一、 寻妻记 第1章 洞房花烛(二)   一、洞房花烛(二)   江浪初时只道迎娶进门的教书先生之女只是个寻常村女,至多是读过些诗书的小户人家的闺女。但是洞房之夜一见之下,竟尔是一位美艳绝伦、千娇百媚的如花美眷。三日以来相处之下,此女温柔婉娈,娴雅雍容,较之大家闺秀亦不遑多让。   这三天来,小两口新婚燕尔,两情缱绻,说不尽轻怜密爱,风光旖旎。   次日晚上就寝前,江浪从木箱中取出一个蓝色缎子褡裢,交给鲍小昙,道:“这里面是咱们的所有家当,你且收好!”鲍小昙伸手接了,将褡裢中的东西倒在桌上,却是几锭银元宝、散碎银子、一张地契,另有一本拳经。   江浪歉然道:“小昙,让你跟着我受苦了。我刚做了半年的副镖头,每个月只有五两银子,待我以后升了镖头,便会有八两。以前我自个儿吃用还差不多,以后还要养活你,可能会有些拮据。不过请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做事,争取早些加薪工!”   鲍小昙点点头,微笑道:“什么吃苦不吃苦的,你又说这些见外的话了!”随手翻了翻那拳经,望着扉页上“流星拳谱”四个字,俏脸一扬,笑吟吟的道:“江郎,我想瞧瞧你练拳,就练这套‘流星神拳’,好不好?”   江浪一笑,伸手拿起那本拳经,又即放下,道:“这本‘流星拳谱’我早已背得滚瓜烂熟,比师父他老人家生前还熟悉得多呢!”鲍小昙扯着他衣袖,笑道:“既然这样,你且练练,让我一睹江副镖头的神拳绝技!”   皎洁的月光之下,二人手拉着手,并肩来到院中。   江浪脱下袍子,交给鲍小昙,大踏步来到空旷之处,立个门户,蓦地一声断喝,伸拳发掌,窜高纵低,呼呼呼呼,啪啪啪啪,一招一式的打将出来。   霎时之间,院子中人影晃动,拳脚飞舞,虎虎生风,颇有气势。   江浪练完了七十二路“流星神拳”,一个箭步,窜到鲍小昙身前,拿桩站定,深深呼了口长气,笑道:“小昙,只可惜你不懂武功,否则倒是可以跟我切磋切磋!”   月光下鲍小昙笑靥如花,取出一幅绣着鸳鸯戏水的碧绿色锦帕,替他拭去额头汗水,赞道:“不错,很有气势!”   第三日小两口一早起床。江浪皱了皱眉头,叹道:“本来按照此地习俗,咱们新婚三日,须备齐财礼回门。可是为什么我接亲之时,岳父大人反复叮嘱,说他有要事须亲赴淮安府一趟,让我们休要探望他老人家。待他回来之后,再让人通知我们去看他。小昙,你可知岳父大人到底有什么事啊,这么要紧,连自家闺女、女婿回门都顾不得?”   鲍小昙淡淡一笑,转头望向天上明月,悠然道:“爹爹也没跟我说过什么事。但既是他老人家的意思,咱们也不便违拗,索性依从便是。”   到得第四日早饭后,江浪想起按照规矩,自己须到镖局一趟,向邓总镖头夫妇请安。便对鲍小昙说了,又问她想不想一齐到宿迁县城去玩。鲍小昙摇摇头,微笑道:“我有些累,想好好歇一歇!以后再陪你去见你的朋友吧。你自己去吧,记着要早些回来。”   江浪听鲍小昙说累,脸现关切之情,问道:“小昙,你没事吧?要不,我今儿在家里陪你如何?”   鲍小昙粉脸一红,摇头道:“不要,你一在家里,我又不得安生!”话犹未了,狠狠白了江浪一眼,脸蛋儿更加红了。   江浪见爱妻丽色娇羞,目光中柔情无限,眉梢眼角尽是欢愉之意,不禁心中微微一荡,嘻嘻一笑,道:“你放心,我不闹你啦!”顿了一顿,问道:“我一办完事便回来。对了,你想要什么,我帮你买回来?”   鲍小昙侧头想了想,忽尔嫣然一笑,撒娇道:“那,城西有家‘宏兴果店’,那里的桃酥和绿豆糕都很好吃,你帮我带两盒回来吧!”江浪点点头,道:“好。那我去了,你好好歇息一忽儿吧!”   他转身出门之际,鲍小昙忽然纵体入怀,伸臂搂住他身子,嘤咛一声,樱唇微张,用力吻住了他。   数日来这对小夫妻如胶似膝,朝夕相伴,此刻乍然别离,鲍小昙对丈夫显得格外的依依不舍。却将江浪抱得更紧,吻得更热,痴缠了好一阵,方始红着脸儿,目送他离开。   江浪兴高采烈的出了家门,向乡邻们打着招呼,迈开大步,吹着唿哨,径往宿迁县城赶去。   到得城北的“青龙镖局”时,已近午初时分。镖局中众镖师、赶子手纷纷向江浪道贺新婚大喜,更有相熟的镖师问起新娘子容貌如何,品行怎样,够不够温柔。江浪一一逊谢,眉眼间尽是得色。   想起娇妻的俏容丽色,实乃天下罕见,焉不得意洋洋?   江浪到得镖局后院,拜见总镖头邓通达。   邓通达夫妇正在花厅中闲坐,望见江浪进来,同时起身相迎,笑道:“新郎倌来啦!恭喜!”江浪忙拱手行礼,笑道:“江浪拜见总镖头和夫人!”   “紫金降魔刀”邓通达是个五十岁左右的高大汉子,生得粗眉大眼,头发花白,颏下留着一丛短须,一脸精悍之色。他是少林寺的俗家弟子。邓通达的妻子周夫人也是武林世家之女,巾帼英雄,绰号“银鞭周三娘”。   他夫妇对江浪所以另眼相看,乃是因为年初海州府走镖之时,江浪曾经奋不顾身的救过邓通达一命。   交完镖返回镖局之后,邓通达当众宣布,将入行甫满一年的趟子手江浪提升为副镖头。副镖头也是镖师。因此,江浪也是镖师之中最年轻的一个。   此次若非邓通达背上的旧伤发作,行动不便,决计会亲自参加江浪的婚礼。周三娘上下打量着江浪,笑道:“江镖头,你替师父守孝刚满三年,现下便做了新郎倌,当真福气不小。对了,怎么不见新娘子来啊?”   江浪微笑道:“她有点累,不想进城。夫人,以后我会专门带她来向总镖头和夫人请安的!”   周三娘淡淡一笑,不再言语。邓通达哼了一声,斜了妻子一眼,道:“江浪兄弟也算一表人才,为人又本分尽职,是个好镖师,一定也会是个好丈夫。夫人,如今你是否后悔了?”   江浪见周三娘脸色不愉,忙道:“总镖头,夫人,我是来向二位请安的。若是镖局没什么事,我想再告假几日,好好陪陪我娘子。”   邓通达点点头,莞尔道:“江兄弟,自你前年加入青龙镖局以来,任劳任怨,办事一直都很勤力。难得你新婚燕尔,该当好好歇息几日。这样罢,你回去陪你的新媳妇儿吧,镖局若是有事,我会派人知会你的!”   江浪告辞出去。   邓通达望着他的背影,向周三娘微笑道:“江浪这小家伙看到你不高兴,便替你解围。哈哈!”周三娘哼了一声,道:“我有什么不高兴的?”顿了一顿,叹道:“常言道:‘门当户对’。江浪这孩子忠厚老实,年初在海州走镖时,又从山贼手中拼死救过你性命,确是个保镖的料子。只可惜他是个贫苦出身,只会些粗浅的拳脚功夫,文也不成,武也不成,这辈子也成不了气候。我知道你想让莲儿嫁给他。唉,难道你忍心见女儿跟着他一世受苦?”   邓通达伸手按着后腰,长长吸了口冷气,似乎伤势痛得厉害,叹道:“罢了。现下江浪娶了个私塾先生的闺女,木已成舟。说什么都晚啦!”   周三娘微微一笑,道:“我让段副镖头打听过,那个教书先生一直在南方做私塾。也是个穷酸秀才,看来江浪的这个新婚妻子,多半是个小家碧玉吧!只可惜新媳妇儿脸嫩害羞,不肯陪丈夫露面。否则倒要瞧瞧,究竟长得怎生模样?”   江浪又在镖局中与众镖师、趟子手说了会闲话。只听趟子手吕七道:“本来大伙儿还以为能见到你的‘漂亮老婆’呢,想不到你却不肯带来。哼,江副镖头,你不会这么小气吧?”江浪笑道:“这话从何说起?这样吧,过两日我娘子身子好些,我便带她来见大家。这样总成了吧!”   众人笑闹起来,纷纷打趣江浪,懂得心疼老婆了。   元镖头忽道:“听说大小姐在淮安府‘双鞭周家’她外婆府上习武,不日便即返回宿迁。总镖头派我们三人到泗阳前去迎接。江浪,这次你不必去了!”另外几人都大笑起来。   江浪脸上一红,想起先前镖局中传言,都道总镖头有意招自己入赘邓家,做上门女婿。只是后来不了了之,更有人说极可能是周夫人嫌弃自己出身卑贱,武艺低微,配不上自家闺女。   他曾听镖局中资深的镖师谈起,邓通达的独生爱女邓莲儿貌美如花,练得一身好武功。只是她三年前去了外婆家习武未归,江浪进镖局较晚,从未见过这位有可能成为自己妻子的邓府千金。   副总镖头段振飞见江浪少年脸嫩,便对众人道:“江兄弟刚做了新官人,人家小两口卿卿我我,甜甜蜜蜜,哪里舍得分离?元亮兄弟,钱通兄弟,总镖头和夫人的意思是,到泗阳接大小姐的事儿,便由你们负责吧!”   元亮和钱通二人均是二十五六岁的镖师,也是青龙镖局的青年俊彦。元亮练的是“通臂拳”,钱通练的是“推云手”。他二人一听说由自己负责迎接小美人儿邓大小姐,登时喜不自禁,在众人艳羡不已的目光之中,连连抱拳领命。   迎接总镖头千金自然是大大的美差,不必像押运镖车那般艰辛危险。抑且,镖局上下都很清楚,邓大小姐三年前便是个娇小玲珑的小美人儿了,如今年逾十七岁,想必出落得更加美丽了。   邓总镖头夫妇只有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尚未定亲,倘若哪个年轻后生能够博美人青睐、获美人芳心,进而娶到这位娇小姐,岂非便是青龙镖局未来的总镖头?   众人想到这一点,望向元亮和钱通的眼神更加不一样了。   江浪惦念家中妻子,胡乱聊了一阵,便即和众人举手别过,出了镖局,到城西的“宏兴果店”买了两大包桃酥和绿豆糕等精细糕点,匆匆赶回家去。   他健步如飞,兴冲冲的翻过山头。举目眺望着已然西沉的日头,想起这一路四十里行程,走了将近一个半时辰,忖道:“我是个习武之人,凭着一双大脚才能走这么快。小昙一个娇滴滴的女子,又生着一双纤秀白嫩的小脚,如何能吃得这苦头?看来,待会儿见了面,须跟她商量一下,明儿去骡市买一头驴子给她骑,也好当作代步脚力。”   来到村外时,天已向晚。炊烟犬吠,渐行渐近,只见一名农妇正在赶鸡入笼。   他一面给迎面的乡邻打着招呼,一面幻想着鲍小昙骑在驴上,自己牵着缰绳的情形,一张脸上满是兴奋之色。 一、 寻妻记 第2章 人去楼空(一)   二、人去楼空(一)   江浪急得快要疯掉了!   因为他的新婚妻子鲍小昙不见了!   他发足狂奔,逢人便问,每一家每一户,从村东到村西,从村南到村北。   大王村并不大,人口也不多,但却没一个人见过鲍小昙。   连近邻中的郭六叔夫妇和胖子老谢也帮着他找,村里村外,却是遍寻不见。   其实新婚后第二天,他小两口便在村子中相熟的邻居家窜门走动,是以见过鲍小昙的村民并不少。   当时大家一致夸赞江浪有福气,能娶到这么一位俊俏标致、如花似玉的媳妇儿。却把江浪美得吃了蜂蜜似的,心头甜滋滋的。   但此刻,他心头又惊又怕,又急又悔。   他恨自己,为什么要抛下妻子,让她独自一个儿在家里?   他已找遍了全村,甚至村后的山头。   天已昏黑。   