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蜇 第1章 狗男女   雨下大了,横着吹到他们脸上。树枝树叶还有其他风夹带的东西经常砸下来。但开春的风雨都很暖和。   走了两天,两个亡命鸳鸯现在离巨鹿泽越来越近,他们穿越过茂盛森林。这时的河北树林还是茂密的,遮天蔽日,点缀着很多蕨类。树下的落叶厚厚一层。   因为下雨,到处是遍地的水流,在树根间、石头下、还有马蹄旁如瀑布般倾泻而下——为了怕伤到马的脚踝,法生和莫折虎儿只好牵马步行,因为在大多数时间里,他们的腿在混着树叶的泥里一直陷到了膝盖。   巨鹿即巨大森林的意思。传说蚩尤就是大陆泽附近巨鹿一带的氏族了,黄帝部落因为气候干旱从陕西东迁到邢台,在冀南冀中与蚩尤的九黎发生大战,黄帝九战不胜蚩尤,遂转战到冀北涿鹿之阿,留下了巨鹿,涿鹿、获鹿、束鹿等一系列地名。路非常难走,两人比他们想象的还要累。当他们休息时,就要找棵大的树,层层叠叠的树叶给他们挡雨,高高的树根可以坐上去,远离泥泞。莫折虎儿发现自己居然在这种环境里都能睡着。不止一次当她醒来时,发现自己居然躺在泥里,还好一旦走进雨里,泥浆很快就冲掉了。在不到十息时间里,泥浆就慢慢以莫折虎儿头上滑下去,流到脸上,手上,还有腿上。   等坞堡落入法生视线时,两人已是浑身疲惫不堪。那处高大的泥木围子临河而筑,窗户透射出来的橘色火光看上去是如此吸引人,令他不得不驻足。我有几个丰好,他告诉虎儿,足以应付一顿吃食加上足量的酒水。   法生在这个离巨鹿泽一天路程的坞堡停下,他们想借宿被拒绝了,没有坞壁会在深夜敢为陌生人打开堡门,放他们进来。   还好雨停了,他们在流水回旋积成了一个苇塘边上找到了过夜的扡方。浓密的芦苇里有株葱郁的大树遮在天空,地下是干的。好地方,法生于是选定了宿夜地点,点起火,架起了锅子,在锅子里熬谷粥吃;水蒸气升腾起来,袅袅地飘荡到夜空中去。   吃完晚饭,法生放缚住的马匹放去吃草,自己就躺下来睡觉了。他们把长袍铺在一片草叶上布满了灿烂萤火的地上。萤火象是向星河示威一般闪烁,躺在上面。让夜晚的星空俯视着他们,不知道那方是天上,那方是地上。他们的耳朵听着草丛间的数以亿计的虫鸣声,喧嚷、锐叫清朗地响彻在夜间,化在清新的夜气里。   “带去巨鹿泽比武,让我去灵风台九殿。”虎儿的眼光很温和,落在身上痒酥酥的。   “会的,你一定会当上女列侯的。”法生见了就难免心神不守,关于女人的问题便会从内心最隐秘的地方钻出来,似乎在阴阳怪气地向他发问:法生,她已经是乞鱼提的女人了,你热肝热肺地干了这些事,图的是个什么?你老实说,你真的不在乎吗?自欺欺人罢了,你就是想上她,你一直都以为自己不止是个种田的料,你这几年都在设计着自己怎样投军怎样玩出花巧来,这三年祓禊大会你狗日的每年一场不落,别人说你是心实在只落在种田上,其实你是想等闯出了大名声才去投军,你是想给坞壁街坊们一个惊喜,你想看见你那老阿爷高兴得从地里上蹦起来,夸你争气,你是想看见那个嫌你家穷个,很不客气地把你喜欢的姑娘嫁给乞鱼提的虎儿阿娘惭愧,你要她再来找你,而你再很客气地跟她说没啥。你狗日的阴险的要命,你把自己憋得那么辛苦干什么?你个孬种每天夜里窝在被子里淌猫尿算什么玩艺儿,为什么现在不去问虎儿问她想不想跟你私奔?   法生突然就有了冲动,他用手拂过野草叶片转过头去,心里正思量盘算怎么开口。突然间眼角余光闪过一丝摇曳的火星。什么?   夜空被焚烧枯枝的红光所照亮,狗吠叫起来,树后,巨大的狗站在火光中,它头上有眼形斑毛,如四只眼晴般令人生畏,从爪到肩膀就有五尺高。种子字印着火光在她的七扎披甲上,仿佛在阴森森的流动着,散发着血红光芒,比火焰还要强烈。水光雾气在它四足下不断涌动,火焰掩映中口水就像溶岩般从它的嘴边淌下   “沙罗摩!。”然后虎儿尖叫着、吓得水洼中飞起一队雁列,反射出红色掺杂银色的光彩,就象是许多块红绸向黑暗的天空飞去一样了。吠声中蕴含的力量击中这一对私奔的男女,虎儿,她浑身颤抖痛苦的扭着身子跪倒在地上,开始慢慢往法生处爬,呻吟着。   法生手慢了下来,搞不清它是不是危险或是有多危险。   根据羯人和粟特人从西域带来的传说。沙罗摩(Sarama)又叫四眼护路者,是冥王阎摩的爱犬,据称有四只眼晴,身上长着浓密的花斑毛,鼻子高大,气力无穷;它的两个崽子作为阎摩王的信使,昼夜游弋人间,传播死亡的信息,捕捉死人的亡灵,负责把守亡灵进入阎摩王囯必经之路的关卡,对那些由火神阿耆尼引导前来的亡魂,进行严厉的盘查审问。   法生摸到了刀环,心中一定,瞬间便拔刀在手,飞快地突入草丛。   狗又开始吠叫,声音更强了,甚至盖过了法生的吼声。刀斩在七扎披甲上冒出了一圈火花,狗身后恶魔般的形态站了起来,发辦叮当直响,迈了几步,然后站住一动不动。他的眼睛往后翻,一股股黑烟从他张开的手里冒出来。   “不准动!”法生高喊起来。“再动,我劈了你!”他一边吼叫一边咒骂,冲到恶魔面前却发现只不过是一个在火堆边烧东西的熟人,差点就刹不住脚,“你!”,他放下环刀,“迦耶?你在这儿干什么?”   “烧书啊”火旁的人毫不害怕,“你也来?”他满头的发辫环珮叮珰作响。散发而编服,这形象让法生深恶痛觉,不是老氐就是屠各匈奴。正是他最痛恨的独孤永安的好兄弟-迦耶,这两人成天缠在一起。   “我是问你到这里来干嘛的?是不是又被北宫先生骂了?”   “关你什么事,你不也要去巨鹿泽”   “迦耶,你快滚回去,不然你遇上游侠儿被杀了可不好。北宫先生可不想你呆这儿”   “你算老几,也来训我”,男孩满不在乎,“我可受够了北宫大郎了”   “别在我面前充大头蒜”,法生吓唬他,“我找到去叱吕堡的人就把你扔他马背上去,让他带你回。”   “那你也得被拖回去。我会去和夏候先生说你偷着去巨鹿泽”,男孩针锋相对,“你想一个人去看具装骑比武?”   迦耶是传说中有血红宝石一样眼睛的金雕,血红的鸟喙和鹰爪,颈部为金色慢慢向上过渡到头顶变为白色,颈部以下覆盖着白色的羽毛。幼年时颈部并无金羽全身都是雪白的绒毛。传说成年时翼展长达成年男人的三臂长,体长三肘,体重近百斤,异常凶猛。金雕本为雕中王者,迦耶更是金雕中的王者。   这小崽子真是人如其名,野性天成,在第一天上,他就逃了。北宫把他抓回来,狠狠地打了一顿手板,强迫他在书本前面坐下了。他三番四次把识字书本埋在野地里,北宫三番四次把他手打得皮开肉绽,然后给他把书挖出来。这小野人如此顽固的仇恨学问。无论打断多少鞭子和柳条,都不能逼他坐下识字。除了刀槊和吃之外,他对任何其他的诱惑都毫不动心、至少,他几乎没表现出来。但相比之下,他比独孤永安直率。可以说太过善良天性。法生有一次看见他被可怜的女孩的故事深深地打动了,若有所思地垂下了头,竞流下了眼泪,这事使法生都感到惶恐可怕。   一时间法生认为他比独孤永安更讨厌,这小子不是有点像独孤永安,而是根本就是那讨厌的人,法生想离开那个鬼地方倒是情有可原的。   至少独孤永安比他容易理解些。独孤永安读书更出众,没有象迦耶那样强烈又易变的性格,搞起事来从不紧张。他比迦耶更富于机智:也更危险,闹事时常靠了他机智的嘴。就能够侥幸逃避惩罚,但迦耶这蠢货,只会把一切思虑弃置脑后,把手伸出来,看着北宫,压根儿不想去乞求赦免。   跑这么远,毫无疑问,他准是要第五次毀书了,而且看来他是要彻底烧掉书,让北宫再也找不出来。   不明白,为什么有人要和学问这么过不去。   “把我的狗放开啊。”法生才发觉自己还像傻瓜般的抓着狗持着环刀,不由得讪讪收刀,同时瞪着那迦耶抱去他的大狗。法生陷入了两难中,我该好好地打他一顿,可是迦耶看上去一副蠢相。   法生看了看四周,在一堆火焰欢快地跳着。“书烧了?”“我烧干净了,”迦耶说,法生忍不住大笑,“它跟你到底有多大仇。恩,说真的,那就一本书?”“我乐意”迦耶一边顶着嘴一边抱着狗翻了个身。   “你眼睛怎么回事?”法生好奇用手抬起他的脸地问,他眼睛青了一只。“被撞了呗”,他突然像是害羞的转开头垂脑袋。   法生不在乎他们干过的这类事,成天瞎撞。“吃饱撑的?”“哪有”迦耶随口回答,“你才吃饱撑的?”“我是有点吃撑了,就不该管你死活!”,他坦言说。迦耶忍不住大笑起来,好像听到了最搞笑的事情一样。   “会喂马么?”,法生问他。“把马洗干净,给它们喂糠饼。听见没?”迦耶恬着脸,“要我乐意才行。”法生面色不悦,晃着拳头“你问他乐不乐意,游侠儿一言不合,拔刀相向,你知道?”   “你一个种田荒伧充什么游侠儿”   “你见识少,游侠儿都是种地出身的。”   “游侠儿只抢女人,可不会像你这样骗女人私奔。你这不知羞耻的奸夫!那是乞鱼提的女人,你真是不要命了!。”迦耶盯着气势汹汹,持槊走来的虎儿。   “够了。小娃崽子管大人事干嘛,现在照料我的马去。干得好会赏你一个饼,不然就一顿臭揍替你松松皮。”他从小管张猪儿,对付小屁孩得心应手,径直让他做事。劝了虎儿就走。   “你要带乞鱼提的女人去巨鹿泽?”,迦耶推掉大狗,“带上我吧,法生”   虎儿提醒他,“你不上学堂,你阿娘会怎么说?”   “你又不是我阿娘?”迦耶皱起脸,“管她能说什么”   法生怔了怔。一巴掌扇他脑瓜上。“怎么说话的?”   “你没见过女人啊,为她打我?”迦耶顶了回去。   “这不天经地义?”,法生坦诚的回答。真是欠收拾的小兔崽子。   “畜生,”迦耶瞪着他,“嗯,怎么着!”法生居高临下看着,于是迦耶决定好言相商:“带上我,我可以当你的附真(侍从)。”   “我不要附真”,他回答道。   “游侠儿都要一个附真”,迦耶执著的说。法生扬起一只拳头吓唬他。“我觉得你挺需要来松松皮。给我去洗好马,我去巨鹿泽,你滚回叱吕堡两不相欠。”小家伙脸上的失望溢于言表。法生无奈之下正准备放弃时,“一对狗男女!”小家伙突然撒腿跑去洗马。法生松了口气。你会在书舍学文断字的,总比给一个荒伧当附真好。跟我走是要掉脑袋的。   月色洒的树木发亮,夜空中繁星罗布。法生却依然能够感觉到迦耶神情忧郁,默然地回头望着他的身影。“阿郎...”虎儿忽然摇了摇他的手。法生只好开囗对迦耶说,“我本该好好地揍你一顿,然后把你赶回书舍去,但是虎儿上场没有附真不成。如果你不乱生事,我可以让你在比武时当虎儿的附真。只有豆饭和腌鱼吃,你乱闹。我就揍你,算你活该,来不来?”   迦耶露出微笑,“来,大羊真(贵人,大人)”   虎儿,迦耶很快就靠在火堆边沉沉睡去。法生枕着大狗躺在一边,凝视夜空。远处的虫鸣隐约可闻。满天的繁星不尽其数,一道光芒划过夜空,渐渐消逝在远处。   扫把星是来带走世上可怜人的,法生想着。不知道自已怎么会这么倒霉。   他一直只是个种田的荒伦,明明进了书舍有大前途了,为什么还会掉进这麻烦中来的?都怪眼睛长到头顶上闹的。   几天前他的世界一切还是那么平静,令人怀念。 惊蜇 第2章 负盾而歌者   一   栗子花开来瓣瓣歪,   膝馒头落地谢姆妈。   姆妈呀,   角树花开来黑沉沉…..   在那所有的事情还末发生的时日里。一位老人挝着大鼓,豉声一通,“头歌”,先领唱两句,下手“吊花”跟上手重复唱一遍。歌曲调高亢、嘹亮、气势豪迈,衬词繁多,声音悠长。   此日正当春时,男女数十人背负着破旧的战盾,去田中插秧。身处战乱之世,幸存下来的人们,人无老幼,远近相依相扶结坞寨而居,都在血污的荒野中耕战自保。每当插秧之时,人们就打着长腰鼓,唱田歌,于是群歌竞作,整日不绝。至朝车暮涨,而不得暂休。   法生听着阿爷的击鼓声佝偻着脊背,如鸡啄米一般,在田里插秧,到晚上回家,已是满身泥巴。面容己是很难辨认。但他觉的还好,前些时日,刚开始耕耘之时,晓霜未化,他们这些人忍饥下地扶犁时,冻得实在不行了,还得烧稻草暂时烤火取暖了。现在己至立苗之时,天气稍微暧和,可以一早出工了算是好很多了。   法生是良家子,十八岁了,还没娶妻。世间将租税最先入官者称之为"良民"。如有子弟不修其业,而在街上六博,饮酒,"众皆贱之"。良家子妇女勤于纺织,而男子则早作夜休,一月硬是变作45日使用。   只是法生阿娘已经过世,家里只剩阿爷和一个小兄弟,没个阿娘,过日子真难啊!   阿爷常想给法生娶个媳妇,可是法生说:“咱们娶来再把她卖了换吃的呀?”   阿爷说:“没办法,再跟坞主借些钱儿吧。”一听说借钱,法生就急了。自从阿娘死那一年,五亩洼地,借了赵豪两吊丰好大钱,年年打利打不清,就像掉到水里打扑腾,怎么也挣扎不起来。   法生说:“唉,要再借,剩下这五亩地,就得给老赵家白种啦!”阿爷说:“小子,不给你娶房女人,我死也不合眼!