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前言 很小的时候,经常会幻想拥有一艘巨型潜艇,好去周游神秘的海底世界。 巨型潜艇于深海释放出子潜艇,驾驶着它,我便可以最近距离接触大海的每一个角落。 这个梦的直接影响是,偶尔在和朋友谈及来生投胎的话题,我会脱口而出:“虎鲸!” 虎鲸,作为最强壮、最矫健的海洋娇子,非但可以随心所欲地畅游大海,更重要的是,他们拥有几乎与人类等同的智商、拥有至今人类未能解读的数十种音调。 甚至,这些大海最得意的杰作,还拥有和我们人类极其相似的社会结构。 作为一名力图解读人生和世界的文字爱好者,我不敢用谎言去泯灭自己的良心、不想用虚伪来粉饰人性的复杂性,更不愿躲在小桥流水间去陶醉以至麻痹自己。 因此,从什么样的角度、选择一个什么样的题材,去自由地阐述我对生命和世界的理解,曾经困惑了我许久。 直到某一天,一位朋友将一段虎鲸的视频送给了我,我的那些个巨型潜艇的梦想瞬间便被唤醒了,并即刻定下以虎鲸为题材去写一部长篇小说。 之后,我购买了若干本关于海洋以及海洋生物的书籍,以及搜集打印了一大摞子关于虎鲸的资料和下载了大量的虎鲸的视频,通过反复的阅读和观看,去慢慢熟悉并走进他们的内心世界。 这些个神奇的生命经常让我目瞪口呆:他们可以如狮群那般合作捕猎大型猎物,而其间采取的消耗、隔离、避实就虚等战术,由不得你不想起远古人类的围猎;当他们游荡在海滩附近假装与海豹嬉戏玩耍,伺机随着海浪冲上海滩猎食的时候,你可以说他是狡诈的,但更应当惊讶于他们的智慧;当他们仰身浮在海面上,诱捕那些看起来最不可能被捉到的海鸟的时候,你更会惊叹于这些个看起来本该是笨拙的家伙的机智灵活。 虎鲸是强悍的,是海洋世界的顶级掠食者。而基于其“肉”而生的“灵”,更是伟大神奇的。甚至,让我们这些个自称为万物之灵的人类感觉匪夷所思。 当你看到这些优雅的生命在野外排成整齐的一列,迎接到访者,有谁不会联想到迎宾仪仗队?当他们嬉戏的时候,随着一声长啸,庞大的身躯跃出海面、旋转入水,有谁不会想到花样跳水?当你看到那些个虎鲸女孩子身披着海藻游曳,有谁不会想到插花儿的女儿?当你看到那些个尝试着接触人类的虎鲸竖起身子,“窥视”着人类的这份童心,有谁不会想起好奇的小孩子?当你知道他们为了生存会横跨地球,从南极到北极,你有没有想起那些最伟大的战士?当你知道他们对年长者的关爱和敬重,有没有羞愧于人类社会的某些冷漠?当你知道这些看似凶猛的家伙,甚至会照顾一个身体残疾不能猎食的同类,喂食他最新鲜的鱼儿,你有没有为朋友之间的功利感到羞臊? 而当你在海洋馆里看到这些本该遨游大海的伟大的生命,被桎梏在一个游泳池般大小的水池里的时候,看到他们仅仅为了一条原本可以轻易得到的小鱼而表演着人类想要的“花样儿”的时候,有没有感觉羞耻、心痛?当你看到那些个被人类豢养的虎鲸的皮肤,因为环境的原因溃烂以致垂死的时候,有没有为人类的残忍、伪善而无地自容? 阅览着这些资料,我的灵魂渐渐地与这些可爱的小家伙相融合了。虽然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写一个怎样的故事,却从最初的“迷茫”到后来的“很清晰的乱”,以至更后来的“朦胧的自信”。 在我纠结于以第一人称还是第三人称去写这个故事的时候,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海猫岛》的编辑陈老师的一句“你就做一回小虎鲸儿吧!”,让我下定了决心。我知道以第一人称来写,故事面难免会窄一些,但可以更深刻地描述虎鲸的心路历程。 经过一年多的腹稿,2011年的秋天,《虎鲸部落》终于开工了。此时我才知道以第一人称来写这个故事有多难。一来,本可以简单描述的场景或者事件,此时必须尽量去贴近虎鲸的真实生活和心理状态。或者说,每次写作的时候,我必须用“移魂大法”让自己成为一个虎鲸,由此便担负起了导演和演员两个角色。而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和大家一样,平时去菜市场买菜,每天上班的路上需要两三个小时,琐碎的事情像夏季草原的蚊子一样不时骚扰着你。所以,每次“入定”都需要很久。而为了尽量让故事更具真实感,相当一部分适用于人类社会的语言无法在书中使用。这是一件极度纠结的事情。找不到合适的词汇几乎每次写作都会数次出现。 《虎鲸部落》的基础虽然源于真实的资料,但这毕竟是一个虚构的故事。所以,当某一天我发现故事的主线出现重大失误的时候,崩溃的感觉瞬间便将我拖进黑色情绪中拔不出来。这种境况在整个创作的过程中历经数次。至于细节的真空状态和弯路,更是“关隘重重”、不胜枚举。 心力憔悴之下,几度打算放弃,好在热爱和毅力克服了这一切,我才没有成为一个可耻的懦夫。 2013年8月25日,窗外还有蝉在聒噪。我光着膀子坐在电脑前,在自己的微博上发出“一剑封喉”之后便开始收尾冲刺了。差不多六千字的书稿终于写好了。当那个“完”字打出的瞬间,幸福的泪水登时盈满了我的眼眶。 但这其实只是一个乱码般的初稿。之后多年,经过十几次的修稿,《虎鲸部落》才终于定稿了。 我在自己的长篇小说《海猫岛》里曾经两次提到“点滴之水可以波澜”这句话,对编辑的解释是,《海猫岛》是个女孩子,我希望她是秀气淡雅、干干净净的。那些个太过沉重、世俗的话题,还是交由男孩子来做吧。 如今,小虎终于长成了我心目中的样子,该下山去闯荡江湖了。 小儿子,出征吧! 我有一个小女儿,她清新脱俗。我还有一个小儿子,他雄伟健壮、聪明勇敢、心地善良… 卷一 上、白世界 一、太阳部落1   摇曳的极光像是随着海浪扭动着身子的海带,唯一不同之处在于,它是没有根基的。时而旋转、时而扭摆、时而跃动的极光,好像有谁在操纵着它翩跹起舞。   我的祖母,白世界最伟大的太阳部落的老鲸王说过,天空是一切灵魂的归宿。那是一个和大海一样一应俱全的世界。蓝天是遥远的天空世界的大海、极光是天上的海带。极光衔接了海洋世界和天空世界,可以将灵魂从海洋引领到天空世界去。不论是鲸或者海豹、企鹅或者磷虾、螃蟹或者鱼儿,海洋中一切生命的归宿都在天空世界,都会在天上拥有一颗属于自己的星辰。而当他厌倦了天上的生活,则随时可以化作流星回到海洋世界。   一颗流星急冲冲地划过夜空,拖曳着耀眼的光辉,像极了一头扎进海里并在身后留下一串儿闪亮气泡的海鸟。恍惚间,似乎是胖胖耐不住天上的寂寞,重归大海的怀抱。   虎鲸通常每胎只有一个孩子。母亲在生下胖胖之后得到了额外的我,因此取名多多。这大约有两层涵义。一呢,意指预料之外的偏得;二呢,男孩子终将离开鲸群去开拓自己的疆土、寻找自己的爱情。只有女孩子才最终会成为部落的一员,参与集体狩猎、共同照顾后代。简而言之,我和几乎所有的男孩子一样,都是“多余”的家伙。   胖胖是在母亲教授我们冲上海滩捕捉肥美的海豹时不小心搁浅的。经验丰富的母亲以及家族的成年成员很清楚,偶尔的失败对于幼鲸而言只是再平常不过的一个经验积累的历程。生存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只有熟练掌握了猎食、生存经验的虎鲸才可以在激烈而残酷的竞争中寻找到自己的生存空间。训练通常是在涨潮的时候进行的。上涨的海水会将失误搁浅的幼鲸浮起来,送归大海的怀抱。但谁也未曾料到,一只头顶上呼啦啦转动着一个圆形物件儿的大鸟停落在海滩上,而后下来一群叫做人的东西将哥哥吊走了。从此部落再也没有了胖胖的音讯。   祖母总是在有星星的夜晚看着天幕上闪烁的星辰叹息着:“唉,胖胖是个多么健壮的男孩子啊!如果他没被掠走,现在该是个壮壮实实的小伙子了。”   来说说我的家族吧。我们的家庭是个很大的家族。祖母是家族的权威,母亲是祖母之外最有权威的家族成员。