郭六婶在绕村流过的小河边找到呆若木鸡的江浪,叹了口气,劝道:“江浪,这样找也不是办法。你还是先回家吧,没准儿你媳妇儿会自个儿回来的!”   于是六神无主的江浪便被郭六婶硬生生的拖回了家。   郭六婶刚点亮了油灯,忽见丈夫郭六叔从门外进来,不待她相问,便双手一摊,叹道:“全村没有一个人见过外人来过,也没见过江浪的新媳妇儿出去过。”   既然没有外人来过,自然不是拐带或抢劫。   难道是新娘子和江浪闹别扭,愤而离去?   郭六婶似乎想到这一点,便瞪视着江浪,问道:“江浪,我再问你一遍,到底你们小两口吵架了没有?”   江浪拼命摇了摇头,泣不成声,眼中全是泪水。   既然不是斗气,难道是她自己离家出走?   若是离家出走,自然要携带金银细软。   然而箱子里那个蓝色缎子褡裢还在,甚至连几锭银元宝、散碎银子和拳经都好端端的,连一个子儿都没少。   但是衣柜和箱笼之中,新娘子的衣物已全都不见了。   江浪当然很清楚,鲍老夫子是个私塾中的教书先生,一介寒儒,鲍小昙的嫁奁本就不多。   无论郭六叔和郭六婶怎么劝,江浪都一直在哭,哭得撕心裂肺,天愁地惨!   连几个相熟的邻居闻讯来劝慰了好一阵子,都无法阻止这个伤心的汉子。   胖子老谢摸了摸微秃的脑袋,忽道:“江浪,很可能是你老丈人家里有急事,这才请人把你媳妇儿接回娘家去啦!”   此言一出,大家都觉得有道理。连江浪也精神一振,眼睛发亮,连连点头道:“不错!我怎么没想到这一点呢?”他伸袖抹泪,想了一想,向众人一抱拳,道:“各位高邻,且请回去,江浪知道该怎么做啦!”   众人去后,江浪思来想去,最终决定连夜赶往小王村,前去探望岳父鲍老夫子。   于是他把褡裢往肩上一挂,吹熄了油灯,关上柴门,出村而去。   这一夜月黑风高,阴风呼啸,他深一脚,浅一脚的摸黑赶路。   马陵山的山势虽不高,道路却曲曲弯弯,而且林密草深。   山间的荆棘杂草,将他一双裤脚扯得稀烂,小腿上鲜血淋漓,热辣辣的疼痛。江浪心急如焚,自也顾不得伤痛了。   还好这条路他曾经走过几回,并不陌生。   夜色沉沉,深山处时时传来狼嗥之声,令人心惊肉跳。   待到翻过山头,高高低低的迤逦行了一个时辰后,终于来到小王村。   江浪真的急得快要疯掉了!   因为非但他的新婚妻子鲍小昙不见了,连他的岳父鲍老夫子也不知所踪。   人去楼空。   这栋独处村外,与小王村内最近的邻居相距至少百余丈的小楼,现已门户尽开。江浪取出随身携带的火石火煤打亮了桌上的油灯,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的寻了一遍。   鲍老夫子早已不在了。   江浪“岳父,岳父”的连喊带哭,偌大的破院子,更无一人相应。   于是江浪只好来到那相距至少百余丈外的邻居家,敲门打听。   应门的一个老人披着麻衣,一面举着油灯,向江浪脸上照了照,一面听他解释,皱眉道:“小伙子,你肯定找不到这姓鲍的老学究了。我们村没有人认识这个人。他只是几个月前租了那栋朱家小楼暂住,三天前便已搬走了!”   江浪急道:“不会的!我岳父对我说他便是此地人,一直在江南教书。现下年纪老了,这才回乡,他还说这里便是他的祖宅,他不可能骗我的!”   那老人叹了口气,道:“这座旧楼是前面那户朱家兄弟的宅子。你若不信,自个儿问去!”   村外的小楼果然是村民朱家兄弟的祖产。朱家虽然家道中落,但当年朱老太爷在世时,也算得上本地颇有名望的乡绅。   小楼便是朱老太爷留给两个败家子的。   大门只开了一半,朱老二的婆娘听了那麻衣老人解释二人的来意后,提起灯笼在江浪脸上照来照去,细细打量,奇道:“小兄弟,姓鲍的老学究真是你岳父?不会吧,这四个月来,只见他一个人住,没听说他有个闺女啊?”   江浪结结巴巴,除了“不可能”三个字外,不知该说什么好。   朱老二在门后探头探脑的打量着江浪,忽地一把推开他婆娘,插嘴道:“大概有四个月前,鲍老学究找上门来,商量着以五两银子租住我死去老爹的旧宅子,说是就他一个人住。这些日子他极少露面,确实没听说过他有个女儿啊。小伙子,你八成是被人骗啦,要不然便是碰到妖精了吧?”   江浪倒抽了一口冷气,遍体生寒。   他当然不信自己真个遇到妖精了。天下若真的有妖精,谅来也不会有鲍小昙这等美丽的女妖吧?   他心中起了个老大的疑窦,百思不得其解:“岳父为什么骗我?为什么?”   阴风如刀,夜凉如水。天上只有乌云,星月无光。   江浪的四肢发颤,心中一片冰冷。   在小王村的三人充满同情和怜悯的目光中,他转身离去,踽踽独行,隐没于夜色之中。   万籁俱寂之中,江浪悄立于山径之上。一阵夜风吹来,他忽然打了个寒噤,脑海中闪过三个月以来的一幕幕情景。   那是四月天时,阳光灿烂。江浪照例每日往返于镖局与大王村之间。   四十里脚程,于这个粗犷质朴的少年来说,当然算不得什么。   虽然青龙镖局给他安排了一间客房,但除非是雨雪天,否则江浪决计不留在镖局。   因为他要返回自己的家里,那是师父留给他的唯一“遗产”。   当然,更重要的是,他要常常看顾村外墓地。他要为师父守孝三年。   他是一个自幼无父无母的孤儿,若非师父曲老拳师捡回来,抚养他长大,他只怕早已死掉了。   因此他常常跪在师父坟前垂泪,默默守护着他的坟墓。   若非两年前他连替师父烧的纸钱和祭品都无钱购买,他也许还想不到去镖局讨生活。   还好总镖头邓通达待他打了一遍“流星拳法”后,毫不迟疑地答应留下他做一名趟子手。   三个月前的那一天,江浪一如既往的早出晚归。   向晚时分,当他途经到马陵山脚下之时,忽然听到道旁灌木丛中有呻吟之声响起。   于是他循声走过去,见是一个青衣长衫的枯瘦老人,蜷缩成一团,动弹不得。一问之下,老人赶道时一个不小心摔伤了腿,滚落在山坳之中。   于是,江浪二话不说,便将那老人背回家里。   那老人自然便是鲍小昙的父亲鲍老夫子了。   想到这里,江浪心中疑窦丛生:“那日岳父一路上问东问西,对我问个不休。我把他送回家,替他擦了药酒后,他还让我次日再来。我第二天从镖局返回时,还专门给他带了金创药。晚上他老人家对我热情之极,好酒好菜的款待,又问我有没有对亲。我红着脸摇了摇头。”   他耳畔又想起鲍老夫子的笑声:“小兄弟,我看你诚朴善良,极对老朽的脾胃。老朽有个闺女,已过及笄之年,尚未许得婆家。我有意将她和你结为连理,未知你意下如何?”   那时候鲍老夫子和江浪一老一小,已经喝得酒酣耳热。江浪当时想也不想,便一口答应了这门亲事。   但他离开小王村后,回到家中,醉得人事不知。压根儿便忘了这酒场上的戏言。其后一连十余日,他跟着段副镖头等一行人远赴江宁,保了一趟镖。   待得回转,又即早出晚归,往返于镖局和家中。   忽有一日归途之中,他又被鲍老夫子拦在了马陵山下。   鲍老夫子甚是生气,指责江浪是个言而无信的坏小子。   江浪耐心解释了半天,叹了口气,正色道:“老先生,即便晚辈没去金陵府走镖,也不能和你闺女成亲。我给你说过很多次了,小子只是个武艺低微的镖客而已,除了每个月的五两银子薪工之外,一无所有。我又穷又笨,如何能养活老婆?”   鲍老夫子冷笑一声,吹胡子瞪眼的道:“男子汉一言九鼎,你既不愿娶小女,那天晚上为什么胸脯拍得震天响,答允老夫提亲?”   江浪一呆,嗫嚅道:“那天晚上,我,我喝多了酒,没想这么多!”   鲍老夫子呸的一声,冷笑道:“一派胡言!分明是你砌词狡辩,想要骗我老人家,想要悔婚,却是没门!”   江浪莫名奇妙,搔头道:“鲍先生,你为什么说我骗你,我说的是实情啊。”   鲍老夫子哼道:“实情,实情便是青龙镖局的总镖头有个如花似玉的宝贝女儿。哼,你想高攀人家总镖头千金,瞧不起我家穷教书的闺女,嫌贫爱富,贪图荣华。我早打听清楚了,你小子还敢出言欺我?”   江浪面红耳赤,摇头道:“镖局中确有这个传言,但也只是传言而已,绝非事实。实不相瞒,我只是个资质平庸的小镖师,武艺低微,哪里配得上邓大小姐?鲍先生,我并非诚心反悔,实在是不想你家闺女跟着我吃苦受罪!”   鲍老夫子容色稍霁,侧头想了一想,忽然长叹一声,缓缓道:“我女儿虽然容貌平平,但好歹学过几天女红烹饪,操持家务,决计称职。实不相瞒,老朽年迈,行将就木,一想到我百年之后没人照顾她一个弱女,我,我是死不瞑目!”   江浪见他说得凄惨,登时想起若鲍老夫子死后,其女无依无靠,确是可怜,想起自己孤苦伶仃的身世,恻隐之心,油然而生,忙道:“鲍先生,既承您老人家瞧得起江浪,不嫌弃我没出息,我答应你,一定好好照顾你闺女!”   鲍老夫子问道:“为免夜长梦多,我要你十日之内前来迎娶小女,你可答允?”   江浪摇头道:“不行,我要替我师父守孝三年。还要两个月后才能满三年之期。鲍先生,你若真有意让你闺女下嫁给我,最晚也要等三个月后!” 一、 寻妻记 第2章 人去楼空(二)   二、人去楼空(二)   鲍老夫子听说江浪允婚,不由得大喜过望,仰天大笑起来。江浪见他笑得欢畅,也即陪着这位准岳父在一旁傻笑。其时晚霞灿烂,暖风醉人,山林间回荡起二人的大笑之声,江浪耳畔甚至还依稀听到一丝女子的笑声。   当然,江浪也可能是听错了。   山林间只有他一老一小两个男子,如何会有女子之声?   江浪反复回想着当时的情形,此时此刻,动也不动的悄立于伸手不见五指的马陵山上,一时思潮翻涌,百感交集。   难道真的是岳父欺骗自己?   这是为什么?   岳父说“我女儿虽然容貌平平”,他便信以为真。鲍老夫子生得尖嘴削腮,两撇鼠须,干黄面皮,面目虽非可憎,却也令人不敢恭维。   江浪便认为,有鲍老夫子这么丑的父亲,鲍家闺女能好看到哪里去?即便是中人之姿,也算不错了。   岂料洞房之夜一见之下,竟尔是一位容貌婉娈、风姿绰约的绝世佳人!   试问鲍小昙若是“容貌平平”,天下还有哪个女人敢称美女?   迎亲的当天早晨,按照鲍老夫子事先叮嘱,一切从简,鲍家只有父女在场,并无村民帮忙。   因为鲍老夫子一向不喜喧闹,因此江浪对他嫁女场面的过份冷清虽有些好奇,但也没有太放在心上。   当时鲍老夫子笑呵呵的送女出阁,并无常见的伤心不舍之情,反而谈笑自如,甚至取出了十多个红包,一一打赏跟随江浪同来的一干迎亲人员。   连鲍小昙也娉娉婷婷的在喜娘搀扶下上了花轿,虽然她头上罩了红绸,但始终都安安静静的,却哪里像正在“哭嫁”的大姑娘?   只不过,江浪实在不相信鲍家父女会欺骗自己。   倘若真的是欺骗,为什么他们会欺骗一个貌不惊人、一无所有的山野村夫?   