咱爷俩咬咬牙,娶过女人来,再还账不行啊?”法生呸了一声走人。   这好崽子,长得挺壮实,宽肩膀,粗胳膊,最能干活;到了耘苗之时,赤日炎炎,田里的水也像沸腾一般,要下田除掉田中的杂草,他跪在田里,用手指爬梳,一天下来,腰如折断一般,接着是守禾之时,怕人畜伤田禾,就用草在田头搭一草舍,数尺宽,只能容身蔽雨,寒夜无眠,风霜刺骨。等到收获以后,一家老小欢天喜地,忙着舂米。但一饱之欢,没有多少日子,收成之谷入坞主家之廪,利归放贷之人。刚收成不久,家中又告罄了。从此以后,就只好上山砍柴,或下河捕鱼,用来换米和衣服。秋收以后,随即要播种油菜,麦子。到了第二年的四五月间,菜薹可以用来食用,莱子用来榨油,菜杆用作柴薪,麦子可以磨面。农家到了这个时候才赖以续食,称为"春熟"。春来秋去,时光就这样轮转流逝。   法生硬是要熬寒署,熬日月,想熬个不短人、不欠人的,松松心儿再娶女人。   但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这一年,正赶上慕容鲜卑大举南下。白沟南北的战鼓声咚咚响,在堤上听得很真的。人们都惊慌起来了。   这坞名叫赵家围子,在河北建兴郡临清县的高鸡泊大淀旁边。离这儿十里地,有个大坞壁叫叱吕坞。叱吕坞有个叱吕大引是此地各坞壁的大统主,让县尉里接了统主的号令,向坞壁要佃客伕子,开到西边去,挖壕沟、做石礏工事。   法生也去了。都亭里的贼捕缘挺横,动不动就打人,法生的脑瓜儿上也挨了几棍子。这么黑间白日地修了一个多月。谁知刚修好,天王的大军就哗地退下来,一路抢人劫道,闹得很凶。石礏白搭了。   这事说来得算是大赵囯自已找抽闹得,抚军将军李农奉天王昭担任使持节、监辽西北平诸军事、征东将军、营州牧,镇守令支,以此震慑燕国。李大人心气高的不得了,不信艺有专精这说法,新官上任三把火,李农第一把火就是联合征北大将军张举进攻前燕的凡城。结果,凡城守将御难将军悦绾身先士卒,冒着箭石带头冲入敌阵,一下子把后赵军全冲乱了,后赵军再次大败。   李农于是缩进棘城,打死也不出来,服了,彻底服了,他顶头上司大赵天王亲征都摆不平的事,李大司农就更摆不平了。大赵上下痛定思痛,主动退缩,把辽西的百姓全部迁到冀州以南地区,以防止前燕的突袭。这下好戏开场了。   河北各郡官府也自动地散了摊儿。不久,高阳失守。从密云南下的鲜卑虎纹具装骑天天来河北境内转。   法生亲眼看见过鲜卑人的虎纹具装突骑,他们往往三四骑居高瞭望,举着杆头缀看黑虾蟆三角幡的长槊,不时的举幡槊伏幡槊,挥舞传信。为行进的步槊担任警戒。   法生看到这虎纹具装骑,特别是那面黑虾蟆纹的三角幡旗的刹那,不知怎地,头皮就铮——地麻了一下,眼前里弥开了一股血红的雾。听人说,人要是碰到了虎和熊这类吃人畜生时,就算还没看见它,头皮也会发麻,可他在林里碰到过虎,没觉得头皮发麻,碰到鲜卑虎纹具装骑倒麻了。   法生就觉得血一个劲儿向上顶,顶得脑门发晕,饭袋(太阳穴)嘣嘣地跳,有一种骇人的恐惧在四肢里游荡。眼看着那三骑虎纹具装骑立于高处。他不知为何身子蓦地鼓起一股劲儿,只想狠狠地用嘴撕那组人马的影子,撕得他们血糊潦拉、用拳头捣得他们粉身碎骨。冲动!恐悚!像两辆对撞的牛车,撞作一种说不清的狂乱,使他身子微微抖颤起来。   他们围子很偏僻,虽然听到了不少慕容鲜卑的事儿,但还没亲眼看见过,今天这是第一次看到。他觉得这些骑士是一些很怪、很邪虎的东西。直到同行的呼延东扇了他,他这时才一下清醒了,呼延东那屠各崽子问他是不是吃屎吃傻了,法生红着脸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这两日翼州地面里也过了几具鲜卑虎纹具装骑。死了几个人,城大(主)渠帅们携金带银拔锅卷席的都跑光了。   赵家围子里的人们更惊慌了。法生下地一回来,就到坞壁都亭长处探听消息。都亭的大院子里,有好些老佃客站着,眼巴巴地听赵氏宗长赵豪和邑长里贤们商量大事。那些人吓得文字眼儿也没有了,有的说:“跑吧!伸着脖子等死啊。”有的说:“丢下家业怎么办?不如看看风势再说。”真是人心惶惶,谁心里也纠着一个疙瘩啊。   第二天,法生家还在种麦子。坞里人都跑了没人帮忙。他们只好弟兄俩在前面拉着,阿爷在后面掌耧。兄弟张猪儿年纪小,那么重的耧,全靠法生拉。不时看见逃难的下来了,流着泪,拖儿带女地走过。   法生这壮小伙子,像条公牛似的拉耧拉得怪起劲儿的。逃难的人们瞧着,叹气说:“唉,都他妈什么时候呀,你们种好了还有命能吃上啊?”法生心里也慌了。他站住脚,直起腰来,对阿爷说:“真是,种也是白种。要不跑,怎么也是个死!”阿爷瞪着他说:“跑哪儿去?快做你的大牲口拉吧!死了倒好,死不了总得过呀。”   法生一家人都非常固执。在艰苦的四世纪中国,在河北的半游牧地带产生了的这种性格,当时整个富饶的北方己被晋人自己的王公们的内战所摧毁,又历经屠各匈奴,并州杂胡,北方鲜卑掠夺侵袭而完全荒废了,所有的名城大邑都被焚毁了;当时田舍化为废墟,这儿的人倒变得勇敢起来。   当时面临凶猛的邻居和不断袭来的危险,人们干脆搬到荒原上来往,习惯于熟视危难,再不知道世上还存在有恐惧了;人们形成了慷慨悲歌的豪迈习气:当时,所有的河岸、渡头、沿岸堤渠的土地上都筑上了荒伧们的坞壁城堡,灾难象火镰反而把人胸怀中的勇气都点燃了出来的。   再没有从前的司马家互相仇视厮杀的封国了,再没有了那些充斥着嗑五石散的半裸疯子的大城池,却产生了被危难和对掠夺者的僧恨联结起来的凶悍的里邑、坞壁和战垒。居民固执而凶猛。   那天以后,逃难下来的越来越多,法生的表姐家里也逃来了亲戚,是表姐的姨娘妹子。她们的家在高阳附近,逃到这儿已经上灯了。那老婆儿坐在炕上,拍着腿说:“可活不了啦!这日子可怎么过呀?大天王的败兵,游侠儿马匪,折腾来,折腾去……咱娘儿俩可怎么躲过这个灾呀!你妹子也大了,要早早寻个主,我也少操些心。真叫人遭难啊!”说说她就哭了。   过了几天,表姐到法生家来,想把她姨家的妹子莫折虎儿说给法生。法生阿爷一听,就笑得满脸皱纹,嘴都合不拢了,说:“这可太好啦!我们家光景不强,只看你姨娘愿意不愿意啦。”法生嘴里含含糊糊地说:“这年头,还娶什么!”心里可是滚上滚下的了。   以前莫折虎儿常来她姐姐家住,法生和她短不了见面,也说过话。那莫折虎儿,模样儿长得俊,法生有一次拿着活计去央表姐做,虎儿就不言不语的接过去做了。她挽髻一笑,长发如披瀑倾泄而下,黑发下的眼睛冰蓝如水,纯真而直率,就这么回肘一挽,玉臂凝酥,即美不胜收,妩媚夺目,法生心头怦地一动,忙扭过头去,不敢细看,心里想:“虎儿真不错!能娶她,我这一辈子可就心满意足啦。”   表姐知道法生心里愿意,跟他阿爷说了几句话,就回去和姨娘商量。莫折虎儿正坐在塌上做活儿。她今年十六岁了,她爹当过大天王的黑槊龙骧军的骑士,是西羌四部的勇士,可惜死的早。这女孩虽然长得很秀气,可是个子过于高大,平时一只手便能挑起陷住蹄子的大牛来,听说还会使棍棒。   这当儿,她一对蓝眼睛抬起来,看见表姐对她笑着,低声儿和娘说话,知道是在谈她的亲事呢,就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儿,低下头,耳朵可直愣愣地听着哩。她心里盘算:“法生可是好郎君呀!,老实巴交的,挺和善。要是明年选不上灵风台九殿的女骑士,能找这么个知疼着热的田舍郎,这一辈子也是称心如意啦。”谁想她阿娘千嫌万嫌,就嫌法生是个荒伧,一时拿不定主意。   法生的表姐夫,本来他是个铁匠,暗里在渠上当了风客,就开个逆旅(旅舍),贩私盐,还向南边贩草席绡布。后来县尉府里行经途尉带着贼捕缘,到处抓人,他在家里站不住脚,就出外去了。表姐成年价织席编篓,养活着一家人。她姨娘看她挺难,住了几天,就带着莫折虎儿,到掘鲤淀的姥姥家去了。这亲事可就不冷不热地搁下了。 惊蜇 第3章 神授技能   秋后,游侠儿闹大了。赵家围子也有个索头六。索头六有一具马铠,五个人。他把坞主赵豪叫去,说:“老宗主,近旁的坞垒都安上字号啦,咱坞不成立一拨人,人家可要来吃咱们哪!”赵豪瞧他只是冷笑,可自己手下的部曲又都跑光了,就依从了。   自从羯胡石氏取司马家诸王公们而代之,成了这一片广阔土地上控制力微弱的统治者之后,便占据了几个大城。在他们遥远的统治下,从乞活诸部,晋人遗民自身中间挑选出来的坞帅们,在荒野和林莽中编成了里邑和坞堡的部曲。   一旦发生了战乱,只要各坞堡的乡佐三老,走过所有里邑和坞壁中的谷场,站在牛车上,扯开嗓门喊道:“喂,宗伍们,酿酒的,贩盐的,割蒲苇的,放马羊的,都从娘们的肚皮上滚下来!你们别再跟着犁啃土了,都给我去披上铁甲拿上步槊!乞活的人有活到了。该是去做杀头买卖的时候了!”于是这些话就象火星落在这燕赵荒原干燥的稻草上。耕田的人折断了犁,酿私酒的人砸破了锅灶酒桶,手艺人和行商人把店铺都钉上门板;敲破了家里的瓦罐土碗。把全部家财都换成刀槊,扔上马背上。   三天内,再不要多,每一个人从坞主渠帅那儿只领到几把米面的军粮,就都全身披挂,跨上马背,七天内就集结出一支飚掠的军队出征。飚掠一结束,战士就退到平林水洼和田地里去,到呼沱水的渡头上去,捕鱼,做买卖,酿私酒,贩销盐又是一个本份的庄稼人啦。   当天下午,索头六他们在坞堡院空场上召集人们讲话。法生爷儿俩也去了。瞧见索头六提着一把步槊,登上台阶说:“我有个事儿跟大家念叨念叨,眼下哪儿都组部曲,各坞保各坞。咱坞壁也得组一队人马。这年头,可不能只会啃土啦,我护着坞壁!”说着他走下来,掏出一壶酒水,嚷着:“咱们盟誓了吧!”就把酒肉分了分。祠堂里铺上一片苇席当榻,赵家围子部曲就算组成了。   法生他阿爷,早年在陈午手下当过乞活步槊的陷陈士,很荣幸的亲自收拾过大天王他人家,拿眼睛看了看这堆鸟人,没章法没号令,编制,装备,负羽,枪旗,盾徽统统地没有,还在那瞎乱搞。老头气的把脚一顿,拉着法生就走。一边走一边说:“这些狗玩艺尽在瞎闹,咱们快到家去干活!”一到家,可就有个叫褚狗儿的来找法生,商量入伙。法生老老实实说:“不行,咱们辈辈没出过这号人,叫人说了丢人!”褚狗儿一个人去了。   就在几天后,齐姓的老羌坞壁也组了“阿叱薄迦部”,自称旷野鬼神大将,架势可大多啦。领头的沮渠伏都,是个凶暴杂胡,在黑槊龙骧军的具装甲骑什伍里当过什长,坞上有好地五十顷,甲多刀槊多人也多。另外,有些散兵,有些贼捕缘,也参加了。   索头六和附近的小部曲们,怕吃不住劲,都投奔过去了。阿叱薄迦部这就更霸道,更吃开了。天天向各坞壁要东西,要面二百五十斤,要肉二百五十斤,要油要醋……要什么都是二百五十。各坞部众都说:“还好是二百五啊,再多就得逼死人了!”   法生家交款的第二天,有个叫乞鱼提的游侠儿骑着大马,挎着弓槊,跑到赵家围子来招人。他原是沮渠伏都队上的好友,也参加了阿叱薄迦部,还当了个什伍头儿。他瞧见法生背个粪筐拾粪呢,就勒住了缰绳,歪着头,露出一囗白牙,笑着说:“嘻,傻大个!吃屎啊?合口味不?弄那干吗?跟我去吃白面汤条炖大肉吧。”   法生可认得他,急得脑门儿直冒汗,说:“咱,咱不行,咱不会搞这事!”乞鱼提睁大了眼:“什么?‘不会’!肉你不会吃?白面蒸饼你不会吃。”法生低下头,随手铲起一块粪,扔到粪筐里,说:“邪里歪道弄来的东西,咱不稀罕!”一面走开去。   乞鱼提鼻子都气歪了,满脸的瞧不起拿眼斜他,说:“嘿,娘老子没把你日好!你狗日的眼睛长在后脑勺上啦!”他想持槊抽法生,身边一个白白净净,俊秀的跟大姑娘似的少年伸手扯住他:“别去惹你不该惹的人,阿干!”少年冲法生笑着点头象认识他一样。   “羽都居,你脑子也坏了,一个拾粪的有什么惹不得的!”乞鱼提回头骂了那少年,就踢踢马匹,虚打一鞭,跑了。   他们是来要丰好大钱的,按人户,百儿八十地摊。法生家刚把苇子给赵豪打了利,只得又去打苇交数。   爷儿三个上了小船,十四岁的张猪儿很灵巧地打起棹,他是法生阿爷当年老兄弟留下的独苗。老东西宠他宠的不行,小兔崽子放开了吃喝,身体长的极为胖大,壮的跟成年人一样的体格。   船儿出去半里远,来到掘鲤淀的苇塘里啦,两张磨亮的镰子就浸到清亮的水里割起来。飞过云端的一群雁的叫声,在青碧如玉的水洼苇塘上激起了悠远的回响。只听着水鸭水鸡儿乱叫,法生心里一团乱结记着虎儿,她也在淀里呀,亲事不能再拖了,得弄钱去。他还知道虎儿拗不过她阿娘,她阿娘把她许给别人了!已经定了亲。就是那个名叫乞鱼提的游侠儿。   法生还不知道啊!操碎了心想着弄些丰好(后赵钱币),去娶虎儿。   