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懵懂   晨光曦微。谢锦言一睁眼,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绣着蔓草暗纹的茜色帐子。她不适的眨了眨眼,才想起因为昨天自己说不喜欢,嬷嬷便换下了原先的大红销金百花帐。
  
  其实茜色的锦言也不太喜欢,看久了一样眼睛累。她夜里睡不着的时候,都不喜欢盯着床顶发呆了。但这点她不敢让身边的人知道,要是嬷嬷知道自己还是睡不好,夜里照常闹头疼,肯定又要喂她苦苦的药汁了。
  
  锦言拥着被子出神,直到听见帘子外贴身婢女红绣轻柔的声音,“姑娘,该起了。”她才懒懒的应了声,准备起床。
  
  红绣扶着主子起了身,又伺候她漱口净面。捧着衣裳小丫鬟恭敬地站上前来,碧绮和红绣一左一右,拿了衣服一件件给锦言穿上。
  
  待穿戴整齐,锦言便坐到窗前的镜台边,耷拉着眼皮任碧绮给她梳头。透过铜镜,她看到鱼贯而入的几个丫头,有条不紊的开始打整屋子:有铺床叠被的、有清理檀香炉的、还有折了园中新开的桂花插瓶的……
  
  虽然这样的场景已经司空见惯,但谢锦言还是有种恍惚感。一大群人围着她转,只为了让她舒心方便,而她自己却是穿衣都穿不齐整,因为她不会搭配,甚至在刚开始还分不清里衣外衣。
  
  谢锦言莫名觉得,她以前好像不是这样,她被这群人嘘寒问暖的伺候着,心里却直发慌。可所有人都告诉她,她不过是因为摔破了头,致使前尘尽忘,才会有不适的感觉。时间久了,锦言也只得信服了这个说法。
  
  嬷嬷说,作为公侯家的千金,她打小便是这样锦绣堆里长成的。只有小门小户家的女子才自己穿衣打扮,至于衣裳首饰搭配,她以前也是会的,现在忘了重新学便是了。看到谢锦言似懂非懂的神情,嬷嬷叹了口气又笑道:即使学不会也不打紧,身边有的是丫鬟供她使唤呢。
  
  对于谢锦言时不时发呆的情形,跟在她身边的两人大丫鬟早已习惯。他们这位主子,自从莫名其妙摔了跟头,导致脑后受了伤,好不容易醒了过来,人却变得呆傻。府里还特意请了宫中太医来诊治,数不尽的灵丹妙药吃下去,人是养得精神了点,但神智却一直如几岁的稚童一般,毫无长进。
  
  眼看红绣把早膳摆好,锦言还未回过神,碧绮不得不出声唤她:“姑娘,该用饭了。一会儿还要去向老太君请安。”
  
  老太君?!就是那个见了别人笑得慈祥,见了她却冷下脸的祖母?正在神游天外地谢锦言猛得抬起头,头上的红彤彤的珊瑚坠子发出轻微的声响,她苦着脸嗫嚅:“可不可以不去?”
  
  碧绮“扑哧”一声笑出声来,道:“姑娘又说这样孩子气的话了。前些日子是您病了,所以不用去,现在病好了可不能待在屋里了。没有哪家的姑娘不向长辈请安呢。您呀,要听话。”
  
  “碧绮!”红绣听她越说越不像话,忙喝止住她。就算主子现在神智不清,做下人的也不能用这种语气和主子说话。传到夫人耳中,原先在这屋里伺候的那四个丫鬟就是活生生的例子!谢锦言伤重的时候,她们可是被盛怒的二夫人一个不落的卖到了苦窑,一辈子就毁了。
  
  碧绮吐了吐舌头,噤声了。红绣扬了个笑脸,走到谢锦言身边,柔声道:“今儿厨房做了三鲜包子,姑娘昨儿个不是还在念叨吗?快来吃吧。”
  
  一听有她喜欢吃的东西,谢锦言当即笑了,她脆声应下,快步走到桌前。发现除了三鲜包子、粳米粥、红枣茶之外还有几样糕点并几样小菜。虽然简单,但都是合乎她口味的东西,她几乎是迫不及待的坐了下来,开始细嚼慢咽。
  
  侍立一旁的碧绮笑了笑。主子不就是个幼童样子嘛,不高兴拿吃的玩的哄一哄就好了,她难道还会向二夫人告状?红绣的性子也未免太谨慎了。
  
  用过饭,不过一会儿工夫,天色就明亮起来。红绣担心误了时辰,少不得又催促一番。奈何谢锦言出了自己住的小院,便忍不住左顾右盼。她已经被关在房中两个多月了,上次出门的时候还是为了庆贺祖母的寿辰,匆忙间去了一趟老太君住的榕院。
  
  那次她人还有些昏沉,别人和她说话她都要半天才能反应过来。更谈不上好好观察下周遭的景色了。
  
  已是深秋,锦言一路走来却不见半点萧瑟景象。她穿过了好几个院子,发现每个院子种植的花草各有不同。草木扶疏,错落有致,时令的花草屡见不鲜。
  
  她饶有兴致,边走边看,想是因为许久未曾走动,等到了老太君的院子,她额间还微微见了汗。原先心里的紧张也不知不觉被丢开了。
  
  老太君坐在榻上,她的身边围绕着两个身穿鹅黄衣裙的小姑娘,三人正说说笑笑。锦言的母亲二夫人和她的伯母大夫人端坐在侧,也是笑意盈盈。
  
  谢锦言进了门,那两个小姑娘不约而同的偏头看了过来。谢锦言惊奇的发现,这两个小姑娘身型容貌如出一辙。她想了想才忆起来,这应该就是红绣和她说过的那对双胞胎堂妹,人称四姑娘、五姑娘的。
  
  相比其他公侯之家,身为当今太后的娘家,安南侯谢家的人口算比较简单。老太君育有两子一女。女儿不必说,如今是天下最金贵的女人了。大儿子谢玮继承了爵位,又身处内阁之中,娶妻许氏也是贤良淑德。大房的子嗣颇丰,大夫人许氏育有两子两女,妾侍也生有两个女儿。其中大姑娘锦玉嫁到了清贵的翰林家,二姑娘锦仪则走了她姑姑的老路子,正当妙龄就被送进了宫中,封为淑妃。如无意外,谢家大概是要连着出两位皇后了。
  
  而二儿子谢韬却时运不济,官职一直高不成低不就,如今还是个闲散官。仕途不顺也就罢了,谢韬子嗣也甚为艰难,多年来,他只有一个女儿成功养大成人。作为二房唯一的子嗣,谢锦言是幸运的也是不幸的。她得到了父母所有的爱,却注定没有亲生的兄弟帮衬,虽有两位堂兄,但到底是隔了一层。
  
  老太君不喜二房不是一天两天了,锦言还是有些怕她,怯生生的行礼道安,便不知说什么了。她声音小,老太君也不知是真的没听到,还是怎地,没有任何表示。
  
  还是那对双胞胎姐妹瞧了瞧这与以往大不相同的堂姐,娇声提醒道:“祖母,三姐姐来了。”
  
  “嗯。”老太君收敛了笑容,淡淡的嗯了一声,“来了就坐下,杵在门口做什么。”
  
  面对老太君不咸不淡的样子,谢锦言倒没觉得什么。二夫人却有些难受,因她的缘故,婆婆对她所出的锦言一向不太喜欢,但以前至少有个笑脸,现在却……二夫人起身拉了女儿坐到自己身边,本想问锦言怎来得这么迟,但看到她一坐下就自顾自看着茶盏发呆,以往伶俐的模样再也找不到半点。二夫人心中酸涩,那句略带责问的话怎么也问不出口了。
  
  老太君要强了一辈子,见了锦言那呆傻的样子便气不打一处来。她丈夫早逝,只留下个空有名头却无半分实权的安南侯府,她含辛茹苦的把两儿一女抚养长大。大儿子少年英才,得中探花,如今已是位极人臣。小儿子虽然仕途不顺,好歹也算文采风流,结交了不少文人清流,于家中也是一份助力。女儿更是贵为当朝太后,谁不夸她一声好,哪家夫人见了她不阿谀奉承?
  
  要是让人知道她家中出了一个痴傻的三姑娘,不知背地里怎么编排。只有那积德不够的人家才会出这种子孙!偏生老二就这么一个闺女,死活不肯送到庙里去养着。想到这,老太君顿感头疼,略显不耐地说:“说了一会子的话,我也乏了,你们都散了吧。”
  
  屋里明显静了一刻,大夫人首先反应过来,她站起身,和煦地笑道:“那儿媳就先去处理了府中杂事,再来向母亲问安。”
  
  “祖母累了,我和姐姐陪着您休息。”偎依在老太君怀里的小姑娘软软地说。
  
  这对姐妹花乃是大房庶女,她们一胎双生,生母拼了命生下她们就去了。大夫人道了句可怜见的,没二话就把她们抱到身边充作嫡女抚养,吃食穿戴也几乎比照自己亲女。
  
  她们生得玲珑可爱,又被大夫人教得娇憨可人,平时最会讨老太君欢心。为这,老太君没少夸大儿媳贤惠。此时听了她们撒娇地话,老太君的脸色总算有所缓和。“有你们两个小泼皮在,我哪能好好休息。跟你们母亲下去吧,去花园里玩。”
  
  两姐妹对视一眼,她们被充作嫡女,但始终不是真的。虽说在祖母面前得脸,可实际上连正经的大名也无人替她们取。长辈不过随口唤作“四娘”、“五娘”,如果以后嫁的不如意,没准上族谱的机会都没有。
  
  每当老太君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是她俩耍娇卖痴的时候了,当下一左一右拉着老太君的袖子摇晃,边晃边说:“不嘛,就要陪着祖母。我们最喜欢祖母了!”
  
  “我这把老骨头都快被你们摇散了。”老太君失笑。
  
  最后,两姐妹如愿以偿留了下来。从头到尾,只有锦言被忽视得彻底。大夫人提脚出了门,对一脸黯然二夫人柔声安慰了几句,方不急不缓的回了自家院子。
  
  一个婆子撇了撇嘴,说道:“夫人何必跟二夫人如此客气?这么多年,她没生下个儿子,只得了一个女儿,如珠如宝的疼着,却养得不知事。眼看要嫁人了,偏生出了这档子事。老太君估计更加厌烦二房了,日后恐怕……”
  
  大夫人没说话,只淡淡瞥了婆子一眼。奴婢就奴婢,跟了自己这么久目光还是如此短浅。要说这老太君一直更喜欢她,最大的原因不是因为她素有贤名,而是因为她不仅性子最像老太君年轻时。她们就连经历也如此相似。一样儿子出色,一样女儿早早入宫为妃。当然,她要比老太君幸运多了,她没失了丈夫,皇帝还是子侄。
  
  女儿锦仪与皇帝更是打小就有情分,刚进了宫就被封为淑妃,离后宫之主只有一步之遥。不管是那对庶女姐妹花,还是不受婆婆喜爱的妯娌,她都犯不着为其费心思。小儿子在书院读书,还要等两年才下场考试。她该忧心的是外放做官的大儿子和宫中的女儿。
  
  倒是二房唯一的嫡女锦言,着实可惜了。谢家的女儿中,就属她和锦仪出落得最好,本是极好的联姻人选,只是她的运道和她那个爹一样差,赴宴别家闺秀都好端端的回来了,偏她摔坏了脑子。此事可大可小,她们这样的府邸,断然不会嫁出去一个傻女惹人耻笑,但要一直养着她,也不是个办法。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时日久了,总会有人捕风捉影。
  
  得好好想想该怎么处理她才是……
   正文 惊闻   
  经过一段时日,锦言似乎模糊的想起了点什么,病情也有所好转。比如她现在和人说话不会总是慢半拍,不会再时不时就陷入自己的思绪当中,夜里也没有再头疼过。
  
  她的气色一天比一天好。
  
  二夫人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她第一次感到自己的女儿并不是彻底没救了,二夫人欢欢喜喜地把这个消息告诉婆婆,但老太君神色很冷淡。她早就从太医那得到了消息,这个孙女是有望痊愈,但希望很渺茫。
  
  老太君带着两个小孙女外出应酬,只口不提锦言。二夫人见此情形,哪还有不明白之理。女儿的未来,只有她这个做母亲的费心了。
  
  二夫人开始教锦言一些简单的人情世故,比如哪家亲哪家仇,送礼要对等之类的。但说着说着,这个话题诡异地变成了讲故事,因为锦言会一个劲的追问,他们是如何有仇,有如何有亲的。二夫人从今朝讲到前朝,这世家的过往的纠缠把她自个都绕晕了。
  
  最后二夫人只得放弃重新把女儿培养起来的心思。值得庆幸的是,锦言忘了许多东西,但读书习字、女红针黹,她竟然还有印象。
  
  女儿至少不是真成了一无是处的傻子。就当女儿是性子单纯,是长不大的娇女好了。二夫人常常这样安慰自己,心里总算好受了些。
  
  秋日的午后,实在令人困乏。坐在廊下的碧绮打了个哈欠,忍不住靠在朱漆柱子上悄悄打起盹来。
  
  一旁的谢锦言在红绣的指导下绣花,这是她的新游戏。把一堆五彩缤纷的丝线分出来,在绣布上戳啊戳,最后勉强弄出个成形的花样来。
  
  她专心致志的没发现碧绮偷懒。倒是一旁的红绣不经意一瞥给看见了,她心头恼怒,这碧绮真是越来越不着调了。二夫人特意把她俩调到三姑娘身边,就是看她们伶俐,能好好服侍主子。可不是让她们来偷奸耍滑的。
  
  红绣侧过身子,挡住锦言的视线,才扬声喊:“碧绮,去给姑娘沏杯茶来。”
  
  锦言确实有些渴了,她放下手中的活计,偏头道:“碧绮睡着了,红绣你去倒茶吧。”
  
  红绣笑脸微僵,没想到锦言接着又道:“对了,顺道把我的笔拿来。”
  
  “姑娘要写字?但这回廊下怕是不方便。”红绣问。
  
  锦言低头一笑,“你去拿便是了。”
  
  红绣很快就知道锦言是要做什么了。只见她提笔走到碧绮身边,在碧绮的脸上胡乱涂鸦了一番。
  
  得逞之后,锦言转头笑问红绣:“你看,我画得可好?”
  