正在他忧虑烦躁的时候,忽感脸上一凉,一阵冰冷的山风之中,杂着数点水珠儿。天上开始下起了雨来。   秋风夜雨,宁不愁人?   江浪病了,病得不轻。   自从那天夜里从小王村冒雨返回家里,他被淋得浑身湿透了。   然后他便连发了三天三夜的高烧。郭六婶煎了葛大夫所开的又苦又涩的草药,昏昏沉沉之中,他的嘴里日夜不停的反复叫着“小昙”的名字。   葛大夫是另一个村的草头郎中,附近几个村的人生了病,都会求他诊治。   这次是郭六叔去请葛大夫来的。   所以七日之后,江浪大病新愈,第一件事便是取出两锭银元宝,登门致谢。   出乎他意料的是,郭六叔夫妇竟然死活不肯收他的银子,说道都是邻居,相互帮助,是应该的。在江浪的坚持之下,方始勉强收了垫伏的诊金。   郭六婶兀自照例絮絮相劝,让江浪好生照顾自己。   江浪心中感激,虽然其他邻居也来探望过自己,但没有一个能像郭六叔夫妇这么热心的。   更何况,他也知道,郭六叔夫妇的女儿早已远嫁到别的村子,他们的儿子在宿迁城内的一家布庄做染布坊的伙计。这对老两口手里也没多少银子。   但饶是如此,这些日子老夫妇对自己照顾得无微不致,一如看待自己儿子一般,非但延医诊治,抑且还每日里鸡汤、鱼汤、排骨汤的端给自己喝。   连日来,江浪常常痴痴的呆立柴门之外,于路过的乡邻视而不见,浑浑噩噩,幻想着妻子能突然出现。   但是,鲍小昙始终没有出现。   这日阳光灿烂,秋高气爽,空气中浮动着桂花的香气。   已近八月天时。   江浪想起数日前青龙镖局的趟子手金六一早跑过来,通知自己副总镖头段振飞让自己尽快回镖局一趟。   金六和江浪一直交情不错。江浪一入镖局做趟子手时,二人便常常在一起吃酒赌钱。   在江浪的心目中,甚至把金六当成自己的大哥。   金六武功虽不高,喝道开路却是一把好手,跑腿办事,也十分能干。   因此镖局中许多杂务,多半便交给他去做。   他来寻江浪是专门转达段副总镖头之意的,当然,顺便也是想一睹新娘子“芳容”,也好回镖局向众人炫耀一下,却没料到江家会是这般光景。   那时候江浪仍在重病之中,卧床不起,多亏郭六叔夫妇在床前照顾。   因此金六听郭六婶说了江浪的遭遇后,皱眉叹息,安慰了几句“好好养病,我去跟段副总镖头解释”的话,便摇着头径自离去了。   现下江浪既然病愈,自然也该回镖局一趟。   他因鲍家父女消失所引起的伤痛略已平复,更令他心情大佳的是,早晨他起来晾晒被褥的时候,从自己枕头下发现一幅碧绿的鸳鸯锦帕。   这当然是鲍小昙留下来的。   江浪恨自己,为什么如此粗心大意,直到此时此刻才找到这幅锦帕。   娇妻忽然凭空消失,仿佛从来不曾出现过。   但她毕竟留下了东西给自己!   他紧紧握着这幅依稀残留着淡淡馨香的锦帕,心里渐渐生了个念头,准备向邓总镖头当面禀报。   来到青龙镖局大门口,抬头望去,只见左右石坛中竖起的两根三丈来高的旗杆,杆顶的青旗飘扬。右首旗上黄色丝线绣着一条腾云驾雾、神气活现的青龙,旗子随风招展,显得青龙顾盼自雄,睥睨天下。左首旗上绣着“青龙镖局”四个遒劲有力的黑字。   江浪暗想,自己入青龙镖局已将近两年了。   秋风阵阵,吹得两面旗子猎猎作响。   不知为何,江浪忽然隐隐觉得不大对劲。   他呆立大门外,向左边的石狮子望望,又向右边的石狮子瞧瞧。   镖局进门处两排长凳,分坐着四名雄雄赳赳、气昂晚的劲装汉子,个个挺胸凸肚,腰板笔挺。一瞥见江浪跨步进来,尽皆起立招呼,一个胖脸汉子笑嘻嘻的道:“啊哟,新郎倌来啦?”   江浪脸色倏变,咬了咬嘴唇。   这四名黑衣汉子之中,有一个恰好是趟子手金六。他向那胖子叱道:“王四,你他妈的作死是吧?”皱起眉头,转向江浪道:“江浪兄弟,你身子好些了吧?总镖头听说你病了,过几日有趟去姑苏的镖便不打算安排你去啦!”   江浪点点头,道:“我好了。正要去见邓总镖头。”   他走了几步,刚要转过照壁,忽听金六叫道:“江兄弟,你,你小心些!”   江浪停步转身,却见金六神色古怪,欲言又止,摆了摆手,叹道:“镖局变了,你小心些!”便不再语。江浪心下奇怪,又见另外三人脸色均甚古怪,却不作声。   江浪摇了摇头,迈步往镖局内走去。   院中空荡荡的,静悄悄的,竟无一个人影。   偌大的镖局,平日里人来人往,好不热闹,几时这般冷清过?   江浪愈发奇怪了。   他决定先去拜见邓总镖头,再去向段副镖头问个明白。   踏过一条鹅卵石铺成的石径,来到后院,刚穿过月洞门,忽然眼前分花拂柳,转出一个人来,却是一个黄衫少女。   那少女忽见一个青年汉子大步闯进,微微一惊,睁大一双杏目上下打量着江浪,眉间微有诧异之色。   江浪也是吃了一惊,没料到镖局之中会有如此俊俏的妙龄女郎。   只见那少女削肩细腰,身材苗条,一张瓜子脸儿,双眉弯弯,嘴角左边点着一颗淡淡的美人痣,却掩不了姿容秀美,容光照人。   江浪一惊之下,便即止步退在一旁,意欲让那少女先行。   那少女却不举步,小嘴一撅,哼了一声,道:“你是什么人,来此何事?”   江浪听这少女声音清脆婉转,但言语却颇为无礼。当下抱拳道:“姑娘好,在下是青龙镖局的镖客,专门来见邓总镖头的。”   那少女一怔,颇感意外,道:“你这个叫花子模样的家伙,居然也是保镖的?”   江浪听她说得极不客气,却也不以为忤,摇了摇头,黯然道:“也许做不了多久啦?”说到这里,心中暗暗一叹。   他来见邓总镖头,确实是想面辞的。   他已有了打算,决计离开镖局,去寻找自己的妻子。   那少女眼见这个后生蓬头垢面、衣衫破烂,本已起疑,又见他愁眉苦脸,神情落寞,越加疑窦丛生。她睁大一双明澈的眼睛,不住的打量着江浪,默不作声。   江浪等了片刻,不见那少女动静,便道:“借光!”身形微侧,跨步便行。   待他刚刚经过那少女身旁之时,突然间风声飒然,左臂一紧,已被抓住,随即身形一晃,已被一股大力掀得脚下一个踉跄,立足不稳,砰的一声,栽倒地上。   那少女只是随手一拉一推,登时将江浪掀了个筋斗。   江浪猝不及防,竟被一个娇小玲珑的美貌少女打倒,登时又羞又怒,跳将起来,单掌护身,严加戒备,愠道:“你,你到底是什么人,无端端的干吗偷袭我?”   那少女小嘴一撇,轻笑道:“连一招寻常之极的‘小擒拿手’都躲避不得,还敢说自己是个镖师。臭叫花子,来乞讨也不捡个好地方,还是快滚蛋吧!”   江浪怒道:“你,你到底是什么人,怎地如此蛮横无理?”   那少女听江浪斥责自己蛮横,柳眉一轩,道:“本想放你一马的,你这小子既然不知死活,今儿姑娘心情不好,正想找人出气。你既大言不惭的自称镖师,想必手底下有两下子,且吃本姑娘一拳!”   倏地纤腰一晃,欺身而前,呼的一声,扬掌往江浪左脸掴去。   江浪没料到这大姑娘看似娇怯怯的,拳脚功夫却毫不含糊。他刚闪身避过这一巴掌,对方的攻势忽变,挺肘斜撞,反打小腹。   江浪只好连连后退,左躲右闪,他见过镖局的钱通与强敌放对之时使过这套 “推云手” 独门功夫,端的厉害。只是想不到,这少女竟也会这一招。   那少女接连攻了七八招,招招花样翻新。不仅有“推云手”,而且还有“通臂拳”、“四象掌”、“鸭形掌”,更有江浪见所未见的掌法拳法。   他自幼习练拳术,入镖局两年来,走南闯北,着实见识过不少武林门派的绝技。此刻忽见这少女年纪轻轻,竟能使出各门各派的拳脚功夫,不由得心下暗暗称奇。   那少女飞拳踢腿,连施妙着,见江浪左支右绌,急闪避过,虽只疲于应付,但跨步落足之际,马步沉稳,颇有章法,显见是个训练有素的练家子。她娇叱一声:“看招!”蓦地纵身而起,凌空发掌,一招“飞花入户”,径袭额头。   江浪见她掌势又变,当即凝神接招,错步转身,左回右旋,双拳翻击,还了一记“流星拳法”中的“双星袭月”。   那少女微微一惊,啪啪两声,双掌和江浪两拳相交,她借势一个凌空倒翻,斜斜飞了出去,轻轻巧巧的落在地下。   那少女见江浪的拳法招式虽平平无奇,劲道却不弱。她两只手臂兀自酸痛无力,一张俏脸胀得通红,惊怒之下,踊身跃起,虚晃一拳,右足飞出,砰的一声,踢了他一个筋斗。江浪几个翻身,滚到道旁花树之下,这才挺身站起。 一、 寻妻记 第2章 人去楼空(三)   二、人去楼空(三)   江浪这个筋斗直摔得鼻青口肿,好不疼痛,他伸袖一抹鼻子,只见手背上尽是血迹,登时勃然大怒,激发了胸中狠劲,数日来爱妻离去的委屈和郁闷之情尽数发泄出来,虎吼一声,咬牙切齿的挥拳扑上。   “流星拳法”快如流星,招沉力猛,门路精奇,一拳拳的打将出来,委实令人防不胜防。   那少女忽见江浪发疯了一般,直欲跟自己拼命,又见他蓬头散发、形容狰狞,不由得心下先自怯了。饶是她功夫了得,此刻却也守多攻少,左跃右纵,仗着曼妙身法绕场游斗。   江浪侵淫这套七十二路“流星拳法”已有十余年,拳打足踢,肘撞腿扫,每一招每一式当真熟极而流。   斗到分际,那少女见江浪一招“气冲斗牛”,双拳合围自己的腰身,不由得又惊又羞,当即拔身而起,在半空中轻轻一个转折,右足反踢,径袭江浪后脑。不料这时江浪突然转身,双臂一扬一圈,将她右足抓住。   江浪喝道:“下来吧!”双手用力一扯,那少女惊呼声中,自半空中摔往江浪身上。江浪一惊,急忙放手,向后跃开。不料双足一个踉跄,身形未稳,适值那少女身子落下,蓬的一声,二人身子相撞,一齐滚倒在地下。   一霎时间,江浪直摔得七荤八素,眼冒金星,又觉那少女柔软的身子压在自己怀中,她的右臂却被自己压在身下。如此一来,便似两个人相互搂抱、滚在一起一般。   江浪大惊之下,急欲将身上的少女推开,但他甫一伸手,竟是一处软绵绵的所在。只听那少女惊呼一声,骂道:“下流小子,你,你干什么!”   “啪”的一声,江浪脸上重重挨了一记耳光。   他这才省悟,忙即收手,敢情自己是摸到人家大姑娘的胸脯了。   他没头没脑的挨了一巴掌,只觉脸上热辣辣的疼痛,又惊又急,忙解释道:“我,我,我不是故意的!”   那少女从江浪身上一跃而起,满脸通红,却又充满了又羞又怒的神色,泪珠儿在眼眶中滚来滚去,呆了一呆,忽尔一顿足,转身掩面奔去。   江浪来到邓总镖头房中,道明了来意。   邓通达听说江浪要辞去副镖头之位,离开镖局,寻觅妻子,甚感意外,一凝思间,道:“江兄弟,自从两年前你来投青龙镖局,我便觉得你这后生吃苦耐劳,为人忠厚,以后前途决计也不错。现下你年纪轻轻,便做了副镖头,也算是个有前途的年轻人了。恕我直言,你若当真离开镖局,只怕再也没有这么好的机会了!”   江浪抱拳道:“我入镖局两年,总镖头和镖局上下对我都很照顾。江浪自当铭记于心。