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内 容 简 介 本书是清末“狎邪小说”《九尾龟》的规范汉语改写评注本。书中以清朝末年苏州、上海、天津、北京四个大城市中各种各样的妓院为背景,全方位、广角度地描写了妓女、嫖客、官僚、宠妾、戏子、娈童、土豪、流氓、骗子、傻瓜……等形形式式的人物以及他们之间错综复杂的纠葛和关系。通过这部小说,可以形象地看到封建社会末期上层社会的腐败、中层社会的堕落、下层社会的苦难。原书颇负盛名,在中国文学史上有一定地位;但是故事结构松散,叙事混乱,而且用吴语对白,在一定程度上损害了小说的积极意义并缩小了读者面。现由对卖淫问题素有研究的著名通俗小说作家吴越先生用规范的普通话重新结构改写并加详细注解和简短的评论,在保留原书精华和韵味的前提下,使故事更加缜密紧凑,适合非吴语区的读者阅读。 正文 导    读 本书是清末颇负盛名的“狎邪小说”《九尾龟》的规范汉语改写评注本。 标榜为“醒世小说”的《九尾龟》十二集一百九十二回,共八十八万八千字(分段后当在九十万字以上),清光绪末年至宣统初年由上海点石斋石 印分集陆续出版 (据说此书后来有人续到二十四集, 原书未见)。  作者署名“漱六山房”,文内则自号“潇湘花侍”,原名张炎,字春帆,别署“仙源苍园”或“项苍园”, 江苏常州人,生年及身世不详,只知他二十三岁即离开常州,一说死于1935年,但是1940年他还撰有武侠小说《天王老子》,写清代江南大侠张树声故事,由上海中央书局刊行,可见并不可靠。(我们曾发专函向常州市文联了解,未接到回信,估计他们也缺乏资料。)据孙楷第先生《中国通俗小说书目》所载,知道他除《九尾龟》外,还著有《扬州梦》十回(非演郑燮之《扬州梦》),有光绪三十四年(1908)集成图书公司印本;《宦海》四卷二十回,有宣统元年(1909)上海环球社印本, 另外一部《家庭现形记》,原本未见,书目则见于《小说林》第九册丁未年(1907年,光绪三十三年) 小说调查表。  据蒋瑞藻《小说考证续编》引《谭瀛室随笔》介绍《九尾龟》小说及作者情况,有这样一段话: 《九尾龟》小说之出现,又后于《繁华梦》①,所记亦皆上海 ① 繁华梦——以《繁华梦》为书名的小说清末颇多,最早的是孙玉声著《海上繁华梦》,1903年笑林报馆刊,书未见, 内容不详;又有孙家振著写妓院生活的小说《海上繁华梦》,1908年由商务印书馆分三集排印出版,初集二集各三十回, 后集四十回,共一百回,写谢幼安与桂天香的爱情故事, 后孙氏又撰《续海上繁华梦》,仍是初集二集各三十回,第三集四十回,共一百回,于民国四五年间由上海文明书局发行; 此外,晚清还有《最新上海繁华梦》,作者佚名,由上海小说支卖所石印发行,书未见,内容不详;又韩邦庆著《海上花列传》,1892年出版后,也曾经用《海上繁华梦》的书名在上海、香港石印再版。此处拟指孙氏《海上繁华梦》,而孙玉声、孙家振本是一个人,1903年先用孙玉声的署名在报纸上连载,1908年排印成书时改署名为孙家振。——孙玉声(1864~1940),名家振,别署海上漱石生、警梦痴仙。上海人。清光绪十五年(1889)出任《新闻报》本埠新闻编辑,光绪十七年(1891)起担任该报总编辑长达九年。光绪二十四年(1898)与吴趼人合作创办《采风报》。光绪二十六年(1900)脱离《新闻报》,翌年独立创办《笑林报》。光绪三十一年(1905)起担任《申报》本埠新闻编辑二年余,此后又陆续担任过《时事新报》、《舆论时事报》、《图画日报》、《图画旬报》的总编辑。清宣统元年(1909)后,一度离开报界,以写小说为职业。民国4年(1915)后又陆续办过一些小报,如《新世界报》、《大世界报》、《上海报》、《民业日报》等。《大世界报》停刊后,离开报界。所著小说很多,其代表作为《海上繁华梦》。 近三十年青楼之事。用笔以秀丽胜,叙事中,或间以骈语一二联,颇得清圆流利之致,盖仿《花月痕①》体裁也。书为常州张春帆君所撰。张君寓沪久, 时为各报馆撰短篇小说,阅者颇欢迎之。后至粤东,任随宦学堂监督;民国光复后,任江北都督府要职,颇著劳勋。自江北都督府裁撤,久不得其消息矣。 书中以张秋谷为全部重要人物,描写其性情之豪侠,举动之阔绰,气概之高迈; 文章则咳吐珠玉,勇力则叱咤风云; 至于猎艳寻芳,陶情适性,则又风流跌荡,旖旎缠绵, 有杜牧②之闲情,擅冬郎③之绮语,是盖宇宙间独一无二之全才,亦即张君以之自况也。“九尾龟”之义,但借以讥毗陵④某某之巨绅,而与本书无甚关系。喜阅小说者,以其名之奇,购阅者甚众。是又引人注意之一法也。(转引自孔另境《中国小说史料》,上海古籍出版社1883年再版本,原书初版于1936年。)  此外,郑方泽《中国近代文学史事编年》(吉林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中还有这样一段话: 《九尾龟》十二集一百九十二回,漱六山房(张春帆)著,点石斋刊行。《九尾龟》同《海上花列传⑤》、《海天鸿雪记⑥》、《广陵潮 ① 花月痕——是我国第一部以妓女为主要人物的长篇言情小说。作者魏秀仁(1818-1873),字伯肫,一字子安,又字子敦,号眠鹤主人、眠鹤道人,又号咄咄道人、不悔道人,清福建侯官(今福州市)人。魏秀仁自幼随父研习经史,二十八岁方考中秀才,二十九岁考中道光丙午科举人,以后屡试进士不第,曾去陕西、山西、四川省官府做幕僚,并曾主讲渭南象峰书院、成都芙蓉书院。同治元年,他返回福建家乡,继续教学和著述,生活十分困顿,最后在贫病潦倒中去世。故事写韩荷生、韦疾珠与青楼女子杜采秋、刘秋痕的爱情故事。书中的韩荷生才兼文武,屡见奇功,终得封侯,杜采秋也受一品夫人封典;韦疾珠则怀才不遇,穷困潦倒,落得个一病身亡,刘秋痕也自缢殉情。作者通过这一穷一达两对人物的描写,寄托了自己的不平和追求。其中关于韦、刘二人的描写,凄婉动人,颇具艺术感染力。 ② 杜牧(803-约852)——字牧之,号樊川居士,京兆万年(今陕西西安)人,宰相杜佑之孙。唐文宗大和二年进士,授宏文馆校书郎。后赴江西观察使幕,转淮南节度使幕,又入观察使幕。史馆修撰,膳部、比部司勋员外郎,黄州、池州、睦州刺史等职,最终官至中书舍人。晚唐杰出诗人,尤以七言绝句著称。擅长文赋,其《阿房宫赋》为后世传诵。注重军事,写下了不少军事论文,还曾注释《孙子》。有《樊川文集》二十卷传世。 ③ 冬郎─—是以写香奁体诗著称的唐诗人韩偓的小名。 ④ 毗陵─—古代郡、县名, 治所在常州, 后世用作常州别称。 ⑤ 海上花列传——韩邦庆著,本丛书改名《花国春秋》。 ⑥ 海天鸿雪记——“二春居士编,南亭亭长评”。二春居士真实姓名不详,清末淅中人,曾为沪上寓公,用吴语写成《海天鸿雪记》二十回。作评语者南亭亭长即武进李伯元。本书最初由游戏报馆出版,光绪二十五年(1899)六月二十一日出第一期,嗣后每月出六期,至二十回止。光绪三十年(1904),世界繁华报馆出版单行本。1989年江西人民出版社纳入“中国近代小说大系”,出布面精装,印两千册。 ①》等等,都沿袭旧的、落后的传统发展来的,为后来鸳鸯蝴蝶派的小说奠下了基础。 又张春帆名炎,别署漱六山房,毗陵人。因常出入于烟花之中,寻欢作乐,闻见甚多,于是杯酒块垒,绮梦莺花,写成《九尾龟》,一时风行,版式有数十种之多。创作的小说甚多,其他还有《情网球》、《烟花女传》、《反倭袍》、《摩登淫女》、《风尘剑侠正续集》等。 根据以上一鳞半爪的资料,约略可以看出作者的生活与创作道路。可以想见,他也和《海上花列传》的作者韩邦庆一样,出身宦门世家,从小聪明,好读书而不喜欢读“正经书”,也不热中于仕途,怀才不遇, 可能给官僚们作过幕,但是放荡不羁,沉溺于酒色,对娼妓生活和官场十分熟悉。可以说:他是那个时代所产生的一位“歪才”、“怪才”, 从文学的角度看, 当然也是一位“人才”。 关于张春帆《九尾龟》之外的其他作品,各研究家所记出入颇大。因为当时的小说家地位很低,特别为宣扬“正统”的大人先生们所看不起,报刊连载或出版单行本小说,作者大都更名改姓或署一别号,许多小说的作者究竟是谁,已经很难考证,有的出于传说, 有的出于猜测,准确性并不可靠。据1990年出版的《中国武侠小说大辞典》的记载:《九尾龟》十二集一百九十二回出版以后,坊间竞相翻刻,有版本十几种之多。1926年,《上海画报》主人约他续写,于是又有了《续九尾龟》十二集,连以前出版的十二集共二十四集。1928年,他曾在《平报》三日刊任主笔,同时为《紫罗兰》半月刊作长篇武侠小说《虎穴情波》。1929年又为《紫罗兰》作长篇武侠小说《紫兰女侠》。1932年又为《万岁》半月刊撰写长篇武侠小说《烟花女侠》。1940年撰武侠小说《天王老子》,写清代江南大侠张树声故事,由上海中央书局刊行。此外还有武侠小说《球龙》、《风尘剑侠》正续集;社会小说《政海》、《魔海》、《情球网》、《摩登淫女》、《反倭袍》等。看起来,作者所写的小说,取材都离不开官场和嫖界这两个大范畴,很可能还是把妓女和侠女有机地结合起来的第一人甚至是唯一的一人。 ① 广陵潮——民国文学的“三潮”(广陵潮、人海潮、歇浦潮)之一 ,属于当时的“鸳鸯蝴蝶流派”文学。作者李涵秋 (1873~1923),清末民初文学家。名应漳,字涵秋,号韵花,别署“沁香阁主人”。扬州人。20岁中秀才。29-48岁,先后到安庆、武昌作家庭教师。清光绪二十七年(1901)返回扬州。宣统二年(1910)起,任两淮高等小学文史地教员,后兼任江苏省立第五师范学校国文教师。1921年赴上海,主编《小时报》,兼为《小说时报》及《快活林》等报刊撰写小说。次年秋,辞职返扬州,未几病逝。一生著作颇丰,著有长篇小说36部、短篇小说20篇、诗集5卷、杂著5篇、笔记20篇。长篇小说处女作《双花记》及相继问世的《雌蝶影》,受到读者的广泛欢迎。代表作《广陵潮》(初版原名《过渡镜》),以扬州社会为背景,以恋爱故事为线索,以鸦片战争至五四运动的许多大事件为背景,展现七十年间的稗官野史,使当时中下层社会的民间风情、闾巷习俗,跃然纸上。张恨水在1946年为《广陵潮》再版作序时说:“我们若肯研究三十年前的社会,在这里一定可以获得许多材料。” 《九尾龟》一百九十二回,叙述1900年庚子事变八国联军后两三年中苏州、上海、天津、北京等地“嫖界”中尔虞我诈、坑蒙拐骗的故事。小说采用“板块式”(mozaik-romano)结构,也可以说是“系列中短篇小说”,而以主角章秋谷贯穿全书。 章秋谷,实际上就是作者张春帆自己的影子──“张炎”变作“章莹”,“春”与“秋”相对,“帆”与“饭”同音, 而“饭”又与“谷”相对─—因此书中把主角章秋谷树为正面的典型。此人不但一表非俗,风度翩翩,而且文武全才,满腹经纶,是个江南名士。弱冠之年,即逢八国联军侵略中国。但是他没有奋发图强, 立志救国,而是采取消极的态度,一方面痛恨政府无能,无意于仕途;一方面却沉溺于酒色,把自己的大好青春都在花丛柳阵中白白度过。他代表了当时日趋没落的封建地主阶级中消极落后的一面,对“革命党”也持怀疑、嘲笑的态度。反复宣扬的只是章秋谷“吊膀子①”手段的高明,以接连不断地博得倌人的青睐为满足(实际上妓女出卖的是色情,只要你给钱,何止“青睐”?),甚至以千方百计勾引良家妇女为乐事。因此,整部书的基调是灰色的,缺乏积极向上的意义。 《九尾龟》的出版,晚于韩邦庆的《海上花列传》二十年,应该说一定受到了《海上花列传》的影响,但是其水平与成就都没有超过《海上花列传》。 首先,由于此书是分集陆续出版的,写一集出一集,有点儿近似于现在报刊上的“连载小说”,下笔之初,似乎并没有成熟的、完整的写作计划,只是信手拈来,信笔写去,不但缺乏严谨的结构、完整的故事、洗练的文笔,而且作为书名的、外号称为“九尾龟”的康巡抚,直到全书写了一半儿也就是第六集末尾方才出场,前半部书,都是以章秋谷为主线,写的是上海娼妓中“四大金刚”的故事。有的篇章,由于凑每集的字数,重复和硬塞进去的所谓“穿插”实为“冗笔”也很多。作为一部“中短篇系列小说”,完全可以从容不迫地讲完了一个故事再讲下一个故事;但是由于小说是分集出版的,为了引起读者购买下几集的兴趣,不惜把完整的故事割裂开来,或在前面提一个头,立即放下,另讲别的故事;或者讲了一半儿,就又硬生生地插进另一个故事去。这种写法,并不是为了行文叙事的需要,而完全是为了“吊胃口”,也就是人工制造出来的“悬念”。从文学作品的结构和手法来说,是比较拙劣的。 作者用《九尾龟》作书名,开宗明义第一回,就在《谈楔子演说九尾龟》中介绍说:“龟有三足,亦有九尾。《尔雅》注云:‘南方之龟有九尾,见之者得富贵。’古来麟、凤、龟、龙,列在四灵之内。那乌龟是何等宝贵的东西!