  这……行径就如一个顽童。如果锦言不足十岁,那么还说得过去,但她今年已经十五,过了年就十六了,正正经经可以嫁人的年纪了。红绣心中暗叹,嘴上还是答道:“姑娘画的,自然是好的。”
  
  至于碧绮醒来,带着那张被画花的脸招摇过市,被不少丫鬟婆子笑话的事,谢锦言却是不知道了。
  
  夜色深沉,谢府的主子大多已经安然入睡,只有二夫人的房中还灯火通明。
  
  二夫人扶着丈夫谢韬进了内室,她亲自用温热的巾子给谢韬擦了擦脸,见他略显精神了些,才挥退了下人,满怀期待地问道:“再过一会就是宵禁了,老爷回来得这般晚,是不是和吴家说成了?”要是没说成,应该早就回来了。
  
  谢韬苦笑,摇了摇头,直言道:“这事不巧,我还未出口,吴家人就说已经给小儿子订了亲,邀我过些日子去吃喜酒。我不好马上告辞,才随口起了个理由,被拉着吃酒品画直到刚刚才得以脱身。”
  
  “吴家怎么不声不响就订了亲呢?”二夫人失望不已。她和丈夫盘算许久,本打算找个憨厚不起眼的孩子,将锦言嫁过去。等成了亲,便推说想女儿了再将人接回来。当然,最好是能找到合适的人家,让其入赘。
  
  这个人选既不能身份太低,也不能身份太高。他们看上了吴家的小儿子,前两天二夫人才探了吴家夫人的口风,当时相谈甚欢。本想让谢韬用两人的交情,豁出脸面将此事定下。没想到,被人捷足先登了。
  
  “这还不是怨你!”谢韬心中也不好受,“锦言及笄之后,大嫂不是也帮忙张罗,说了好几个门当户对的人家,你偏给推了。要是锦言早早的嫁了出去,我们哪还会有如此窘境。”近年来晚嫁之风盛行,那些舍不得女儿的人家,有的甚至会把女儿留到十八、九岁再让其出门子。以前二夫人不急,就是因为如此,可如今反倒没有挑选的余地了。
  
  “大嫂说得那几家的孩子,名声那么差。我还不是担心锦言吃苦嘛。我知道你家瞧不起我娘家只是个商户,但锦言可是安南侯府嫡出的姑娘。我当时只想着慢慢来,给她挑个好人家。”提起这事,二夫人心里也是在滴血。凭什么大房的女儿嫁得好,她的女儿却要嫁给那些声名狼藉的纨绔子弟。如今还要退而求其次,选更次一等的夫家。
  
  谢韬叹了口气,拍了拍妻子的手,道:“这么多年来,我知你心里苦,是我对不住你。”他娶亲的时候,安南侯府还是个空名头的没落侯府,姐姐谢蕴也只是宫中一个小小的美人,他的大哥日后好歹有个爵位继承,又是少年英才,才能娶个门楣显赫的妻子。但他却没有什么可挑选的余地,二夫人已经是当时最好的人选了。
  
  老太君一直对这个出身商户的小儿媳心有不满,即使二夫人嫁妆丰厚,丈夫贴心,在婆家的日子也不好过。
  
  谢韬和妻子相对愁坐,却不想几天过后,老太君将他俩喊到上房,不容置疑地说,要将锦言送进宫。
  
  二夫人大惊,皇宫可不是什么好去处,锦言如今痴傻的样子,送去岂不是羊入虎口?她这会儿再也顾不得要对婆婆恭敬,拒绝地话下意识就脱口了。
  
  但老太君独断专横多年,岂是好相与的?她下了决定这事便没得说头。二夫人心一沉,强撑着回到了自己房间,便忍不住啼哭不止。
  
  谢韬比妻子冷静许多,他没有与母亲争论一句,沉默的退了出来。俗话说知儿莫若母,反过来亦然,谢韬深知母亲虽然年纪大了,近年来更是容不得人忤逆的性子,但断然没有到糊涂的地步。她连带锦言外出都不愿意,就怕别人知晓府中出了个痴傻的姑娘,忽然说要送人入宫,此举只怕别有深意。
  
  肯定不是要女儿进宫争宠,宫中已经有一个颇受宠幸的淑妃了。谢韬没耽搁,匆匆安慰了妻子几句,便进了宫求见太后。
  
  母亲既然不愿意细说,那他只有去找姐姐问个明白了。谢韬被带到偏殿等候了一会儿,一盏温热的茶都凉透了,才见到太后。
  
  这倒不是太后要故意晾着他。自从先皇骤然离世,新登基的少年皇帝却不能亲理朝政,谢蕴作为太后辅助儿子垂帘听政已经几年了。她平时政事繁忙,听闻弟弟来了,也不能及时抽身。
  
  金尊玉贵的太后,见到幼弟,难得流露出几分温和的笑意。她走进大殿,并未让弟弟对她行大礼,在屏退左右之后,如闲话家常一样,随口说:“弟弟今日前来,可是为了锦言的事情?”
  
  虽然太后态度亲和,但谢韬还是恭敬有加,不敢僭越。在家时,他和这个姐姐最是亲厚,但随着谢蕴久处深宫,两人早有了隔阂。今天要不是为了女儿之事,他也不会贸然入宫。他笑了笑,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娘娘。”
  
  “你放心,锦言进了宫,我会多加照看,不会让她受委屈的。”太后轻笑,眼一弯她眼角的纹路便不可避免的暴露出来,让她显现出几分老态。她不像那些精于保养的贵妇人,看起来总比实际年龄年轻,她操的心太多了,不可避免的暴露老态。
  
  谢韬心里升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他记忆中的姐姐温婉可亲,但多年的妃嫔生涯,却再也找不回她鲜活的样子了。他的声音暗哑:“娘娘,这深宫之中,您是一步步走过来的,这里的女子过得都是什么日子,没有人比您更清楚了。锦言她……实在不适合……我只有这么一个女儿。”
  
  太后皱眉,她这个弟弟,数十年如一日的天真。“弟弟可知,当年先皇为何不选长成大皇子了,反而选我儿做了太子?”
  
  谢韬一愣,搞不懂怎么话题忽然转到这了。“自然是因为大皇子忤逆不孝。”
  
  “错了,是因为大皇子母家势大,先皇担忧外戚专权。”其实早在先皇立下太子之时,就选定朝中素有清流之名的太子太傅家的千金为太子妃。可惜先皇去的太早,他选的这位亲家运道也太差。
  
  在皇帝十六岁准备大婚之际,内定的太子妃病重,悄然无息的就没了。她的父亲急流勇退,颇为识趣地告老还乡。当年朝中大臣为争取皇后之位,在大殿上吵得面红耳赤。
  
  几方牵制,吵来吵去也没个结果,最后宫中只迎了太后娘家的姑娘为淑妃。立后之事一直拖到如今,眼看是拖不下去了。
  
  太后顿了顿,“之所以没能直接立锦仪为后,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我一直打算等锦仪生下皇子,再名正言顺的将她扶上后位。”但谢锦仪却一直未能怀上,要知道,她在太后的眼皮下,几乎都是独宠。
  
  “但这和锦言又有什么关系?”谢韬心里隐隐有了猜测,这让他脸色难看起来。
  
  “前几日,一个偶然被临幸过的小宫女怀孕了。”太后冷冷地道,“一个被临幸一次的宫女都能怀孕,锦仪却一直没有消息。再等一段时间,皇儿正式亲政,奏请立后的折子能堆满整个御案。我们谢家没有时间了。”
  
  太后已经说得如此直白,谢韬要是还不明白,他就枉为谢家人了。他离了座,走到太后身前,缓缓地跪下,道:“弟弟长这么大,从未求过姐姐。”锦言的神智绝对不可能做皇后,她最大的功用,无非是生下孩子,让做淑妃的锦仪抱养。“我只求锦言能平安康泰。”不会生下孩子之后,变成弃子。
  
  太后的神色柔和下来,她叹道:“锦仪和锦言都是我的亲侄女,我岂有不爱护之理?”
   正文 旨意   深秋刚过,谢家三姑娘进宫的旨意便下来了。
  
  想来太后为了避免夜长梦多,竟等不及过完年。
  
  二夫人措手不及,不得不连夜把给女儿备的嫁妆一件件重新归整。她从来没想到自己的女儿会进宫,那自女儿出生开始收集的嫁妆,便不是那么合适了。
  
  陪嫁铺子都换成田产,更多的东西被折合成银票,整数的用个不起眼的盒子装好,考虑到锦言的智力,暂且先将盒子放在家中。其他零碎散钱,以后需要打赏人的金银裸子则分装了好几匣子,带着进宫去。
  
  至于那些攒了几年准备打陪嫁家具的好木头,却是用不上了。除了皇后太子妃,谁能名正言顺抬嫁妆入宫?
  
  什么皇妃,说到底,还不都是妾。二夫人翻着女儿的嫁妆单子,忍不住又哭了一场。
  
  不过哭归哭,哭完还是得把女儿打扮得漂漂亮亮送进深宫里头去。
  
  谢锦言即将穿过垂花门的时候,她坐在软轿里,忍不住掀起帘子回头看了一眼,谢韬夫妇都在廊下看着她。即使父母未对她明言,她也模糊地知道,自己这一去,约莫是难得回来了。谢锦言想,她走了之后,那个柔弱的娘亲,应该不会再哭了吧。
  
  其实她心里偷偷的松了口气,对于这个陌生的家,她奇怪的没有一丝留恋。好像……她本来就不属于这里一样。
  
  谢锦言不同于普通秀女由八品采女一步步往上爬,一入宫就被封为五品才人。但有谢锦仪封淑妃在前,又有李将军之女被封为贤妃,对比之下她就显得丝毫不起眼了。
  
  谢锦言本应该随着作为淑妃的堂姐住,但进了宫,小轿拐了个弯,把她送进了漪澜小筑。漪澜小筑离御花园不远,不算偏僻,但因为各宫几乎都不会经过这边,平日里少有人来,又是个安静的所在。她被封为才人,这个品级是没有资格去正宫向太后请安的,所以她大可安稳的呆在小筑。可见太后对如何安排她,还是上了心的。
  
  诡异的是,被特意安排入宫的谢锦言并没有被召见,她甚至没有见到太后的面。红绣和碧绮暗自奇怪,她俩私下打探一番,只得到皇帝身体不适,这段时日都在恒华殿养病的消息,再细问,那些收了钱的宫女内侍,只摆着一张笑脸,不肯多言了。
  
  宫中情况不明,她们一屋子丫鬟没有主子授意更不敢乱走,偏偏谢锦言那个模样,也不可能发号施令。
  
  闷在屋中一个月余,碧绮最是沉不住气,她把手里的的针线一丢,带有几分不满地嘟囔道:“这算什么呀?巴巴的把我们姑娘送进宫来,往这什么小筑一搁,就抛之脑后了。”才人不能作为一宫之主,可也不至于分到一个小小的偏院居住,即使修的精致玲珑,也不可能改变这是个小偏院的事实,地方还没谢锦言在家中居住的绣楼大。
  