这意味着未来的某一天,或许她会取代祖母的角色成为部落的首领。家族内的女性以及偶尔加入的家族之外的女性构成了部落的主体。所有部落成员团结在祖母周围构成了伟大的太阳部落。   我那神秘的好朋友,大眼睛、大脑壳的“兰光”说,人类称之为母亲氏族社会。这样的部落结构利于集体合作捕猎更大型的猎物。比如,食虾鲸。白世界是个寒冷的地带,只有更厚的脂肪才可以保持体温,也才有足够的热量熬过食物匮乏的冰封期。肥美的海豹、香滑的鲸油、可口的鲸舌都是虎鲸的最爱。   除了虎鲸和抹香鲸,别的鲸都被我们归类为食虾鲸。这得名于它们嗜好磷虾的食性。虽然,食虾鲸在绿世界也以别的为主食,比如小鱼什么的。   远处有冰山坍塌,砸进大海发出沉闷的巨响,之后是水花散落的哗啦声、之后是海鸟叽咕的叫声。白昼越来越长了。白世界的冬季总是被睡不醒的黑夜笼罩着,一个哈欠儿白天就过去了。而夏季的太阳总是明晃晃的精神十足。它终将把刺眼的冰原化成幽蓝乃至深黑的海水。   祖母说,生命的归宿虽然是那遥远而神秘的天堂,起点却是这些巨大的冰山。冰山会化成夜间泛着磷光照亮海洋的磷虾,而这便是白世界一切生命的起源。   将我们的家园命名为“白世界”是再恰当不过的了。白色的飞雪、白色的冰原、白色的冰山,无所不在的白。当呼啸的狂风裹挟着暴雪肆虐时,白世界更是苍茫一片。但兰光说,狂风吹来的并不是雪,而是冰粒儿。兰光说,雪通常是飘飘摇摇的,像树叶、像蝴蝶。这真是可笑,对于我这样一个十几年来一直生活在白世界的虎鲸来说,树叶和蝴蝶是未知而抽象的,又如何去理解抽象之物的衍生品。   兰光和他的妻子珍珠总是待在一个像鳐鱼一样扁扁的、悄无声息地飞来飞去的物件儿里。那个圆圆的东西经常散发着淡蓝色的光芒,所以我称呼这个对我的生命历程产生过重大影响的家伙为兰光。他们是我见过的唯一一个能够和我交流的虎鲸之外的生物。珍珠费了很大的口舌向我解释“珍珠”是一种多么美丽的大海的精华。她的意思我懂,无非是想暗示自己的美貌。虽然,他们看起来只是一对大脑袋的帝企鹅而已。   兰光和珍珠说,他们来自遥远的另一个星球。当我问他们那是怎样的“星球”时,他们说,有点像夜空里闪亮的星星,但并没有星星那么热。   我想他们一定是傻了。星星们看起来是如此之孱弱、冰冷且渺小,又如何能居住其上呢?况且,我相信奶奶的话,星星不过是生命在天堂的影像而已,而不是什么“球”。   兰光说,我有点像他们的孩子,很聪明、很善良、很活泼,很淘气。于是,在征求了我的同意之后,将一个小小的、叫做什么“仪器”的物件儿安装在我的头部皮下。从那之后,我们的交流便不受空间限制了。更神奇的是,即便不张嘴发声,交流也能实现。   随着冰雪消融,将会有一拨又一拨被我们称为游猎族的家伙到访白世界。不同于定居虎鲸拥有自己的领海和社会,这些流浪者总是跟随着猎物跑来跑去居无定所。   游猎族的流言,说是在海洋的另一边有一个美丽的绿世界。那里的土地上覆盖着看起来很舒服的绿色,有时还会点缀着绚烂的花朵。这听起来和劳什子的星球一样的荒诞。   鲸群通常只有一个成年男性虎鲸,就像我的父亲。我的父亲是个大块头儿,有着极其漂亮而高耸的背鳍。背鳍的形状和大小可以体现一个虎鲸的营养和身长。父亲无疑是强者中的强者。他时常会用充满力量的声音对我说:“瞧你,多多,你该长得更胖一些,这样你才会更有力量、才会在竞争中取得优势、才会像我一样统领一个部落、才会吃到美味的鲸舌和鲸油。”   除了负责寻找猎物、组织围猎和送上最致命的一击,鲸王理所当然拥有选择食物最美味部位的权利。拥有这种权利的还包括祖母和母亲。良好的营养使得父亲的身体看起来圆鼓鼓的。饱食之余,他总会兴奋地跃出水面,翻腾起大片的浪花。这除了让他倍觉幸福和自信,更可以威慑那些远远观望的觊觎者。   “多多,看到你瘦长的身躯我就想起了你的哥哥胖胖。如果他还在,一定会是某个部落最有力的王位竞争者。”   父亲的话与祖母的话如出一辙。但我并不知道当一个王是不是真就那么好。我是说,王虽然有最辉煌的历史,但结局却总是凄惨的。总有一天王会被更年轻、更有活力的挑战者打败,并在落寞中老去。   可能在娘胎的时候我就竞争不过胖胖,所以,虽然是双胞胎,他却要更强壮一些。也可能是因为胖胖对肥嘟嘟的海豹更感兴趣,而我却略微偏好更清淡一些的鱼儿。胖胖实在是太喜欢吃海豹了。为此,他情愿冒着更大的搁浅危险以期获得美食。   搁浅本就不是什么特别稀奇的事情,尤其是当你来到一处陌生的海域或者经验不是很充足的情况下。就像月亮叔叔,他也曾搁过浅。长久窝在海滩上使得他失去了生殖能力,背鳍也因此向右侧耷拉了下来。从正面看,他那可笑的背鳍像极了一弯月牙。正因为他的中性,才会被留在部落里。他有男性的力量,可以帮部落做许多事儿,却不必叫父亲担心后方不太平。   我不知道为什么人可以挽救月亮叔叔将他送归大海,却要把胖胖给带走。   那种像企鹅一样走路的怪物真的不是很容易被搞懂。    卷一 一、太阳部落2   随着时光推移,太阳会越升越高,冰川将散落成浮冰并消融。海岸线会逐渐远去,部落的传统领海也将日渐开阔起来。我不知道海冰为什么会变成磷虾,就像不知道为什么生命会变成星辰,但我知道一年当中最热闹的时节即将到来了。从最小的磷虾到巨大的食虾鲸,会将清澈的海水渲染得多彩且生机勃勃。丰富的食物将唤醒大海的子民们体内冰封的欲望。决斗、相爱、杀戮,都将在不久的未来上演。激情澎湃的竞争中,只有最优秀的幸运儿才会获得延续生命的权利。亿万年来,大海如此这般抉择了强者。我们新生代将在这个季节的某个时候被要求或者主动离开鲸群,去开创自己的独立时代。   旭日将升,天边燃烧起一片瑰丽的云彩。每当此时,部落都会开始一种游戏—看看谁能在太阳完全升起的那一刻跃出海面,并且玩儿出最漂亮的腾跃。   弟弟妹妹们早已按捺不住兴奋,竞相潜入、跃出海面。年幼的他们有的甚至尾鳍都没离开海面便一个侧斜倒进海里。   “来吧,姑娘们、小伙子们,做一个漂亮的编队表演,叫我看看你们的时机把握得有多好、配合有多默契,叫我看看你们是不是这片海洋未来的主人翁!”   父亲宏亮的声调间满是骄傲、自信和幸福。他当然有理由这么神气:开阔的领海、一个有管理能力的妻子和她的姐妹们以及众多的儿女组成的庞大的群体。这是一个富庶、和睦、强大的大家庭。   祖母总是告诫我们,或者去和心爱的女孩儿在一片新的海域慢慢培养自己的未来,或者心甘情愿地与某一个部落中的某一个女性保持着若即若离的爱情。而如果你想挑战一个部落鲸王的霸主地位,首先得具备足够的实力和足够的欲望,同时做好胜王败寇的心理准备。   这个活了七十多年的老女王还说,欲望有时要比力量更具有力量。   父亲的雄威和部落的强大让太多的机会主义者自觉选择了前两种生活方式。   父亲的号令声下,十几个将要成年的男孩子、女孩子整齐地排成一列。太阳已经露出半张脸了,大家心有默契地潜身入水。每一个鲸的身后都拖曳着一串闪亮的泡泡。珍珠说,她所说的“珍珠”就像这些泡泡,但光芒更加璀璨。   在我们下潜的过程中,心里却在算计着太阳升起的时间,只凭经验不约而同地调转方向,摆动尾鳍向海面奋力游去。对于一个部落来说,无声的默契和配合是高于个人英雄主义的。这是部落存在并不断壮大的根本。   海面越来越近了,精彩的跃升观日出即将上演。表演编队整齐划一地跃出水面,海水哗啦啦地被扬起后洒落在清晨布满金光的海面上。在鲸群的长啸声中,太阳随之如婴儿脱离母体般挣脱冰层,并带着一圈淡淡的光晕冉冉升起。   鲸群齐刷刷入水,将海面砸出片片飞浪。美好的一天就在这样一场完美的仪式之后开始了。   “看啊,多优秀的孩子们。”母亲对她的姐妹们及我的姐妹们满心欢喜地说道。于是那些女性们叽叽喳喳地附和了起来。部落里的女性大多是我的姨妈们和她们的女儿。她们的相好的并不在部落里生活。部落里还有一位身份较为特殊的女性,那就是我们称之为叮当的父亲的另一位妻子。   叮当是我的兄弟石头和小妹妹泡泡的母亲。