降至如今,世风不古,竟把乌龟做了极卑鄙龌龊的混(诨)名。妇女或有外遇,群称其夫为‘乌龟’。……在下这部小说,名叫《九尾龟》,是近来一位富贵达官的小影。这贵官帷薄不修①,闹出许多笑话,倒便宜在下编成了这一部《九尾龟》。” 为什么要把康中丞称为“九尾龟”呢,据作者解释:“不过为着这位康中丞家里头有五个姨太太,有两个姑太太,有两个少奶奶,恰恰是九个人;又恰恰的九个人都是这么风流放诞的宝贝。我所以给这位中丞公起了个‘徽号'叫做‘九尾龟'。” 但是作者自从在第一回做了这个“预告”以后, 号称“九尾龟”的康中丞, 却直到全书第六集的末尾、第七集的开头方才出场, 而且刚刚开了一个头, 又无缘无故地戛然停住,另起炉灶,讲起别人的故事来了,一直到了第八集的中间,才又穿插了康家的风流故事。前后三处加在一起,一共也不超过五万字,只占全书九十万字的十八分之一,可见“九尾龟”康中丞并非全书的主角。正如《谭瀛室随笔》所指出的那样:“‘九尾龟’之义,但借以讥毗陵某某之巨绅,而与本书无甚关系。喜阅小说者,以其名之奇,购阅者甚众。”  实际上,真正贯穿全书的主角是章秋谷,而且分明是作者的缩影,有十分强烈的“自恋”趋向。从另一个角度说,这部小说既然是“板块式”的系列中短篇小说,那么每一个中短篇故事,就都有另一个中心人物作为主角。所以作者在原书第一百二十七回中解释说: 虽然康中丞这个人并不是书中的正角色,但是在下的这部小说既然名目就叫做《九尾龟》,在下做书的自然也不得不把这位元绪②先生姑且当作全书中间的主人翁,好好的演说一番,总算交代过了 ① 帷薄不修——帷薄:帐幔和帘子,古代用以障隔内外;修:整饬。意思是男女不分,内外杂沓。指家庭生活淫乱。 ② 元绪——乌龟的别名。出《太平广记》:吴孙权时,永康有人入山遇一大龟,即逐之。龟便言曰:“游不良时,为君所得。”人甚怪之,载出,欲上吴王。夜泊越里,缆舡于大桑树。宵中,树呼龟曰:“劳乎元绪,奚事尔耶?”龟曰:“我被拘絷,方见烹臞(qú渠)。虽尽南山之樵,不能溃(煮烂)我。”树曰:“诸葛元逊(即诸葛恪)博识,必致相苦。令求如我之徒,计从安出?”龟曰:“子明无多辞,祸将及尔。”树寂而止。既至,权命煮之,焚柴百车,龟犹如故。诸葛恪曰:“然以老桑 书中的一个节目。看官们若毕竟要问着在下做书的:这部小说里头哪一个是书中的主人翁?这却连在下做书的自己也不晓得。看官们意中把那位当作主人,在下做书的就把那位算作主人。就是把在下做书的局外人扭进局内去做一个全书的主人翁,也未尝不可。究竟三千大千世界①,谁主谁宾?恒河沙数②众生,无人无我。在下做书的随口说出,信手拈来,本来没有存着哪个是主、哪个是宾的念头。列位看书的酒罢茶余, 消遣世虑, 也不必存在哪个是主、哪个是宾的意见。无非姑妄言之、姑妄听之罢了。咳! 如今世上的事情, 为着办事的人胸中存了个宾主的念头, 因此坏事的也不知多少! 况且在下这样一部汗牛充栋③的小说, 洒一腔之涕泪, 谁是知音?掬满腹之辛酸,畴④能遣此?寓言醒世,俳(pái排)语成文。东方⑤滑稽之谈,南国烟花之史。知我者怜其沦落,或者方诸⑥、阮籍⑦之穷途;罪我者昨甚疏狂,方且指为灌夫之骂座⑧。文章憎命,时运不济。时遭白眼之人,尽有揶揄之鬼。 寄闲情于风月,惆怅扬州;惑逝水之华年,凄凉锦瑟。借着那青楼中冶叶狂花的姿态,做一部世界上劝人讽世的清谈。把那些上海滩 ① 大千世界——佛家语。在大海中,以须弥山为中心,四方有四大部洲,即:东胜神州、西牛货洲、南赡部洲、北俱庐洲等,由一日月所照的范围为一世界。一千个四部洲为一个小千世界,一千个小千世界为 个中千世界,一千个中千世界为一个大千世界,属一尊佛陀的教化范围。“三千大千世界”,就是“无穷大”的意思。 ② 恒河沙数——佛家语。恒河是南亚第一大河,比喻数量多到像恒河里的沙子那样无法计算。 ③ 汗牛充栋——形容藏书非常多,运输时牛累得出汗,存放时可堆至屋顶。 出处:唐人柳宗元《陆文通墓表》:“其为书,处则充栋宇,出则汗牛马。”——作者用在这里,意思是指自己的书篇幅巨大,但并不太贴切,因为此词一般用来恭维别人的著作多,而不能用来吹嘘自己。 ④ 畴——《尔雅·释诂》:畴,谁也。 ⑤ 东方——指东方朔(前154-前93),字曼倩,平原羌次(今陵县神头镇)人。西汉辞赋家,是相声演员的祖师爷。武帝即位,征四方士人,东方朔上书自荐,诏拜为郎。后任常侍郎、太中大夫等职。他性格诙谐,言词敏捷,滑稽多智,常在武帝前谈笑取乐,“然时观察颜色,直言切谏”(《汉书·东方朔传》)。 ⑥ 方诸——传说中仙人的住所。 ⑦ 阮籍(210-263)——三国时魏国诗人。字嗣宗。陈留尉氏(今属河南)人。曾任步兵校尉,世称阮步兵。崇奉老庄之学,政治上则采谨慎避祸的态度。与嵇康、刘伶等七人为友,常集于竹林之下肆意酣畅,世称竹林七贤。相传“大阮”(低音月琴)即他发明。 ⑧ 灌夫骂座——灌夫,西汉人,初以勇武闻名,为人刚直不阿,任侠,好饮酒骂人。与丞相田蚡不和,后因在蚡处使酒骂座,戏侮田蚡,为蚡所劾,以不敬罪族诛。事见《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后用以指人借酒发泄心中的不满。 上以前的四大金刚①、以后的十二花神②,都一股脑儿收聚起来,做了这一部小说中间的资料,这总也算是现身说法,皆大欢喜。 第二, 糟粕性内容比较多。小说写的是清代末年苏州、上海、天津、北京四个大城市中“嫖界”的故事。如果下笔之初就定下一个宗旨: 以暴露嫖客、妓女的丑恶面貌、卑鄙心灵为目的,无所顾忌地放笔写去, 哪怕连一个“正面人物”也不要,倒是可以写成一部真实反映封建社会底层生活的优秀作品的;但是作者首先要在嫖客中间树立一个“侠客”式的正面人物章秋谷,而且就以作者自己作为原型,于是在许多地方就很难自圆其说了。“人”, 是具有多面性的,作为一个“立体的人”,并不能笼统地说:凡是嫖客、妓女, 就没有一个好人。但是作者囿于他的世界观,对是非善恶的标准,跟今天的人甚至当时的大多数人都不相同。“章秋谷”这个嫖客中的“正面人物”,他的许多作为,是并不值得赞许的。特别是小说的后半部份,章秋谷竟从嫖妓发展到勾引不懂事的小姑娘:才十七岁的伍小姐。而且手段也非常卑鄙下流:先由他的小老婆陈文仙出面把一个卖花儿姑娘阿七骗到“小房子”里让章秋谷奸污了, 然后出钱买通阿七做内线,把伍小姐的奶娘王姆姆收买过来当“皮条客”,再用送宝石戒指的笼络手腕把伍小姐的舅母勾引出来跟章秋谷私通,然后通过伍小姐舅母的安排,让伍小姐跟章秋谷“成就好事”。这种行为,就是在当时把嫖娼看作“风流韵事”的官、商、名士之中,也是不齿的。这样的故事,连鸳鸯蝴蝶派的“言情小说”作家都不屑于去写,而《九尾龟》一书中却淋漓尽致地详细加以描写,只能认为是诲淫诲盗的败笔,违背作者“醒世”的初衷。  关于这个问题,作者自己并不是不知道,所以在章秋谷和伍小姐成奸以后,作者在书中有这样一番解释: 在下做书的写到这里,忽然有一位前辈先生来和在下说道:“你 ① 四大金刚——光绪年间,上海妓女张书玉、林黛玉、陆兰芬、金小宝,被称为“四大金刚”。原因是静安寺附近有一个“味莼园”,是当时上海的四大名园之一。因为主人姓张,习惯上都称之为“张园”(关于张园的介绍,请参看本书附录《张园与晚清上海社会》一文)。园内不但有奇花异草,而且有西式建筑的“大洋房”,有茶馆、照相馆、弹子房等设施,游客很多,特别是星期日,所有的时髦倌人,几乎都要到这里来亮相。有的与嫖客一起坐马车来,有的带着娘姨、大姐儿单独来。只有林黛玉、陆兰芬、金小宝、张书玉这四位最红的倌人,只要天气好,几乎天天要来这里招揽嫖客。每逢这四人到达张园,游客们都拥上前来,好像迎接督抚司道大官一样。有人说:“抚台、藩台、臬台称为三大宪,她们一共四人,不如称为‘四大金刚’。”这一说法在《游戏报》上登了出来,于是“四大金刚”的名称就定下来了。 ② 十二花神——历代文人墨客玩味和吟咏百花,根据出许多趣闻轶事,从而造就出十二个月的花神来。所谓“日日有花开,月月有花神”。十二花神说法众多,有男有女。这里是把当时上海滩上最红的十二个妓女“评”为花神。 这部小说,名叫做‘醒世小说’,自然是唤醒迷途、惊回春梦的意思。那些嫖界里头妓女骗人的事情,只说是唤醒那嫖客,不要安心沉溺、拼命挥金,说说也还罢了;至于这位伍小姐和章秋谷的这件事儿,不过是一件伤风败俗的事情、偷香窃玉的公案,何必也要编在这部小说里头, 还讲得这般详细?难道演说这些轧姘头、吊膀子的事情,也算改良风俗的么?你倒把这个道理讲给我听听。”  在下做书的听了那位老先生这般说法,不慌不忙的对他说道:“老先生不消疑惑, 请听在下一言。你老先生责备在下的一番说话虽然说得不差,但可惜没有把这件事儿的始末根由细细的推求一下。你只想一想:这件事儿的原因是从哪里来的?只要伍圭甫(伍小姐的父亲)有些主意,不去和那位舅太太兜兜搭搭,也不至于把一家人口平空的分作两家。伍圭甫和舅太太没有牵连,章秋谷又哪里走得着这条门路?这叫做水腐而后蠛蠓①生,酒酸而后醢鸡②集。在下做书的所以把这件事情细细的演说出来,也好叫这班住在上海的大人先生看个样儿。从来欲齐其家,先修其身;先要整束了自家的品行,方才可以保得家里没有暧昧的事情。这正是在下做书的劝人为善的意思。……” 他的这一段话,完全是强词夺理的。伍圭甫娶了个妓女做老婆,又和舅太太通奸,行为固然有失检点,但是绝不能因此就可以得出他的女儿应该受到被人奸污、始乱终弃的惩罚,何况这个小姑娘还只有十七岁! 如果这个逻辑能够成立,那么章秋谷到处淫人妻女,他的妻女又该受到什么“报应”呢?  作者在书中再三标榜自己的小说为“醒世小说”,自称是“一把辛酸之泪, 回首销魂;十年风月之场, 现身说法”,其目的,是要揭露风月场中尔虞我诈的假情假义、坑蒙拐骗的各种骗局, 希望读者看了这部书以后, 能够“醒悟”,不要去嫖娼宿妓。所以作者在第七十九回的开头,有一大段文字专门表明他著书的宗旨:……从来泡影无常,昙花一瞬,兰因絮果,一切茫茫。金尊檀板,消磨儿女之情;秋月春花,短尽英雄之气。或有五陵豪客,裘马清(轻) ① 蠛蠓(miè-měnɡ蔑猛)——属于双翅目、蠓科的昆虫,俗称“墨蚊”、“人咬”。种类繁多。全世界已知的有四千余种,我国仅吸血蠓约有二百种,其中主要有库蠓属、蠛蠓属和细檬属中的一些种类,除叮咬吸血外,还能传播疾病和作为某些寄生虫的中间宿主。古人认为是水腐后所产生。 ② 醢(hǎi海)鸡——一种极小的飞虫,俗称“酒蝇子”,常常在酒缸上停留飞舞。 狂;湖海词人,风情旖旎;貂裘夜走,株叶朝迎。十年歌舞之场,一万缠头之锦。送客留髡①之夜,誓海盟山;酒阑香烬(尽)之宵,飘烟抱雨。这样的风流艳福,自然是见者侧目,闻者倾心。但是上海滩上的倌人,覆雨翻云,朝张暮李,心术既坏,伎俩更多。将就些儿的人入了他的迷魂阵,那里跳得出来?没有一个不是荡产倾家,身败名裂。在下做这部书的本旨,原是要唤醒诸公同登觉岸,并不是闲着工夫,形容嫖界。所以在下这部书中,把一班有名的倌人,一个个形容尽致,怎样的把客人当作瘟生②,如何的敲客人的竹杠,各人有各人的面目,各人有各人的口风。总而言之,都是哄骗了嫖客的银钱,来供给自家的挥霍。那些千奇百怪的情形,一时也说他不尽,看准了那客人的脾气,便专用那一种的手段去笼络他,定要把这个客人迷得他意乱神昏,敲得他倾囊倒箧,方才罢手。在下这部小说,把他们那牛鬼蛇神的形状,一样一样的曲笔描摹,要叫看官们看了在下的这部书,一个个回头猛省(醒),打破情关,也算是在下著书劝世的一番好意。在下书中的这些说话,虽不免有些过份的地方,却这些事迹, 一大半都是真情,并不是在下自家杜撰。…… 作者话儿虽然这么说, 但是囿于他的世界观,从认识上就不觉得娼妓的存在是社会的一种罪恶,是罪恶社会的一个方面,而是抱着赞成的态度,用欣赏的目光,去理解、去认识娼妓的本质,因此他的所谓“醒世”,实质上就是谴责娼妓不应该欺骗嫖客, 应该心甘情愿、服服帖帖地供嫖客玩弄。在这方面,他特意塑造了一个“完美的”娼妓典型陈文仙:她不但长得美丽,性格温柔,心地善良,从不坑害嫖客,而且绝不吃醋。因此,作者也给她安排了一个“最好的”归宿:嫁给书中“最好的”理想人物章秋谷做小老婆,得到了“善终”。而位居“四大金刚”之首的陆兰芬,则因为坑害嫖客而“不得好死”,死后连买棺材的钱都没有。 第三,关于语言。这可以分为“方言”和“骈俪”两个问题来谈。  张春帆继承了韩邦庆的传统,小说中凡是妓女讲话,一律用“苏白”。作者的意思,是想让妓女的音容笑貌跃然纸上,给读者以强烈的印象, 却没有考虑到文学语言的普遍性。吴语方言固然是汉语六大方言或七大方言之一, 但就其人口来说, 却并没有全国人口的六分之一或七分之一。因为“苏白”也是“土语”的一种, 就是在吴语方言区之内,也不是人人都能准确无误地理解的。