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刺蝶(一)   陶春刚坐进出租车,天空就飘起了雨夹雪。   “嗬,下雪喽。”   司机猛吸了两口手里的烟,丢出烟蒂,关上了车窗,随手扇扇脸前的白烟,混杂的气流顺理成章的钻进后座。陶春把脸转向窗口,右手拽了拽大衣的下摆,盖住膝盖,车上开了空调,并没有让她觉得暖和,陶春开始后悔裙子太短。   “小姑娘,天这么冷,你穿的太少啦,”   陶春虽不喜出租车司机无聊的搭讪,但暗自庆幸短裙有了效果。她理了理因为奔跑乱了的长卷发,没说话,以微笑回应,她知道司机看得见。   “去约会啊?”   陶春对着镜子左右端详今天的妆容,由于仓促而显得憔悴,最近受到睡眠的困扰,不仅上班没有什么精神,就连跟新男友的约会都能错过准备的时间,今天是第三次见面,陶春告诫自己不能懈怠。恋爱了太久,或许这一次可以结婚了。   下车之前,最后补了下唇蜜,细微的光照在头发上,陶春感觉又恢复了神采。尤其是看见唐卡正站在餐厅门口,她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站在这里,但宁愿相信他已经等了很久。   “不好意思,又来晚了。”   “知道你怕冷,还约你今天出来,是我的失误,当心,地有点滑。”唐卡顺势搂住陶春的肩膀,这样轻微的接触很让她心动。说不上来这个二十九岁的男人为何令自己着迷,或许是他谦谦有礼的谈吐,或许是他深棕色的明眸,或许是他隐藏在白衬衣里健康的肌肉线条,若不是当天在机场错拿了唐卡的行李箱,也不会有后来的相识,陶春觉得,这是命中注定,她相信有神秘的力量操纵着命运的规划。   服务生端上来可可肉桂奶茶,唐卡招呼他可以上菜了,陶春端着奶茶暖手,享受着被安排的感觉。陶春脱下外套,上衣贴合妩媚的曲线,将卷发拨向肩后,锁骨间的项链闪了一下光,那是唐卡上一次约会送的,他看在眼里,很满意。   “这家餐厅的菜口味可能有些寡淡,但是贴合现在的季节,当下的时间就做当下的事情,是不是很像你的宿命论。”   “总有一天你会真的相信的?”   “可能当我有一天摸的到科学的天花板,就会信仰神秘主义了。”理工科出身的唐卡,总会在这些话题上更加诚实,他不介意陶春对神秘主义深信不疑,女孩儿们大都这样,血型,星座,这跟对浪漫主义深信不疑其实无异。   “真羡慕你,”   “羡慕我?”   “总是立场明确,从来不会纠结。”陶春的眼神有些暗淡,呷一口热汤,胸口依旧暖不起来,眼睛盯着落地窗外越来越陷入墨色的街道。   “你也很独立啊,在陌生大城市独居的女孩儿都格外有勇气。”   “不,不一样,至少你不会被控制。”   “谁?”   “一种无形的力量。”   唐卡乐于这样的谈话,轻松,不用费神,只要跟着对方的频率接一些玄妙的话,既不会无礼,又不会无趣——至少对方觉得是这样。   “我也处于控制之中。”   “什么?”   唐卡放下筷子,双手交叉放在桌上,眼睛盯着陶春有点发懵有点放空的脸,嘴唇上下起伏。   “时间。”   说完,唐卡自己便先笑了起来,自己实在不适合演这种蹩脚的剧情,但想要留住陶春这样的女孩儿,这是必要的手段。然而,陶春却一动也不动的坐着,睁大着眼睛,半晌,才缕了一下肩上的头发,锁骨上隐约露出一只刺青的蝶。   “陶春,”   唐卡又连续唤了两声,回想刚才哪里说错,伸手拍拍陶春的手背,很冷。   “哦?不好意思,最近睡眠不太好,精神很不容易集中。”陶春注意到唐卡正握着自己的手,没有拒绝,情绪很混乱,她正需要一点慰藉。   “是不是最近工作压力太大,难怪你都没有自己开车,这样也好,疲劳驾驶最容易出事故。”   “不是因为这个,我觉得有人在跟踪我,在我的车上装了追踪器,但是我没有找到,不过我确信,一定有。”   唐卡看着陶春,她的眼神没有聚焦,就像电影里经常看见的那种惊吓之后失魂落魄的人。如果这又是一句因为信奉神秘而引出的玩笑,陶春的表现未免太过认真了。难道这个女人精神有问题?唐卡责怪自己下手太过草率,没有调查清楚。   “你可能不相信。”   被说中,唐卡有些紧张。   “如果你确定,应该报警。”   “没用的,不过,我只能告诉你。”   唐卡有些不知所措,想象着接下来陶春是不是就要借此提议搬来跟自己住。陶春年轻貌美凹凸有致,和这样的女人同屋而居应该是被所有男人羡慕的事情,可唐卡接近女人,为财为色,为猎奇为冒险,却从不想让对方进入自己的另一种生活。他将自己的时间分割成各种各样的盒子,面对不同的人打开不同的盒子,井井有条,从不失手,这也是唐卡能够在女人之间周旋,并且百战不殆的方法。此时此刻,他必须想出一个对策,不能让这个女人把自己缜密的规则打乱。   “你先别紧张,我建议,你最近还是保持一切照旧,以免让对方察觉你已经发现,至于你说被安装了追踪器的车,我可以帮你开着,对方如果露出马脚,作为男人,我也方便对付。”   “真的可以吗?”   陶春露出又惊又喜的表情,她觉得有人相信她并且毫无保留的相助,她果然没有看错人。   而唐卡顺利的拿到了一辆新款Q7的使用权,他才不在乎有没有被跟踪,就算有……哪有那么神话的事情!   “哟,换新车啦?”   “是换女朋友了吧。”   “还是老唐牛逼,不用通宵达旦加班,也能抱得美人归,”   “还有Q7。”   唐卡指了指办公区域中间的椭圆桌,“咖啡,一人一杯,我请的,多惦记着点我好啊。”   “那当然。谢谢唐哥。”   唐卡靠在办公椅上转了两三圈,食指上绕着车钥匙圈,他不在乎同事们尖酸刻薄的恭维,能被人嫉妒也是种自我价值。能靠脸吃饭,为什么还要靠加班?何况办公室里既没有厚意浓情,也没有深仇大恨,说了,听了,就忘了。   “一组开会,唐卡,带上设计方案。”   唐卡将数据传输在会议室的电脑上,间隙,给设计总工倒了杯水,里面加了枸杞。在座的同事们有的低头玩手机,有的窃窃私语,有的板着一张永远睡不醒的脸,没有人准备看唐卡介绍新项目的设计方案,没有人会给窃取自己劳动果实的人拍手称赞。   “这是一个别墅项目,总建筑面积为……”唐卡熟练的讲述着自己只参与了5%的项目,对此,他认为理所当然,作为总工推荐的“准项目负责人”,他正在训练自己成为一名有模有样的领导,这只是一种合理的过度。更重要的是,总工对此很满意。   会议结束,已是午饭时间,外面下了雪,唐卡让前台助理帮忙点了份外卖,此时,办公室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看着空空的办公室,唐卡想象着自己挥斥方遒的未来,还有晚上的聚餐。陶春去香港出差,Q7就成为唐卡去夜店神龙摆尾的坐骑,很久没有开戒,唐卡光想一想就口干舌燥,起身去茶水间泡杯茶,坐等热水的指示灯,四周太安静,唐卡不自觉的打了个哈欠,他一向没有午睡的习惯,这一次却恍恍惚惚迷上了眼。   滴滴,滴滴,滴滴。   水烧开的信号叫醒了唐卡。   竟然睡着了?应该只有几分钟而已,好像还做了梦。   一边活动一下僵硬的肩膀,一边往外走,刚到办公区,正看见一个人站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唐卡条件反射的喊了一句,   “喂,那个”   帽子很低,唐卡看不见脸,走近了才看见那人手上提着的饭盒。   “先生,卤肉饭加蛋,一共16块。”   外卖兄弟找了零钱匆匆装进包里,大步走开,   “等等,”   那人刚走到门口,被唐卡叫住,   “先生还有什么事么?”   “发票。”   “不好意思,忘记了。因为并不是每位顾客都要发票,给您。”   唐卡拿过票,看了看放进钱包里,他习惯任何事情都有理有据,因为记忆实在是一件不可靠的技能。就像他此刻才想起来,陶春似乎自出差就没有给自己打过电话。   一边吃饭一边看着手机,一个未接来电,是个陌生的号码,唐卡不打算回复,确信不是诈骗电话就是保险推销。手机继续习惯性的处于静音模式,有时候可以避免很多麻烦。   下午的时间过的很漫长,设计总工从午饭之后便在楼上的总经理办公室里,大家私下讨论,会有什么事情即将发生。   聚餐依旧是公司楼下的火锅店,几轮推杯换盏之后,设计总工举杯发言,“多谢各位这么久的支持,从明天开始会有新的总工接替我的位置,希望大家一如既往的保持百分之百的干劲。”   “刘总,你要走啊?”   同事们纷纷露出惊讶的表情,气氛冷了下来,火锅毫不在意的翻滚着。事情太过突然,即便唐卡发现自己不是唯一一个最后才知道消息的人,但总工的更替对他来说无疑是更沉重的打击。一朝天子一朝臣,小小的办公室也不例外,明天开始,作为前朝旧臣的自己还能否顺利晋升为项目负责人。   “来,祝各位前程似锦。”   一杯酒下肚,唐卡百般滋味,他感觉周围投来无数轻蔑的眼神,潮水一般,一遍遍的淹没自己。紧接着的夜店狂欢,唐卡也没有什么兴致,脑子里都是B计划的盘算。这一年在刘总工面前的铺垫算是付之东流了,不仅如此,还有一堆人等着看笑话呢。   “怎么啦,老唐,不尽兴啊。”   “老唐转性了,学会惦记女朋友了。”   “有家室的人,收敛一点。”   唐卡觉得空气稠密,难受的快要窒息,一口喝完了满杯的酒,他想去门口抽支烟。   空气冰凉而湿润,吸一口在肺里,包裹着白烟慢慢吞下。头有些晕,大概是酒劲上来了,唐卡想早点回去,打电话叫个代驾。拿出手机,显示2个未接来电,陌生号码,跟午休时看到的号码一样。   有点眼熟。   唐卡开始回忆最近一周见到听见的数字,左手拇指习惯性的摩擦着食指指间关节。   会不会是?   唐卡打开钱包,翻来翻去,抽出零散的钞票,一张白色纸片抖了出来。   哎呦喂。   唐卡弯身将纸片捡起来,印了字的一面沾上了混着泥土灰尘的雪水,用手掌擦拭,接着霓虹的光,确认是今天午休是外卖的票据,最下方有商家电话……0,2…   “啊,”   一声惊叫的女声之后连着一串震耳的引擎声。   唐卡抬头,一辆黑色的摩托车飞速的穿过路边的行人和灌木,穿过临停的车辆,挥着匕首匆忙掠过Q7,冲破十字路口的红灯。   “去你大爷的,”   唐卡怒火中烧,酒醒了一大半,跑过去时,赤裸的划痕在光洁的车身上张牙舞爪。   “小子,等着。”   唐卡跳上车,一路紧追,茫茫车流,看不见车影,凭着躁动的摩托车引擎声,唐卡终于跟上了肇事者。在一个车辆密集的路口停下来,两人之间隔着20米。车灯晃眼,唐卡眯着眼睛仔细辨别摩托车上的背影,车牌当着,明显是故意而为。绿灯亮起,唐卡顾不上回忆跟什么人结了怨,就想马上追上去,将对方猛揍一顿。   周围的车辆渐渐少了起来,唐卡也不知道自己开到了什么地方,路灯的间隔越来越稀疏,视觉越来越困难,耳边引擎的噪音越来越明显,仿佛头顶的巨幕天空上拉开了一道口子。唐卡又一次加快了速度,超过摩托车,阻挡了下拉,两边同时发出尖锐的摩擦声,而后,时间宁静了。   唐卡下车,两三步冲过去,一把抓住摩托车上的人,将其拽下来,一边撕扯,一边脱对方的头盔。   “孙子,敢刮你爷爷的车,还敢跑,你跑得过我的车吗。”   唐卡抬起脚就往摩托车男身上踹,突然觉得脑袋里好像涌入一群蜜蜂,头晕目眩,倒在地上。 