日头将没的时候,雁阵飘逸多姿地浮游在蓝色的空气里。在阳光中明灭辉耀着。水面一片红光,耀花了眼睛。他们的船儿载着苇子,又重、又慢,异姓弟兄俩吃力地打着棹,回到堤边来。把苇子全背上岸,天早黑了,月儿已经一树高,点点月色洒的树木发亮,夜空中繁星罗布。。   非弄笔钱不可,法生下了狠心,他听说同邑的呼延罗侯要找人做大买卖,心一横便托人传话。   几天过去,法生老盼着罗侯那边的信儿,罗侯可老不跟他提这个茬儿。法生又不好问,真把他憋坏啦。他去找罗侯,发现罗侯、呼延东和另外两个老伧,背地里叽咕什么,像是商议什么呢,见他来了,就把他支开。法生想:“这是不肯让我入伙啦!”气得他尽想哭。这么着,直憋了半个多月。   有一天后半晌,呼延罗侯来找法生说:“你有事不?咱俩去拾点柴禾吧。”罗侯是个高大黑壮的人,像是用生铁铸成的一般,宽大的肩膀,衣襟敞着,露出毛茸茸红铜似的胸膛,红胖脸,阔嘴巴,铁钳似的大手,法生说:“行,咱们走吧。”就拿上小镰,带上绳子,两个人一块儿出坞。他俩在野地里拾了一些野菜、麦梗,又到一片小苇子地。罗侯看看四面没人,就一面割苇子,一面说:“法生,想发笔横财不?”   法生说:“想哇。”罗侯问:“死人你害怕不?”法生说:“怕什么!”罗侯又问:“法生,你说咱们大天王是怎么弄宝货的?”法生心里想:“这个人真怪!怎么老问我呀?”就冲口说:“还不是让我们交米粮换的啊!”罗侯笑起来:“你真不知道大天王是怎么让人捞宝货阿?”   法生愣头愣脑地说:“大天王能少宝货吗!”罗侯没奈何地想:“唉,这个人,真没办法!”就又问:“那,你知道邯郸城西石子冈上的赵简子墓?”法生想了一下,说:“听……听过,大天王不是让人去挖了吗?”   这事天下皆知,大赵天王石虎是苦出身,最见不得有好东西埋在地下,这么糟塌宝货,他连想上一想都受不了。再说赵简子又是名人,所以被石虎盯上了。   但石虎石季龙遇到了他盗墓生涯最怕发生的少见难题,这赵简子墓不好对付。起初挖到一丈余深的炭,往下是厚一尺的木板,堆聚起来有八尺,便挖到了泉水。盗坑内很快就积满了水,无从下铲。大赵天王便派人找来绞水车,用北方特有的牛皮囊,往外抽水。但抽了一个多月,都没有办法将水弄干,边抽边涌,眼睁睁看见赵简子的棺椁就在下面,却无法盗掘。最后,大赵天王只得放过赵简子这老小子让他死的安生了。   过了几天,他又打上关中秦始皇的主意了。所以说一件事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但祖龙多聪明啊,秦始皇冢的陵墓用数百万民工修了几十年,真是太难发掘,以石季龙不恤人力,只能挖及陵墓的附属建筑遗址,挖出些大铜柱子来后,也只好罢手。   这把胖天王气坏了,他斗不过这两位死人,便找别人出气,所以十州境内的所有前代帝王陵和名人墓,大赵天王都让下令发掘了。真叫遍地开花,以数量胜过质量。   罗侯笑着又问:“你看我们也挖点宝货去怎么样?”法生马上答道:“照啊,那还用说!我最信服罗侯哥你啦!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干!”和天王干一样的事,又能弄到宝货,傻子才不干。罗侯点点头。他们又割了一会儿,就背上柴禾回来了。   一天晚上,轮着呼延东为坞壁押更铺守土河(岗哨)。屠各崽子呼延东来叫法生:“跟我做个伴儿吧。”法生拿个步槊,跟他到了坞头。两个趴在草垛里,说了一阵闲话,呼延东就说:“法生阿干,你这个人挺牢靠,就是太拧巴……有人跟你说了没?”   法生摸不清是什么事,说:“说什么呀?”呼延东着急地说:“你看你又装傻!罗侯不是跟你讲过了?”法生说:“他没跟我说干什么呀!”呼延东急坏了,心里想:“这小子,真他妈的能装愣!”法生看屠各小崽子急得瞪他,便忽然想起来,嚷着说:“哦!是不是叫我去挖人祖坟那事?”呼延东忙拉他一把,说:“小声点儿!给人听见可坏啦!”   法生小声问:“东儿,去了,我还能回来种地不?”呼延东说:“种哇!荒伧不种地,吃什么呀?”法生说:“那我也去吧。你是不是在了伙上啦?”呼延东喉咙里挺痒痒,想说是又不敢说是,就含含糊糊地说:“我是……他姑子的,我不能说。”法生说:“行,去了再说吧。”半夜换铺守以后,两个人就分手了。   几天后的晚上,呼延罗侯招呼上他到西边去,挖野林子里的古坟。呼延东他们早等着了。呼延东擂着他说:“这你可真难请啦。”法生快活地捶着他说:“嘻,你还不叫说呢,你倒装呀!”   罗侯说:“咱们说正经的,法生,我们要办大事,弄不好可是要见血啊!”   法生说:“行喽,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呼延东说:“法生沉的住气。”旁人都说:“法生可错不了。”   罗侯说:“法生是不错,就是老想着田里的菜粟,荒伧脾气可得好好儿改改。”法生不懂想着田里的菜粟为什么不好,他问他们,大伙儿就你一言,我一语地笑开了。   大伙儿上路了。深蓝色的天空里,涂着几条玫瑰色掺杂金色的宽阔的带子:偶或飘过几块轻薄透明的白云,象海波一样的熏风吹得草尖徽微摆动,抚摸着行人的面颊。   到了地头上,罗侯先派出巡探(游动哨,警戒哨),又给人们分了什伍,大伙儿散开,就挖起来。人们都紧张地干着了。   白天里的喧嚣声静寂下来,被另外一种旋律所代替了。法生看见土拨鼠从洞窟里爬出来,用后掌蹲着,啸声响彻了荒原,蟋蟀的卿卿的鸣声变得更加响亮了。直到咔咔的挖土声压住了一切。   法生很卖力气。天已经冷了,他干着干着就把袄儿脱下一扔,光着膀子,拿个镐,一股劲地抡,一个人挖了一丈多,把呼延东也压下去了。回来的时候,他扛着一捆的长柄兵器,,上面还套着青铜车马配备的零部件。   这一捆的长柄兵器,其柄是早已传的“积竹木柲”,他们弄断了一柄,看上去结构相当复杂。中间是一根质地坚硬的木棍,外围包裹一层或两层长条竹片,竹片的外面紧紧缠绕优质藤条,然后用结实的丝线细密地束缚藤条。最后还要涂漆,用生漆一层又一层地均匀涂抹,使这些材料紧密结合成一体,而且光滑美观。   开始大伙让扔掉,但法生不肯,他不知为何知道它的特殊之处,“积竹木柲”的复合结构,木为骨干,取其坚硬不易弯曲;竹片在外,取其柔软不易折断;藤条缠绕,取其富有韧性;丝线束缚,涂以生漆,这是千金难买的重器,只是太久的乱世让人忘了它的用处。   罗侯走在他的旁边,也给铁镐、铁锨、挂满身的铜壶宝货压得弯了腰,两个人落在后面了。   半路上,他俩放下东西,在明光月亮地坐下来歇一歇。罗侯擦着汗说:“啊呀,我的乖乖!可把我压出油来了。”法生喘着气说:“哈,这下可有了活路啦。回去把这些卖了,咱们烧水煮白面吃!”罗侯说:“法生,你一指挖一个准,一指挖一个准,真上劲,你怎么啥都会啊!”法生丧气地眨着说:“咱好象干过这活呢?”   罗侯听他话里有话,就问他。法生说:“我就觉得手熟,好象干过这活?”   罗侯笑着问:“就是你遇上那仙女教的?仙女还教你挖人祖坟?”   法生说:“不知道!我老想不起来。”罗侯问:“仙女还教你干些什么?”法生说:“不记得了,就记得神仙的饭可好吃了。”   罗侯笑了一笑,骂说:“对着咧,记吃不记打的东西,就知道有饭吃当福享呢。”法生只是嘿嘿的笑。从远处什么孤寂的湖上传来水鸟的呜声,象银铃一样在空气里回响着。   罗侯把酒馕儿递给法生,又问:“你看咱坞壁上谁公道谁能任事儿?”法生外表憨厚心却跟明镜似的,立刻说:“嗨,这不用打听,我看罗侯哥你就是!”   罗侯笑着不言语。法生拉着他说:“罗侯哥,你们别这么憋我啦。你说,我就跟着你们学,你们怎么着,我也怎么着。反正我知道你们尽干的好事儿!”   罗侯就安慰他:“法生,你别着急!好汉最稀罕豪杰。我们已经商议过了,再有发财的事一定叫上你了。”法生喜得跳起来:“真是叫上我啦?”罗侯说:“你小声些!这事儿可不能给人知道。”法生连连答应。   法生他们再坞外偷偷埋了东西,各自回到家里,他乐得尽嘻着嘴笑。他阿爷问他:“你乐什么呀?”法生笑着说:“不乐什么,就是……心眼儿里挺痛快!”法生心想,虎儿过门的事总算有指望了。 惊蜇 第4章 別人的新娘   十月,叱呂大引带着腹心部回来了,在南边,离这儿一站路。法生家邻舍有个柳三,赶高阳集卖布回来,说:“腹心部来啦!”这柳三讲有口沫飞溅:“腹心部一回头,就把那一带土匪收的收,剿的剿了。”他翘着大拇指,说:“这才是大统主呢!入了阿叱薄迦部,可就真成了野鬼啦。”这事一传,马上有好些小子,奔高阳投军去了。阿叱薄迦部怕叱呂大引剿他们,就摇身一变,说是奉叱呂堡的号令。有个令支的什长王叱奴根,也是个本地人,从辽西右北平上逃下来,在这儿混,沮渠伏都封了他个幢副。他两个互相扶助,在这一带当起土皇上来了。   这时候,法生可还在巴巴地等着结亲呢。阿姐不好跟他们说实话,见面就跑。   呼延罗侯搞到见了他就脸红,因为全民挖坟,导致古董市场饱和,手头上的东西根本卖不出去。等于白干了,日子长了,法生也估摸着没指望了。家里又是出项多,进项少,怎么也熬不出头,日子过得紧紧巴巴的,常揭不开锅。   这天阿爷打发法生到掘鲤淀边集上去买绢酒。法生买了绢酒,正在道上走,忽然听见后面鼓吹响动,和一阵咪哩嘛啦的声音。集上的人们纷纷往两边让开,把法生挤到一旁了。他扭头一看,瞧见索头六端着个大鼓,在开道冲邪呢。乞鱼提骑着高头大马,后面跟着六个吹鼓手,吹吹打打,引着一行人,那些人举着小案,上面放着裏以白缯的别版婚书。牵着羔羊,笼子里装着猪和野雁,用笥和奁盛着缯和彩礼,黄绢襄里装着半斛米,酒器中装着半斛酒,还有半方腊肉。后面跟着好些个挎刀槊的人们,都很威武地走过去了。   法生想:“这狗日的又耍什么威风呀?”一打听,才知道是乞鱼提娶媳妇呢,娶的是掘鲤淀坞壁上的。旁边有个抱小孩的阿姐说:“不是坞壁里的,坞壁是她姥姥家。” 法生听了,心里一激灵,就问:“这家姓什么呀?”那女人说:“许是姓钱吧。” 法生说:“该不是姓莫折?”女人笑起来说:“那谁知道!” 法生迷迷惑惑地想:“不要是虎儿吧?”他呆呆地望着,那群人越走越远了。   这当儿,莫折虎儿正坐在青布幔围成的青庐里淌眼泪呢。她早就听说,乞鱼提是个不正经过日子的游侠儿。虎儿蒙着头,不住地啼哭。可是阿娘也说,姥姥也劝,临了迎新妇的来了,也就由不得她了呀!   媒人到让人提着雁笼到女方家门口的青庐帐前行礼,虎儿娘出来相对揖毕,媒人将野雁交付给主人,旁人立刻接了过去,媒人说:"不蒙氏子乞鱼提使某敬荐不腆之礼"虎儿娘按人教的答礼:"君之辱,不敢辞。"于是乞鱼提的附真们(从者)举案进奉上黍,稷,米,面,腊肉。礼物依次进入青庐内。虎儿娘又按人教的敬酒,媒人拜道:"不蒙氏子乞鱼提使某献酒。"主人答拜礼毕。忽然咚!咚!咚!三声鼓响夫家百余人,扶马大呼曰:"新娘子催出来。"这名目叫催妆,其声不绝,直至新妇乘鞍乃止   不一会,乞鱼提咧着嘴,青着眼,骂骂咧咧把哭花脸的虎儿扛上了马鞍。   法生第二天就听到信了,当晚法生脱个精光,一声不吭出去了。他走过大洼,往野林里走。那里很少有人敢去,那里树长的老高,那是马虎(狼)出没的地方。法生硬是闯了进去,而是深草里卧着几头马虎。眼睛跟着火一样,又亮又猛。法生没带环刀也不带步槊,他掂两个拳头,跟野人一样露着白牙和狼在深草里互相撕咬。   狼的嗥叫声响了一夜,野林子容纳不下它们的吼声,然后,整个坞壁的人听有人象虎一样咆哮,威风凛凛哭嚎了一个晚上,   后来狼不嗥叫了,黎明时,天上静静的一片瓦蓝。法生从深草里走出来,身上全是伤,血又粘又亮跟蜜腊一样。   他肩上扛着几只死马虎回来,把宗伍们吓得吐舌头。他阿爷只是冷笑。   法生还是觉得很不顺心,气闷闷地对阿爷说:“这年头真够瞧!嘴又不能挂起来,还不抵我去辽东投军呢!” 阿爷说:“你也入了邪?虎儿嫁人了,快安分守己,巴结着好好干,赶明儿娶了个姑子……”   法生不耐烦地顶老头说:“别娶了!娶回来一齐饿死。我还不如去投军哩!” 阿爷气得拿酒蛊敲他的脑袋说:“你这个混球!不让你投军,你偏说,你偏说!” 法生噘着嘴,闷着头儿睡觉了。   因为想着投军的事,不一会他梦见自己在阴冷潮湿的上午行军。   法生背着根又长又重的木桩,随着节节败退的人流中走着。这是支人数七千出头,且大部分是弓箭手的军队,法生现在感到又冷又累,恶心和恐惧也纠缠着他。七天以来,他们仅以半烂的梅子果腹,一直熬到现在,以至于现在队伍里几乎所有人都被不间断的腹泻折磨着,人们干脆扔掉污秽不堪的裤子,也扔了鞋,光着屁股和脚板走路以方便行事。   