她要比母亲年轻那么个三、五岁。   可以拥有不止一位妻子,也许是鲸王之位富有诱惑力的原因之一。   “非常高兴部落的每个成员都熬过了这个苦寒的冬季。又是食物充足的季节,未来几个月,味觉的追求将取代饥肠辘辘,大家说是不是!”母亲的声音柔和却有着不容辩驳的统治力和从容。   “是—”鲸鱼爆发出欢愉的应和声。   “那么,我们该怎样感谢大海无比慷慨的恩赐啊?”   “当然是一头食虾鲸!”鲸群再次爆发出愉悦的欢啸。   每年的这个季节,部落都会举行一场仪式以感谢上苍。与苦寒的冬季相比,夏季的食物异常丰富。谁也不知道食虾鲸究竟来自何方,仿佛一夜之间便从大海的深处以及四面八方汇集到这一片神奇的海域。届时磷虾会将海水染成红色,海鸟和食虾鲸们也将开启自己的盛宴,同时成全虎鲸的盛宴。   “太阳部落从来都不是小气的,愿意一如既往地以东道主的身份与大家共享这个愉快的时刻,是不是!”   鲸群又是齐声应和着母亲的倡议。   太阳部落的周边,有着一些相对要小得多却与部落有着千丝万缕的亲缘关系的部落。说到祭海大会,我就不由得想起了祖母的妹妹掌管的部落。其实,我并不会对某一个部落或者一个姨奶感什么兴趣,我感兴趣的是总伴随着姨奶的那个漂亮的海藻妹妹。海藻妹妹有着最美丽、最流畅的身材和弧线优美的背鳍。她的啸声又是如此之清亮悦耳,好似水珠自融化的冰山滴落在平静的海面时发出的脆响。   海藻表妹喜欢披着海藻,轻巧地贴着海面游动。那些个如极光般飘逸的丝丝缕缕的海藻,在我的眼里是世界上最美的风景。   想起她可爱的身姿,我的心脏就会莫名地跳动加速。   “我想,该有谁去邀请亲朋好友们参加这场祭海大会,尤其是我们尊贵的姨妈。”   父亲的声音很是矜持。只有具备超级优越感的男性才会有这般滞缓而沉稳的声调。   “我愿意代表尊贵的祖母以及母亲和父亲去邀请姨奶参加祭海大会!”   父亲的话音刚落,石头率先请命前往。   “母亲、父亲,我才是最合适的信使。因为我记得姨奶曾经说过,见到我就像看到了胖胖哥哥。她说过希望我经常去月亮部落做客。”   月亮部落是姨奶的部落。呼应于太阳部落,似乎有日月同辉的寓意。   “多多,你这个小傻瓜,当信使并非去做客。虽然我知道你真正目的是急于见到你的表妹们。”   父亲揭穿了我小小的心思,引来一阵哄笑声,也引来了石头的嘲笑:“多多是个怯懦的家伙、一个害怕血腥的懦夫、一个渔夫!不配代表部落邀请最尊贵的客人。”   我确实不是很喜欢血腥。这或多或少受影响于胖胖的搁浅。那些肥肥的海豹总会让我想起胖胖,想起他的声声哀鸣以及沙滩上海鸟们兴奋的叫声。但在白世界,鱼儿并不是很多,所以完全以鱼为食是不现实的。猎杀是每一个白世界的虎鲸必备的生存技能。我当然不会是个例外。   兰光说,正是我奇特的习性引起了他的关注。   “屠夫与勇士完全是不搭界的。谁才是真正的强者,要到明天的祭海大会上才能见分晓。”众目睽睽之下,我想,像个男子汉那样“放点狠话”是必要的。   “我的孩子们,永远不要忘记你们是兄弟。你们之间更多的该是合作而不是内斗。所以,结伴去见你们的表妹们吧!”父亲对他两个妻子的孩子还真是不偏不倚。   遥远而模糊的竞争暂时不足以破坏我和石头的亲情。况且,爱情并不仅仅可以靠竞争得来。在我们白世界,择偶主动权永远掌握在女孩子手里。   可最大的问题是,你根本不知道心思古怪的女孩子们会选择什么样的家伙作为她的恋人。   就像那个传说中的什么姨妈。母亲说,本来她才是未来的鲸王继任者。据说她不但异常美丽、有着动听的歌喉,更有着非凡的组织能力。在她的领导下,捕猎成功的机会更大,所以得到了更多的信赖和拥护。可又有谁相信,众多的求爱者无一能打动她,最终她居然看上了一个游猎族虎鲸并和他私奔了。   部落里流传的关于游猎族虎鲸的故事几乎都是负面的。   但此时我已无暇顾及或深思这些了。有什么事情比见到海藻表妹更急切和重要的呢?   初夏,多美好的季节;青春,多富有活力的生命历程;爱情,多美丽的诱惑。一切都像这初升的太阳,充满了光明和希望!    卷一 二、少年的烦恼1   姨奶的族群距离太阳部落有小半天的路程。月亮部落的领海与太阳部落的家园很是相似,近岸且拥有一片海底山脉。   月亮部落附近的山影隐约可见了。远远的,传来了一声清亮的啸声。这啸声悠扬、委婉,却又中气十足。只有最健康的女孩子才能发出这般悦耳且有穿透力的啸声。   “海藻表妹长大了。”   “我不是聋子、也不是傻子、更不是渔夫,所以不需要你来提醒这一点。”   石头的生硬激起的那一丁点的恼怒相对于激动和喜悦,好比一滴水珠落入大海,掀不起一丝的涟漪。   海藻表妹,想起她的模样,我恨不得自己可以像海鸟一样轻盈地掠过海面,飞到她的身旁,再来一个漂亮的腾跃以表达我欢愉的心情。石头该是有着相似的想法。两个少年不约而同加快了游动的力度和频率,时而浮出海面深呼吸、时而潜入水底全力向前游去。远远地,可以清晰地看到海藻表妹和她的姐妹们列成整齐的一排游了过来。石头说:“多多兄弟,来吧,让女孩子见识一下什么才是男子汉!”   我当然会意石头这句话的含义。女孩子们擅长协作配合,但速度和力度却不及男孩子。石头想要一个精彩的表演。当然是高难度的。   于是我们关闭了所有发声系统,俯身高速潜入海底。幽暗的深海模糊了一切,但游动时带动的水流和多年的默契配合,使得我俩清楚意识到彼此的存在和意图。   到达估算的位置,我和石头同时扭身向海面游去。   随着海面逐渐变得清晰明亮,海藻表妹们浮在水面的身影隐约可见了。我和石头稍微修正了一下上浮位置,以便能够在月亮部落的队伍正前方跃出水面,同时将身姿调整为腹部相向,以便完成一个难度极高的相向后仰跳跃。   海藻表妹们杂乱的交谈声隐隐可闻。她们那白白的肚皮像浮冰一样在海面上一漾一漾的。   “来吧!”我和石头在跃出水面的同时长啸一声。啸声自冰山折射回来,弹回海浪般一环套一环的回音。我和石头的身体携带着巨大的水花腾出海面,直至彻底脱离了大海的束缚并高高飞起,短暂滞空后双双仰身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尾鳍却将水花远远地甩出去,而后身体笔直地落回大海的怀抱。   女孩子们的尖叫声穿透海水清晰入耳。这让我和石头有些得意,上浮到海面互相轻轻拍了拍胸鳍以示庆祝。   海藻和她的姐妹们轻快地游动着,将我和石头围在一个圆圈里,竖立在海水中,头部露出海面,腹部相向我们。这看起来是一个优美的团队表演,但其实是最致命的围猎阵形。猎物被围在这样的圈子里将首尾无法兼顾。女孩子们在用集体的力量向男孩子的肌肉发起挑战。   祖母说过,冰山再厚重,也只能随波逐流并被柔软的海水融化。刚强在施加的同时也意味着承受,柔软却有包容、接纳,甚至同化的内涵。   祖母总能在含蓄轻松间便炫耀了她的智商和阅历。   “我们是月亮部落的边境巡视员,两位来自外族的侵略者,为何胆敢未经邀请擅入我族领海。若无合理解释,卫兵们将立刻赶来对尔等进行惩罚。”   “对,应有的惩罚!”随声附和海藻表妹的是她的闺蜜彩虹表妹。姨奶说她像彩虹一样美丽妖娆,故而得名。   表妹们的故作一本正经惹得我和石头暗自好笑。   “海藻表妹、彩虹表妹,难道你们不认识我和多多了吗?我们…”   “也许你有必要知道,昨天,一个数次侵入我族领海的‘熟客’知道了我们的牙齿并不仅仅是用来撕咬食物的。”海藻表妹喝道。   “是的,我们将他的背鳍撕成了两半儿。”“还有尾部!”“我想比起这个来,数次撞击可能会叫他更清醒这不是他该来的地方。”   彩虹表妹们随声附和着。   我和石头一时间愣住了,不知道海藻表妹们究竟意欲何为。   “奶奶说,今年似乎暖和得早了些,太阳部落的祭海大会邀请该到了。”海藻表妹突然语气一转说,“姐妹们看啊,男孩子跳得再高,骗起来也还是那么容易。”   “哈哈哈哈,看到两位表哥吃惊的样子真是好玩儿。”