在全国范围之内,任何一种方言土语,其生命力都没有首都语那样强大。尽管首都语言在当时也是一种方言土语, 还没有成为“普通话”的基础, 但由于首都是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 全国各方言区的人都有学习、使用首都语的必要,却很少甚至不需要去学习某一种方言。因此,同样是用“北京方言”写成的《红楼梦》,其流传面就比《海上花列传》、《九尾龟》之类吴语方言小说要广阔得多。从另一个角度说:即便运用首都语写作, 也要尽量避免使用十分冷僻的、只有首都那二三百万“老北京”才能听得懂的方言土语。关于这方面的见解, 我在《海上花列传》普通话改写本的导读中已经讲得很多, 这里就不再多说了。 ① 送客留髡(kūn昆)——出《史记·滑稽列传》淳于髡语:“堂上烛灭,主人留髡而送客。”这里“髡”是淳于髡的自称。但是由于“髡”有“剃发”的含义,而妓女和嫖客分别,常常有要求嫖客留下一绺头发作为纪念的行为,因此后世往往也把这一成语作为“妓女留客”的手腕。 ② 瘟生——吴语方言,近似“傻瓜”或“冤大头”的意思)。 前人评介《九尾龟》, 由于一者大都是南方人,通晓吴语,并没有语言障碍;二者当时人大都熟谂八股文章,对于骈四俪六的排偶句子不但不反感,而是持欣赏的态度。例如前文引的《谭瀛室笔记》,就称颂《九尾龟》“用笔以秀丽胜,叙事中,或间以骈语一二联, 颇得清圆流利之致”。今天的高中毕业生甚至非文学专业的大学毕业生, 看起《九尾龟》来, 不但有许多典故根本不知道, 而且由于时代的不同, 审美标准和欣赏习惯也有所不同, 对于这种堆砌辞藻的“美”, 已经缺乏“美感”了, 偶然出现几句, 还能接受, 连篇累牍地不断重复出现,形容一个女子美丽,总离不开诸如“樊素之口①”、“小蛮之腰②”等等, 前后也不知道用了多少遍, 甚至对怀有八九个月身孕的程小姐、前文已经表明她是“丰肩腻体”属于肥胖型的妓女桂珠,也仍然用“素口蛮腰③”来描绘, 这就已经不再是“骈俪之美”, 而是作者语言的贫乏了。我这篇前言中引用了几处作者的原文,主要目的固然是为了说明另一方面的问题,但是读者们也可以从中领略到《九尾龟》原著“骈俪之美”的一斑。  第四,人物形象单一化。对人物的描绘,识者有所谓“写表”与“写里”的说法。“写表”的属于下乘,“写里”的才是上乘。这一论点,1916年忏绮词人在《梼杌(chóu-wù绸焐)萃编·序》中就说过: 说部中之工于摹写世俗情状者,莫如《儒林外史》。近世仿之者, ①樊素之口 ②小蛮之腰 ③素口蛮腰——樊素和小蛮,都是白居易养的歌舞姬。樊素以口小著名,小蛮以腰细著名。 若《官场现形记》,若《海上花列传》,若《九尾龟》等,亦可谓穷形尽相,无态不搜矣。然所摹写者,仍不外乎具鬼之形状,居鬼之名称者。……若夫能写貌为人而心为鬼、名为人而实为鬼者,则惟施耐庵之《水浒传》、曹雪芹之《红楼梦》而已。施耐庵之写高俅、西门庆; 曹雪芹之写薛蟠、贾瑞辈,犹是具鬼之形状、居鬼之名称者。至其写宋江,写吴用; 写宝钗,写妙玉,则固明明一完好之人也,而有识者一见而知其为鬼。作者未尝着一贬词,而纸上之声音笑貌,如揭其肺肝,如窥其秘奥,画皮画骨, 绘影绘声,神乎其技矣!   这一段文字,虽然不是专为评介《九尾龟》而写,但是客观地说出了对《九尾龟》的评价。例如书中出现了许多妓女,除了陈文仙是作者特意塑造的典型人物,几乎没有丝毫缺点之外,其余的妓女,性格大都差不多:不是奸诈,就是狡猾,见了乡巴佬就想敲竹杠,只有在章秋谷的面前才显得老老实实,服服帖帖。另外, 章秋谷的老母亲这个人物, 书中多次出场,作者也多次说明她的“家教严厉”, 但是对于自己儿子的狎邪之游明明知道却并不干预, 那可就是连“表”也没有写好了。这个人物, 如果着意刻画一下, 写成功了, 是可以写成“贾母”式的“鬼”的。  一部文学作品,从它产生到现在,流传了一两个世纪而不衰,当然有它成功的内在原因,决不是那些靠行政命令强迫人家购买的“雄文”所能比拟的。《九尾龟》最大的特点之一,是社会描写的现实性。全书陆续出版于1908年前后, 所写的内容, 都是1903年至1906年之间的故事,而且所写人物,不论是妓女嫖客还是达官贵人,大都有真实原型作为依据。上海名妓中的“四大金刚”如林黛玉、张书玉等,不但实有其人其事,而且居然还直书其名,故事也大体上与事实接近;大人物如李鸿章, 有时候直书其名,有时候则变通一下写作洪理章,即便不是“明眼人”, 也是一看就可以知道那是谁。在满清政府倒台以前,敢于如此大胆地描写,确实很不容易。也可以说,这就是今天“纪实文学”的滥觞吧。  因此,从社会学的角度去认识,这部作品对于今天的读者了解当时那个社会的一角、特别是妓女和嫖客的心态,就有其特殊的意义了。  另外,此书写的虽然都是男女淫乱的故事,但是作者吸取了《金瓶梅》被目为淫书的经验,继承了《海上花列传》的传统,书中并没有赤裸裸的“床上”描写,也没有下流的语言。偶然有几句插科打诨,也并不太出格。  众所周知,文学就是“人学”,是上层建筑,是为其经济基础服务的。中国封建时代所产生的文学作品,无可置疑地反映的是封建社会的面貌,从本质上说来,当然是为封建社会服务的。  中国的社会主义社会脱胎于封建意识、封建势力还十分强大的半封建半殖民地的旧中国,而不是脱胎于资本主义社会(在中国,资产阶级作为一个阶级当时还没有形成)。作为科学,历史可以断代分段,但是作为思想意识形态的客观存在,却是不能割断历史,以某年某月作为界线截然分开的。这中间, 必然有一个新旧交替、两者并存的“过渡时期”。今天中年以上的人, 大都来自旧中国,不论其思想、认识、行动、习惯,在一定程度上依然存在着过去那个社会意识形态的影响。在社会主义社会中,许多人,甚至已经身居高位的党和国家的领导人,头脑中的封建主义思想、奴隶主义思想仍占有一定比例甚至相当大的比例(不然,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能够发生并持续了十年之久,就无法解释了)。根究其原因, 在于许多人不能清楚明白地认清什么是社会主义, 什么是封建主义。以至于一些别有用心的人把封建主义的旧货从垃圾堆里翻出来,涂上一层红色,冒充是社会主义的新货,而人们居然毫不觉察。  因此, 人类绝不能割断历史,而需要充份了解并认真研究历史。思想意识形态领域如此,文学领域也一样:中国的社会主义新文学脱胎于封建主义旧文学,同时又不能割断历史,把一切非社会主义体系的文学作品一律禁止、销毁;何况在封建时代的文学作品中,还有以反封建为主题的“里程碑”式作品如《红楼梦》等等。建国初期,除了少数已经有了定论的“优秀古典文学”准许有批判、有评介地出版之外,一般的旧小说,大都不再重排出版。执行的是一条“左”的路线;“文化大革命”以后,“矫枉必须过正”,以至大量的古旧小说都被“挖掘”出来重排印刷出版,执行的,似乎是一条右的路线。  我个人认为:对于文学遗产,既不能采取否认一切的禁锢政策,也不能采取通行无阻的放手政策。旧小说终究是封建主义社会的产物,其内容,或多或少地都有跟社会主义体系格格不入的地方,就拿具有反封建主题的“中国文学里程碑”《红楼梦》来说,也仍然有一定份量的糟粕部分。至于古今语言习惯的变迁,旧小说的文字不符合今天的规范,更是有目共见,不用多说的事情。  继承古旧小说,三十年代以来一直使用的是校点、评介两种方法。三十年代的大多数人,对于“新式标点”还不太熟悉,把原本不分段落、没有标点甚至有许多错别字的书, 经过一番校点勘正,再行出版,当然是功德无量的;但是到了二十一世纪,整理古旧小说的工作如果依旧停留在“校点勘正”的水平上,那就“落后于时代”太远了。  我个人认为,整理古旧小说,因读者层次的不同不妨可以分为两种版本。一种版本是供研究者看的,尽量保留原著的面貌,甚至连标点、分段都没有必要(如果一个古文学研究者居然连断句都不会,我看也“可以休矣”),只要影印之后加一篇校勘记和作者介绍就可以;另一种版本,则是专门印给一般文学爱好者看的,这就需要做文字规范化和内容洁净化两方面的工作。  规范的现代汉语,也就是一般人所谓的“普通话”,是从“五四”以后才逐渐形成的。建国以后,“普通话”已经基本上固定为汉民族共同语。在此之前,中国古代的通用书面语是文言文, 唐人小说, 无一例外地都是用文言文写成;直到明清小说在宋元话本的基础上发展起来,“文学语言”才由文言文转变为语体文。但是这种所谓的“语体文”, 一方面由于古今语言习惯的不同、南北方言的不同;一方面也由于没有一个可以共同遵守的规范和准则, 不要说是解放以前了,就是在“五四”前后,书面语的混乱,还相当严重。当时的报刊、文件和文学著作,有“继承派”的“半文不白”,有“吸收派”的“洋腔洋调”,再加上“创新派”以方言或外国语为借鉴所创造的新词以及鲁迅先生所说的“生造一些除自己之外谁也不懂的形容词之类”, 反映在“五四”新文学文坛上的作品,单就其语言来说,确实够得上“百花齐放”的了。只有到了建国以后,才给我们的民族共同语规定了一个明确的标准,即“以北京语音为标准音,以北方方言为基础方言,以典范的现代白话文著作为语法规范”。从此,除了方言文学和某些自称是“探索性文学”之外,凡是从事写作的,不论他是什么地方的人,也不论他写的是法令、文件还是新闻、小说,大家就都有一个可以共同遵守、甚至必须共同遵守的语言准则了。  问题出在如何对待“文学遗产”上。《人民日报》读者来信专页几年前曾经发表过一封读者来信,说的是中学语文课本里收了鲁迅先生的一篇短文,其中“糊涂”一词,写作“胡涂”。学生的作业上写作“胡涂”,老师给打了红叉叉,并扣了分数。学生家长还以为自己错了,去查了字典,才知道“胡涂”是早期的写法,跟“糊涂”是一样的,而现在通用的则是“糊涂”。——这就是实例。其实,在中学生的课本里,哪怕是鲁迅先生的文章,“胡涂”也不妨改为“糊涂”。或者照排“胡涂”,而加注解说明现代通用的是“糊涂”。这样,才不会增加语言的混乱,不会让学生和家长感到无所适从。  英国大文豪莎士比亚的作品,写于十四世纪,相当于我国的元明时代。当时的“古英语”,跟今天的“当代英语”,虽然也有所差别,但其距离绝不如元曲语言与现代普通话那么大。可是现在英国书店里出售的莎士比亚剧本,大都是用当代英语改写过的“普及本”。没有经过改写的“原著”当然也有,但那只是供专家学者们研究用的。  根据这个道理,二十一世纪的出版社出版古旧小说,第一应该把“原著”的语言规范化。最低要求,必须做到第三人称代词按性别分为“他”和“她”;严格区分“的”、“地”和“得”的用法;能够根据规范的普通话口语, 改正一些方言和文言成份, 当然更好。(直到今天,许多当代文学家在创作中还在使用着“明清时代的文学语言”而不自知。最典型的例子是“便”和“道”两个极常用的词, 按照规范的普通话口语,“张三道: 我便去。”应当写作: “张三说:我就去。”可惜能够如此认真地执行“规范化”的作家和编辑实在太少了。)   第二, 才是考虑内容的删改。从理论上说,要求封建时代的文学作品其内容完全适合于社会主义时代的读者阅读,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因为两个时代作者的世界观不同,道德标准也不同;至于审美标准,那还是其次的事情。但是正如前面所说,人类既不能割断历史,当然也不能割断历史中的文学。何况文学是形象的历史。难的是:历史是逻辑思惟,可以完全推倒重写,文学却是形象思惟,不能或很难推倒重写的。  出路在于甄别。完全不适合今天重新出版的,可以作为禁书处理,杜绝广泛流传;利害参半的,经过改写, 洗刷沙汰其有害部分,保留其有利部分。1984年5月,中国作家协会在武汉召开了“全国首届历史文学座谈会”,我的这个论点,就曾经在会上提出来过,并得到了很多与会者的同意与支持。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当时的总编辑马振同志还打算调我去当副总编辑,专门主持这项工作。可惜,当时民间文艺家协会的领导人认为这一工作不属于“民间文艺”范畴,没有同意。  我的这一观点,在海外倒有人响应。1994年初,台湾一家出版社曾经派一代理人到北京来与我接触,计划在大陆组织一批作家从事于古旧小说的“现代化”工作,目的在于提高中国古旧小说的文学水平和可读性,提高一下这一文学品种的档次,从而在大陆出版简化字本, 在台湾出版繁体字本, 并在美国出版英文本, 力争把中国丰富多彩的古旧小说介绍到全世界去。可惜也只是“议议”而已,没有这样多的人力物力,无法付诸实施。  