但是我娘子不见了,我要先将她寻回。我不知道这一去要多久,更不想拖累镖局,因此只有请辞离开了。江浪去意已定,请总镖头成全!”   邓通达站起身来,负手背后,在书桌前走来走去,忽道:“江兄弟,你曾于邓某有舍身救命之恩,我也一直视你如子侄。你若信得过老夫,可否将你和新娘子结识的始末原委说给我听?”   江浪入镖局以来,跟着邓通达学了不少本事,心中一直对这位总镖头甚为敬重,听得此言,便即将三个月前结识鲍老夫子、醉酒答允婚事、新娘子过门三日后忽然消失等情由一一说了。   邓通达皱眉听他说话,待他说完,始终默不作声,只是低头凝思。   江浪一口气说完自己的遭遇,胸口油然涌起一股酸楚之情,悲从中来,寻思:“小昙,你为什么要抛下我?难道这真是一场骗局?”   邓通达似乎猜出他心意,忽道:“不错,这真是一场骗局!”   江浪一怔,道:“骗局?”   邓通达坐回书桌后,微微一笑,道:“我若猜得不错,多半连那个鲍老夫子的腿伤也是假装的!”   江浪惊道:“不会吧?这、这怎么可能?”   邓通达淡淡的道:“这也不足为奇。你倒是想想,你每天早晚必经马陵山,也便是你的行藏早已被人盯住了。安排一个摔伤腿的老者,让你这个侠义心肠的年轻后生出力相救,再也容易不过。此后种种,自然水到渠成。至于先行租下小王村的那栋朱家旧楼,更是人家处心积虑,蓄谋已久。这一切,根本就不足为奇!”   江浪知邓通达闯荡江湖多年,阅历甚深,绝非自己这个无知小子所能望其项背的。此刻听他一言,登时茅塞顿开,道:“总镖头,您是说,我岳父是假装摔伤的,他的腿根本没事儿?”   邓通达摇头道:“那倒未必!有时候为了诱人入其彀中,取信于人,自残肢体,来一招‘苦肉计’,真个摔断腿脚,也是极有可能的!”   江浪不禁听得呆了。怔了半晌,叹道:“可是,我不明白,我江浪只是一个‘神拳门’新出道的小武师,资质平平,藉藉无名。岳父和小昙这样骗我,究竟是为了甚么?”   邓通达目光中充满了怜悯之情,道:“总之这是一场骗局,确凿无疑。至于他们父女骗你的居心何在,以老夫看来,要么便是冲着‘神拳门’去的,要么便是来骗你的‘流星拳谱’!”顿了一顿,摇头叹道:“那天她定是乘你离家之际,将拳谱偷偷的抄录一遍,因此你才浑然不觉。”   江浪又是一惊,脑海中蓦然闪现鲍小昙温柔婉娈的笑容,一阵热血上涌,连连摇头,大声道:“不会的,不会的!我娘子小昙,小昙不会是这种人。她若真想要流星拳谱,只管拿走便是,何必再抄录一遍?邓总镖头,你别胡说?”   邓通达脸上掠过一丝惊异之色,显然没料到江浪竟这般维护新婚妻子,冷笑一声,道:“我也只是据实推测。否则你娘子为何会看上了你?江浪兄弟,旁的不说,在我青龙镖局之中,你的功夫能排到第几位?”   江浪一呆,想了一想,面有惭色,讪讪的道:“除了总镖头、周夫人和段副镖头外,其余八位镖师各有一身独门绝技,江浪只能算恭陪末座!”   邓通达点点头,又道:“你的流星拳法根基扎实,也很娴熟,但你能否打得过元亮和钱通二人?”   青龙镖局的人都知道,元亮练的是“通臂拳”,钱通练的是“推云手”。   江浪摇了摇头,道:“我打不赢元大哥和钱大哥!”   邓通达道:“你和元、钱二位兄弟年纪相仿,功夫也在伯仲之间。若是论及出身和家世,却又如何?”   江浪自然知道,元亮家中开设着宿迁城名头最响的布庄,钱通家则是洪泽湖一带最大的鱼贩头儿。   而自己,只是一个家徒四壁、无权无势的山野村夫罢了。   因此他只能摇头。   邓通达又瞪眼直视着江浪,道:“你的外貌好像也比不上元亮和钱通兄弟吧?”   江浪脸一红,低下了头,作声不得。   江浪的样子不丑,但也不俊,不黑,但也不白,不高,但也不矮,不胖,但也不瘦。   其实他便是往人群中一站,立时便“泯然众人矣”。非但貌不惊人,抑且甚至还有些面目可憎,言语无味。   邓通达伸手在桌上一拍,道:“照啊!既然如此,如果你是一个美貌姑娘,你会不会想委身嫁给一个出身贫贱、碌碌无为、相貌平平的乡下佬儿?”   江浪红着脸摇了摇头,茫然无措,忽然间觉得无地自容。自己凭什么生受鲍小昙那般千娇百媚、如花似玉的妻子?   我不配!   霎时之间,江浪的胸中掀起了惊涛骇浪,滚滚来去,只有三个字“我不配”!   邓通达见他胸口起伏不定,脸上一忽儿红,一忽儿白,怔忡不安,微微一笑,道:“既然你也想到了,你和那位据说‘如花似玉’的新娘子并不般配。人家为什么无端端的会委身给你?”   他也不顾江浪脸上挂不挂得住,直言不讳的道:“江浪,你要头脑清醒,你是被那姓鲍的父女给骗啦!而且,他们早已逃之夭夭,不会再回来啦!”   江浪胸中又是一股热血上冲,握紧拳头,忽道:“无论如何,我都要再见小昙一面。我要当面问她一句,为什么这样待我?”   邓通达劝了半晌,江浪坚持定要寻找鲍氏父女,恳求总镖头答应放自己离开镖局。   邓通达见江浪去意已决,摇了摇头,略一沉思,道:“江兄弟,你身上可有新娘子的物事?”   江浪一怔,伸手掏出一幅碧绿的鸳鸯锦帕,道:“这是小昙……我娘子的手帕。”鲍小昙消失之后,江浪在家中所寻到的唯一属于她的物事,便是这块锦帕。   在他心目中,这是世上最珍贵的东西。   邓通达接过锦帕,一股淡淡幽香立时传入鼻中,走到窗前,朝着阳光细细端详,那锦帕甚是软滑,沉甸甸的,显是上等织锦的质地,再一细看,见帕子中间虽是鸳鸯戏水,四角上却各绣着一眉弯弯的月牙儿,绣工颇见精致。   他缓缓点头,道:“果然是上等蚕茧的缫丝,第一流的刺绣功夫,这布料应是产自姑苏一带的‘苏绣’。”他见江浪怔怔的瞧着自己,显然不明所以,便笑了笑道:“你的这位新娘子,或许是苏州人氏,嗯,至少与苏州有些关连!”   江浪眼前一亮,又惊又喜,急道:“总镖头,这当真是苏州织绣么?太好了,我立时去苏州找小昙去!”   邓通达知江浪生性十分固执,认定的事极难改变。凝思片刻,忽然哈哈一笑,道:“说来也是天意!过两日有趟镖是去苏州虎丘的。江浪兄弟,你可否答应老夫帮镖局最后一个忙,护送这趟镖前往苏州一趟。走完这一趟镖,我答应你离开镖局,去找你娘子吧。”   江浪心下甚喜,双拳一抱,笑道:“多谢总镖头。”   邓通达摇头叹道:“你自幼跟着曲老师傅在小王村过活,没什么阅历,一个人外出寻妻,江湖险恶,切记‘防人之心不可无’。”   江浪唯唯答应。邓通达道:“至于此次护镖的米粮薪资和你本月的工钱,一共八两银子。嗯,这样罢,谅你也没什么积蓄,我现下让帐房立时一并开给你四十两纹银。你意下如何?”   江浪听说总镖头肯一下子给自己这么多银子,不由得又是吃惊,又是感激,想起邓通达对自己的好处,当即挺胸说道:“请总镖头放心,我一定好生走完这一趟镖,不负您所托!”   邓通达微微一笑,道:“我伤势未复,这趟镖由段副镖头选三名镖头、十名趟子手,到江南后,多有水路。三日之后起行。你们要好自为之!”   江浪来见副总镖头段振飞,道明了来意。听说他决定离开镖局,甚是惋惜,又听说他已答应此次苏州之行,走完最后一趟镖,拍拍他肩膀,微笑道:“你这么好的镖头要走,我还真舍不得。还好,这次咱们还能联手再干一次!”   江浪一挺胸膛,强作笑颜,道:“段镖头,这次交完了镖之后,我们在姑苏城好好痛饮一场,如何?”   段振飞哈哈一笑,道:“不错。等到交完了镖,咱们好好痛饮一番!江兄弟,你先回去休息两日,三日之后,咱们首途姑苏城!”   江浪举手作别,刚走了两步,忽又想起一事,回过头来,迟疑道:“段副镖头,为甚么我一进门,总觉得镖局怪怪的,一个人影儿也见不着?”   段振飞怔了一怔,叹道:“还不是因为大小姐闹得?对了,你……”侧头望着江浪口鼻青肿的模样,登时省悟,惊道:“你不会也被大小姐逼着比试武功了吧?”   江浪一拍自己脑门,暗骂自己胡涂,能在镖局内大模大样、蛮不讲理的少女,非总镖头的千金而谁?只是万万料想不到,此女果如传言中艳若桃李,却又如此难缠。   想起自己适才莫名其妙的跟这位邓大小姐大动拳脚,自己还无意间占了人家大姑娘一点便宜,心下又是不安,又是无奈。   段振飞和江浪详细谈了押运镖车的诸般具体细节,这才分别。   江浪到账房领了四十两银子出来,又和元亮、钱通、金六等人说了会话。他本欲就此离开青龙镖局,因此和众人说话之际,心下颇有眷恋之情。   镖局众人均知江浪的新媳妇儿刚进门三天,便消失不见了,连其岳父也踪迹皆无。江浪因此大病了多日。   从元亮、钱通、金六等镖师、趟子手的神色间,江浪察觉到同情和怜悯,当然,其中隐隐约约也有一些幸灾乐祸的目光。   从元亮和钱通等镖师、趟子手的口中,江浪也听到了关于邓莲儿的行径。   邓莲儿便是在镖局后院跟江浪交手的黄衫少女。   元亮、钱通等人把这位邓大小姐从泗阳接回镖局,一路上虽陪着笑脸,心中却无半点欢愉之意。   二人本来以为这是一趟大大的美差,近水楼台先得月,若能讨得这位美人儿青眼相加,进而缔结良缘,岂不妙极?   谁知美差却变成了苦差。邓莲儿一见面便跟二人切磋武功,大打出手,并说比武的输者必须将自己的绝技秘诀传授给胜者。   邓莲儿离家时十四岁,一身功夫已然令镖局上下惊叹,三年之后,更加令人难以抵敌了。   江浪察言观色,已知元、钱等人必是被邓莲儿收拾得狼狈不堪。而且回想跟她交手之时,镖局中诸多镖师的成名绝技,似乎都已被她学会了。   钱通似乎心有余悸,苦笑道:“想不到大小姐一个女孩儿家,竟是个练武奇材。我是被她打怕了。这些天,一听到她的声音,我就心中发毛!”   元亮叹了口气,道:“我又何尝不是?算了,惹不起,总该躲得起吧。谁叫咱们艺不如人呢?听说,连总镖头夫妇也拿这个宝贝女儿毫无办法呢?”   此话一出,众人俱各默然。   江浪终于明白为什么青龙镖局之中会令自己感到大大的不同了。敢情从上到下,人人都怕了邓大小姐,避之唯恐不及。   因此镖局内外显得太过冷清了!   想起自己冲撞过此女,忖道:“反正我已决定离开镖局,即便她在邓总镖头和周夫人面前告我的状,却也不必担忧!只是邓总镖头于我颇有恩义,不知他会怎么想?”   本来离开青龙镖局,他心中尚有留恋不舍之情,此刻想起那位难缠之极的邓大小姐,恨不得也立时溜之大吉。 一、 寻妻记 第3章 美女画像(一)   三、美女画像(一)   江浪辞出了镖局,缓步来到宿迁大街之上。伫立于来来往往的人群中,回望青龙镖局那两面威风凛凛、迎风招展的大旗,忖道:“我若离开了镖局,从此天地之大,却不知该往哪里安身?”   他本拟替师父守孝满期后,便即搬入青龙镖局去住,好好干上几年,积攒一些银两,也好成个家,娶妻生子,终老是乡。