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出冷宫记(一)
风也萧萧。
待罪的身子没资格穿绫罗绸缎,虞素素缟在身,却总觉得这样的穿法不太吉祥。今儿合该是个好日子,不知道是谁从角落里翻出来一本老黄历,上头写着九月初十,万事皆宜。
如果虞素是本朝的史官,对于今日之事,必定要在史册里记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因为今天一大早,冷宫里就出现了一个惊天号外——圣上要巡幸冷宫。
到了时辰,所有人都静默地站在院子里等待着。皇上驾临的时候虞素应声跪在地上,前生她膝下有千金,如今却只是烂命一条。
虞素在暗地里抬起了头,毕竟她实在好奇,东方家的后人到了今日,会变成什么模样。当今这位皇上和他的先祖东方衍倒颇有几分神似;不过比起她们虞家人,还是差了那么一点。他们虞家人出了名的好皮相,差不多是百年之前,虞家人还坐着江山,百姓们都说虞氏皇朝面甜心苦,菩萨面阎罗心,其实也不算错。
“大胆。”
大概是看见她抬了头,皇帝身边的小黄门大喝了一声,不料虞素不但没被这一声大胆给喝住,反而拧了眉;她一个不耐烦,差一点就要骂他放肆,又想起来这里已经不是她的陈朝。
小黄门哼了一声没再理她,清一清嗓子,睥着众人道。
“此次君上过来,主要是觉得冷宫一制,多有不仁。君上夙兴夜寐,最终决定废除冷宫,有冤屈且神智清醒的,可恢复从前的位分侍奉左右;若真做了伤天害理之事也不要紧,自此离宫送回娘家居住,生活开支一应由皇家供给,只要日后一心向善也就罢了。”
小黄门话音才落,周围就已经有了隐隐的议论声;唯有虞素依旧直挺挺地跪在那里,长发只用一根已经模糊的瞧不出花样的木簪子挽住;东方家的后人贤德,越衬出旧王朝的虞家不仁。还记得那时候国破家亡,东方衍带着人杀进清凉殿,她抱着弟弟的幼子,着雪白衣裳,眉毛却画的一丝不苟;她本跪坐在地上,见了他,便抱着孩子很艰难地站起来。她那时尚不跪他,现在却折腰来跪他的后人。
正神游太虚之际,却听得君上突然开口。
“都起来吧。”
那声音……虞素腿一软,本来要站起来的身子却直直跌坐在地。
冷宫里泱泱几十号妃嫔,个个神态各异的瞧着坐在地上的虞素,却没有一个上来帮扶她一把。虞素也知自己失仪,正挣扎着发力的时候,胳膊却在斜后方突然被人抓住。
她顺势偏过头去看。
“虞……”
男人脸上有犹疑之色,手却抓在虞素胳膊上不肯放松,因两个人隔的太近,虞素甚至能够清楚的听到他的呼吸声。
然而惊奇过后,她纷乱的心绪也渐渐平复。她虞素活了这么多年,什么阵仗没见过,真论资排辈起来,这身子里头的这具灵魂,可跟你的老祖宗——你们大梁的开国皇帝有着颇深的渊源呢。
虞素很快会过神来,太阳不烈,风吹的正好;只是这样的天气难免显出萧条,她眉毛略挑了挑,朱唇轻启,眉目如烟。
即使换了一副身子,她依旧如常的美艳。
“回皇上,妾虞素。”
这男人并未着皇袍,一身玄色的鹤氅越发衬出他俊朗的五官,用了一块雕龙纹的羊脂玉做发簪子,玉是好玉,纯的几乎没有半点瑕疵,只是拿来做发簪着实可惜,若做成扳指,不雕纹饰都是极好的。且男子用玉,虽有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之说,但若是配衬女子,其实更有刚柔并济的风情。
她这是犯了老毛病了。
“虞素。噢……朕忘了,你是虞尚书的女儿。”
皇帝说着,本来紧紧抓着她胳膊的手渐渐地松开,眼神也变淡,却因生得一副好皮囊,眉眼间便带着许多的亲和。虞素不知他在失望什么,就好像她不明白他刚刚看见她时为什么突然失控一样;她恢复了气力,自行站起来,又去拂身上的泥土。
他高了虞素足足一个脑袋,虞素仰头瞧他,又很快垂下眼帘;好在皇帝对她的不敬似乎并不在意。他有自己的世界,神色间突然流露出些许苍凉,虞素瞧见,却以为自己是花了眼。
虞素又往后退了一步,只听见皇帝对小黄门说了一句走吧,众人又三呼恭送皇上,唯有虞素一人木木地立在那儿,魂飞九天,尚问不得归处。
等晚上虞素准备洗澡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皇帝握过的那块地方已经变得青紫。
与她同宿的两个女子坐立不安,见虞素这般淡然,不由问她:“阿虞,你不怕被赶出宫去吗?”
虞素愣了一下,旋即又说:“上午小黄门不是说了吗?即使有些实在是犯了不可恕的大错,天家也不会让咱们饿死。”
当然她心中亦抱有期待。死过一次的人不会再像旧时那般不顾惜性命,她前生显贵,在陈朝未亡之时,她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她弟弟敬她重她,但凡是他这个做皇帝所拥有的,她作为大长公主,都只会多不会少。昔年她的奢侈就已经到了全国闻名的地步。若让她重做回平民百姓,对别人来说是新生与自由,但对她来说只怕是一种折磨;若能恢复原主的妃子之尊,虽不知道梁朝后宫嫔妃的份例,但总不会差太多。再者,他们东方家本就欠虞家良多,祖宗不还,子孙来偿,没差。
“是了,虞素你是因对皇上大不敬被贬到冷宫里来的,这个罪名就是洗上无数次,怕也是洗不干净了。”
却偏偏这时候隔壁房的另一个人要来搅局。虞素回头看她,她长得不算难看,只是眉骨上一颗痣,放在别人脸上也许是风情,但在她这儿,却只是更衬得她刻薄。
虞素也不恼,只是不紧不慢地说:“即使你的罪名洗的干净,从前斗不过人家,以为从这里出去了,再斗一次就能做赢家不成?”
她说完便施施然的从那女子面前走过。
洗漱过后,透过窗户的缝隙发现月色如洗,她扬起嘴角,却是发现,如今的月亮与百年前并没什么差别;终如昨日死。
虞素前生姓虞,单名一个姝字,号为明华,先为帝姬,后为长公主,再后为大长公主。后来东方衍建梁朝,废黜她大长公主的名位,幽禁公主府,无封号。她乳名叫虞素,不过七岁之后即不再用。
她低头去看自己的手指,心中想着,素手纤纤,总归是不体面的。原主与她面容有八分相似,她灵魂寄存到这身体之中,又添神似。她前生投缳而死,死时多少不甘心,也不知道她死后会不会有人抱着她的尸身哭上一哭。等她再醒来,便已身在百年之后的梁朝冷宫了。
重活一世,除了晓得顾惜性命,她与从前却没甚分别。永远睡眠充足,对人心缺乏基本的信任,仍旧相信物件带给自己的安全远胜于人。其实她也依旧记得自己上一世,十五岁那年,有一个少年豪气干云地对她说:
“你所拥有这些荣耀,终有一天不会再是因为你的父皇,而是因为我。”
她就这样带着甚为模糊的回忆进入了梦乡。
日上三竿的时候,虞素才慢悠悠地睁开眼睛,同宿的两个才人都兴高采烈地跟她说阿虞,今儿的午膳好丰盛。
“是吗?”
她昨晚做了一个甜梦,笑着问那两位才人,声线因为秋日的缘故而透出疲惫与沙哑。
“你起来瞧瞧就知道了。”
那两人性子老实,特地等她起来收拾好了才要开动,虞素瞧那桌案上的菜色泽鲜艳,挑起一个明了的笑容,很快打掉了那两个才人的筷子。
“阿虞你……”
“你们有没有银针?”
虞素见那两人面面相觑,自己却颇是气定神闲地说:“这里面,有□□。”
其实虽说是早秋,天却已经有了凉意。皇帝对于前生的记忆停留在他死前所有人将哭不哭的哀戚的面容上,他活得时间实在太长,长的足够他开拓一个属于他的盛世,却也因此错失了那个比他早死许多年,发誓永不与他相见的女子。但其实在魂魄荡然离体的那个瞬间,他是有过她会在奈何桥等他的妄想的。
“皇上您料事如神,明华夫人果真让人做了饭菜送到了虞妃……哦不,虞废妃那里。不过小的已经让人在私底下掉了个儿。”
何吕一进书房,先打了个千,之后便带着十分崇敬的口吻说道。皇帝写字的手,却并没因此而停下。而是说:“明华这个封号不好,让礼部重新给拟一个。”
何吕不敢问这他亲自起的封号是哪里不好,只是唯唯诺诺地答允了他,道:
“小的这就去办。”
阳光透过窗子的缝隙窜进来,他有流利的侧脸,上天雕琢好的眉眼与薄唇,即使抿着也显出无尽的凉薄与纨绔来。他前生,也是有着这样一张清俊的皮囊;这小辈长得与他相似,却添了别样的淡漠与漫不经心。许是上天也愿意帮他一把,让他魂归之后借着自己玄孙的身子重生,让他中兴渐渐走上下坡路的大梁,再开创一次只属于他的盛世。
只是他怕是又要与那不知去了何方投胎的女子渐行渐远了。
正文 出冷宫记(二)
两个才人听了虞素的话,费心找了根银簪子过来,没成想簪子并没变色。虞素微微蹙着眉头,两个人便不懂,明明是没验出毒来,怎么虞素依旧沉着一张脸。
寡味的鱼汤倒映出她的瞳孔,原先的清亮渐渐被云雾般的迷惘所取代,虞素一个不察,记忆很快豁开了一个口子。虞素不是原主,虽继承了她部分的记忆,但想起来的时候并没那种锥心刺骨的疼。
原主虽说打从皇帝亲政就陪伴在侧,却一直斗不过如今已贵为夫人的张云芙。张云芙是原主的死敌,若在昨日之前,她留原主一条命还情有可原;但皇帝巡幸冷宫之事一出,应该会有人对自己下杀手才是。
在原主的记忆中,那皇帝贪色驽钝,从来只晓得抱着美人儿取乐,但昨日她见那皇帝,却觉得他还算伟岸清明;也不知道是原主的记忆出了错,还是自己被表象所欺骗。
但很快她就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东方衍与公孙氏的子孙,哪里会是什么好货色。
两个人见她脸上有了或喜或嗔的神情,而不再僵直地站在那儿,其中一个活络些的趁机拍拍她的肩,她不喜这样不庄重的做派,却隐忍不发。
“原是我多虑了。”
只因她现在已非金尊玉贵的身份,若是拿乔,反而不美。
虞素潦草的吃了一顿,两个落魄才人嘴里的好菜,牛肉太老,鱼汤太腥,吃着实在没甚滋味,将将能填饱肚子就立时搁了筷。
她上辈子显贵,贵女中的贵女;一生没受过什么苦头,除了姻缘不美,结局潦倒。
命运总是这样,翻云覆雨,百转千回,虞素尚不知前程几何之时,长秋殿那边已经闹得天翻地覆。
礼部事办的十分的快,不到一个时辰就拟好了新的封号送进宫。东方止也没多看,随便圈了一个名字出来就开始写旨;申时一刻,日影就要西斜,这是建章宫的太后每日诵经礼佛的时辰,这个时候的辰光总是带着些落败与挣扎的颜色在里头。
这是何吕平生头一次宣旨。半月之前,他尚是御前十分不起眼的梳头太监,从皇帝幼时就替他梳头,从没想过能有今天。何吕手里虽拿着意头不那么好的圣旨,却还是因得君上看重而感动的热泪盈眶。
张云芙接了旨,从此满宫都晓得,明华夫人突然就变成了僖贞夫人;张云芙定力好,规规矩矩地磕了头领旨,还对着何吕说了好多的吉祥话,待何吕走后,却是将长秋殿能摔地东西都尽数摔了。
满宫里谁不知道,明华这个封号是昔年皇上亲自取的,如今换了封号,皇上究竟是什么意思谁也不能晓得;但她沦为笑柄必是指日可待的事。她赶走了身边使唤的婢女,只留一个贴心的在,黯然神伤之余,也感受着时光一点一点地走,日光一寸一寸地冷。
皇上自打半月前大病一场,对她就大不如前。她的君王曾经有一双贪婪的眼睛,他贪恋她的美色,也贪恋她的文才;即使她并没有虞素那样好的出身,却凭着天生的一股不服输的韧劲成为当朝炙手可热的宠妃。
兴许是她想的太入神,竟是连跟前多了一个人都没察觉,直到那阴测测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来,一句娘娘万安,随风散的粉身碎骨,那种苍老却在她耳边回荡着不愿走。
明华夫人是后宫第一绝色,却非草包。她并没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住,也没抬头,只是笑问:“珍珠,太后娘娘身边的第一人过来竟也不通报一声?”