彩虹表妹大笑道。   又是一片杂乱的欢啸声,一群小坏蛋用胸鳍将海面拍打得水花四溅。   我和石头松了一口气,无奈地对视一眼。石头说:“海藻妹妹、彩虹表妹,姨奶的身体可还好?”   “好是好,可是…”海藻表妹欲言又止。   “怎么了?”我问道。   “她总是念叨着祭海大会。她说,想起即将成年的孩子们的表演,她就会兴奋得睡不着。”   “比小伙子思念姑娘还要睡不着!”彩虹表妹的话让这些疯丫头又是狂笑了起来。   “两位表哥,我想知道,除了华而不实的花样跳水表演,你们可不可以做些更实际的事情来表达诚意。比如说,一顿可口的午餐?”彩虹表妹说。   “对,可口的午餐。比如肥美的海豹!”“鲸舌才是最好的!”“海鱼其实也不错。”   “月亮部落的女孩子并不是挑食的馋嘴丫头。两位骄傲的哥哥随意准备点午餐吧!让我们瞧瞧两位哥哥是否真的已经是可以独立生存的男子汉了!”海藻表妹不容辩驳的口吻隐约带有几分母亲在部落里的范儿。   擅长团队协作的女孩子们,骨子里却并不把合作能力当做考量男孩子是否优秀的标准,而总是将目光和欢呼送给更强壮、更智慧、更有独立生存能力的男孩子。男孩子之间的友谊,也会在这种诱惑下瞬间被击溃。   我和石头即刻由刚才的团队花样表演配合者,变成了为取悦女孩子们不惜使出浑身解数的对手。   在浮冰稀少的开阔海域捕猎海豹并非易事,捉到几条鱼儿才是现实的。   随着海水逐渐变深,我和石头开启了回声定位系统,以便辨别复杂的海底环境及寻找鱼儿的栖身之所。   超声波探寻系统、声呐系统、回声定位系统等等,我们和兰光对虎鲸在黑暗中明辨周边环境和狩猎目标这种技能的称谓虽有差异,表达的涵义却是一致的。   海底三三俩俩有一些微小的生物在蠕动或游动,总之是在移动。几条鳕鱼在优哉游哉地摇摆着尾巴。石头发现了它们,毫不犹豫地叼起一条转身向海面游去。   我想,一条鳕鱼并不是什么很好的礼物。如果能找到一条最美味的鳐鱼,才足以表达诚意。但狡猾的鳐鱼只偶尔才呼扇着鸟儿翅膀一样的身子贴着海底滑行,多数时间则一动不动趴在泥沙中,与海底融为一体。   不过这难不倒我。我将身体贴近海底,转着圈儿迅速扇动尾鳍。泥沙在尾鳍的拍打下化作团团的海底烟尘。不多时,眼前一道黑影掠过,我将身子一扭咬住了它。混乱中,石头折了回来,并趁机捉住一条鳐鱼。鳐鱼在奋力挣扎,我则设想着我的海藻表妹吃到美味的场景:她一定会兴奋地发出哇哇的啸声,而后将鳐鱼抛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并跃身将其咬住。美餐之后,她当然会侧身围着我转上那么一两圈儿,并用胸鳍拍拍我以示赞许。想到这里,我甚至差点忍不住欢歌了起来。   突然,我感到腹部一痛,本能地张开嘴躲了开去。鳐鱼借机溜掉了。一道水流滑过,却只见石头的背影飘向海面。    卷一 二、少年的烦恼2   浮出海面,只见海藻表妹的姊妹们在分食着鳐鱼,而海藻表妹的眼里则满是失望的神情。   “只有胜利者才配做我们最尊贵的客人。”“是的,石头表哥自己做到了双倍的事情!”“不,一条美味的鳐鱼该算做两倍!”“那就是三倍!”“对,三倍!”   …   一阵刺痛从尾部传来,想来是方才拍打海底时不小心被什么扎到了。随着刺痛传来的是海水中淡淡的血腥味儿。   血,殷红的血。但它不会比我的心里流出的血更红、更多。   这本该是美好的一天,可是亲情、友情,还有朦朦胧胧的爱情,它们齐刷刷地离开了我,比表妹们的队伍还整齐,比在开阔水域游泳的企鹅还要快。   我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又咽了回去。伤心和委屈击碎了我对成年的憧憬和期盼,也更多了一份对纯真的童年的怀念。这些美好的记忆被残酷的现实瞬间冻结,不再鲜活而富有生命力。这一刻,我也看到了未来生活的艰难和叵测。   呆呆地浮在海面许久,终还是意兴阑珊地转身游走了。想要摆摆尾鳍以示道别,却又觉得无趣,索性潜进海里,一口气游出很远。再次浮出海面,远处的喧嚣已然恢复了平静,只有海藻表妹们模糊的身影在不断地起起伏伏。   失望和郁闷像是暴风雪天气,压得我透不过气。又像是一场睡不醒的噩梦,被恶魔纠缠着,喊不出声、发不出力。   冰层附近大片的磷虾将海水染成了暗红色。一头巨大的食虾鲸张着大嘴吞下满满一嘴海水,然后合拢双颌,过滤掉磷虾的海水便从它的嘴里溢了出来。食虾鲸发出一声沉闷的吼叫,之后更是心满意足地跃出海面,后仰横身跌入大海,并砸出巨大的轰鸣声。显然,这头食虾鲸在用这种方式向落单的我宣示自己才是这片海域的主人。这叫我觉得很是不爽,所以觉得该做点什么来宣泄心中的不满。于是我潜入海底,加速撞向它那看起来柔软的肚皮。但它的肚皮要远远比想象的硬和粗糙。而且这头食虾鲸体型过于庞大,撞击产生的强而有力的反弹倒把我的头部撞得生疼。   被激怒的食虾鲸发出沉闷的吼叫,转身之间卷起巨大的水流,晃得我一个趔趄,惊恐间仓惶逃开了。   夕阳西下,但我并不想回到鲸群里去。独自漫无目的地游荡,任由愁闷的情绪磷虾群般毫无章法地在体内横冲直撞,直至太阳彻底消失在天边,只留下一抹逐渐暗淡的红,最终归于黑暗。   黑夜遮蔽了我的双眼,孤独和恐惧将懊恼和沮丧一点点消融以至不见了踪影。   “多多。”   兰光的突然出现着实是狠狠地吓了我一大跳。   “兰光,你能不能把你的什么破飞船搞出点声响来?至少该发点光,而不是悄无声息地来、悄无声息地去。”   “敏锐的多多本可以察觉到磷虾的私语。是你的注意力出了问题,孩子。”珍珠扭头望着兰光,“你说,是不是,亲爱的。”   “两位贵客的到来意味着狂风暴雪或者最绚丽的极光的出现吗?”   这两个自称为外星“人”的家伙几乎每次出现,都会有异常的事情发生,好似他们具有预知未来的能力。   “难道说,一场虎鲸部落的祭海表演还不够有吸引力吗?这种场景并不是总能见到的。”兰光说。   “祭海大会有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一场虎鲸大聚会而已。”   “一次白世界的盛会何等罕见,没有谁会错过的。”兰光说,“况且,这还是你的成年礼。”   “是的,亲爱的多多,我们想见证你蜕变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珍珠说。   “真正的男子汉不但需要有强壮的身体,更需要拥有大海一样宽阔的胸怀和冰山一样的意志力。我和你的珍珠阿姨都希望你有出色的表演。”   “是的,亲爱的孩子,一点小小的委屈算不得什么,不过是生命海洋中的一丝涟漪。得失从容,坚持自己认为正确的路,未来会属于你的。”   我并不想听这些像极了祖母的教导,于是潜身入水。但那个叫做飞船的东西如影随形地跟着我,耳边则满是珍珠和兰光不停的絮叨。一闪念间,我像条死鱼一样一动不动地任由身体慢慢浮出海面。我听到兰光在急切地喊:“多多,你怎么了?你怎么了多多?”   瞄了一眼兰光的那个什么飞船,它紧贴着海面发着淡淡的兰光。我突然抬起尾鳍,狠狠地拍向那个圆溜溜的东西。   飞船看起来如此之轻,轻飘飘地来、轻飘飘地去,好似可以轻易被打翻。我想象着兰光和珍珠狼狈的样子,心中兀自暗笑。奶奶说的没错,刚强在施加的同时也意味着承受。轻飘飘的飞船事实上比岩石还要硬。现在,拍打变成了被打,剧痛之下我不由得发出一声狂啸。   “看吧,亲爱的,这个调皮的小家伙!”珍珠轻笑道。   “可爱的小傻瓜,飞船有这么简单被打下来,我们又如何能克服重重阻碍来到这个遥远的星球?”兰光叹道。   剧痛和羞臊之下,我遁入水底直奔部落而去。   “小家伙儿,但愿这会叫你的心情不是那么坏了。祝你明天好运!”兰光喊道。   前方出现一块浮冰,我游到冰层下,仰起头轻轻碰了一下冰层的底部。   