  “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还管不着你那张嘴。”红绣心里也有几分烦躁,她和碧绮一样,全家人都揣在二夫人手里,原本她俩是被安排做陪嫁丫鬟的,二夫人承诺,只要她们伺候的好,日后便让她们做个有头有脸的管家娘子,生下孩子就脱了奴籍,算作良家子。
  
  谁想到现在随主子进了深宫。她们是不可能和其他宫女一样满了二十五就出宫嫁人,是要一辈子跟在谢锦言身边的,谢锦言备受冷落,她心里也是不安的。
  
  “慌什么?手里的活别停,眼看要入冬了,得赶快把姑娘的冬衣制好。这宫里虽然有份例,但姑娘贴身的衣物,还是要我们自己做。”云嬷嬷捻着针,说话不急不缓。她一开腔,红绣和碧绮都不敢吭声了。
  
  云嬷嬷是谢锦言的教养嬷嬷,原先就是从宫中出去的,据说年轻的时候还伺候过当年备受先皇宠幸的丽太妃,不知怎么被二夫人请来做了谢锦言的教养嬷嬷。她年约五十,本来已经卸了差事准备养老了,要不是谢锦言是她看着长大的,二夫人又放下身段请她,她是绝对不会再到宫中的。
  
  云嬷嬷看了看书案前认真练字的锦言,欣慰的笑了笑,“有时候受冷落,也不见得是件坏事。”
  
  是夜,万籁俱寂。隔着床帐,谢锦言感到红绣走来走去吹熄了屋内的灯。室内暗了下来,红绣似乎又守了一会儿,才放下垂帘,去了外间的小榻上休息。
  
  屋内再也没了动静,谢锦言翻身,掩嘴打了个秀气的哈欠,一直以来脑子轻微的疼痛让她不得安眠,她已经习惯在所有人安歇之后再入睡了。自打进了宫,她头疼的毛病忽然又加剧,折腾起来倒是睡的更晚些。由此导致白日里精神头不足,精明的云嬷嬷还是察觉到了,请了太医又重新开了药。
  
  就连太后也发了口谕,让她好好养身子,还特赦过年宫中摆宴她不用撑着病体前往了。每晚睡前吃了安神药之后谢锦言的症状缓解,多躺一会儿又能睡着,就是早晨起得晚了些,白日里的行动没受到影响,但太后发了话,她却只能“安心”养起病来。
  
  云嬷嬷知道,太后不愿锦言示于人前,是怕别人察觉她的情况,丢了谢家的脸面。不得不说,太后和府中的老太太不愧是母女,这点顾忌也一模一样。云嬷嬷心有不平,锦言能跳能笑的一个大姑娘,总不能一辈子都拘着她吧?
  
  但云嬷嬷人微言轻,却是不敢真正抱怨什么。上头的命令不能不听,只得绞尽脑汁哄着小主子不出门。除了人少的时候,能偶尔到御花园边缘转转,谢锦言的活动范围也只有这个院子了,她比在谢府中还不得自由。
  
  这人被关着,时间一长,没病也要憋出病来。云嬷嬷忧虑极了,她觉得有负二夫人所托。
  
  云嬷嬷的忧虑谢锦言是不知道的,无知也有无知的好处,小筑内最没有心里负担的,约莫就是她了。等夜色渐浓,头疼有所舒缓,她慢慢睡熟了。
  
  半梦半醒之间,似乎有轻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是谁来了?是嬷嬷还是红绣碧绮?
  
  微凉粗糙的触感从脸颊传来,轻轻划过她的眉眼鼻子,一直到嘴唇才微微停顿了一下。锦言不适的偏了偏头,躲避那让她觉得痒痒的碰触。
  
  空中有几不可闻的叹气声。第二天清晨,谢锦言醒来的时候,照旧发了一会儿呆。碧绮掀开帘子见主子闭着眼睛,身子却不住的翻来覆去,忍不住好笑道:“主子,该起了。”
  
  这时云嬷嬷也进了屋,她没理会那些随侍在旁的小宫女,皱着眉对碧绮说:“虽说让你们夜里点一些安神香,但这屋里的味儿也太浓了,熏着人反倒不美,下次注意适量。”
  
  点香这事,碧绮是随口吩咐了小宫女去做,她并没有经手,此时面对云嬷嬷的责怪,也只能应了。
  
  云嬷嬷借机又敲打了碧绮一番,她冷眼瞧着,红绣和碧绮这两个丫头一个稳妥、一个跳脱。她年纪大了,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去了,她不能陪主子一辈子,只想把这两人再好生调/教,日后让她们伴着谢锦言。
  
  这边训着人,谢锦言觉得没意思,她自己下了床,小宫女见状连忙递了软鞋过来,又伺候她穿戴。京城已经是极冷了,屋里有上好的银霜炭日夜燃着,倒不觉得冷,去了外面,一股寒气却逼人得紧。
  
  谢锦言吃完早膳,觉得从头到脚都熨贴了,她走到窗前,让人支起窗子,目不转睛地看起外面的雪花。
  
  屋内温暖如春,屋外银装素裹,好似两个世界一般,她看着外面的雪越下越大,便有些跃跃欲试,“嬷嬷,我们去堆雪人吧。”
  
  云嬷嬷摇头,道:“外面多冷呀,主子喜欢雪人,让小太监去外面给你堆,你喜欢什么样的都能给你堆出来。你在屋里头看着就好了。”
  
  谢锦言失望的“哦”了一声,没吭声了。别人堆得有什么意思?她才不要呢。
  
  云嬷嬷见她失落,心有不忍,便道:“现在风雪大,等天晴了,咱再出去玩。”
  
  谢锦言点了点头,还是没露出笑影。云嬷嬷只当她还惦记着出去玩的事,遂开口道:“主子昨晚睡得可好?我瞧着你吃了胡太医开的药,精神好多了。早知如此,应该早请了他来给你医治。”
  
  谢锦言可不管什么胡太医、李太医的,她只知道刚开始吃那苦苦的药汁的时候她直犯恶心,现在虽然已经习惯那种味道了,但还是有所抗拒。她皱了皱眉,回道:“嬷嬷,我已经好了,可不可以不吃药了?”
  
  云嬷嬷温声笑道:“停药之事,可不是我说了算。主子暂且忍忍,等病情不再反复,头疼不犯了,就不吃了。”
  
  “我已经不疼了,真的!”谢锦言急道,“嬷嬷昨晚不是来看我了吗?我睡得可香了。”
  
  她昨晚并没有来看锦言,云嬷嬷心里疑惑,面上还是不动声色,问道:“你睡得好好的,怎么知道是嬷嬷来看你了?”
  
  谢锦言没有发现自己说的话前后矛盾,她嘟囔:“我感觉到了,有人摸我脸呢。”
  
  摸她的脸……这怎么可能?即使是守夜的宫女,挺多掀开帘子看看,哪里会做出这样冒失的事情,惊醒了主子怎么办?
  
  “主子是睡迷糊发梦了吧?”云嬷嬷好笑,也不再与她争辩,有时候谢锦言较真起来,让人招架不住,跟个孩子似得做了梦说出来,还非要你相信她所说的都是真的,“除了梦见嬷嬷来看你,还梦见谁了?”
  
  谢锦言一脸茫然,说:“除了嬷嬷,没有别人啊。”
  
  “好好好,咱们不说这个了,主子来看看给你做好的新衣裳,可漂亮了。”云嬷嬷边说边去开柜子,没注意到谢锦言的神色有些不对。
  
  这些时日以来,别说碧绮把谢锦言当成小孩哄,云嬷嬷又何尝不是?她们的身份终归有别,无法作出二夫人那样毫不掩饰的关切。
  
  谢锦言看着云嬷嬷展开那几件新衣,上好的料子,上面还有金线彩丝绣的花样,看起来十分华贵,摸上去柔软极了,比她身上穿得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以前见了新衣裳,她会很高兴,但此刻,不知为何,谢锦言却有些闷闷不乐,为什么嬷嬷不相信她呢?红绣、碧绮她们也一样,没有一个人愿意信她。
  
  明明她说的都是真的。
   正文 夜探   夜深露重。
  
  重重垂帘下,只有湘妃色床幔前的两盏宫灯,还散发着微弱的光线。灯芯噼啪爆了个火花,清晰可闻。内室的帘子被悄无声息的掀开,一个笼罩在阴影里的人影走了进来。
  
  地上铺着厚实的地毯,他的步子又放得极轻,这次谢锦言依旧是半梦半醒,却没有听到脚步声,直到那微凉的手指抚上她的脸颊,她被冰得一激灵,忽然清醒过来。她弯起嘴角,这次总算可以抓住嬷嬷了,还说没来看她,明明每晚都来的。
  
  一睁眼,她便呆住了。床前站着的,是个男人,他的脸在昏黄的光线下,晦暗不明,只隐约窥见模糊的轮廓。他似乎没料到谢锦言会忽然醒来,高大的身影笼罩着她,半响没有说话。
  
  “你……是采花贼吗?”谢锦言嗫嚅。她好像听红绣提过,半夜跑进姑娘家闺房的男人,就是采花贼,但是……花不是在院子里吗?为什么要跑到她房里来采。可惜当时她把这个问题问出口的时候,红绣面上绯红,没有回她。或许她可以问问这个男人,让他告诉她。
  
  “……我不是。”男人终于开口了,他的嗓音暗哑,吐字极慢,短短几个字似乎耗费了他很大的力气,他慢慢矮下身子,让两人的视线持平,“我只是来看你。”
  
  听到他说不是,谢锦言有些失望,她奇怪的看着他,又问:“你是谁?为什么要来看我?”
  
  她的反应不似作伪,是真的认不出他了。男人说不出心里是喜是悲,他忽然站直了身体,朝外喝道:“金福,掌灯。”
  
  这一声把谢锦言吓了一跳,也把外间守夜的小宫女吓醒了。她一慌正要大喊,却被人堵住了嘴,“别嚷嚷,当心惊了圣驾。”
  
  屋内的灯具一盏盏被点亮,温暖的烛光蔓延开来,谢锦言眯了眯眼适应了光线,那一直在床前未动的男人,又靠了过来。他面上无甚表情,声音却依旧徐缓:“现在,可看得清楚明白?可……认得我?”
  
  自然是看得清,屋内的一切都被照得纤毫毕现,就连角落里都能看得分明。但眼前这个男人……谢锦言看着他,眉头渐渐拧起一个疙瘩,她迟疑地喊:“阿慎?”
  
  这一声在男人耳中,简直如同天籁,他几不能自控。难道她遗忘了所有人,却唯独只记得他?
  
  是不是代表,在她心目中,他还是有些分量的?只要不让她见到那个人……
  
  不让她见到,她的眼中就只会有他一人了!
  
  在男人幽深的注视下,谢锦言硬生生打了一个寒颤。男人似乎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连忙掩饰的笑了笑。
  
  他一笑就显得琥珀色的眼眸温润柔和,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
  
  谢锦言顿时放松下来,她想起母亲教导的礼尚往来,也回了他一个笑容。
  
  男人笑意加深,又陪她颠三倒四说了会话,才离去。
  
  皇帝深夜来此,惊醒了小筑内的所有人。大家本以为他会留宿,不料他只对谢锦言留下一句“明日再来看你”,便匆匆走了。
  
  大家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发现经过一番折腾,天际已经隐隐泛白,方恍然大悟,皇上过了一会儿也该上朝了。
  
  等皇上走后,谢锦言床上一倒,果断去睡回笼觉了。但主子能睡,做侍婢的却不能这么做,不过小筑内没有一个人有怨言,他们喜滋滋的忙着手里的事,做事的效率比往日还更好些。
  
  其中最开心的,大约就是碧绮了,她和红绣两人呆在小厨房里,做起了谢锦言最喜欢吃的糕点。
  
  活忙完一段,让烧火的小宫女看着火候,碧绮和红绣开始闲扯起来,“瞧着皇上对咱们姑娘的态度,倒像是熟识。”
  
  “当然是熟识,主子可是皇上的嫡亲表妹。”
  
  嫡亲的表妹可不止一位,宫里还住着谢锦仪,身份更高,和皇上的情分也更深。碧绮压低了声音小声道:“府里不是都说……皇上喜爱的是淑妃娘娘嘛。而且咱们姑娘进宫也有不少时日了,怎么以前没见皇上来。”
  
  红绣拧了拧碧绮的鼻子,嗔道:“皇上那般尊贵的人,所思所想岂是我等能揣度的。”
  
  碧绮点了点头,笑说:“不管皇上是怎么想,他没把姑娘忘了,肯来这漪澜小筑,这便是好的。”
  
  这时云嬷嬷也一脸喜气的进了小间,看了看屋里两人说笑的情形,也笑道:“昨个碧绮还愁眉苦脸的,今儿怎么笑得如此之欢了?”
  