言辞间颇有责怪的意思。
“娘娘别怪她了。”
叶嬷嬷垂着眼,她并没给张云芙请安,相反,却是张云芙正襟危坐起来,问:“嬷嬷为什么过来?”
“听闻皇上给娘娘换了个封号。”
“这么快就传到建章宫去了?太后娘娘的耳报可真灵通。”
一上来便戳她痛处,偏生那一位太后实在不好相与,张云芙想着自己日后保不齐还要靠她,也就忍了。
叶嬷嬷似笑非笑,本来渐渐舒朗的声音又再次变得诡谲,天已经渐渐暗了,珍珠乖觉的去点灯,却还是听见了叶嬷嬷略显出老态的声音。
“太后娘娘听说皇上昨儿去了一趟冷宫,心里十分的不放心。虞尚书一直是中坚重臣,虞家又是世代簪缨,若是冷宫里那位出来了,皇上为了拉拢虞尚书,保不齐就把本该给咱们公孙家小姐留着的位置拱手让给了旁人。太后娘娘说了,冷宫里那位,不能出来;等到时候公孙家的小姐做了皇后,必定记夫人的一大功。”
虽然心中亦有那样的不安,她还是拼着最后一丝希冀,小声问道:“皇上从来不理政事,又怎么会想要拉拢虞尚书。”
“皇上从前是不理政事,但如今风向不是变了吗。”
她心中最后一根弦崩断。
张云芙展颜一笑,眼角眉梢却带着无尽恨与毒,叶嬷嬷很喜欢瞧她这样子;年轻人,若没这一股子拼劲儿,不如早早挪去南宫养老。不然早晚也是一个死字。
“虞氏的事就这样说定,老奴不能出来太久,不然太后娘娘该念叨了。”
“嬷嬷放心。”
她未收住笑容,只是心里恨的发苦。将右手伸进桌案上的全品翡翠制成的鱼缸里,那才出生的锦鲤啄她的手,这如以卵击石般悬殊的差距让她安心。
何吕回宣室殿没多久就得了另一份圣旨。依旧是明黄缎子,上头绣着的真龙,圣上的字变了,从前温吞圆融,如今只余苍劲风流。
他有些不明白这一份圣旨的意图,但君上的决定他不会问,他不敢,也从来明白本分两个字的写法。何吕有一双不怎么精明的眼睛,也不会说什么漂亮话,但他自豪自己有着常人难比量的忠心。
何吕揣着圣旨,眼瞧着路越走越偏,天越来越暗,但何吕知道,只要圣旨一下,宫中所有的漆黑都会被点亮,所有的寂静都将消散。
水波不兴,因何吕的到来,本来平静的冷宫又再起了波澜。那平日只知出头丧气的宫女红光满面地走到虞素面前,客客气气的一句虞贵嫔,登时便让场面闹腾了起来。
如果虞素的记忆没出差错,贵嫔是正三品的位分,住在未央宫隔壁的桂宫里头。虽然能做一宫主位,分到最大的那一间屋子,但还是要与人挤在同一个院子里,婢女好像也不多,月例更是少的可怜。抱着总归比冷宫强的想法,虞素带着膈应出去接了旨。
来传旨的太监一见便知是个忠仆。
何吕见人到了,微微昂起头,不敢露出谦卑模样。
“朕惟,治国齐家;废妃虞氏,柔嘉成性,淑慎持躬,蕴此贞懿,灼其芳华;虽曾无《关雎》之德,却亦以责其改之。朕念旧恩,今册曰贵嫔,准于三日之后入桂宫明福宫为主位,钦哉。”
何吕流利且大声地诵读圣旨,却纳罕她脸上竟没什么喜色,说惶急或喜极也都不太像。
“臣……女,谢主隆恩。”
妾这个字念起来黏糊糊的,虽然占了人家身子,一时之间却还是习惯不了妾这个身份。
“小的在这儿先恭喜贵嫔。”
“公公您有劳。”
“贵嫔客气。”
她手上没什么钱财,只是下人传旨,若不打赏,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良久才把原主手上那枚宝石戒指摘了;不是什么通透的好货色,说不上价值连城,却也总值些钱。
何吕哪里敢收,推辞一番,终究没拗过她的执意。
宫人收拾了一间新的屋子给她住,又专门拨了人伺候她这三天的饮食起居。人们隐隐猜测皇帝要她在冷宫里呆上三天是为了让她记住自己曾经犯下的罪行,而见惯宫廷倾轧与帝王之道的虞素却并不这么觉得。
也许皇帝只是想让她证明给他看,他愿意再次提拔启用的人,并非一个一无是处的草包。皇帝将她放在明处,那些不想让她从冷宫里出来的人自然要在暗处放冷枪,皇帝想知道暗处的人是谁,也想看看她的本事。
毕竟,如果原主的记忆没有出错,现今世族坐大,外戚嚣张;太后是皇帝养母,开国四大家中尚屹立不倒的公孙氏嫡女,且杀伐决断,野心勃勃。没有哪个皇帝会喜欢这种局面,所以这个在原主记忆中的平庸之徒,也开始在前朝后宫着手培养自己的势力。
自己应该是被选中的打手。
有用处,就能谈条件。
想通之后,虞素觉得自己应该能很快成为让皇帝满意的打手,至此走上人生巅峰。到时候绫罗绸缎,玉露琼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虞素突然就开心的笑了。
贵嫔不是目的,妃位更是浮云,恢复从前的生活标准才是奋斗目标;不要面子,只要里子。
冷宫的床还真硬啊。想想她曾经,让人往最软的缎子里塞最轻的鹅毛,缝制好之后铺遍了她卧室的每一个角落;鹅梨帐中香要常熏,节气好的时候花养的颜色正,产的也多,花瓣撒在地上只为满室芬芳,却要隔一个时辰换上一次,不然便有腐败之气,让人不舒心。
她忘不了那样的好日子。
正文 出冷宫记(三)
等何吕办完差回来,天已经黑了个透彻。东方止还在批折子,见了何吕,只说:“等朕批完这几本再说。”
“诺。”
说完便退到门边去。
凭心说打何吕在御前伺候的那一天起就没见皇帝有过勤政的时候,如今皇帝心性变了,当然了,若是不变,他也没有今天。何吕垂头站在那儿,心里自有想头,只听见梆子钟敲了一响,连皇帝下笔时的摩擦声也盖过了,天儿已经有些晚,皇帝却尚没有要停歇的意思。
待茶上了三遍,何吕差些都要把自己今儿要交代的事情忘干净的时候,皇帝却突然沉吟起来。
“说吧。”
皇帝的声音似乎也变得跟之前不一样了。
何吕莫名地打了个颤,揣着十二万分的小心往前走了几步,嘴里说着回皇上,身子也躬的更低了。
“僖贞夫人听了圣旨之后连着说了几句谢皇上盛恩。”
僖贞夫人即张云芙,本是皇帝跟前的红人,但如今……
“冷宫那边又如何?”
对于僖贞夫人的反应,东方止并没有兴趣。
“虞贵嫔她……”
何吕努着脑袋,像是有些为难,又仿佛是有些懊丧。
泼了墨的天,烛光交映着美人绝色的脸,她因觉得困乏,坐起来吹灭了灯。便也睡了。
虞素一大清早是被鸟鸣闹醒的。
“主子醒了。”
小宫女有红扑扑的脸跟如鸟鸣般婉转清扬的声音。虞素见是生面孔,便多问了一句。
“从前没见过你。”
“回主子的话,奴婢是掖庭局专门拨过来伺候您的。”
“叫什么?”
“回主子的话,奴婢叫彩云。”
一听就知道是掖庭局随便给起的名字。
因身在冷宫,衣裳不多,又一应的素色棉麻,倒也没有什么可挑。随手将彩云手上那几件拨着瞧了瞧便已兴意阑珊。
“唔……奴婢觉得这一身或许不错。”
彩云将那件深蓝的曲裾推到一个显眼的位置,小姑娘有一双充满着善意与期待的眼睛,虞素瞧她的脸,干干净净的,像是未受过这世间的波折一般。她不忍拒绝这样的眼神,何况这一身衣裳也不算难看。
“依你。”
彩云笑着应了,欢欢喜喜地替她更衣,手法不算娴熟,一瞧便知道是头一次做近身侍奉的活计。
“我给你改个名字,彩云追月,日后就叫舒乐吧,舒服的舒,乐府的乐。”
“奴婢谢主子赐名。”
虞素见她要跪,也不相拦。
“主子,刚才奴婢过来的时候孙姑姑说膳房已经把早膳送过来了。”
舒乐替她穿完衣裳,辰光正好。这小宫女服侍人时手脚尚有些僵硬,梳头却是一把好手。
“你让她们送进来吧。”
舒乐笑着应了一声诺。
份例之内的东西不会有什么欣喜,舒乐将食盒端进来,房里只有一个老榆木的桌子,四角有些不齐全,却也没人会过来添补。往高处走的人不会在意底下人的死活,冷宫之所以叫冷宫,冷做主,宫做辅,注定了一辈子凄凄惨惨戚戚,活不到见天日的时候。
虞素按住正准备布菜的舒乐的手,道:“这东西我不吃,你想个法子处理掉。”
小宫女睫毛就是一颤。她不知道虞素这是在检验她的忠心,也是给她表达忠心的机会。
“是。”
小宫女闷着答了一声,又不敢问她缘由。却不知道虞素很满意她的言行,也满意她的神情。迄今为止可以辨出,算是个老实忠心的。
然虞素却想着,她可以三日不吃饭,却不能三日不喝水。
皇帝下了早朝回来,就听何吕说:“皇上,长秋殿那边又将御膳房送去冷宫的食盒给换了。”
何吕早上要跟着他上朝,事情都交给了何吕的徒弟小宋处理,何吕也想包庇小宋,但犯了错就是犯了错。
“这次没拦住?”
何吕忐忑地摇摇头。
皇帝嗯了一下,也没再说话。
何吕此时倒有些不懂了。皇上如今看重虞尚书,连带着在冷宫的虞废妃都跟着水涨船高重得贵嫔之位,昨儿才让宣了旨,怎么今天就对她的死活无所谓起来。
“你去准备准备,朕要去瞧太后。”
在何吕走神的空档,皇帝又已经有了新的吩咐。
何吕忙不迭地应了诺便下去,只余青天白日里,太阳透过窗户纸照进来的光与吞吐香气的销金三足狮铜胎熏炉。
帝心不可猜,在这一点上何吕做得好,他恢复虞氏的位分是告诉虞家他作为帝王的诚意,而让虞氏再留三天是为了看虞氏的本事。这小辈的后宫里乌烟瘴气,处处都是太后公孙氏的势力。在前朝,只要有足够的时间,他有十足的把握打压氏族的势力;但后宫里,他势必需要一个可以替他肃清内帷的帮手。
只是……上次在冷宫里,那个女子从面貌到眼神,都与那个人有着让人浮想联翩的惊人的相似。他虽不喜欢替身,毕竟那个人也的确无可取代;但他因看见那个女子而产生的创痛与回味,却是真切的。不过他也明白,他所有的记忆与牵扯出的疼痛都只与那个人有关,而非冷宫里那个与她同姓的女子。
虞素饿了一天,体力不支,只好恹恹地躺在床上对着窗子发蒙。她已经想好明儿一早上去采集些新鲜的露水,断粮不断水,这是以前东方衍教她的求生道理。上辈子都没用上的法子,这辈子倒是有了去处。
在原主的记忆里,不只那一位贵为夫人的小官之女张云芙,连太后似乎都对原主颇为惮忌。原主出身不错,父亲掌着兵部,叔父们却都是御史清流的文官,父系是世代簪缨,母亲那边又都是武将;但最最要紧的是虞家是清流一派,而非世族。
那天晚上,即使有舒乐陪侍在侧,虞素依旧饿的辗转难眠。又想到这只是第三天里的头一天,虞素瞧着漆黑的夜空,眼角眉梢都余着寡淡的清愁在里头。冷宫里的桂树早早枯了,松柏却常青,只是松柏与桂树在她瞧来都是意头不怎么好的植物,一个寡淡过了头,一个惊艳了一季也就潦倒了,可这世上究竟又有什么是能一生一世都风光下去的。她想着,觉得不得解,渐渐忘了饥寒,也因此入了梦。
她翌日照样的一点东西不吃,水倒是有了,不过也太少,聊胜于无。她头一天平安无事的活着,第二天又活过了晌午,倒是让日日将她饭菜掉包的张云芙再沉不住气。
建章宫那边那边又来催了一次,张云芙小心应诺,聊表忠心。能在太后跟前当差,自然有常人没有的本事,叶嬷嬷倒也瞧出张云芙是真心想办好这件事,不论是真的忠心于太后还是为报私仇,张云芙都是尽力在办这件事的。
末了,叶嬷嬷撂下了一句:“这件事夫人不必再管,日后太后必定还有用得着夫人的地方。夫人的忠心,太后自会明辨。”
张云芙似乎还想说什么,但她这几日动作太大,又未见天颜,自己尚焦头烂额,自然也乐得把这件事丢开。太后的手段……让你三更走,以为还能活到五更不成?