兰光告诉我,如果我不想与他们交流,只要碰一下那个什么仪器所在的位置就可以了。当然,如果想恢复交流,也需要再碰那么一下。现在,我不想再被这两个帝企鹅般大小的小家伙张嘴闭嘴地称为什么“小家伙”。   部落的重心转移到更小的弟弟、妹妹们身上去了。叮当以及别的待产的大肚皮更是部落的注意力核心。我的晚归没有给部落带来任何打扰。精力十足的泡泡妹妹对我的回归倒是欢喜得很,吹着泡泡缠着我玩儿。   对于一个鲸群来说,除了食物足够丰富的领海,一片水流相对平缓的生活区也是至关重要的。生活区便是鲸群的家,只有家才可以彻底放松身心睡个好觉。   “多多。”   母亲来到我的身边,身体携卷着一股舒缓的水流,漾得失神儿的我轻轻摇摆了几下。小时候,母亲和姨妈们总会护着我们,以防止狂风巨浪伤到了自己的孩子。现在,我的身体已经比母亲要长出那么一些。虽然,还略微显得有点瘦,或者说是“不胖”。“胖”对虎鲸来说是资本。它代表了力量、耐寒力、持久力。在海洋里,力量和灵活性完美结合的虎鲸是所向无敌的,除了大自然和时光。   “多多,”母亲轻柔地对我说,“我不想知道今天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   天呐,我多想脑袋上再有一个什么仪器,轻轻碰一下就可以如关掉兰光的声音那般听不到母亲的话。   “我希望明天你可以让我感到骄傲。”   母亲说完这句话,轻轻地用前鳍拍了拍我的前鳍,然后扭身游走了。   母亲没有如往常那般唠唠叨叨地叮嘱,反倒叫我一时难以适应。   我曾经极度渴望摆脱长辈们的影子,不再听任他们的安排去做自己的事情,但当这一天真的到来,却又怀念起从前的好时光、怀念起他们细心的照顾和呵护。   “母亲,我记得你说过,不要叫自己的心灵倾向于魔鬼。魔鬼只能和魔鬼作伴,天使才会与天使同行。我不会为任何东西舍弃自己。因为,我希望能像您一样,在一个温暖祥和的氛围中快乐生活。”这句话说完,憋了半天的委屈顷刻间烟消云散了。   母亲停住身却并没有回头,但我清晰地听到了她有点哽咽的话语:“多多,你早晚有一天会证明我的选择是正确的。”   这是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我不知道母亲为什么会这么说,也不知道她曾经选择了什么。但当心结打开,我才发现自己饿了。   当你足够饿的时候,根本不会在乎吃的是美味的鳐鱼还是平时吃腻歪了的鳕鱼。我必须要把自己的胃口塞满,明天才有机会在祭海大会上展示自己。   祭海大会,有多少少年在那一天奠定了自己的未来、收获了自己的爱情。   海藻表妹…   明天,将会有非同凡响的大事情发生,生活将因此而变得不同。    卷一 三、祭海大会1   清晨,四面八方传来了隐隐约约的长啸。大海似乎也在暗自躁动。海浪的节拍紧凑,每一个鲸的身体都在随着波涛起伏,像是捕猎前的跃跃欲试。   陆陆续续的,各个部落的首领带领青年军到来,相互之间致以问候并介绍自己的姑娘和小伙子们。那些个小部落的首领只是带领随从凑个热闹,而最尊贵的客人当然是姨奶的部落。   不知道是姨奶老了,还是因为她们离得最远,姨奶和海藻表妹们总是最后一个到来。   姨奶向祖母虚寒问暖一番后,大声向我喊道:“我亲爱的多多,过来,让我瞧瞧你是不是胖了些。”   这叫我觉得有点意外且羞涩。昨天,我错失了见她的机会,谁知道海藻和她的姐妹们会用怎样的言语丑化我。   “看呐,我的姐姐,多多是个多好的男孩子啊。他有最修长的身躯和最漂亮、挺拔的背鳍。将来一定会有很多姑娘爱上他的。你说,是不是啊,我的小海藻?”   “奶奶,没有谁会爱上一个傻瓜的。‘男孩子不是用来看的,只有最能给姑娘安全感的男孩子才会得到女孩子最真挚的爱’,我记得这句话是您教导我们的”   “可我记得我还说过‘假相经常会钻进真相的躯壳去招摇撞骗’。我的小多多,跳一支舞来给我看看。比如,一个倒立旋转。”   这并非什么高难度的动作,不过是头部向下,尾巴露出水面做自由旋转,只需将身体摆直,胸鳍不停地侧划水便可做到。虽然不知晓姨奶要我做这个动作的意图,可我还是遵命去做了。   但既然是为姨奶表演、既然那么多宾客在场,我代表的又是白世界最强大的太阳部落,当然需要做得帅一点。尤其,为了赢回海藻表妹的心。   我将身体向上竖立,然后不断小幅度摆动尾鳍。在强大的尾鳍推动下,身体缓缓自海水中升起。游戏规则中称这为“一柱擎天”。随着身体的大部分露出海面,鲸群爆发出起伏不断的长啸欢呼。将尾鳍又做了个小小的方向调整,身体随之慢慢地旋转了起来。当我旋转有了差不多十圈、八圈的时候,鲸群的欢呼和胸鳍拍打海面的声响已经沸腾了,这时我才突然一个倒立将身体调转了方向,在入水的瞬间猛力拍打海水,身体尚未没入海水便戛然停止下沉,然后侧摆前鳍,将巨大的尾鳍露出海面不停地旋转。   鲸群的喧嚣声海浪轰鸣般响起来。在我觉得表演已经足够精彩、欢呼已经足够多的时候,才将身体没入海水,而后缓缓浮起。出水之后我长长地喷出一口气,化作一道高耸的水雾射向天空。   一道水雾的高度,代表的是一个虎鲸的肺活量。我瞧了一眼海藻表妹,心想这回她该不会嘲笑我了。   果然,海藻表妹向我游了过来。我猜她一定会送给我一个轻轻的碰触,然后,带着一声浅浅的啸声游走。   海藻表妹来到我的身前,盯着我,轻柔地说:“害怕血腥的多多、捉不到鱼的多多、傻乎乎的多多。”   瞬间,我的心从温暖的夏季坠入冰冷的冬季。   看吧,爱情比夜空中飘忽不定的极光更难以把握。它如梦如幻、无形无踪,却又叫你如此之向往。当你想要靠近它、以为已经得到它了,它却像近在咫尺的磷虾,总是那么可望却又不可得。亦或者,根本就没有什么爱情的发生,这不过是一场一厢情愿的单相思而已。   “太阳部落的传承者有多优秀啊!我亲爱的孩子,你是我见到的最棒的小伙子!”   姨奶的赞誉驱散了些方才的郁闷,但仍无法彻底挥去灰暗情绪的笼罩。   “欢迎大家来到太阳部落参加盛大的祭海大会。又是一个好年景的开始,在接下来的半年里,我们不但会享受到大海无私的恩赐,还将迎来精彩纷呈的爱情故事、新生命的诞生,以及其它难以预料的或悲或喜的一切。下面,有请我们伟大的太阳部落女王!”   父亲的话音刚落,月亮叔叔便陪着奶奶游出鲸群。   每年的祭海大会,都是月亮叔叔粉墨登场的时刻。他会以神灵的面目出现,说着一些很难听得懂的似是而非的话,并将代表神灵享受一大块儿美味的鲸舌肉。   祖母的声音越来越苍老了。她总是说,自己行将化作天上的星辰,去和传说中白世界最伟大的鲸王,也就是我的爷爷在天上团聚。她在唠叨这些话的时候,语气里听不出一丝对死亡的恐惧,倒是一副很期待那一天到来的样子。   她好像厌倦了一切,既对美食没什么胃口,更对一切娱乐不感兴趣。只有部落里新生命的诞生和成长才会叫她生出几分宽慰的神色。   “那么,就让月亮来主持祭海大会的仪式吧。祭海大会正式开始!”   月亮叔叔不知从何处搞来些色彩奇异的东西把自己弄得花里胡哨的。这一身奇异的色彩叫我们这些平时习惯了黑白两色的小虎鲸感觉惊悚而敬畏。   听到祖母的宣布,月亮叔叔缓缓游到鲸群前开阔的海面,然后转身面向鲸群一动不动。突然,月亮叔叔浑身颤栗了起来,他身边的海水也随之泛起了细碎的波纹。   一片肃静中,月亮叔叔的嗓音变了声调,嘴里念念有词地唱道:   我用最洁白无瑕的雪   凝聚成最晶莹剔透的冰   我用最晶莹剔透的冰   融化出最清澈湛蓝的海水   我用最清澈湛蓝的海水   滋养着海洋的万物   我用海洋的万物   哺乳着你们伟大的生命   我用你们伟大的生命   传递我最遥远的心声   你们是我灵魂的存在   代言我思想的精髓   你们是我心的指派   享有无上的荣辉   你们是形的至尊创造   主宰海洋世界万物的轮回   只要你们遵循我的旨意   只要你们珍惜我赋予你们的智慧   只要你们那坚强、勇敢的心永远炽热   你们   必将获得我更多的祝福!   