  “嬷嬷明知故问,皇上来看咱们主子,大伙不都欢喜。”碧绮笑眯眯地说,“我看嬷嬷今儿也是一样。”
  
  云嬷嬷摇了摇头,这两丫头年轻,虽聪慧但到底没经过事。皇上那是日理万机的人物,难得有个闲工夫,也有后宫的大把佳丽往前凑,没背景没姿色的女子,却是最容易让人抛之脑后的。比如先皇当年几次选秀,多少千娇百媚的美人儿充盈后宫,能爬到顶端的女子,却不过寥寥数人。要不是先皇子嗣艰难,当今的太后运气极好接连生了两子……如今这位子还指不定谁坐呢。
  
  所以今个云嬷嬷一脸喜气,却不是为了皇帝昨夜亲临,她高兴的是,经过多日调养,谢锦言终于有了一丝恢复记忆的迹象……
  
  “红绣,等主子起了身,你便去太医院,请胡太医过来为主子请脉。”云嬷嬷说。这位太医如若能彻底治好谢锦言,那才是最好不过的事情。
  
  宫中是几乎没有秘密的地方,皇帝去了漪澜小筑的事,第二天就传遍了宫闱。其他的嫔妃对这位深居简出的谢才人本就好奇,如今更是把目光转移到了她身上。谢锦仪贵为淑妃,独霸后宫不是一两天了,可惜运道不太好,一直未传出喜信。这位只闻其名不见其影地谢才人,摆明了是谢家准备新晋扶持的。
  
  外面风雪漫天,淑妃却让人带了话,请堂妹到她宫里叙旧。云嬷嬷只得让人备了软轿,把谢锦言裹得严严实实,送她去谢锦仪的寝宫。
  
  这边多日未见的姐妹俩要“叙旧”,那边皇帝也被太后请了去。
  
  通体碧绿的青玉香炉燃起一缕缕轻烟,漫漫散开后,清香四溢。谢太后半倚在美人榻上,舒展了眉目,面目清秀的宫女坐在脚踏上用美人捶为她捶腿。直到外面传来“皇上驾到”的声音,她才收起慵懒的神情,坐直了身子。
  
  “不知母后急急地唤朕前来,所为何事?”年轻的皇帝嘴角含笑,神情松快,似是心情极好。
  
  谢太后盯着他,面上漾起慈爱的笑容,关切地道:“我不过是想着皇儿养病多日,身子还未好利索又要上朝理事,担忧你吃不消罢了。”
  
  萧慎轻笑:“母后多虑了,处理一点微末小事,并不耗神,朕还应付得来。”
  
  皇帝虽未亲政,但他手中的事却绝不可能是微末小事。谢太后眸光一闪,嘴角地笑意加深,也不再目不转睛地瞧他,而是端起茶盏啜了一口,似不经意地道:“听说你昨夜去看锦言了?”
  
  “不过是临时起意踏月而行,不知不觉转到了漪澜小筑。”萧慎随口扯了个理由,神色认真,“我并未久待,坐了会就走了。”
  
  “皇儿兴致好,怎么不去花园走走,反而跑到了锦言的住处,下次你可不能这么莽撞了。”谢太后嗔道,“身边只带了一个小太监,直晃晃的闯进了妃嫔的寝宫。又无彤史文书记录。要是锦言有了身孕,也是名不正言不顺。”
  
  彤史身为女官,掌记宫闱起居等事,妃嫔侍寝都由她们记录,作为日后妃嫔怀有龙胎的依据。要是未在案就有了身子,这样的皇子皇孙,身份却要遭到存疑。
  
  太后说到“名不正言不顺”六个字的时候,咬字尤其重。她虽然想要赶快有个流有谢家血脉的孙儿,却不想这个孩子身份出处有任何纰漏。“锦言也是你的表妹,你也该为她的名节考虑。”
  
  被谢太后这样说教,即使她是生身母亲,萧慎心里也有些许不悦。他暗暗压住情绪,淡淡地说:“朕记住了。”
  
  母子两人又说了些闲杂话,眼看到了快到午时。萧慎婉拒了谢太后一同午膳的话,告辞而去。
  
  看着儿子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谢太后轻轻叹了一口气,她揉了揉额角,挥手唤来贴身的大宫女碧瑶,向她问道:“近日有没有消息?”
  
  碧瑶摇了摇头,小心翼翼道:“如果有了消息,奴婢肯定第一时间就通知娘娘了。”
  
  谢太后心下一沉,屈指算来,她遣去打探的人已去了快两个月,时日越久,希望岂不是越渺茫吗?她抓住碧瑶的手臂,沉声道:“太傅前日是不是说,皇儿病愈后性子沉稳了不少?”
  
  碧瑶一愣,她顾不上被抓痛的手臂,询问道:“娘娘是在忧心皇上亲政之事?”自皇上十六岁小选迎淑妃入宫,如今已过了两年。依旧例而言,早该亲政理事,但太后一直不肯放权……导致母子俩的关系也变得微妙起来。
  
  “有些话你不该问。”谢太后的失态只有短短片刻,她松了手,淡淡地说,“你退下吧,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碧瑶自知失言,她垂首低语道:“娘娘,奴婢斗胆,但现在已经是用膳的时辰了……”
  
  “你下去安排吧。”谢太后只觉十分疲倦,她知道,所有人都以为是她贪恋权势,不肯让皇儿亲政。没有谁知道她心里的苦,没有一个人知道她到底有多累……包括她的血肉至亲。
  
  大殿外,风雪依旧未停,只有萧慎最近提拔上来贴身伺候他的金福公公,看到了他转身上了御辇后,陡然冷凝下来的脸色。
   正文 淑妃   因皇帝还未立后,又有太后在其中运作,至今只办过一次采选,宫中高品级的嫔妃甚少。太后忙着朝政政事,早已不理宫中俗务。谢锦仪贵为淑妃,自进宫起就代掌凤印,总管宫中诸事,一直隐隐有六宫之主的派头。她所居住的宫殿虽然不大,但离皇上所在的北宸宫最近,名字更是直截了当就叫“栖梧殿”。
  
  这样一个女子,按理说应该志得意满,毕竟她有骄傲的本钱。软轿一路行来,谢锦言看惯了红墙绿瓦的华丽宫殿,但到了这栖梧殿殿,她还眼前一亮。
  
  “嬷嬷,你快看,好多花啊。”谢锦言人还未下轿,就闻到了一股熟悉的香气。她随着内侍进了栖梧殿大门,才发现在这白雪皑皑时节,这里却芬芳满院,各色品种的梅花争相竞放,端是美丽非凡。许多对气候土壤要求不一致的品种竟能在一个院子共同盛开,可见花匠费了不少心思。
  
  云嬷嬷无心欣赏这份美景,她早年跟在丽太妃身边伺候,什么巧夺天工的东西没见过?在她心目中,皇宫聚集着全天下的能工巧匠,即使是这栖梧殿聚集了各类名贵品种的梅花,在她看来,也实属平常。
  
  真正让云嬷嬷惊讶的,反倒是两年未见的谢锦仪。她一身暗红缕金交领长袄,头戴碧玉瓒凤钗,脸上的笑容恰到好处。人显得既庄重又华贵,哪里还有一丝在谢府中娇俏少女的活泼样?
  
  简直就是谢太后年轻时候的另一个翻版!才不过两年而已,一个人的变化竟如此之大……云嬷嬷垂手站在谢锦言身后,心里添了几分感慨。看来这据说被备受宠爱的淑妃娘娘,在宫中的日子也不是想象中的那般舒坦。
  
  “果然是女大十八变,我许久没见妹妹,今日一看,你都长成大姑娘了。”谢锦仪在妹妹一进屋,就上前拉过对方的手,笑吟吟地招呼。
  
  谢锦言对这个姐姐却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别扭感,她偷偷拿眼去瞧云嬷嬷。云嬷嬷只对她笑,并没有任何提示。
  
  这让谢锦言局促不安。一个对她来说完全陌生却态度亲热的堂姐,远比冷漠的祖母和爱女心切的二太太,让她更不知如何是好。
  
  谢锦仪注意到她的小动作,不由举着帕子捂嘴笑道:“妹妹莫不是把姐姐当成了洪水猛兽,我瞧你连看我一眼都不敢。自家姐妹,我还会吃了你不成?”
  
  谢锦言被她手上的帕子吸引了目光,经过一会儿,她也放松了些许,此刻眉一弯,就指着锦帕的花色问道:“这是什么花?真好看。”
  
  “嗯?”谢锦仪被她指着这么一问,有片刻失神,她随手将帕子在桌上展开,手指拂过那精致的刺绣,眼底有温柔的波光漾动,“这不是花,是一行字。我取了个巧,几处用花瓣衔接而成,妹妹晃眼看去,却容易看错。”
  
  “哦。”谢锦言懵懂的点了点头,她倒觉得这位堂姐这时的笑容虽然淡淡地,却更显真实些。
  
  谢锦仪松了口气,她对于堂妹智如幼儿的事知之甚详。几次起了个话头对方不接,她也无可奈何,此时总算是搭上了话。“妹妹若是喜欢,我便把花样子送与你。”
  
  “好哇。”谢锦言脆生生的答道,“谢谢姐姐。”
  
  谢锦仪对她笑了笑,转而看向云嬷嬷,道:“我瞧着妹妹这个情况,身边随时都需要人照看,现在她身边贴身伺候的有几个人?”
  
  云嬷嬷一凛,淑妃这话说的直白,只等她接了话就要往漪澜小筑安插人手了。她赶紧上前回道:“回娘娘的话,未免节外生枝,才人身边伺候的都是从府中带来的人。她们是贴身伺候惯了的,倒还算可心。”
  
  “云嬷嬷真是忠心可嘉。”谢锦仪闻言莞尔,一个小小的嬷嬷,竟也敢挡她的话,她这个淑妃,却是越做越失败了。
  
  “老奴所做的都是份内之事,当不得娘娘夸奖。”云嬷嬷躬身道。在这后宫之中的女子,即使是亲姐妹也会在背后捅刀,更何况是处境微妙的堂姐妹。在谢锦言有孩子之前,淑妃不会对她不利,可一旦生下孩子,那就不一定了……
  
  谢锦仪端起茶盏饮了一口,她没有再说话,屋里的气氛凝滞起来。谢锦言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心里那股怪异的感觉又再次浮现,这里一点都不好玩。她倏地站起来,朗声道:“嬷嬷,我们回去吧。”说完,拉着人就要往外走。
  
  屋里人都被她不按牌理出牌弄得一呆。直到回到漪澜小筑,云嬷嬷还是止不住笑意,她家姑娘傻了似乎也不是没有好处,瞧刚才淑妃也被谢锦言弄得哭笑不得,没再说什么就让她们回来了。
  
  “娘娘,你说这三姑娘现在这个模样,即便是生下孩子,智力会不会也受影响?”谢锦仪的贴身女官翠缕小心翼翼道。以前在谢府里做姑娘的时候,二老爷没甚本事,还不是靠着大老爷,量她谢锦言也不敢对大房的嫡出堂姐不敬,如今……要不是主子遭了人暗算,一年多了也没生下一儿半女,也不必受一个傻子的气。
  
  站在另一旁的翠微见主子的脸色不好看,忙笑着说:“瞧你说的,什么三姑娘四姑娘的,在这宫中,只有淑妃娘娘和谢才人。”
  
  谢锦仪叹了一口气,她并不在意堂妹的不懂礼节,一个稚儿一般的人,她犯不着为其动气,她由始至终在意的只有皇上的心意。自从发生了那件事,太后的态度变了,难道他也跟着变了吗?他病愈后,第一个去的地方竟然是漪澜小筑,几天了也不曾来看她,明明……他们是离得最近的。
  
  谢锦仪走到窗前,正好几片雪花伴着梅花花瓣随风吹到她的面前,她闭上眼深吸一口,香气扑鼻。人人都道她这栖梧殿的梅花妍丽,可谁知身边没了陪伴之人,这花看来却分外冷清……她冷冷地道:“本宫将来不抱养锦言的孩子,难道要去养王宝林那个贱婢生的不成?!”
  
  王宝林便是一朝承宠幸得龙胎的小宫女。她原本是在栖梧殿当差,自怀了孕就被封为正六品宝林,居于丽正殿。按理说她出自栖梧殿,合该住到栖梧殿的偏殿。但谢锦仪连堂妹都拒之门外,只能让太后把谢锦言安排到小筑以避人耳目,更别提这个让她想起来就觉得心绪难平、恼怒非常的王宝林了,这个趁着她身有不便爬上龙床的女人,她如何容忍得下?
  