正文 刺蝶(二)   身体好轻,胸口有一股薄荷般清凉的空气,仿佛要将整个人带离。浮浮沉沉,背后靠着一叶舟,目及之处无边的湛蓝,分不清是天是海。   这么不真实,一定是做梦。   唐卡一边心里默念,一边闭起眼睛,享受水天之间的宁谧。忽然想起自己还没有学会游泳,还是赶紧醒过来的好,努力弹动左手的拇指,再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车刚好经过一个收费站,有交警排查酒驾。   唐卡有一秒钟庆幸开车的不是自己,下一秒立刻心惊,驾驶座上跟交警对话的是谁?   身体好重,喉咙肿痛,动不了也喊不出,眼睛眨来眨去,只能有一道缝的视觉,明显感觉交警往后座上看了看,唐卡恨不能将手伸出来哭诉——警察叔叔,救我!   十几秒钟之后,车子重新启动,经过收费站往市中心的方向驶去,唐卡头痛头晕的厉害,不受控制的又陷入昏迷。   “唐卡,唐卡”   “……”   “唐卡,听得到么,唐卡,”   还没有睁开,就本能的点点头,视线里凑近的人影明显放轻松了一些,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双手放在床上,另一侧,护士捏了两下输液管,一位医生做完记录刚刚走出门,唐卡张张嘴,马上有人递上了吸管。   温水入口,喉咙不再那么肿痛,唐卡才试着发声,“金阿姨,我怎么在医院啊,还有,您怎么也在这儿?”   “哎呦,小唐啊,你真是吓坏阿姨了,记不记得自己怎么来的了?”   唐卡想了想,刚想开口,又闭上嘴,摇摇头,等着房东金阿姨开口,反正看样子她也迫不及待的想要絮叨一番。   “你洗澡的时候在浴室摔倒了,撞到了头,当场就昏迷不醒了,幸亏长庚来了,把你送到医院,打电话说没带够钱付押金,我挂了电话就赶过来了。”   “哦,谢谢金阿姨,钱我一会儿取了给你。”   “哦呦,不着急,先好好养病,饿不饿,我给你带了白果瑶柱粥,”   金阿姨起身忙着盛粥,嘴里还念念叨叨,“小唐,不是我说你,太不小心了,你本来就一个人住,就该多注意一些,亏是有人发现,阿姨说个你不爱听的,要是没人呢,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想想就后怕,你说是不是,来,小心烫啊。”   “可是阿姨,长庚是谁?”   唐卡盯着金阿姨有意躲开的眼神,老太太拢了拢新烫的头发,抿着嘴唇,“我不是上次跟你说过我有个亲戚要租房吗,说是亲戚,根本是远的没见过面,叫我表舅妈的……我家老头子死的早,他们家的什么人早就不联系了,但又挨着这层关系,不管不问,到时候传出去了,人家还以为我小气……再说,两个人还能互相照顾呢不是……别看人家还在读高三,做起事情来井井有条的呢。”   唐卡根本不记得房东有跟他说过亲戚租房的事情,想想上次突然出现在家里的带着两个熊孩子的大妈,还有住了2天就弄坏各种电器的大叔,唐卡的头更晕了。   “可是阿姨,您也应该提前打个电话跟我说一下吧。”   “诶,打了啊,长庚打的,还不止一个,一直没人接,人已经到这儿了,所以我就给了他钥匙,先搬点东西过去。”   唐卡想起了手机上的未接来电,难道就是这个?事已至此,恐怕自己再表现的不悦会被房东赶出去,大城市里找个价廉物美的住处不容易,况且,自己还有很多疑问,得先从这个“长庚”追究起。   “哎呀,都1点多了,长庚,长庚啊,你电话打完了没有啊。”金阿姨看看手表,推门朝着走廊里喊,病房里的另外两个病人都被吵醒,唐卡尴尬的赔笑。   “小唐啊,阿姨年纪大了陪不了你,长庚在这儿,有什么需要给他说,好好休息。”   门口,两个身影交错,一年长一年少。厚重的黑色羽绒服上露出一张青春而单薄的脸,头发剪的很短,黑框眼镜十足的学生气,敞开的外套露出里面蓝白相间的运动校服,唐卡仔细端详——第四中学,哟,还是重点。   门轻轻关上,病房的灯也熄了,唐卡把床头的台灯打开,两个人被包围在一团冷白的亮光里,四目相对。   “长庚是吧,你表舅妈刚才都给我说了,以后跟我合住,让我多照应你。”   对方安静的坐下来,脸没入光亮背后的阴影里,唐卡看不见他的眼睛,忽而没有头绪。   “我唐卡,他们都叫我唐哥,”终于可以培养一个跟班小弟,唐卡暗自得意着,以后打扫卫生做饭洗衣这种事情有人替自己做了。   “刚才我表舅妈还说了一句话,你应该没有忘。”   窗户紧闭着,唐卡却感到一股冷风席卷而来,从头顶直冲下去,看着清秀的脸穿过明亮的灯光,慢慢靠过来,离自己越来越近,唐卡不由的往后靠,耳边,一个声音如透明的丝线,绕过额前脑后,将神经紧紧勒住,   “她说,记不记得自己怎么来的了?”   唐卡吞吞口水,喉咙又感觉肿痛的发不了声,盯着黑色镜框下瞳孔深邃的眼睛,在心里默念着,那不过是一双青涩少年的眼睛。   “唐卡是吧……我叫白长庚。”   这一夜,格外漫长。   白长庚走进病房的时候,唐卡刚刚扣好衣服的最后一颗扣子,手里提着粥。   “就在这吃吧,出院手续已经办好了,一会儿我去取药,你吃完了直接去门口,我在车里等你。”   唐卡努力睁着眼睛,目不转睛的盯着白长庚的每一个动作,包括床头桌上的粥——一定有毒。   一夜没睡,眼球肿胀的似乎要掉出来,唐卡猜测,在门口坐了一夜的白长庚应该也没有睡,但看起来精神还不错。远远的,唐卡就看见Q7车身上刺眼的划痕,算算时间,陶春今天晚上就要回来了,怎么交代呢。   “昨晚睡的好吗?”   唐卡的黑眼圈快要掉在下巴上了,他厌烦白长庚这样的明知故问。   “医生说要观察一晚,你又说,我在你睡不着,早知道就算我坐走廊上你都不安心,不如昨晚我就跟你挤一挤。”   一提起昨夜,唐卡顿时像被抽调了筋骨一样,疲软的靠在椅背上,不由自主的开始回忆昨晚的一连串怪事,勉强将琐碎的片段串联起来,更多的事情在此刻想想也变得诡异。   两人下了车,走进电梯里,白长庚先按下了13楼,唐卡看着变动的数字,总感觉要先说点什么,   “看不出来,你年纪不大开车还挺稳。”   “这句夸奖你应该昨晚就说的。”   唐卡沉默了片刻,“谢谢你把我送到医院,”   “何止啊。”   电梯门打开,唐卡走在前面,到门口的时候停下来,盯着白长庚,   “你站着干嘛?”   “开门啊……你不是也有钥匙么?”   门开了,一阵冷风迎面而过,书桌上零散的纸片被吹得肆意飞扬,摊开的书页簌簌作响。   “大冬天你开什么窗户啊,你看你把我东西弄的。”唐卡急忙穿过客厅去关窗,脚边累起来的一个个大纸箱让他怒从心生。   “可是屋子里太难闻了。”   “啧,”唐卡皱眉,翻了个白眼。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你一个学生还带这么多行李,离家出走啊。”唐卡用脚踢了踢最近的纸箱,发出沉重的声响,眼睛往封口的缝隙处偷瞄着。   “你不知道高三有很多复习资料的么?”白长庚将纸箱搬进自己的房间,还锁上了门,唐卡站在客厅了听着动静,风从窗户的边缘里溜进来,唐卡拉上了窗帘,打开灯,黄色的灯光让情绪平静了些许。   白长庚从房间出来,茶几上的两杯红茶还冒着白烟,唐卡坐在沙发上,好像在微笑,   “坐,现在周围没有别人了,你能跟我说说整件事情的经过了吧。”   白长庚抬起手腕看着表,坐在唐卡斜对面,端起红茶喝了起来。   “你说我在浴室晕倒的事情,是撒谎吧。”   “那当然,你不是也知道么。”白长庚毫不避讳,唐卡反而有些意外。   “我在城外一座桥边发现的你,还有你的车,你躺在地上,钱包掉在旁边,里面的现金都没有了,然后,我就把你扶上车,从城外一直开到市里的医院,过路费还是我帮你付的。”白长庚从口袋里掏出票据,另一只手掌心摊开。   “我现在没零钱。”唐卡厌烦的摆摆手,又觉得头疼起来,若是飞车党抢劫确实也不少见,但是如此大胆的又划车又伤人的激进手段久违一点现金未免太冒险了吧。果然是年末了啊。   唐卡盯着白长庚,耳边是他吸茶水的噪音,真不知道该不该相信这个小子的话。   “大半夜的,你怎么在城外,”唐卡眯起眼睛,“该不会是一个团伙的吧。”   白长庚继续吸着茶水,半天才抬头,抿着嘴角,“你爱信不信,该说的我都说了,我要去学校了,我只请了半天假。”   “诶,我还没问完呐,”   白长庚拿着书包走出房间,又锁紧了门,临走时回头,四下张望着不透风的客厅,撇撇嘴,   “你这房间阴气太重,还是开窗的好。”   “嘿,”唐卡刚要开骂,门砰的一声关上,走到窗前往下探,一个黑色羽绒服身影骑在自行车上飞速的消失在路的转角,   “小东西,没礼貌。”   说着,拉开了窗帘,推开了窗,风不知道什么时候停的,枯叶静止在枝头,唐卡喝了两口红茶,靠在沙发上,轻轻闭上了眼睛。 正文 刺蝶(三)   早就过了晚饭点,白长庚还没有回家。唐卡瘫坐在沙发上玩手机,饿到头晕的时候就稍微眯眼躺一会儿。突然收到一封短信:   亲爱的,我已经登机,凌晨1点到,记得来接我哟!   陶春。   本来想装作没看见,后来想起Q7上那条还没处理的划痕,唐卡心脏紧缩了一下,立刻坐立难安。深呼吸,从沙发上站起来,10分钟梳洗完毕,唐卡带上帽子,又故意将纱布露出一角,他希望陶春能看见,又不必摇尾乞怜的太明显。   晚上飘起了小雨,唐卡摇上车窗,打开广播,听着音乐专栏里随机播放的歌曲。   “晚上好,我是你们的朋友,舒桐……”   女主持人的嗓音低沉而温柔,像拂晓里透过薄雾的光,淡淡的,轻轻的,这个声音伴随了唐卡整个青葱的大学时光,那时尚未初恋的唐卡总是幻想调频那端是位美得不可方物的女子,神秘而优雅;现在,阅人无数身经百战之后,唐卡坚信对面一定是个腰圆腿粗皮肤黑的丑八怪,毕竟上帝是公平的。   雨天总会堵车。唐卡夹在红色的灯光之中,静静端详短暂安静的城市。旁边就是第四中学,宿舍楼的灯几乎全亮着,明晃晃,唐卡想起高中的时光。那时班里面只有自己没有住校,因此上学放学都是一个人往来,平时在班级里虽与大家相处的融洽,却总是与那些同住宿舍的人隐约有些隔阂,渐渐的,唐卡不愿意在人前说话,长此以往,唐卡被同学们慢慢遗忘,高三毕业旅行时,竟然将他留在了郊外的山上,是他自己摸索着下了山,直到最后,都没有人提起这件事情。   那个时候,真想一死了之啊。   唐卡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烟圈,白雾在眼前缭绕,往事仿佛隔世,偶尔清晰,偶尔模糊。唐卡记不清自己如何度过那个绝望而漫长的夜晚,却明白的记得回到家时,母亲刚服完镇定安眠药物睡下,第二天并没有醒过来,家里也如同山上一样,死一般的寂静。   要是当时不必照顾抑郁的母亲,能和同学们一起住宿舍,又会怎样呢?   ……   乱想什么呢,现在也不错啊。   车流往前缓缓的蠕动了几米,唐卡看见第四中学门口立着个牌子,上面登着关于寒假通知和注意事项。   快要放假了啊。   脑袋里闪过白长庚反着光的黑框眼镜,一种奇怪的感觉翻涌上来。唐卡调大了广播声音,车缓缓驶过路口,路况慢慢开始通畅。看看时间,还早,唐卡决定买点东西填饱肚子。   路边有几间亮着招牌的小店,   “卤肉饭大王,”   多朴实直白的名字,一看就是物美价廉。   唐卡走进去刚准备点餐,却瞪大眼睛呆住了。   “你在这儿干嘛?”   白长庚穿着印有“卤肉饭大王”巨大标志的连帽衫,站在收银机的后面,面无表情的盯着唐卡,   “兼职啊,你要吃什么?”   放学不回家原来是在这儿闹呢啊。   唐卡慢悠悠的答道,“卤肉饭加蛋,”   “一共16块。”白长庚摊开手掌,   “我第一次来你店里吃饭,肯定是你请客啦。”   “对不起,我们店里从不赊账更不能吃霸王餐。”   “怎么说话的你,当心我告诉你表舅妈,未成年人打黑工,”   “小白可不是未成年,他都已经……”一个男人的声音插进焦灼的对话里,   “我20了,”白长庚掏出身份证,啪的一声甩在柜台上,唐卡差点笑出声来,   “20岁还在上高三?哈哈,你还,挺励志嘛。”   “要吃就付钱,不吃就走人,这是饭店,不提供聊天项目。”   “你这小子,”   “这位是小白的……?”   刚才那个说话的男人从旁边彩票机的椅子上站起来,怀里的大猫敏捷的落在地上,喵了几声,在男人的脚上蜷缩成一团。   “我叫唐卡……跟长庚合住,他表舅妈托我多多照看他。”   “哦,这样啊,我是这家店的老板,苏芳……小白呢,只有午饭和晚饭高峰期来这里兼职收银,”   “他毕竟是个学生,这样会耽误学业的,”唐卡马上摆起监护人的样子,其实他才不在乎白长庚有没有学习,何况20岁还在准备高考的人,学不学有什么区别。   “看来你还不知道啊,小白是特招到第四中学复读班的特尖生,你知道什么是特招特尖生吧?”   唐卡当然不知道,他微微点头,侧着脸看着白长庚,摆摆手,   “你,过来聊会儿。”   白长庚一动不动的站着,苏芳脚下的大猫突然拱起背,刺耳的叫起来,唐卡吓了一跳。   “核桃,别闹。”   唐卡盯着这只叫做核桃的肥猫,同样,核桃也盯着唐卡,猫脸因警戒而凑在一起,看起来还真像颗核桃。苏芳看向白长庚,嘴型说着“去吧”,对着后厨的窗口吆喝,“一份卤肉饭加蛋,”随后,抱起核桃做回彩票机前的椅子上,这时,正有一位矮胖的大叔等着打彩票。   “说吧,这又是怎么回事儿。”   “挣点生活费而已。”   “你爸妈辛苦给你挣的钱就不能省着点花?”   “我没有爸妈。”   时间似乎静止。唐卡吞咽着口水,不自觉的将目光转移到墙壁上,正中央的时钟不知道走还是没走。   “卤肉饭加蛋好了。”   “我说饭好了,你听见没有。”   唐卡迅速起立,回头看向后厨窗口,女人举着双手放在脑后,将松散的头发重新弯成一个髪,胸部前倾,唐卡一边惊恐着,一边用眼光描摹着优美的曲线。   “哦,没说你,你坐下……苏芳,我叫你你没听见啊。”   “自己端过去就好了。”苏芳将彩票递给等着的矮胖大叔,慢悠悠的找零钱。   “我是厨师又不是服务员,工资福利不涨,还加大工作强度,我这次一定要休假,休长假。”女人嚷嚷着,却端着餐盘敏捷的从后厨来到前厅,径直走到唐卡面前,脚底带着风一般。   女人上下打量着唐卡,唐卡觉得,此时正式搭讪的时机。   “慢用。”说完,又脚踩阵风的消失在橱窗的后面。   “这是谁啊?”唐卡拿着筷子拌饭,脑袋凑近,低声问白长庚。   “夏萋萋,店里的厨师。”   “人挺漂亮的,嗯,怪不得做出来的饭也这么好吃。”唐卡故意提高的音量,   “她你可吃不消。”白长庚笑起来,眼睛完成两道狭长柳叶,这是两人见面之后,唐卡第一次看见白长庚笑,没有戒备和负担的笑。   “那可不一定,我们打个赌。”唐卡从钱包里掏出800块钱,放在桌上,   “我不赌钱。”   “没说让你掏钱,抠门儿的样子……钱你先拿着,我要是输了呢,这800就不用还了,要是你输了呢,以后就只能听我的,当我小弟,我让你干嘛你就干嘛,怎么样?”   “呵,那你输定了。”   唐卡低下头,夹着青菜往嘴里塞,不清不楚的蹦出几个词:“天这么冷,去买双厚点的鞋,穿单鞋会长冻疮的。”   白长庚看了眼自己脚上旧旧的白运动鞋,后跟已经磨得薄厚不一,夏萋萋端上来刚泡的茶,白长庚给唐卡到了一杯。   “谢啦。”   异口同声。   白长庚侧着身子看手机,唐卡埋头扒饭,两三下吃干净了盘子里剩下的卤肉饭,站起来伸了伸腰。   “我得去机场接个人,可能不回家了,你早点回去啊。”   “接谁啊?”唐卡没理会白长庚的追问,跟门口旁打彩票的苏芳打着招呼,   “你吃好啦!”   “谢谢老板招待,真是太好吃了,可惜我还要赶时间去机场接个朋友,不能跟大家多聊会儿。”   “他要去接女朋友。”   啧!唐卡回头朝多嘴的白长庚翻着白眼,后厨里,夏萋萋正对着镜子涂润唇膏,毫不在意外面发生了什么。   “哦,时间不早了,小白,你也下班吧,剩下的我们来收拾。   “嗯。”白长庚看着苏芳,脱下工作装,重新换上厚重的黑色羽绒服,承托的脸更显得清瘦了。   “夏小姐,下次见。”唐卡不忘朝后厨挥挥手,回头与进门的人差一点相撞。   “不好意思。”对方连忙道歉。   “诶?你不就是……”帽子压得很低,唐卡还是一眼就认出来这个送外卖去办公室的小伙子,毕竟整个人呈现出的低沉感实在是令人印象深刻。   “你是上次那位要发票的先生。”   “是啊,没想到又遇见你了。”   “快进去吧杨光,大家等着你回来就下班呢。”   “哎,白先生,以后遇到电梯维修还要跑28楼送饭的这种单子再也不要接了好吗。”   “不好意思啊,改天请你吃饭。”   这孩子精神这么萎靡不振还叫阳光,唐卡心里嘀咕着,两人已经走到Q7前面。   “上车吧,我先送你回家。”   “不用,我跟你一起去机场。”   “你去什么,小屁孩儿”   “我又不会打扰你。”   “不行,我今晚不回家。”   “我说过我不会打扰你。”   长达20分钟的拉锯战之后,最终,唐卡按时到达机场接机大厅,没多久,陶春拉着行李箱走出来,疲惫的人群里,卷发红唇短裙高跟鞋的陶春格外引人注意。   “亲爱的,辛苦了。”唐卡伸出胳膊搂住陶春,虽然只有一秒,唐卡还是发现陶春突然有意识的往后躲了一下,心里有些失措。大概真的是“太辛苦了”吧。   “香港好玩么?”   “哪有时间玩,一直在开会。你呢?这几天,过的怎么样?”陶春仔细打量着唐卡,像是在观察某种新生物,渴望找到某些突破点。唐卡当然感觉到了不自在,小心翼翼的将帽子往下拉,盖住纱布的一角。   “还好,就是跟平时一样。”   “是么?”   “饿不饿,我们去吃点夜宵怎么样。”   两人说笑着走出大厅,距离Q7越来越近,光看眼神里的光,唐卡就知道陶春已经完全看见划痕了。   “我去,哪个孙子干的。”唐卡装作大吃一惊的样子,努力表演那天晚上的愤怒情绪。   “春儿,你在这儿等一会儿,我去找保安调监控视频。”   “算了。”陶春拉住唐卡,   “我累了,就别折腾了,这个划痕改天去修就好,没关系的。”   陶春坐进副驾驶,安全带都没有系就直接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唐卡见好就收,发动车子,忽然犹豫起来,半天没有驶动。   “怎么了?”   “哦,”唐卡透过后视镜看着背后的远处,肯德基24小时营业的灯牌明亮耀眼,   “等什么呢,不想赶紧去做些有意思的事情?”陶春将头靠在唐卡肩上,纤细的手指搂住唐卡的脖子,冷冷的触感刺激着血脉喷张的毛孔。   唐卡一咬牙,踩下了油门,将人潮来往的机场甩在身后,后视镜里的灯牌很快消失。停在收费站的时候,唐卡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心跳不止——长庚应该不会在肯德基里一直等下去的,应该不会。 正文 刺蝶(四)   “就是这儿,下车吧。”   夜风裹着江水的潮湿在桥头穿来穿去,唐卡不由得将脖子缩进领子里,两手抱在胸前。这个时间原本应该待在酒店的浴室里,陶春却要来江边吹冷风,虽然万般不情愿,但心里有愧,唐卡只能尽量迁就。   “春儿,我们回去吧,深更半夜的,没有月亮,没有星星,没有浪漫,也没有情调,别再把你冻着了……啊,阿嚏!”唐卡摸摸冰冷的鼻尖,恨不得马上回车里去,陶春却不为所动,面朝黑暗无边的大江,风掀起长长的卷发,陶春像是站立在画中,没有情绪,甚至没有心跳。唐卡又一次盯着陶春锁骨间的刺青,那只展开翅膀的蝶,仿佛要穿过皮肤飞出去,飞到连月光都照不到的黑暗里。   “唐卡,”   “恩?”   唐卡随口答应,手哆哆嗦嗦的摸进口袋,想点一支烟,即使陶春不喜欢他抽烟。   “如果我从这里跳下水,你会救我吗?”   “嗯?”唐卡嘴上叼着烟,继续摸索着,嗯?打火机去哪儿了?我明明就放在口袋里的。风继续吹着,月亮和潮水都没有改变。   唐卡抖抖外套,啪嗒一声,打火机掉在地上。   “在这呢。”唐卡蹲下身,捡起打火机,扑哧——一小团蓝黄相间的火光,融化了一小片黑暗。   耳边突然一声沉重的闷响,很快淹没在江水波澜的泡沫里。   糟了。   “陶春!陶春……”唐卡本能的环顾了四周,又将火苗对准江面,没有半个人影。   刚才陶春说什么来着?跳江?不会是认真的吧?我,我也不会游泳啊。跑?要是被人看见怎么办,这深更半夜的,有理也说不清了,应该把长庚也带来的,至少算个人证。   唐卡一咬牙,开始脱衣服,眼一闭,朝着泡沫的地方纵身一跃——天呐,我这都是造的什么孽啊!   水波推移,唐卡胡乱扑腾,呛了几口水,竟然没有沉下去,又喊了几声,没有回应,唐卡探向深处。下面的水更加冰冷,唐卡在黑暗里摸索,身体两侧不断有水草飘过,唐卡不敢确认那一丛是水草还是陶春的长发,他怕不是,更怕是。   水冷冷的包围着唐卡,像一双冰凉而纤细的女人的手,环住唐卡的脖子,慢慢勒住喉咙,越来越紧。感觉大脑发懵,唐卡往江面游,却再怎么乱扑也无法往上,脚下有一团东西将自己朝下拖拽。唐卡以为遇上了野生鱼,把自己当成了饵,于是,两条前后左右大幅度的摆动,而那条“野生鱼”却“咬”的更紧,恍惚之中,唐卡看清,那困住自己的根本不是什么“野生鱼”,是双苍白的手,确切的说,是很多双手。   唐卡张张嘴,呼喊救命,却狠狠的呛了一口冷水,头更加沉重。头顶有一团光,慢慢扩散出大大小小的气泡,一簇又一簇的气泡朝自己冲过来,唐卡下意识的闭上眼睛,屏住呼吸。   睁开眼睛时,唐卡正趴在Q7的后座里,身上裹着一件黑色的羽绒服,还有一件蓝白相间的校服,   “喂,唐卡,喂,能听见么?”   唐卡一把捉住正在反复扇自己脸的手掌,想发火,肺里一股气,像喝多了反胃一样,张张嘴,一口吐在了羽绒服上,   “我去!”   唐卡一边咳嗽一边凑到窗口,盯着模模糊糊的人影,   “长庚啊,你怎么没戴眼镜呢?”说完,唐卡便又睡倒下去。   “呆着别动。”   白长庚锁住门,朝着桥头大步奔跑,陶春正站在桥上,大红色的围巾被风吹起,像一面旗帜,又像一道蜿蜒的血痕,从脖颈,到天边。   “又见面了,白先生。”陶春笑的很美丽,空气里都是她身上散发的香水味——夏娃的诱惑。   “上次放过你,你反而变本加厉。”   “我不想与你作对,我只要他死,他死了,我继续做少女陶春,你也不必劳神费心。”   “该死的是你,不对,你早就是个死人了。”   陶春立刻变了脸色,风忽然停下,脖子上的红围巾不再飞扬,一团黑色的东西从江面而来,将白长庚围在中央。   “帮手真多啊。可惜不是你的本事。”