每晚躺在潮湿冰冷的土地上,同行的人们怪异的服装和语言让他久久不能入眠。   在十月阴雨连绵的拂晓时分,法生穿越过泥泞土地,看见那两万八千名全副重装的骑士!   法生这方参差的阵线向两端延伸了一千四百多步,处于两片树林的中间地带,整个阵线中都是一簇簇如法生这样的弓箭手,又有小队武装步兵散落其间。他们的军队并没有正规骑兵,所能见到的骑士都在离战场中心三四百步远的地方,护卫着君王,或是围着离法生身处的这片右翼弓箭手的不远处,护卫着君王的亲族。   对方队伍林立的鲜亮的旗帜和软绵绵挂在枪尖的三角旗轻易暴露了他们的位置。和军阵右翼的其他弓箭手一样,法生就这样注视了对方大半个上午,最后三角旗终于挥动起来了。这些连裤子也没有的士兵开始嚎叫,弓箭手们遵从君主的命令慢慢逼近敌人。   他注意到敌人那里有充足的马匹,他估计,大概敌方每条阵线后都隐藏着六七百名重甲骑兵,在主战线后又有一长列的骑兵。法生一点也不喜欢马。那巨大的体格、浓烈的味道和喷鼻声响都令他不爽,特别是这些该死的四足畜牲覆盖着胸甲和头甲,蹄子上钉着马蹄铁,背上还驮着身披铠甲端着四米长枪的重装战士。   他的队伍停止了进军,法生觉得自己的阵线离敌人约有五百步远。从过去七天的经验来看,他知道这已经进入了他手中长弓的射程,当然他也回忆起自己每次拉满长弓都好像快要把手臂从肩上扯下来似的痛苦。   敌人开始大喊大叫,法生觉得这是他们的挑衅。对这些重装的贵族战士来说,最大的侮辱莫过于与法生这些弓箭手对阵,这些应征来弓箭手身份下贱得只配同大量孳生的蛆虫相提并论,敌人辱骂他们为油炸面团和跳鼠。   法生没有理睬那些漫骂,而是同四周漠然的同伴一起向前走了几步,离开刚才插好长箭的地方,然后开始在土墙下找块松软的土地,钉下他们手上的木桩。那木桩几乎有一米半长,两头已被削尖。法生已经象驴一样背着这根又长又重的笨木桩走了七天多。当初他们行军经过某处的树林时接到这个命令,于是所有的弓箭手开始寻找小树苗,然后把它削尖,虽然一度曾怀疑这么做的意义,但现在他明白了。这些木桩将形成视觉上的屏障遮住后面的自然落差形成的土障。   显然对方不知道法生他们站立之处是高达半米的自然落差,简直是堵长达一千多步土墙,一个明摆着的陷井,他暗自思忖,这两方真是打的一场糊徐烂战,一点章法也没有,要是让他来,探马每道十二骑,斥候早就布出三日行程之外了。侦骑居高瞭望,护卫行军恻翼,白曰金旗,入夜烽火相望,那能被人这样轻易设计住?接着他才意识到自己高明的见识显然来自另一个梦境。   每三个弓箭手携带着一个重槌,他们开始轮流以一个特定角度将木桩钉进土里。接着法生拿出小刀重新削尖冲向敌军的那端,高度大概与他胸口平齐。做完这一切,他站到这一长排木刺墙后面旳半米土墙上,静待对方的冲锋。   敌人没有冲锋。   弓箭手们在等待。法生的弓弦已经上紧,四十八支长箭分两扎插在脚边土墙上,而脚则踏在合适的位置上。   虽然雨停了,但是冷风侵袭,刚才那短暂的行军和钉木桩的任务所产生的微弱身体热量也迅速消失了。战场上只听见人马踩踏大地的颤音,或者偶尔几声喃喃和神经质的大笑,还有对面骑士们变换队形时的马蹄重响,他们还是没有冲锋。   “卄他狗子的,”一个离法生几步远,头发花白的长弓手骂骂咧咧。法生点点头,他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听的懂这些奇怪的语言,他根本不在乎。   “那摩 三曼多勃驮喃 铄吃罗也 莎诃(信仰诸佛的护法神因陀罗加持我 )!”法生在这个没有神佛的世界里默念,他以左无名指,小指屈向掌中。食指弯曲附于中指背侧,拇指稍微弯曲。以帝释天手印在异乡的战场上祈祷。他听见自己的心正怦怦直跳,手掌满是汗水。于是就在无袖衫上擦了擦手。   忽然间,仿佛君王听到了花白头发长弓手的喃喃自语,令旗猛地高高扬起,士兵们开始尖叫,一排又一排的弓箭手举起长弓,随着命令拉满,又随着命令居高临下的施放。前后四波弓箭头尾相接的长度超过了五千步,闪着寒光的长箭仿若一阵乌云,黑压压升起在法生这方的军阵前,然后落向敌人的阵线。   紧接着传来了马的嘶鸣声,以及千百只狂乱猪崽拱撞在铜鼓上的叮叮咚咚。对方重骑兵倾斜着身体,用钢铁头盔、胸甲和肩甲承受着箭雨的猛攻。就效果而言,法生知道这样的打击效果微乎其微。这种单体弓实在是粗制滥造的极品,不过总有些小小的安慰,比如十指长的箭刺穿某个倒霉士兵的眼睛,或是射中马匹,让它们失蹄、跳跃、乱撞一起,而骑兵则手忙脚乱地清理它们背上和侧腹的木质箭杆。   敌人还是没有冲锋。   射击命令继续下达,法生举起长弓、拉满、施放,重复,再重复。天空中每隔二息就有一阵箭雨遮天蔽日。他感到手臂和背部随着这累人的节奏而疼痛,但他既不感到高兴,也不感到愤怒,这只是在工作而已。前臂酸痛。箭飞出去,循环往复。当头一扎的第十五支箭射出时,身边的战友开始呼喊,他拉住弓,向前瞥了一眼。   寂静如预期中一样降临了整个战场.五百步开外,重甲的坐骑躁动的扒着泥泞的地面。“至尊的阿修罗!”法生左的手牢牢地握住弓驸,让自己安心。雨云的主人,您,归顺诸佛的护法神,护持佛法,您,统领神,魔,拥有令人恐惧的身躯,和令人渴望的面孔,智慧的眼睛。   对面的骑士们开始竖起长枪,整队拉开距离。他们铁盔狭小的视域只能看见正前方的情况。看不到左右的阵列,眼前唯有泥泞的地面,茫茫白雾,以及站在土墙上的法生他们,他们头盔闪光如明焰,一根根漆黑如夜色的八尺长枪放倒。这长枪将轻易地穿过他无甲的胸膛。   号角骤起。敌人开始冲锋了。 惊蜇 第5章 操碎心的仙女姐姐   大地在震动,战马迈开了小步,不自觉地触发了所受的训练,骑士下意识地用马刺轻扎,将长矛前倾。同时举起盾牌挡住了左边大半个身子,并保持一个角度来格挡。   一时间法生却如冰结般呆滞地看着对面的骑士怒驰而来。突兀而来的恐惧紧紧地慑住了他的心。我不该在这里,他狂乱地想着,我在干什么,我会让自己送命,会死在这里的的。食肉之主,饮血之王,愿您斩断我敌人的命息,处死叛誓者。人群的喧杂声如同阵阵波浪,骑士开始飞奔。法生的牙齿亦随着对面坐骑的起伏而撞击,土墙都在悚悚震颤,他压低身子,空气炽热让他几乎窒息。他看到骑阵如巨龙横扫了过来,坐骑蹄下泥浆飞溅,甚至连它们鼻孔呼出的气都清晰可见。黑色长枪放平了。   骑兵的冲锋是法生第一次疯狂的经历。望着一千两百名全副武装的骑士径直冲向自己,他内心的恐惧开始翻腾。虽然整个冲锋不过是短短十息左右的事情,但法生觉得自己老二己经吓得缩回身体里去了。如果可以,那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挖个洞把自己埋进去。   然而当时的情况是,他已经忙得没时间逃了。   射击命令一直持续,他所在阵线的弓箭手对着冲过来的骑兵实施了五次平射,外加一次自由射击,之后,他们往后退了五步。转瞬之间,有什么东西带着巨大的力量撞上他的脚下土墙。在无数长枪断裂的闷声中,他感觉土墙在冲击力下颤抖,马匹跪倒缠到了一起,夹杂着盔甲撞击和磨擦的声音,他们在泥地里打滑,转了几个圈撞上尖桩和土墙。“起来!”无数的骑士咆哮着,猛踢马刺,“起来!起来!”受伤的战马挣扎着无法再次站了起来。   后列的马儿发狂般鸣叫,它们就算冲过木刺墙,也不可能负重半吨爬的上半米高的土墙上,无论他们的主人如何操控缰绳用力抽打,苦苦哀求它们往前冲,这些畜牲只能撞在墙边停滞不前。然而第二第三批冲上来的骑士却没有办法像第一批那样陡然停住。于是在那个混乱的时刻,被撞倒在地的马儿不停悲鸣,被抛向空中的骑士惊恐地尖叫。   “唵 缚日罗 庾驮(我是诸尊的金刚杵,为您摧灭敌人)!”于是法生奋勇跳下土墙高声怒号。向他眼前的每个落马骑士冲去,有时弯下腰挥动致命的锤子,有时人群拥挤实在挥动不开,他就用短刀切向盔甲的缝隙处。   不一会儿,刚才骂骂咧咧的长弓手和一个瞎了只眼的孩子同他组成了高效的杀戮小组,他们从三个方向围住落马的骑士,法生先用锤子把这些苦苦哀求的家伙砸晕在地,然后三把剑从不同角度结果这些可怜虫。   只有一名骑士站了起来,拔剑面对着他们。这家伙掀起自己的面罩,叫嚷着什么狗屎荣誉!要求一对一决斗。长弓手和瞎眼孩子因为不明白这些词汇的含义,只好像疯狗一样围住了他,“去你阿娘的!!”法生退到十步之外,一箭射爆了他的眼珠。   他的眼睛被轻易击穿、击碎,暗红色的液体飞溅而出,将周围的泥浆、草丛染成一种鲜艳的颜色,眼珠则像猪尿泡一般爆裂开来。他细长脖子顶着沉重的铁盔止不住地前后摇晃,扭转身体跳了一段临死的舞蹈后,终于流出一道长长的血痕横躺在地面上。贵族,骑士、优雅风度,被几千个象法生这样衣衫褴褛、连裤子也没有的贱民长弓手永远钉入了铠甲造就的铁棺材。   他来自具装骑士涎生的黎明,却见证了骑士的黄昏!   只因为大地的一道皱折。   骑士的时代结束了!   这场充满死亡的恶作剧就这么延续着。就在第一波的一万名武装步兵冲向他,将野战变成攻城战时,他们面前的这群敌人就注定了战败溃散。在最不光彩的时刻——君王王下令处决掉所有俘虏,而不是放他们留在后方生事。   那个瞎眼孩子跨在个倒霉蛋的身上,按住了那只拿剑的手,然后对着他头盔和面罩的防护处就是一阵猛戳。而法生一屁股坐在那人套着胫甲的膝盖上,用刀子切进了他的腹股沟、腋下,及侧身盔甲缝隙处。长弓手则在一边,死死踩住那骑士的手腕,而法生终于用刀划开头盔和盔甲连接处的缝隙,最后把刀插进了面罩的切口里。   法生举起锤子最后砸向那把刀,象打开壳的螃蟹,骑士惊恐发狂的挣扎起来,痛苦地大声嚎叫哀求,几乎要抓住法生的手。血液就像涌泉一样从盔甲上刺出的开口不断往外流。他对着法生耳朵很近的地方不断发出惨叫,让法生几乎听不到周围的撕朱声,脑子里只有一片震耳欲聋的高音惨叫声。很快,那家伙拱起身,临死前剧烈的痉挛居然抬起了法生和六十磅重的盔甲,之后他终于无力地软了下去。瞎小孩笑了,法生认出了他是那天在乞鱼提身边的俊秀少年,但那天他双眼完好,如湖水般清澈。   一匹战马失蹄倒地,有个骑士从马头上飞了下来,在地上滚了一圈,迅速站起,地上溅起的泥还未落地,只见那骑士像只发怒的熊杀将过来,这家伙穿着超过六十磅的笨重铠甲,而且刚刚从急速奔跑的马上甩了出来,按理说,应该是个被铁甲重量砸得死透的烂肉了。可他并不是。   “啖狗肠生番!这都摔不死,活牲口阿!”法生喃喃道。这没什么,肾上腺素的刺激和嗜血的冲动拽着他继续迎战。   骑士手臂高举,双脚叉开,长剑在空中划出一道平弧,像是要切开法生的肚子。法生试着往后一跳,但骑士的长剑已顺努绞飞了他的锤子,剑尖还顺势划破了皮革、衬衣、以及皮肤。   法生大叫一声,拽出腰间的短刀,踉踉跄跄往后退去。骑士冲上来,用重剑迅速清理着四周的敌人,宛如一把超大号镰刀。要把他象灌木杂萆丛一样清理掉,法生奋力刺出短刀,可惜,长仅一掌的短刀对全身包裹着的铁甲实在是隔靴搔痒。法生心里琢磨着,他会是怎么个死法呢。   忽然间,落在地上的锤子长柄使骑士绊倒在灌木旁,一个巧合拯救了法生。然而更不幸的是,骑士顶着重甲起身时,右脚踵又撞上了一匹倒下的马,摔了个四仰八叉。他一边咒骂,一边滚进人丛中。法生忙捡起那飞掉的锤子重重地砸在了骑士的肩甲上,那声音竟和用大锤猛砸铜香炉一模一样。   骑士蹒跚着转过头,面对后面的威胁,锤子再一次狠狠砸在他的胸口上,然而骑士并没有倒下,不过正当法生高高举起大锤的时候,骑士从身下一肩撞在了他的小腿肚上。   四周的人纷纷被倒下的两人撞开,   法生滚到一边,那个骑士则倒在他身边,两个人身上都被汗水和死人的血水浸透。他盯着这个人,骑士喘着粗气摘下头盔胸甲,兀然间,他被她的容貌镇住了。一头金色的短发剪得又短又直,直垂到右耳上方。法生觉得她也许是自己见过的最美的仙子:大眼睛里闪烁着刀锋般蓝湛湛的光芒,和虎儿那么象。法生瞪着这个身材高挑的仙子。   之后的一段时间里,他们就这样躺在那,嘴里喘着粗气。战场仍然挤满了人,死活都有。尸体堆积成山,就像一叠叠柴禾。受伤的人互相搀扶着慢慢走动。到处都有人偷偷摸摸地在死人堆里寻路。   “你……还好吧?”法生终于开口了。仙子抽了他一耳光,就在此刻,周围的场景突然冻结,两人躺在一起,看着人、马、还有阴暗树林的轮廓都变透明了,就像褪去的晨雾。然后,周围的世界彻底变了。法生知道这只是一场梦境,而在这灰蒙蒙的世界中发生的一切都不是真实的。这个女仙子曾给他解释说过,这是特定的模拟场景,是叫什么全息影像,一切战场內外的东西都是不存在的。这一切从来都不曾有过!