  “娘娘,那谢才人的身边……”还安插人不?
  
  “这点小事还需要本宫教你吗?”
  
  “……是,奴婢马上去安排。”
  
  “还有,如果皇上又驾临后宫,不管是去了哪儿,立马来向我禀告。”
  
  谢锦仪骄傲自持,以往的她以为她不需要耍小手段,恪尽职守便能一直得到太后皇帝的宠爱,但事实总是伤人的,天家哪有真正的骨肉亲情?
  
  以往,是她太傻了……
   正文 晴天   临近傍晚时分,天终于放晴。
  
  阳光穿透窗格透进屋内,在散发着热气的屋内,留下斑驳模糊的光影。谢锦言沐浴完,乖巧的坐在椅子上,半湿的头发披散在身后,云嬷嬷正认真的用上好的香发木樨油为其润发。坐了一会儿谢锦言感觉脖子有些酸,她微微仰着头,闭目感受阳光打在脸上的感觉。
  
  她喜欢晴天,这代表她不用被关在屋子里了。
  
  谢锦言坐了一会儿便坐不住了,她扭动着身子,问:“嬷嬷,好了吗?我要出去玩。”
  
  云嬷嬷拿着玉梳一下下梳着小主子的头发,本可以交给小宫女的差事,她做起来游刃有余,十分顺手。宫廷的木樨油不像民间那般粗制,最好的师傅用最好的材料做出来的,一点也不会油腻,香气清雅,却连绵不绝。云嬷嬷也十分喜欢这个味道。
  
  百姓常以为皇帝的妃子各个都是绝色,其实并不是这样。那些民间选拔上来的秀女,自然是容色俱佳,但一般而言,真正在后宫中身居高位的,还是大家族出来的姑娘。她们的容貌参差不齐,往往及不上那些民间女子,唯一值得称道的,便是这自小精心养护出来的雪肌玉肤了。
  
  “今天可不能出去玩,过一会儿,皇上就要来了。”云嬷嬷手里的动作未停,循循善诱道,“等皇上到了,主子可不能向昨晚那般没有礼数,态度要恭敬。”
  
  “皇上?”谢锦言疑惑,这是谁?
  
  “就是昨晚来的那个人呀,主子不是还认出他了吗?”云嬷嬷不急不缓地说。她发现说话语速一定不能太快,不然谢锦言就听不明白了。
  
  “嬷嬷说的是阿慎?原来他还有个名字叫皇上啊。”谢锦言若有所思,那他来了她该怎么喊他呢?
  
  云嬷嬷失笑,道:“皇上的名讳咱们可不能说。主子记得在外人面前,可不能喊……”说到这,声音低了下来“阿慎。”
  
  还好昨个谢锦言喊的不是皇帝的大名,不然可犯了忌讳。这“阿慎”,约莫是他们儿时所唤的小名吧。即便是皇子,也不是所有的一生下来就有名字的,首先得看养不养得活,其次还要看是否受皇帝喜爱。
  
  “嬷嬷,我为什么不能喊阿慎?还要对他恭敬?”谢锦言对萧慎的印象还停留在昨晚,一个感觉很面熟但是一样没有半分记忆的陌生人。说起来她还是挺兴奋的,这是自她醒来,唯一一个让她觉得有熟悉感的人。而且,她还不由自主的喊出他的名字,他们以前肯定是朋友。
  
  云嬷嬷想了想,尽量说得直白:“因为皇上是天底下官最大的人了,所有人都归他管。”
  
  “所有人?他比祖母还厉害吗?”谢老太太是谢锦言觉得最厉害的人了。
  
  云嬷嬷手里的动作停了,她放下梳篦,认真地对谢锦言说道:“是的,皇上最厉害了,老太太也及不上的。主子要好好伺候皇上,讨得他的欢心。”
  
  进宫之前,谢韬告诉云嬷嬷,太后答应会照看侄女,有拿不准儿的事让她直接去请示太后。但好些日子了,太后一次也没露面。看样子是靠不住了,若能讨得皇上几分欢心,也是好的。
  
  偏安一隅的日子虽然舒服,但在这逢高踩低的地,谢锦言身份敏感,她不争别人也不见得会放过她,总要寻得几分依仗才是。
  
  冬季日短夜长,在谢锦言被上了一层又一层的香脂,又细细的上了妆梳好了发,夜幕已经降临了。梳妆台前,两侧的宫灯把这一角照得尤其亮。
  
  俗话说灯下看美人,越看越美。谢锦言底子本就生得好,尤其是一双杏眼清澈明亮,让人看了就忍不住心生好感。
  
  云嬷嬷十分满意,她冲给谢锦言上妆的宫女问道:“你叫什么名字?这手艺倒是不错。”
  
  那宫女心头一喜,恭顺地低垂着头答道:“回嬷嬷的话,奴婢名叫映儿,一直在漪澜小筑当差。”
  
  “嗯,我瞧着你倒是不错,以后才人上妆就由你来负责。”云嬷嬷瞧着映儿,笑意不达眼底。这是宫中最常见的普通宫女,梳双丫髻,穿简朴青色衣裙,她们一般都是做些烧煤守夜的辛苦活计,最是谦卑。
  
  但就是这个不起眼的小宫女,却一个劲的往前凑,而且出其不意有门好手艺。日子还长着呢,她倒要看看,这人的目的是什么。
  
  谢锦言可不管身边人各异的心思,她近乎本能的亲近对她好的人。除了云嬷嬷和红绣碧绮,其他人,她甚少搭理。此时她失落的望了望天色,天黑了,她又不能出去玩了。
  
  碧绮面有难色的走上前来,禀告:“嬷嬷,尚食局已经把主子的晚膳送来了,是按照以往的份例。”
  
  云嬷嬷一愣,皇上昨日已言明今天要来看望谢锦言,按理说应该会在晚膳前来小筑,尚食局不该只有才人的份例,除非……皇上不来了。
  
  君无戏言,或者是皇上日理万机,把这事给忘了?云嬷嬷琢磨不透,她看了看打扮出彩的谢锦言,心里暗自叹气,“既然晚膳已经备好,就请才人用膳吧,今日太医新开的药熬好了没?一并端上来。”
  
  等用过了饭,又等了一会儿,直到拖过了谢锦言平时歇息的时辰,云嬷嬷才差人给她卸了妆散了发,让她安寝。
  
  御书房内,宽大的书案上摆满了陈年的奏折和探子送来的密报。穿着暗绣龙纹袍子的男人正专心致志的一本本翻阅,待把大半的东西都浏览了一边,他觉得头部开始有不适的暗沉感,才停了下来。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萧慎把手里的折子一搁问道。他语气淡漠,并没有把不适表现出来。
  
  侯在一边的金福公公小心答道:“皇上,已经快到子时了。”
  
  “都这个时辰了。”萧慎望了望窗外,此时,锦言应该已经睡实了吧。
  
  金福公公觑了一眼主子的神色,斟酌道:“皇上今日是否要摆驾漪澜小筑?”夜里他没少陪着主子夜探香闺。作为皇帝,临幸嫔妃乃天经地义之事,偏偏他这个主子不走正道,专爱干偷香窃玉之事。
  
  可怜他这个北宸宫的总管太监,还得跟着偷偷摸摸,一路放风。或者,这是皇帝新有的爱好?觉得这样有情趣?金福公公打小就进了宫,他不识男女之事,也不敢将疑问宣之于口,只是私底下嘀咕几声。
  
  以前他虽然也是个北宸宫小管事,但并没有多少机会近身伺候圣上,两月来对皇上的性情还处于琢磨阶段。以前他听说淑妃独霸后宫,如今看来,这传言当真不可尽信,两月来,淑妃几次求见都被挡在殿外,那据说是淑妃亲手所做的吃食,皇上也一口没尝,直接赏给了下面的人。
  
  萧慎没有马上回答,他静默了一会,才开口道:“这几日就不去了。”太后的态度晦暗不明,这个时候,他不想让人对漪澜小筑有诸多关注,本来昨夜就没想惊动人,一时情难自控才暴露了行踪。
  
  太后请他叙话就是对他的警告,他不能重蹈覆辙!萧慎阖上眼,把所有情绪都压抑在心底,以前受的教训已经够了,他要摆脱受控的局面,等把所有事情掌控住,到那时……他方能随心所欲。
  
  “朕昨日答应谢才人今日要去看她,是朕失约了。明儿个你代朕传话,说朕这几日抽不开身,等得了空再去看她。”萧慎看向金福公公,嘱咐道,“记住,悄悄的去,我不希望又传出什么风声。”
  
  金福公公笑眯了眼,躬身应是。他跟在皇帝身边的时日虽短,但皇帝对待他,宛然就是对待心腹的态度。比起上任总管太监,他可是有福气多了。
  
  “夜深了,陛下应该爱惜龙体早点歇息才是,明儿还要上早朝。”金福公公见萧慎没有重拾奏折,就知他不会再看下去了,忙上前表示关切。
  
  “嗯。”萧慎确实累了,他连日来皆睡不安稳,饶是铁打的身子也招架不住,更别提他的身体一直不算太好。“对了,最近王宝林那边的情形如何?”
  
  这是皇帝第一次问到王宝林,金福公公不由一愣,要不是他想着王宝林虽身份低微,但怎么也是第一位怀有龙嗣的女子,对她时有关注,此时恐怕还不能答上来。
  
  “回皇上,太医说王宝林身子康健,生得一副宜男相。自身保养得也十分细心,日后定能为皇上诞下麟儿……”这宫中有孕的嫔妃不止一个王宝林,但在她之前的那两三个,皆尽流产了。目前看来,就这位最有希望诞下皇帝的第一个子嗣。
  
  萧慎打断他:“我不是问你这个。”
  
  金福公公一双小眼转了转,道:“小的除了听说王宝林怀相很好之外,还听说她自从坐稳胎之后,每隔几日就会去栖梧殿向淑妃娘娘请安。”
  
  “哦?”萧慎嗤笑,王宝林倒是有几分聪明,明知淑妃对她不喜,还想顺杆子往上爬,“那她和淑妃都聊了些什么?”
   正文 相商   王宝林并没有和淑妃说上话,她每次求见都被拒之门外。要是其他人早放弃了,她却好像傻了一般,依旧如常前往栖梧殿。
  
  当然,不会有人真的觉得王宝林是个傻的,能不动声色的怀上孩子,又在中秋夜宴这个最适宜的时候让这个消息公之于众,说她没心机怎么可能?
  
  萧慎玩味一阵,忽然道:“朕养病多日,说来已许久未去探望过诸位爱妃。”他看向金福,含笑道,“今儿天色不早了,明天开始你给安排一下。合情合理朕也该去见见贤妃和王宝林。”
  
  咦?竟然没有淑妃?金福有些奇怪,其他不起眼的小妃子也就罢了,怎么这位独霸后宫的主儿,皇上却没提及。
  
  难道……以往的小道消息竟是真的?其实皇上对淑妃无意,以前不过是迫于太后娘娘的压力,才不得不做做样子?如今皇上马上要羽翼渐丰,所以决意不再忍耐了?
  
  金福公公心思转了几圈,却不敢真的去问萧慎,主子愿意让他知道的,他自然会知道,不愿意让他知道的,他还是不知道的为好。他现在的荣华富贵都来自皇上的眷顾,断然不会生出异心。别的不说,依他看来,这谢才人才是皇上最看重的人……目前他只要知道这一点就行了,毕竟来日方长。
  
  过后几天,后宫低迷的风向为之一变。皇帝除了邀约李贤妃御花园品酒赏花,时有探望已有五个月身孕的王宝林。还不时心血来潮招几个有才艺的低阶嫔妃唱歌跳舞。
  
  那些一直在角落中不受宠幸的秀女,便以为机会来了。深冬刚过,正是乍暖还寒时节,御花园的百花还未开始争艳,各路穿着轻纱薄衫的女子却开始穿行其间了。她们细心梳妆打扮,期盼着能与天子来一段“偶遇”。
  
  选秀是没有具体的时间定数的,只要没有大灾大荒一类的事件,国库充盈,一般是根据皇上的心意来。可能一年一选,可能几年一选,秀女大多来自民间,姿色上乘身家清白就能入初选。
  
  权贵家庭的贵女,是不可能如那些平民之家的女儿,洗干净排成一排给皇帝选小老婆的。
  
  贵女们只会参加选后这类的大选,由太后举办赏花宴之类的名义暗暗挑选,即便是选不上,也为她们留有颜面。
  
  萧慎登基过后,只选过一次秀,还是在两年前。那些如花儿鲜嫩的小姑娘一直被淑妃压制,基本没机会出现在皇帝面前。她们在深宫之中呆久了,自然就悟了,没有家室靠山,她们只能凭着容貌身段来获取宠爱。
  
  但御花园很大,宫廷有些地方不是她们这个品级能去的,大多人只能在边缘的小院子徘徊。
  
  人多嘴杂,相同处境的女子撞在一块难免要滋生事端。那些知事懂礼的还好,最多当面说几句酸话,不至于把嫌隙摆在脸上,偏有那愚笨的,竟在园子里,众目睽睽之下动起手来了。
  
  这事传到淑妃耳中,只把她气得仰倒。她知道皇帝最近的动向,但让她也学那些不知羞耻的女人一样去御花园“偶遇”,她做不到。把闹得最凶的秀女贬去了浣衣局,又下了不许秀女乱走乱逛的禁令之后。谢锦仪越想越委屈,她终究咽不下这口气,但皇上已经让她吃了好几次的闭门羹,她也不敢硬闯。
  
  左思右想之下,她跑到了太后的慈安宫诉苦,就连以前被皇帝嫌弃粗鲁的李贤妃都被召见几次了,她却连面儿都捞不着。谢锦仪在一贯亲厚的姑母面前哭得眼睛一圈儿都肿了。
  
  但谢太后只是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平静地道:“是我不让皇儿去找你的。”
  
  谢锦仪闻言大惊,她抬起头,一脸不可置信地道:“母后,是锦仪哪里做得不好,您要这般?”
  