“终究是我办事不利,还烦请嬷嬷到时候替我说上几句漂亮话才是。”
张云芙话音才落,一把金锞子就塞到了叶嬷嬷手里。叶嬷嬷心领神会,笑着说娘娘这知礼,对太后又忠心,不愁没有来日。张云芙适才放了心。
就这样又熬了一日。
褪了钗环,将将洗了个热水澡,连着两日粒米未进,虞素乏的不行,才要合眼,就听见外头似是有异动。她生性警惕,示意舒乐吹了灯,又招收让她来自己身边。
舒乐不敢问。怯怯的过来了,却还是不敢坐到她的床上。
房里的门就是这时候被打开的。虞素登时捂住舒乐的嘴,将她拉上床来,房间里静的仿佛空气都凝住了一般,借着微弱的月色,虞素瞧见了来人的身影。
只是不知道这人究竟是内监,还是个男人。
虞素微眯着眼睛。床上没有趁手的家伙,她身上又乏,但杀意却已经起来了。风吹凛冽,刀锋借着月色起寒光,虞素顺着那光亮擒住来人的手,猛地一折,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来人的刀子抢了过来。
这种人是死士,不必留活口。于是在那人还未会过意来的时候,虞素已经用夺来的刀子刺向了那个人的胸口。唯恐一刀不成,喷溅在她脸上的血还在往下淌且温热的时候,虞素又补了一刀。
因隔的太近,虞素瞧见了那人圆睁的眼睛,与,死寂。
舒乐终于在这时候尖叫出声。
“闭嘴。”
她喝住舒乐,又用手去拭自己脸上的血。却庆幸,还好来的人不是顶尖高手,不然自己跟舒乐今天怕是要交代在这里了。
点了灯,舒乐尤惊魂未定,虞素没工夫去安慰她,只是边审视地上的尸体,边对舒乐说:“你不必怕,这人是来杀我们的。我救你一命,所以从今儿起,你必须效忠于我。你若忠心,我不会亏待你。”
“是。”
舒乐的声音颤巍巍的,怕是吓的狠了。却又听虞素说:“待等会儿人都睡熟了,咱们把他抬到院子里去。”
等明儿一早所有人发现这具尸体的时候,皇帝他,应该会提早让她出冷宫吧。她抱着这样的畅想,却见这满屋子的血腥,晓得自己今晚怕是又要不成眠。
不能留下半点蛛丝马迹才是。
一屋子的暗灯,莫名身死的人睁着不甘心的眼睛。虞素蓦地想到自己昔日初见东方衍,翩翩白衣少年,因斗败满屋子的顶尖高手脱颖而出,他身上带着慈悲与弑杀混合着的气息,唇角微微上扬,无端透出与年龄不符的勘破凉薄。她看着他的眼睛,对身旁的内侍道:“我不要他做我的护卫,我要他做我的师傅。”
记忆的琴弦崩断,她开口对尚未回过神的舒乐说:
“你去井里打些水过来。若有人问起,就说我要沐浴。”
正文 寒烟翠(一)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不知道是谁的惊叫,因为绵延不断,各个房里的灯此起彼伏地打开,唯有虞素她们那儿亮的最晚。
虞素被吵醒,洋洋地伸个懒腰,是月亮还未下去的光景。舒乐一夜未合眼,见她醒了,本来懵懂的脸突然一个激灵。
“拿身素白的衣裳来。”
说是素白,实则却是象牙色。不是什么好料子,颜色也不正,上头描着的花样亦不好看。死者为大,加之是深秋,素色的衣裳应景;只希望他别做个糊涂鬼,懵懵懂懂的上了黄泉路,却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为什么丧了命。
“阿虞。”
那曾与她同宿的才人心思恪纯,开口才叫一句阿虞,却很快的掩了口。院子里头突然出现一具男人的尸体,所有人的心思便都放在那悬案身上,自然也就没人嘲讽那才人说错了话。
她带着舒乐点个卯也就进去了。连着两天不吃不喝,昨儿又小幅度的与人打斗过,她的体力已经到了极限,只希望这件事能传到皇帝耳朵里,让皇帝能借此警醒些,早些将她从冷宫里放出去。
皇帝下了朝,今儿是秋日里难得的好天气,叶子簌簌地掉下来,黄金急雨般。东方止手上缠着香木嵌蝉玉数珠,沿着鹅卵石铺的路缓缓地走,享受着这样安宁静谧的秋天。
有宫人匆匆地跑过来对何吕附耳几句,听得何吕心里是七上八下的。这事太诡,也太奇!何吕小声说一句知道了,便打发那内监走。东方止又走了一会儿,何吕心中揣度着,觉得皇帝景也看够,才伏身叫了一句皇上。
东方止听了,正准备往前迈的步子收了起来,问:
“可是冷宫那边出了什么事?”
何吕直想叹一句皇上您料事如神。
何吕将事情一一说了,本以为皇帝会愠怒,却不料他勾起了唇角,似赞不赞地说了一句:
“果然虎父无犬女。”
于此,何吕愈是不懂了。除了头一个早上,长秋殿那边每次给冷宫换的食盒都被悄悄地换了回来。但说皇上对虞贵嫔说多上心也说不上。
“明福宫那边收拾出来没有?”
“回皇上,一切都妥当了。”
“那就现在让她搬进去吧。这件事,还是你办。”
“那皇上您?”
“朕再走走。”
何吕应诺。
就这样,以旁人的鲜血与性命为交换,虞素踏出了冷宫的宫门。她走之前未再瞧那牌匾一眼,更别提什么留恋;舒乐尚未缓过神来,眼神飘忽,跟着轿子的时候被自己的裙子连着绊了几次,何吕本来想呵斥她,只是见虞素似乎无动于衷,便没有多话。
“娘娘,咱们到了。”
明福宫。
普普通通的正楷烫金匾额,三进的宅院,一进去便是一个大院子,树木疏落,院子里也不知道栽的什么花,应该是晚秋的菊吧。梅兰竹菊四君子,没有一样是虞素喜欢的。她喜欢的东西从来艳烈妖娆,譬如蔷薇,譬如桃花。
灼灼其华,宜室宜家。
“这院子,是我的吧?”
何吕不解其意,毕竟这宫里的一草一木,不都该是皇上的吗?当然何吕知道这不会是娘娘想要的答案,只得吃力的照字面意思理解;道:“娘娘是一宫主位,明福宫里的大小人事,自然全由娘娘做主。”
院子左右厢房都已经住上了人,左厢那边住着一位姓郭的美人,右厢是位姓王的承辉,两个人都拿着架子出来,却又耐不住心里火烧火燎的那股子好奇,便都各自悄悄将门开了一个小口子,派宫女在门缝里替她们瞧着。
正殿正室,实在都是不怎么好听的名字;唯有卧房里头的匾额上写着落画堂,只是光落一字就显得不吉祥,画字更显得小家子气。明福宫,明在前,光明磊落,福字却又落了下乘。不比未央宫那些殿宇,宣誓椒房,漪兰凤凰,不说布置,光名字恢弘煌大气的紧。
虞素将自己日后要日日安睡的卧室环视过后,带着尚懵懂的舒乐回了大殿。舒乐昨儿吓的狠了,今日纵使强打着精神,也错漏多多。
掖庭局拨过来的下人都已经在正殿跪着的。有那胆子大的,悄悄抬起头来瞧,却被何吕一个眼风一扫,就赶紧垂下了那被吓的惨白的脸。
“尚福局晚些时候会过替娘娘量体裁衣,这个月的月例银子也会给娘娘补上。”
何吕打一个千,神色也算谦卑。虞素尚还没问小厨房的事,不过何吕是御前的人,这样的小事他管不着也不必管。虞素知道他这是要走的意思,手上暂没有打赏,却也不觉得尴尬。只是笑了笑说公公好走。
说着又让舒乐去送。
舒乐是她想用的人,不怎么聪明懂权术不要紧,要紧的是恪纯跟忠心。
那皇帝今天应该会过来才是。虞素在心里计较着,又瞧着这装饰的普普通通的屋子,横梁上没有特殊的纹饰,这一切都顶普通,真怕自己在这里头住的久了,也因这顶顶的普通变得平庸。
她坐在正首描着醉八仙的檀木椅上,右手的一色漆桌摆着几样小点与净色的骨瓷插瓶。虽都是皇家内用,官窑精品,但不出彩就是不出彩。饿的狠了,随手将桌上的东西拿起来尝,顺道静静打量着跪在下手的五个宫女跟两个内监。
“你们这里头,谁会刺绣?谁会插花?”
即使是量体裁衣,但凭她现在贵嫔的身份,不会有什么好料子好花样。等见到皇帝,还是好好地跟他谈待遇问题吧。
几个人先沉默了一会儿,才有一个怯怯地声音道:“回贵嫔,奴婢从前是在针工局做事的。”
“你叫什么?”
“回贵嫔,奴婢朱砂。”
“其他几个呢?”
适才各自的报了名姓。
等舒乐回来,虞素已将几人的事情安排好。舒乐脸上渐渐恢复血色,见了虞素,也知道规规矩矩地叫一声贵嫔娘娘。
“你们都散了吧。”
几人各自告退,舒乐却不敢走,只兢兢业业地侍立在侧。
“我要去补一补眠,你昨儿也跟着累了一夜,又连着几日没吃东西,也去填一填肚子。”
“诺。”
虞素是新入住,尚寝局照着规矩给做了百子千孙被,一水轻佻又凝重的大红色瞧上去好看。只是被面上的图案还是绣的潦草了些。床尚算不得软,不过比冷宫里那仿佛硬邦邦的木板一样的素净强了许多。虞素亦是困得狠了,也没怎么挑剔就入了梦。
等虞素转醒,月亮虽还未出来,天却是灰蒙蒙。房里掌了灯,衬的朱砂的脸越发暗。
“娘娘,皇上正在正殿里等您呢。”
虽然知道那皇帝今日必定会过来,只是真等到了这时候,心绪却是起伏难平。大概是睡得太久,太阳穴一突一突地跳。
“尚衣局来的时候您正睡着,就约了明日再来。”
“那衣裳呢?”