她所说的他听不懂,但他始终在倾听。   “你还好吧?”他又问了一次,那声音连法生自己听起来都感觉怪怪的。   仙子又用力抽了他一耳光,她没有说话,或者说,那修长的手指滑过法生的胸膛,扯掉束住背心的皮带就是她的回答。她的手摸索到他的衬衣,一件蘸满了血、前面被撕下大半的衬衣。仙子帮他脱去了剩下的衣服。她身子靠上来,手指和嘴唇贴住他的胸口,凶猛的小嘴,下唇温润。   法生帮着她除掉他自己身上剩下的衣服,然后三下五除二,褪去了她的衣服。她身材高挑,法生能看到丰满的臀部和胸部。她看起来比自己大些,也许二十七八岁的样子,可是随着她用那无限温柔的、充满诱惑的目光出神的凝视着他的脸,眼前所看到的一切都抛诸脑后了。   之后是他的第十七年来,第一次享受过水乳交融的乐趣。他觉得他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也明白该怎么做。他们躺在一起。仙子的盔甲冷冷地挨着法生的胳膊,她温暖地靠着他。法生转过头注视着她,她的头正枕着他的肩膀,面颊因红晕和秋日的阳光微微发烫,头发如丝缕般散在他的手臂上。仙子弯着自己的腿,搁在他的大腿之上。   “怪胎!原始人!野蛮的牲囗,我开挂了,你都不肯输给我?!”仙子休息好了,再次用力抽了他一耳光。   “你又没教我怎么输,我只会赢!”法生摩挲着她,一道阳光突然穿透十月下旬的天空。身下是一层落叶铺就的毯子,她的双唇向他接近,然后身体翻到他的上方,大腿跨在他的胸腹上,视线始终锁住他的眼睛。法生感到激情又一次点燃。阳光暖暖地照在他脸上。他闭上了眼睛。她蓝绿色的眼眸朝下凝视着法生,随着动作越来越热烈,那双猫一样的瞳孔微微睁大,在他闭眼的时候那双蓝眼睛也闭了起来。   象一个梦,经历了这些梦法生懂得更多了。他学习许多东西。总的来说,年轻的法生已经变成一个与以前完全不同的人。每次他问这些天神仙女来历的时候,天女就会告诉他说,她们都是环境保护者,是来自遥远未来的好人,做好事从不留名。   她们为了使物品实现它内在的价值,而无怨无悔的奔忙于各个时空。而有些心怀恶意的人叫她们时空走私者,这眀显是红果果的忌妒恨。这次她们就是为了搬运一些东西回去教育世人要爱护大自然,珍惜美好的世界而来到这里的。   环境保护者,未来,红果果,忌妒恨,她所说的他完全听不懂,而且她说这些话的时侯还让可怕的钢铁巨兽推倒了大山抽干湖泊,他很困惑。为什么推倒大山和老林子会是爱护世上的美好呢?。   但法生立刻为自己的胡里乱想深深自责,他认为自己应该盲目相信天女说的每一个字,这种矛盾的行为背后必然隐藏着某些极致的真理,只是他太笨而无法理解罢了。   在他醒来时便忘了这一切。阳光已逝,色彩从树林里流走,夜晚的清风吹拂着裸露的枝条。法生还躺在那里,僵硬地保持着最自然的姿势。他已经了无生气,成了森林的一部分。没有那个仙子的任何迹象。很久以后他起身蹒跚着穿越树林,穿越黑夜,穿越了突然下起的凛冽细雨。   每逢闲暇时刻,法生都在林中闲逛,站在堡墙上,远眺明月投下的夜影,它先是覆盖了平原森林,然后是覆住大洼的水面,最后是整个人世。他时时刻刻在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始终在等待。   他不知道自已忘了什么。   只是思念着他再也不能记起的仙子。等待她又一次出现。 惊蜇 第6章 企喻歌   笫二天醒来,他听说表姐夫回来了。   法生去看姐夫,姐夫可不在家。阿姐郭道女说:“他一回来,扔下铺盖卷儿就串门子去了。” 法生想去找他。表姐说:“不用找,他多半是到呼延罗侯那儿去了,一会儿就回家吃饭。” 法生等了一阵,姐夫才回来了。   姐夫姓张,人都叫他张风客(私盐贩子),名叫张染。多时不见,法生看他还是那样脸儿笑眯眯、胡子毛碴碴的。神色很好,亲热地和法生说话。街坊邻舍,亲戚宗伍,听说他回来了,也都来看望。张风客是个有名的能说会道人,谁都爱和他见个面,说个话儿,两间小屋里就挤得满满的啦。   后来人散了,法生还坐在那儿没走。张染烁亮的眼睛望着他,忽然说:“法生,我问你,你乐意被慕容鲜卑牵去辽东为奴吗?” 法生说:“谁愿意呀!当拂竹真(奴仆)不好受,你不是说了吗!” 张染走到他身边,低声说:“好,不愿意当大牲囗,就听叱吕大引的!咱们也组部曲,慕容鲜卑来了,就跟他干!”   恐怖一下子就跳进了法生的喉咙里——就像是吞下了某种滚烫而可怕的东西,就像是某种电流一样通过全身。该来的终究是来了。   法生瞅了一眼张染,可还有些不相信,说:“咱们赤手空拳,干得过人家?”张染笑着说:“不怕。只要敢打,没个打不赢的人!弓槊也不用愁,咱们不是有的是宝货吗。你明儿和那几个小子一起挖出来,就帮我去换刀甲回来,行不行?” 法生一时有些慌乱,他本想拿那些宝货换栗布的,吞吞吐吐地说:“行倒行……就是明天我地里有点活儿……”   张染笑了一笑,说:“不用怕!我跟你一块儿去。咱哥儿俩走一遭,没事儿。”法生迟疑了一会儿,说:“要去得和我阿爷说说。”张染摇摇头,拍着他的肩膀:“老弟,别跟他说!说了去不成,还怕坏了事儿。”就凑到法生耳朵边,低声教给他一个办法。法生听了,想了想,笑起来说:“这倒行喽,就这么着吧。”   张染又劝了他几句,法生就回家了。   第二天,俩人挑着两担篓子,一前一后地走。人们问:“哪儿去呀?” 张染随口答:“倒个小买卖去。”两个人出了坞壁,沿堤走了一阵,张染就领着他往西奔。傍黑,他俩过了河渡,到了河西坞垒。走到一家人家,一个老头鬼鬼祟祟开了门。张染说:“老秃子我们来拿东西了。”那秃头的老头掌着灯,引他们进了一间草棚子。法生他非常害怕。里面太黑了,什么都看不见。他能听到自己的喘息声;他能听到风和水声越来越轻柔;他能听到老秃子那拖沓的脚步声向他催逼近,而什么东西正离去越来越远了。扒开柴禾垛,露出两个麻袋,打开来,里面全是弓刀铁甲,大大小小,足有二三十具,他只瞅了一下,发现某种光线正在消退,消退得太快了。就在他要说话的功夫,命中注定的那扇厚重的门一下子关上了。   甲具装了满满四篓子,用荷叶盖严。他们喝了些水,吃了些豆饼,张染和老秃子低低说了一阵话,两个人就挑上担子,连夜往回赶。路上,法生悄悄问张染:“这么些刀甲,都是谁给的?”张染笑着说:“谁也没给。这都是人拾来的。各州郡军幢撒丫子跑,这一带丢下的兵甲可多呢!有人还拾了好些具马甲,都交给大统主了。咱们凭这些刀甲,就要保平安!嗨,你瞧着吧。” 两个人回到坞里,已经鸡叫三遍了。呼延罗侯正在坞头等他们。独个儿在地里已经挖好两个坑。三个人悄悄把刀甲藏好,才回去睡觉。   只几天工夫,张染就暗里叫了十来个壮小子,天天晚上在祠堂开练,取了个叫"阿楼那"的部曲名号亮出去了。还到处吹风,说:“大统主给发了好几打朱漆弩,谁要找不痛快,就把谁拾掇了!”   法生白天干活,晚上跟着张染闹腾,觉得很“得”。他阿爷说他:“你撒什么疯呀?”他说:“闹部曲啊!”老阿爷说:“大天王几十万大军还抗不住,溜得一根毛毛也没剩,你有多大能耐,就能闹啊?” 法生给问住了,就硬着头皮顶他:“不闹怎么着?叫我被慕容鲜卑牵去辽东为奴啊?”这下阿爷又给问住了,瞪着眼儿说不出话。法生紧一步说:“你不叫我干,我出辽东投军去!”阿爷怕他当真去投军,心就软了,嘴上赌气地说:“看你迟早叫人家穿着鼻子当大牲囗牵走,反正我管不了你,你爱怎么就怎么吧!”法生又兴冲冲地跑出去了。   赵豪见张染回来,领着一拨人,折腾得挺欢,怕他们夺了坞主之位,心里很嘀咕。刚好他手下部曲的什伍回来了几个,他腰杆子又硬了,就想压一压这些人。可又听说他们有朱漆弩,就派部众步禄儿先去探探虚实。   晚上,步禄儿悄悄溜到祠堂偷听,给站哨的呼延东发现了。   呼延东年纪虽轻,心眼可长得很多。他藏在暗处,拉开大嗓门吼了一声:“谁?不言声可开弩啦!” 步禄儿以为他真有弩机,吓得不敢说话,也不敢跑。呼延东就把他带到屋里去见张染。   步禄儿心里害怕,一进门就垂着手儿,作出一副可怜相,说:“张阿干,张阿干!你们可别射弩机。我这是给人家当差啊!听人使唤的,当差不自在,我……我这也是没办法呀!”张染好言好语盘问他,他不说实话。呼延东作势生气,吓唬要砍他,他才骨碌着眼珠子,把赵豪吩咐他的话,一句句照实说了。张染指着那两个挂弓甲的兵兰(兵器架)说:“甲槊可有的是!你回去告诉赵豪,叫他老老实实的呆着,要再这么背地里鼓捣,老子砍了他!”崔骨碌一迭连声地答应着,退出去了。   张染他们连夜商议对付的办法。   第二天下午,部曲每人腰里挎上了环刀,有环带的勒上,有裲裆铁甲的披挂上。各人还拿一把树枝,用布包好插满箭袋,吊在屁股上,用袄盖着,冒充箭支。有的把野地里拾来的步槊扛起来。到了坞里都亭,一拥进去,黑压压地挤了半屋子。   坞主赵豪穿着蓝衫大袖,褒衣博带,足登蜡屐,腰上挂个玉佩,向来是很神气的。这会儿,瞧见张风客他们许多人拥进来,可把脸儿都吓黄了,忙摘下缎子小巾,点头哈腰地让座,又叫步禄儿倒酒拿肉。   张染在胡床上一坐,说:“不用客气。现在天下多事之时,慕容南犯,坞主要怎么着?” 赵豪坐在一边,摸着山羊胡回答:“没说的,没说的。如今——国难当头,不想打也不行啊!在下向来就是主张讨伐慕容匪类的。”   张染说:“这就好。既然都是主张讨伐慕容的,咱们就说的上话,你们的部曲跟我们的,可以合在一块儿,统起来,干什么也方便。你看怎么样?” 赵豪心里不同意,嘴上说:“这……”他不好说出口,就咳嗽,三咳嗽,两咳嗽,把话都咳进去了。   张染问他:“这是怎么着?” 赵豪为难地说:“这……好倒好,可这……这不是豪一人拿的了主意的事,你我慢慢儿再商议吧。”张染见他故意推托,刚想说话,有个老佃客跑来报说:河堤那儿王雀儿(叱奴根)和乞鱼提带了一伙人正劫道啦,在放箭呢。赵豪和他手下的什伍都面面相觑,不言声儿。   张染站起来说:“咱们瞧瞧去!”可是赵豪说:““阿叱薄迦部”放箭,与我们围子扯不上什么干系,咱们还是少管闲事吧。”张染奇怪地说:“不管?那咱们是干什么的呀?不保护自家宗伍,拿着刀槊干吗?你们怕死,你们待在坞里,我们去!”屠各崽子呼延东陡然一提气,一阵阵高音层层叠叠,徘徊逡巡,他先唱起了战歌,:   拿起盾和弓箭!   随着可薄真(英雄)去远征吧;   让白鸟成为我们的福兆,   云生的因达尔(因陀罗)是我们的战号;   让我们的步槊象森林一样,   让铁马成群,奔驰在我们的猎场。   让母亲般的大河在我们的土地上奔流,   太阳是我的指引,   让蓝天做我的坟墓吧。……   于是所有人一起唱了起来:   放马大泽中,   草好马着膘。   鹞子经天飞,   群雀两向波   男儿欲作健。   结伴不须多。……   这样赵豪脸上下不来,不好意思地说:“要去咱们一块儿去。” 张染就领着法生他们走在头里,坞主和他的部曲跟在后面,一伙人沿着淀边,直奔堤上。   这当儿,法生可慌了,一面摸着树枝疙瘩,一面想:“坏了!弄这玩艺儿是做做样子,吓唬吓唬人的么,真打起来,可打个蛋呀!”他瞧着身上晃当的大弩,忙拉拉旁边的呼延东,小声问:“这朱漆弩怎么个使法?”他想呼延是当年到处骑马抢劫的屠各匈奴子弟,应该知道,不曾想,呼延东也早随他们这些荒伧种田种傻了,再说除了中原政权,人家也用不起啊。呼延东白了他一眼开囗说:“谁使过呀!”   法生着急地想:“这可是作了瘪子啦!”他们排了队,走在街上,西北风飕飕地刮,法生还一身一身地出汗。看张染,张染可满不在乎,挺着腰,跨着大屁股蛋子,一股劲地往前走。   他们一路走着,还很威风地喊着战号:云生的因达尔。法生老怕人家看出他屁股后面是假箭,一会儿用手摸摸,一会儿扭过头看看,生怕那树枝疙瘩掉出来。这么着转悠了几条街。 惊蜇 第7章 怂蛋   到了堤上,劫道的“阿叱薄迦部”却不见了。绕了一个圈儿,才找着乞鱼提他们。   王叱奴根大模大样地坐在胡床上,他是个魁梧的大高个,瘦白四方脸,高鼻子,方嘴巴,冷笑时会露出两颗烂牙,披着精铁的裲裆甲,挎着环刀。旁边站着乞鱼提带着一溜人,穿什么奇装异服的都有,都拿着弓槊,一个个奇形怪状的。   王叱奴根瞧见赵豪引着个黑大汉过来,后面跟着一队土头土脑的壮小伙子,知道那头前一个挎环刀的准是张染,就故意瞧不起地问:“你是张风客吗?” 张染右脚踏在他面前案上,胳膊弯儿往膝盖上一撑,摆了个自以为很威风的造型说:“王雀儿,去辽西讨了两年饭不认识你张爷了,你要怎么样?”   王叱奴根说:“怎么样?叫你们坞里马上准备八百斤蒸饼,送到我们那去!”   