白长庚笑了起来,从腰间抽出一把弯钩小刀,右手握住白刃,用力一划,鲜血沿着狭长的裂痕渗出,蔓延整个掌心,红色退去,一幅青色的图腾赫然出现,白长庚对着四周的黑团怒吼道:   “你们算什么东西,叫你们主人出来见我。”   黑色的团雾很快聚拢,又分散,缠住白长庚的手脚。掌心的图腾闪起了蓝色的光,白长庚握住小刀,朝黑雾挥去,冲出散淡的空隙,身后的黑团紧追不舍,白长庚直冲向目瞪口呆猝不及防的陶春,翻身一跃,落定在她背后,仓促的黑团直扑向陶春。   陶春痛苦的叫出声来,黑团也慌乱的没了形状,趁此,白长庚看见黑团中央的一点绿光,张开那只青色图腾的手掌,一把抓住绿光,黑色的团雾四散在空中,渐渐消失。   陶春瘫坐在地上,抬头,眼睛还是那么明亮,   “我有什么错!我比起那些浪费时间的人来说更加珍惜生命,我不过是想再活一次而已。”   “可是生命,也只有一次而已。   话音未落,白长庚将右手靠近陶春的脖子,穿过了喉咙。   江边的泊船发出远航的汽笛声,宁静的清晨,白长庚站在桥头,手中的玻璃瓶里装着一朵小小的白光,如同最远的星星。冷风的夜即将过去。   “啊呀,小唐啊,你们是怎么搞的呀?大晚上不回家,你知道现在外面多乱吗?”   “金阿姨,谢谢的你关心,可是您能不能不要总是突然来家里,一个招呼都不打,我这么年轻,又是个男的,你这样,我会很困扰的。”唐卡一边喝着粥一边听房东金阿姨絮叨。   “哎呦,阿姨多大年纪了,你还困扰什么呢,要是我再年轻十几年,兴许你还真的呀困扰了。再说,要不是我昨晚上来给你们送汤,怎么会发现你们这么晚了还不在家,打手机又没人接,怕你们有事,我就在沙发上边看电视边等,等着等着就睡着了。”   “表舅妈,喝水。”   “诶,还是我们长庚懂事,来,跟表舅妈交代交代,昨晚你们两个去哪儿了。”   “昨天,”白长庚使劲吞咽着口水,瞄一眼唐卡,正埋头啃着包子,没有一点想要参与的意思。   “快说。”金阿姨继续逼问,显现出十分的兴趣,多年的经验告诉她这其中一定有秘密。   “昨天,唐哥,带,带我,去,去了,酒吧……”   “酒吧?”   “然后,去机场,接,接了一个女的,挺漂亮的,裙子特短,”   “好了,不用描述了,唐卡,我就知道你会带坏长庚,”   唐卡一口包子差点没噎死,“我,我带坏他,你小子胡说八道什么呢。”   “我没胡说,是去接姑娘了嘛。”   “你怎么不把后面的事情也说清楚呢?”   “你说后面的事情,我一小孩儿不方便参与,”   “别打岔,继续说。”唐卡放下筷子,站起身,一身正气的样子,却被金阿姨狠狠拍了后脑勺。   “够了,我不想听了。唐卡,以后你去那些乱七八糟地方,见那些乱七八糟人,别带着长庚,他是个学生,今年是要高考的,要是耽误了学习,就成我这个表舅妈的罪过了。”金阿姨套上大衣,拎起包,小步子走到门口,唐卡更过去百口难辨,   “阿姨你先别走,听他说完。”   “什么都不要说了,再见,再见……长庚啊,羽绒服我拿去楼下洗衣店了,小票给你留在鞋柜上,3天后去取哦。”   关上门,唐卡扭过头,白长庚正端着收拾起来的碗筷往厨房走,   “我记得我昨天不小心落水了,怎么回来的全忘了。”唐卡坐在沙发上,打开电视机,正在重播奥沙利文对战亨得利。   “有人给我打电话,我到时,你已经被人救上来了。”   “怎么没送我去医院啊。”   “哦,救护车来过,检查之后说没有问题可以直接回家休息。”   “是么?那救我的人有没有跟你提一个姑娘?”   “姑娘?”   “就是我去机场接的那个女的……被你杀掉的那个。”   洗碗槽的水龙头流水四溅,水滴模糊了眼镜片,白长庚取下眼镜,抽了一张纸擦拭着,   “你是个撒谎高手,又为什么刚才在房东面前支支吾吾……想继续戴上眼镜装乖学生?摘掉,或戴上,竟然是两幅脸孔。”唐卡说着,偷偷握紧了背后藏着的水果刀。   “你全都看见了?”   “看见了,”   “那为什么你不报警?”   唐卡往沙发一侧防卫性的倒退,膝盖没出息的开始发软,   “是不是觉得警察不会相信,没有尸体,没有凶器,没有证据,你会被当成疯子的。”白长庚笑起来,唐卡听得心里长了毛,深深倒吸一口气,鼓足勇气,缓缓问道:   “那,接下来,你是不是会杀了我?”   “嗯,让我想想。”白长庚把纸团成团,丢进垃圾桶,重新戴好眼睛,一步一步,减缩着唐卡的安全距离。   “等等,”唐卡一幅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样子,使劲眨了两下眼睛,“死之前,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杀陶春?”   白长庚皱起了眉,伸出右手,接近唐卡的额头,唐卡想起来他要做的动作,紧闭双眼,攥紧了水果刀,   “你到底有没有脑子啊!”   白长庚正伸出食指,抵着唐卡的脑门儿,在唐卡睁眼的一刻狠狠的弹了下去,   “啊哦!”额上立刻显出一个红印,唐卡疼的挤眉弄眼。   “你就不想知道,为什么陶春要杀你?”   “陶春要杀我?怎么可能?她那么漂亮,对我百依百顺,还给我辆Q7。”   “肤浅……你有比这些宝贵的多的东西,”白长庚的眼光在唐卡身上扫射,唐卡不自觉的抱紧了前胸,   “我,我的,身体?”   “是你的时间,也就是你的寿命。杀掉你,她就能继续使用你的时间,继续活在这世上。”   唐卡张着嘴,一脸痴相,手里的水果刀掉落在地上,白长庚捡起来,   “就凭那个小刀你还想把我怎么样啊?”顺手拿起茶几上一个苹果,削起皮来。   “我,我脑子好乱,你,你什么意思?”唐卡挠着头发,觉得自己的智商已经触底了。   “你果然没有脑子……还记得Q7被划的事情么,那些飞车党就是她找来的,把你引去郊外,然后下手,幸亏我及时赶到。这一次,她请了更厉害的帮手,要不是我,你也早死了。那,给你。”白长庚将削好皮的苹果一分为二,一半叼在嘴里,一半递给唐卡。   “你为什么要救我?”   “工作而已。”   “和平警察?”   “哈哈,差不多吧。”白长庚站起来,套上一件刚从洗衣店拿回来的外套,肩膀的尺寸有些不合适,唐卡大叫,   “脱下来,我的衣服,很贵的。”   “你把我的羽绒服吐的一塌糊涂,也很贵的。”白长庚一边换鞋,一边拿起鞋柜上的洗衣店小票,对着唐卡左右晃晃,“这个钱你要还给我表舅妈哦。”   唐卡一只脚光着,一只脚蹭着拖鞋边,踉跄的追到门口,   “你去哪儿?”   “去交作业喽。” 正文 刺蝶(五)   午饭的高峰期人流密不透风,连个蚊子都穿不过去,小小的卤肉饭店坐满了人。   “服务员,拿包纸。”   “来了,”   “这少上了一份煎饺。”   “稍等,我去催一下。”   唐卡在后背与后背的缝隙间往来穿梭着,后脑勺还包着纱布,作为一名精神刚刚受到惊吓的脑外伤病人,竟然在这里端盘子,环顾四周,夏萋萋在后厨麻利的掂着锅,火光在她白皙的脸前跳跃;杨光进进出出,鸭舌帽压得越来越低;长庚在收银台敲敲打打,从没见他如此认真的复习过功课;而苏芳,坐在彩票机后面一遍一遍的捋着核桃肚子上的毛。   喵!   核桃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唐卡叹口气,这里,果然跟白长庚说的一样诡异。   午饭高峰期过得很快,两三个小时高密度的劳动之后,唐卡躺在两个并在一起的椅子上再也不想起来。   “累坏了吧,像我们这样干着干着也就习惯了。”   唐卡赶紧睁开眼睛弹坐起来,“这,这恐怕我可习惯不来。”苏芳抱着一个罐子坐下来,里面泡着一坨坨不明物体,刚刚打开盖子,唐卡嗅到一股奇特的香味,便觉得眩晕。   “要不要尝尝?”   “大白天就喝酒啊。”   “呵,这可不像你能说出来的话,来点嘛,很滋润的。”   “我不用,补酒乱喝不得。”   “是么?可明明夏萋萋觉得效果挺不错的。”苏芳抿了一口,眯起眼咂咂嘴,一副享受的样子,又将杯子凑到核桃嘴边,核桃烦躁的乱摇脑袋,可惜下半身被苏芳掐在大腿中间逃脱不得。   等等……夏萋萋!   一种自己看上的鱼被别的猫咬了一口的焦灼感。唐卡睁大了眼睛,盯着苏芳,气场老练,但看脸又三十多的样子,整张脸干净的连颗痘印都没有,耳后却有一道长入脖颈的疤,难以想象,这种人还能招惹上什么麻烦。   “苏老板,给我也来一杯。”   冰冰凉凉的入口,在胸口突然燃起一团火,一直下坠到五脏六腑,张口呼吸,满嘴的果香,有柠檬,有杨梅,有石榴,唾液里流淌着草药和鲜花的味道,唐卡闭上嘴,体会这种复杂而奇妙的感觉。   “听白先生说,他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嗯?嗯……”唐卡打了个嗝,睁睁眼睛,左边右边各有一张苏芳的脸,摇摇摆摆,无法重叠。   “你来店里是想知道我们的事?”   “恩恩……”   “跟我来。”   天旋地转的站起来,唐卡跟在苏芳后面,脚下是毛茸茸的核桃,穿过后厨,有一道铁门,楼梯直通到地下,一层又一层,越下越冷,每走一步便有一盏灯亮起来,两侧的墙上挂着一些不像是画和照片的东西,唐卡看不清楚。   “就到这儿吧。”   唐卡抬起头,眼睛还有些重,“哇!”一层层密集的格子沿着四壁螺旋上升,顶端黑乎乎的看不见尽头,每一个格子里都有一个刻有图腾的双层木匣,唐卡想起来白长庚的右手掌心,那天夜里,明明看见一个相似的图案,可是后来又不见了。   “这么多中药,找起来很麻烦吧。”唐卡只在武侠电影电视剧里见过这样深藏不露的密室,一般都藏着珍惜草药和绝世武功秘籍,想当然的觉得这是苏芳泡酒的地方,话一说出,又马上觉得自己像个傻逼。   苏芳在一个液晶屏幕前操作了1分钟,一个木匣子从屏幕下的通道口送出,唐卡目瞪口呆,有生之年能看见超能力与高科技的融合就算此刻让他死在这里也无憾了。   “就是它了。”   “什么东西?”   “打开看看。”   唐卡捧着匣子摆弄了半天,也没成功,此刻很想在苏芳的毫无瑕疵的脸上狠狠来一拳。   “怎么弄?”   “把手给我。”   唐卡听话的伸出左手,一瞬间,核桃从地上迅速弹起,扑在唐卡手上就是一口。   唐卡大叫一声,酒这会儿全都醒了。   “你这只死猫。”   核桃慢悠悠的重新围在苏芳脚上,懒懒的舔着脸。   “你干嘛。”唐卡惊魂未定,见苏芳正捏着自己流血的伤口凑近匣子,   “开锁啊。”   鲜血对着锁孔,一滴两滴三滴四滴,匣子八个角部慢慢旋转,盖子沉下去又被四边支撑起来,唐卡盯着奇异的变化,已忘了刚刚被咬的疼。   苏芳拿出最上一层的文件袋,从里面取出一张手写的纸页,上面有一些类似条款的文字,唐卡觉得自己眼熟的很,往下浏览,签署人一栏写着“陶春”。   “这是?”   “契约。”   “陶春跟你借了高利贷?”   “不是高利贷,也不是跟我借,我只是个……算是中介吧,负责借贷,也负责要债。”   “除了钱,她还能借什么?”   苏芳看着唐卡,忽然笑起来,“我们什么都能借,只要你付得起利息。”   唐卡觉得后背发冷,脑袋里不断播放着站在桥边的陶春,红色的围巾美丽妖娆,被身后的冷风拉的好长。   “要借到想要的东西,就要支付相应的时间,一年,五年,十年,几十年,或者一辈子。”   “那不就是拿命换!”   “嗯,没错。可以用自己的,也可以用别人的,不过我这里,只能用自己的。”   唐卡觉得不可思议,颤颤巍巍的捧着文件,仔细阅读上面的每一个,“难以想象,竟然会有人肯抵押自己的寿命。”   “嗯,还很多呢……不过,也有后悔的,确切的说是不知足的,”   “你说的是陶春?”   “到了期限却想逃脱的不只有陶春,这个时候,就由白先生去要债了。”   “那,陶春会怎么样?”   “你不是都看见了么?”苏芳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玻璃瓶子,唐卡认得,那天陶春在白长庚的右手掌心里变成一个白色亮点,之后就被装进这个瓶子里。苏芳将瓶子跟合同一起放回匣子里,合上盖子,放回通道口处,继续在液晶屏幕上操作几下,匣子迅速被吸回去,回头看见唐卡一副呆傻的样子,   “虽然对我来说这不过是一团尚未转化的能量,但对于别人也许是不能替代的记忆……你想悼念就悼念吧……”苏芳静静的站着,核桃也不再吵闹,眯着眼睛不知道在琢磨什么。唐卡不信什么神佛,此刻却双手合十,低头默默无语。   “走吧。”苏芳拍拍唐卡的肩膀,沿着冗长的走廊往回走。   这一夜,唐卡失眠了。走到厨房,翻出来一罐沙丁鱼罐头和半袋花生,开了瓶冰啤酒,路过白长庚的房间,门虚掩着,透出一点橘色的光。   “没睡呐?”唐卡一边敲门一边推门进去,白长庚坐在桌前,旁边放着一本本摊开的书,有笔记,有即时贴。   “哎呦喂,刻苦呐。”   “明天期末考试。”   “啧啧,平时不用功,临时抱佛脚,你们这些学生,太不懂得珍惜时间了。”   白长庚抬起头,眼镜从鼻梁上滑下来,目不转睛的看着唐卡,一分钟,两分钟……   “瞎瞅什么呢!”唐卡觉得不自在,好像自己什么秘密被看透了一样,喝了两口啤酒,仿佛给自己壮胆。   “有话就说,没事儿走开,我还要复习。”   “我又不打扰你。”说完,唐卡抓了几颗花生扔进嘴里,嘎嘣嘎嘣的嚼起来。   “那个……我就是想问问,陶春跟你们借了什么?”   “苏芳没告诉你么?”   “嗯,当时一下子接收的信息量太大了,我都来不及消化。”   “嗯,明白明白。”白长庚一边写写画画一边点点头,唐卡看见一张鄙视的嘴脸伏在密密麻麻的文字上面,   “这事儿搁谁身上都得反应半天啊,其实我早就消化完了,”   “陶春借了那些你一直迷恋的东西。”   唐卡皱着眉,思前想后,突然大叫的跌在地上,“我去,那个前凸后翘的身材原来都是假的,”   “也不完全是,身材和脸都是真的,不过”   “难道是……性别是假的?”   “我要看书了,你快出去。”   “真的呀!完了,完了……”唐卡倒在床上甩着胳膊腿,像一条盐碱地上的鱼胡乱扑腾,奔溃,绝望,挣扎。   白长庚懒得去管低头看书,床上渐渐没了声音,大概是睡着了吧,眼睛扫到沙丁鱼罐头,用手拈了一块儿,抖抖上面滴下来的厚厚的油,放进嘴里,味道还不错,两三下便只剩下半盒,突然,长庚停下来,看着罐子上的保质期,半年前就过期了。   白长庚站起来,走到床边,一把揪起唐卡的胳膊将他拽下床“你还是人吗,过期半年的东西还吃,回你自己房间睡去。”   “长庚,”   “闭嘴,少废话。”   “陶春所做的选择对吗?”两个人停止争吵,听钟表滴答滴答的追寻着黑夜的轨迹。   “这世上本来就没什么对错。”   “别那么敷衍,能说点真情实感吗。”唐卡嫌弃的撇撇嘴,拿起桌子上剩一半的沙丁鱼罐头津津有味的吃起来,直到他全部吃完,白长庚似乎有了一种“大仇已报”的畅快感。   “要我说,我倒觉得没什么不值得,如果不能做些什么,虚度的时间又有什么意义……毕竟,大多数人连如何度过一个下着雨的星期天下午都不知道呢。” 正文 白鸽(一)   办公室里静悄悄,所有人都屏息等待一场别开生面的表演。唐卡一早便怒气冲冲的进了新领导的办公室,到现在都没有出来。门锁着,听不见声音,大家猜测如果打起来了一定是唐卡吃亏。   “出来了,出来了,”   “嘘,别看,别说话。”   众人窃窃私语,唐卡坐回位置上,把杯子里凉了的水倒进旁边的发财树的花盆里,水面上浮动着泥土和烟灰。   “谈判的怎么样?”后座的葛飞探过头,小声打听着,   “还能怎么样?维持原判,我休假这么多天的工资全部扣掉,一!分!不!少!”   “我去,那你这个月就没剩什么了,”   “要不,哥几个支援一下‘困难群众’?有钱的出钱,没钱的跟别人借借。”唐卡把空杯子朝一边伸过去,八卦的声音立刻一哄而散,索性起来倒杯热水,竟然还有执着的好奇分子一路尾随至茶水间。   “刚才还一副要掀了天的样子,怎么一下就怂了?”   “啧,什么叫怂啊,服从领导安排。”唐卡从橱柜里拿出两个杯子,站在一边等着咖啡开始沸腾。   “也是,新官上任三把火,我等‘前朝旧臣’还是低调一点,省的招惹麻烦。”   “切,你以为我跟你一样啊。”   新领导的办公室门开了,伴随着女人轻柔的说话声,高跟鞋踏着木地板的声音有条不紊的朝着茶水间的方向延伸。   “又见面了……要喝咖啡么?刚煮好的,给你。”葛飞被唐卡全力的挡在身后,仍然努力的看清了这张带着香味的新面孔——直发长到肩膀,皮肤白皙仿佛泛着光,薄薄的单眼皮随着微笑弯成两叶柳,脖子细长,显得整个人分外精神。   “谢谢。”女孩儿接过唐卡递过来的杯子,另一只手又轻轻握住唐卡刚准备要喝的咖啡杯,皮肤短暂的触碰,唐卡顿时放空了2秒。   “不介意吧?”   “哦,不介意,不介意。”唐卡松开手,看着女孩儿的浅笑差一点忘我,振作起来之后,她已经端着两杯咖啡走回办公室,茶水间里弥散着清幽的香水味。   “哇塞,长的挺漂亮的。”   唐卡白了葛飞一眼,“处男才只看脸,”然后,眯起眼睛,伸出脖子,从细细的脚踝到挺拔的腰背仔细打量一番,回头,重新取出个杯子,等待咖啡再一次沸腾。   “以前刘总在的时候都没有这样的秘书……啧啧,果然不一般啊。”   “她才不是秘书,她是林总的妹妹。”   “妹妹?哪种妹妹?干的还是湿的?”葛飞猥琐的看着唐卡,等待着对方回应一个同样猥琐的眼神,渴望屌丝男之间的惺惺相惜,没想到等到的只有鄙视。   “邪恶!肮脏!污秽!她是林澍昱的亲妹妹,林澍旻,同父同母的那种,所以啊,我怎么能拆我准小舅子的台呢。”   葛飞眨巴着眼睛,愣了半天才恍然大悟,“你们什么时候搞上的?”   “嗯……马上。”唐卡往杯子里加了一袋糖,看着搅拌形成的一圈圈的漩涡,眯起了眼睛。   “我去”   刚从地铁出口登陆,唐卡就被路边慌张倒退的一双红色高跟鞋踩到大脚趾,皱着眉头抬起身,背影似乎是个美女,本想这事儿就算了,没料到对方继续往后退,高跟鞋在脚趾原来的位置又碾了一下,   “我说,这位小姐,”   “跳了吗?真的啊,真跳了啊?”红色高跟鞋头也不回的又往前面的人群里挤进去,饶有兴致的附和着四周的窃窃私语。   唐卡跟着望向同一个方向,对面的楼顶护栏边上站这个男人,一只脚已经迈出护栏,上半身弓着,盯着地面,跃跃欲试的样子。人群里有人起哄,有人惊叫,有人唏嘘,有人谩骂,唐卡猜着,到底有没有人报警。   唐卡拿出手机,屏幕刚好闪出个来电,   “喂,我快到了,”   “半个小时之前你就说快到了,再给你十分钟,不来我就走了。”   “好啦,快了快了。”唐卡挂掉电话,心里嘀咕,这个白长庚突然说要请吃饭,一定有事儿,有事求于人还这么不耐烦,切,没礼貌。   一进餐厅面闻到一阵浓烈的麻辣香锅味道,唐卡只是闻着,额角都快要冒汗,白长庚坐在最里面的位置上向门口招手。   “哟,都点好了。”   “嗯,吃吧,别客气。”   唐卡扫了一眼铺满青红辣椒的香锅虾、麻辣鱿鱼丝、红油尖椒鸡和看着最清淡的泡椒木耳,顿时觉得胃恐怕要穿孔,   “服务员菜单。”   “不用点了,菜都上齐了。”   “你请我吃饭我好歹点一个吧。”   “这么多菜还不够你吃的。再说,超支的话剩下的部分你自理。”   “我吃不了这么辣的。”   “那就练一练,来吃个虾。”唐卡举着筷子,盯着白长庚夹到自己碟子里的干辣椒、花椒和虾,做了个深呼吸,服务员还站在旁边保持微笑,   “先生还要点些什么?”   “嗯,给我来一碗白开水。”   午饭时间,餐厅的客人越来越多,碗碟交错,闲聊的声音一阵高过一阵,两个人像被遗忘在角落里,白长庚美滋滋的嚼着木耳,唐卡的白开水碗里表面上已经漂浮着一层鲜艳的红油,吃的一边流眼泪,一边擤鼻涕,场面甚是“感人”。   “说吧,赶在我辣死之前,给我说说,要求我什么事儿。”   “嗯,这个嘛,说来话长。”   “那就精简着说。”   白长庚放下筷子,唐卡还在擦汗,终于有服务员走过来,加了杯热茶,然后提着水壶迅速走向别桌,暖暖白烟,卷着苦荞的清香。   “对于我所做的事情,你有没有什么疑问?”   “什么疑问?”   “除了你自己看见的,和苏芳告诉的你那些事情,你就没有其他想问的?”   “你怎么突然说这个,我不爱打听别人隐私,你放心,我嘴巴紧的很。”唐卡吐着辣红的舌头,又夹了个鱿鱼丢进白开水碗里。   “这样啊,”白长庚举起杯子,靠近嘴边,心思还在别处。   “不过,”唐卡抬起头,眯起眼睛,凑近白长庚的脸,目不转睛,   “你干什么?”   “你戴眼镜应该不是为了看得更清楚吧。”   白长庚笑起来,放下杯子,两手交叠在桌子上,缓缓取下眼镜,凑近唐卡的脸,目不转睛。   “啊,你,你的眼睛,”唐卡差一点叫出声来,连忙喝了一口茶水,又烫到了舌头,   “喝我的吧,我这杯凉一些。”白长庚把杯子推到唐卡面前,眨眨眼,浓密的睫毛挡在一黑一红的两只眸子前,   “你只看一眼就吓成这样,如果我不戴这眼镜,根本就哪里也去不了。”   “怎,怎么回这样啊?”唐卡突然降低了音量,鬼鬼祟祟的像个偷到什么秘密的贼。   “干我们这行的一出生便是这样了。如果不是这样还做不了‘收债人’呢。”   “我知道,电影里面演过,特别的眼睛能看见鬼。”话音刚落,唐卡忽然毛骨悚然,两手握紧了杯子取暖,眼睛不由自主的环顾四周。   “我能看见的比你说的高级多了,还记得陶春身上的白光么,那就是每个灵魂的能量核,正常人都在心脏的位置,而用时间借贷过的人能量核也会转移到不同的位置,我要做的就是看见异常的能量核,然后用我的恐狼抓住它,”   白长庚伸出右手,手掌摊开,空无一物,除了凌乱的掌纹。   “你说的是那个图腾吧。”   “恩,他沉睡在我的血液里,叫醒他的方式你见过的。”   唐卡清楚的记得,那晚被利刃割裂的掌心,流过那么多血之后,此刻竟然看不到一丝痕迹。   “除此之外,我还能看见一样东西,人的寿命。”   唐卡睁大了眼睛,忽然兴奋起来,“哟呵,这技能好,闲时你也可以去天桥底下摆个算命卜卦的摊,定能发家致富,给我看看,我还能活多久?”   白长庚歪着脑袋,看了眼唐卡的额头,咳嗽了几声,长吁口气,   “你还有……”   “算了,别告诉我,我可不想像告别式一样的过完后半生。”   白长庚耸耸肩,靠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摇来摇去。   “苏芳他们也跟你一样么?”   “不一样,所以啊,他们一般做内务,杨光搜查线索,夏萋萋制定计划,我去‘收债’,就连核桃也不是一般宠物猫,它是只还没有成年的猞猁,长大了可是只猛兽哟,”   唐卡看了看左手,核桃的牙印还在,看来以后要讨好这只懒猫了。“苏芳呢,是所有信息的枢纽,”   “你们都听命于苏芳?”   “不,怎么说呢,我们就像是区域分公司一样,一切都是按照总部的指令做。除了这里,其他地方也有同样的‘分公司’。每个‘分公司’都会根据时间不断迁移。”   “你的意思是,你们会离开这里。”   “当然,”   “去哪里?”   “这个得听总部的。”   “总部在哪儿?”   “嗯,我也不知道。”   “说不定根本就没有什么总部,不如就留在这座城市平平凡凡的生活,好好读书,考个差不多的大学,找份差不多的工作,买辆差不多的车……”   唐卡突然停住,他不知道这些话有什么意义,这种差不多的简单生活对于自己都是个未解的迷,对于白长庚来说又何尝不是。服务员换了一个电视频道,正在播出的是一个现场新闻报道,镜头缓缓拉近,一个瘦高的中年男人一只腿悬在高楼顶护栏外,脸色苍白。 正文 白鸽(二)   “哦,这个人我刚才在来的路上见过,当时就是这个姿势,事情还没有解决啊,警察什么办事效率。”   白长庚顺势看了一眼,低头擦着眼镜片,“放心吧,他不会跳的。”   “你怎么知道?”   “他下不了这个决心。”   “你怎么又知道?”   白长庚戴上眼镜,招呼服务员买单。   “是不是消费满两百就可以送一只玩具熊,”白长庚指着墙上挂着的促销海报问。   “抱歉,这个活动已经过期了。”   “过期你们还贴着干嘛,贴着不就是为了说明活动进行中么?我不管,一定要把赠品给我。”   服务员讶异的看看白长庚又看看唐卡,此时周围的食客们也分分把目光转移向这边,唐卡正低着头,努力削弱自己的存在感,一个大男孩儿为了一只玩具熊嚷嚷,太丢脸。   “实在抱歉,要不然送您一瓶饮料……两瓶?”   白长庚四下环顾,指着柜台上一个雪花水晶球说,“那我就要这个吧,反正圣诞节早已经过了,你们留着也没什么用。”   “好的,请稍等。”   服务员走向柜台,唐卡看见他正与收营员一边窃窃私语,一边朝这边指手画脚,雪花水晶球已经装在了包装盒里,唐卡刚刚胸口盯着的一股尴尬才缓缓纾解,   “想不到你还有这么细腻的品味啊。”睥睨着白长庚,唐卡抖抖外套,披在肩上。   “吃完了吧?吃完了就开始工作吧。”   “工作?”唐卡咂咂嘴——果然是鸿门宴!   “苏芳说人手不足,觉得你比较适合做我的助手,我观察了几日,你也确实不像看起来那么一无是处,可以尝试。”白长庚穿上羽绒服,竖起领口,遮住下巴,严密的武装与窗户外灿烂的阳光格格不入。   “搞了半天今天吃饭是为这事儿……我拒绝。”   “那就只能灭口了,毕竟你知道的太多。”   “等等,我想先谈谈薪酬。”   青灰的老墙围成一道道错综而狭长的巷子,勉强可以让两辆自行车并行,走几百步才能看见一盏灯,幽幽暗暗的照着混杂着烟头石子沙土的地面,一条瘦削的黄狗沿着长满青苔的墙根嗅来嗅去,背后的骨头仿佛要刺穿单薄的皮毛,   “大毛,”听见白长庚的声音,黄狗抬头吠了两声,一颠一颠的跑过来,在白长庚的脚旁转圈。   听见狗叫声,一个男人推门走出来,带着四方的眼镜,瘦弱的肩膀似乎都不足以支撑大衣的重量,   “长庚来了,快进来坐。”   “沈老师,”   “哎,早就不是什么老师了……随便坐,我去给你们倒水。”   铁门之内,是一个小院子,里面堆放着大大小小的快递包裹,中间停着一辆电动车,屋子分两半,一间厨房一间住人,院子里支一张桌子,摆两条凳子,算是客厅了。   “不好意思,暖暖刚睡下,只能让你们坐院子里。来,喝水,小心烫。”   “没关系,沈老师,这是我朋友唐卡。这位是沈竹清,沈老师。”唐卡伸手问候,对方礼貌回应,四目相对,唐卡不觉一惊,却忍住不做声,对着白长庚使了个眼色,长庚低头喝水,待沈竹清走后,才凑到耳边悄声嘱咐:多喝水,少说话。   “吃水果。”   “不用客气,我就是来看看暖暖。”   “今天去医院做完化疗就吐个不停,什么都没吃下,这会儿好不容易睡着了,”跟着沈竹清走进里屋,7岁的暖暖躺在一张单人床上,被子里露出白嫩的小脸,粉红色的帽子上两条短短的假发辫子搭在脸颊,嘴角微微笑着,不知道做了什么美梦。   “找到配型了么?”   沈竹清摇摇头,低头猛眨了两下眼睛,“晚上就在这里吃饭吧,我去买菜,你们在这里稍坐一会儿啊,千万别走啊。”   “去吧,我们在这里照看着。”   白长庚又往屋里看了片刻,唐卡读不懂这张冷峻的面孔下是否真的有一颗平凡而暖暖的心。和门而出,两人坐在院子里的长凳上,白长庚将沈竹清刚刚挑出来的新鲜苹果放回袋子里,看着唐卡,   “现在明白我怎么知道他不会跳楼了吧。”   唐卡似懂非懂,心里百般滋味。   “这不是他第一次试图自杀了,自从去年女儿暖暖检查出了白血病,沉重的经济与精神压力下,沈竹清想过跳江、上吊、割腕、服毒,可每次一想起暖暖,便下不了决心寻死了,他原本是职高的一名老师,因为企图自杀的消息不胫而走,校方便以有损师德的名义开除了他,好在送快递的时间相对机动灵活一点,至少能挪出时间照顾暖暖。”   唐卡喉咙里沉甸甸的,半天才开口,“他,他怎么……不去苏芳那里……借贷点什么?”   “要是能借贷就不至于如此了。”   “还有借不成的?”   “沈竹清半年前查出肺癌晚期,时日也不多了,拿什么借?”   白长庚搓一搓冰凉的手,双臂交叉抱在胸前,长吁一声,唐卡不知道他是在叹气还只是呼吸。   “没爱心!没人性!”   “这就是人性。”白长庚从长凳子的一端突然站起来,凳子翘起来,唐卡差一点从另一端跌到地上,踉跄的直起腰,刚刚站稳,   “带钱了么?”   “怎么了?”肯定没有什么好事儿,唐卡不由自主的摸了摸裤子口袋,白长庚眼疾手快,一下就把钱包拿到手,   “嘿你怎么还抢啊!”   “我是要看看你的钱包里到底装了多少爱。”说完,白长庚数了两张一百的留在钱包里,省下的钱全部整齐的叠好,抽一张纸巾拿笔在上面写了些字,将钱包在里面,推开房门,暖暖刚巧翻了个身,朦胧的展开眼睛,看见白长庚一下子来了精神,   “小白哥哥。”   “盖好被子,别着凉。”   暖暖坐起身,将被子仔细的围在胸前,两只手左右摆弄着帽子上的假发辫,一会儿拉高了,一会儿又拉低了,白长庚拿起桌上的镜子,坐在床头捧着,   “这样就好了。”暖暖笑着,干裂的嘴唇有些发紫。   “给你。”白长庚从包里拿出包装盒,从里面拿出雪花水晶球,轻轻晃几下递给暖暖,窗口的阳光透过水晶球面,穿入里面淡蓝色的液体,好像一颗麦芽糖在天空中融化,晶莹的雪花飘落在红顶黄墙的小屋上,落在小屋门前的白鸽上,落在暖暖睁得大大的瞳孔里。   “哇,真好看,跟语文书上写的一样。”   白长庚看见床头的柜子上放着一本小学一年级语文课本,拿起来翻了翻,果然有一页上面画着大雪纷飞的插图,空白的地方写着一些钢笔字,有工整的,有稚嫩的。   “等你好了,我跟小白哥哥一块儿带你去看真正的大雪。”唐卡走过来,一手搭在白长庚的肩上,暖暖抬头望着逆光站着的唐卡,仿佛仰望着一棵巨大无比的树,全部的树影厚重的包裹着渺小的暖暖。   “谢谢,”暖暖没有再说话,盯着水晶玻璃球面流淌的光,嘴唇蠕动了几下,突然打了一个喷嚏。   “再躺一会儿吧,你爸爸去买菜了,马上就回来。”白长庚掀开被子,暖暖听话的钻进去,将被子在脖子周围裹紧,   “小白哥哥什么时候还来看我呢?”   “过几天,下次给你带玩具熊。”   暖暖“嗯”了声,便闭上眼睛,白长庚又站在原地待了几分钟,直到暖暖的呼吸声其听来平和,才走到床头柜前,将抱着纸巾的钱夹在语文书里。   轻轻关上门,唐卡回头,正好看见天空上几片聚拢的云,像一只走失的白鸽。   灶上烧着开水,桌上摆着摘了一半的菜,沈竹清坐在院子中央的长凳上,将语文书里的钱叠整齐,翻开笔记本,在新的一页记上白长庚和唐卡的名字,本里记录了太多名字和时间,沈竹清每一个都记得清楚,如果暖暖不在了,他决定在还完最后一笔钱之后自杀。   巷子里有脚步声,在门口停下,沈竹清仓促的收拾好,没等敲门声响起来便连忙开了门,   “我正想着你们还没吃晚饭就走了呢,菜马上就好……你是?”沈竹清面对着一张陌生男人的面孔,脑袋里迅速翻阅着人名录,没有一个符合。   “您就是沈竹清,沈老师吧。”   “我是,请问你是哪位?”   “方便我进去说吗?”   沈竹清莫名紧张起来,余光不由自主的朝背后暖暖的屋子看去。   “这是送给你女儿的。”男人一只手提着公文包,另一只手递上来一个大纸袋,沈竹清接过来,提着有些重量,还没仔细看清里面是什么,对方已经走进院子里,沈竹清以为是曾经看过暖暖的“好心人”,便也没有再阻拦。   “请坐,我去倒杯茶。”   “不必了,我们还是抓紧点时间吧。”   “不急,先喝杯茶吧,我这里也没有什么好招待的……”沈竹清端着桌上的菜走进厨房,一边关掉灶上的火,一边拿出手机,突然,门口探进半个男人的身体。 正文 白鸽(三)   “我劝你最好不要报警。”   沈竹清顺势抓起一把刀,刀尖颤颤巍巍的瞄准着不速之客,   “你,你是谁?”   “我说过要抓紧时间的,”   “我有的是时间跟你耗,”   “你?哈哈……”男人突然笑起来,上下打量着单薄的沈竹清,面容憔悴,眼神却十足坚定。   “好吧,冷静点,我现在说的是你女儿,我知道,暖暖的时间不多了。”   刀掉落在地上,沈竹清却没有听见一点声响,仿佛连人带刀都陷入了脚下混沌的泥潭里,窒息而深不见底,他太过疲倦,不再挣扎。沈竹清闭上了眼睛,任凭皮肤滑过湿黏冰冷的泥,朝下,一直朝下。忽然,有一只手伸过来,沈竹清下意识的真开眼睛,暖暖房间亮起了灯,一个轻柔的声音从推开的门缝里传出,   “爸爸,我饿了。”   不知道吃坏了什么东西,唐卡从早上起床就开始闹肚子,两腿都发软,晨会也没有参加,为此还被扣了200块钱。   “老唐,你这屎真贵啊!”隔着门板,葛飞坐在马桶上,一边抽烟,一边刷着微博。   “走开,别满嘴施肥,老子烦着呢。嗯……啊……”唐卡攥着卫生纸,撕心裂肺着。   “你还不如请假呢。反正一样要扣钱。”   “我他妈怎么知道,不参加个晨会也要扣钱啊,靠,干脆都让我们白干算了。嗯……”   “小声点,隔墙有耳。”   “老子才不怕呢,就让他林澍昱听见……我就不明白了,他怎么什么都清楚,一定有小人打报告,别让我抓到他,弄死。嗯……嗯……”   “嘿嘿,别这样,毕竟人家还是你‘准小舅子’呢。”   唐卡不用想也知道葛飞那副嘲笑的嘴脸,也怪自己当时放出的大话,其实本来就当讲个笑话,自己满嘴跑火车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但此刻,唐卡却怎么想也不甘心。   “等着吧,老子一定要先办了他妹,在弄他。嗯……”   手机响了。   “白长庚,我在拉屎,一会儿再说。”   “沈竹清出事儿了,我在你公司楼下。”说完,那一头便挂断了电话,唐卡只解决了一半,无奈,敲敲隔壁的门。   “葛飞,我去趟医院啊。”   “好嘞。”   下了楼,白长庚骑着他的自行车正等着。   “这,几个意思啊?”   “我临时让苏芳在自行车上加了个后座,快上来。”