根据我的这一观点, 近年来我单枪匹马地孤军作战,从事于古旧小说改写的实验, 先后已经完成了的, 有《新编济公传》和《海上花列传(普通话本)》两部古旧小说。这部《九尾龟》,是我改写的第三部。现在纳入“古本小说规范汉语版丛书”中,作为“妓女系列”之一出版。  改写《海上花列传》,主要从语言文字着眼:把吴语方言改写为规范的普通话;以故事为中心重新编排了回目。原书四十二万字,改写后依旧为四十二万字。改动得并不太多,工作量不算很大。《九尾龟》的改写,就困难得多。除了吴语方言的改写外,《九尾龟》的两大缺点是结构松散混乱和封建糟粕太多,改写中不但要做洗刷污秽的工作,还要做故事的重新编排(这和回目的重新编排不能同日而语)。  前面说过,《九尾龟》的结构是“板块式”的,故事与故事之间,除了用主线人物章秋谷联系起来之外,没有别的内在联系。故事自成起讫,全书没有头尾,是一种所谓“无结构之结构,无布局之布局;随处可止,亦随处可引申而长之”的格式。正因为如此,所以拿掉几个“板块”,并不要紧;增加几个“板块”,再续写十二集甚至二十四集,也不会太困难(当然必须熟悉当时嫖界的生活,不能离开那个时代去瞎编)。  我改写删节的原则,是突出嫖客与妓女的生活与心态,其中包括妓女“从良”以后“不安于室”的所作所为;旁及戏子、相公(当时他们都是男妓的身份,也是娼妓的组成部分),保留了他们之间尔虞我诈、坑蒙拐骗的故事。凡是与娼妓无关的“社会桃色案件”,尽量不在这部书里反映。拿掉的“板块”,主要有这样几个:  第一,全部删去章秋谷诱奸伍小姐的故事。理由上面已经讲过,不再重复。这里应该说明的是:贡春树诱奸十六岁的程小姐,致使程小姐怀孕后被父亲关在水阁子楼上这个故事,我没有删去。因为尽管贡春树对程小姐也只是爱其美色,并无专一的爱情基础可言,一离开程小姐,依旧到处留情,但终究还是托章秋谷把她从水阁子里救了出来,并送回自己家里去做了半妻半妾的“两头大”老婆。比起张秋谷对伍小姐的“始乱终弃”来, 似乎还算是“比较负责任”的。评论一件事情的是非善恶,绝不能离开当时的历史,而用今天的法律准绳、道德标准去衡量。不然,就不是辩证的历史唯物主义了。 第二,全部删去有关赛金花的故事。赛金花的事迹,《九尾龟》出版以前,就已经有专著《孽海花》问世,《九尾龟》出版以后,又有《续孽海花》介绍庚子事变以后赛金花的命运。《九尾龟》一书中,借赛金花本人之口,简略地讲了讲庚子之役中她如何与联军统帅瓦德西重叙旧情,当时的大小官员如何向她递手本、送礼品、拍马屁、求托庇,以及八国联军退出北京以后,她如何因为一个“讨人①”吞鸦片自杀受到官僚们的打击报复,进了监狱,出来后只能在上海当野鸡。以上故事,当《续孽海花》还没有出来的时候,张春帆的道听途说,也许还是“新闻”,而到了今天,不但已经是尽人皆知的事情,而且作者只用一万多字加以描述,难免失之过疏,有许多精采的故事都没有提到。因此与其挂一漏万,不如宁付阙如。读者如果对赛金花的故事有兴趣,不妨去看正续两部《孽海花》就是了。 第三,秋谷离开天津以后的故事全部删去。作者把主线人物章秋谷从苏州提调到上海,又借作幕到了一趟天津、北京,其目的, 无非是要介绍这四个地方嫖界中形形色色的故事。等他从天津回来,主要就是在上海跟赛金花邂逅相遇的一段姻缘,接着就写秋谷到南京去乡试,离开本书的主题,至于考场中的情形, 在前面借康中丞的故事已经介绍过一些。而关于南京秦淮河钓鱼巷的妓女,却只是蜻蜓点水似的一掠而过,没有说出什么故事来。特别是章秋谷到广东去担任法政学堂的总教习以后, 对紫洞艇上广东妓女的描写, 全书不过二百来字,“语焉不详”,只是“聊备一格”而已,可有可无,不如一概删去。  《九尾龟》的最后一集,以吃花酒行酒令儿结束,结得十分生硬。现在结束在章秋谷离开天津,回到上海,至少在总体结构上是一个“大板块”的结束, 多少比原来的“戛然终止”总要自然一些。  这样, 章秋谷离开天津以后的三十三回半书, 经过删削,只剩下沈二宝欺骗辛修甫和潘侯爷这样一个或两个故事了。而沈二宝行骗的骗术,仍不外乎情意绵绵一定要嫁人这种老手法。在妓院里,妓女欺骗嫖客,“万法不离其宗”,手法大同小异。这种故事讲得多了, 就不新鲜。这也就是《九尾龟》后来续到了二十四集,却并不见流传下来的根本原因。  作者写书,往往把他的素材在前面几集中尽情地加以利用发挥,而到了结尾,就不免捉襟见肘,气力不加。特别是这一类随写随发的“连载小说”,事先并没有一个详细的写作计划,更容易犯这个“后劲儿不足”的毛病。删去这个并不漂亮的尾巴,反倒可以显出前面的“底气十足”来。 总之,《九尾龟》虽然是一部流传已久的小说,但是作为一部文学作品,所存在的缺陷还相当多。当年的作者写书,一般都是写完了就付印,没有经过“编辑加工”这一道工序,特别是这一类连载性的小说,连载完了以后,总要经过一番润饰修改,方才正式出版单行本。《九尾龟》一书,可以说是连载以后没有经过加工润饰的初稿,我做的,只不过是编辑整理工作而已。 《九尾龟》的书名,本来就很不妥当。根据章秋谷此人的所作所为,定位为“浪子”,倒还贴切。因此书名改为《江南浪子》。 但愿经过我整理的作品,比原著更适应于这个时代,能够被更多的人所接受,我的目的,就算达到了。 正文 第  一  回 看破世情,青年名士姑苏城里访花娘 粉墨登场,风流才子鸳鸯楼中串武松 清朝光绪年间,江南出了个青年名士,姓章名莹字秋谷,本籍南京,寄居苏州府常熟县,也是官宦世家,广有产业。此人自小聪明伶俐,文的武的都学:读书过目不忘,作文倚马万言,还写得一笔好字;枪棒拳脚都有两下子,平平常常的,十个八个人轻易近不了他的身子。论长相,脸皮白皙,唇红齿白,五官端正,身材修长,可以说是千里挑一的美男子。亲友们都说,这是一块美玉,他日必定能成大器的。  但是时运不济:十七岁那年,父亲故去,按照当时的礼仪习俗,三年“丁忧”期间,必须披麻戴孝,枕着土块睡在破席子上为父亲守灵,称为“籍草枕块”,赋诗饮酒的事情当然是不允许的。章秋谷不愿被礼俗所缚,料理完了丧事,就借“游学”为名,带上银子,到苏州、上海去寻花问柳,当起少年嫖客来。〖也就是说:他是个“不孝之子”。〗开头一些时候,当然也不免上当受骗,仗着他的聪明才智,很快就从外行变为内行,尽管还没有“十年一觉扬州梦①”,在苏沪一带的花丛中,居然也已经“小有名气”了。  秋谷正在“游学”期间,又赶上了光绪二十六年的英、美、德、法、俄、日、意、奥八国联军,尽管洋人通共只有两万人马,却仗着洋枪洋炮厉害,占领大沽炮台,攻陷天津,又沿着运河长驱直入,破了北京城,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仓皇逃到西安,派奕劻(kuānɡ匡)和李鸿章跟联军议和,签订了丧权辱国的《辛丑条约》, 彻底暴露了满清皇朝的外强中干,国事从此一蹶不振。有识之士纷纷出国,寻求振兴中华的策略和途径。 章秋谷的眼光并没有如此远大,但对于科举仕途,已经一点儿兴趣都没有了,小小年纪,就看破了世情,学那怀才不遇、放荡不羁的隐逸名士,借诗酒书画打发光阴。 ① 十年一觉扬州梦——这是唐代诗人杜牧(公元803-约852年)的名句。杜牧,字牧之,号樊川居士,京兆万年(今陕西西安)人,宰相杜佑之孙。全诗是: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这首诗,是杜牧追忆在扬州当幕僚时的生活。诗的前两句是昔日扬州生活的回忆:潦倒江湖,以酒为伴;秦楼楚馆,美女娇娃,过着放浪形骸的浪漫生活;“十年一觉扬州梦”,这是诗人发自内心的慨叹。“十年”和“一觉”在一句中相对,给人以“很久”与“极快”的鲜明对比感。而这感慨又完全归结在“扬州梦”的“梦”字上:忽忽十年过去,那扬州往事不过是一场大梦而已。  章秋谷“阅人已多”,见识广阔,一心一意,只想娶一位才貌双全的绝代名姝,方才不辜负自己的才学。没有想到三年服满,母亲给他娶了一房门当户对的妻子张氏,论长相,倒是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不白不黑,不美不丑;论才学,一个大字不认识,因为当时讲究的就是“女子无才便是德”;论性情,倒是端庄稳重,像一尊瓷观音一样,不但在婆婆面前轻易不苟言笑,就是小两口儿在房帷之中,也是一点儿情趣都没有。〖这也是当年“风流才子”留恋烟花的借口之一。〗章秋谷是个在烟花丛中、绮罗队里厮混惯了的花花公子,娶了这样一房平庸的妻室,叫他怎么能够满足?可是当时的婚姻,只能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尽管心中不满,也没有办法可以抗拒。好不容易在家中捱过了一年多,觉得实在无法继续忍受了,就又动了再赴苏沪、重访名花的念头。那一年,辞了旧岁,迎来新春,又借办事为名,禀告了母亲,择了二月初二“龙抬头”的出行吉日,收拾好行李,坐船往苏州进发。  不一日,到了苏州,在盘门①外一家叫“佛照楼”的客栈里住下。 这苏州府,原是一座古色古香的老城,街道狭窄,房屋低矮。自从划出租界,与日本通商以来,在盘门城外开了几条马路,办了两家纱厂,原先在城内仓桥滨的书寓②统统搬到城里来,又开了许多的书场、戏院、大菜馆,于是往日荒凉冷落的盘门城外,登时车水马龙,热闹非凡起来。 秋谷休息了一天,拜访了几个朋友。第二天吃过晚饭,踱出客栈,信步往马路上走去。只见那来往兜圈子的马车上,坐着些浓妆艳抹的倌人③,眼风四处乱丢;有的与客人并排坐在一起,佯嗔假笑,打情骂悄,装出一副无限风情的神态来。秋谷一个个看过去,大都是些庸脂俗粉,姿色出众的实在不多。再说他已经好久没有到苏州来了,这些倌人,竟没有一个认识的。 ① 盘门——在江苏省苏州市城西南角,是元代的古建筑。按:古代的旅馆大都建在城外。 ② 书寓─—当时的高级妓院,俗称“长三堂子”,因出局一次收费三元、留宿再加三元(两个三,是牙牌中的“长三”)而得名。里面的妓女都是“说书先生”的身份,所以一般都以“先生”相称。他们标榜“卖嘴不卖身”,以出局唱曲子贿酒为主,实际上工夫和银子花足了,一样可以留宿。 ③ 倌人─—当时苏沪一带对公开挂牌子做生意的一二等妓女的通称。没有接过住夜客人的“稚妓”叫“清倌人”,已经接过住夜客人的叫“红倌人”(也指客人特别多的名妓),当面、背后,人称、自称都可以用。在北方的妓院里,对妓女的称呼很杂,当面一般称“小姐”、“姑娘”,背后一般叫“窑姐儿”、“婊子”,没有与“倌人”相对应的词儿,更没有与“清倌人”相对应的词儿。所以这里沿用“倌人”旧称。 秋谷走了一段路,抬头看见一家书场,叫“余香阁”,就走了进去,上楼拣了一张桌子坐下,堂倌沏上茶来。细细打量台上的那些倌人,大都看不上眼,只有左首第三个,年纪大约十六七岁,眉目清秀,肤色雪白,瓜子脸儿上一边一个酒窝儿,似笑非笑地低头坐在那里卷弄着衣角儿,显得楚楚动人。秋谷呆呆地看着她,那双眼睛,就好像被她勾去的一般,有点儿神不守舍的样子。堂倌在一旁看见,过来轻声说:“这倌人名叫许宝琴,唱得好一口京调①。今年还只有十六岁,名气就已经很大了。老爷可要点她两出?”  秋谷不答,只微微地点一点头。那堂倌就如飞地去把粉牌和笔拿来,一起递给秋谷。秋谷提笔写了两出京戏:《硃砂痣②》、《琼林宴③》;两支小调:《卖花球④》、《白兰花》。堂倌登时喊上台去。  许宝琴听见有人点唱,抬起头来瞟了秋谷一眼,又微微一笑,越显得容光绰约,丰采飞扬。乐得秋谷眉飞色舞,非常高兴。  这时候,一个年轻的大姐儿⑤,手捧着银水烟筒,下台来装烟,就问秋谷尊姓,又应酬了几句,秋谷一一地回答了。  轮到许宝琴上场,抱着琵琶,弹了一套“开篇⑥”,背着脸儿放开嗓子亢奋洪亮地唱了一段《硃砂痣》,接着把琵琶降低一个调门,又低低地唱起了小调《白兰花》。唱到那动情的地方,俯首低眉,脸泛桃花,滴溜乱转的两股眼波直向秋谷面门上射来。台下的观众看见了,齐声喝彩,倒把秋谷弄得不好意思起来。〖久经锻炼的年轻老嫖客,居然也有“不好意思”的时候。〗 不久,宝琴唱完了曲子,对那大姐儿使一个眼色,那大姐儿又下台来,给秋谷装了几筒烟,这才说声:“对不起,我们要回去了。等一会儿请过来。”说着,收起银水烟筒,就去搀扶宝琴。宝琴临走之前,又向秋谷妩媚地一笑,才姗姗而去。 ① 京调——自乾、嘉以后,昆曲逐渐衰微,地方戏中的皮黄兴起,流传于湖北一带称汉剧,于安徽一带称徽调。乾隆末期,徽调传到北京,并采其他戏曲之长,形成京调,使当时流行的昆曲、戈阳腔、梆子等均相形失色。慈禧太后时代,终于形成新的剧种:京剧。 ② 硃砂痣——京剧传统剧目。故事说北宋末年,金兵南下,太守韩延凤妻死子散,娶了个江氏为继室。洞房中,见江氏暗中落泪,追问情由,才知道江氏有丈夫,因为家中贫穷而被卖。