必将获得我更多的恩赐!   …   月亮叔叔年复一年的表演一直有几个问题困惑着我:一、他是用什么法子装扮自己的;二、他是怎么做到浑身颤栗并且将海水震得发抖的;三、他那唠唠叨叨的样子是不是在模仿奶奶。   月亮叔叔那弯弯的背鳍注定了他不会是一个优秀的猎手,但他多年来照顾年老的奶奶,倒也算是细致入微了。   “现在,开始节日的狂欢吧!孩子们!”   奶奶虽然年事已长,但毕竟还是部落的首领,声音依然威严且具有统治力。   “首领宣布围猎活动开始!白世界未来的主人们,现在,拿出你们的本领,叫大家看看白世界的希望吧!”   父亲用他那浑厚的声音将女王的旨意传出更远。海面上随之响起了一片欢呼声。    卷一 三、祭海大会2   每年的祭海大会,捕猎到的第一头大型猎物将会成为大会的祭品,之后成为大家的美食。大型猎物,通常指的是食虾鲸这种需要集体协作围猎的猎物。只有这样大型的猎物,才既能展示猎手的身体素质,更考验团体合作的纯熟度以及智慧。   围猎分为两组。一组通常是由太阳部落组成的编队,另一组则是由姨奶的月亮部落为主体混搭其它来访宾客组成的编队。双方的竞争让活动更具观赏性。   由于太阳部落占据主场优势,所以优胜一方通常是太阳部落编队。   石头已经蠢蠢欲动了。虽然捕猎编队由男女混合,但通常绝杀是由男孩子执行的。   石头的脑袋像石头一样硬实,他总是能够逮住转瞬即逝的机会,猝不及防间将猎物高高顶起,并置之于死地。   以月亮部落为主体组成的客队的首领当然是海藻表妹。   海藻表妹的身上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叫大家都喜欢的东西。那是一种很复杂的气场,有点相貌和体型的外在因素、有点性格的内在因素、有点姨奶宠爱的客观因素、有点领导能力的主观因素,不太好说得清。   “亲爱的姨奶,这不是公平的竞赛。太阳部落主大欺客!”海藻表妹游到祖母的身边,撒娇般往祖母的身上蹭了蹭说道。   海藻表妹的话语叫大家一惊。太阳部落向来以好客而闻名,所以才会慷慨地在自己的领海举行祭海大会,又何来的主大欺客这一说呢?   “我的小坏蛋,说说太阳部落哪里欺负你了,谁欺负你了姨奶替你主持公道。”   “姨奶,太阳部落占有地利,比赛结果几乎没有悬念。难道客队仅仅是个陪衬吗?”   “哦?呵呵,怪姨奶粗心。沿袭多年的规矩了,一直也没谁就此提出异议。说吧,你认为怎样才会使得比赛更公平一些?我也想看到更精彩的比赛,而不是走过场。”   “我们需要一名太阳部落的男孩子做客队的帮手。”   海藻表妹的话语叫男孩子们跃跃欲试,但却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了石头。   “我当是什么大事儿呢!去吧,去挑选你认为最优秀的男孩子。”   男孩子们哗啦啦将石头簇拥到了前面,落下我自己形单影只。这是一种尴尬的境地,违心地随众起哄或游离于群体之外都不是好的选择。   现在我明白了,平时在我看来可笑的出风头,其实是树立威信的过程。有威信的男孩子显然会获得更多长者的垂爱、女孩子的爱慕以及伙伴的拥戴。   海藻表妹轻轻摆动尾鳍划了过来,在男孩子们面前检阅般游过。鲸群随之发出一阵阵亢奋的欢啸声。海藻表妹突然尾鳍一摆停在石头面前。石头兴奋地一个摆尾将身体高高地竖了起来。   “石头表哥,”海藻表妹轻轻地对石头说,“你是整个太阳部落最优秀的男孩子。”   海藻表妹的赞美再次激起一阵狂啸。   石头骄傲地旋转着身体。这着实叫我无比沮丧和灰心。   在我看来,围猎不是什么很难的事儿,无非那么几大要素:陷阱、追逐、消耗、疲劳、猎杀。如果早知道捕猎会赢得海藻表妹的心,我甚至有勇气单挑一头食虾鲸。   是的,为了她我有勇气和愿望去做任何事情。   “所以,我们不能把太阳部落最优秀的猎手抢走,免得强人所难。”   海藻表妹顿了顿接着说:“我们只想要一个太阳部落的领路者。所以,他即便傻一点也无所谓。”   鲸群听到海藻表妹的话停止了喧嚣。海藻表妹身子轻巧地一划来到我的身边,说:“多多表哥,你愿意做我们月亮部落编队的领路者吗?”   我那方才还云遮日蔽的心情登时晴朗了起来。幸福来得如此之突然,叫我一时间呆愣着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多多表哥,难道你是不愿意做我们的领路者吗?那我就不麻烦你喽!”   “愿意、愿意,为什么不愿意,我愿意当你的领路者。”   我有点结巴又急切的话语招来了鲸群的哄然大笑。这让我着实有些难为情。   石头尾鳍一摆来到我们的面前,怒声问道:“我的小傻瓜表妹,你知道自己选的是谁嘛?他参与的食虾鲸捕猎,没有一次发出致命的一击;他号称渔翁,可你也看到了,他输给了我。你的选择是对我的侮辱。”   连日的委屈激起的怒气让我几乎忍不住要爆发了。但两个少年之间的争斗显然不该是祭海大会的主题,于是强咽下怒气瞪了石头一眼。   “石头表哥,所以我们只是选了个笨蛋,以免削弱太阳部落的实力。况且没做过并不等于不能做到。你说是不是,石头表哥?”   “石头表哥和多多表哥都很优秀,何必非分出个高低。”一直安静地守在姨奶身边的彩虹表妹说。   石头一时无语,半晌之后梗着嗓子喊:“兄弟姐妹们,别把时间浪费在闲扯上了。让我们出发,为大海的神灵寻找祭品吧!”   食虾鲸分为很多个品种,有什么小鳁鲸、座头鲸、蓝鲸,以及其它什么乱七八糟的鲸。这些我都懂,但在我们虎鲸的眼里,它们都只是食物而已,最简洁实效的归类只有以下两种:大块头和小块头;健康的和病弱的。   遇到大块头且健康的食虾鲸,最好的主意是远离它们。它们虽然没有锋利的牙齿,可庞大的身躯卷起的水流足以将你掀翻。如果不小心被它们的尾鳍扫到,则极可能危及生命。但如果你遇到个头小点且瘦弱的家伙,大可尝试去搞到一顿大餐。   兰光说,捕猎精华了食虾鲸的族群,同时也衔接了食物链。这叫优胜劣汰,不过是自然的法则而已。当我问兰光谁精华了我们虎鲸、虎鲸又衔接了谁的时候?兰光说,自然精华了我们、我们衔接最大和最小。当我追问虎鲸是如何衔接最大和最小的时候,他却顾左右而言它。   在开阔的太阳部落外围海域的海底,有复杂的海底山脉、有变幻莫测的洋流、有一些散落的礁石和坨子,更有尚未完全消融的冰山。磷虾和小鱼小虾们在这里家丁兴旺,当然也引来它们衔接的那个“食物链儿”—食虾鲸。    卷一 三、祭海大会3   一早去刺探情报的小家伙们带回了好消息,说是狩猎场来了不小的一群小鳁鲸,还有几头大个儿的食虾鲸。这些傻蛋,以为来了“一群”小鳁鲸是一件多么值得兴奋的事儿、以为那“一群小鳁鲸”会即刻变成香滑的鲸油。但在成熟的虎鲸眼里,宁愿遇到的是一只小鳁鲸,因为不管是一只还是一群,最多你也只能得到一只。一群小鳁鲸意味着更多的体力消耗、意味着更多的风险。   “亲爱的海藻表妹,证明你的选择对或错的时候到了。但愿你有机会改变白世界多年来的胜负定律。”   “亲爱的石头表哥,希望您能延续太阳部落的荣耀。你该知道,一场理所当然的胜利或许不会在白世界有多大的影响,但一场预料之外的失败,却意味着双倍的荣誉损失。”   海藻表妹语气温和,轻柔得像是一片被微风吹落平静海面的羽毛,但足以将石头激怒却又无言以对。   石头愣了一会儿,突然扭转身子喊:“来吧,温润肥美的鲸肉不是用舌头绕出来的,让咱们看看谁的牙齿更锋利吧!”   鲸群听到号令发出一片欢呼声。兴奋的情绪像汹涌的波涛在海面上漫延。鲸群自动分成两个编队向狩猎场浩浩荡荡游去。   石头显然被海藻表妹的话刺激到了,对胜利的渴望疯长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在他的带领下,太阳部落的队伍劈波斩浪快速向狩猎场行进。   