出了冷宫,身上那一股子素劲儿也尽数褪了个干净。朱砂大抵是没料到她不问皇上先问衣裳,先是愣了一会儿,迟迟才明白过来。
“先送了几件衣裳过来,说是比量着娘娘从前的尺寸连夜赶好的。”
“拿过来我瞧瞧。”
想来那皇帝也不是才过来,竟已等了这么久,再等些时候也是无妨。
朱砂听了,嘴唇略动了动,千言万语却还是成了一个诺字。
五身衣裳,也许在尚衣局的人看来已经足够,但在虞素瞧来,只让她觉得寒酸的紧。这是朱砂头一次伺候她挑衣服,自然不知道她的脾性,只见她选了又选,时不时就把眉头蹙起来,吓的朱砂还以为是自己不会伺候,让主子恼了她。
蜜色的起花八团倭缎盘口对衿褂,匹配着石青的襦裙。虽说在虞素瞧来还是素了些,但料子也算得上是好料子。虞素拧着眉,淡淡地说了一句:
“就这样吧。”
朱砂这才明白过来主子是不满意这些衣裳的样式。心中暗暗咂舌,想着这位主子怕是个挑剔难伺候的。
待虞素打扮好,差不多磨磨蹭蹭地过了一炷香。何吕在外头急的不行,好在皇帝并没有露出不耐烦的样子。
“贵嫔娘娘来了。”
不知道谁低呼一句。
至少在虞素心目中,她算不得盛装打扮,但身上却自有一股迫人的气韵。东方止玩着数珠,瞧见她的时候捻珠子的手也顿住,心里虽波澜暗涌,但很快就平复了。
虞素只觉得这皇帝跟原主记忆里的那一位不太像。不过这不干她的事,她行了礼,说一声皇上吉祥,就很快退到了一边。
她不太愿意瞧他的样子,尤其是在这样安静又寥落的时辰;毕竟,他实在长着一张太容易勾起她回忆的脸。她实在不愿意在这不合时宜的时候显露出不合时宜的情绪,也不愿意因牵扯出昔年的记忆而显出萎顿的神色。
“坐。”
正殿里灯火通明,东方止的眼神在虞素身上有片刻停留,不过是淡淡扫过。皇帝有什么情绪谁也不清楚,有些人不敢猜,有些人猜不透。
“正殿里的窗户纸糊的不好,一点风都能吹进来,皇上还是随妾往暖阁里去吧。”
知道这皇帝过来必定不是诉衷肠的,这地方不适合密谈,且她是实在嫌弃明福宫里糊窗户的纸。透风也就罢了,还难看。
东方止知道她聪明,却没料到她挑剔。原先虞尚书说她性子文静,怕是不实。
“也好。”
东方止说着便要站起来。何吕忙去帮扶,心中却不明白,君上对贵嫔冷淡也就罢了,怎么贵嫔对君上也是这般拘谨不上心。
正文 寒烟翠(二)
到了暖阁门口,左右的人都识趣的没跟进去;两个人刻意保持着一段距离,各有各的忌讳与心思。
唯有何吕觉得,自己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
虞素一直微微昂着头,亦没有像宫中其他妃嫔那样走那种常见的先秦淑女步。虽也袅娜,但那袅娜里却始终带着一份慑人的气魄。何吕摇摇头,他虽不记得虞贵嫔原先是什么样子,却也知道,皇上是不喜欢这样的女子的。
房内灯也暗。曾经她房里都用夜明珠做饰,即使夜晚也可轻易让它亮如白昼;举国之富,供大长公主一人而已。这是往昔御史言官们写的奏折,明明是斥责的语气,却因这样的生动写实而被她牢牢记住。
两人并无旧情可表,虞素自然知道这些做皇帝的,金尊玉贵,最最要脸面不过,也没不识时务地等着他先叫一声虞贵嫔。
“皇上愿不愿意手谈一局?”
东方止点了点头。做一个请的手势,脸上却挂着漫不经心的表情。做皇帝的礼贤下士,本来该是美谈,但她却不懂他明明已经做出平易近人的态度,身上的威慑却仍在。虞素已经很久没见过谁的气场强于自己了。
虞素执白子,白子先行,既是抢占先机,也是以此为敬。虞素并不是高手,只用一炷香的时辰就已分出胜负,虞素却不恼。她施施然看自己做困兽之斗,优哉游哉,终是由东方止率先打破了沉默。
“没想到你人聪明,棋艺却不精。”
他的声音与他的面容一样让人想入非非。虞素手一松,棋子便直接掉在了棋盘上。棋局被打乱,好在胜负已定,也没人愿意再看这残局。
“不敢当。”
虞素用左手去牵右手的袖子,又用右手细心地挑拣着棋子。她神色语气都不谦恭,被小心隐藏的倨傲跟蔑视却依旧会在眼角眉梢间流露出来。
“皇上赐妾明福宫便是告诉妾,妾所拥有的福气尊荣都源于皇上,而非旁人。”
东方止只是微笑不答。把这些明里暗里的算计放到一边,他不明白的却是这个女子缘何拥有纵使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自若的镇定与自信。这样的女子他两辈子都只见过一个……莫非……但很快皇帝就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他一人重生至百年后自己玄孙的身上,这样的事情怕是万中无一,而她,应该早已过了奈何桥,喝过孟婆汤,如今怕也是年方二八,忘了前生恩怨,做着待字闺中的千金小姐。
皇帝带着这样美好而又哀戚的绮愿,又听她说:
“冷宫两日,妾粒米未尽,只因知道宫中波诡云谲,不是人人都忠于皇上,也不是人人都想让妾出来。不过妾相信,有人不想让妾出来是为私,有人却是为公。”
在皇帝面前露尽聪明相实则是大忌;但就像以毒攻毒的法子一样,她想做让皇帝信任的打手,就需让他看到自己的实力。果然看见了皇帝微动的表情。
“朕说过,你很聪明。”
“妾也说过,妾的尊卑荣辱,从来都只是皇上一人所赐;妾理应遵从皇上。”
她尚在等东方止说一句孺子可教,却只得到他一问。
“你们忠于人,有人想要的是权位,有人想要的是声誉,也有人只是想要财富。你呢?你要什么?”
东方止前生赤手空拳博得天下,他一生经历过无数次背叛,深知人心难测,许多时候,为情为利而已;而情字难得,不比以利相诱,合则成,不合则散。
“妾现在只想请皇上赏妾一个会做药膳的姑姑与一个川鲁粤淮扬样样精通的厨子。”
虞素说的是正经话。
“你耽于口腹之欲?”
皇帝瞧她神色坦然,便知不是作伪。但如此,他却是更不懂了。如今后位空悬,公孙家对这个位置从来势在必得,但虞氏女却也是有这个资格担当的。
他本以为她这样卖命,要的是后位。
“食色,性也。”
虞素低头说的自然。两方棋子归位,黑白不相犯,就如她与东方止。梳理过的记忆已经告诉她面前这个男人是东方衍的玄孙东方止,虽说气韵神态与记忆中不同,基本信息却怎么都不会错。
“朕应诺你,从今儿起,你替朕盯着这宫里的一草一木。想必谁是忠谁是奸你心里已经有了成算,冷宫里突然出现的那具男尸究竟是谁派过去的,朕相信你也清楚。”
虞素淡淡一笑,在棋盘上划了公孙两个字,太后复姓公孙,只是她不称太后,却以姓氏为替代,虞素写完始觉张狂,却不料这样的张扬正中东方止下怀。毕竟他也不会启用一个会慑于太后权威的女子。
“其二,朕需要借你之手对后宫势力做清算,所以从今儿起,你或许风口浪尖,或许寂寂无闻,但有些时候,你得伴驾左右,留宿宣室殿来掩人耳目。”
她听罢,睫毛便一颤。
她从来只想做一个跟这皇帝没甚牵连的打手,即使不是自己的身子,却还是……虞素正犹疑,就听皇帝说:
“你父亲说你性子贞静,但朕却觉得你这人挑剔且聪明。你性喜奢华,这样的性子替朕办事实在是再好不过,掩人耳目,让人觉得你仅仅只是宫中得势些的妃嫔。只是得势的话便需骄奢张狂,于名声上来说怕是有碍,只看你……”
骄奢!
她何尝不知道皇帝的打算,皇帝如今要用她用虞家,但吃得起甜枣就受得起巴掌。虞家世世代代都是皇党,在清流里名声太好,帝王心术,最要紧就是权衡;让虞家的姑娘做个略有些骄奢的妃嫔,给御史言官一个戕子,也好借此压制虞家。
但她现在关心的,并不是皇帝的打算。
“成交。”
虞素说着,便自行站起来。灯也暗了,她去给灯添油,却忘了禀告一句。东方止莞尔一笑,却是哑然。
她竟把自己跟他放在了相同的位置上,好在他并不是在这上面喜欢过分计较的人。
“从今儿起,你就是朕的人。”
这话在虞素听来,只觉得有说不尽的暧昧古怪;她添油灯的手一颤,跟着摇摆的影子映在墙上。东方止见了,始知原来这女子也有慌张的时候。
“妾领命。”
话说到这个地步,看样子皇帝应该是要走了的。她转过身来跟他行了一礼,道:
“妾恭送皇上。”
这已经不是东方止第一次惊异于她的聪明。善于揣度帝心可不是什么好事,但也只有这样的聪明,才能替他在后宫里权衡,替他与太后为敌。
“厨子跟做药膳的宫女明日就会挑好了送到你宫里来,伺候你的几个宫女跟内监都是朕选的人,你不必担心。需要的时候,朕会将你捧成宫中第一人,到时候你必会成为众矢之的,但记住,你可在人面前嚣张,但切勿露了聪明相。还有一宗,你宫里那两个嫔妃母家都是公孙家的人。你尽早抓着她们的把柄,朕有大用。”
“皇上放心。”
瞧着她那笃定的笑容,东方止又一个恍惚。这一次,虞素倒是看清楚了。
她从来不敢看他的脸看的太久,于是很快就垂下了眼帘。
“妾恭送皇上。”
皇帝与她有着同样的想法,便也道:
“就不用送出去了。”
“是。”
长秋殿与建章宫宫灯不歇,直到各自收到了未留宿的字条,才渐渐灭了灯,将宫殿融入夜色。
太后保养得宜,远望如三十许人。她那和善面庞上有着一双沟欲难填的眼睛,抬起头谁也不瞧,只用着嗟叹语气,轻飘飘,却不容置疑。
“告诉家里,让展颜打扮打扮,明儿哀家要宣她入宫。”
宫门已经下钥,但这节骨眼,没人敢违拗太后的懿旨。叶嬷嬷给太监可人使了个眼色,底下人便答立时去办。太后公孙氏适才点点头。眼睛逡巡一周,神态也更加放松。
“哀家乏了。”
建章宫的灯,暗了又暗。
宫中尚没有皇后,但晨起请安的规矩却不少。自打半个月前皇帝削了僖贞夫人张云芙的权,晨昏定省就全落在了各宫主位的身上。
郭美人与王承辉天还未亮就已经在殿门口站着了,霜寒露重,两人虽都穿着大氅,但一阵风吹来,还是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请她们进来吧。”
她晓得消息的时候尚在床上躺着未起,但这种时候给下马威并非良策。皇帝要自己查她们,那必定是有错漏可查的,就算没有也不要紧,那些见不得人的手段她上辈子见得多了,区区两个低位妃嫔,三天足矣。
虞素早上素来有懒床的习惯,且她从来不惮于让人等。磨磨蹭蹭过了近半个时辰,又让人将自己十指浸上蔻丹缠好,才过去。
王承辉还好,郭美人已经十分的急不可耐。不过她运气也是十分的不好,才说了一句贵嫔娘娘的款儿可真大,就被王承辉拉住了衣袖。
这样的天气,她穿的却还轻薄,不过盖在身上的大氅却是十分的厚实漂亮。郭美人正想回头去瞪王承辉,余光瞟见虞素,登时便露出文静自然的笑容。
“本宫来的是有些迟,只是郭美人也不必这般着急,毕竟青天白日也没机会侍寝,在宫里闲着也是闲着,又何必在意在我这儿多等这么一会儿。”
说罢也懒得再看郭美人的脸色是好还是不好。皇帝要她装出宠妃的派头,殊不知骄奢二字正中她下怀,所以即使知道他这是有敲打虞家的打算,也是很干脆的应了。
虽不知原主娘家那边究竟是什么光景,但就记忆上来讲,原主也不是最受喜欢的那一个,不过是占着嫡长女的名头,得着份例里该得的好处而已。
正文 夜合花(一)
郭美人算是新入宫,而眼前这位虞贵嫔,却是已经在冷宫里晒了近两年的太阳。一位被弃置的妃子陡然被皇上抬起来成了贵嫔,本来就有诸多人不服;郭美人偏不巧就是这其中之一。
“贵嫔娘娘在冷宫里呆久了,怕是晨昏定省的规矩也记得不太清楚。如今宫里尚没有皇后,娘娘自然可以睡到日上三竿,任由妾与妹妹在这儿苦等;只是若到时候立了中宫,娘娘再这般懈怠,怕是要吃不少的苦头。不过娘娘有皇上宠着,想必也是不怕的。”
王承辉一个劲儿地拉郭美人的袖子,偏生她正说到兴头上,哪里还愿意管从来只晓得跟在她后头的唯唯诺诺的王承辉。虞素知道,郭美人这是仗着家世,仗着那位自己到现在还未打过照面的太后;年轻的狐狸倚仗着老虎的威严耍尽了威风,却不知道靠山山倒,靠水水流!