唐卡表情上拒绝,身体却还是听话的坐在了后座上,白长庚蹬起踏板迅速的穿过几条街。   “不是,能弄辆像样的车么?”   “车都有车牌,要是被敌人记住了,你随时都会完蛋。”   “敌人?什么敌人?”   “我不是说过,除了我们还有其他借贷的地方吗?那些人违背规则,诱惑他人杀人性命来换取自己的时间,他们就是敌人……我们叫他们巨鬣,巨鬣有一些游走在四方的耳目,就是那天晚上在桥上陶春身边的那些黑影,叫做鹞……沈竹清被他们缠上了,现在要杀人。”   “你一口一个他们他们的,对方到底有多少人,咱们就俩人,岂不是很危险?”   “不危险,怎么能当英雄呢?”   “我没说要当英雄啊。”   “马上就是啦。”   地点是一所职业技术学院,因为放寒假的关系,学校里面几乎没有什么人,唐卡猜测,这应该是沈竹清曾经就职的地方。   白长庚继续骑着自行车在空荡荡的校园里转悠,唐卡坐在后面,却一直思考着骑了两个小时的路程,白长庚竟然一点都没累的样子,到底是不是人类啊?正琢磨着肚子里又作怪,尚未解决完了“另一半麻烦”又开始张牙舞爪。   “哎呦呦,不行了不行了,停车停车。”   “怎么了?”   唐卡迅速跳下车,捂着肚子,半蹲在地上,表情狰狞。   “肚子疼,拉肚子,也不知道怎么了,一天都这样。我去那边教学楼里上个厕所,你先慢慢逛着,一会儿我去找你。”   “你怎么这么多事儿啊?”   “还不是因为你,要不是你着急火燎的,我能不先拉个痛快了!不跟你说了,我先解决去了。”   “那我跟你一块儿去。”白长庚一把抓住唐卡,   “哎呦,你在我拉不出来。”   “那你把这个带上。”白长庚从包里掏出一把枪,递给唐卡,   “你还有这个!”   “是麻醉枪,会用么?”   “应该没问题,我射过气球。一会儿再聊,走了啊。”唐卡头也不回的往前面的教学楼猛冲过去。白长庚在后面喊着:“快点儿,我就在这儿等你啊。”   天慢慢暗了下来,有水滴在脸上,白长庚抬头,两三朵云正在空中飘来飘去,看样子要下大雨了。也好,即使对自己不利,但对于对方也不利。   10分钟过去了,唐卡还没回来,白长庚有种不好的预感,拨通了唐卡的手机号码,焦急的等了一秒又一秒。   “干嘛半天才接电话啊?”   “你说干嘛呢,当然擦屁股啊。你打什么电话啊,想来观摩?”   “擦干净了就快出来,还以为你死里面了。”   “嘿,能不能说我点好,此时此刻,我们最需要的是团结和关爱,知道么?”   “我先挂了,你快点儿。”   “等等,再聊个2分钟的……嘿嘿,走廊里没灯,我害怕。”   “……”   “喂?喂?没挂吧……我没来得及问你,你怎么确定沈竹清会在在这里杀人?”   “我今天去了一趟沈竹清家,家里没人,门也没锁,厨房的桌子上有张字条,说沈竹清今晚要在这里杀人换时间给暖暖。”   “我去,你傻啊,这分明就是骗你来这儿的计谋啊!”   “我知道啊,所以我才来,他们一直在找我,我也一直在找他们,何必都躲在暗处,这样开门见山的正面交锋最好不过,就在这里解决一切吧。”   “你心真大呀。反正说好了,我一非专业人士,不过友情出演而已。”   “你可是收了苏芳的钱的啊。”   “那么点儿钱买我一条命啊,休想。”   “苏芳说如果干成这一单,就给咱们提供一辆车专门做业务,平时随便你开。”   “反正说好了,你那么厉害,我只能提供辅助支持,冲锋陷阵的别指望我,不说了,我快到门口了。”   啧啧,这个见钱眼开的!   挂断电话,白长庚继续环顾安静的校园,每栋楼都都暗着灯,操场上,宿舍楼都没有一点声音,沈竹清现在身在何处,要杀什么人,白长庚没有头绪,一时间,陷入守株待兔的僵局。   白长庚思忖着,一向老实巴交的沈老师怎么能将别人骗到空无一人的学校里呢,对方又是谁,能如此轻易的入局?   头顶又连续滴了几滴水,频率比刚才密集了些,几分钟之后便从乌云的夹缝中挤出一声雷来,白长庚恍然大悟,糟糕!   沈竹清要杀的人是唐卡!   白长庚丢下自行车,一边拨通唐卡手机,一边朝教学楼跑去,空空的走廊里,看不见人影,也听不见手机铃声。   该死,这家伙不会在这个时候手机又静音了吧。   白长庚找到洗手间,没有什么踪迹,“唐卡!”,走廊里只有白长庚的声音,从一端到另一端。   突然,白长庚折返回去,跑到另一条路尽头的电梯间,果然,电梯的上行键亮着,上面的数字由小到大逐次跳跃,白长庚冲进楼梯间,朝着最顶层跑去。   第22层的天台,仿佛使天空触手可及,雨已经下起来了,包裹着冷风,从白长庚的耳畔呼啸而过。   唐卡被绑在椅子上,手脚捆着绳子,眼睛上蒙着布条,嘴上贴着胶带,紧挨着屋檐边缘,背后,就是22层以外的空地。沈竹清站在距离唐卡最近的位置,只要伸一伸手,就能将唐卡连人带椅子推下去。   “沈老师,住手吧。”   “小白,我实在没办法了,真的没办法了。”   雨水模糊了沈竹清的脸,再也没有儒雅的书生气,再也没有沉重的疲倦感,再也没有望着女儿的柔软慈爱,整张面孔就像一幅粗制滥造的肖像画,贫瘠的土黄色和悲哀的深蓝色堆积起来的充满绝望的肖像画。   “为了暖暖,你也不可以这么做。”   “暖暖就躺在医院里,我应该就她,我早就该救她,我所拼命追求的一切,都是我不想再失去的从前……唐先生,只要我杀了你,暖暖就能出院了,就能上学了,就能和你们一样拥有健康的人生了,对不起,唐先生,对不起……”沈竹清把手颤颤巍巍的放在椅背上,唐卡本能的挣扎起来,四角不平的椅子前后左右摇摆着,差一点就往后跌了下去。   “别乱动!”沈竹清狠狠的吼道,两只手紧紧握住椅背,将四角稳稳的定在地上。   “沈老师,就算暖暖因此能得救,但是她经后的每一天都会背负罪责,又如何拥有健康的人生?或许有些人的一生很漫长,可并没有暖暖那么纯真和丰满,即使十分短暂,也要弥足珍贵,不是么?”   白长庚试着往前悄悄挪动着脚步,要是距离在近一点,便可以将沈竹清擒住。突然,一个声音从白长庚的身后传来。 正文 白鸽(四)   “白先生,我们终于见面了。”   白长庚摘掉眼镜,转身的同时,左手握着的弯刀锋利的划开右手掌心,蓝光的图腾睁开了眼睛,头顶,响起恐狼暴戾的怒吼。   “我们早就该见面了,上次躲在鹞的后面,这种不体面的事还真符合你的风格。”   “不先撒点小饵试试水,怎么能钓上你这条大鱼呢?”   话音未落,白长庚翻身一跃,右手直指男人胸膛亮着光的位置,对方躲闪,又被弯刀挡在面前,情急之下,两只黑鹞从头顶飞出,将白长庚困住,弯刀割开纠缠在一起的黑影,蓝光的图腾骤然沸腾出火苗,巨大的恐狼如一阵飓风,一跃而出,一口便吞噬了黑影。   白长庚站定,环顾四周,刚才的男人却不见踪影,突然,脖子上一阵疼痛的感觉,紧接着全身松软,白长庚昏昏沉沉的倒在地上。   “传说中的白先生似乎不是这种急躁的性格,什么事情让你转了性?就为了这两个凡人?再说,你这麻醉枪也太低端了,不如加入我们,白先生想要什么,我都会竭尽全力。”那男人把麻醉枪丢在地上,拍拍手,从西装的口袋里取出钢笔一样的东西,旋转笔帽,竟然是一把锋利而细长的匕首,那男人蹲下身,仔细打量着白长庚,将匕首的尖端沿着白长庚的身体,上下划走。   “都说你们这种人是没有灵魂的,不过是一堆拼凑起来的冷血冷肉,但我总觉得白先生不一样,让我看看,你的灵魂在哪儿?是不是在这里。”男人举着匕首狠狠的刺向白长庚的胸口,鲜血飞溅出来,白长庚低着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看来不在这儿,那么,是这里吧?”匕首又刺进腰间,白长庚始终一言不发。   “我知道在哪儿了。”男人将匕首丢了出去,方向正对着唐卡和沈竹清所在的屋檐边缘,一直守护在白长庚身后的恐狼跳起来,挡在二人面前,一声撼地的咆哮,匕首回转,刺向那个疯狂的男人,男人捂着胸口,往后退了几步,忽而笑起来,   “一个连灵魂都没有的怪物,学什么悲天悯人之心,可笑。”   白长庚慢慢站起来,呼吸由急促便的缓慢,右手里的光忽明忽灭。   那男人狂妄的笑着:“白先生,跟我走吧,在我们这里,才能实现你的价值,难道你要跟那群人买一辈子卤肉饭?”忽然,男人感到脖子上沉重的窒息感,紧接着是撕咬般的疼痛,一只野兽正猛扑在自己的身上,獠牙刺穿脖子上的血管。   “核桃,咬他。”苏芳扶住摇摇晃晃的白长庚,用衣服按住还在流血的伤口上。   “白先生,怎么样?”   “唐卡还绑在那儿,还有沈老师。”循声望去,苏芳看见被绑的结结实实的唐卡和瘫坐在地上吓傻了的沈竹清。   男人挣扎着,核桃被甩在地上,发出一身尖叫,苏芳抱起核桃搂在怀里小心安抚,再看时,那个男人已经消失不见。   雨越下越大,送沈竹清回到暖暖的病房里,唐卡一刻不停的赶到卤肉饭大王店铺里。   杨光正在门口等着,待唐卡进来,便拉下了铁皮卷帘门。   “你怎么没处理伤口啊?”杨光指着唐卡淌血的脑袋,瞪大了眼睛。   “白长庚呢?”   “在里面。”   唐卡跟着杨光走到白长庚躺着的休息室里,夏萋萋正端着换下来的带血的衣物往外走,核桃蜷缩在苏芳的怀里,疲倦的打着哈欠。   唐卡小心翼翼的走过去,生怕脚步引起的震动会造成白长庚伤口的疼痛。   “他,他怎么样了?”唐卡询问苏芳,又怕得到不好的答案。   “自己看啊。”   唐卡吞咽着口水,眼睛飘来飘去半天不敢落定在白长庚的身上。   “没事的,最惨烈的情景已经过去了。”夏萋萋走进来,端了杯盐糖水,递给唐卡。   “等他醒来,把这个给他喝,你会在这里守着对吧?”   “嗯嗯。”唐卡使劲点头,血溅在了夏萋萋的裙子上。   “呀,你这个人……别动了,等着。苏芳,止血的药物和绷带在哪儿?”   “我怎么知道,你问问杨光吧。”   唐卡琢磨着,不是刚给白长庚用过么,怎么轮到我就开始装穷了,诶?不对啊。   唐卡这才发现,白长庚身上原本的伤口都愈合了,竟然连一丝疤痕都没有留下,白长庚躺的笔直,跟死了一样,但脸色明显在慢慢好转,唐卡感觉自己又一次目睹了人间奇迹。   “这家伙到底是什么啊?”   “生于时空混沌里的神物,生即死,死亦可生,不受时间的界定。”   “就是说他不会死?”   “不知道,据白先生自己说,曾经死过一次,具体怎么死的又怎么活过来的,他说是秘密。”   “那他现在,不会,是死了吧?”   “没有,只是昏过去了。”   “失血过多。”   “应该是疼的,那么多伤口,竟然没有叫一声,大概是怕吓到你吧。”   头顶好像突然有天使经过,休息室里陷入了沉默。   苏芳安慰道:“别紧张,这种情况也不是第一次发生,慢慢你就习惯了。”然而,唐卡的眉头反而皱的更难看,眉毛扭曲的像两条嵌在泥土里的千足虫。   “我之前在混乱中听到,说,白长庚没有灵魂,是什么意思?”   “生于混沌里,不知从何开始也不知从何结束,自然没有人那样的灵魂……但像白先生这样生来具有特殊的精神力量和强大的肉体的人,总部便会千方百计的找到他们,然后加以重用,这种生存方式,是他们的责任,也是存在的意义。”核桃在苏芳的臂膀里扭来扭去,似乎厌倦了冗长而低气压的对话。   “那他的父母是怎么过世的?”唐卡早就想知道,一直不好意思当面问白长庚,他想要对白长庚好一点,算是弥补从前那个无助的自己。   “父母?