岂知三个月前巧遇鲍老夫子后,竟尔发生一连串始料不及的变化……   现下自己非但已成了家,还娶了个天仙化身的美丽妻子。但是为什么,为什么老天爷又这般残忍将他夫妻分开?   一时缥渺恍惚,在街道上漫步而行。   正行之间,忽听一个稚嫩的声音叫道:“我不要,我不要拨浪鼓,不要炒栗子,不要冰糖葫芦,我偏要吃桃酥,偏要吃桃酥吗!”   前面街角一个梳着两条辫子的小女孩正哇哇大哭。小女孩儿八九岁年纪,一张白白净净的小圆脸,十分的讨人喜欢。   小姑娘的脾气不小。只见她扯着嗓子大哭大叫,双足乱顿,一双粉嫩的小手儿掩着眼睛。至于眼中有没有泪水,却是不足为外人道也。   小女孩的父亲是个青衫儒巾的中年人,见闺女越哄哭得越凶,既不要布娃娃,也不要棉花糖,引得路人纷纷侧目。无奈之下,他叹了口气,道:“好吧,爹爹带你去买桃酥,这样你可别乱发脾气的啦!”说的却是江南口音。   那小女孩登时破泣为笑,双手一拍,喜道:“好啊!爹爹,你可不许骗人!”   那中年书生微笑道:“爹爹几时骗过你了?”伸手将小女孩抱起,正欲举步,忽又皱了皱眉头,喃喃自语:“却不知偌大的宿迁城,哪里有卖桃酥的?”东张西望,一时不知该往哪儿去。   正自犹豫不决,忽见一个蓬头垢面的少年走近,道:“先生是想买桃酥给你女儿吧?城西有家‘宏兴果店’,那里的糕点做得最好吃!”   那书生见这少年虽则形容落魄,但神情真挚,料来不会诓骗自己。当即问明途径,称谢去了。   那少年正是江浪。他怔怔的望着那父女消失在人群之中,想起妻子鲍小昙也是爱吃桃酥之人,一时触动心绪,潸然落泪。   他呆立良久,忽然想起:“小昙既然爱吃桃酥,多半会去过‘宏兴果店’。我何不去打听打听?”   言念及此,精神一振,伸袖抹干了眼泪,迈开大步,迳往城西而去。   他刚到宏兴果店门口,恰见那对外地父女转身出门。小女孩手中拿着半块金黄色的桃酥正自开怀大嚼。那中年书生见江浪进来,也即笑眯眯的拱手称谢。   江浪客气了几句,待得目送那书生携着小女孩的手离去,转身进入店中。   柜台内掌柜一直留意江浪,又听那书生感谢他的言语,知是他推荐来此买桃酥的,心下甚喜,问道:“客官想买些什么?”   江浪道:“劳驾,给称半斤桃酥,半斤绿豆饼!”   那掌柜依言称好了两样糕点,用黄皮纸包了。江浪付了十文铜钱,问道:“老掌柜的,店里生意不错吧?”   那掌柜的微笑道:“托客官的福,小号生意还差不多。”   江浪稍一迟疑,问道:“请问前些日子有没有一位年轻姑娘来宝号买过桃酥和绿豆饼?”   那掌柜的一愣,望着江浪的脸,忽然皱起眉头,似乎在思索什么。江浪向他点点头,笑道:“不错,前几日在这里买过桃酥和绿豆饼的,便是在下!”那掌柜的也即想起,连连点头,笑道:“是你,我认出你啦。客官,你又来买桃酥和绿豆饼给尊夫人吃啊。小老儿记得清楚,那天你是说要买来给自己的新婚夫人吃的!”   江浪脸现凄然之色,伸袖一拭眼角,涩然道:“不怕你老人家见笑。我娘子她,她不见啦!”   那掌柜的又是一愣,见江浪仅仅数日未见,较之上次来买糕点之时,明显消瘦憔悴了许多。他是个阅历极丰的生意人,心知此中必有隐情,略一沉思,道:“客官适才问小老儿有没见过一位年轻姑娘来买过桃酥和绿豆饼?难道……”   江浪点点头,黯然道:“我娘子新婚三日之后不辞而别。那日我离家之时,她对我说,很喜欢吃贵宝号的桃酥和绿豆饼。我回家后,她便不见了。我到处打听,却始终没有半点消息。”   那掌柜的脸色郑重,缓缓道:“原来客官是想打听你妻子下落的?”   江浪点头道:“无论上天下地,天涯海角,我都要找到她。即便是她不要我了,我也要亲口听她说清楚。希望天可怜见,能让我夫妇重聚!”   那掌柜的不置可否,道:“你妻子容貌如何?”   江浪道:“她是我见过的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   便在这时,忽听一人冷冷的道:“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哼,胡吹大气,只怕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吧?”   小店之中本来只有江浪和店掌柜,忽然间多了一个灰袍虬髯的中年汉子。那汉子中等身材,腰粗背窄,脸上星星点点的尽是麻子,容貌好生丑陋。   江浪不满这汉子打断自己的话头,但想到这是在别人店中,不便发作,于是默不作声,只是斜眼侧睨。   那掌柜的满脸堆欢,对那紫袍汉子点头道:“客官想买些什么?”   那汉子神色甚是傲慢,大喇喇的向店中四下环顾,问道:“老掌柜的,你这间‘宏兴果店’又小又旧,可不怎么样啊?”   江浪听他喉音浑浊,粗声粗气,不似本地口音,心道:“这人的年纪不大,怎地这般说话。嗯,想来他是外地人,口音才这般古怪。”   掌柜的点头陪笑道:“是啊。小店虽是老字号,但门面着实不大,令客官您见笑啦!”   紫袍汉子嘿嘿一笑,问道:“老掌柜的贵姓?你这店中可有伙计啊?”   那掌柜的微笑道:“不敢,小老儿姓吕。小号儿是小本生意,只小老儿老两口经营,并未请过伙计。却不知这位爷台您究竟想买些什么点心啊?”   紫袍汉子望了望江浪手上的两包点心,下巴一扬,道:“喂,你怎么还不走啊,现下轮到我啦?”   江浪强忍怒气,闪身退在一旁,道:“兄台,请!”   紫袍汉子不再理他,向那掌柜的道:“吕掌柜,你这里都有哪些好吃的点心啊?”   吕掌柜微笑道:“小号的糕点样式不少,不知客官您喜欢什么口味的?”   紫袍汉子不答,乜斜了侧立一旁的江浪一眼,阴阳怪气的道:“喂,臭叫花子,你怎么还不走啊?烦也烦死啦?”   江浪脸色微变,咬了咬牙,强自按捺,道:“兄台,在下来找吕掌柜另有要事相问。你若看在下不顺眼,我稍后再来便是!得罪啦!”提着两包点心向吕掌柜双手一拱,转身迈步。   紫袍汉子摆摆手,叫道:“罢了。点心我也不买啦。叫花子,你快问你的要事吧!只是‘当世最美丽的女人’之语,就不要胡乱说了。你一个村夫野汉,几时见过真正的美人儿?没的让人听后笑掉了牙齿!”   他一面说,一面抱臂而立,施施然的退在墙角,却不离去。   吕掌柜和江浪这时俱已瞧出这紫袍汉子确实不像来买点心的,却又搞不清楚此人来意。江浪急于打听到鲍小昙的消息,便耐着心把她的身形面貌细细给吕掌柜说了。   其实他也知道吕掌柜未必见过鲍小昙,即使以前见过,也未必还记得,只是聊胜于无的碰运气而已。   不料吕掌柜听他说完,侧头思索,隔了一阵,忽道:“难道当真是她?”斗闻此言,江浪心中蓦地升起了指望,胸口一热,脸泛红潮,颤声道:“你见过我娘子!她,她在哪儿?”   吕掌柜瞧了瞧江浪,又瞧了瞧那紫袍汉子,微笑道:“若真如这位客官所说,前些日子确有一个长得这般标致模样的姑娘光临过小店多次。而且,碰巧有一次她来买点心时,被这条街斜对面的那间‘毛记画馆’的画师毛老秀才见到。当时毛秀才还夸这位姑娘容貌出众,堪比昭君,还想恳求替她作画儿呢!”   那紫袍汉子呸了一声,撇了撇嘴,插嘴道:“‘容貌出众,堪比昭君’,又一个没见识的乡下土老儿!”   他不住的冷嘲热讽,初时江浪只道是冲着自己来的。此时听他对吕掌柜转述别人之语也出言讥刺,心想此人多半便是这副脾气。   吕掌柜心头微微有气,淡然道:“王昭君长得什么模样,咱们都没亲眼见过。但那位姑娘若真是这位客官的妻子,决计是跟王昭君一般美丽的俏佳人!”江浪对自己妻子容颜更无半点怀疑,点了点头,有意无意的望了望紫袍汉子。   紫袍汉子一呆,见吕、江二人都瞧着自己,不由得微微发窘,双手连摇,支吾道:“你们干吗这般看我?”突然间恼羞成怒,冷笑道:“我,我是说那个姓毛的酸秀才,他又没见过昭君。胡乱比喻什么,倒不如说什么嫦娥啊,织女啊,貂蝉啊,西施啊,哼,横竖这几位大家谁都没见过!”   吕掌柜一本正经的道:“那倒不然!”   他此话一出口,紫袍汉子固然又是一呆,连江浪也不禁怔住了。   吕掌柜的捋着胡须,甚是得意,道:“众所周知,当年那个名叫毛延寿的宫廷画匠,受了皇后的指使,把身为待诏嫔妃的昭君容貌画的平平无奇。汉元帝看到昭君的图像后,便弃之未见。后来昭君决计远嫁匈奴的呼韩邪单于,临别之时,盛妆以辞元帝。元帝一见之下,惊为天人,只可惜悔之晚矣。昭君出塞已成定局。因此,他一怒之下,便把毛延寿给杀了。”   江浪识字不多,于这段前朝典故所知有限,心下不以为意。他急于追问妻子的下落,正待开口,却听那紫袍汉子哼了一声,阴阳怪气的道:“喂,吕掌柜,你扯来扯去,该不会是说,那姓毛的秀才便是汉朝宫廷画匠的后人吧?”   吕掌柜淡淡的道:“不错!这宿迁街上的人都知道,毛秀才虽是个屡第不中的老秀才,功名无望,但他的画工却是大大的有名,有个绰号叫‘江北画仙’,因为他的的确确是毛延寿的第十六代嫡系传人!”   他见紫袍汉子又要反唇相讥,显然不信,便道:“听说当年那个毛延寿私下里对昭君容貌其实也很痴迷,便暗中在自己家中留下一幅昭君画像,秘不示人。他被杀之后,那画像自然留给了他的家人。”   紫袍汉子耸然动容,失声道:“你的意思是说,如今这位毛秀才家中,便有当年的那幅昭君画像?” 一、 寻妻记 第3章 美女画像(二)   三、美女画像(二)   望着这幅王昭君的画像,非但紫袍汉子,连江浪也不禁瞧得呆了!   画中的待诏美女一身汉代宫装,丰容靛饰,云鬟雾鬓,光彩照人。若非是大美人儿王昭君有此绝世丰姿,还能是谁?   画像挂在毛老秀才的内堂里。   毛老秀才虽是个落第秀才,但日子过得并不落魄潦倒,而且还称得上是宿迁城中的富人。   由于他的人物画像眉目宛然,栩栩如生,名动江北,因此素有“江北画仙”之誉。方圆数百里慕名捧着银子前来求画的有钱人,实在不少。   虽然这张祖传下来的昭君画,他一直珍若拱壁,自然也从不轻易示人。但是在 “宏兴果店”吕掌柜的央求之下,他终于还是勉强同意了。   江浪和那紫袍汉子这时已听得出来,原来吕掌柜的妻子是毛老秀才的姐姐,二人是郎舅关系。   紫袍汉子狠狠的瞪了江浪一眼,将一锭白银抛在桌上,愤愤的道:“臭叫花子,为了你一句话,让本大爷亏了十两银子!”   原来刚才紫袍汉子和吕掌柜三言两语,竟尔争执起来,他坚持不信吕掌柜的话,更不信毛老秀才家里会有王昭君的画像。   当时江浪在旁见了,灵机一动,插嘴道:“要不二位打赌如何?若是毛秀才家确有王昭君的画像,这位大哥便输给吕掌柜十两银子。否则,吕掌柜便输给这位大哥十两银子。