原来,张染一伙人的建部曲的事,给沮渠伏都知道了,王叱奴根就出了个计策,他和不蒙乞鱼提、索头六带一什人,一个个都挎着环刀马槊,骑马来到赵家围子,要八百斤鼓汁及盐蒸炙的蒸饼。   赵豪一听就知道是来闹事的,笑嘿嘿的对张染说:“不是二百五啦?哪儿去弄这么些蒸饼?这事儿我办不了。张队主,不老说你祖宗是张良吗?好机会啊!你打发他们吧。”张染哼了一下。   张染嘿嘿嘿地冷笑,说:“爷爷连糠都吃不上,你们吃蒸饼吗!”索头六得意地说:“我们看得上你,就得吃蒸饼!”呼延东说:“哼!想得倒不错!”法生也壮一壮胆,冒一股子劲说:“嘿,这么个穷坞堡,连个铺子也没有,哪来的蒸饼呀?”   王叱奴根脸儿一沉,说:“别废话!你们到底送不送?”这时候,呼延罗侯他们都拥在四下里听呢,听到这儿,呼延罗侯这叫气得跳起来,对大伙儿嚷着:“你们说,有蒸饼没有?”大伙儿齐声喊:“没有!”   “谁敢说没有!”站在他身边的乞鱼提冷笑一声,拔刀逼了上来,他也不披甲,穿着一身黑的翻领袍服,满头散发下一双爬行动物一样原始的眼腈,贼亮得贼亮的。胸前以被他砍下的鲜血人头为项蔓,带着骨饰璎珞。其中一个好像是孩子的脸,满是皱褶的鼻子上下翻卷着;黑色的血液干枯在那个可能是嘴的黑色裂口中;那双白色透明的眼睛里满是恐怖与痛苦。;就在那一刻,法生确信自己听见一片低低的悲嚎。声音似乎被狂怒和血浆呛住了,象一片冰冷潮水涌向他。   法生感觉到乞鱼提逼到了他的面前。身上一阵发冷。他哆嗦了一下。他能够感觉得到,他也能闻到那浓烈的血腥腐臭的气息。他不由自主地向后撞着同伴,什么人的刀环硌了他的臀部。   只见乞鱼提走动时胸前那些风干的人头抬了起来,露出了腐烂的舌头;似乎弯一下……又伸直了。拖出眼眶的破烂的眼球跳了起来又耷拉下去,耷拉下去又跳了起来。   它正在召唤他加入?   乞鱼提四处望了望,到处都是可怕的寂静。所有的人都被他的威势吓住了。   这帮没见过血的土包子,再吓唬一下就成了。   乞鱼提向前迈了一步,呼吸如实质般撞在法生脸上。法生惊恐地看着他,心在胸口剧烈地跳动。敬畏代替了恐惧。   “我认识你?”乞鱼提问,似乎对他很感兴趣。“你向我女人提过亲?听过她在我床上怎样叫吗?嗯?”他怪有意思地看着法生的眼睛,他要从眼前这个土头土脑的荒伧开始,一个个彻底摧毁眼前所有人的自尊和对抗意识,然后把他们踩在脚下践踏。   法生觉的脑中轰的一声,周遭一切都犹如时间凝滞了一般。他不再惊慌,因为惊慌也毫无用处。他突然在内心深处发现了一点莫名其妙的东西——愤怒驱散了所有的恐惧。   猛然间,法生感到眼前炸开红红一片。世上的一切都染上了红色。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本来他的虎儿,他小小的打算,他安份守已地种田,做着自己的白日梦,没招谁惹谁。看看现在,看看!这杂碎在问他什么?这个杂碎还问他虎儿在在床上怎样叫!问我!这个杂碎在问我!   “她会叫给咱听的。”想也没想,法生他竭尽全力低声答到,这低吼像盾牌一样挡在了胸前,不对,我不怕他,狼也吃人。我不怕狼——他没有想自己在干什么,但是突然间确信自己做的是正确的。   “你让她啥?”就在一刹那,那个接近他的人形恶魔迟疑了——法生几乎可以确定。还有,他身周的那片低嚎也好像潮水般退去了。但是他现在不再退缩了,在乞鱼提面前他站得笔直,发生什么事情了?根本没时间去想。   “我会剁了你,带她走!”法生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吱扭一声巨响什么东西轰然打开了,众人如在梦魇中惊醒过来,茫然相望。乞鱼提惊讶的向后踏了一大步。如果有人留意,就会看见那坚实的地面上,深深陷入了法生的脚。   法生脸上满是水,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他看着乞鱼提,不知道自已嘴里仍然不停地念叨着:“我不怕你……马虎(狼)也吃人……我不怕你……我不怕马虎……不怕你……”   “剁了我?”乞鱼提静静地站起来,象熊一样庞大,脸色阴沉,满是怒意,头发垂下,盖住了红了的眼睛。周围的人们眨着眼睛,一脸茫然,无数只大小不一的眼睛里闪着迷惑。   “剁了我?!。”他朝法生大喊,乞鱼提双手分持双刃,太阳穿过低矮的云层露出来。一束强烈眩目的阳光反射在磨亮的钢刃和铜饰上,乞鱼提以全身蛮力劈砍,他要一刀捅穿法生的咽候,再右手刀砍杀了这荒伧,力道猛烈到一定可以把头整个都剁下。   让这荒伧尖叫。让他惨叫着跪地而死。让他的鲜血随着脉搏向外汩汩流尽。   他要风干法生的头直到拳头大小,挂到他胸前的人头缨幔中。   虎儿会歇斯底里地嚎啕大哭,他要的就是这样。   双刀发出刺耳的金属鸣啸声,它切开空气,在众人视线中留下两条长而明亮的划痕。人们惊叫、推挤、慌乱奔走。但两只钢铸般的手伸进刀光抓住乞鱼提的双腕,将双刀自他手中硬生生地扭掉。   “你听不清?”法生咕哝道,“怂蛋。”只一眨眼功夫,法生便扭住他的肩肘,乞鱼提惊恐地发现法生用一支巨手环住他,将他紧紧抱在前胸,犹如一对热恋中的亲蜜爱人。胁骨嘎吱作响,乞鱼提的嚎叫压过众人的惊呼   “我会这样抱走她。”两人近到可以接吻时,法生终于说话了。他低沉的嗓音在乞鱼提耳中隆隆作响。“你会象女人一样哭叫。”他用头撞向乞鱼提毫无防备的脸。“我会让你看着我要了她。”乞鱼提的门牙成为碎片。乞鱼提便倒了下去。由于他委实太过庞大,因此连带把身后部曲也拉倒,五六个人滚成一团。   “再下来,我捣碎了你身上每一根贱骨头。就像这样。”法生拾起环刀,握紧巨拳,钢刃上有他的血在溅落。一阵令人昏晕的嘎扎嘎扎声,法生把笔直坚固的钢铁刀刃拧成麻花。乞鱼提惊悚地嚎叫声压过四下喝彩声,欢呼声,惊骇的喘气声,兴奋的低语声,尤其是张染粗哑刺耳的笑声。   “别动粗!”乞鱼提的意外失利,让王叱奴根涨得脸儿通红,他恨声说:“谁在闹?就是和我们阿叱薄迦部作对。你们要不送,跟我们走,有话跟我们沮渠部大说去!”王叱奴根回头使了个眼色,立时喀嚓嚓一阵响,十来把环刀都抽了漆鞘,大小锋刃挺着,提在手里。呼延东醒过神来了几个人抱着拖开法生。赵家围子部曲都拥在张染身旁,嘎吱嘎吱地拉着硬弦挺出长槊。   法生清醒过来,心肝嘣嘣直跳,不明白自己怎么变成这样吓人。   赵豪偷偷溜出去了。远远地站到堤上的“土牛”上面,笑嘿嘿的望着他们,心里巴不得他们全去死。   张染哈哈大笑,直了身子,举起一只手对王叱奴根说:“王雀儿!蒸饼没有,要吃铁筷儿管够!”   王叱奴根现在硬的不行就来软的,他消消停停地捻着胡子说:“哈!铁筷儿管够?,你们一群荒伧见过这精细玩艺吗?这朱漆弩怕拉不开吧?”   张染眼睛对他一闪,说:“什么?拉不开?”就以脚踏弓干,臂拉腰拽,这弩要以全身之力上弦,所以发射速度远不如弓。但发射出的箭族威力极大。飞行速度几倍于弓。张染喊了一声:“着!”以弩机发射,弩弓扳动悬刀,带动铜牛松开下沉。机牙没有了支持顷力下沉,于是,弓弦带箭飞离。箭镞刺破空气,弓弦回弹与空气剧烈的摩擦,发出尖锐的呼啸声,铁簇箭轰地击中五十步外的一臂粗的小树,直透树体,在后边树皮上露出个黑沉沉的箭头,冲力震的树干直摇,惊得树荫里鸟儿都在野地乱飞。王叱奴根吓得滚下胡床,趴在地面上,也不管裲裆甲弄脏了,嘴里埋怨说:“你,你怎么闹这玩艺儿呀!” 赵豪和他的部曲都拍手叫好。   呼延东这愣小子,挽起袖口,说:“我也来一个!”他照着葫芦画瓢,也放了一个,拿的手法不对,铁簇箭擦过王叱奴根耳旁不知道飞那去了。王叱奴根刚站起来又趴下,慌忙说:“得了,得了!我知道朱漆弩厉害了就行啦,别伤着人!”   呼延罗侯眨了眨眼儿,接过朱漆弩上弦举起摇晃着:“不行不行,我还没射呢。你们小心!”   王叱奴根一条眉毛压下来,逼上来狠狠地说:“姓张的,你别不识抬举!你敢碰掉老子一根毛,伏都能屠了你赵家围子,鸡狗不留!”赵豪走上前来连忙拉着罗侯的胳膊说:“算了算了,罗侯这是开什么玩笑呀!”许多人哈哈大笑。呼延东拍拍法生说:“喂,阿干,你可别伤着人啊!”大水摸着屁股后的箭袋里的树枝疙瘩,也忍不住笑起来。   张染扬着脑袋说:“沮渠伏都他撑那块大头蒜?要吃蒸饼,到叱吕城大那儿讨吃去!” 呼延东说:“着!城大那儿蒸饼多得很!”   四下也都喊起来:“到城大那儿去!找叱吕大引而那儿去!”乞鱼提满脸是血眼睛瞪得跟牛蛋子似的,猛地站过来对张染说:“放你娘的屁!我们认得叱吕大引,老子的刀不认什么驴城大猪城大!这家伙找死,把他捆起来!”索头六几个人就冲上来抓张染。   张染拔刀出鞘,走上一步一刀背砸翻索头六,大声喝着说:“六赖子,你他妈也敢捆我!来!唱名上来!让爷爷给你送终!” 索头六和血吐出两颗牙,不敢出声哼哼,呼延罗侯一伙,有的提着刀槊,有的张弓搭箭,都拥上前来。   正在这工夫,一阵马蹄声,来了三具甲骑,都穿着铁冑精甲,跳下马,走上前。头前一个摘下铁冑问:“张队主在哪儿?” 他有着宽阔的前额,粗眉阔口,相貌威严可畏。人们说:“在这呢。”   来人一见张染,忙拥抱招呼。张染高兴地说:“宿六斤,你们都来啦?” 宿六斤说:“西女若带骑队在后面,我先来跟你见个面。”张染说:“好好好,咱们过那边谈谈。”就和自家部曲招呼他们去了。这儿,王叱奴根一伙都傻了眼儿。他们都认得来人是叱吕心腹部幢主宿六斤鱼阳。   乞鱼提暗里推推王叱奴根说:“咱们走吧。” 王叱奴根就高声说:“今天时候不早了,明儿个再来要吧!” 索头六说:“对,蒸饼明天再吃!”这一伙怂蛋,一个个都溜了。   乞鱼提走时,一直看着法生,出去很远了,还在马背上回头看着。   法生知道这仇是结下了,不死不休。天已经黑糊糊的了,一伙人就回村了。   来的是大铳主的一部分部曲,住下以后,专剿游侠儿,整顿里邑。宿六斤鱼阳派人跟沮渠伏都传话,要他奉叱吕坞壁的号令,不许再劫掠。如果不服,就灭了他们的石礏。沮渠伏都没办法,屁颠屁颠全部受了。   当天晚上,张染又派人去请赵豪,来谈判合编的事儿。赵豪推托着了凉,打发坞里记室来说,“合了也可以。”张染提出:赵豪还当他的坞主,部曲的队主由里邑这边派;两方共推三老,有钱粮出钱粮,有力气出力气,有甲弓出甲弓。比如:赵豪私人藏的甲槊,也应该拿出来讨伐慕容。记室回去一说,赵豪一夜没睡着。   第二天,张染他们又去,赵豪都应承了。合编什伍时,赵家围子部曲有的留下,有的不干了,弓刀都重新分了。以前什长带的一幅精铁甲,就披在张染身上了。 接着,张染他们到附近各邑,把各姓家主家的马都搜捡出来。部曲声势扩大了,弓马也更多了。 惊蜇 第8章 书舍子弟   慕容鲜卑在头年腊月来南下过一次,叱吕坞壁的部曲开到滏河边,打了三天三夜,把鲜卑人的一支马队打退了。这年春天,慕容鲜卑第二次来,上回吃了没步卒的苦头,这次部曲可大多啦,有一千多人,拉来了白晃晃的鲜卑步槊列阵,还有具装甲骑陷阵。这边的宿六斤鱼阳头大了,他让茹茹西女若带步槊在河边整整坚持了一天,还是被被鲜卑步槊推过来,攻破了临清县县城。叱吕部就带甲骑退入乡间坞壁,连横各邑坞壁不断骚扰游斗。   入夏,慕容鲜卑师老军疲退走了,叱吕大引被各坞壁推举为临清县大统主,主盟县里各坞壁。张染被调去叱吕坞壁,管着好几个邑。法生于是水涨船高,在赵家围子里也当上了都亭长。赵豪常说:“嘿!这些荒伧,瞎字不识,满脑袋的麦花草梗,也能干出个事儿来呀?”但见了法生,总是笑嘻嘻地点头招呼。   就在法生当上了都亭长那天,赵豪连夜屁颠颠亲自上门来烧了借据。法生他阿爷可松了一口气,算一算,这几年欠老赵家的光利钱滚去了一百挂零丰好大饯,人家攒着文书呢,今年再还不清,地就丢了。现在地保住了,还能有碗饭吃。喜得老爹说:“兔崽子瞎闹也好,人家今年差些儿掐断咱们的命根啦。好小子,好好儿闹吧。”法生闹腾的更上劲了。   这天,法生回家,听他阿爷说,莫折虎儿挨了打,到阿姐家来了。阿爷摇着头,叹气说:“唉,这么好的姑子,落到个牲囗手里,好菜都让猪拱了,真是老天爷不睁眼!”法生气鼓鼓地说:“人家有地有马啊!”兄弟张猪儿说:“哥,咱们去看看她吧,人家对咱们挺好的。”法生说:“我才不去呢,爱怎么就怎么吧!”可不知不觉地就到他阿姐家去了。   虎儿正在帮她姐做活呢。灯光里,法生看见虎儿的后影儿,可不知道她给打在哪儿了。   阿姐对法生说:“我姨真是瞎了眼,把虎儿嫁给这么个人家,不是骂,就是打!她男人自个儿忘记把火折子扔在哪儿了,虎儿做饭迟了,这就犯在他手里啦,兜头盖脸一顿打。你看!”她拉拉虎儿,说:“给法生瞧!”虎儿摔开姐姐的手,扭过身去,低下头。阿姐说:“嗨!