虞素任她说完,任她耍尽了张狂,自己却在上首施施然地坐下;也不说话,只是拿起哥窑的盖碗喝了口茶,御膳房送过来的点心也忒难入口,花样倒是好看,就这么摆着,让它成个景便也罢了。
只是那郭美人兴致勃勃地说完,见正主竟是连眉头都没皱一皱,心下难免有些发憷。她心里这一慌,面上难免就显出来。虞素饶有兴味,莲花纹的更漏不知愁地走着,终是王承辉按捺不住,怯怯地说了一句:
“还请娘娘息怒。”
“本宫并没恼她,何来息怒一说。”
说完,她瞧见王承辉脸上一闪而逝的复杂。虞素对这两人的性子有了定论,也就收起了咄咄逼人的样子;毕竟,跟这样的小角色较真实在是犯不上,说出去掉价。
郭美人食不知味地吃了右手的点心,王承辉只一味地做小伏低,像是生怕人瞧见她似的;又过了会儿,舒乐上前跟虞素咬了句耳朵,虞素听了心情大好,便道:
“你们先回去吧。”
说完余光扫了正准备站起来的郭美人一眼,施施然勾起一个笑容。也不晓得是虞素气场太足还是郭美人心虚的过了头,脚底一个不稳就要往下滑;还好那位王承辉眼疾手快。
“美人身上的那件大氅甚是好看。”
郭美人连说着不敢,就要将大氅供上去,左右见虞素没有阻拦,那离郭美人最近的宫女便凑上前去接。
舒乐不明白贵嫔娘娘为什么会要这件大氅。娘娘眼皮子不浅,甚至可以说是十分的挑剔,她这样做,岂不是给郭美人跟王承辉留下了一个错误的暗示。又或者……舒乐一时想的入了神,竟是连已经走到了虞素前头也未发觉。
虞素拍拍她的肩,因此而缓过神来的舒乐被眼前这场景吓的一哆嗦,才要跪下讨饶,就被虞素扶住。
“不必。”
“谢……谢娘娘。”
在场的人并没一个如舒乐一般见识过虞素的厉害,难免觉得她小题大做;当然也有那机敏的,已经借此揣度起虞素的性情来。
东方止办事雷厉风行,人虽不是何吕送来的,但那小黄门也客气的很,毕竟是皇上亲自赦免的人,虽说昨儿未曾留宿,但日后会如何谁也说不好。
虞素如今手头有些银子,便也不吝啬,给足了打赏,认过人也就回去不提。皇上亲赐的川鲁粤淮扬样样精通的厨子跟会做药膳懂鉴毒的宫女,消息甫一传出来就在满宫里引起轩然大波,太后亦冷了脸,道:
“只怪哀家心粗,从前他在哀家跟前尽孝的时候,可没察觉他竟有这份细致。”
公孙展颜如今正是二八芳华,本该梳妇人髻的年纪,却依旧垂髫。公孙家的姑娘从来都是年满十八方能出阁,究其这一规矩的根源,还要从公孙家的第一位皇后,孝懿慈皇后说起。
天色还早,厨子急着要在虞素跟前露一手,巴巴地奉了早膳上来。一碗水仙陈,一碟虾饼,一份六乾白玉酥。
“舒乐,去赏她。”
懂得巴结,便懂得畏惧。
虞素拿起筷子,才夹了一块虾饼,却又忆起自己昔年作为旧朝余孽入宫;适逢他跟公孙氏的长子满月。公孙氏夹了一块虾饼予她,如春风一缕的笑容,却因为显得太真,才让她觉得假。都说公孙氏贤良,可真若贤良,又怎么会下公孙一脉嫡支嫡女年满十八方能出嫁这样的死命令。说到底,也不过是为自己母家大皇长子三岁的嫡长女铺路而已。
只可惜那路究竟顺遂与否,自己却再无缘得见。
碎碧成影。公孙展颜随侍在侧,瞧着建章宫里辉煌的光景,虽是长房嫡女,自幼见惯富贵,但她还是被太后宫里那些如神来之笔的摆件所吸引,心里难免生出一丝憧憬来。
与太后不同,在晓得皇帝不合规矩地赏了那姓虞的女子一个大厨之后,却觉得这皇帝是个会疼人的,加上出手又阔绰。年轻女子,自然易被这样的男人吸引,从而生出许多的妄想。
“不如,叫那女子过来用膳吧”
她也实在好奇,一个从冷宫里出来女子,若说是家事的缘故,又缘何能得到皇帝的青睐?
太后左手带着护甲,皇家御用的金龙之色,本来张开的手突然微微地蜷起来,眉骨也突起。却是笑道:
“哀家竟是没想到这个妙宗。”
公孙展颜心一松,便想趁着这个机会好好剖白一番。
“姑母眼睛要盯着六宫里的大事小情,哪里会关心这些微小之事。若展颜有幸,日后得以侍奉在姑母身旁,姑母便也不必像现在这般劳累。”
太后听了,连声大慰地说了三个好字。
“我公孙家的女儿,就是要有这样的志气。”
太后挥手便叫了人过来,只吩咐那小黄门:
“去,传哀家口谕,赏贵嫔虞氏建章宫用膳。”
公孙展颜听了,心里一块石头落地;都说她这位姑母生性多疑,此次入宫,却觉得姑母并非传闻中那般;甚至,还十分的亲和体贴。想想日后……不自觉地莞尔一笑。
太后用余光撇见,便又生起一丝奇诡的心思来。还是年轻了些。年轻人,沉不住气,自大自负,小心思藏不住;不过毕竟是她血亲,不怕不听话,更不怕……
虞素一早上被那道虾饼搅了心情,如今正歪在美人榻上瞧厨子奉上来的菜谱,只打算着午膳时候好好讲究一番。虞素手正敲在最后一道的菜名上,就有内监领了建章宫的宫人过来传太后口谕。
“贵嫔娘娘您大喜。”
大喜。
不过是叫人过去用膳都要让人传口谕,太后娘娘好大的口气跟排场。虞素自觉被人搅了清净,轻轻合上那本藕粉缎面包好的菜谱,面容不善,语气也怠慢。
“可真是劳烦公公您跑一趟。”
“太后娘娘既下了旨,奴婢跑这一趟是应当的。还烦请娘娘您快些,免得到时候让太后娘娘等的急了,咱们可是谁都担待不起。”
小黄门见她没有打赏的意思,很快收起了一副笑脸。本就是太后近前伺候的人,从来都是人人巴结他,哪有他去巴结别人的道理;何况这一位……建章宫上下谁不知道,就在刚才,太后娘娘还因为皇上对这一位的偏宠发了好大的脾气。
活不长的人,又没点眼力,对她再客气也是白搭。小黄门这样想着,谱也摆的更大。
“公公您不搭把手,我可起不来。”
那小黄门脸又一沉。但毕竟是个下人,不敢明着顶撞主子,低低地道一声诺,本来直挺挺的腰杆也跟着弯了下去。
她的手才搭上小黄门的胳膊,就看到他阴沉的脸。她心里没什么想头,跟这样的人生气犯不上,终究也不过是个下人。
虞素前脚才踏入建章宫的门槛,僖贞夫人后脚就得了消息。往家递的信到现在也没有回音,现今世族做大,皇上又非太后娘娘亲生,从前不问这些也就罢了,但如今……自己家世寒微,从前那样的位置她是不敢想的,但家里若真是搭上了那条线,说不准还能拼上一拼。只等她们鹬蚌相争,自己能够坐收渔翁之利。
“妾虞素见过太后娘娘,太后娘娘金安。”
虞素行的是大礼。但太后并不正眼瞧她,公孙展颜倒是好奇,却也只是拿余光去瞟,免得被她发现落了下乘。
舒乐跟着她一同行的大礼,因见太后久久不叫起来,心下惶然,但主子还稳着,自己不敢也不能给主子丢人。只是她姿态实在僵硬,建章宫中的宫人瞧了脸上不免带了鄙夷之色,更有那胆子大,明目张胆的交头道:
“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才。还是贴身的宫女呢,小家子气十足,真是没脸面的紧。”
大殿里空荡荡的,即使声音压的低,模模糊糊还是能听出意思来。虽是低着头,却依旧能瞧见脸上的样子,舒乐吓的豆大的汗珠直往地上滚,正主虞素却还是没什么表情。
太后倒是觉得奇。
她从前倒也不是这样的,又想到自己那个殒命的内侍,看来这虞家人,到底还是留了一手。
“起来吧。”
虞素听了,淡漠地直起身子。跪得久了膝盖会麻,这样贸然站起来仪态不雅,她从来重容色,又好脸面,可不想这样出丑。还是舒乐乖觉地说了句谢太后,虞素也跟着说了,说罢便安然等着舒乐上来扶她,即使自己在这位太后面前是小辈,是个她自以为像碾死一只蚂蚁一样可以轻易收拾的人;虽然不想挑事,但虞素真的不害怕。
何况太后复姓公孙,东方家覆了虞家的国,是国仇家恨;但她虞素跟公孙氏,那是不共戴天!
正文 夜合花(二)
即使有舒乐帮扶,虞素的脚依旧软的厉害。太后给她赐了座,又让宫女上了顶好的西湖龙井上来。虞素宫里只放着些陈年的普洱跟六安瓜片,按虞素的话说,可真真是不能入口。可见掖庭局做事还是不够用心。毕竟,到底是从冷宫里出来的,说是贵嫔,跟从前的妃位比还是差了一截,加之僖贞夫人跟太后似乎都对她颇是不喜,他们怕是也不敢触这个霉头。
“也唯有狮峰的老井才能出这样的好味道。”
虽这样说,她却也不过只是抿了两口。
公孙展颜只觉得这人好大的派头,说是世代清流,这女子,跟她平常接触的那些世家女在气场上却不相伯仲;不,该说是更加狂妄自恃才对。是不是因为在皇上身边侍奉久了,沾染龙气,这才练就出这样宠辱不惊的镇定?