海藻表妹和我并列带领月亮部落联队紧随其后。海藻表妹突然靠近并轻轻地碰了我一下,说:“嗨!用尾鳍拍打海底寻找鳐鱼这一招儿你是跟谁学的?奶奶说,只有绿世界来的游猎族虎鲸才擅长各种捕鱼花招儿。”   我一时愣住了,之后阳光呼隆隆将我的胸膛装满,两天来的委屈和愤懑也被一头撞了出去飞得老远。   天空变得明亮了起来。我的尾鳍摆动起来更加有力、身体也更轻盈,甚至好似可以如兰光那般轻巧地飞到天上去。   “来吧,加把劲,追上我们的对手。看看谁才是白世界真正的勇士。”   这一刻,好似父亲的灵魂依附到了我的身上,自信的感觉流淌在我每一根血管里。   “多多表哥,”海藻表妹轻柔地说,“竞赛讲究的是策略,需要将体力消耗到追逐竞争对手上去吗?”   表妹这带着探寻的口气给了我更大的自信心,同时想起母亲经常说的一句话:“围猎是一场智力和毅力的竞赛,一时之勇和一己之勇就像海面的浮冰,会阻碍你走向胜利。”   无谓的高速奔袭只会将体力消耗在围猎的前奏,而不是最重要的围猎本身。这本是常识,可对胜利急切的渴盼使得石头和我都失去了冷静的判断力。海藻表妹看到了这一点,并在不伤害我的尊严的前提下加以提醒。   太阳部落编队和月亮部落混合编队自两翼包抄小鳁鲸鲸群。越来越靠近猎物,虎鲸群愈发小心谨慎了起来。食虾鲸们对猎食者有一个心理安全距离。没有谁说得出这个距离到底有多远,但每一个成熟的猎手以及每一个成熟的食虾鲸都对此谙熟于心。如果在远远大于这个距离之处发动攻击,会耗掉太多的体力,从而降低围猎的成功率。反之,攻击距离越小效率越高、猎杀成功的机会也越大。   小鳁鲸鲸群显然过于专注于渔场丰美的鱼虾,以至于放松了警戒。它们频繁地长憋气潜水后浮出水面换气。一道道喷出的水柱清晰可见。虎鲸编队却只是浅浅地换气、轻轻地游动,刻意营造平和的假象。   太阳部落编队和月亮部落联队都在尽量地靠近小鳁鲸鲸群,同时期望对方率先发动袭击,以将小鳁鲸鲸群惊扰到自己的攻击范围。双方绷紧了神经于僵持中等待机会。只有小鳁鲸还在无所顾忌地享受着美味的大餐。   “表妹,”我悄声对海藻说,“你说,用计是不是一种卑鄙的竞争手段?”   “计谋就是计谋、卑鄙就是卑鄙。计谋和卑鄙都是智慧的一个面,只不过计谋是符合道德主流的,卑鄙却是下流的。”   其实,我并不是很能搞得清道德的尺度,只是粗略地认为道德是衡量对与错的标准之一。   “你要做一件把握不准是否卑鄙的事情吗?多多哥哥?”   “说起来,不过是一种平常的围猎手段,无非是长潜水到小鳁鲸对面把鲸群驱赶过来。但因为是帮助别的部落与太阳部落竞争,所以有些愧疚感。”   “从今年的某个时刻开始,你将不属于任何部落,只属于自己和自己的未来。但你真的有足够长的气憋到鲸群的对面吗?哥哥?你当然知道,提早浮出水面,会把鲸群驱赶给对方。”   海藻表妹说的对,这是一个可行但难以付诸实践的攻击方案,需要执行者具有超强的潜水能力。目测了一下食虾鲸的距离,我稳住身体,浅浅却是急促地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说:   “那么,做好围猎的准备吧!”   说罢,我悄悄潜身入水。   潜入目不能及的深水区,以免惊扰海面的鸟兽。置身围猎场湍急莫测的水流,只能大致估算出游动的方向和距离。凭直觉已到达食虾鲸的另一侧时,开启回声系统浅浅地探测了一下烂熟于心的这一片海域的海底地形,而后悄无声息地向海面浮了起来。   随着海面越来越明亮,小鳁鲸们尾鳍拍打海面噗啦噗啦做响的声音以及模模糊糊的身影逐渐清晰了起来。此时我已经快达到潜行极限,胸膛中生出痛苦的憋闷感。奋力摆动尾鳍,斜斜地向小鳁鲸鲸群另一侧高速游去。随着一声长啸,我的身体飞跃出水面,而后一个侧斜重重砸了下来。受到惊扰的小鳁鲸鲸群慌不择路地向月亮部落联队的方向奔去。   太阳部落见到小鳁鲸鲸群被惊扰驱赶,立即发动追击。月亮部落联队则在以静制动、以逸待劳。鲸群在我的长啸惊扰以及太阳部落追击的嘈杂声中越发惊恐混乱。随着鲸群队形散开,鲸群中的弱者逐渐被甩出队伍。直至此时,海藻表妹和她的队伍才开始出击。腹背受敌的小鳁鲸鲸群情急之下一个左转侧向逃逸。但这为时已晚,月亮部落的先锋已经杀到,将落伍的小鳁鲸团团围了起来。   至此,竞赛的大局已定。当一只落单的小鳁鲸陷入一群虎鲸,尤其是一大群对胜利无限渴望的年轻气盛的虎鲸的包围圈,余下的不过是惶恐地逃窜、挣扎,直至体力完全耗尽,最终成为祭海的牺牲品。    卷一 三、祭海大会4   小鳁鲸鲸群还在亡命奔逃,石头带领着太阳部落编队随之追去。被月亮部落联队围攻的小鳁鲸仍在奋力抵抗挣扎。年轻的虎鲸群虽然精力旺盛、激情澎湃,但协作还是略显生疏,这使得本该早早结束的围猎稍显漫长了些。但小鳁鲸被撕裂的伤口溢出的猩红的血,已经完全将月亮部落联队的狂热激发了出来。   “多多哥哥,你是这场胜利的决定因素,有资格执行最后的绝杀。”海藻表妹说。   祭海大会的绝杀承载着光荣和梦想,是多少年少的虎鲸梦寐以求的。但梦想即将成真这一刻,成功的喜悦却没有如约而至。   举目向海面望去,石头率领的太阳部落编队仍在与鲸群苦苦缠斗。身为太阳部落的一员,却要亲自结束太阳部落延续多年的荣誉,叫我一时心生纠结。望着太阳部落追逐的方向,隐约有些不安的感觉,却又不知这不安因何而生。   “多多哥哥,你还在犹豫什么?看吧,大家已经在等着你了。”   “多多!多多。。。!”   兄弟姐妹们将奄奄一息的小鳁鲸的胸鳍和尾鳍制住。现在,我只需像父亲经常做的那样,对准它的下颌发动致命的一击,在鲸群的欢呼声里完成自己的光荣使命。   我稳稳神儿深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做好了最后一击的准备。鲸群在期待中变得悄然无声,好似只有凝固的沉默才配得上稍后澎湃的欢呼。   突然,方才那隐隐约约的不安冲破坚冰蹿了出来。   抹香鲸!   在所有的鲸当中,可以称其为虎鲸对手的只有抹香鲸了。   兰光说,按照人的分类,虎鲸和抹香鲸同属于齿鲸。这大约得名于我们都有锋利的牙齿。抹香鲸虽然不及虎鲸灵活,体型却比虎鲸大得多。   同为海洋霸主,虎鲸与抹香鲸互相敬畏和尊重,各行其道、互不干扰。   可现在,太阳部落编队正在向抹香鲸的领海追逐过去。惊悚间,我摆动尾鳍快速向太阳部落编队的方向奔去。   身后传来海藻表妹和彩虹表妹失望的喊声以及月亮部落编队的嘘声。但急切的我已无暇顾及这许多,一路腾跃着狂奔而去。难以想象,假使太阳部落的追逐与抹香鲸鲸群狭路相逢,杀红了眼的石头会做出何等疯狂的举动。   远远望去,海面上水花飞溅,显然一场恶斗已经开始了。海面上不时有鲸迟缓却又有力的尾部高高举起,然后重重拍下砸起大片的水花。这是典型的抹香鲸那极具杀伤力的防卫手段。庞大却又不失灵活的尾部掀起的声波如狂潮般席卷而来。   快速游近搏杀现场,眼前的一切不由得叫我心生惶恐。一群庞大的雌性抹香鲸头部向内围城一圈,将一头幼年抹香鲸护住,尾部拍打着海面阻止太阳部落的进攻。   “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自找麻烦招惹这些可怕的巨鲸!”   “抹香鲸鲸群阻断了追逐路线。石头说既然太阳部落落后于月亮部落,那就在战利品上胜出一筹。没有谁愿意惯例般的胜利被自己葬送,难道不是吗?”   “多多,或者快滚回你的海藻表妹身边,或者协助部落实现壮举。太阳部落不需要闲聊扯淡的家伙!”石头喊道。   整个抹香鲸鲸群的防护队伍严丝无缝,突破强大的防卫阵型直取幼鲸谈何容易。但输不起的太阳部落已经被失败的耻辱冲昏了头脑,全方位向抹香鲸鲸群发动猛烈的攻击。   在激流般涌动的杀气面前,同仇敌忾的本能呼唤我自动归位,加入到这场荒诞且惊险的战斗中去。   这是一场异常艰难的战斗。