如何?”   于是,三人便来到了这间“毛记画馆”。   吕掌柜接过十两银子的彩头,一张老脸兴奋得通红。   紫袍汉子埋怨了江浪几句,忽又指着毛秀才道:“臭秀才,你干吗要说人家‘容貌出众,堪比昭君’?王昭君是个倾国倾城的大美人儿,自然美得紧,当今世上还有哪个女子有这么美的?”   毛秀才莫明其妙,瞠目不知所对。吕掌柜便把在自己糕点店中和江浪、紫袍汉子三人的言语约略说了。   毛秀才默不作声的听完,目光落在江浪脸上,缓缓的道:“小伙子,你说你的新婚妻子长得怎生模样?”   江浪又将鲍小昙的相貌细细说了一遍。   毛秀才愈听愈惊,忽然转身走到一个书柜前,打开最上层的抽屉,取出数卷画轴,放在书桌上。他向江浪微微一笑,道:“这里是老朽生平所画的最为得意的十张仕女图,虽不敢比肩先祖,却也颇为自得。请小哥儿不吝赐教!”   江浪双手乱摇,一叠连声的道:“岂敢!小子粗鄙无文,于丹青之道一窍不通,怎敢唐突?”   紫袍汉子哼了一声,斥道:“笨蛋。毛大画师是想让你瞧瞧有没有长得像你家娘子的‘美人儿’,这也不明白?”   江浪一凛,更不多言,迅即将那数卷画一卷卷的打了开来。只见每张画上绘着一位宫装女子,高矮秾纤固然有异,风姿神情亦自不同。但画工精致,的非凡品,画中女子更无一而非美女,却是毋庸置疑。   毛秀才的画风祖述其先人汉元帝时的宫廷画师毛延寿,虽然未必强爷胜祖,但笔力着实不弱。那紫袍汉子拿起江浪看过的一张张画,啧啧称赞不止。   突然之间,江浪“啊”的惊叫一声,双手紧紧抓住其中一张画,全身发抖,脸色大变,呼吸渐促。   紫袍汉子一惊,侧头望去。只见江浪手中那副画上是一个绿衣少女,姿形端丽,眉目如画,端的是个罕见的美人儿。   吕掌柜凑近一瞧,哈哈一笑,得意的道:“我没猜错吧,果然是这位姑娘!”   毛秀才也笑道:“那日我有事去姐夫店中。刚巧碰见这位姑娘在买点心,对了,好像是买桃酥。我一见之下,便央着这位姑娘,要为她作一副画,却被她拒绝了。唉,若是她能移驾到我这画馆之中,让我好好的画上一画,我有十足的把握,将她画的跟那幅王昭君的肖像一样好,甚至尤有过之!”   说着一声叹息,显然颇以未能当面替那位姑娘作画为憾。   紫袍汉子不解,问道:“然则这幅画看上去挺不错啊。毛画师又何出此言?”   毛秀才摇了摇头,叹道:“实不相瞒,老朽自幼便能人物风景过目不望,唉,我是事后凭着记忆所画。但是终究不及那位姑娘本人在场配合,那样画出来才会更加形神兼具,十全十美。”   紫袍汉子凝注画中少女,又转向那昭君画像,细细相较之下,越发觉得那少女的容色果真不在王昭君之下,忍不住长叹一声,嗒然若失,喃喃的道:“难怪毛画师会说出‘容貌出众,堪比昭君’的评语,诚不我欺也!”   吕掌柜见江浪痴痴望着那画中美女,全身不住的簌簌颤抖,泪流满面,嘘唏不已,显然这女子便是他念念不忘的妻子。   毛秀才却兀自将信将疑,细细打量着江浪,道:“这位姑娘当真是你妻子?”   江浪点点头,伸手抹泪,转向吕掌柜道:“老掌柜的,请你告诉我,我娘子她,她在哪里?”   吕掌柜双手一摊,苦笑道:“我又怎会知道她在哪儿?这位姑娘一共到小店去过三四次,最近一次是大概在一月之前。以后便没再也没见过她了?”   毛秀才也叹道:“是啊!我还专门恳请姐夫帮我再留意她呢,倘若一见到这位姑娘芳踪,立时通知我。唉,若能替她当面作一副画儿,我毛昌明这一辈子也不枉‘江北画仙’之虚名,虽死无憾矣!”   江浪寻思:“看来娘子她确已不在宿迁了!”双手捧着鲍小昙的画像,看了又看,忽地心念一动,向毛秀才道:“毛老先生,在下想买下这副画,不知道需要多少银子?”   毛秀才脸色一沉,摇头道:“这副画不卖!”   江浪急道:“这是我娘子的画像!毛老先生,我,我求你卖给我吧!”   毛秀才连连摇头,只是不允。   无论江浪怎么磕头作揖,苦苦央求,毛秀才始终不为所动。   紫袍汉子忽然哼了一声,道:“一副破画,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好玩,不好玩。本大爷去也!”大踏步走出内堂,在画馆两名伙计诧异的目光之下扬长而去。   吕掌柜见江浪仍纠缠不休,便对毛秀才道:“昌明,这位小哥儿刚结婚三日,妻子便不见了。难得你这里有她的肖像,你何不成人之美,便卖给他吧!”他担心店中生意,在旁帮着江浪劝了毛秀才几句,便自离去了。   “毛记画馆”内堂之中,但只剩下跪地不起的江浪和负手而立的毛秀才二人。   隔了好一阵,毛秀才上上下下打量着江浪,哼了一声,脸现不屑之色,道:“若说这位神仙般的姑娘是你老婆,老朽无论如何是不会相信的。小伙子,你且说说,你姓甚名谁,家在何处,又是怎么娶到她的?”   江浪只好又把自己和鲍小昙之事简略说了。   毛秀才沉默不语,眯着眼睛,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天下竟有这等奇事。唉,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啦!”   江浪脸上一红,讷讷的道:“我自知配不上娘子。但既成为夫妇,想来是老天爷的安排吧。”   毛秀才沉吟道:“江镖头,你想怎么办?”江浪道:“我要去找回我娘子。即便她不要我了,我也要再见她一面!”顿了一顿,又道:“我所以想买回这副画,便是想利用画像来寻访娘子下落。”   毛秀才凝思半晌,忽道:“江镖头,你先起来吧!”   江浪大喜,道:“毛先生,你,你答应我啦?”   毛秀才点点头,淡然道:“你想要这副画却也不难,我可以一文钱不收送给你。只不过,你须先答允老朽一个条件!”   江浪一呆,道:“什么条件?”   毛秀才望着他双眼,缓缓的道:“我要你答应老朽,若然有朝一日你夫妻团聚,你要带尊夫人来我这画馆,让我好好为她作一副画儿!”   江浪健步如飞,出了城门,沿着官道往北而去。   他将那张鲍小昙的画像卷好,紧紧贴在胸前,一口气从城西奔到北门外。   淡淡斜阳映照在他脸上,微微发着红光。   他太高兴了。两只眸子之中,充满了又激动又兴奋的光芒。   有了鲍小昙的画像,想要打听也方便得多了。   出城五里之后,路上已很少见到行人。   前面照例是一片林中小径。   这也是江浪的必经之路。   正行之间,忽地白影一闪,一株大树上飞下来一条细细的绳子,迅捷无伦的缠住方浪右足,随即一声娇叱:“起!”   江浪但觉足踝一紧,眼前陡黑,身子临空而起,如同腾云驾雾一般被提了起来,头下脚上的吊在半空之中。   他大惊之下,双手乱舞乱抓,但身在空中晃荡不停,哪里能抓到什么东西?   “啪”的一声响,鲍小昙的那幅画像从他怀中滑出,自半空中掉落地下。   江浪毕竟是练武之人,一阵慌乱之后,便不再动。他知道自己被人偷袭,倒悬在树上,再挣扎也是徒劳。   他转头四望,强自镇定,大声道:“在下是青龙镖局的镖师,途径此处,不知是哪位江湖道上的朋友在此?还请现身!”   但听一声粗重的咳嗽之声,西首一株大树后缓缓转出一个人来。   江浪一怔,不由得又惊又奇,却见此人赫然便是刚才在“宏兴果店”遇到的那名紫袍汉子。想起自己害得他与吕掌柜打赌输掉十两银子,便道:“原来是这位大哥。咱们又见面啦!”   紫袍汉子背着双手,施施然的走到江浪下方,弯腰捡起那卷画像,展了开来,借着从枝叶缝隙之间透进林中的阳光细细欣赏起来。至于江浪的连声招呼,他却视若不见,听如不闻。   江浪脚上头下,倒悬半空,头脑中一阵晕眩,委实说不出的难受,说道:“兄台,我知道适才害你输了十两银子,是我不对。这样吧,你放我下来,我把十两银子赔给你。好不好?”   紫袍汉子仍是专心致志地欣赏鲍小昙的丽色,无论江浪怎么央求,都毫不理睬。   江浪从半空中转头打量着紫袍汉子,见他似乎对鲍小昙的画像极为爱惜,心头一惊,道:“兄台,我和你无怨无仇,你,你设此陷阱对我,究竟想怎样?”   紫袍汉子忽地冷笑一声,道:“姓江的小贼,死到临头,哪来那么多废话?”   江浪道:“你,你怎么知道我姓江?”紫袍汉子哼了一声,倏地右手一翻,白光闪处,手中多了一柄寒光闪闪的匕首,冷冷的道:“姓江的小贼,临死之前,你还有什么话,说吧?”   江浪心头一沉,他知道这片树林平日里极少有人路过,想要喊叫求援,决计无望。他微一思忖,道:“我不想死,求好汉饶命!”   紫袍汉子将匕首举起,剑尖登时逼近江浪头顶,森然道:“废话少说!今儿你这小贼落入我手中,决计是死定啦,我劝你做人还是光棍一些,死得也会好看一些。喂,你且说说,临死前还有什么未了之事,说不定本大爷还能帮你完成遗愿,也未可知!”   江浪登时全身一阵冰凉,呆了一呆,道:“好汉,我身上有些银两,你只管取去便是。但留小人一条性命,小人绝不报官,求好汉手下留情!”   紫袍汉子后退两步,突然右手一挥,手中一条银白色的长索飞出,“啪”的一声,正击在江浪胸前。   江浪顿觉胸口一痛,忍不住低哼一声。 一、 寻妻记 第3章 美女画像(三)   三、美女画像(三)   紫袍汉子右手挥处,那长索宛如一件活物一般,啪啪啪三声响,分别在江浪左肩、右胁、臀部连抽了三下。   江浪在空中已瞧得分明,这白索却是一根细长的银色鞭子。被紫袍汉子随手挥舞,夭矫如蛇,灵动异常。   这三鞭抽在江浪身上,当真痛彻心肺,但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紫袍汉子颇感意外,收鞭围腰,仰着头打量着江浪,喝道:“小贼,你怎么不出声了,不求饶了?”   江浪哼了一声,道:“我已出声求过,你非但没答应放过我,还施以酷刑。我师父说过,大丈夫可杀不可辱。我若再求你,岂非自取其辱?”   紫袍汉子怒道:“既然如此,本大爷干脆便一刀宰了你这个‘大丈夫’算啦!”右腕一翻,手中匕首挺出,缓缓向他逼了过来。   江浪双目一闭,暗叹一声:“想不到我江浪命苦如此。小昙,你我夫妇来生再见吧!” 刹那之间,他脑海中尽是鲍小昙的俏丽倩影。   但觉头皮一阵冰凉,剑尖已抵在他肌肤上,紫袍汉子冷笑一声,得意的道:“我若稍一用力,你这颗大好脑袋便保不住了!”   江浪闭目不语。   紫袍汉子见他不理自己,好生没趣,忽然眼珠一转,道:“江浪,你若不想死,倒也并非没有可能!只不过,要瞧瞧你肯不肯配合本大爷?”   江浪缓缓睁开眼睛,道:“我身上的银子,阁下只管取去。我江浪是个穷苦汉子,别无长物,只有贱命一条,你若想从我身上发财,只怕打错了算盘!”   