“你冷宫里两年,倒是历练出来了。”
太后拿那寸长的护甲敲着木桌子,隐隐似有梵音,大概是因为请来的姑子在暖阁里念佛缘故。虞素眼皮一抬,只觉得太后身上的杀伐之气太重,身边坐着的大概就是公孙家的嫡女,世家长女,气派是有的,也必定不笨;只是想要入主中宫,还得先要过她这一关。
皇帝是不会让公孙家再出一个皇后的,不然也不会启用她。
“太后娘娘您说的哪里话,冷宫里残羹剩饭的,妾日日闭门思过,如今能放出来,只求能不再惹娘娘生气,惹皇上生气。”
她不愿意跟太后打嘴仗,免得被人借题发挥给她治一个大不敬的罪名。但是她这番客气,在太后听来却觉得老大不舒服。
也不知道太后此时是不是已经动了杀意,不过但凡能在后宫里屹立不倒这些年,即使自己不能生儿子却还是抱了个养子让他坐皇位,又对前朝多有染指,这样的聪明不能不说是独一份。只是她已经派人对自己动过一回手,皇帝现在又对朝中之事上了心,前朝后宫,牵一发而动全身,公孙氏短期内怕是不敢再轻易要她性命。但其他嘛……虞素一副谦卑样子,心中却是百转千回,宫中的午膳应该已经摆的妥当,却不知自己能否撑到那个时候。
谋算人心,她从来都是个中好手。
“这位就是娘娘的内侄女吧。”
在太后尚未说话的间隙,虞素余光瞥见似乎已经按捺不住的公孙展颜,实时地拿她堵住了太后地嘴。
***
皇帝正在煮茶。昔年他尚在明华府中,因机缘习得这古老的手艺,日后他每每杀人,战胜或战败之时,都会独自在密闭的空间里烹茶;那些随之蒸腾起来的白烟能很快的安抚他的焦躁不安,它们很快地出现又很快地消散,就如同他颠沛的人生与他求之不得的明华。
僖贞夫人来的实在不是时候。
皇帝本想说不见,但话未说出口就想起张家最近动作不小,张家是寒门,寒门有时候会忠于世族,但亦可以成为讨伐他们的利刃。
“让她在暖阁等着。”
僖贞夫人张云芙虽说带着精致妆容,形容凄楚,但皇帝不想见你。且这厌恶并不会因她这楚楚可怜而削减半分。一见他,僖贞夫人心神一荡,忙迎上前,却只见到皇帝平静淡漠的表情。见此,张云芙的神色难免一僵。
但最终还是见过了,又自顾自的找地方坐下来,低低小小的一句皇上直叫的人心窝子都酥掉,却并没因此打动皇帝分毫。僖贞夫人揣度着皇帝的同时,皇帝亦是在揣度她。
能以寒微家世,成为宫中首屈一指的宠妃,僖贞夫人张芸芙确实有她的独到之处。只可惜一朝天子一朝臣,从这一位皇帝的芯子换了之后,昔日僖贞夫人一人独大的场面怕是要一去不复返。
不过听说张家最近搭上了那一位。张家家世不高,现如今却也有了争上一争的意思。这样也好,想将那些个世族连根拔起,就得提拔这些门肆祚薄的之徒。虽不想宠幸,但却有用;所以他虽削了僖贞夫人的权,却没有更大的动作。
“妾听闻皇上近日都睡得很晚 便特地做了鲜鸡汤,好替皇上补一补身子。”
“你的耳目很灵通。”
张芸芙正在舀鸡汤的手一歪,幸而汤汁未再溅出;她脸上笑容凝固成一个尴尬的弧度,但很快也就收放自如了。
“皇上惯来喜欢取笑臣妾。还记得当年您要封臣妾为夫人,选字的时候,硬是要选明华二字。您那时候意气风发,许诺要让臣妾享尽这世间容华,就如同前朝的那一位明华长公主一般。即使如今您替妾改了封号,妾也明白,皇上是不想让妾去学前朝的那一位,免得到时候被万民唾弃。皇上您心中有丘壑,只是不论您是如过去那般洒脱,还是像如今这样稳重,妾都愿意做您的解语花。”
张云芙轻声慢语,本是想借着旧时的事,再做出一番懂事的样子;借此勾起皇上的情绪。连着将近二十天未曾侍寝,对她来说可是闻所未闻的事情;好在皇帝亦未曾召幸旁人。
本来已经等着要被君王拥入怀,张云芙脸上神情越发凄楚,她警醒着耳朵,生怕自己漏听一句情话。
“何吕。”
皇帝本来坐在上首,张云芙还端着鸡汤;见他神色淡漠,一时之间竟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这不对。皇帝的反应与她的假设相差十万八千里,她笑容牵强,却不敢不笑。
“僖贞夫人语出不逊,着罚俸一年,降为昭仪。”
不说僖贞夫人,连何吕都被皇帝突然的情绪弄得一头雾水。但正正经经地下了旨,他与僖贞夫人都必是要应的。何吕尚好,毕竟与他无甚关系,他只是一个帮忙将旨意传遍六宫的人,而僖贞夫人,却是立时瘫在地上。
“皇上。”
不像旁人会即刻喊一句谢主隆恩,僖贞夫人张云芙却是登时落了泪哭求。只可惜她到底没能明白今非昔比的道理。
***
虞素几人落了座,按理说公孙展颜虽是太后亲眷,却并无封诰,理应坐在最下首才是。但太后要抬举她,虞素也不能强拿规矩说事。太后先动了筷,却又嫌那双筷子不够漂亮好看。
叶嬷嬷实时凑上来,太后一个眼风一扫,将筷子置地,嘴里说着:
“做事怎么这般不经心,这样的质地样式,怎么能进建章宫。”
“娘娘您息怒,新来的下人不懂规矩,奴婢这就去给娘娘换。”
建章宫里启用的都是些训练有素的宫女内监,不多时就给太后准备好了全新的杯箸。那小黄门走的也太急,眼见着就要撞到虞素,却及时绕开,虽还是蹭到了些,却好歹没有冲撞。
“公公东西掉了。”
虞素见太后眼睛一直盯着她,知道有异,何况那一位小黄门身手其实算不得灵敏。说着便将那小黄门方才借势放在她身上的小福包随手那么一拨,那东西赫然便滚落到她脚底下。
太后看她的目光,又显得更加深长。
“福饼,还不去给虞氏告罪。”
太后声音凉凉的,因一字一顿,而显得分外悠长。这一次,公孙展颜始知自己姑母的厉害。
“罢了,这位小公公也是急着做事,何况是他自己掉了东西,又何必给妾告罪。”
说着,竟亲自弯腰去捡那福袋。
要知道,那福袋里头装着的可不是什么好东西。福饼身手好,以为自己照吩咐,神不知鬼不觉的将东西放到虞贵嫔身上,到时候事成,自己必定大功一件,没成想……
“耽误娘娘用膳了。”
“无碍。”
见太后动了筷,虞素也就不再端着,这一关算是过去了,只是梁子结的太大,想必以后的日子也不会太平。
虞素走后,太后屏退左右,只留公孙展颜一人随时在侧,女子脱簪待罪,嘴里念着:
“小辈公孙展颜不孝,愿以二八之年入宫伴驾。孝懿慈皇后在天有灵,还请宽恕则个。”
袅袅余烟,太后恍惚的记起来自己初入宫闱之时,也如展颜这般年轻。此前她尚有让展颜再等一等的打算,但今日之事一过,展颜入宫,迫在眉睫。
回宫的路上,孙昭仪见罪于君上之事早已被传的沸沸扬扬;正半躺在轿子上寐着的虞素突然睁开了眼,烫金的匾额上,宣室殿三个字实在耀目。
“贵嫔您请。”
她什么也没问。没问因何要突然改道来宣室殿,也没问皇帝为什么又要见她。
皇帝正在喝自己烹好的茶。他本来是想给张云芙留体面的,只可惜她不该拿明华做戕子,即使史书工笔赫然在目,她也不该是任人诋毁的那一个。
“皇上。”
她不说吉祥。行了小礼,西厢里茶香四溢,烹茶是古法,缘不知这位皇帝也是风雅之人。
“听说你今儿去太后宫里了?”
“是。太后无甚可惧,皇上您无需担忧。”
东方止正准备放茶杯的手突然悬在了半空中。
“虞素。”
“是。”
“你在家时,就这般从容吗?”
虞素险些忘了这位皇帝是晓得原主从前的性子的。她摇了摇头,又说:
“冷宫两年,妾历练出来了。”
说罢,又是良久的沉默。
“朕要你宫里那两个妃嫔的错处,让她们吐口,朕要她们家里中饱私囊的罪证。朕给你三天。”
那茶香让虞素恍惚。一整块紫檀木嵌寿字的屏风,空隙里,瑞脑的香气一丝一丝地漏出,还有金狮铜胎香炉吞吐的白烟,看久了,却看出泛紫的贵气来。
“妾宫里逢夜点灯,那昏黄实在刺眼,此事若成,妾求皇上能赏妾六颗夜明珠。以它耀夜,也方便好看些。”
六颗而已,虞素自觉自己要的实在不多,却不知道那皇帝为什么要牢牢地盯着她看。她从不惮于人直视她,只是他的脸实在让人心虚。她正腹诽做皇帝的怎能这般小气,就见那皇帝答允了她。
正文 夜合花(三)
皇帝的眼睛有些狭长,不笑的时候还好,笑起来,实在摄人心魄。她不知皇帝在笑什么,说到底,他也只是微微地将唇挑起来,却是如春风和煦;她的自持正摇旗呐喊,却因片刻的飘忽而顿时显出了颓势。
记忆有时候实在不是什么好东西。记得的太多,又太深刻不能忘。她萎顿下来,低头去瞧自己的足。在这朝,三寸金莲依旧是很时兴的审美,这身体却不是。前生她亦不缠足,天成的大脚在世人心中算不得好看,但她却因此学了傍身的功夫,遇上了不该遇的人。
缘或劫都说不清楚,眼前一模糊,心却很快震慑起来。
“三日之期,妾必当不辱命。”
她刚刚停顿了太长的时间。如今说起话,喉头也发颤,竟不比从前笃定。皇帝暗地里打量她,心里生出奇诡的心思,总觉得这是百年之前的那个人,来跟他续前缘,来耗尽他的心智,让他再至死地醉一回。
皇帝笑笑,伸手便挥退了她。
待虞素一走,东方止便吩咐何吕道:
“去把鞠曲叫来。”
虞素并不知道皇帝已经起了疑心。
辰光其实正好,回程的路上碰见正在外头闲步的王承辉,虞素让人落了轿子,上前问了一句。王承辉只知她是个冷面的,早上整治郭美人,真真是好大的派头,她家与郭美人家是中表之亲,但早早就有了嫌隙,如今来了新的娘娘,她怎么也得攀附上,好压一压郭美人的气焰。
越是这样思量,面上那笑容也就越发的笃定。
两人同回了宫,不料郭美人却早早地在正厅里候着。她右手的檀木桌上摆着一列水晶杯,西域那边供上来的东西,贵价倒是其次,难得的是投其所好。
虞素喜欢葡萄美酒,一样爱刹月光杯。
“这是西域的商队进京时给妾的父亲带过来的,后来又随妾进了宫。妾身份低微,自知不配,想着娘娘应该会喜欢,就借花献佛了。”
谁不知道僖贞夫人惹恼了君上,更遑论她是见识过虞素的厉害的。虽有太后可依傍,但终归不是长久之计。
“我早说了你懂事。”
懂事。
王承辉在旁边直恨得牙痒痒,真是没长性的东西。前些日子巴结着太后,在自个儿跟前骂这位贵嫔的时候嘴里不知道多阴损,大清早的还嚣张的不行,现今却又不要脸的奉承了起来。
但她嘴皮子不如郭美人利索,又从来是一副老实相,见她这样却也敢不说什么,只是在心中谩骂罢了。只是她原先是笑着的,现在脸却有些垮塌。
“娘娘说的是什么话,本来就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妾还怕娘娘不喜欢呢。”
郭美人熟络地坐下来,王承辉也跟着坐了,只是这次她并没坐在郭美人下首,而是选择跟她对坐。
辰光在这种时候便显得分外好消磨。郭美人一直妙语连珠,将王承辉压的死死的,虞素亦不帮衬,只顾顺着郭美人的话说,只是时不时地对王承辉提点两句。
玉蚌与渔翁。
为了那六颗夜明珠,也为了日后的荣华,她是费了心思的。及至下弦月高挂天际,虞素换了身寡淡衣裳,这样的夜不必鲜艳亮丽,虽说她亦喜欢锦衣夜行,此时却不想费这般周折。
暗红苏绣的宫装,在王承辉看来,却还是艳了。
她怯怯地叫了一声贵嫔娘娘,又亲自给她端茶看座。她说不出蓬荜生辉那样的漂亮话,却是想在这位娘娘面前好好表示一番的。
虞素打量着她,这女子有一双与她面容不符的眼睛。大概是压抑的久了,看人的时候野心便会从瞳孔里不受控制的迸发出来,虞素淡漠地瞧着她,说辞已经想好,三天?怕是等明晚一过,那六颗夜明珠就能拿到手。
翌日只有郭美人一人过去请安。她身上环佩叮当,见了虞素,先是笑吟吟地叫了一句姐姐,又问:
“怎么王妹妹还没过来?她可不像这么不知礼的人。”
“你王妹妹病了。”
在郭美人看来,今儿宫中的氛围实在不好。天蒙蒙亮,月亮未走,星辰也明。昏暗的天昏暗的灯,实在是压得人喘不过气来。顶要紧的是今儿虞贵嫔的脸色,郭美人正揣度着,就见虞贵嫔不知道把什么东西往地上一掷。
“跪下吧。”
她的脸,像极了死神的脸。
郭美人因谋害皇嗣被送去了慎刑司,本来是几年前的旧案子了,却到了今日才被翻查出来。慎刑司的嬷嬷几鞭子甩下去,素来娇生惯养的郭美人,又因此说出了许多不入耳的秘辛。
是子时了。东西六宫静悄悄,为太后的建章宫灯火通明,木鱼诵经之声不绝于耳,檀香将宫殿装饰成佛祖的祠堂,太后坐在中央,却显出罗刹一样的弑杀。
她将册子上郭家跟王家的名字划去,到第二日,御史言官觐见,百官弹劾,郭大人与王大人可真真是连落水狗都不如。朝堂之下顿时打杀声一片,却就是这时候,一个不要命的言官顾之文,揭发郭家与公孙家狼狈为奸,鱼肉百姓的大事。
一直处变不惊的太后这一次,终是没能镇定下去。
皇帝将那六枚夜明珠放进妆奁中,又在里头放了几条珍珠项链,跟鸽子蛋大的几枚红宝石。一石激起千层浪,言官顾之文一封弹劾的折子下去,太学院的学生也联名上书,公孙一族欺男霸女这些年,早让人不满。
公孙家根基虽厚,但架不住朝中亦有不少皇党,皇帝一旨折子下去,该查的查,该办的办。至此,公孙一族与皇族,百年之好,一朝便要危在旦夕。
“皇上,太后娘娘,怕是有些不太好。”
何吕本不想在这个时候触霉头。只是建章宫急报,太后怎么说也抚养了皇上这么些年,我朝以孝治天下,且忠孝礼义,皇上即使现在想要与太后分庭抗体,却也不能在明面上显出不孝落人口舌。
“玉衡大长公主也进宫了。”
东方止点了点头。余光却又瞟见还安安静静地摆放在那儿的妆奁,随手拿起来递给了何吕。
“把这个送到明福宫去。”
何吕只觉得手头沉甸甸地,也不敢问里头都装着些什么,只是照规矩提了一句:
“这几样东西要不要记档?”