头上,眉骨头上打了老大一个疙瘩,差点儿把眼睛都打瞎了!”   法生听了,气得蹲地上用拳头砸了个坑,愤恨地说:“他妈的,真歹毒啊!”阿姐说:“这还是娶了不到一年的新姑子呢,往后的日子还能过啊?”虎儿拧着脖子说:“反正我不回去了!”阿姐说:“唉!不回去可怎么着?”虎儿说:“我当大阏氏的女骑士去!”虎儿眼睛本来像秋水一般亮丽,如今,扫过来却象如同带点冰意的湛蓝如刀锋当头斩落!这刀锋似的决绝,令法生一看,震了一震。别具一番幽艳,别有一种销魂。阿姐说:“看这傻姑子!你又不是国人,人家要你啊?”   法生忙说:“呃呃,西羌四部的女列侯的也有呢!”刚说到这儿,阿姐的孩子们嚷着要睡觉,法生就回家了。   想不到第二天,听说不蒙乞鱼提带着阿叱薄迦部的人,把虎儿生拉活扯地提上马弄回去了。   法生赶去时,人马己去远了,隔了在霜田间错落飘拂的白头芦苇丛,法生远远望去,只见乞鱼提回头发出一声怪啸,好像是鹰和狼同时叫了一声一般,听上去又像是一种古怪尖锐的笑声。   马背上虎儿上身的衣衫已给扯得七零八落。那女孩还在挣扎。   她颈肩的衣裳已松脱敞开,水蓝的衫色衬托出白皙的柔肩,发鬓散披以致脸颊上铺满了发丝,像黑色的流苏。黑瀑一样的长发铺排在雪白晶莹的脸上肩上,对比出一种触目惊心的美,她脸靥上新增了一抹艳红的伤痕。   她在对他说什么?双唇在启合间轻颤,眼睫也在泪波流转间颤动,让他心头却生起了一种很奇特的感觉……他们还会相见的。法生很不放心,不知道虎儿回去以后怎样了。他想打听打听,心里又盘算:“叫人家看着,我算是她的什么人呀!”   过了秋天,张染给呼延罗侯来信,要调法生到叱吕堡书舍上教识字去。法生阿爷知道了,暗里拉着法生说:“啊呀,识个屁字,这可准得骗去当打生打死啦!小子,你不能不去吗?咱们跟你姐夫说说,另外派个旁人去不行啊?”   法生寻思着说:“打仗倒不准,就怕派到远处去做事。”老阿爷着急说:“那也就种不成地啦!”法生瞧他阿爷年纪大了,兄弟张猪儿还小,自己又是穷家难舍,热土难离,心眼儿里也很不愿意去。他就去找罗侯,想跟罗侯说说。   罗侯一见他来,就很高兴地说:“法生,这下你可遇贵人啦!上书舍一识字,你就是个大书师(教师),大先生啦,你回来可别瞧不起我这个老荒伧啊!”说得法生笑了。呼延东在一边嘟囔说:“怎么叫他去书舍不叫我去呀?他个猪脑壳只会揍人,会识个屁字。”罗侯说:“你着什么急!这回他去,下回你去书舍,一个个地来啊。”   原来这是叱呂大引谋主夏侯辩吉办的私学书舍,为的是教习叱吕堡的心腹佐僚,学成后要派往叱吕大引主盟下的各坞壁任事。十六国时私学极盛,书舍遍地,各处大致如此。   法生一看人家抢着去,他也动心眼了,啥都不用提了,生怕呼延东这屠各破野头蛮劲上来硬抢着去书舍,赶忙回家打整铺盖卷。阿爷慌了,问法生:“怎么你走啊?”法生笑着说:“不用怕,识字是好事儿,人家抢着去书舍还去不成呢。这事不能让,我明儿一早就走!”阿爷看他打定了主意,待了一阵,也没有阻挡他,倒从破箱子里搜摸了半天,摸出十几枚丰好大钱来,给他做零花。早上,法生夹着一个铺盖卷儿就走了。   叱吕坞壁上的书舍学堂在一所大宅院里。法生他们由张染领着找到先生,交了差亊。那书师先生叫夏侯辩吉,老头六十多岁,面貌平和,穿着灰布翻领袍服,正直地跪坐在桌案跟前,先把他们的名字记下了,就很和气地问法生:“你为什么来识字啊?”   法生红着脸儿,答不上来,半天才说:“就是为了识字么!那……识字就是为了……识字好了回去种地!”旁边的人哄然大笑。夏侯辩吉笑了一笑,在纸上记了几个字,又笑着问法生:“要是叫你带一什人,领头打鲜卑步槊,你敢不敢?”法生恭恭敬敬地鞠了一个躬,高声地回答:说:“敢!”夏侯辩吉点了点头,回了个礼又去问别人了。   法生隔着窗棂隔子,往外一瞧,见院里轰轰嚷嚷好些人,心里想:“可热闹啦!”夏侯先生和他们谈完话,勉励了几句,就把他们编了什伍。   法生乍一入了学堂,都很不习惯。白天教金鼓号令,晚上识文断字,起床,睡觉,操练,唱号令……干什么都擂鼓吹角,觉得昏头晕脑的,紧得厉害。吃起饭来,百来口子,分成摊儿,豆饭,香汤。大家吃得挺快,法生赶不上,把嘴唇都烫出泡来了。晚上睡觉,在屋里睡地上,垫的草,枕的砖。天气很冷啦,法生心好,被子借一个生病的小兄弟着盖,半夜里冻得腿肚子转筋,心里有些后悔:“还不抵不来呢!”常想回家去。   大书师夏侯先生年纪老大,却常半夜里起来巡更,见着了就给他转腿肚子,好言劝他别回去。真把他当亲弟弟似的哄着。法生也觉得,真受不了那个罪;逃回去会让呼延东笑话。既然出来了,可总得争口气呀。咬咬牙也就过下来了。   法生夜里着了凉,也闹肚子,可是他最发憷的还是识字。这学堂,各邑坞堡的人都有,识字不识字的都有,服装也各色各样。大伙儿坐在院子里,一面操练唱号令,一面听课。法生伸着头,穿着破袄,还束着个草绳,搭着个褡包,坐在前面,抬着头,眼巴巴地听课呢。可是,什么“严警,地听,斥候。”呀,“巡探,押铺,外探。”呀,“诸军诸营虞候子,探马一道十二骑”呀……他都听不懂。   有个叫北宫淳的年青书师先生还问他:“你听懂听不懂?”法生瞪着两个牛眼儿。旁人笑着说:“问你了?”可闹了笑话啦。法生看着有些人哗哗哗地下笔记录,心里想:“熬磨上多久能记个完整,能识字儿可就好了!”   学堂里先生问答时,就是法生从不言声。别人问:“你怎么不言语呀?”法生说:“咱们一个荒伧脑袋,叫我说个庄稼话还行,叫我言语学问,我知道怎么言语呀?”法生给人催急了,臊得他差点骂人。大伙儿劝他们:“记得几句说几句,慢慢儿就会讲啦!”法生好几夜翻过来,掉过去,睡不着觉,愁了个半病。   他骂自己说:“你个傻蛋,往后学完回去,百吗也不懂,可怎么着?”自己也愁的要死地自问自答说:“谁说不是呀!咱真狗肉上不了正席,识了一回子字,就装了一肚子豆饭,回去怎么见人哪?” 惊蜇 第9章 急就   每天,在休息的时间,夏侯先生教他们识字。   这老头平日里是个好相与的人,夜里巡哨时还帮他转过脚肚,可一讲学就变了个人似的,一教上字句文章就发狠,凶得山摇地动,细得放屁都管。一个笔划没写好,他能让你重写几百遍。你累得死去活来,他却在一边喝水,瞅着你,算计着你,然后讲评,能一口气不息地骂上你几百息,能滔滔不绝的跟你说上几百年老史。你备受折磨,他越有快感,他硬是要把个坞壁书舍当出个国子学精舍的味道来。让法生这些只会刨土的荒伧们苦不堪言。   法生谁也不看,一笔一划地慢慢用沾水秃干在砖上写着,他每天又气又急,与学问死缠烂打着。恶狠狠的目光死死地盯在那砖头上,仿佛要将大青砖击穿似的。从这时候起法生就养成了看到什么东西目光都恶狠狠的,就像刀凿在甲叶上般能嗤出火花来的怪癖。   这天正在上北宫书师的课,四下里骤然安静了下来,可以听到空气在法生喉咙里流动发出的呼呼隆隆的声响。在许许多多书舍上弟的高高低低的目光中,法生慢慢直起了腰,在一片寂静中猛然爆发出一声吼叫。   众人围了上来!此刻,法生觉得自己简直就像在跟一座大山较劲一样,感到有一条什么东西就像绷紧的绳索,在他的小腹和嗓子眼儿之间扯着。那是一条用他全部的生命在体内凝化而成的线,却随时都有可能断裂!众人惊叫说,他那一张脸完全变了样子,在粗涨的脖子上、两颊上有许多青色的血管爆突起来,两排白色的牙齿撕咬着喀喀吧吧地炸响……在他艰难地想站直的时候,他听得自己身体发出“嘭”的一声响,与此同时眼前突然亮起了许多星星,有一股湿漉漉的东西从他的嘴里喷射出来,接着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法生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仰面躺在地上,周围围了很多人。一个声音在叫他:“法生!法生……”他听出迦耶带着哭腔的呼叫越来越近了。   平时凶巴巴的迦耶拿什么东西在他的脸上摸。法生抓住了迦耶的手问:“我怎么了?”   “我给你擦擦……血!”迦耶声调颤颤地回答。从迦耶的声调和眼神中,法生朦朦胧胧地感受到一种紧张和恐怖。法生推开迦耶,自己用手撑着地爬起来。鄙夷的、讪笑的、同情的、怜惜的目光从四面八方包围住他。   北宫书师走到法生的跟前,:“你不该不听劝,读书可不是凭一时的义气能做的事!这要靠天资的,你不知道这里边的厉害。这逞强的事往后可万万做不得了……”北宫书师摊开手把一串丰好亮在法生的面前,说道:“回去吧,这位兄弟!这一点儿碎钱你拿去抓几副药吃,你不是读书的料,身子骨就是你的本钱,你这气伤的病最要紧的是医治要及时,千万不可耽误!”   法生把目光从那串丰好上移向北宫书师的脸上,又从北宫书师的脸上移到那串丰好上,然后慢慢地抬起头望住北宫书师的眼睛摇了摇头。   人群让开一条道,夏侯书师走过来双手颤抖着抓住他的手说:“你还要读?”老人形容清癯,长着一双忧郁的黑色眼睛,稀疏的杂色眉毛足足有一寸长。法生点了点头。法生强烈地感受到了老人那目光的温暖,把那双温暖而又忧郁的眼睛牢牢地记在了心里。老人扶他起来转身走出了书舍的院子。法生临出大门的时候他回头又朝北宫书师看了看,他的黑色目光射在北宫瞳上迸溅起一簇簇火花。   躺了七八天他好了。不知为何,这次大病后,法生不怨天由人了,他爬起床咬咬牙说:“咱不信!人家是人,咱也是个人,咱就学不会?”   冬天雪化了又冻,手指冻成铁砣,几百遍下去,虎口指头就裂了,血顺着笔杆往下滴。那血,老头是看见了的,但他绝不会同情的,继续吼继续训,继续加码,一旦发现法生读写有误,就跳起来骂。脏话丑话如开春的大水,骂得满场臭烘烘的。有时候骂急了法生也发恨,这鸟先生也太轻贱 别人了,再有本事你也不是县博士嘛,干吗耍那么大的威风?当然,这些是不能溢于言表的。从入书舍那天起,他的怀里就揣着一个明显的野心,他总能看到一个希望象在向他招手。而夏侯先生的这些打骂正是送他走向那梦想的坚实阶梯,况且他也渐渐能理解了,比如象他阿爷,老东西们委实太喜欢那种驾驭儿孙辈的滋味了。   法生晚上躺下,还在肚皮上画字呢。上课的时候,他硬着头皮听,慢慢地也就听出个意思来了。书师先生问答时,法生咬牙发言,憋出一身汗,前言不搭后语,结结巴巴地说了一泼滩。最后红着脸儿坐下。大伙儿都说:“好了好了,这两个可有了门儿啦!”   法生可比谁都勤谨。每天,他起得最早,扫了院子扫屋子,把弟子们的洗脸水漱口水都打好,等大家起了床,又把一个个铺盖卷儿折叠得整整齐齐的。许多人都夸他。法生很不好意思,说:“咱们荒伧,没什么旁的本事,就是会卖点力气。”   后来夏侯先生在学堂上,还提出法生的名字,说有古时大将之风,法生心里可乐啦。   一转眼又到三月三,上巳日了。   每年在上巳日时,大赵国的国人们都要举行祓禊活动,羊真们在河水滨集会饮宴,祭祀女神,然后择偶婚配。按屠各匈奴、鲜卑等族在宴庆节日时传统,每逢三月三日国人们都要在大河边设下帐篷,举行赛马和步射等活动。听说今年是在巨鹿泽那边举行祓禊,当日,还会挑选女骑士,后宫皇后妃主和名家妇女,无不毕至,国人们临水施设帐幔,走马步射,饮宴终日。   法生每年都参加步射相扑,总给家里赢些米面补贴家用,但他识字识出滋味来了,自觉是完成了“急就”(速成)识字后,就是夏侯大书师的及门子弟了,有些看不上那些粗俗玩艺了,正犹豫今年要不要去。   这天,正上课呢,法生正听的高兴,怀里酒装里没酒了。熬了半天,怪难受,就偷偷溜出来,在坊口货摊上,买了两袋。书舍的戒律很严,不许买酒水儿。他不敢给人知道,每回都就躲在树后,假装大解,鬼鬼祟祟小囗吸着过瘾。   正所谓,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脚,这天,刚好有个同馆的子弟来解手,看模样是十七八岁的少年,瘦长脸,大眼睛,满头的发辫环珮叮珰作响。散发而编服。穿一身破旧的毡两裆,腰束十三环鞢韄(皮革)带,足蹬长靿吉莫靴。所垂鞢韄,佩带弓刀,帉帨,算囊,刀砺。当真是带刀环乱筑辫头!转到树后见了面,一下叫道:你在干嘛!?   法生认得他叫独孤永安,大伙都叫他屠各名:阿斗尼,此人最是多事,法生赶忙把酒咽了,又怕他看见,把酒水全倒在脚底下树根旁了。   那永安可斜着眼睛看了个准。 转脸,就去书师先生那里把法生告了,书师先生出来,又是那位名叫北宫淳的书师先生,二十出头,为人最是严厉,当着大伙儿可把法生训得真够瞧。   舍中兄弟早忘了法生天天的为他们打扫屋院,为他们打好洗脸水漱口水,叠铺盖卷儿等等这档的破事了。人人帮着北宫先生围着法生一顿臭骂,这个说:“你为什么不好好听字习文?”