紫袍汉子淡淡一笑,道:“知道你是贱命一条。我也不跟你转弯抹角了。只要你老老实实的告诉我,青龙镖局下一趟镖几时出,往南还是往北,走水路还是旱路。只要你肯老老实实的说出来,我立时便放了你,如何?”   江浪矍然而惊,这才明白原来此人连打带吓,竟是为了劫镖银而来。仔细一想,此人应是从镖局中尾随自己,先是宏兴果店,继尔是毛记画馆,直至这树林之中。   紫袍汉子道:“不怕告诉你,本大爷是奉了我家老寨主之命,专门负责打探青龙镖局消息而来。即便你不说,我也有办法摸清这趟镖的底细。这样吧,只要你从实相告,我立时便饶了你性命,另外再送你十两银子。江浪,你要好生想清楚了!”   江浪倒吊了好一阵,又是一只右足被缚,只觉得头晕脑胀,难受之极,咬牙道:“原来你跟踪我,便是为此。”顿了一顿,又道:“邓总镖头于我恩德非浅。江某身为镖局中的一份子,岂能作此贪生怕死、罔顾信义之事。老子没什么好说的,你有种杀了我便是!”   紫袍汉子见他又闭目不语,任凭自己威逼恫吓,匕首架颈,全然不灵,折腾了好一阵子,突然间猛喝一声:“臭小子,受死吧!”   白光一闪,匕首刺向江浪眉心。   江浪额头上一冷,已被剑尖刺到,但也只是及皮肤而止,并不寸进。他料已无幸,闭目受戮,等了良久,不见动静,霍地瞪大双眼,怒道:“你要杀便杀,何必寻老子的消遣?有种尽管动手便是。老子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紫袍汉子却不生气,只是似笑非笑的凝视着他,缓缓后退两步。突然右手一扬,匕首脱手飞出,嗤的一声响,已将吊起他身子的绳索割断。   江浪蓬的一声,摔在林中草地上,滚了两滚,兀自晕头转向,浑身疼痛得呻吟起来。   紫袍汉子凌空跃起,接过匕首,格格一声娇笑,赞道:“江镖头,好样的,得罪啦!”   江浪额角先行撞地,疼痛欲裂,正自勉强坐起,却听得那紫袍汉子忽发雌音,登时惊疑不定,抬头望去,不由得“啊”的一声,大吃了一惊!   却见那紫袍汉子正自伸手揭去脸上假须假皮,掏出塞在腰间的衣物,低下头去,回过身来,却似变戏法一般,眨眼之间,竟尔变成一位雪肤樱唇、明眸皓齿的俏佳人。   而这位俏佳人正是青龙镖局的大小姐邓莲儿!   邓莲儿见江浪目瞪口呆的望着自己,嘻嘻一笑,道:“怎么,才半天不见,便认不出我啦?”   江浪惊道:“你,原来是你!邓大小姐,你、你搞什么名堂?”   邓莲儿笑嘻嘻的道:“闯荡江湖,自然要懂得乔装打扮,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喂,江大镖头,你不会就这点儿见识吧?”   江浪定了定神,自行解脱缠着右足的绳结,揉搓伤处,心下大为不忿,怒道:“原来是你恶作剧,却害得我半死。哼,难怪整个镖局都怕了你,人人避之唯恐不及。你这般胡作非为,也太过分啦!”   邓莲儿笑靥如花,拱手作揖,连声道:“江镖头,江大哥,江大英雄,千错万错,都是小妹的错。你大人大量,可千万别往心里去。得罪,得罪!”   江浪哼了一声,缓缓站起,伸出手来。邓莲儿一呆,道:“干什么?”江浪道:“把我娘子的画像还给我!”   邓莲儿小嘴一撇,道:“你这人怎地忒也小器。我想借来瞧个几天,不行么?”   江浪摇头道:“不行。还给我!”   邓莲儿伸手入怀,取出卷轴,哼了一声,道:“还给你!小气鬼!”   江浪抢过卷轴,一言不发的转身便走。   邓莲儿身形一晃,拦住去路,道:“你去哪儿?”江浪道:“我要回家。你别挡路。”邓莲儿望着他脸,道:“啊哟,你一张脸拉得这么长,快跟马脸差不多啦。还在生我的气吧?江大哥,你可是个昂藏七尺的男子汉、大丈夫,何必这等斤斤计较?”   江浪余怒未休,伸手摸着肩伤头伤,一时痛得直抽冷气,道:“换作是你让人家抽几鞭子,再头下脚上的倒吊在树上,你会不会计较?”   邓莲儿拉着他的手臂,道:“这也难怪。那,不如咱俩算是扯平了吧?”   江浪摔脱她手,退了一步,道:“什么扯平了?”   邓莲儿俏脸儿一红,低垂粉颈,嗔道:“你还好意思说,你今儿在镖局后院碰到我身体,还推我这里……这里……”指了指自己胸前,甚感娇羞。 一、 寻妻记 第3章 美女画像(四)   三、美女画像(四)   江浪登时想起镖局之中的一幕,也觉得不好意思,搔了搔头皮,只道:“我,我说过了,我又不是故意的。对不起了!”   说着转身又走。   邓莲儿道:“你还在生我的气么?”江浪转过身来,叹了口气,道:“罢了,依你所言,咱们就算扯了个直吧。”邓莲儿拍手笑道:“太好啦!”快步跟上。   江浪道:“我要回家了。天色不早了,你也快回镖局吧?”   邓莲儿摇头道:“不行,我想跟着去你家玩玩。”江浪一惊,停下脚步,道:“那可不行。你爹娘见不到你,一定会很担心的。再说你一个姑娘家,怎么能到我家去?”邓莲儿道:“我爹爹说你是一个正人君子,人品可靠。为什么我不能去你家?难道你家里是龙潭虎穴?”   江浪哑然道:“那倒不是。不过我是个大男人,家里没有其他人。你若去了,孤男寡女,多有不便!”   邓莲儿侧头想了想,眼珠骨溜溜的转了几转,嗔道:“说来说去,你不想我去你家。亏得我跟爹爹打听了你这么多事情,还想好好帮你呢。哼,你不欢迎我去,本姑娘还不稀罕呢!那我回镖局啦!”   说着转身便行,头也不回的去了。   江浪到家之时,天已向晚。他想着三日后护镖之事,心想:“我若这一去寻找娘子,也不知几时能回来。村中邻居们待我一向都不错,我临走前也该向大家辞行才是。”   奇怪的是,郭六叔老两口竟不在家,柴门紧闭。连鸡鸭也没了声息。   幸好胖子老谢还在。听说江浪要去外出一阵子,叹了口气,拍拍他肩膀,道:“兄弟,一个人在外面,要学着好好照顾自个儿。”   江浪问起郭六叔夫妇为何不在,老谢摇头道:“近来这老两口有些古古怪怪的。听说今儿一早便搬进宿迁城跟他儿子一起住了,连家里的鸡鸭也都卖给村头老李了,看这架式是不打算再回村子啦!”   江浪奇道:“郭家的大牛哥在城里布庄做染布的伙计,每个月也得不到几文银子。郭六叔和六婶哪来那么多银子养活自个儿啊?   老谢又摇头道:“我可半点儿也不明白。没准儿是他们老两口暗中积攒了足够的养老银子,要不便是他们的宝贝儿子在城里发了大财啦!咦,说来也真奇怪,大牛那笨家伙呆头呆脑,笨手笨脚,也能发财么?”   江浪回到自家院内之时,天已大黑。   不料他刚关好柴门,忽听身后一声娇笑,道:“看不出来,你家里收拾得挺整洁的?”   江浪一惊转身,夜色朦胧之中见邓莲儿已换了一件葱绿色的衣衫,俏生生的站在小院之中,嘴角含笑,左手之中提着一个小小的布包。   他一路之上也曾不断回头,生怕邓莲儿跟了来,直到回村后拜访乡邻,兀自暗暗留意。却没料到,这位大小姐仍是阴魂不散的到了。   邓莲儿见江浪一脸哭笑不得的神气,格格一笑,得意的道:“你自个儿轻功差劲,反应迟钝,却怪得谁来?江镖头,上门是客,你该不会一直这样傻乎乎的站着吧?我饿了,你能不能给弄些好吃的?”   江浪叹了口气,苦笑道:“我可没什么好招待大小姐的!”   邓莲儿把手中小包晃了晃,笑道:“知道你仓促之间也拿不出什么好吃的,我都带来啦!”   江浪早已闻到一股肉菜的香味,当下接过小包,道:“你先歇着,我去烧水。”   邓莲儿持着油灯,在各处房间细细转了一遍。待到她回到客厅之时,只见饭桌上已摆满了烧鸡、牛肉、香肠、酱肚等切好的食物。   当中盘中是几个白馒头,另外还有一大碗鸡蛋汤。   邓莲儿啧啧称赞,笑道:“看不出来,你的刀工倒是不错。这牛肉是你切的吧,薄厚均匀,大小一般。难得,难得。当然,汤也烧得不错!”   江浪道:“大小姐都破费买了这么多好吃的,我也只有出些力气了。山居简陋,无以待客,家里只有几个鸡蛋,我也只好烧碗汤啦!”   吃完了饭,江浪略作收拾,来到卧室,见邓莲儿正坐在灯下,双手支颐,呆呆不语,道:“大小姐,走吧,我送你回城里!”   邓莲儿叫道:“不会吧,天下哪有做主人的深更半夜将客人往外赶之理?”   江浪踌躇道:“但是,你一个女孩儿家……”邓莲儿横了他一眼道:“亏你还是练过拳脚功夫的江湖儿女!做起事情婆婆妈妈,日后如何闯荡江湖啊?”顿了一顿,又道:“我睡新房,你睡东屋吧?”   新房便是江浪的卧室,由于还贴着红纸,挂着红绸,一幅大红喜字鲜艳夺目,一望而知便是主人的新婚洞房。东屋以前是江浪的师父曲老拳师的卧室。江浪想了想,事到如今,也只有如此了。他点了点头,正欲转身去睡,却听邓莲儿叹了口气,道:“我总算想明白啦?”   江浪一呆,问道:“什么事?”   邓莲儿站起身来,嫣然一笑,道:“我今儿向大家打听不少你的事,一直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鲍小昙会下嫁给一个山野村夫。现下我总算有些明白啦?”   江浪道:“明白什么?”   邓莲儿微笑道:“其实以你的人品,的确当得起鲍小昙的爱!”不知想到什么,忽然间俏脸一红,将头转向一旁,欲言又止,过了片刻,轻轻的道:“江浪,你真的决定去找你娘子?”   江浪点了点头,一字字的道:“无论天涯海角,我都要找到她!”   次日一早,江浪来到后山曲老拳师的坟前,跪倒在地,祷告道:“师父,希望你老人家在天有灵,保佑徒儿早些找到小昙!”   曲老拳师坟前杂草不长,甚是整洁。上个月是三周年祭日。三年以来,江浪几乎日日前来陪伴这位收养自己的授业恩师,风雨无阻,缅怀悼念。   他跪在师父坟前拜了四拜,这才起身离去。   待得邓莲儿起床之时,发现厅中饭桌上已摆好了热腾腾的早餐。   江浪带着俏丽婀娜的邓莲儿步出村子之时,整个大王村倒有一半的人都追出来看。村民们七张八嘴的纷纷议论,江浪的新婚妻子不是走了么,怎么又有一个美貌如花的大姑娘跟他在一起? 一、 寻妻记 第4章 千里寻妻(一)   四、千里寻妻(一)   到得村外山径之上,邓莲儿转头掠了江浪一眼,忽然噗哧一笑,满脸含羞,将头转向另一边。   江浪听到笑声,侧头而望,朝阳之下见她晕生双颊,娇羞如玫瑰,明艳不可方物。心中微微一荡,寻思:“大小姐其实也是一个美人儿!若是娘子在此,倒是可以和她相比。”   他想起鲍小昙,脸上不禁掠过一丝黯然之色。   邓莲儿偷眼瞧着江浪,于他的神情转变尽收眼底,嗔道:“江大哥,你怎么也不问我为什么发笑啊?”   江浪勉强一笑,道:“是啊,那你为什么笑?”邓莲儿白了他一眼,道:“现下才问?迟啦!”侧头一想,咬着嘴唇,轻声道:“你们村子的人真是多嘴多舌!”   