他哪儿来的父母?”   没有父母!原来,竟然是这个意思!   “白长庚你给我起来,还我钱,还我外套,还我零食,骗子……”唐卡一边嚷嚷,一边后脑勺飙血,夏萋萋抬着手,不知从哪里切入。   “好啦,别动了。”   “白长庚,别装死,还钱!”   “别动,呀,脏死啦……”   天边渐渐亮了起来,有时候,时间会想气泡一样膨胀、失控;有时候,又会像清晨的早班车声一样悠长、踏实。   杨光掀起铁皮卷帘门,送菜的工人刚刚把车停在路边,两人用熟悉的手势打着相似的招呼,新的早晨好像与昨天站在同一个起跑线,却奔跑向不同的神秘的夜晚。   唐卡好不容易挤进电梯里,双臂紧贴在身体两侧,感觉肋骨快要被挤断了,头顶还盘旋着咖啡、油条、韭菜包子的复杂的味道,肚子更疼了。下了电梯,唐卡连卡都没打,就冲进了厕所,坐上马桶,开始回忆到底吃了什么鬼东西,顺便听听隔壁聊八卦。   “中午去打球么?”   “算了吧,下午还上班,根本来不及赶回来。”   “还回来干嘛呀,林澍昱出差了,会很长时间不在公司,哎呀,终于可以轻松轻松喽。”   “行,那我们中午就去离球场近的地方吃饭,那儿开了一家川菜馆,网络点评很高。”   嘿,还有这种好事儿,那我岂不是也可以随心所欲的翘班了。   唐卡美滋滋的想着,手机在口袋里开始震动。   “白长庚,你怎么每次都那么会挑时间打电话过来。我在拉屎,一会儿说。”   “沈竹清出事儿了,我就在你公司楼下。”   “我去,又来!”   唐卡走到大门口,白长庚正等在那里,这回没有骑自行车。   “又怎么啦?这回先交代清楚,否则我不会跟你走的。”   “暖暖,走了。”   一瞬间,唐卡不知道说什么好,眼睛直勾勾的盯着脚下的路,脚下忽然没有了路。   “什么时候的事?”   “几天前吧,我也是才知道。”白长庚掏出一个笔记本,唐卡记得,那是沈竹清的笔记本,上面记着各种各样的姓名和联系方式,有些金额上画着圈,有些没有。笔记本第一页夹着一封信,是沈竹清写给白长庚和唐卡的,唐卡默默读着,每一个字都是告别,信中描述的,除了道歉,还有请求。   “沈老师留了些钱,他说自己没有时间了,拜托我们帮他按照笔记本上的联系人,把相应的金额归还回去,他不忍心当面告别,只能选择这种方式。”   “那沈竹清人现在在哪儿?”唐卡追问道,却早已有了答案。   “不知道。”白长庚没有继续说下去,将笔记本和信装好,招招手。   “走吧,开工了。”   “又骑车?”   “上次说过,要给你配辆车的,那,这是钥匙。”白长庚食指旋转着钥匙环,唐卡开始有点兴奋,但又很快让自己冷静,果然,苏芳这种抠门的铁公鸡,绝对是不会给什么甜头的。   “这不是送菜的货车吗?”   “嗯……这不是重点。出发吧!”   车轮,碾着人生的年轮,行进着一生一遇的不断重复,重复的串联,串联着偶然。 正文 窗外有盏灯(一)   凌晨2点半,国际机场的大厅里依旧不乏接机的亲友团。柳又青独自拖着行李箱,站在B出口,迎面吹着五年未曾谋面的故土的冷风,他想找一点熟悉的感觉,却仍旧觉得自己是个陌生人。从口袋里取出一支旧款的诺基亚,开机屏幕闪出蓝色的画面,又青翻开短信箱,里面保存着许多年前的往来消息,收发人都是同一个名字——何舒桐。   时间只允许短暂的留恋,手表上的指针提醒着程又青不远万里到此的原因,8个小时的时差,期待而疲惫。   诺基亚时刻待命,等待着不知何时才会打进来的电话。另一方,手指在智能手机屏幕上滑来滑去,小心拿捏着分寸。最终,程又青还是决定一个人乘坐出租车,目的地是布鲁明顿酒店。   洗完澡,换身衣服,程又青倒了杯红酒,隔窗,俯瞰着焕然一新的故乡,完全不再是梦里的模样。窗外下着雨,程又青数着街灯一盏接着一盏熄灭,不知不觉,已是清晨。   重新启程的人们,匆匆赶着路。程又青站在一所公寓大楼地下抽着烟,最后一口烟圈很快被风吹散,程又青拨通了那个手机号码。   “我在你家楼下,一起吃早饭吧。”   “是么……哦,我忘了告诉你,我半年前就搬家了。我把地址发给你。”   忘了?   程又青低着头在原地打着转,独自化解尴尬,反正也没人会知道。拖着行李箱,程又青迈进28楼的走廊,正好看见何舒桐站在门口贴福字。   “我来帮你吧,都贴歪了。”   程又青抬起胳膊左右摆弄,将福字瞄准门当中,扭头问,“你看看位置正不正?”   何舒桐也正看着他,褐色的长发被风得蒙住了脸,像丝绸之路上走过的异国少女,一瞬间,程又青感觉一阵眩晕。   “你还好吧?”   “可能是时差的缘故。”   “进去喝杯牛奶,我刚好煎了松饼。”   一进门便闻到熟悉的气味,从何舒桐的头发到裙摆,从布鲁克林的地铁口到单身公寓的沙发。程又青嗅着飞机落地之后最令人回味的一刻,睁开眼睛,看见门口并排放着两双夏季的拖鞋,一大一小,一男一女,款式和颜色都不是程又青的习惯。另一侧是一双羊绒加厚的拖鞋,既不是新的,也不是程又青的号码。   “随便穿一双就行,”   程又青装作没听见,将行李箱放在门边,跟着何舒桐走进客厅,湿漉漉的鞋底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印上乱七八糟的图形,何舒桐听见胶皮与地砖的摩擦,若无其事的走进厨房端松饼,围在上身的披肩往下滑落了一半,在脚旁慵懒的摇摆,像一条毫无防备的狐狸尾巴。   “加了香蕉么?”   “鼻子真灵。桌子上绿色那罐是蓝莓酱,白色那罐是花生酱,别拿错了。”   至少还记得自己对花生过敏,程又青总算有些安慰,像是贫瘠的土地上来了雨水。   “我比较喜欢你上一间公寓,”程又青打开绿色的罐子,把蓝莓酱涂抹在松饼上。   “你每年都这么说。”   可是今年不同了。程又青没有说出口,墙上挂着许多张照片,程又青随意瞟了瞟,故意不去比较照片里那些陌生的面孔谁与谁更亲近,低头嚼着松饼,好甜,甜到口干舌燥。   “不好意思,因为工作的关系,只能请你吃个早饭了,”何舒桐两手握着牛奶杯,坐在飘窗上,两只脚伸进刚好洒落在台上的阳光里。   “还在主持夜间音乐频道么?”   “嗯,你呢?还在欧洲开画展么?”何舒桐明知故问,她知道他所有的消息,从万众瞩目到私人生活,有网络上搜索到了,有朋友圈听说到的。   “我现在,单身了。”   太阳换了一个方向,阳光的角度开始倾斜,何舒桐一边在光里,一边在影里,身体因为不均匀的温度而缩的很紧,牛奶放在窗口吹着风。   程又青环抱着何舒桐分隔在阴影里的身体,新鲜的气味在毛孔里穿梭,松饼、牛奶、洗衣液、沐浴露……嗅觉、味觉与触觉的交错,程又青闭上眼,让自己淹没在柔润细腻的白色里。   程又青醒来的时候,何舒桐正在镜子前面描着眉,嘴唇上抹了鲜艳的珊瑚色,程又青回忆着它的味道。   “醒了?”   “我想起布鲁克林了。”   何舒桐低头挑选着香水,镜子里,程又青倚在立起来的枕头上,穿着衬衣。   “在布鲁克林的时候,有一次洗衣服,你从兜里掏出几张皱皱巴巴的美金钞票,马上就去买了杯酒,酒醒了以后才想起来还没存够下个月房租的钱。”   “像孩子一样。”   “嗯,你一直像个孩子,去动物园看长颈鹿的时候,还会昂头扭着嘴巴学它们咀嚼的样子,”程又青不觉得笑出声来。   “长大了,就不会了……楼下有间茶餐厅,口味不错,你可以在那儿解决午饭。我中午有个约会,先走了。”   “跟谁?”   何舒桐没有回答,一边踩着高跟鞋,一边整理风衣腰间的结。   “跟谁一起?”   何舒桐声音里开始不耐烦,“我们每年见一次面的前提,是不要过问彼此的私事……你不会忘了吧?”   程又青追出来,停下来,站在两个人彼此触手可及的地方,停下来,短暂而快速的思考着自己为什么要一年一年的回到这里?为什么要小心翼翼的维持着这种若即若离的感情?然而,这一切似乎都已经远去,此刻,程又青安静的看着何舒桐波澜不惊的脸,乞求她内心深处曾经滚烫的熔液,只是休眠,不是死亡。   “又青,出门多穿点,这儿比伦敦冷。”   门关上,程又青站在门里,听着门外高跟鞋渐渐走远的声音,玄关的双人拖鞋颜色鲜艳的刺眼,程又青拿起一只,放进包里,随便坐了一辆公共汽车,不知道换了多少站,也不知道去往什么地方,找了个少有人去的湖,将拖鞋远远的丢了进去。   除夕夜,卤肉饭大王早早关了门。   “夏萋萋,菜上齐了没有?”   “都准备好了,你去门口点灯吧。”   在门口点盏老式的灯笼守岁,是苏芳的习惯,晚餐前点灯,天亮的时候吹灯,一年重复着一年,唐卡追问原由,苏芳故作神秘,“还是别知道的好,怕吓到你。”   “切,还能比你们这几个人还可怕么?”   “拿好灯笼,当心弄坏了……少说话,干点正事儿吧。”白长庚端着松鼠桂鱼从唐卡面前穿过,鲜香四溢,味蕾立刻绽开了小花。   原本春节也不知道去哪儿混日子,唐卡假装没订到度假的机票,死乞白赖的非要跟白长庚一起在卤肉饭大王过年,门外人迹寥落,偶尔出没在街头的也只是过客,打火机微弱的火光照亮了唐卡的脸,突然之间,唐卡对新一年充满了期待。   “妈呀,吓我一跳。”一回头,一张男人的脸沮丧的悬挂在黯淡的夜色里。   “抱歉,因为除夕,许多店都关门歇业了,我看你们这里还亮着灯,还可以点餐吗?”   “我们也歇业了,不好意思啊。”   “这样啊,”   喵!   核桃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盘在男人脚下,绒绒的毛脸蹭着男人的裤脚。   “核桃,过来……这位先生,如果不介意的话,就跟我们一起过除夕吧。”   男人转过身,看着核桃肥胖却灵敏的身体跳进苏芳的怀里,像一个弹跳起来的皮球。   “那,我就不客气了。”   “喂,你都没开口请过我呢。”唐卡心里不平衡,难道自己还比不上一个陌生人。   “你是自己人,我还跟你客气什么呢。”   “这话,听着还像样。”唐卡在圆桌边,挑了个紧挨夏萋萋的位子,白长庚却坐了过来,   “这是萋萋的位子。”   “上面有没有名字。”   “诶……你这孩子……”   “我要挨着苏芳坐,哟,这位是……”   夏萋萋盯着跟着苏芳走进来的男人,上下打量着,杨光却第一时间叫出了他的名字,“程又青。你是程又青吧?”   “你认识我?”   “当然啦,我还在伦敦看过你的画展呢。”   “你小子还去过伦敦呐。”唐卡把胳膊支在杨光肩膀上,再仔细看一眼这个整天垂头丧气的男孩儿,一如既往的有点土。   “那当然,我可在那儿住过很多年的。”   “你在那儿干嘛?”唐卡有意无意的继续问着,突然碗里多了块儿鱼肉,   “尝尝这个,我最拿手的菜。”夏萋萋正提着筷子,俯身靠近过来,V型的领口刚好露出柔美的锁骨线条,唐卡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你做什么都好吃。”   苏芳煮了青梅酒,给程又青倒了一杯,   “能喝一点吧?”   “可以,谢谢。”酒有些满的快溢出来,程又青嘬了一口,整个口腔都暖暖的。   “这样喝酒多没劲,我们玩个游戏吧。”夏萋萋抽了一把一次性筷子,系数掰开,用圆珠笔在上面写写画画,然后,将写有字的一端朝下,放在筷子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