  谢太后别过脸,望见窗外枝头上新生的嫩芽,心中不由一痛,侄女再惹人喜爱,终究比不上儿子,她淡淡地说:“你回宫好好呆着,自己反省反省,不用每日来请安了。”
  
  这是要禁她的足!谢锦仪到底没敢再说什么,恭顺的应了:“妾身知道了。”她紧了紧手中的帕子,把一脸泪痕抹去,出了慈安宫,她又是端庄矜贵的淑妃娘娘。
  
  在谢锦仪走后,谢太后一阵心悸,她捂住胸口,觉得喘不过气来。这个自幼看好的媳妇人选,她的嫡亲侄女,幼时就常常接入宫中,承欢膝下。因为自己受后宫争宠的苦难诸多,不愿让锦仪重蹈覆辙,甚至处心积虑为她铺平道路。
  
  却不想谢锦仪被捧得太高,路走得太顺,竟然不知天高地厚起来。如果是以前,谢太后还能按捺住,设法磨一磨侄女的性子,但近日来朝廷众臣联袂上奏,言明圣上已不是黄口小儿,断无一直由太后垂帘听证的道理。
  
  谢氏一门早已凋零,不过靠着靠着谢蕴当了太后从而得势起家,现在只有安南侯谢玮一人在朝中算是说得上话,其他族人大多做着末流小官,成不了气候。年轻一辈的子弟虽不乏有才华的,但也一样要先从底层开始熬资历。
  
  随着大臣越逼越紧,谢太后也只得松口。她表明待皇上前些日子刚生了大病,太医说还需静养一些时日,不若等皇上过了十八生辰,就放权与他。现在已经是二月末了,皇帝的生辰在六月初九,
  
  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谢太后心念急转,她不能再这样下去!她必须做点什么。“碧瑶,你去请皇儿过来,就说本宫有要事相商。”
  
  碧瑶到了北宸宫的时候,萧慎还在漪澜小筑的暖阁中,和谢锦言下棋玩耍。当然,不要指望这两人正儿八经下棋厮杀。说到底,不过是谢锦言执子胡乱在棋盘上摆出各种形状的图案,萧慎也依着她,陪她玩了好久。
  
  谢锦言又在萧慎的帮助之下,摆出了一只兔子,她笑眯眯地问萧慎:“兔子好不好看?”
  
  萧慎低头一瞥,这只兔子身子极圆,眼睛是谢锦言特意找出来的两颗红宝石,看起来总有几分怪异之感。但看谢锦言一脸期待的看着他,他果断昧着良心说:“好看。”
  
  一旁伺候的碧绮咬住下唇,才压住快出口的笑声。后宫把萧慎的行踪传得沸沸扬扬,但谁也不知道他其实压根没做什么赏花品酒逛园子之事,他常常穿过御花园,悄然无息地走小道到漪澜小筑才是真的。
  
  可惜萧慎每次来,呆得时间都不会长,基本上坐一会儿就走了,从不留夜。今天他和谢锦言玩得了快一下午的工夫了,是极其难得的。
  
  云嬷嬷甚至暗自吩咐了宫婢准备香汤,如果萧慎顺势不走了,到了晚上,一定要让主子侍寝才是。虽然不解皇上每次来去匆匆,而且下了口谕不许她们声张,但她在一边瞧着,皇上对锦言颇为上心,没准真有几分情愫在里头。
  
  云嬷嬷心里盘算着,总要抓住这份难得的宠爱。
  
  这厢谢锦言得了萧慎的肯定,正兴致勃勃的要重新摆个图案来,毕竟难得有人认真陪她玩这种游戏。却忽然见云嬷嬷趁着上前添热茶的空隙,对她使了个眼色。
  
  谢锦言后知后觉的想起来,她在嬷嬷的指导下,给萧慎做了个香包为礼物。她忙放下手中触手生温的玉石棋子,也没和萧慎说一声,就风风火火的跑进内室去拿香囊。云嬷嬷欲出声提醒下她,但看萧慎一直面色柔和,没有动怒的迹象,便没说什么。
  
  萧慎果然十分欢喜,香包用的是最简单样式,她们也不甚清楚皇帝喜好的香味,里头便放的清淡的丁香。他当即把身上原本的取了下来,把锦言送的戴在了身上。这还是锦言第一次送他礼物,更不要说是香包这般有特殊含义的东西了。
  
  谢锦言看了看那被解下来的香包,有些心虚的低下头,她做得当然没有专职的绣娘做得好,两相对比,真真是天差地别。她拿着针线虽有着模模糊糊的手感在,但到底印象不深,练了不少时日,复杂的一点的花样子还是绣不好。
  
  谢锦言见萧慎对自己亲手做得东西一番珍视,心里涌现一股奇奇怪怪的感觉,这种感觉以前从未有过,她有些别扭,遂开口道:“这个做得不好,下次我给你做个更好的。”
  
  萧慎眉目疏朗,含笑道:“这个就很好了,你别累着自己。”
  
  谢锦言眉头皱成小疙瘩,她固执地说:“你骗人。明明不好看。”开始做好的时候,她也觉得十分漂亮。但此刻这个香包被萧慎戴在身上,被他衣裳上那精致的花纹绣样一衬,登时显得粗糙不堪。“不行,我要收回来,重新做。”
  
  萧慎一听不乐意了,到手的东西他可不会让出去,便道:“香包绣起来麻烦,不如阿言给我打个络子再送我?”
  
  打络子简单,宫中的宫女各个都有这个好手艺,时常看她们做,谢锦言觉得好玩,跟着凑热闹学了不少样式。这事萧慎也是知道的。
  
  谢锦言舒展了眉,点了点头,又恢复笑盈盈的样子。她拉着萧慎就往她放针线和各类散碎宝石珠玉的百宝箱去,竟打算拉着萧慎选颜色配线。直把跟在身后的云嬷嬷和金福公公弄得哭笑不得,哪有男子弄这些女儿家的玩意儿的,亏得皇上仁厚,没对谢锦言生出不满来。
  
  这时赶来通报的内侍已经侯在门外了,金福公公听说是太后有要事相商,不敢耽搁,立马报给萧慎。
  
  要事相商?萧慎眉一挑。
   正文 梦里   慈安宫。
  
  谢太后穿着一身常服,头发松松挽了一个髻,用一根檀木簪子固定,脸上只略施薄粉稍稍掩盖蜡黄的脸色,整个人看上去如同民间的普通妇人。
  
  萧慎对她周身一打量,做出关切的样子问道:“母后的气色是日益差了,唤太医过来瞧过了吗?”
  
  “不过一些小毛病,不碍事。”谢太后笑了笑,拍了拍身边的空位,柔声道:“难为你惦记我,来,坐到为娘身边来。咱们娘俩好好说说话。”
  
  做母亲的要打亲情牌,萧慎自是从善如流。他坐了下来,只是在谢太后拉过他的手时,身子几不可查的僵了下,他不习惯别人和他贴得太近,谢太后以前也从未做出这样亲昵的举动。
  
  “一晃多年,皇儿也这么大了。”谢太后拉着儿子的手,有几分恍惚,“想想我就是立时死了,也对得起先皇了。”
  
  “母后说得哪里话?儿子现在大了,您正是放下担子享清福的时候了。”萧慎宽慰道。
  
  谢太后一时没有说话,似乎是沉浸到过往的回忆当中,她忽然掏出帕子,擦了擦眼角,哽咽道:“我对你是放心了,但……你弟弟自月前失了踪影,到如今还没有消息,我如何放得下?”她掌权多年,从未在人前落泪示弱,此时毫不掩饰,可见几分真心实意。
  
  “母后不要过于担忧,三弟吉人只有天相,定会平安归来的。”萧慎说。
  
  “你当真这么想?”谢太后脱口而出。说罢,却意识到这话问得不对。
  
  萧慎神色未变,淡定地答道:“三弟与朕乃同胞兄弟,朕自然期盼他无事。母后不信儿子?”
  
  “好孩子,我当然信你。”谢太后心底知道这个儿子与她不亲,她也不能逼迫太甚,便转了口风:“但万一……你三弟他真的遭遇不测,我就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了。你即将亲政,不论如何要做一个爱护名誉的好皇帝。不要像你父皇一样,广纳后宫掏空了身子,落得子嗣艰难不说,寿数也有影响。”
  
  萧慎心头一动,表态道:“母后说得极是。”
  
  谢太后见他似是听进去了,也松了一口气。她随即正了正脸色,面上再也找不出先前柔弱的样子,看着儿子的眼睛,她郑重道:“从现在开始你也要多通读先人典籍,不要到时手忙脚乱。朝廷上那班人精明着呢,你一时不察,他们就能变着法糊弄你。除了你舅舅,其他人都不值得你信任。”
  
  萧慎心底冷笑,他当然知道朝堂上不少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别看他们现在给谢太后施加压力,要让他这个傀儡皇帝亲政,实际上还不是怕谢氏越发坐大,分薄了他们的利益。
  
  而他这位舅舅,真才实学是有,心思又灵巧,不然即使有太后扶持也坐不到到今天这个位置,但这几年身居高位,却养出了一份不小的野心,日后断不能留着他。
  
  母子俩心思各异,面上却情深意切,很是融洽。
  
  萧慎回宫之后,得了慈安宫的消息,也就一点也不吃惊了。
  
  “你说,我离开后,母后便召见了谢玮?”
  
  “是,两人密谈了好些时候,谢玮才离开。”
  
  萧慎垂首沉吟,解下腰间那个香囊,放在鼻尖,清淡的香味萦绕,他的神色一下子柔和不少。不急,挡在他前面的,一个一个,都慢慢除掉。等他把一切掌握,便再也没有人能把她从他身边夺走!
  
  暖意浓浓的屋内,帏幕重重,暗香萦绕。
  
  忽然一阵水流声传来,萧慎循着声音剥开帏幕,触不及防,热气侵袭,扑得他一脸水汽。
  
  眼前是一个大大的浴池,池中只见一个被雾气笼罩的朦胧身影。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异常的安静。萧慎想不起自己是怎么到这里来的,脚却下意识的往前走去。
  
  似乎是察觉了这边的动静,那个朦胧的人影转了过来,是个穿着水红色里衣的女子,轻薄柔软的布料在水汽晕染之下,几近透明,萧慎一愣。
  
  “锦言,怎么是你?”
  
  女子坐在池边,腿上光洁一片,只有一串精致小巧的金铃铛脚链挂在脚裸,分外惹眼。白皙玲珑的小脚伴着清脆的铃铛声,在水里晃来晃去,漾起一阵水花。她听到萧慎的问话,只懒洋洋的抬头看了他一眼,软软地说:“阿慎真笨,我当然是来沐浴的。”
  
  她说完,整个人都往下缩,滑进池子里。萧慎吓了一跳,顾不得会弄湿衣裳,跳进池子去捞她。把人捞进怀里,他才松了口气,责备她道:“呛着水不是好玩的。这池子深,我让宫女进来服侍你沐浴,别一个人玩水了。”
  
  锦言伸手拉住他的衣襟,娇嗔道:“不嘛,阿慎和我一起洗就好了。”
  
  一起洗?萧慎看着怀中的女子,红扑扑的小脸仿佛能掐出水,眼波流转间还带出一股与以往迥然不同的媚意来。
  
  一股热气“腾”得升起,萧慎忍不住俯下/身,含住了锦言的唇。手上也发劲把人往自己身上带。
  
  锦言吃了一惊,双手使劲就要把人往外推。萧慎哪里肯?直把人搂得更紧了。过了一会儿,锦言终于没劲了,瘫软了身子任由他为所欲为。
  
  水红色的衣裳被轻轻一扯,就飘落下来。锦言面上潮红,不敢再看,紧紧的闭上双眼……
  
  “陛下,卯时了。”金福公公的声音略显尖细,他喊了一声发现床帷里毫无动静,担心误了时辰,便提着嗓子又喊了一声,“陛下,该起身上朝了!”
  