江浪知她是说村民们众议纷纭,猜测多端,多半把她当作自己的什么人了,微微一笑,道:“昨晚我想送你回城,便是为了这个。你一个女孩儿家,在我这儿过夜留宿,本来就不太合适。”顿了一顿,又道:“你别介意,这些乡邻都是纯朴百姓,他们的想法其实很简单,没什么恶意。”   邓莲儿不语,又行了半天路,到得一处山坳之中,低头抚弄衣角,轻轻道:“江大哥,我曾听镖局的人说……说过,我爹娘曾有意将我许配给你。你,你……当初为何拒绝此事?”   江浪一呆,搔了搔头皮,暗想:“你爹娘又没正式提过这件事,我又几时拒绝了?”但觉她一双明净的眼睛瞧着自己,不由得微微发窘,转开目光,强笑道:“哪有此事?”忽然将手一指前面一处三岔路口,长长吁了口气,道:“三个月前,我便是在那里救下我岳父的。便是他老人家亲自作主,把小昙下嫁给我的!”   蓦地脑海中掠过一幕幕情景,许婚,迎亲,拜堂,洞房花烛……霎时之间,他已热泪盈眶,悲不自胜,怔怔的不语,却于邓莲儿的言语不理不睬,恍若不见。   邓莲儿见他忽如着了魔似的,一副痴痴呆呆的惨状,不由得叹了口气,蓦地跃起,掠过两株大树,飞步向前急奔。待得江浪省悟,叫了几声“大小姐!”拔步疾追。但邓莲儿轻功高出他甚多,只起个起落,便已远远消失在山林之间。   江浪来到青龙镖局之时,副总镖头“密不透风”段振飞正在院内带着几名镖头、趟子手盘点财物,装箱贴封,插好绣着青龙的镖旗。见到江浪,段振飞甚是高兴,拉着他手,笑道:“江兄弟来啦!我正念着,就等你来帮忙呢。”   装车已毕,段振飞将钟元鸣、江浪、元亮、朱义方四名镖师召集到邓通达房中。此次走镖至姑苏,由于邓总镖头旧伤复发,不便出镖,便由段副总镖头负责押运,因此决定带哪几名镖师和趟子手同行,须由他指定和分派。   邓通达微笑道:“大家都是身经百战的老镖师了,我也就不罗嗦啦。此次由段副镖头带头押送,钟兄弟,元兄弟,朱兄弟,江兄弟四大高手协助护镖,相信必定会马到功成,一帆风顺!”众人哈哈大笑。   邓通达沉吟道:“五十万两财物虽不算多,但也足以令黑道朋友眼红的了。我收到消息,前几日济南府‘长风镖局’沿运河护镖南下,在窑湾镇被几名黑衣蒙名大汉抢劫。总镖头‘开碑手’章启凤和三名镖头、七名趟子尽皆被杀。此事已轰传江湖。看来水路是不太平啦,大伙儿还是多走陆路为妙。”顿了一顿,又道:“段兄弟,这哥儿四个都是我们青龙镖局的精兵强将,个个一身好本领,你要好生加以重用。等各位归来之日,我要好好跟大伙儿喝个不醉无归!”   段振飞躬身道:“请总镖头放心。兄弟一定小心谨慎,确保万无一失!”   众人商议了沿途地形,绿林道的盗贼出没等种种情况,这才散去。   众人走后,邓通达又把江浪单独留下,问道:“江兄弟,你真的决定要离开镖局了么?”   江浪道:“是。”邓通达叹了口气,从桌上拿起一封书信,道:“你到了姑苏后,举目无亲。从此便须独自一个人在江湖上游荡,人心险恶,切记要好自为之。”将书信递到他面前,道:“这是我写给寒山寺月明老方丈的信。我跟老方丈颇有交情,你若有困难之时,不妨持此信向他求助吧!”   当晚此次护镖一行镖师、趟子手在镖局饭堂之中痛饮烈酒,兴尽而散。段振飞、钟元鸣等有家眷的镖师先自离去。   元亮、朱义方、金六等年轻人拉着江浪去赌博,众人到得平日里聚赌的西厢小房之中,围成一圈儿,兴兴头头的掷骰子赌钱。正热闹间,忽听得外面有人叫道:“江浪,江镖头,大小姐找你,快出来!”   众人一听“大小姐”三个字,登时人人面如土色,作声不得。   隔了片刻,元亮收起骰盅,斜眼瞧着江浪,一脸幸灾乐祸之色,细声细气的道:“江兄弟,大小姐有请,看来你们神拳门的‘流星神拳’危险啦!”金六将嘴凑到江浪耳边,低声道:“江浪兄弟,你小心些!这位小美人儿不好伺候!”   江浪想起日间邓莲儿撇下自己之事,又想起此女的高明武功,慢慢地捡起银子,在众人同情的目光之下,愁眉苦脸的转身离去。   灯光下见一人手提灯笼,贼忒嘻嘻的瞧着自己,正是“推云手”钱通。   江浪知钱通为人聪明伶俐,平日里颇得邓总镖头赏识,但段副总镖头对其却不怎么喜欢,因此这次护镖的镖头,并无此人。当下上前问道:“钱大哥,是你找我?有何指教?”   钱通伸了伸舌头,笑道:“我哪敢指教江大镖头啊?是大小姐找你,江兄弟,你也别问东问西,我只是带路的,请!”转身便走。   江浪跟着钱通绕过中庭,一路穿廊过户,来到后院一处小楼之前。   二人来到月洞门口,只见朱门半开。钱通霍地止步回身,一脸严肃之色,将灯笼递给江浪,道:“大小姐抬举你,让你自己进去,你好自为之吧!”   江浪奇道:“钱大哥,你不进去?”   钱通摇头道:“适才大小姐见过我啦,是她老人家吩咐我把你带来的。只要你一到,我就可交差啦,嘻嘻!”   便在这时,只听院内一个女孩子的声音道:“钱镖头,江浪来了没有?”   钱通脸色一变,忙躬身道:“带来了,带来了。这就进去!” 一、 寻妻记 第4章 千里寻妻(二)   四、千里寻妻(二)   那女孩哼了一声,道:“小姐说了,只要钱镖头你有把握再接她三招,便不用再传授她‘推云手’功夫啦!”   钱通伸手抹汗,哈腰陪笑道:“大小姐功夫了得,天下无敌。我,我比了三次,都大败亏输,我实在不是她老人家的对手。好姑娘,江镖头已带到,今儿我还是别比了吧!我先告辞啦!”说着一溜烟般去了。   连日来江浪从众镖师、趟子手口中听到邓莲儿逼迫众人比武,再强学其看家绝技的行径。他手提着灯笼,呆望着钱通的背影消失之处,暗暗发愁:“看来大小姐是想学我的‘流星拳’,我又打不过她,那该怎么办?”忽听那女孩叫道:“江镖头,轮到你啦,还不进来!”   江浪咬一咬牙,推开木门,迈步进去。只见小院之中站着一名十三四岁的青衣女孩,头垂双鬟,作丫环打扮,正是邓莲儿的使女小玫。   小玫向江浪笑道:“江镖头,听说你快要出门护镖去了,大小姐很关心你,请你来见上一面!请上楼!”   江浪哼了一声,道:“小玫姐,男女有别,大小姐的绣楼香闺,江浪是无论如何不敢擅入的。有什么话,还是在这院子里说吧!”   小玫脸色一变,怒道:“好个不识抬举的小子,大小姐……”不待她说完,但听楼上格的一声笑,半空中风声飒然,一条曼妙的人影冉冉飘落而下。   顷刻之间,小院之中多了一位红衣少女,灯光映照之下,轻飘飘的有如一朵红云,正是邓莲儿。   江浪生平从未见过如此高明的轻功,如此美妙的身法,登时瞧得呆了!   邓莲儿又是格格娇笑,道:“江大哥,怎么,不敢进楼见我!”   江浪脸上一红,抱拳道:“大小姐,男女有别,您的绣楼香闺,在下实在不敢擅入!”   邓莲儿微笑道:“果然是个守礼君子!”洋洋得意的瞥了小玫一眼。小玫伸了伸舌头,怏怏的道:“小姐,这个赌你打赢啦!江镖头果然不肯答应上楼。”取出自己的玉镯,递到一半,又即缩手不前,一脸犹豫之色。邓莲儿伸手推回,笑道:“傻丫头,从来是小姐赠送丫环首饰的,哪里有丫环反送小姐礼物的,我是跟你闹着玩呢。这玉镯快收回去吧!”   小玫大喜,笑道:“真的,早知道小姐是好人!奴婢多谢小姐啦!”   邓莲儿将一枚玉钗取下,塞到小玫手中,微笑道:“拿去吧,算你赢啦。我要跟江镖头单独说几句话,你且回避一下!”   小玫得了玉钗,连声答应,喜孜孜的去了。   一时小院之中,便只剩下邓莲儿和江浪二人。   邓莲儿瞧了江浪一眼,抿嘴轻笑道:“这么晚请你来,你可知道有什么事?”江浪摇头道:“还请大小姐明示!”邓莲儿俏脸一红,道:“今儿在马陵山半道之上,你可知我为什么忽然先离开了?”   江浪又摇了摇头。   邓莲儿横了他一眼,嗔道:“傻瓜,难道女孩子的心思,你一点儿也猜不出来么?我是在生你的气!”   江浪道:“请大小姐明示!”   邓莲儿叹了口气,幽幽的道:“江大哥,我问你,若是鲍小昙再也不回来啦,或者你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她,你,你会怎么办?”   江浪脸色微变,连连摇头,道:“不可能,不可能!无论天涯海角,上天下地,我一定会找到她!”   邓莲儿道:“傻瓜,即便你找到她又如何?她既然不声不响的离开了你,便是不再要你啦。找到与否,不都还是一样?”   江浪怫然不悦,大声道:“大小姐,我不跟你说了。若是没有别的事,我先告辞啦!”   说着转身便走。   蓦地里眼前人影一花,邓莲儿已拦在身前。江浪懊恼之下,不愿多言,闪身往左,意欲夺路而去。但邓莲儿娇躯一斜,便即拦住。江浪转而冲向右侧,邓莲儿又即拦住。   江浪又急又怒,当下不断的变换身法,左冲右突,窜上跃下,将“流星神拳”中的诸般步法身法施展开来,什么“八步赶蝉”、“流星步法”、“燕子三抄水”、“倒踩七星步”,但不论他如何绕步转身,腾挪趋避,始终未能摆脱邓莲儿。   他长叹一声,伫立不动。   邓莲儿笑道:“怎么不动啦?”   江浪甚是沮丧,叹道:“我轻功不及你,拳脚功夫更不及你,打又打不得,逃也逃不得,还动什么?”   邓莲儿笑道:“其实你的‘流星拳’功夫根基很扎实,拳法身形也很娴熟!”江浪苦笑道:“连你这个娇滴滴的大小姐都打不过,还有个屁用?我江浪有自知之明,师父他老人在世时跟我说过,神拳门只是江湖上的一个小门派,其名不著,他师兄弟三个,他这一支也就传到我江浪为止。”   邓莲儿秀眉微蹙,道:“那神拳门除了曲中流之外,不是还有关山和欧阳明的么。听说关山在虎牢关混得还不错,算是神拳门的一代宗师啦!”   江浪心下纳罕,瞪大了双眼,忍不住问道:“大小姐,你小小年纪,怎地知道我关师伯和欧阳师伯的名头?”神拳门的关山和欧阳明均是他师父曲中流的师兄,江浪虽多次听师父提及,却从未见过这两位师伯的面。不料邓莲儿竟能报出这二人的名号。   邓莲儿扁扁嘴道:“那有什么了不起?这两年我在淮安府练习外公家的‘霸王鞭法’,曾经和江湖中的好汉们切磋武功,谈论武林各帮派的人物事迹,听到的东西多了!”   江浪叹道:“你懂得东西还真是不少。”转身欲行。   邓莲儿迟疑道:“江大哥,你先别走。”江浪回过头来,道:“什么事?”邓莲儿忽然脸上浮起红云,轻声道:“我今天回来后在房里想了一整天。我,我有几句话想问你,请你一定要老老实实的回答我,不可骗我!”   江浪见她晕红双颊,脸上尽是忸怩腼腆的神色,奇道:“你想问什么?”   邓莲儿低头抚弄着衣角,红着脸道:“若是你娘子从此再也不回来了,你,会不会还回镖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