韩延凤很同情她,赠银一百两,打发她回家,和丈夫吴惠泉团圆。夫妇二人十分感激,得知韩延凤没有儿子,就从四川代他买回一个孩子来。因为那孩子的脚底有一颗硃砂红痣,才知道原来就是自己失散了的儿子。 ③ 琼林宴——京剧传统剧目,即《打棍出箱》。故事取自《三侠五义》第二十三、二十四回:书生范仲禹上京赶考后探亲,其妻及二子走失。土地爷奉玉帝旨意,化作樵夫,告诉他其妻是被告老太师葛登云所抢。范仲禹到葛府寻妻,葛登云否认,并留范仲禹在家歇宿。夜间葛登云派葛虎去杀范仲禹,反而被煞神所杀。葛登云诬陷范仲禹杀人,命家人把范仲禹打死,装进箱中抬到荒郊焚化。榜发,范仲禹高中状元,但未赴琼林宴。报子奉命寻访,遇见葛府家人抬着箱子,被二人抢来。打开一看,范仲禹死而复活。 ④ 卖花球——上海本滩。唱词有:“东方日出照啊高楼,香闺静坐美娇秀。小姑娘轻轻理妆周身弄,略略梳妆往外走,要到外头买花啊球。回啊身转来后生叫。……”1920年上海高亭公司出有唱片,演唱:丁少兰、丁婉娥。  ⑤ 大姐儿——这里指跟随妓女的年轻女仆。 ⑥ 开篇——短篇评弹,一般用来“垫底”,相当于说书人的“书帽”。 秋谷急忙叫堂倌算清了账,站起身子,跟出门来。宝琴还没有上轿,见秋谷跟来,含笑招呼说:“章少爷,一起到我那儿去坐会儿怎么样?”  秋谷答应说:“我正想要去坐坐。你叫大姐儿带我去吧。”宝琴就叫那大姐儿:“阿仙,那么我先回去了,你和章少爷就要来的呀!”  阿仙答应一声,宝琴就上轿走了。 秋谷和阿仙一路上说着话儿,慢慢地走过了甘棠桥,一眼就看见许宝琴的牌子,俩人进门登楼。门口打杂的叫了一声:“客人上楼喽!”宝琴已经换了衣服,接到楼梯边来。秋谷牵着宝琴的手,一同进房。房间虽然不大,却布置得富丽堂皇,收拾得干干净净。秋谷在榻床①上坐下,宝琴一边敬瓜子②,一边细细地打量,见秋谷身穿浅灰色灰鼠皮袍,黑色外国缎一字襟的坎肩儿,罩着天青贡缎灰鼠马褂,颜色匀称,裁剪合体,外加生得长眉凤目,白面丰颐,豪爽之气,奕奕逼人,似乎从来没有见过这样英俊的人物,心中十分喜欢,就亲亲热热地挨着秋谷坐下,说一些应酬的话儿。秋谷见她年纪不大,言语之间,还有些羞人答答的样子,知道她初入青楼不久,不由得更加喜欢她,就说:“我今天还是第一次来,想在你这里请几个客,不知道房间空不空?”  宝琴笑着说:“大少爷肯照应我们,那是最好也没有的事情,难道我们倒不肯么?”回头就叫老妈子吩咐下去。  秋谷叫拿过笔砚来,写好了请帖,让打杂的分头去送。不多久,客人陆续到来,发过局票③,台面已经摆好,秋谷就叫起手巾④,大家入席。  客人中,有一位是秋谷最好的朋友,姓方名瑶字小松,生得仪容俊雅,眉目风流,素有“璧人”之称,跟秋谷意气相投,时常聚会,今天见秋谷和宝琴眉来眼去,有说有笑,非常亲热的样子,不由得大笑起来说:“秋谷还说在苏州没有相好的,这位贵相知难道是天外飞来的不成?快说实话,是什么时候做起的?为什么瞒着我们?”  小松这么一说,宝琴两颊涨得通红,扭转身子,低下头去咕哝着说:“你们总喜欢胡说八道,一点儿规矩都没有!” ① 榻床——是一种供白天随时躺卧的小床,或用来躺着抽鸦片。因此后文也叫“烟榻”。一般都是三面有半人高的雕花或大理石镶嵌的围屏,并配有同样颜色的小炕桌,用来存放烟具。 ② 敬瓜子——妓院里,客人进门,由小大姐儿沏茶,由妓女手端果盘请嫖客吃干鲜果和瓜子,是例行的程序。 ③ 局票─—吃花酒的时候,招妓女来唱曲贿酒的条子。一般都由妓院或菜馆印好,填写即可。 ④ 起手巾——吃花酒的时候,宾客入席之前,先要上一次手巾把,大家擦了脸,方才入座。 秋谷忙笑着解围:“这位方大少天生不是个老实人,从来没有好话的,你只当他放屁就是了。”回头又向小松说:“我的事情可从来没有瞒过你,这儿我确实是第一次来。还是在余香阁点了她的戏以后,盯梢回来的。不信你问房间里的人。” 房间里的老妈子阿彩和大姐儿阿仙一齐说:“方大少,别不相信,章大少确实是今天做起的,我们哪儿会骗您呢!”  小松听如此说,似乎信了,继而一想,又摇摇头说:“我还是不信!既然是今天做起的,为什么你们先生的神气,倒像跟章大少是老相好一样呢?”  小松说到这儿,秋谷捏了他一把,又使个眼色,小松方才住口。秋谷悄悄儿地埋怨他说:“打哈哈也要看地方,我今天第一次在这里请客,你就胡说八道起来,她要是真的翻脸,岂不是大家没趣?”〖妓院里面,难道连这样“文雅”的玩笑也开不得?〗  小松笑着说:“你别吓唬我,我是不怕的。只要你好好儿地叫她转个局,我就不开口了。你肯不肯?”  秋谷不禁大笑起来:“说了半天,原来你是要割我的靴腰①哇! 你要转局,明说好了,干吗要绕这么个圈子?”  说着,就叫宝琴转过去,坐在小松旁边。宝琴抬起头来,盯了秋谷一眼,也不言语。秋谷见她不动,又催一遍。宝琴负气地对小松说:“方大少,对不起,我们这里的规矩,一帮里的客人,是不做两个的。②谢谢您,请不要找我的碴儿,我情愿喝一杯罚酒就是了。”  说完,就叫阿仙取出一只鸡缸杯③来,斟了一杯热酒,站起身来,一口喝干,还将杯子对着小松照了一照。  小松见她这样,也就无话可说。过了一会儿,忽然自己笑了起来,感叹地说:“可恶,可恶!这些年来,我在堂子里玩儿闹,怎么总是斗你不过,总是被你这个捉狭鬼占了上风?我跟你都是一样的人,难道我比你短了什么不成?”说着又问宝琴:“你看我们两个人,到底谁的丰采好些?” ① 割靴腰──当时上海的嫖界行话。长三堂子里的“规矩”:一拨朋友去一家妓院嫖妓,每人只许与妓院中的某一个妓女有“嫖”的关系,不许与朋友的所欢“胡来”,如果某人抢了朋友的所欢,称为“割靴腰”,在嫖界也是一种“不齿”的行为。  ② 这就是上文所说的:朋友之间,不许“割靴腰”,甚至连“转局”也不行。  ③ 鸡缸杯─—名贵的明代成窑(一说为宣窑)酒杯,有画牡丹、子母鸡的,也有画芳草、斗鸡的。清末妓院中所用,是廉价的仿制品。 宝琴听小松说话挺逗乐的,红着脸笑了一笑,暗中又飞了秋谷一眼。不料被对座一个叫孔伯虚的客人看见,就笑着说:“据我看,秋翁和小翁两个,正是势均力敌,可以说是瑜亮并生,世上无双!可是宝琴的意思,却似乎有些看不上小翁。也许是小翁的内才短些,比不上秋翁的精力吧?——这个么,我们外人,可就无从知道了!” 一席话,说得在座的人全都大笑起来。恰好各人叫的局陆续到来,就此打断了话头。接下来摆庄划拳,饮酒罚酒,一直闹到十二点三刻,大家都有些醉醺醺的了,方才停杯。上过干稀饭,各人都掏出两块洋钱来,放在桌子上①。秋谷是请客的,比别人又多四块。打杂的进来收拾台面,把洋钱数了一数:七个客人十四块,加上秋谷的六块,一共二十块。就高叫一声:“多谢各位大少爷!”拿着洋钱,出房去了。 客人陆续散去,秋谷就在宝琴院中住下。〖按上海长三堂子的规矩,当天认识的客人,是不能留宿的。这里说的可能是苏州的习惯。苏州地方小,没这么多规矩〗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才起身。洗漱完毕,正要回客栈,宝琴已经叫打杂的到正元饭馆端了一碗一钱六分银子的生炒鸡丝面来,请秋谷吃了,又亲自替他梳了辫子,这才放他下楼,还再三叮嘱他晚上一定要来。秋谷连声答应,回到客栈,倒头又睡。〖可见夜里没好好儿睡觉。〗  这一觉,一直睡到下午三点钟才醒。起来吃点儿东西,正要出去,只见宝琴的小大姐儿阿仙笑嘻嘻地走进来说:“章少爷,是不是刚刚起来呀?我们先生到书场去了,专请您去点戏呢!”  秋谷本来不一定要到什么地方去,就和阿仙一起出门,来到余香阁。正要上楼,见停在门口的一顶轿子里走出一个倌人来,眼前登时一亮。定睛一看,那倌人穿一件黑地银花外国缎的灰鼠皮袄,下衬品蓝花缎裤子,黑缎子弓鞋不到四寸,眉眼长相虽然比许宝琴略为差些,但那轻盈婀娜的风姿,却比宝琴要妩媚得多。秋谷站在楼梯旁边,目光定定地一直跟着她上楼。阿仙在后面看见他这个样子,推了他一把说:“是不是看得晕头转向了?快点儿上去呀!”〖章秋谷见一个爱一个的本性,开始暴露。〗  秋谷被她一推,吓了一跳,不由得自己也觉得好笑。走上楼梯,拣一个座位刚刚坐下,堂倌看见,急忙把点戏牌子送了过来。秋谷问堂倌:“那个穿外国缎皮袄的,叫什么名字?”堂倌回答说:“她叫花云香,住在谈瀛里,是新近从上海来的。章老爷可是也要点她两出?” ①  当时苏州妓院里的规矩:凡是在妓家请客,每位客人都要出现钱两块,称为“丢台面”。如果再叫一个长三的局,还要出三块。被请一次,要花五块钱。所以朋友请吃花酒,若不是知己,大都不肯到场。不像上海吃花酒,酒菜钱一概由请客的人出,客人只要叫局就可以,而且局钱一般都在端午、中秋等大节下结算。 秋谷要过笔来,就写了《龙虎斗①》、《探寒窑②》、《铡美案③》等四出,都要花云香和许宝琴俩人合唱。堂倌喊了上去,花云香听见了,回头一看,见就是楼梯脚相遇的那个人,不觉低头一笑,随即就叫老妈子下来装烟。许宝琴听见,却狠狠地盯了秋谷一眼。〖才做了一天,就“移情别恋”了,难怪要狠狠地盯他。〗秋谷明明看见了,却装作没看见,不去理她。 花云香调了弦,先唱了一段《二进宫④》,许宝琴接着唱了下去。唱到末尾那一句摇板,琵琶升高了一个调门,全用轮指弹出,俩人一齐背过脸去⑤,放声合唱,真是珠圆玉润,抑扬顿挫,唱得十分好听。秋谷喝了一声彩。随后俩人又合唱了一出《铡美案》,许宝琴不知为什么起身先走了。〖大概是心生醋意了。〗留下花云香一个人独唱《探寒窑》,就尽情地卖弄起来,那嗓子越唱越高亢,越唱越响亮,唱到极高之后,忽然一落千丈,有如银瓶落井一般,落到一半儿,却又陡然提起,有如鹤唳云端,莺鸣苍岭,只听得台下喝彩之声,轰然不绝。秋谷更是得意非常。花云香唱完之后,站起身来,故意从秋谷面前走过,向秋谷点了点头,下楼去了。 秋谷见花云香走了,急忙付了账,跟下楼来。刚迈步出门,不料阿仙就等在门口,一把拉住了秋谷的袖子,一直拉到甘棠桥,推他进门上楼。宝琴迎面接着,要笑不笑地说:“章大少,您倒还有工夫到我这里来坐坐,怎么不到花云香那里去呀?” ① 龙虎斗——京剧传统剧目中,有两本《龙虎斗》。其一即《风云会》,演的是郑子明和陶三春的故事:赵匡胤要为三弟郑子明迎娶陶三春,因为陶三春本事高强,曾经打败过郑子明,怕她婚后欺负丈夫,就派自己的妹夫高怀德假装强盗在中途拦截,把陶三春打败了,这才迎娶过来,和郑子明成亲。其二为赵匡胤和呼延赞的故事:呼延赞父亲被害,举兵报仇,宋军无人能敌,赵匡胤亲自出战,打得人困马乏,不分胜负。呼延赞在马上睡着了,赵匡胤一棍打去,见有猛虎护身,自己反而晕倒。呼延赞醒来,见赵匡胤晕倒,举钢鞭要打,见金龙出现,知道是“真命天子”,于是投降。 ② 探寒窑——京剧传统剧目,也叫《母女会》,演王宝钏故事:薛平贵出征,王宝钏在寒窑苦度光阴。王允逼她改嫁,她坚决不从。病中她母亲来探望,劝她回府。王宝钏骗母亲出窑,把窑门紧闭,拒绝回家。 ③ 铡美案——京剧传统剧目,清道光年间即有此剧。故事梗概:陈世美上京赶考,得中状元,招为驸马。其妻秦香莲携子女上京寻夫。陈世美不认香莲母子,反派韩琪前往刺杀。韩琪听秦香莲哭诉,怜而不杀,反自杀死。秦香莲持刀到包拯堂上告状,恰好陈世美来。说是派韩琪出府办事,被响马所杀。带上响马,却是王朝。包拯命带上秦香莲,陈世美一见,拔剑要斩。包拯阻拦,劝陈世美认下秦香莲母子。陈坚决不认,包拯下令要铡。公主闻讯来救,鞭打秦香莲,责其“冒认皇亲”,并请来了太后,要把秦香莲带走。包拯把秦香莲抢回,取三百两银子交秦香莲,劝她回家。秦香莲下堂,怨包拯官官相护。包拯愤怒,摘下乌砂,不顾公主、太后阻止,终于把陈世美铡死。 ④ 二进宫——传统京剧剧目。道光年间根据鼓词《香莲帕》改编。故事梗概:李良篡位后,封锁昭阳院。李妃在院内独自感叹。徐延昭、杨波二次进宫谏劝,李妃将幼主相托,使其共保大明江山。 ⑤ 唱高音戏曲,要张大嘴巴,甚至脸红脖子粗,不太雅观,因此旧戏曲舞台上特别允许演员把脸转向后台。 秋谷听了,笑着说:“你们这班人,实在难说话:拉了我来,又要叫我到别处去。既然这样,那我就听从你的吩咐,到花家去!”  说着,假装回身要走,却被阿仙一把拉住了说:“好意思吗?花家嘛,明天去好了!我们这里地方小,委屈您点儿,行吗?”  宝琴接口说:“你放他去吧,看他可好意思走!”  秋谷呵呵笑着:“你们不让我去,也就算了,做出这许多生意经来干什么?”一面说着,一面坐下了。  宝琴连忙关切地问:“该吃晚饭了。就在我这里吃便饭,我去叫两个菜来,好不好?”  秋谷正要写菜单子让人去叫,忽然听见楼下高声喊:“请客!”把请帖送上来一看,原来是小松请到如意里金黛玉家。上面写着:“客齐,坐候入席。”秋谷就站起身来,阿仙忙问:“章大少,要不要带局过去?省得回头来叫了。”  秋谷点点头说:“也好!”  如意里和许家只隔一座桥,就不坐轿子了,秋谷催宝琴赶紧换上出局的衣服,俩人手牵手地走出门去。