“记。”
夜明珠价值千金,这样浩大的封赏,合该要六宫里晓得,也该让前朝晓得;那些个世族若再这般的跋扈嚣张,难免就要被虞家这样的清流取而代之。
明福宫里,虞素命人将那些栽种好的菊花尽数扔了,花匠换上了别的鲜花种子,等来年的时候春暖花开,势必又是别样的光景。只是不知道来年自己是否还住在这明福宫,未央宫的殿宇要比桂宫里的恢弘,建章宫更是难得的大气豪奢。总之打住进这里的头一天起,她就是想好了要挪地方的。
皇帝在路上碰见了玉衡大长公主。对于这个抱来的弟弟,玉衡大长公主从来没甚好感。幼时年纪小,不懂母后缘何疼弟弟要疼自己多些,后来年岁大了,知道许多隐秘情由,却还是怨这弟弟毁了自己与母后之间的许多天伦。
玉衡大长公主这次亦是有备而来。皇帝如今年满二十,母后一直拖着不给皇帝立后,不过是在等公孙家的那位长女罢了,如今公孙家招了皇帝忌惮,母后不如顺水推舟,以孝悌之意,压着皇帝另立皇后。
与太后不同,玉衡大长公主并不怎么喜欢公孙家的人。玉衡大长公主从来都以皇家女自居,又因旧时的一些事,很是瞧不上公孙家。
太后是真病还是假病,皇帝都不关心。反倒是玉衡,才进了建章宫的内室,就疾步地朝太后床前走去。母女连心,可见一斑。
晚间,皇帝传了虞贵嫔侍寝。
虞素可不想侍寝,她领了旨,梳头的时候却险些砸坏了手头的梳子。今儿她是准备看着那几颗夜明珠点亮她房里的黑,让她在如白昼一样的房里徜徉的。加上今天没什么月色,郭美人也没了,明福宫里除了她之外就是那一病不起且怕是再也起不来的王承辉。没人挤的地方,多好的宽敞跟亮,怎么偏偏皇帝就要召她过去侍寝。
瞧那皇帝也不像是色中饿鬼,且听说今儿太后以一个孝字强逼着他娶公孙家的女儿为后,回了宣室殿没砸东西也就罢了,怎么还想起鱼水之欢来。
“娘娘,启程吧。”
水葱色的小薄夹袄,侍女又给她梳了飞仙髻,她瞧舒乐一眼,舒乐模样正,说话也好听,低头的时候叫人心酥。
“去,换一件桃红色的衣裳,再让她们给你画个眉。”
舒乐虽不明白她的意思,却也不敢违拗。她乖乖地答了是,就被左右的宫人给领走了。若真走到那一步,给舒乐挣个名分,替她伺候也是好的。虞素上辈子没叫男人碰过,此生虽守着别人的身子,亦没有想过要做以色事人的勾当。
也不是为守贞,守心罢了。她在心里低声地替自己辩解道。
正文 两心痴
即使小黄门再三叮嘱过,虞素还是依然故我。她盛装出行,发髻繁复不说,身上更是环佩叮当。最最让小黄门不解的是,她手上还拿着两颗夜明珠把玩。莫不是两年未侍寝,好容易有了机会,乐得神魂颠倒?小黄门揣度着,却借此狠狠地鄙夷了她一把。
鞠曲得了皇帝的令,勾在宣室殿卧室的横梁上,皇上做事也忒没有章法,但皇上跟以前可不一样了。鞠曲跟皇帝是光腚子长大的兄弟,一等一忠心的护卫加暗卫,从前皇帝性子软,他眼睁睁地瞧他受太后欺负也说不得什么,现在皇帝出息了,晓得与太后抗衡,也晓得争权。他是个武将,也不懂得这些,但只要他不受欺负,怎么都是好的。
虞素一去,何吕忙迎上来。
“皇上还在批折子,娘娘您先沐浴,到时候到内室等着皇上就是。”
她虽说抗拒侍寝,但不抗拒沐浴。要知道皇帝宫里的沐浴池子四季常温,若是嫔妃留宿,花瓣香粉给的尤其足。特别是那缎子铺就的地,可真真是想刹了她!
“好。”
舒乐本来是不能跟着她进去的,但坳不过她坚持。现在宫中的局势不好说,明华夫人突然成了张昭仪,虞废妃却被册为贵嫔。加之皇上性情大变,虞贵嫔日后会怎么样谁也说不准,是故还是不要得罪的好。
她本不喜欢玫瑰花瓣,玫瑰的那种红色不算正,且不如桃花娇艳,又不必蔷薇野性。但想来这宫里的女子都是喜欢玫瑰的,不然掖庭也不会每次只要有嫔妃侍寝,就往宣室殿里进献大把的玫瑰与茉莉。
“玫瑰我不要,全换成茉莉。”
好在宫女还只是先洒了些鲜花汁子在里头。
那宫女本想说玫瑰与茉莉同放才好看,但见她神色肃穆,全不像寻常侍寝的嫔妃那样高兴好说话,也就噤了声。也真是奇,明明是高兴事,怎么在这位贵嫔脸上却看不出分毫喜色。
池子很大,花香四溢,明黄的缎子铺在地上,看的她心情大好。皇家便是皇家,她不能拥有这泼天的富贵,只是因为皇帝还不愿给。
心猿意马的时候,她余光瞧见站在那儿的舒乐,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招了招手便唤她过来。
“你去把我的夜明珠先放进内室。”
她来的时候瞧见宣室殿似乎没什么人值夜,除了几个伺候她洗漱的宫女跟之前迎她进来的何吕,竟就没再见着旁人。这样也好,让舒乐先进去,如果真撞上了那皇帝,说不定又能成就一段姻缘。
舒乐有小女儿态,又被水汽蒸过,面容瞧上去更是姣好。对于舒乐她们来说,能被皇帝瞧上,也算是幸事一桩,她抬手与人方便,又能因这方便让自己方便,何乐而不为?
舒乐低头道了是。不为旁的,就为冷宫那一役,对于虞素,她早已是俯首帖耳,忠仆中的忠仆。
在房梁上的鞠曲困的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突然听见开门声,耳朵一警醒,人也就来了精神。让自己替他试探一个长于深闺的女子会不会武功,说老实话,鞠曲起先还以为自己听差了,但皇帝的神色一点不像开玩笑,鞠曲原来是敬他,毕竟这么多年情分在那里摆着;但现在他却是怕了。所以他也没说什么玩笑话。这不,今儿就在房梁上卧着,只等着试探那人究竟有没有武功。
皇帝怕是对之前冷宫里那个死了的护卫存着疑影吧。鞠曲没多想,只是见那女子进来,因知道是妃嫔,也不敢留神打量。
几个石子飞下去,那女子不知道闪避,还因被打中了穴口动弹不得。那女子手上大概是拿着夜明珠,听说这位虞贵嫔总是找皇帝要些古怪的东西,原先鞠曲尚还不信,但今日见了,却觉得那可不是古怪,是奢侈才对。
多贵的夜明珠啊,一拿就拿了两颗,也不知道把它拿进皇帝的内室是做什么。鞠曲不敢露面,隔着空替她解了穴,只见那女子面容煞白,心里本来已经有了答案,却依旧不敢有分毫的松懈。又簌簌地几个石子,迎着那女子的面打下去,却还是不见她有什么反应,虽是下意识地躲了,却是半点身手都没有。
鞠曲见交了差,也就悄悄地走了。虽相信他的身手,皇帝却还是将下人们尽数调离,其实心里也是盼望着那女子会武功,让两个人实打实地来一场,若动静太大惊了外头的人,反而不美。
唯有舒乐愣在那儿,好容易缓过神来,竟又以为是因为自己卑贱地位,进了君上卧居之地惹恼神明,从而才被惩罚。她心里念着莫怪莫怪,便逃也似的跑了出去。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想将那些世族连根拔起,并非朝夕之事。顾之文的事情看似是个开端,实则却不会再有下文。他目的已经达成,剩下朝廷上的整饬,官员调动,都只能徐徐图之。
至于皇后之位……御笔朱批,他在新的折子上写了一个允字,就见到了飞身而来的鞠曲。鞠曲好身手,人忠心,他用的习惯。
“您多虑了。”
鞠曲脸上露出一排白牙,他笑容爽朗甚至无邪,而他,似乎从记事起就再没有过这样简单的笑容。允字最后一笔尚未写完,就因他的这句多虑而颤了一下险些不成形。
原来,真的是自己多虑了。
也是,万中无一的事情。哪里会有这么深的缘分,上苍想必也不会给他这样多的垂帘。
“你做得好。朕给你掉个职。”
说着,大笔一挥,洋洋洒洒地一纸诏书。鞠曲没有什么学识,但锦衣卫指挥使六个字却是看的明明白白。
“做了这么多年暗卫,委屈你了。”
鞠曲面上没什么,心里却是动容的。皇帝长大了,从前吃喝玩乐样样不落的人,现在也晓得了人情世故,也晓得了疼人。
“能为皇上尽忠是鞠曲的福气。”
皇帝心中尤想着别的事,重生到这小辈身上,他手里是烂牌,唯一中看的就是这个鞠曲。而现在又多了一个虞素。
虞素再见舒乐时她脸色煞白,舒乐胆子小,但只要不是大事,在面上她还是看得过去的。虞素不问,却已经有了别的揣测,又对她说:
“让水汽熏一熏,人也舒服些。”
舒乐低头应诺。
张家那边算是递了消息进来。皇帝虽降了张云芙的位分,却升了张家的官。张家攀上了那一位,若是在前几日,必是福气,但现在却是说不清福祸了。
饶是如此,张云芙还是耐着性子将火漆封印的信笺一字一句地读完了,本来炽热的心顿时被凉水浇了个透透的,虽然早知道家里人从来只晓得叫她忍,虽然早知道家里人从来只喜欢明哲保身,虽然早知道自己只是家里人向上爬的棋子,但她也没有法子。
没有法子。
她随手将信笺扔进炭火里,顷刻间便灰飞烟灭了。明日她依旧是风华不减的张昭仪。
那一位给张家指了明路,孙家愿意走那条路,但张云芙本人却并不怎么乐意。她带着忐忑的睡意入了梦,翌日却得到皇太后的召见。
这是后话。
且说还未过完这一夜,虞素换了净色的缎衣,宫女们随侍在左右,辉煌的殿宇与谦恭的仆人让虞素瞬间有时空错离之感,好在舒乐一声贵嫔娘娘让她瞬间出戏。
舒乐这条线怕是走不通了,好在何吕过来不知道她身边的宫女说了句什么,她被人带到另一间上房,又有面目模糊的宫人过来告诉她:
“皇上今儿要批折子,怕是不能与娘娘同眠,娘娘您先就寝吧。”
虞素微不可闻地松了口气。
只可惜那两颗夜明珠被舒乐落在了别处,今晚怕是不能用它照明了。不过御用之物,即使是皇帝不常用的上房亦是布置得当,瞧那卧具竟像是番邦之物,往下一躺就像是没了腰似的。说起番邦之物,虞素突然想起来,自己原先得过一张经西洋工匠精细打造的床。其实床上的雕刻与花样都算不得奇,又是用铁器做的,并不怎么符合她的审美;但要紧的是床里头塞的不是棉花或是他们洋人爱用的羽毛,而是水!