  好梦正酣时被扰,床上的人烦躁了,迷迷瞪瞪之间就是一声吼:“滚!”
  
  金福公公吓了一跳,连忙跪下,口中叠声道:“陛下恕罪。”他一跪下,房中侍立的宫女内侍也一溜的跪了下来。
  
  这么一顿吵闹,萧慎无论如何也睡不下去了,他睁开眼,神智还有些浑沌,周身热烘烘的,汗湿里衣,就像刚从水里捞起来似得,他皱了皱眉,道:“什么时辰了?备水,朕要沐浴。”
  
  金福公公抹了一把脑门上的冷汗,顺势起了身,弯下身子,吩咐下面的人去准备香汤。
  
  五更刚过,外面还是一片昏暗,寝宫里的灯光很柔和,萧慎眯了眯眼睛就适应了光线,他掀开被子,正欲起身,却察觉到身上的异样。
  
  昨晚的梦境不期然的涌现,他觉得心头那股燥热忽地又升了起来。
  
  今天皇帝沐浴的时辰比往常多了两刻钟,还把宫婢给赶了出来,不许人近身伺候。他的反常让大家都如履薄冰。金福公公在帘子外提醒了下时辰,里头的人还是没唤人进去伺候穿衣。金福公公心里虽急,却不敢像刚才那样去催促。
  
  他觉得皇帝今天的心情,好像特别差的样子。明明昨个还兴高采烈的……
  
  直到整理龙榻的小宫女过来禀告的时候,金福公公才恍然大悟。算算日子,自从陛下生病修养,已经有好几个月未曾召人侍寝了。
  
  他反手给自己一耳刮子,作为皇帝身边的总管太监,他怎么能把这么重要的事情给忘了。当晚,他就整理妃嫔名册,呈给皇帝。
  
  “这是什么?”萧慎翻了翻,印着一堆女人画像名字的册子,他翻了两下就没了兴趣。
  
  金福公公嘿嘿笑:“陛下,这是后宫妃子名册,供您解闷。”这里面多是一些低阶的宝林、御女、采女,还有一些至今无品阶的小秀女。没办法,如今后宫中有品级高的女子甚少,总不能只有那么几个女人让皇上挑选,面上也不好看啊。
  
  萧慎把册子一扔,眉宇间透出几分不耐,道:“少拿这些给我,没得脏了眼睛。”
  
  画册分为两个,一本都是皇帝曾经御幸过的,据说其中有三个在皇上未病之前,还得了金口许诺要升其位分。另一本是还未幸过的,金福公公收了一堆孝敬,眼巴巴的送上来,言语委婉的提醒了几句,没承想皇帝早把这些女子抛诸脑后了。
  
  金福公公心头暗叹,家中没势,又没个特殊手段,想要让皇上上心,还真是难。他把册子捡了下去,犹不死心地问道:“那陛下今个要去看谢才人不?”
  
  萧慎翻书的动作顿了下来。
  
  金福公公一看有戏,忙上前一小步等待吩咐。淑妃以前独宠,但如今肯定是犯了事,不然也不会惹得太后亲口禁了她的足;李贤妃最近虽频频被传召到御花园陪同品花饮酒,但她相貌不佳,据说除了刚进宫那会儿勉为其难,过后却是一次也没踏足她的寝宫;王宝林怀着身孕,就更不用说了。
  
  思来想去,可不就是谢才人颇得圣宠了吗?皇上可是隔三差五就去看她。
  
  “今天不去了,明儿再说吧。”萧慎淡淡地说,“还不到时候。”
  
  萧慎夜里安歇的时候,发现床帐被子统统被换了。躺在温暖干燥的锦被中,他却半天也没睡着。昨夜做的那个恼人的梦,让他一整天情绪都不对,以至于都没敢去小筑。谢锦言智若孩童,每次见了他却十分信任。这样的她,让他如何生出亵渎之心来?
  
  萧慎苦笑:“锦言啊锦言,你可真是折磨人。”
  
  一闭上眼,脑海中就浮现幼时的情形,两个小小的人儿认真的拉钩约定。
  
  “锦言。”
  
  “嗯?”
  
  “你会永远陪着我吗?”
  
  “唔~如果你能一直对我好的话。”
  
  狡诈的小丫头,我定会信守承诺,你可不要让我……再失望才好。
   正文 笑谈   如果问谢锦言她喜欢吃什么,她能板着手指头数半天。但你要问她最喜欢的人是谁,就有些答不上来了。
  
  围绕在她身边的,无非就那么几个人,在她看来都是一样的。
  
  她最喜欢谁呢?锦言拿起一块山药糕,歪着脑袋颇为苦恼的咬了一口,神游天外的她还未吃完,嘴角沾上一点米粒大小的糕点渣。
  
  刚问出问题的萧慎笑睇她一眼,耐心等她吃完,用手指给她擦了擦,指尖滑腻一片。
  
  温热的触感让锦言有些不好意思,她偏头避开,掏出帕子自己仔细的擦净。幸好嬷嬷不在,不然看她吃成这样,又要对她说教了。
  
  想到这,她心虚地望了望眼前坐着的男人,推开盘子小声道:“我不吃了。”话虽这么说,眼睛还是不舍的盯着盘子,尤其是用水晶盘装着的一小碟红樱桃,端是诱人得紧。
  
  她咽了咽口水。
  
  萧慎看着好笑:“既然不想吃了,那我命人都撤下去了?”除了被避开时眼神一暗,萧慎都笑的温和有礼,简直不像个有威仪的帝王。他这阵子忙着部署朝堂上的事情,整个神经都绷得紧紧的,一直极力克制着来小筑,心情阴晴不定,已经许久没有这样闲适的心情了。
  
  锦言哭丧着脸:“嬷嬷说我最近丰盈太过,不许我多吃了。”不知道为什么,她一点也不喜欢别人说她胖。
  
  萧慎仔细看她,发现近一月未见,她确实胖了一点,脸颊略微圆润,气色好了不止一点。
  
  但这皮肤白里透红的小模样,让她看起来更显小了。明明已经十六,是大姑娘的年纪,配上清澈的杏眼,却似稚气未脱的小丫头。
  
  唔……按常理来说,不太能令人引起食欲。
  
  萧慎却觉得还好,他喜欢她弯起眼睛对他笑,红润的小嘴叽叽喳喳对他说个不停。
  
  他温言道:“锦言就该多吃些。气色显得好,这样才漂亮。”
  
  这一桌的糕点都是他特意准备的,只为了哄她开心。萧慎发现傻傻的锦言不仅更好接近,还特别遵循礼尚往来。不管送她些什么,她都会准备回礼,虽然都是这些不起眼的小珠子小穗子,但萧慎还是很欢喜,这样你来我往,让他有种回到过去的错觉。
  
  “阿慎,阿慎。”谢锦言唤他,“都是嬷嬷不好。她不许我出去玩,现在连吃也不许我多吃了。”说罢笑弯了眼,“还是阿慎最好了。”
  
  萧慎逗她:“既然我最好,那你是不是该最喜欢我?”
  
  锦言想想也是,她往门口瞅了瞅,云嬷嬷还没有回来。红绣碧绮安静的守在门口,她们应该也听不见吧?
  
  眼观六路的小姑娘侦查完毕,笑嘻嘻地说:“恩,我最喜欢的应该是阿慎了。”
  
  萧慎忍俊不禁,有心揉揉她的头,见她缀着小珠钗的发髻梳得光溜,上面的花钗随着她动来动去,花蕊微微发颤,端是可爱非常。又不忍心弄乱她的头发了。遂拾起水晶盘的樱桃,递到她嘴边。
  
  红红的樱桃品相上佳,锦言自然的含入嘴中,笑得更灿烂了,“好甜呀。阿慎你也吃。”她挑了一颗最大给他。
  
  从小精心教养的公侯千金,从头到脚无一处有瑕疵。萧慎看着拿樱桃的那只手,白白嫩嫩的,粉色指甲好似染了一层珠光,比樱桃诱人多了。
  
  他不自觉舔了一下。
  
  唔……的确很甜。
  
  在云嬷嬷没回来之前,那桌糕点被谢锦言食了大半。她心满意足地喝着红绣泡的茶消食,就像一只餍足的小猫。
  
  过后她就有些无聊,拉着萧慎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
  
  “要不要我陪你出去荡秋千?”萧慎问。
  
  天气转暖之后,怕把人闷出病来,云嬷嬷不再把主子拘在屋内,使人在屋子后头架了座秋千。锦言没事就爱去玩,如今正新鲜着呢。
  
  秋千架起没几天,锦言觉得有点奇怪,萧慎好些日子没来,怎么会知道屋后有秋千?但她没多想,揉了揉眼睛,摇头,“不去了,困了。”
  
  春日融融,阳光照在周身让人止不住发醺,微风送来的花香味都是慵懒的。锦言吃饱喝足又说了会话,自然就犯困了。
  
  萧慎见她刚说困,小脑袋就一点一点的打起了瞌睡,不由哭笑不得,也没多留,带着金福公公悄然离去了。
  
  他前脚刚走,云嬷嬷后脚就回来了,听到锦言在歇午觉,她进屋看了看才放心。一屋子人去耳房坐着,小声说起闲话来。
  
  “嬷嬷回来得迟,刚才皇上来了,还问起你呢。”碧绮说道。
  
  云嬷嬷吃了一惊:“皇上来过?”她去领本月的月俸,碰着了以前在宫中的小姐妹,如今也熬出头,是一宫的姑姑了,两人就略坐了坐叙旧。她也顺便打探了下宫中形势。
  
  “皇上说,让您别克扣主子的点心,她想吃就让她吃。”红绣语调中都带着笑。皇上实在平易近人,和她一个小小的宫女说话,也是温润的模样。
  
  想到萧慎好看的眉眼,红绣面上染了一层薄红。低着头,有些心不在焉起来。
  
  那边碧绮还在絮絮说着刚才的情形:“我觉得皇上在逗主子玩呢,就跟养着个小妹妹似得,没把主子看成女人。”
  
  红绣心想:是啊,主子现在的样子,宛若稚童,皇上……怎么会像一个男人喜欢女人那样喜欢她呢?
  
  云嬷嬷只是叹气。
  
  红绣宽慰道:“总归皇上能记得才人这号人物,还能时不时来坐坐。嬷嬷也不要太心急了。”
  
  碧绮有心反驳,她们跟着姑娘进宫,可不是为了当摆设的。要是久久不能孕育龙嗣,以后的日子还有什么盼头。但观云嬷嬷愁眉紧锁,她不好再说丧气话,便顺着红绣的口风安慰几句。
  
  云嬷嬷摆摆手:“皇上怎么想,不是我等能定的。这段时日你们要格外注意,好生护着姑娘,也就是尽了本分了。”
  
  红绣和碧绮对视一眼,问道:“可是嬷嬷今日听到了什么消息?”
  
  “这天马上要变了。”云嬷嬷本不想多说,宫里头的事情向来是多说多错。但她又怕两个丫头什么都不知道,被别人加以利用,反而坏了事情,少不得打起精神叮咛一番,“下个月就是太后娘娘诞辰,命妇夫人要进宫祝寿,据说各府适龄的姑娘也要随同。”
  
  碧绮惊呼:“是要选妃还是立后?”
  
  云嬷嬷瞪了她一眼:“咋咋呼呼的像什么样子?皇上正当少年,自然要充盈后宫。”这事就是太后也拦不住的,到时淑妃独宠的局面势必要被打破,连带着谢锦言的清净日子也要到头。
  
  这些大事本就不是他们这些身份低微的人能左右的。红绣勉强笑了笑,没言语了。碧绮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想了半天也想不到辙,也沉默下来。
  
  云嬷嬷左右看了看,问道:“映儿那丫头呢?”
  
  “说是去御花园给才人折花了。”
  
  云嬷嬷气急:“院子里不就种了花,她还往外跑。御花园的东西是随便能碰的吗?你们怎么也不拦着?”
  