〖妓女出局按例必须坐轿子,哪怕只有一桥之隔。和嫖客手拉手出局,十分少见。〗  到了金黛玉家,一问房间,却在楼下。小松听见,赶紧出房来招呼,进房坐下。房间里的客人,秋谷全都认识,也不用客套。小松见秋谷带着宝琴一起来,就说:“你带了局来,倒也简便。可还要叫别人么?”  秋谷就叫小松代写了一张花云香的局票,一起发出去。大家入席不久,花云香第一个姗姗而来,进房含笑招呼了一声,就坐在秋谷身后。秋谷顾不上跟她应酬,还在细细地打量金黛玉。〖又对金黛玉感兴趣了。〗小松见花云香进来,打量了一会儿,忽然叫起来说:“啊呀,不好了!又被你抢走一个了!怎么我到处留心,总找不到好的,你遇见的怎么总是好的呢?”  秋谷皱眉说:“你怎么总是这样的脾气?今天是你的主人,劝你还是少说两句吧!” 金黛玉急忙起身,斟了一巡酒,众客人的局也陆续到了。花云香先唱了一出《取都城①》,唱完了对秋谷说声“献丑”,秋谷回了一声“辛苦”,俩人就攀谈起来。只见他们咬着耳朵,也不知道说些什么。许宝琴看了,嘿嘿冷笑。秋谷偶尔回过头来跟宝琴说句话,宝琴就扭过身子去,不理睬他。秋谷心中不悦,〖妓女吃醋,在嫖界被认为是“品德不良”,为嫖客所不容。〗一杯接一杯地连连喝酒。花云香见了,就咬着他耳朵说:“您别这样喝闷酒了。到我那儿去坐会儿吧。您就坐我的轿子去,好不好?” ① 取都城——也叫《刘璋让位》,演刘备取成都的故事,是老生的戏。 秋谷也不回答,只点点头。云香就叫过自己的轿子来,亲手把秋谷扶进轿子,自己也跟着走出来,叫了一辆东洋车①,紧傍着轿子一起走。〖嫖客坐妓女的轿子,妓女却坐人力车。这种事情,在嫖界也很少见。〗秋谷也不顾宝琴,管自到花家去,连主人方小松都不招呼一声。小松是知道秋谷脾气的,倒并不计较。〖这叫什么“脾气”〗  秋谷自从坐了云香的轿子到花家以后,一个多月来,就常常在许、花两家走动。尽管宝琴心中不高兴,但也无可奈何。 一天晚上,秋谷在花家吃过晚饭,想到二马路丹桂戏院去看戏,就和云香一起出门。那丹桂戏院就在谈瀛里对面,不用坐轿子。俩人走到戏院门口,案目认识秋谷,急忙陪着进去。当时苏州的戏院,还没有厢楼,俩人就在正桌坐下。台上正在演《翠屏山②》,那演石秀的叫陈云仙,武功倒还不错,一把单刀,舞得有如电光缠身。秋谷见了,高兴起来,忽发奇想:打算粉墨登场,卖弄一下自己的武功。〖真正的“武功”,和台上的戏班子功夫不是一回事儿。可见章秋谷的所谓武功,也不过是“戏班子功夫”。〗主意打定,就让案目把戏院的老板郝尔铭叫来商量,要点一出《鸳鸯楼③》,让陈云仙演武松,演到舞刀的场面,换上秋谷出场,舞完了刀,仍叫陈云仙接着演。郝尔铭听了,踌躇了好一会儿,方才说:“照例是没有这个规矩的,不过既然是章老爷高兴,云仙又是我的徒弟,不比外来的武生,不妨迁就一回。” 郝尔铭收下钱,道谢一声,就去写了一面点戏牌挂了出来。  秋谷十分高兴,就取出两张十块的钞票④来递给他说:“这就算点戏的钱。既然我出了个新鲜主意,自然要多出些。” 秋谷就起身到戏房去打扮。等到《翠屏山》演完,就是《鸳鸯楼》上场。陈云仙扮的武松,扮相武功都很不错,解数、跟斗、跌扑,也十分干净利落。 ① 东洋车──指人力车,也叫“黄包车”,因从日本传来而得名。 ② 翠屏山——水浒戏。石秀和杨雄结义后,住在杨雄家开肉店。杨雄之妻潘巧云与和尚通奸,被石秀觉察,告诉了杨雄。潘巧云反而诬告石秀调戏她。杨雄信以为真,石秀气出,把和尚杀死,取得证据。于是和杨雄定计,把潘巧云骗到翠屏山杀死,两人一起投奔梁山泊。 ③ 鸳鸯楼——水浒戏。武松醉打蒋门神,为施恩夺回快活林酒店。蒋门神怀恨,勾结张都监定计陷害武松,发配恩州。解差打算在飞云浦杀害武松,反被武松所杀。武松当夜返回孟州,在鸳鸯楼,连杀蒋门神及张都监一家十八口。 ④ 钞票——清代于道光十五年(1835)发行了两种纸币,一种叫“大清宝钞”,一种叫“户都官票”,合起来就叫“钞票”。钞票名称就是从那时候叫起来的。清代末年,更有外国钞票在苏州、上海等大城市流通。 不久陈云仙下台,锣鼓打起“急急凤”,那凌乱的鼓点,真有如急风暴雨一般。值场的掀起软帘,秋谷执刀在手,快步登场,在台中心站住亮相。云香见了,不禁呆了一呆,觉得好像换了一个秋谷似的,绝不像他平时那种文质彬彬的样子。只见他头系黑缎子包巾,挽一个英雄结,身穿黑缎子密扣紧身,四周用湖色①缎子镶嵌着灵芝如意,胸前白绒线绕着双飞蝴蝶,腰扎月蓝带子,足有四寸半宽,钉着许多水钻,光华夺目,下着黑绉纱兜裆叉裤,脚登挖云快靴,再加上吊起眼角眉梢,衬着这一身装束,更显得英风锐气,辟易千人。这时候台上台下,几百双眼睛都只盯着秋谷一个人看。 秋谷左手擎刀,使一个“怀中抱月”,右手向上一横,亮开了门户,接着把身子一蹲,“啪”地一声,起了一个飞腿,收回右腿,转过身来,就势使一个“金鸡独立”,这才右手接过刀来,慢慢舞起,越舞越快,开头还能看见人影,后来那刀光罩住了全身,丝毫不漏,只看见一团白光在台上滚来滚去,却听不见一点儿脚步的声音。正舞得起劲,猛然刀光一散,使一个“燕子衔泥”,一个跟斗,从戏台东面直扑到西边台角,足有八九尺远。手中的那把刀,已经在脚下反折过来,“呼”地一声,仍用“怀中抱月”收住了刀法,立定亮相。果然是脸不红,心不跳,气不喘,功夫不凡。  秋谷正要下场进去,忽听得喝彩声中,有一个妇女的声音,十分清脆,高叫一声:“好哇!”秋谷诧异起来,回头一看,见前面第二排上坐着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女子,衣着鲜艳,神态妖娆,面目有些熟识,好像哪里看见过的一样,一双水盈盈的眼睛,紧盯在秋谷身上。按照常例,武松舞完了刀,就应该下场了;这时候秋谷见她如此专注,就想另使一路解数,继续卖弄一番。于是顺手把腰刀插在背后,空手开了一个“四门”,忽然左右开弓,连翻两个跟斗,转过身来,脚跟还没有着地,一把明晃晃的腰刀,早已经掣在手中,接着就上下飞舞起来。这一路刀法,与前面的又有不同,只见风声飒飒,冷气飕飕,刀光映着灯光,满台上一片雪白,精彩极了。足足舞了有一刻多钟,这才收刀进场。台上仍由陈云仙接着演出。等到秋谷换了衣裳,回到台前来,依旧是一个风流倜傥的公子,并不见一点儿杀气威风。 秋谷款步走到刚才喝彩的女子面前,仔细一认,不觉脱口叫了出来:“你不是金月兰么?刚才在台上我就觉得有点儿像你,只是有些模糊了,原来果然是你呀!咱们已经有两三年不见了吧?不知道是哪一阵风,把你这个大红人儿吹到这苏州地面来了。这两三年中,没遇上什么事情么?”  金月兰见了秋谷,好像见了前世亲人一般,一把拉住说:“啊呀,果然是二少!我的事情,真是一言难尽。好在我就住在佛照楼,等会儿你到我栈房去,再细细地跟你说吧!” ① 湖色——明亮的绿色。 秋谷笑着说:“凑巧得很,我也住在佛照楼。等会儿回栈房再说也好。”说着,仍回到花云香身边坐下。〖两人同住一家客栈,无缘见面,却在戏院邂逅,也算有趣。〗  他们两个说话,花云香早听见了,见秋谷回来,就冷笑一声说:“章大少,恭喜您,又遇见一位贵相知了。”〖花云香也是个吃醋的妓女。〗  秋谷急忙分辩:“你别瞎起疑心,我从前在上海的时候就认识她的,并没有什么交情,你放心就是了。”〖这话说得没有道理。没有任何规定,嫖客只许嫖一个妓女。特别是“放心”二字,对另一个妓女说,实在不妥。〗  云香依旧噘着嘴:“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是您章大少的相好,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是不会来管您这种闲事的。”  秋谷见她满面怒容,醋意可掬,就不再分说,笑了一笑,管自看戏。台上《武松杀嫂①》已经做完,正演《珍珠衫②》。秋谷急于要和金月兰回客栈去问问她的情形,却又不便于丢下花云香。正在为难,恰巧云香院里一个打杂的走了进来,手里拿着几张局票,来催云香出堂差。秋谷趁势就叫她走。云香又略坐了一会儿,站起来说:“那么我走了。我可不愿意在这里叫人讨厌。等我走了,您就方便啦!”  秋谷不去理她,等她出去了,急忙走到月兰面前,低声地说:“这戏也没什么看头,〖是啊,另有一场好戏等着呐。〗咱们回去吧。” 月兰会意,点一点头,起身先走。秋谷随后出来,回到栈房,在金月兰房中坐下剪烛长谈。月兰流着眼泪,把自己这几年来的事情,详详细细地告诉了秋谷。 【简评】 这第一回,就已经把章秋谷是一个“浪子”的身份介绍得明明白白。 在那样的历史背景下,有志青年,纷纷为救国奔走,章秋谷却看明白这样的时候不能出仕,于是就用剥削农民的血汗钱到苏州挥霍。而且短短十几天时间中,见一个,嫖一个,大嫖特嫖,出手大方,毫不心疼。 这就为章秋谷这个主角的身份定位了:一个典型的浪子! ① 武松杀嫂——水浒戏。武松的嫂嫂潘金莲和西门庆私通,用砒霜毒死了武大郎。武松出差回来,查明了实据,到县衙们出首。县令受贿,以“查无实据”搪塞。于是武松亲手杀了嫂嫂和西门庆。 ② 珍珠衫——京剧传统剧目,取材于《喻世明言》中的《蒋兴哥重会珍珠衫》,但是情节略有不同。 正文 第  二  回 相府逃妾,回首往事惊觉半生身在梦 浪荡公子,离别苏州书场点唱满堂红 三年之前,金月兰是上海的一个名妓。自从十七岁梳拢①之后,不到一年,就有一个杭州黄大军机②的长孙公子叫做黄伯润的看中了她,花了八千两银子的身价把她娶回家去。这位黄公子年方二十,性情极为温和,眉目也还清秀,家财巨万,门第高贵,正妻亡故以后,〖才二十岁,正妻就亡故了,可见其早婚有多么早!〗还没有续弦,所以金月兰进门以后,虽然是姨太太的身份,却也跟正妻差不多少。说起来,金月兰也应该知足才是。怎奈上海的这班倌人,平时姘惯了马夫、戏子,身子懒散,性情放荡,天天坐马车,游张园③,吃大菜,看大戏,也觉得十分平常,不过如此,你叫她从良以后,怎么拘束得住自己?金月兰嫁了黄伯润之后,随丈夫到了杭州。过不多久,觉得十分拘束,处处地方都不习惯,就撺掇黄公子到上海去租房子住。黄公子说:“你的意思,无非觉得住在家里太拘束了,不习惯,想住到上海去,好游园听戏,打牌散心。不过上海那地方,不是可以长住的。何况你做了良家妇女,就要诸事小心在意,不能还像从前一样。即便你住在上海,也不能时常出去。你既然嫁了我,就是我家的人,一定要依着我家的规矩。别的事情,怎么都好商量,这件事情,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答应的。劝你还是打消这个念头吧!”〖从这几句话看,这个黄公子,至少比章秋谷要规矩得多。〗  金月兰听了,心里很不高兴,但又敢怒而不敢言。从此就存了重落风尘的心思,〖的确有这样的妓女:当了姨太太,却怀念当年的卖笑生涯。〗时时刻刻都在想着怎么逃走。苦的是侯门似海,无计可施。  好不容易,被她想出了一个主意:黄府的后院儿,都是楼房,最后一排,紧靠着护城河,经常有大大小小的船停泊在楼下,说话都听得见。月兰就对公子说,要搬到后楼去住,好看看往来的船只。黄公子做梦也想不到她要逃走,就答应了。月兰暗暗高兴,择了一个吉日,搬上楼去。过不多久,就买通了一个船户。一夜,趁黄公子不在房中,先把金银细软打成一个包袱,开了楼窗吊了下去,然后再用一条汗巾,一头在窗搭上系牢,一头拴在自己腰间,两手紧紧抓住窗口,大着胆子,慢慢地从楼上溜了下来,连夜开船,逃到上海去了。 ①  梳拢──也作“梳栊”。“梳”和“拢”都指用梳子梳头,这里专指妓女第一次接客留宿。因为稚妓照例梳辫子,表明自己的“大姑娘”身份,接了留宿客人以后,就要梳发髻。 ②  大军机──军机大臣的俗称。军机处是清代辅佐皇帝的政务机关,雍正十年正式设立,由亲王、大学士、尚书、侍郎或京堂充任军机大臣。乾隆中定为满汉两班,每班各八人,后增加到四班,共三十二人。 ③ 关于张园的介绍,请参看本书附录《张园与晚清上海社会》一文。 一直到第二天午后,黄公子见月兰还不开门,有些疑惑,在门外大声叫喊,也不见有人答应,这才觉得事情不妙,叫家人把门撞开,进去一看,只见楼窗大开,箱笼凌乱,哪里还有金月兰的影子?打开箱子一看,所有的金银首饰,珠宝细软,总值一万多两银子,都已经不翼而飞。气得黄公子目瞪口呆,但也无可奈何。只得取了两张月兰的照片,又大略地开了一张失单,自己去拜钱塘县,托他上紧追捕,再请他发一角公文到上海缉访,一面自己写信知会上海华洋同知①翁延年②,并将失单、照片一同寄去,请他派包探认真探访。 一个多月过去,并无消息。忽然一天钱塘县派一个家人来黄府禀报,说是自从黄公子将照片、失单寄到上海以后,翁延年派了两名精细的包探认真踏访,不久就查明金月兰依旧在上海挂牌应局,〖 这似乎也太明目张胆了吧?那年月,对于逃妾的处分是很严厉的。