除了攻防兼具的尾鳍、硕大而结实的头部,抹香鲸那可以将柔韧的巨乌贼一口咬断的上下颌,更能轻而易举地断掉对于虎鲸来说等同于生命的鳍部。但这都不是抹香鲸最致命的武器。相较于食虾鲸受到攻击后的惊慌失措、各自疲于奔命,抹香鲸与虎鲸具有同样的团队协作意识。即便是身负重伤的抹香鲸也绝不会逃离群体,直至流尽最后一滴血。   但与之相比,虎鲸也有灵活性的优势。太阳部落的战士们默契地分成两组。一组不停地从海面对抹香鲸群进行骚扰,力图打乱其防守阵形,另一列最有战斗力的成员则不时潜入海底,伺机攻击抹香鲸的薄弱点。   海面被双方的激烈战斗击打得水花四溅、轰隆隆作响,犹如为这高亢激昂的组合进攻和悲怆的严密防守奏响的配乐。   攻守双方本是各具优势和劣势,算得上势均力敌。但幼鲸的牵扯,使得心有旁骛的抹香鲸群只能被动地接受太阳部落的进攻。胜利的渴望沸腾了每一个太阳部落成员的血液,他们的体内充满了力量和激情。   一拨又一拨紧密的进攻逐渐摧毁了抹香鲸鲸群的意志。偶尔得逞的有力的撕咬已将海面染成了赤红色。太阳部落看到了胜利的曙光。香滑的鲸油、至高无上的荣誉,这双重的诱惑愈发刺激得鲸群加快了进攻的节奏。   在抹香鲸鲸群的严密防守下拿下一头幼鲸,即便对于成年鲸群来说也是匪夷所思的。这足以成为一个被久远传颂的伟大故事。   杀气腾腾的海面似乎惊醒了深海的睡眠。突然,海水生出了隐隐的变化,好似一股未知的力量自海底爆发并滚滚而来。但专注于水面围猎的虎鲸鲸群对此浑然不知。队形已经开始涣散、防守节奏趋向滞缓的抹香鲸群也似乎只剩下被打垮这一命运了。   但事与愿违,或许是上天特意选择这样一个特别的日子让不谙世事的少年们记住什么叫有勇无谋、料事不周。毫无防备间,一个冰山般的黑影跃出水面。巨大的水流冲击将进攻中的鲸群拍打得左摇右摆。随着黑影的跃起,石头被侧撞飞起,发出了一声凄惨的啸声。   “天呐,鲸王回来啦!”“快闪开,雄鲸捕猎回来啦!”“石头怎么样了,快去把他抢回来带走!”“不好,石头昏过去了!”“快撤,小心鲸王反攻!”   每一个抹香鲸鲸群都有一头巨大雄壮的成年雄鲸。他可以潜入最深的海底去捕猎最肥美的巨乌贼。鲸王不但身躯庞大、牙齿坚硬,性情更是凶悍,且领土意识极强。若有来犯者,定会舍命反扑。   愤怒的鲸王那庞大的身躯横冲直撞,黑色冰山般的头部豁开大海掀起滚滚波涛。    卷一 三、祭海大会5   太阳部落的规矩,战场上不可以将负伤的伙伴丢给对手。鲸群自动将石头顶起撤退。战斗减员使得战局瞬间攻守异位,太阳部落就此节节败退。   我明白,单纯的防守会招致更大的败局。于是大声喊道:“姐妹们掩护石头撤退。兄弟们,给我上!”   鲸群在我的号令声中自动分成两队。女孩子们先行后撤,男孩子编队则对抹香鲸发起新一轮的反击。   盛怒的雄鲸王攻势强劲、锐不可当。与这样一头愤怒的雄鲸正面交锋并不是理性的选择。此时猎杀幼鲸已不现实。但祖母说过:“杀死对手最好的办法不是消灭他的肉体,而是拿走他的最爱。”奶奶的意思我懂,这叫“诛心”。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有的时候,心死确实是一件比身死更痛苦的事情。   “去缠住那头疯子,其余的跟我来!”   鲸群听到我的号令后,自动游出三个兄弟不远不近地骚扰着鲸王,使它无法脱身去追赶撤退的队伍,其余成员则紧随我杀进队形已经散开的抹香鲸鲸群直取幼兽。   抹香鲸鲸群在突然的反扑之下乱了阵脚,笨拙的身躯一时无法组织起严密的防守。我们真正的意图并不是劫杀幼兽,只是争取撤退的时间。所以,进攻节奏虽快但只是点到为止。没有深潜之后的加速度、没有猛力的撞击、没有危险却有力的贴身撕咬。但这一切足以制造出混乱。失去了团队配合的抹香鲸鲸群只是一群散乱的笨家伙。   突然,雄性鲸王摆脱了三个兄弟的纠缠,摆动巨大且有力的尾鳍向混战中的鲸群冲过来。强壮的雄鲸扭动着身躯激起大片的浪花,一张长满巨齿的长嘴癫狂般乱咬。刚占据攻势的虎鲸队伍即刻转为守势。部落退守的片刻,抹香鲸鲸群重新摆回防守阵型。巨大的雄鲸则游弋在防卫阵型的外围驱赶着试图杀进包围圈的虎鲸。   远处传来嘈杂的啸声。循声望去,原来是海藻表妹和彩虹表妹率领着月亮部落编队疾奔而来。有了月亮部落的驰援,战局再一次改变。绷紧的神经舒缓了下来,我的心中则满是海藻表妹那优美的身躯和悦耳的啸声带来的幸福和喜悦。   见有援兵来到,太阳部落的小子们发出了阵阵欢呼声,并再次摆回进攻阵型。经过方才一番战斗,抹香鲸鲸群的体力已大幅下降。有了月亮部落的援助,抹香鲸鲸群的崩溃只是时间问题。   海藻表妹来到我的身旁,扫视了一眼海面的局势,只草草问了几句,便明白了事件的前因后果。   “来吧,让我们大家一起上,围猎抹香鲸鲸王!”   海藻表妹的话着实是把我吓了一大跳。这不是个符合常理的进攻策略。此时抹香鲸鲸群中体力最旺盛、斗志最高昂的就是鲸王。进攻本该避实就虚,从鲸群的薄弱点发起,但海藻却选择了鲸王这个最强点出击。虽有疑义,但想来聪明的海藻表妹既然果断做出这般看似荒谬的决定,自有其深意。于是我说:“大家一起上,猎杀这头鲸王!”   “不是猎杀,是围猎。大家注意安全,不要有太多的近身攻击!”海藻表妹纠正道。   “注意安全,围猎这头鲸王!”我喊道。   看吧,在海藻表妹面前我就像一个傻瓜,总相信她做的一切都是正确的。   刚才跃跃欲试,意图对鲸群进行围攻的战士们听到号令后迅速改变阵形,轮番潜入水下对鲸王进行骚扰。紧密的攻击之下,鲸王难以首尾兼顾,间或被撕咬下来一块肉,剧痛中在海面翻滚着苦苦挣扎。   “撤!”   “撤!”   我只是本能地重复了海藻表妹的号令。虎鲸鲸群迅速收拢成一列并撤退。   身后,弥漫着殷红的鲜血的海面上,抹香鲸鲸群慢慢聚拢在一起。随着奔腾的海流将血腥和杀气带走,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   脱离了杀戮的气场,我的头脑逐渐由僵硬变得清醒,也才理解了海藻表妹之前的意图—她是想挫败鲸王的锐气而不是纠缠,以免仓促的撤退招来气焰正盛的鲸王的追杀。   前方太阳部落掩护石头撤退的队伍已然清晰可见。鲸群加快游动节奏,不多时便追了上去。   石头被围在鲸群中央,慢慢摆动着尾鳍,见到我和海藻表妹的到来,眼神中满是沮丧。   “石头表哥,你的身体不要紧吧?”彩虹表妹轻轻拍了拍石头的胸鳍问道。   “我的身体好得很,不信你瞧!”石头说罢突然将身体竖了起来,摆动着尾鳍来了个一柱擎天。   石头的身体逐渐在海面上立了起来,直至大半个身子露出海面。按照惯例,此时的他应当缓慢地将身体落回海里,以此来证明自己的耐久力,但石头却猛地一个侧翻跌落海面并溅起大片的水花。   “好!好样的石头!”   鲸群爆发出一阵欢呼声。谁都看得出石头的力不从心,但同时更庆幸自己的伙伴身无大恙。   战斗结束,海面恢复了固有的平静。没有谁知道祭海大会始于何年、因何而起,但它总是在期待中姗姗迟来、在留恋中随风而去,并化作永恒的记忆。今天也许只是昨天的重演,更是明天的幻象,但今天是最真实的。在部落殷切的期盼下、在那些个此时被太阳遮蔽了光辉的星辰的注视下,新生代们将去开辟属于自己的时代!   “来吧,开始祭海大会的重头戏吧!”我喊道。   在鲸群的欢呼声中,我想,是该拿出点东道主男子汉的派头来,就像父亲做的那样。于是我扭头对海藻表妹说:“我想,美味的鲸舌已经准备好了,是吗?表妹。”   “当然了,多多表哥。月亮部落编队还是对付得了一头已经力竭的猎物的。”   海藻表妹说完,扭身向月亮部落的狩猎点游去。尾随的鲸群浩浩荡荡的,将海面铺成了黑压压的一大片。此情此景让鸟兽避之唯恐不及,天地之间除了海的蔚蓝,只有冰山坚毅的白和鲸群庄重的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