  “是主子允许的。”碧绮愣愣地答。
  
  云嬷嬷泄了气,等锦言午睡醒来,她亲自服侍着穿衣,虽然知道很可能说了也白说,还是忍不住念叨了几句:“我的好姑娘,您怎么能让那个叫映儿的宫女说出去就出去呢?万一她在外传您的坏话可怎么办?”皇上来一趟,映儿就往外跑,这也太巧合了。
  
  谢锦言认真地说:“嬷嬷,想出去的人是拦不住的。我不许她还可以偷偷跑出去的。”就像她一样,时常想偷溜出去玩,嬷嬷有好几次都没发现。
  
  “乱跑抓到是要受罚的,她不敢的。”云嬷嬷说。宫规可不是摆着玩的,不管是姑姑还是小宫女,都有自己的地儿,宫中门禁森严,越了界很容易被发现,那可是要掉脑袋的。
  
  “映儿要出去会和我说,我都知道的。要是我不肯的话,她偷偷和别人玩,我就会不知道了。”谢锦言说。
  
  这般单纯的小人儿,也会耍心眼?云嬷嬷取了玉梳给锦言梳头,她瞅见镜子里,锦言的眼睛灵动的转来转去,望着窗外飞来飞去的蝴蝶一脸的向往。
  
  迎着春光,云嬷嬷眯了眯眼睛。她家姑娘钟灵毓秀,要是没磕坏了头,一样是太后的亲侄女,说不得有运道坐上那个位置。
  
  可惜啊……
  
  次日清晨,锦言还在梦乡。慈安宫的宫人便到了——太后要见谢才人。
  
  云嬷嬷被弄得措手不及,连忙让锦言起身,众人齐齐出动,把小姑娘收拾得跟嫩葱似得,往那一站颇有亭亭玉立之感。
  
  虽说智商有问题,但双眼澄澈的小姑娘,总能在外貌上博得几分好感吧?
  
  奈何太后并没有把心思放在这位侄女身上,在这样痴傻之人的面前,她甚至没有伪装,凌厉的目光扫过,谢锦言被她吓得往后退了一小步,然后不知所措的望向云嬷嬷。
  
  太后皱眉,和云嬷嬷说道:“哀家下个月要在宫中摆宴,锦言一定要出席,务必不能让她丢了皇家颜面。”
  
  云嬷嬷躬身应是。
  
  太后接着道:“锦言一直住在漪澜小筑极不妥当。过几日哀家颁旨让她挪到福云殿去。”
   正文 栖梧   福云殿是玉华宫的偏殿之一。
  
  依照谢锦言才人的身份住那也算合情合理。但玉华宫离皇上的寝宫最远,重重宫门紧锁,再想玩来个私会,那是不可能了。
  
  难道皇上和太后这对母子,终于打起来了擂台?
  
  云嬷嬷一时拿不准太后的意思,又不敢细问,只能自个纳闷去了。
  
  红绣和碧绮倒是很高兴,在她们看来,正儿八经的嫔妃却住在小小的漪澜小筑深居简出,颇为怪异。等进了新人,她们这小筑也太打眼了。
  
  玉华宫并没有入住宫主位的妃子,去了那,也算清净,可活动的范围还大了些许。
  
  只有锦言不太欢喜。她不明白谢韬口中和蔼可亲的太后为何见了她冷淡的紧,也不明白太后一句话就能让她搬来搬去。她好不容易熟悉小筑,有那么点是认窝的架势了,又要去陌生的地方。她十分不喜欢这种感受。
  
  东西一件一件搬离,小筑又成了刚刚搬来时的冷清模样,屋后的秋千一同被拆了。谢锦言愣了愣,忽然就不闹情绪了。云嬷嬷见她怏怏不乐,抽空哄了几句,无非说些玉华宫地方大,去了可以在宫殿到处玩的话。
  
  只把她当成小孩哄了。
  
  皇帝第一时间就得到了消息,那时他正在用膳,听到回报,他阴沉着脸,摔碎了一桌的瓷碗。
  
  金福公公缩了缩,他第一次看到皇帝这样发火,但一众宫人都战战兢兢不敢开腔,他作为总管,却不能退。
  
  他颤巍巍地开口:“陛下息怒。”
  
  好在皇帝的火气没持续多久,过了会就冷静地吩咐宫女们收拾一地狼藉。
  
  金福公公还没来得及松口气,余光瞥见萧慎的侧脸,面无表情怪慎人的。他的心一下子又提了起来,看样子皇帝火气压着呢,或者该让奉茶的宫女泡盅莲心茶,那玩意儿败心火。
  
  “金福。”萧慎的声音平静无波,金福公公抖了抖,头垂的低低的:“小的在。”
  
  “去安排下,朕今晚要去趟栖梧殿。”萧慎缓缓道。
  
  金福公公诧异:“陛下,太后娘娘还没有解除栖梧殿的禁令……”
  
  萧慎瞟了他一眼,没说话。金福公公呐呐地笑,小心的退出去。走得门口的时候,压低声音对守门的小太监说了句:“都小心点,皮给我绷紧了。”
  
  他刚出了正殿的门,一个身穿内侍服的矮小子就跑了过来。认出这是自己的徒弟王鸣,金福公公瞪起一双小眼睛:“瞎跑什么?!”
  
  王鸣喘着粗气,他是一路跑过来的。王鸣把金福公公拉到茶水房,这才一脸焦急地说:“师傅,崔老太监醒了,说要来给皇上请安。”
  
  金福公公就是顶了崔老太监的职,他听到这个老对头醒了,也颇为惊讶:“太医不是说都不行了吗?”
  
  王鸣以前是干跑腿的差,也就吆喝得了下九流的那一班人,现在好不容易靠着金福得了个体面点的差事,他还指望着金福站稳了脚跟,日后跟着发达,当下恨恨地说:“这老头命大,硬是挺过来了。”
  
  崔老太监资历老,以前伺候过先皇,也算是看着如今的皇上长大的,情分自然不一般,远不是金福公公这个半道捡漏的人能比的。要是等对方缓过气来,那可就糟了。
  
  王鸣越想越急,他刚听到消息的时候,只恨自己听了太医的话,没把病的快死的老太监当回事。崔老太监那么大的年纪,又得了不轻的病,都说撑不过来了,谁料得到,悄然无息的,人竟然好了!
  
  现在再去动手脚,也晚了。
  
  “慌什么慌?平日里我怎么教你的?”金福公公掸了掸衣袖上的浮尘,气定神闲道,“崔公公年事已高,卸了差事就该享享清闲了。”
  
  王鸣稳了稳神:“您是想求皇上给他个恩典,让他回乡养老?”这也不失为一个办法。普通宦官年老之后,都会被驱逐出宫,无亲无故的,凭借多年积蓄找些寺庙栖身。但像崔老太监这样的,积蓄肯定不少,能买上房子养几个下人,晚年过得舒服妥帖,但获得圣上恩准还乡,也算得上一份大大的体面。
  
  金福公公直戳他脑门:“猪脑子!我要有那份脸面,还不留着将来给自己求!这事不用回禀皇上了。就让他在秋蘅院继续养病吧,等他咽了气,我贴银子给他买棺材都使得。”
  
  秋蘅院是给太监们治病的地方,当然,你不能是什么传染病,那是没二话要挪出宫去的。这地方听起来不错,实际挨着冷宫,可荒僻得紧,没得痊愈,是不许出院门的,跟囚禁差不多。
  
  王鸣犹豫道:“师傅,崔太监有几分人脉,咱们这样对他,要是他一状告到皇上那里……”
  
  “皇上日理万机,哪有工夫管他的闲事?”金福公公说完正事,又恢复成笑眯眯的模样,“把你的心放到肚子里,万事有我担着呢。”
  
  王鸣转身去办事了。金福公公看着他的背影,十来岁的少年,身形单薄,一阵风能吹倒似得。
  
  “留着你的命,也算是金某积德行善了。”
  
  □□遍地,栖梧殿却一院萧索。满园的梅花几乎落尽,枝上的绿芽冒了头还未长成,只有空中还泛着一股幽幽的余香味。梅主孤傲,更添一份冷清。
  
  自打太后对侄女下了禁足令,宫中庶务也被一并收了回去。昔日人来人往的栖梧殿越发显得寥落了。
  
  谢锦仪盼着皇帝,一日日的失望,终是病了。宫中流言纷纷,都说淑妃失了宠,太后要扶持另一个谢家女了。
  
  但实际上,那些低贱的宫人如何知道,那位谢才人不过是个痴儿。不说这多年亲如母女的情分,太后也是不可能放弃她家主子的。女官翠微命殿中宫人搬来几十盆时令盆栽,娇嫩的花朵微微摇曳,总算显得院中透亮了点。她巡视过一番,依旧不太满意,但时间仓促,也来不及再行布置,只得将就了。
  
  她抬头望了望天色,按着旧例估摸着皇上到来的时辰,回过头见帘帐未动,自家主子竟然还在使性子不肯起身,蓬头垢面的,岂不是在君前失仪?
  
  “娘娘,快些梳妆吧,皇上过会儿也该到了。”翠微在帘子外头轻声催促。
  
  翠缕冲她摇摇头,一脸为难。
  
  眼看时辰越来越晚,两人都快急的跺脚,谢锦仪才从帘后出来。只见她一身霞影色半臂蜜色襦裙,竟已经穿戴好了。
  
  这套衣裙是今年新做的春装,当做平日里常服穿的,颜色鲜亮,极是衬托人。当时谢锦仪看也没看一眼,说这样的东西穿给谁看。没想到这会她又自己翻出来穿上了。
  
  翠微和翠缕松了口气,不闹别扭就好。以前皇上愿意哄着表妹,权当闺房之乐。现今局势不明,还是乖顺些来为妥。她们忙让小宫女铺开脂粉匣,准备上妆。
  
  谢锦仪毕竟还在病中,脸色苍白,眼睛下面淡淡的乌青一片,着实不好看。她自己见了也是厌烦的皱眉头。
  
  “娘娘,上了妆就盖住了。”翠绿安慰道。
  
  “别弄得那么厚重。”谢锦仪按照她姐姐的话来说,面上看着平易近人,实则心高气傲的很。进宫前母亲就对她说,以后她能母仪天下,做全天下最尊贵的女子。
  
  这番被冷落了许久,磨去了她的傲气,也让她心中充满莫可言状的委屈。她不愿把自己妆点得艳光逼人,心里头隐秘的想让皇帝见见她不堪的模样,让他为自己的漠然无情后悔,以后待她更加的好。是以只是薄施脂粉,配鲜艳的衣裳,越发显得弱不胜衣。
  
  萧慎见了她的样子,果然微微一愣。
  
  谢锦仪倒没做出什么楚楚可怜的表情。她从小就被严格教导礼仪,一言一行无可挑剔,除了看着病弱,言语间没流露出任何不满的意思。
  
  萧慎语气温和:“表妹应当保重身子,多日不见,怎廋了这么多?”
  
  谢锦仪几乎要红了眼圈,她强行克制住,“表哥的伤……”说到这里微微一顿,再次开口语气平缓了许多,“表哥的伤病可痊愈了?我见你才是瘦弱了许多,养病日久,瞧着肤色都白了。”
  
  困在在宫殿中日子久了,晒不着阳光,自然就白了。萧慎不以为意,“朕的身体无碍,倒是表妹要好生休养。过不久就是母后大寿,到时候宫中设宴,你必定在出席之列。”
  
  宫中设宴?谢锦仪唇色惨淡,她当然知道这次宴会意味着什么,过不了多久,后宫可得热闹起来了。
  
  萧慎见她脸色不好,并未久待,说了些让太医尽心照料的话,便起身走了。
  
  送走他,站在宫门口,谢锦仪身子晃了晃,翠微吓了一跳,忙扶住她。
  
  待谢锦仪洗去一脸脂粉,换了一身衣裳,折腾下来天色已经暗了。翠缕还在纠结怎么让这位主子多进些药食,却听见谢锦仪语气沉沉地说:“去把本宫的药端来!”
  
  而这头踏出栖梧殿的萧慎,坐在步辇上,一扫来时阴郁的神情,回寝宫的路上都带着笑。小太监王鸣小碎步跟在师傅身后,小声嘀咕:“皇上见了淑妃娘娘,这么高兴?”金福公公没理他,寻着空隙踩了他一脚,总算让这小子闭上嘴了。
  
  回到恒华殿之后,萧慎原本若有似无的笑意扩大,最后竟笑的直不起身,着实让人摸不着头脑。
  
  金福公公撵退了宫女太监,亲自守在宫殿门口,直到萧慎止住了笑才推门进去奉茶。
  
  萧慎道:“金福,你说可笑不可笑?”
  
  金福公公弓着身子,眯着小眼睛笑:“小的只知陛下说的都是对的。”
  
  月华皎皎,太后得了皇帝驾临栖梧殿的消息,沉默了好一会儿。身边的女官碧瑶正要劝解,被她挥挥手制止了。
  
  “真是多事之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