那个奇怪的东西,倒是陪她度过了许多个难眠之夜。
原主的记忆告诉虞素我朝并没有海禁,商人地位虽不算高,但通商自由。洋人工匠必定也有,她虽不晓得原理,但只要是皇帝愿意施压,想必下头人也是造的出来的。
夜明珠之后,虞素又有了新的追求目标。
正巧太后最近施压,要让皇帝娶公孙家的姑娘做皇后,反正圣旨未下,也不是没有机会转圜。虞素眼珠子一转,唇稍勾起,心情又是大好。
不比东方止辗转难眠,虞素很快就去见了周公。她梦见谁尚不得知,但东方止却是在梦中与她相见了。他才叫了一句阿姝,转身却见到她怨毒的眼神,他伸出手想拥抱她,却见她举刀相向。
他在这样的噩梦下惊醒,熹微的辰光依旧刺的他眼睛生疼。还记得那个时候初见她,她着红衣,只是那红色不如他身上的凝固的血液耀目,她本来冷淡的神色却在他一次又一次杀戮的时候绽放出异样的华彩。
他打她十二岁的时候就陪在她身边了。却在她年华正好的时候离去,他不敢保证她不恨他。因为他最终没有如年少时承诺的那样永远守在她身边,也没有为她去死。
今儿是休沐,皇帝不上朝,舒乐怕虞素坏了规矩,早早就冒着大不韪的风险把她叫了起来。好在虞素自个儿也惦记着水床的事,舒乐才提了一声也就醒了;且夜明珠还在皇帝房里呢,虽说一国之君不至于贪这些小便宜,但自己的东西还是放在自己手里才叫人安心。
正文 微韵转
皇帝朴素,半个月前就将平日十八样的早点缩减成了六样,今儿虞素在,依旧还是六样。他本来惊魂未定,远远见了虞素,竟是别过脸不忍看。好在虞素也瞧不出什么来,只有在弄权与谋算上,她是缜密的。
她施施然见过了,毕竟是留宿过的人,不留下用一顿也说不过去。本来以为皇帝这儿的早膳必定丰盛;没成想还不如她曾经的大长公主府。
好在厨子用心,东西还能入口。云泥山药上浇着金丝,虞素偏爱那道菜,不免多将筷子往那边拨了几次。皇帝有食不言寝不语的习惯,虞素却没有。
他似乎从来不让宫人近身伺候,这样机敏的习性让他看起来不像是个养在深宫养尊处优的皇帝,而像是风藏露宿,多年的行伍之人。虞素又给自己舀了一碗粥,皇帝见了难免失笑,道:
“朕可算知道你为什么要一个川鲁粤淮扬样样精通的厨子了。”
这话要是说给别人听,恐怕要把那人吓的丢了筷;东方止实在不算那种声线柔和的帝王。他的语气里常年带着要命的淡然跟清冷,且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周身就散发出温吞但难置喙的气场。与太后那种阴翳的杀伐之气不同,他给人的感觉是慈悲的,只是带笑的阎罗一样慈悲,像东方止这种人,盯着他瞧久了,就会自心底生出一股战栗来。
“妾除了不看重权位,其余的都讲究。”
“瞧得出来。”
皇帝说着也就搁了筷。
一般人要是见皇帝放了筷子,怕是早就乖觉的跟着将杯箸摆好,可偏偏虞素她就不是一般人。搁从前,她那是傲骨,那是天家悉心养出来的天成之姿,但放在现下这当口,她那是藐视君上。
东方止也生气。但他不是那种只知颐指气使的帝王,草莽出身的人,知道人有多大的本事就有多大的气性,加之她又实在长着一张让人不愿意斥责的脸。
虞素粥喝了一半,觉得嘴里没半点味道,就问皇帝:
“有没有盐渍的梅子?”
皇帝不明白自己对她的隐忍是因为她与明华相似的面目还是相差无几的性子,他挥了挥手,有乖觉地宫女踩着步子往前来,等那宫女站定了便吩咐她:
“去拿些梅子上来。”
虞素不多话,她晓得皇帝的耐心已经被用到了极限,虽说从来不是个晓得见好就收的,但也明白今时不同往日,能忍则忍。
梅子是何吕端上来的,走之前又对皇帝咬了句耳朵,虽说东方止面上没什么表情,但细微之间,虞素仍能看出他眼睛里一闪而过的不可说的神情。
何吕不会管前朝的事,虞素觉得自己的水床应该有了眉目,梅子的酸味虽重,却让她吃出了甘甜的味道。
让宫女撤了膳,皇帝起身,虞素亦步亦趋地跟着,也不开口问。
男人步子迈的大,她虽也算得上是不拘小节,却也不愿大步流星的露了足,只得让步子踩的快些。没人知道皇帝在想什么,也没人知道他要打哪去;虞素一时走得急了,将将他要停,一时收不住便撞了个满怀。
她跌在他背上,下意识去拽他的胳膊,寸长的指甲齐齐折断,皇帝一回头,看着都替她疼。虞素本人却跟个没事人似的,连也没瞧上一眼,就镇定的立了起来。
皇帝其实也会疼人,只是不爱用在旁人身上罢了。他惯来冷情,即使后来坐江山,结了发妻,将往日乖戾嗜杀的性子收敛了,心里却还是淡漠的。见过太多的杀戮跟死里逃生的人可没心思管这些不过是皮肉之苦的小事,只是虞素的反应却是在出乎他意料。
且不说十字连心,毕竟是闺阁女子,凡是碰上这样的事,总归要苦一苦脸。就算真是那能忍的,也该借题发挥好好做一番姿态。难不成真是受了情伤,在冷宫里两年历练出来了?
“改天叫你家人进来看看你。”
不过折了个指甲,这皇帝至于心疼成这样子吗?嫔妃家人入宫是有定例的,虽不知道新朝的规矩,但他们陈朝非得是二品往上,其他的都得格外开恩。自古皇帝多情,却没想到这一位竟也是个风流天子。
虞素可不想穿了帮,笑着谢过了,但她的笑容在东方止看来却很是流于表面。即使昨儿让鞠曲试探过了,内心深处,皇帝仍没有放弃,让她见一见家人,说不准就会露出什么破绽来。
皇帝一厢情愿地怀疑着面前这人说不准跟他有着同样的遭遇,怀疑着这位似明华者身体里住着的就是明华的魂灵;虞素却还念着她那张不知何时才能到手的水床。
但这样的怀疑尚不能影响皇帝的理智,他也并没因此而多看她一眼。前生也不是没有过这样的事情;有心人猜出他内心的隐秘,刻意去模仿她的样子,也不是没有被迷惑过,醉的时候,也是真真切切将那人当做明华,却在四目相对之时,醉意一刹那就消散的干净。自然那个人下场并不怎么好,却依旧有人冒着殒命的风险前赴后继地去争去模仿。那些人怎么能明白她那举世无双的风华绝代。
就算是别无二致的容貌,如出一辙的性子,不是她就是不是她,
他叹了一声,又问:
“你跟着朕做什么?”
皇帝言语间仍是冷冷的,他从来都是这样待人,魔鬼一样的残忍冷漠。谦谦公子温润如玉那个样子他学不来,也从来都瞧不起那样的虚伪。
“妾听说公孙家的嫡女就要入主中宫,不知道皇上有什么打算?”
竟会大胆的问他打算?除却明华,东方止很少碰见能让他觉得棋逢对手的人。不过东方止亦还淡定,他的怀疑还不能当真,不过是一个有些用处的普通嫔妃,除了有些目中无人之外,也勾不起他太多的情绪。
“郭氏的事情你办得好。”
皇帝的意思是让她不必再管这一件事,聪明人听罢会早早收声,然虞素只是露出一个隐秘的笑容。
“皇后之位其实也算不得什么,不给实权,就这样金尊玉贵的养着,不过养个闲人罢了。但皇上又何必给公孙家这么大的脸面,当然打了巴掌要给甜枣,听说皇上您刚刚整饬了公孙家,虽说小动静还不足以动摇他们的根基,也足够让他们警醒了。只是妾略提一句,若真封了皇后,就是正经外戚,皇上您这一次的巴掌其实打的不响,甜枣却给的太大,朝臣迷惑,难免会让人觉得皇上其实还是不准备正经办世族,不过是想敲打敲打。妾知道,太后一个孝字将皇上您压的死死的,且不过是个女人,想必皇上您是不放在心上的。只是皇上您长在深宫,大抵未见过那些为虎作伥的人;您但凡给了公孙家半分脸面,他们就敢把那脸面做到十成。”
虞素亦知道自己这算得上是以下犯上。但没法子,她可想刹了那张水床。虽说该谢上苍垂帘让自己重活一世,但若为了活着就该缩手缩脚过一生,为免不是她想要的人生。
皇帝瞧着她一副指点江山运筹帷幄的自信,狭长的眼睛微微眯起来,嘴角扬起一个弧度。他形容魅惑,突然一个蛰身,他的眼睛迫近她,惹得虞素险些一个踉跄,虽如此,却还是听见了他的呼吸声。
她似乎很不习惯跟人有接触。记得自己头一次见她的时候将她当成了明华,与她四目相对的时候,也是见她屏住了呼吸,样子十分的不自然。他差一点就恍惚地叫她明华,好在理智及时地占了上风,却还是因此忘记了她的不恭敬,而是问:
“头一次你要了厨子,后来你要了夜明珠,这一次呢?你要什么?”
虞素犹惊魂不定。很多时候,她不想看见他的脸,他的眼神他的面容,总是轻易能勾起她努力去忘的记忆。但有些时候她又贪图他一举一动间给她带来的本不该有的错觉,还好那些恍惚与贪恋不过是片刻的事。
她直起身子,又换了鲜妍亮烈的笑容,她说话的声音轻飘飘地,却又因她的自信与坚决而显得掷地有声。
“即使是上好的黄梨木陪最考究的被面,睡久了也腰酸。妾想让人给妾做一张水床。”
皇帝险些就乐了。她方才一本正经,说世家借势,说他们为虎作伥,倒真像极了那些刚正不阿的肱骨之臣。但兜兜转转,却不过是为了张床!
“只是我朝以仁孝治天下,有些时候,朕不得不顾忌太后。”
两个人已经前后脚进了书房,房里点着的龙涎香是虞素熟悉的。她在这样的情境间始觉得放松,虽说如此,脸上却瞧不出丝毫的懈怠来。
虞素明白东方止的意思,不过是个皇后的位置,即使顺着太后的意给了又能如何。到时候是犯了谋害皇嗣的大错或是直接殒命,还不是只要他一句话,自有马前卒去办。到时候元后宾天,后位悬空,随随便便守个孝就又是三年,还能借此拿住了公孙一族的尾巴。且他终究是要立后的,虽说他要打压世族,但也不能让那些势单力薄的人家在这时候钻了空子,重用是一回事,但旧的世家落败了,也不能让新的世家崛起。
皇帝好算计,也够狠心。虞素是打帝王家出来的人,自觉也算得上是杀伐决断的好手,却仍觉得这男子凉薄。
“皇上想借公孙展颜来拿公孙一族的错处,宫可以进,但皇后之位,缓一缓未尝不好。”
堆积如山的奏折,最顶的那一个倏然落在地上,虞素屈伸去拾,抬头去看见东方止防备且疑惑的笑容。
她自知自己又揣度了一次帝心。
正惴惴间,却听皇帝道:
“若事不成,七日之后,朕下旨迎公孙氏入宫为后。”
这个女子有趣,抛开他天马行空般的怀疑不说,她的聪敏与狂妄,总能在恰如其分的时候,为这几乎淡的不知味的生活添一把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