〗当即就会同巡捕③把金月兰人赃并获,解到公堂④。会审官略略问了几句,就说:“我这里也不难为你,只把你解回杭州,让你主人自己发落就是了。”上海县收禁了金月兰,发一角文书到钱塘县,着派差人到沪将金月兰提回核办。钱塘县接到公文,立即派家人给黄公子送信,请示办法。  黄公子听了,心里反而又踌躇起来。暗想:金月兰虽然可恶,既然已经逃走,就成覆水难收,要是把她提到杭州,审问追赃,岂不辱没了相府的门楣?再想想当初的恩爱,不觉心中又软了一半。盘算了一回,打定了主意,就对那差人说:“你回去上覆贵上,这金月兰虽然是我府中的逃妾,可是张扬起来未免名声不雅。照我看,也不必办她卷逃的罪名,只不许她再做生意也就是了。请贵上就回一角文书,人也不必去提,只叫她具一个以后不再为娼的切结,在上海存一个案,如果金月兰以后再在苏、杭、沪三地为娼,就要切实追究。你照我的话去回覆就是。”〖像黄公子这样的衙内,实在不多。〗  那家人诺诺连声,回去说了。钱塘县就发一角文书到上海县,存了一个案,准了金月兰具结取保。黄公子的一点善心,把一场天大的官司化得烟消云散,无影无踪!〖一万多两银子没了。〗 ① 华洋同知——同知一般为辅佐官员,只能是副手。光说“同知”应指府同知。州或其它官署(如转运使等)亦可设同知。清末在“华洋杂处”的福建、上海等地设“华洋同知”,协助知府,专门处理和“洋人”有关的事务。 ② 翁延年——字笠渔,晚号笠髯,湘潭人。后来升任江苏知府。 ③ 公堂——这里指“上海会审公堂”。也叫“上海会审公廨”。同治三年(1864),清政府与英、美、法三国驻上海领事协议,在租界内设立审判机关。规定凡涉及外国人的案件必须有领事官员参加会审;凡中国人与外国人之间的诉讼,若被告系有约国人,须由其本国领事裁判,若被告为无约国人,须由其本国领事陪审。所谓会审,空有其名,最后甚至连租界内纯粹中国人之间的诉讼,也须经由外国领事官员操纵判决,是领事裁判权在华的延伸。 金月兰取保出来,不敢在苏州、杭州、上海做生意,听人说天津是个大码头,地方富庶,阔客极多,上海花丛四大金刚中的林黛玉、张书玉在天津做了不到两年,手中私蓄就不止一万两银子,衣服首饰还不在内。金月兰和林黛玉本是好姊妹,就决定到天津去投奔她。收拾了随身行李,乘上招商局新裕轮船的房舱,不一日到了天津紫竹林,停船上岸。好不容易问到了林黛玉的寓所,俩人相见,惊喜交集。黛玉问她如何脱身出来,月兰就将逃走被获、取保释放等情形细说了一遍;最后说到不能再在上海做生意,特地到天津来投奔她的话。黛玉欣喜地说:“我这里正为人少应付不过来,想到上海去请人,只是上海近来也没有什么色艺双佳、善于擒纵的人物,所以我不敢推荐。如今你来了,真是凑巧,我想生意一定兴旺。我这就去通知本家①给你预备房间。不过房间里的铺陈摆设可是要你自己布置的,两间房间至少也要四五百块钱,你可打算得出么?”月兰说:“这倒是不用打算的。我身边现银虽然不多,却带有几十两金条,约摸也值二三千块钱,满够应付的了。” 黛玉听了,更加高兴,就叫本家进来,说明缘故,要她预备房间。这个女本家名叫阿毛,也是上海人,大姐儿出身,后来有了些积蓄,就到天津来开南班堂子。听说金月兰要包她的房间,见她年纪轻轻,姿色又好,也很高兴,就满口答应。月兰开开箱子,取出六十两金条来,托她去换,正正换了三千块钱。〖说明当时黄金和白银的比价,是一比五十。〗不到两天,就把月兰的房间布置得花团锦簇。当夜由黛玉的熟客——是一个姓钱的候补道②替她摆了一个双台③。从此以后,车马盈门,碰和吃酒,夜夜不绝。才半年光景,除了开销之外,就多了两千开外的衣饰、三千多两现银。 月兰正在沾沾自喜,不料闹起了“义和团”,八国联军破了天津,林黛玉、张书玉等人都狼狈地逃回上海,金月兰只逃得一个空身子,连那从黄家卷出来的金珠也丢得干干净净。到了上海,住不三天,听说联军又打到了北京。消息一日紧似一日,真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月兰是个惊弓之鸟,更加寝食不安,只得又逃到苏州,暂时住下。如今除了随身的衣服、头上的钗环之外,已经一无所有,两手空空,连房饭钱都没有着落了,又不敢再做生意,正在进退两难、哭笑不得之际,突然“他乡遇故知”,怎么不高兴?当然要把秋谷死死抓住,怎么也不肯放手了。〖也就是说,要“吃上”章秋谷了。〗 ① 本家──这里指开妓院的老板,跟妓女是合伙的关系。 ② 候补道——“道”,是清代省藩、臬二司与府、厅中间一级的地方行政机构,长官称“道员”。各省无定员。道有分守道与分巡道两种。分守道专掌钱谷,分巡道专掌刑名。此外,还有专职道,是主管一省某几个州府的事务的,如粮储道、盐法道、兵备道、河工道等。 ③ 双台——妓院里请客,用两张方桌拼起来,上两份儿酒菜。——不一定是人多,而是为了“摆谱儿”或照顾妓女的“门面”。 秋谷早先在上海的时候,虽然也认识金月兰,但她后来嫁给黄公子又卷逃出来到天津搭班的这一桩公案,却并不知道。听完她挥泪诉说往事,也感叹不已,随口劝说了几句,又问她说:“你现在到了苏州,生意又不能做,总要想个法子才好。难道就这样一辈子住在客栈里不成?” 月兰红着眼圈儿说:“现在我是一个落难的人,还有什么准主意呢?眼前只想拣一个中意的客人在一起住,叫他认了我的日常开销就行。〖暗示自己愿意和章秋谷同居。〗要是合适,就嫁了他也可以。从前的事情已经做错,后悔也没有用了。”  秋谷听了,倒也颇为同情她,就说:“你的主意倒是不错,只是急切间哪里就能找到中意的客人?”  月兰见他假装不懂,并不兜搭,心中暗暗着急,就把坐的椅子往前挪了一挪,挨着秋谷低声说:“咱们既然认识了一场,今天又恰好在这里相遇,你总得替我打算打算。难道你就忍心看我落魄吗?”  秋谷说:“像你这样的人,落魄是万万不会的,但请放心。你的意思,不过要个人认了你的开销,那倒不妨。到了十分过不去的时候,我自然会帮你想办法。只是你要拣一个中意的客人,倒是个难题目。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知道你中意的是什么人呢?” 月兰更加着急,皱着眉头,紧紧拉住秋谷的手说:“我和你认识也不是一天了,我的脾气你也不是不知道。尽管没有什么交情,可我今天到了这个地步,你还装糊涂来取笑我么?” 秋谷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又是粉阵花丛的老手,哪儿能不懂她的意思?只为金月兰是个豪奢放荡的大名家,跟“四大金刚”也不相上下。想想她在黄中堂①家尚且逃了出来,别人谁能供给得起她?所以心里踌躇,不肯痛痛快快地答应。这时候见她发了急,方才说:“你的意思,我当然懂得。只是我也有我的心思。咱们现在倒是好的,万一将来言语不合,闹翻了,何苦自讨没趣?况且我的情形你也是知道的,不过是个外场。你是中堂府里出来的人,咱俩怎能弄到一块儿?你倒是仔细想想,不要一下子闹冒失了,收不回来。我看还是图个暂时的好。” ①  中堂—宰相的别称。清代不设宰相,就成为大学士的别称。 月兰听了秋谷的一番话,真个被他刺入心脾,无从分说,不由得长叹一声:“你这样说,也难怪。我这会儿要是赌咒发誓地分辩,料想你也不会相信,我也勉强不来,只好日后见我的心罢了。可怜我金月兰,当初何等锋芒!多少有钱的客人,花了无数的银钱,也近不了我的身体。不料我一时错了主意,从黄家走了出来,就像做梦一般。如今我就是自己迁就,别人也还有许多推托,今生今世,哪儿还有出头的日子?还不如就此……”说到这里,心中一酸,呜呜咽咽的,那眼泪就像断线的珍珠似的滚了下来,点点滴滴,洒落在秋谷的手上。〖妓女的眼泪,特别是像金月兰这样的妓女,无非是演戏。〗  秋谷见她如此,心中老大不忍,连忙把她揽了过来,脸贴脸地对她说:“你不要这样伤心,我答应就是了。”〖章秋谷上当了。〗 月兰趁势把腰一扭,身子倒在秋谷怀中,含着一包眼泪,抽抽搭搭地说:“我命苦到了这步田地,你还这样硬着心肠,怎不叫人伤心呢!”  秋谷见了,心想:“这样的上门生意,落得顺水推舟,且图个眼前风流,不管将来如何。难道我章秋谷这样的一个人,还能上她的当么?”〖自作多情又自作聪明。〗边想边取出一块丝巾来,替她擦干了眼泪,又温情脉脉地劝慰了一番。  当天夜里,秋谷就住在金月兰房中。从此一连三天,连栈房的门也不出。花、许两家也曾接连来请,秋谷只是随口答应着,却不动身。到了实在推却不了,才勉强去应付两次。每天只和金月兰坐坐马车,吃吃大菜。有时候去丹桂戏院看戏,也是刚到十点多钟,就被金月兰拉了回来。〖醉生梦死的生活。〗  又过了一个多月,看看就到端午节,秋谷家中有些账目上的事情需要料理,就对月兰说知,要回常熟一趟。月兰想跟着到常熟去,秋谷不许,叫她到上海去等着。月兰哪里肯依?苦苦要求说:“我现在打定主意,没有第二个念头,你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好好歹歹也要跟你在一起。纵然吃苦,也是愿意的。”  秋谷被她缠得没有办法,无可奈何,只得暂时答应。当即出去雇了一只快船,打算第二天动身。心中却想:“我在苏州住了两三个月,还没有出什么名;〖花花公子,不是想在文章事业上出名,而是想在“花丛柳阵”中出名。仔细想想,他要出这样的名做什么?〗如今要回去了,不妨花几个钱,闹一个大大的名气,方不枉此一行。” 主意打定,取出表来一看,才三点一刻,也不给月兰说,站起身来,出了佛照楼,就往余香阁走去。上楼一看,场上坐得满满的。堂倌见了秋谷,赶紧过来招呼,引到台前,好不容易在头排放了一张椅子,请秋谷坐下,随即沏上茶来。看看台上,只有十几个人,花云香、许宝琴都还没有来。暗想:“今天已经不早了,她们两个怎么还不来?”这时候堂倌送来点戏牌子,秋谷随口问他:“今天怎么人少?”堂倌陪笑说:“现在日子长了,要到五点多钟方才散场。所以有些好的还没有来。要是来齐了,也有二十多人。” 秋谷看看台上,正面排着十张椅子,两旁每面八张,一共二十六张椅子。就对堂倌说:“你们这里台上通共二十六张椅子,我要照着椅子的人数,点一个满堂红。你快去叫人,不要耽误。”  堂倌听了诺诺连声,忙到账台上说了,立刻就叫人到各处书寓去催。过不多久,那些倌人陆续来了,许宝琴随后也到。只有花云香到得最迟,只见她神情沮丧,云髻蓬松,脸上不施脂粉,半皱着眉头,一副似病似怨的样子。秋谷心想:“她那天临走的时候,本来就满心醋意,后来我又一连半个多月不去她家走动。每次老妈子来请的时候,总说她病了,我还以为这是她们请客的一句口头禅。今天看她这副神气,倒好像真有病一般。”一面想着一面打量台上的倌人,竟有一半儿认识的。堂倌捧过笔砚粉牌来,秋谷也懒得写,只吩咐说:“许宝琴、花云香每人十出,其余一概每人两出。你随便搭配着写吧。” 堂倌答应着退下。不多时,台上挂出十几面牌子来,一半儿是京戏,小一半儿是梆子、昆腔,还有几支小调。台上那班倌人,听说有点满堂红的客人,大家都脉脉含情地把视线聚在秋谷一个人身上。跟来的老妈子和小大姐儿,都捧着银水烟筒争先恐后地走下台来装烟应酬,把秋谷团团围住,就像一座肉屏风①一样。秋谷面前的桌子上,排满了银水烟筒。秋谷左顾右盼,应接不暇,觉得高兴极了。〖以此为乐,可见此人的格调低下。〗忙乱了好一阵子,众人方才陆续散去。 台上,花云香和许宝琴二人已经唱了几折戏,接着由别人唱下去。今天秋谷不过为了要闹一个名气,并不真想听曲子,见花、许二人唱过,就从身边摸出一卷儿钞票来,点了点数儿,叫过堂倌来交代说:“这里一共八十块钱,其中七十八块是点戏的钱②。至于桌子的钱,今天并没有照会你们预定桌子;我来了,你们也没有地方。多的两块钱,就赏了你吧。” ① 肉屏风——唐玄宗时,杨国忠专权。他生活豪奢荒淫,冬天挑选身体肥胖的婢妾站在他身后遮风,称为"肉阵",也称"肉屏风"。见五代王仁裕《开元天宝遗事·肉阵》。 ② 七十八块是点戏的钱——这笔账,不知道是怎么算的。一共二十六个妓女,两个人各唱十出,是二十出;其余二十四人各唱两出,是四十八出,一共六十八出。按一出一元算,有六十八元就够了。多出的十元,章秋谷也没说如何分拆。估计是作者的疏忽,写错了。 边摸出一卷儿钞票来,点了点数儿,叫过堂倌来交代说:“这里一共八十块钱,其中七十八块是点戏的钱②。至于桌子的钱,今天并没有照会你们预定桌子;我来了,你们也没有地方。多的两块钱,就赏了你吧。”  堂倌连声称谢,接了钱,自去分派。秋谷整顿衣裳,起身要走,那些老妈子、小大姐儿又一拥而来,围住了秋谷,七嘴八舌的,要秋谷去她们那儿坐坐。秋谷说:“我今天还有事情,一家也不能去。明天两点钟,叫你们先生早些梳头,我放马车到门口去接,请你们多兜两个圈子,好不好?”  众人你拉我扯的,还不肯放。秋谷一甩手,头也不回,大踏步地下楼来,径往谈瀛里走去。  