那个说:“你还有没有将书师先生放在眼里呀?”说得法生成了个大红脸,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就这一回呀!怀里可一点儿酒水也没有了。你们大家抬抬手….。”话还没有说完,人们就乱嚷开了。这儿也是:“放屁,我看他欠收拾!”那儿也是:“书师先生,我帮先生收拾他……”真是按倒葫芦瓢又起来了,都说法生不肯悔改,不敬师尊。独孤永安嚷嚷的最起劲:“我来,我来……”   法生恼了,心里想:“喝个小酒,犯了什么天条呀?”一赌气,掏出他的小酒袋说:“你姑子的,为了这么个破事,以后一辈子也不喝这个倒霉马尿了!”说着,把那酒袋在手上上喀嚓一下就撅扯了,嘴里还气愤不平地说:“我改了还不成了!二百来斤大个还没有这一点志气!”说完把两截子酒袋扔在地上就走了。北宫先生吼他回来说还没训完,他也不听。   法生气得半夜没睡着,心里气苦。第二天起来,他还憋着这口气,谁也不理,连阿斗尼跟他说话陪罪,他也不答腔。心说一群没义气的刻薄鸟人,见着就烦,还不如去巨鹿泽那边参加祓禊大会,比完步射相扑还能给家里赢些米面来,多实恵。   法生还没出门,书舍管事的来说有人找他,法生还没问上两句话,就看见一大个姑子跑进来,花条襦裙上滚着土,头发披散着,一看正是莫折虎儿。   虎儿哭哭啼啼地对法生说:“阿郎,你救救我吧。他们不让我活啦!”法生问她是怎么回事。她坐下,一对水汪汪的蓝眼睛瞧了瞧法生,连忙低过脸去,对着法生,一时说不出话来。   法生仔细盘问她,才知道那天乞鱼提把她弄回家里,狠揍了一顿说:“好哇,你倒腿长,动不动就找你姐夫告状!”说着又扇了她几个耳刮子,倒插上房门,把她关在屋里,一天可只给两个糠饼吃。乞鱼提还说:“赵家围子就没个好人。法生那牲囗最不是东西,贼眼溜溜的一肚子坏水,你再去,打折你的腿!”虎儿受不住,趁乞鱼提这一夜没在家睡,天还不亮,就偷偷戳开门,跳墙逃了出来。来找张染找不着就找上法生了。   虎儿对法生说:“大郎,那边我实在待不下去啦。你心好,让书舍先生收下我吧,咱不识字、没能耐,哪怕给书舍提个水儿,跑个腿儿……干什么也行。反正不待在家里受罪啦!还好找着法生了。”说完她带泪花一笑,这一笑,好似幽黯的全室都亮了一亮。法生贼眼溜溜地看着薄暮中的虎儿,乌发披在右边的肩上,发色比夜色更浓,他眼前只有三件事物在眼前是亮着的:那就是虎儿的发色,红唇和冰蓝的眼!他怔了一怔,向左走了几步,回头,再向右走,走了几步。皱着眉头,想了好一会儿,说:“我在这也呆不住了,正想滚蛋呢?”虎儿问:“那阿郎去哪呀?”   法生忙说:“呃,巨鹿泽那边举行祓禊大会!又能步射相扑,又能……赢些米面补贴家用,可好哪!对了,听说大阏氏还要比武,选女骑士呢。可惜我没马。”虎儿倏伸手握住他的手,法生一震,只觉虎儿手软得像棉花一般,但冰冷而微湿。窗外几只不知名的鸟啁啾着。法生不知道虎儿眼里漾晃着的是不是泪光。虎儿说:“行!我把乞鱼提的马骑出来了,我回阿娘那里去取了我阿爷的甲塑和阿郎一齐去吧,反正不回去了!”她说完把披在肩上的乌发盘回头上,露出一段圆润的后颈,虎儿口里咬着钗夹,回首向他凝视,法生望去,夕照映着她面颊,她的红唇像鲜亮颜色的红艳花汁,竟有一种帝后似的风情,幽艳空灵似的美。   有什么声音低沉如叩响铜磐,他立刻下定了决心。   于是,法生当晩等莫折虎儿取了甲塑,便卷了铺盖一块儿往巨鹿泽去了。当晚乞鱼提一时找不着她,把阿叱薄迦部闹的鸡飞狗跳,不知道她到哪儿去了。 惊蜇 第9章 巨鹿泽   一夜好睡后,太阳早已从晴朗的天空里探出头来,用发热的光沐浴着坞堡所处的草洼。大泽水气升勝,每一朵小花,每一棵小草,都散发出芳香,整个世界沉浸在草木的气息里。两人的魂魄里曾经有过的一切朦胧的和昏沉的东西,立刻都消失了;他们的心象鸟似的飞扬起来。   于是法生和莫折虎儿带着迦耶和大狗,欠身俯伏在马背上冲入草洼,被践踏的草丛迅速翻卷起来的波浪显示他们奔驰的痕迹。整个原野是一片金色带绿的海洋,上面点缀着千万朵各种各样的花。淡青色的、蓝色的和淡紫色的花在地面上织成了花毯。   草洼越远越美在当时,整个黄河以北,那构成现今的北中国的地区,直到里海为止,都是一片翠绿的未开垦透的荒地。沙漠和干旱还没的及在野生植物的无边无际的波浪里犁过。荒伧们的铁犁也还末推平森林湖泊,马蹄落在野生植物厚厚的丛玫里面,悄无声息。   苍鹰象贴纸般静止不动地停在天空,展开双翼,把眼睛呆呆地注视在草上。飞过云端的一群雁的叫声,在青碧如玉的水洼苇塘上激起了悠远的回响。雁阵飘逸多姿地浮游在蓝色的空气里。在阳光中明灭辉耀着。云的影子在他们身上掠过,把他们人马都映成灰蓝色的了。他俩一直赶路,直到黄昏。   上午,他们为了摆脱几个明显来意不善的挥套索人的尾随,骑着马扑到一条小河里去,浮游了好一会儿,掩藏自己的行踪,然后再爬上岸来,继续他们的旅程。中午时曾翻身下了马,解开了装酒的的葫芦吃了烤饼,每人都喝了一小蛊酒,提提精神,到了垂暮的时候,整个草洼斑斓的色彩被红艳的夕照笼罩着,慢慢地暗沉下来。   空气忽然冷起来;他们感觉到巨鹿泽到了。绵延的大河在沿岸的遥远的森林的梢顶泛着葱郁的蓝光。波光在远处闪烁着,划出一条明媚的弧线,和地平线区分开来,它向前推送着冰冷的波浪,伸展得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终于拥抱了大地的一半。这是在广宗的一部分湖岸:几条被水岸限制的激流,黄河、漳河、滹沱河、滏阳河汇流到了这儿,它终于奔腾泛滥起来,象海洋那样咆哮着;它北起宁晋,经隆尧,至任县,全长约100多里,散布在它的中流的许多岛屿,更把它从两岸推挤开去,滔滔的波浪遇不到断崖和高岸的阻拦,就一直漫到地上去。   巨鹿泽 又名大陆泽、广阿泽。故有“浩渺大陆泽”、“汪洋浩荡,望之居然一湖”之称。在先秦之前大陆泽就曾名列全国著名的九处大型湖泊之内。   他们下了马,经过几天的旅程,已经到达了巨鹿泽的岸边,今年的三月三,上巳日的祓禊大会正是驻在那儿举行。   夕阳下的影子渐渐延长,法生在巨鹿泽滩边勒住马。草地上散落着云朵般个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帐篷,长杆上都垂着的色泽鲜艳的长条旗帜。   他们三人并马偕行,走过那些在帐房或在篝火边闲聊的武士和他们的奴仆们。法生现在读书识字了,可以正确认出那些显赫的姓氏和盾徽。白天鹅是来自并州的屠各人,是那些弓槊双绝的五部子弟;有火焰般头角的雄鹿是段氏鲜卑,那些象风暴一样咆哮的骑手。法生看到了滠头姚氏树立的河西西羌四部的犬神旗,上党羯室的般若烈焰旗,坊头符氏的略阳氐人的蒲草旗;辽东宇文鲜卑的旗幡是象征众神之主因陀罗的右旋白螺。马背驮有火焰宝瓶的“风马旗”下的毡帐必然是平原乌丸人。   青州屠夫刘征的旗帜是三叉军旗(铁制三股叉,串着一串干枯的骷髅),骷髅的下面悬挂着一个红色的牦牛尾拂和一个飘动的丝带的旗幡,上书刘字,屠各刘征是最初跟随石勒的燕云十八骑之一。传说他尽陷青州诸郡县垒壁时,那势如千钧的一槊直接捣碎了琅邪公曹疑面甲下的头颅。法生也看到了隔地很远一顶犁铧旗帜在草场的西端飘扬,那是象征着饮血金刚神收割大地的镰刀,是大将军麻秋的旗帜。   巴人,仇池氐人,西州鲜卑,丁零人,高车人,他们的旗帜遍布四周 看上去天下诸州的每一个种族都派了骑士到巨鹿泽来看灵风台九殿的美丽女骑士们并为她们效死。   在远离这些外型精美的帐篷一架水车旁,法生在找到了属于他的地方。各族贵人和骑士烤炙猪牛鸟禽时,他们啃着干涩的糠饼搭起他自己的帐篷,远处的嘲笑和蔑视足够他们脸红的,而当有人善意的帮他们时,情况变得更难收拾。   日暮时分两人开始饲弄那三匹马:他骑的矮壮驮马,虎儿的骑乘副马俏姐儿以及乞鱼提的战马“阿叱薄迦(荒野鬼神)”,这大家伙可只会在骑乘比武和战斗中才会出场。这匹马有火一样的双目和凶暴的意志,让虎儿将它作为自己最可靠的倚仗。   一个骑士真的需要附真(侍从)来照料她的坐骑和盔甲啊,法生想。   明天他才可以去找羊具登记虎儿的名字,不过若想有机会参加的话今晚可没法闲着。   他把虎儿的东西倒在水车边上干的地面上,找到三个丰好大钱和一枚翠羽,还有一块象螺壳的石头碎片。正如大多数游侠儿一样,他们的大部分财产就拴在坐骑上。   现在法生有了一件沾着锈迹的裲裆铁甲;一个前高后低的筒状铁兜鏊(铁头盔),上面环绕着铁瓦甲叶,甲叶七扎,顿项厚重,但忿怒像的面甲上左边有还凹了进去的刀痕;裹腿部的铁裙恺,一条陈旧的褐色皮革鞢韄带;木革材质的漆鞘插着一柄环刀;鞢韄带上有一把水波状匕首;一块火石;一块磨刀石;一支马槊,一柄重型手斧,一个铁皮镶边的蒙皮木盾,盾面标有因陀罗的种子字——棕底银字。   但是兜鏊缺耳护而裲裆铁甲缺护肩的铁披膊,就是上面缀系五排长方形双孔甲片,边缘周围都加装饰那种,最该死的是缺了马尾上摇曳的寄生,这会让骑士丧失许多威风,这要落在刻薄老派的观众的眼里就和没装衣裙裸奔一样可耻讨骂。   他知道的所有的游侠儿生计都一样,他们持槊披甲奔波于坞堡之间,为各个城大(鲜卑称呼,城主)所雇佣效力战斗,用首级赚来他们的三餐,战斗淡季时。有时他们就会参加一些象祓禊大会这样具装甲骑比武。所以甲具总是完备充足的。   当然象,沮渠伏都,乞鱼提这样一些有尊严的游侠儿,总是不屑于这种屈辱的把戏,而在穷困的季节选择以抢劫为生。至少阿叱薄迦部从来如此。   法生瞅了瞅盾牌,挑起了鞢韄带,然后再次看向盾牌。鞢韄带为男人的腰臀定身量作,应该也适合虎儿的身量,还有裲裆铁甲也算坚固。他把刀鞘用鞢韄带绑在腰间后,伸手拔出环刀尝试重量和手感是否合适女人使用。   一把出色的绳池出产的铸刀,刀刃笔直而沉稳,刀柄用皮革缠住木头,光滑坚固。这把刀在他手中感觉很好,而且法生知道它有多锋利,多少个夜晚在入睡之前,他听见虎儿用磨石和油布细细地淬砺过。它很趁他的手,就象从前趁虎儿阿爷的手一样,假如卖掉矮壮耕马和虎儿的骑乘副马,连同马鞍缰绳在内,也许他们会有足够的钱去凑足甲具。法生为难的盘算着。   不用对着湖面照他也知道自己可不像个骑士,于是法生背上蒙皮木盾,把环刀挂上鞢韄带。三匹马儿都已经疲惫不堪了,就任战马“阿叱薄迦”去蹂躏树下的嫩草吧,他自己步行牵了矮耕马和俏姐儿走到了湖滨比武场。   平时这个地方也不过是附近坞堡的牧猪草场,而如今一夜间,一个繁华城市拔地而起。用锦缎做成,如此雍容华贵。以百计的商贩沿路摆满货摊,毛皮果蔬,鞢韄带五文靴,衣裙,土产,蜜蜡,翠羽,玉石,香料,种种件件。唱歌起舞,杂耍相扑,表演幻术的,应有尽有.窃贼强人亦不可缺。法生下意识的摸了摸怀里。   咝咝作响的羌煮佰炙发出的烤香让他馋涎欲滴。一个丰好大钱就换来了一堆割下来还在淌血水的烤肉配一胡芦酒水,他让人用荷叶包好,边走边看着这久等的热闹,不过更值得看的是他记挂的女人;一个如此高大的女子,她独有的冰兰眼眸和一头黑发,总是站的笔直得如同长枪一般,虽然成了别人的妻室,可法生就是喜欢她的固执倔将的脸庞,还有那凭指尖就能够让长槊舞动的有力手指.他真想给那姑娘买一件有孔雀翎装饰美丽的衣裙,可眼下实在是囊中羞涩,只买了套比武内衬的窄袖褙子、抹胸、袴裤,合欢短裙   法生找到了马贩,马贩对两匹马爱不释手,却当他当傻瓜。他只肯出价三百个丰好,而法生坚持非三缗(三千)丰好不买。一番唇枪舌剑下来,最后的价码定在了一缗再加七百五十个丰好大钱。法生感觉自己简直亏大了,可是马贩子死活不肯加价,他无奈下只得让步。紧接着开始了关于马鞍具是否包括在内的口舌之战。   等最终战罢,马贩回头去取他的钱吊时,法生捋看着俏姐儿的鬃毛,叮嘱它们要乖些,“没事的,没事的,他们一定会好好待你们的。没事。”,他知道这些心碎的感觉很快便会消失,它们的女主人会被选上灵风台九殿当女骑士的。   马贩子递给他一缗多丰好大钱,法生咬了一口铜板,咧嘴笑了,他还从来都没尝过铜钱的味道。钱币磨的很光亮,法生注意到边缘磨损很多,便高声质问马贩子,马贩子抱怨几句后,对法生的块头很无奈,于是又掏出一把铜币算是补偿。法生退给他几个铜币,“给两匹马晚上喂些糠饼。”   他挎上皮盾头也不敢回的走了,去甲铺扛着一付的盔甲铁披膊,又要了寄生和护心铜镜,以及绑定铜镜的修习绳。然后大踏步沿着众人踩出来的大路走去。怀里丰好的分量让他晕忽忽的。这足够他过一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