进了花家,云香还没有回来,只有她的妹子花彩云在家,见秋谷进来,忙起身笑着招呼:“啊唷,贵人不踏贱地,章大少好久没到我们这里来了。姐姐可老在惦记您呐!请宽宽马褂坐一会儿。姐姐就要回来了。”说着就过来替他脱了马褂,挂在衣架上,又推他坐下。  秋谷问:“我刚才看见云香,瘦了许多,头也不梳,好像有病的样子。既然有病,为什么还要出去吹风?”  彩云说:“这两天我姐姐本来是不出去的。今天下午刚刚躺下,书场就来叫了,说是您二少爷点了她的戏。〖前面还叫“章大少”呢,怎么忽然变成“二少爷”了?〗您二少爷的面子,姐姐能不去么?”  秋谷笑着说:“言重了。早知道云香有病,我决不会来多事的。” 正说着,楼梯上一阵脚步响过,云香一掀软帘,走了进来,口中喘个不住,一屁股就坐在门口的一张椅子上,面色也很不好看。〖连唱十出戏,累也累死了,何况病中?〗停了约有一杯茶的工夫,才渐渐地住了喘,回过面色来,瞪了秋谷一眼说:“谢谢你老的照应!今天我有点儿发烧,睡都睡下了,没想到你倒玩儿起花样来了,可不是怪么?” 秋谷走到云香面前,深深地作了一个揖说:“千不是,万不是,都是我的不是!既然今天你发烧,何苦一定还要去呢?只要打发人招呼一声就是了,难道我还会怪你么?”  云香冷笑一声说:“啊唷,你章二少爷来叫,哪儿敢不去呀?我没错儿,还要找我的碴儿呢,要是我再不去,那可就是该杀头的罪过了!”  秋谷说:“好奇怪,我什么时候找过你的碴儿?你倒要说个明白。”  云香说:“请了你十几趟,你就是不来,还说没找我的碴儿!”  秋谷说:“我另有应酬,分不开身,并不是怪你才不来。难道这就算找你的碴儿么?”  云香更加绷着脸说:“当然啰,好几年的老相好了,怎么能不应酬她,到我这里来?”  秋谷无言可答,自己想想,也觉得有些对不起她,只好陪着小心,殷勤相劝。又说:“你的病不要紧的,只要多吃些白糖,包管你马上就好。”  云香奇怪地问:“又来胡说八道了!哪有人生了病,吃点儿白糖就会好的?”  秋谷忍住笑说:“你难道不知道糖能解醋?你的毛病不是从‘醋’上来的么?”  说得云香又好笑,又好气,用手狠狠地推了秋谷一把说:“别发昏了!谁理你呀!”  秋谷装个鬼脸,“哈哈”一笑,俩人就算和解了。当夜秋谷就住在云香这里。〖也不怕发烧传染,也不让病人好好儿休息。〗  第二天秋谷起来,先到许宝琴家去了一趟,又把各处的局账开销清楚,就回佛照楼来。月兰见了,问他昨夜住在什么地方,秋谷照实回答了,月兰默然不语。秋谷见她也有几分醋意,就用别的话岔开去说:“今天一准要上船的,你先到船上去照顾行李,我还要到朋友家走走再来。” 月兰答应一声,把随身的衣服和铺盖叫老妈子收拾好了,发到船上,随后自己也上船去。秋谷等月兰走了,急忙到甘棠桥边叫一个相识的马夫叫歪毛阿桂的,让他代叫十四辆橡皮马车,立刻等着要兜圈子。阿桂如飞地去了。不到一个钟头,十四辆马车就整整齐齐地停在甘棠桥下。秋谷拣了一辆最新的马车,两个马夫都穿着水钻镶嵌的黑色丝绒号衣,自己坐下;然后招呼那一众马夫在后面跟着,到各处书寓去把昨天在余香阁唱过曲子的二十六个倌人全部接来——不用说,许宝琴、花云香当然在内——要做一个跑马车的大胜会。那些倌人们每俩人合坐一辆马车,独有秋谷和花云香合坐一辆在后面压尾。十四辆马车头尾相接,有如一条游龙一般,风驰电掣地直向二马路一带兜过来,把两边茶楼上的客人以及马路上的行人都看呆了,不由得齐声喝彩,啧啧叹息。秋谷听见了,满心舒服。〖出了风头,就满心舒服。〗一连兜了两三个圈子,这才叫马夫把马车放到纱厂码头去,准备上船。 到了码头,秋谷跨下车来,开发了车钱,吩咐马夫把一众倌人都送回去,自己就要上船。不料倌人们却一齐走下车来,围着秋谷,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个不了。杂乱中,也听不见她们说的都是什么,大概是叫他早点儿回来的意思。花云香握住了秋谷的手,再三叮嘱,忍不住淌下泪来。秋谷凄然不语,狠着心撇下云香,跳上船去,站在船头,望着云香等人上了马车,直到看不见了,方才无精打采地进入船舱,吩咐船家开船,往常熟进发。  金月兰在船舱内看见一大群倌人围着秋谷,恋恋不舍的样子,心中很不是滋味,却又不便发作。后来见秋谷不大高兴,反倒打起精神,陪他说说笑笑。秋谷到底是个花丛老手,这些事情一向拿得起放得下,一会儿就不放在心上了。〖拿得起放得下,是老嫖客的基本功。〗  常熟离苏州只有一天的路程,在船上只住了一夜,第二天上午就到了。秋谷心想:这金月兰虽然跟着自己来了常熟,却绝不能带她回家去。所以只好他一个人先上岸,到一个同窗好友家中,替月兰另租房子居住。那朋友姓史,字玉卿,有好几处房产,家中也挺有钱。听秋谷说要租房,就说:“你要租房子,来得真凑巧了:我对门的那所房子,是楼上楼下十间水阁①,房客上月刚刚搬走。咱们是至交,也不争论你的房租,就算我请你的贵相知住好了。”  秋谷大喜致谢,又说:“承吾兄如此关照,租金一定加倍奉上。只是一应动用器物,还想一并借用府上的。”  史玉卿应允了,秋谷就先付了三十元房租。史玉卿再三推不脱,只得收了。立刻叫人搬了一张花梨六柱藤床和一些桌椅梳妆台之类,铺设了起来。秋谷回船开发了船钱,叫船家把船放到水阁码头,让月兰上岸,一起到楼上房间里来。月兰见房子虽然不大,却挺精致的,心里觉得满意。就叫老妈子打开铺盖在大床上铺开,挂上蚊帐。  刚刚就绪,史玉卿打发家人送了一桌菜、一坛绍酒过来,传话说:“家爷本打算给章少爷接风的,只因不便于过来,特地让厨子做一桌酒菜,请章少爷赏收。” 秋谷封了一块钱赏他,让他去回话:“难为你家老爷费心,想得周到,请替我多多道谢。”厨子谢了赏去了。〖前面说是“家人”送来,却是“厨子”谢的赏。〗 ① 水阁——本指在水中立柱子、在水面上盖起的厅房。这里指紧靠河边的房子。  秋谷又托玉卿找了个厨子,帮着张罗了一下杂事,当夜没有回家,就在月兰房间住下。月兰这会儿倒是一心一意地跟定了秋谷,秋谷心中却又不然,暗想:“我当初顺口答应,以为她是一头收不住缰绳的野马,绝不会真心嫁人的,想不到她倒认真起来,这可怎么办呢?她一心要嫁我,是贪恋我的年轻力壮;我极力应酬她,是趁着一时高兴,图一个片刻的风情;俩人之间,并没有生死难离的情份。不要说母亲绝不会答应娶一个妓女进门,就是瞒着母亲把她养在外面,一则不是个长久之计;二则妓女水性杨花,只图枕席欢乐,不顾丈夫的廉耻,自己是要经常出门的,〖不单单是“经常出门”,而是“经常嫖妓”。〗又不能处处带她同去,那时候孤灯寂寞,长夜凄凉,难保不生是非;三则既做良家妇女,就要有个良家妇女的样子,她是个享乐惯了的人,到了中堂府内尚且逃了出来,何况我一个中人之产,怎么供得起她的挥霍?万一再有卷逃的情事,难道我还做第二个黄伯润么?”想来想去,总觉得万万娶她不得。但是她欢天喜地地从苏州跟了来,又不好无缘无故地叫她回去。踌躇了许久,十分为难。忽然想到:“只有叫她自己不愿意跟我,才能改了念头。”打定了主意,这才朦胧睡去。  第二天,秋谷把自己的行李搬回家去,叫两个老年诚实的家人看守这边的门户,私下里吩咐:无论何人,不许放进去,更不许月兰主仆走出大门。又跟月兰说:“过一二天就来看你,你要定心住下,不要心焦。” 过了两三天,秋谷没有到这边来,月兰还以为是家中有事情担搁了;哪知道一等等了半个多月,秋谷的影子也没露。问问那两个家人,又都装聋作哑,推说不知。虽然饮食不缺,却是寂寞异常,无聊之极。月兰发起急来,打发老妈子到秋谷家中去清,却被那两个看门的家人拦住,说是“少爷交代过的,一概闲人不许进门,你们也不许出去”。月兰气得发昏,跟家人吵了一场。家人并不理她,只是守着门口,不放他们进出。 看看过了一月,秋谷依然不来,月兰度日如年,急得没有办法,方才后悔起来。心想:“现在人还没到他家,就这样冷淡我了,将来到了他家,还不知道怎样对待我呢!”就又想要离开这里。可是自己身上没钱,就是脱身出去,又怎么办呢?左思右想没有办法,只好呆呆地等着秋谷。  一直到四十多天以后,秋谷方才来了。月兰一见秋谷,好像黑夜里拣了个斗大的明珠,一把拉住了说:“你好!你好!去了一个多月,连面都不见,却叫家人来糟蹋我,这是怎么回事儿?你临走的时候,说过一两天就来看我,哪儿知道今天望你不来,明天望你不来,把我的眼睛都要望穿了,只以为你把我丢在这里,一世不会来的了。你也有来的日子么?”  秋谷故意说:“那两个家人是我叫他们来看门的,怎么会得罪起你来?他们哪里有这样大胆?”  月兰就把要叫老妈子去请、家人不许出门的事儿说了,秋谷假意把家人叫来骂了几句,心里却暗暗地好笑。  月兰又问他多日不来的缘故:“可是家里少奶奶管得紧,不许出来呀?”  秋谷故意支支吾吾地说:“我出去的日子长了,回到家里,就被事情缠住。天天想来看你,总不得空。难道少奶奶管得住我么?要是管得住,也不会放我到苏州去了。”  月兰鼻子里“哼”了一声,把嘴一撇说:“啊唷,还充大个儿呢!这一回,凭你怎么解说,我也不上你的当了。”  秋谷一笑,忙用别的话岔开。冷眼看月兰相待的态度,已经不像从前那样情意绵绵了,心中暗暗得计。  到了晚间,月兰慢慢地提起:从前在上海,嫁给黄伯润之前,自己有两房间的家具,外国木器、铁床、藤椅、大菜台、梳妆台,一应俱全,后来就寄放在老妈子家里。如今既然嫁到常熟来,这些家具白白放在上海,也很可惜。意思是要到上海去搬回来,放在这里用,只是自己没有盘费。一番话,说得婉婉转转,心中还忐忐忑忑的,惟恐秋谷不肯放她。秋谷已经明白她的用心,依然假装不知,欣然说:“我正愁这里的家具不够用,既然你有两房间木器在上海,为什么不去搬来?你明天就可以动身,盘费是小事儿,你估摸着要多少钱,我给你就是了。”  月兰见秋谷一口应允,心中大喜。盘算了一会儿,才说:“明天就走也好。不过我既然到了上海,总要去会会姊妹们的。我身上没有一件应时的衣饰,怎好意思见人?免不得要你花费,连往来用度,恐怕也要好几百块钱。不知道你来得及准备么?”秋谷明明知道她的意思,只微微一笑说:“几百块洋钱,也不是什么大事儿,料想我还筹备得出来。至于衣裳首饰么,不妨先略略置备一些,只要场面上过得去,不致坍台,也就可以了。” 月兰心里高兴,这一夜竭力奉承,俩人直睡到明日午间方才起来。秋谷急忙到钱庄①里取来二百块洋钱,又到银楼去兑了一支珍珠镶嵌的压发。回到月兰房间,把洋钱、压发交给她说:“这支压发不算太好,也还勉强可以带得。至于衣服,上海衣庄里有现成的,你到上海再买也不晚。这二百块洋钱做来回的盘费,再买几件衣裳,料也够了。你到了上海,要是没有别的事情,就赶紧回来,不要担搁太久。今天已经晚了来不及开船,我叫人去雇好了船,你今夜就上船,明天一早好开。” 月兰听一句,答应一句,偷眼看看秋谷,显得很高兴的样子,自己想想,反倒止不住流下了眼泪来,又怕秋谷看见了追根问底,慌忙背过脸去用手巾擦干。其实秋谷早看见了,却假装不知,只顾喊家人进来,叫立刻去雇一只快船,先到苏州,再用小火轮拖到上海。家人答应去了。 俩人各怀鬼胎,又说了一些嘴不对心的话。日色西斜,叫船的家人回来,船已经雇好,开了过来。秋谷就叫家人挑着行李,一起上船。在船上吃了一顿晚饭,秋谷就在船上住下。这一夜,比昨夜更加难分难舍。天明以后,秋谷起身上岸,月兰红着眼泡牵着秋谷的手送到船头。秋谷站在岸上看着月兰,月兰也含着两泡眼泪看着秋谷,眼睁睁地看船家拔篙起缆,一棒锣声,那船早顺流而去。秋谷不觉长叹一声,回进水阁,把一切器具还了玉卿,交还房子,就回自己家去了。 【简评】 这一回,让章秋谷尽情地挥霍了一通,粗略地算一算,至少一千多块钱撒出去了。他是个地主大少爷,自己不会挣钱,却很会花钱。这银子 ,可都是一两一钱地从农民身上剥削而来的血汗钱哪! 这一回,也充分显示出“浪子”和“嫖客”的不同。 嫖客所追求的,是美色。只要听说哪里的妓女漂亮,善于弹唱,就像蝇蚋逐臭似的,再远的路也要赶了去。目的是满足自己个人的性欲和色欲。 浪子则不然,除了满足个人的性欲和色欲之外,还有一欲,叫做“出风头”:叫二十六个妓女一起唱戏唱曲儿,叫十四辆马车在苏州街上兜风,然后一起送他到码头,都是这种欲望的显露。 在妓女中,找到了如意郎君嫁过去,从此安分守己的人不少。大家都知道的《桃花扇》故事,戏曲中是以悲剧结束的,实际生活中,侯方域找到李香君之后,还是把她接回故乡,安分守己地过日子,并且省了一个儿子。相比之下,倒是侯方域缺乏民族气节,投向了满清。 但是金月兰则是另一种“不安于室”的妓女。他在堂子里享受惯了,特别是热闹惯了,一旦从良,尽管吃的穿的都不缺,而且档次不低,她又不是“诗妓”,不会在“诗情画意”中讨生活,自然就觉得寂寞无聊,觉得当姨太太还不如当妓女,终于从杭州“中堂”府中逃了出来,到天津重新下海。如果不是赶上八国联军,她的生意红火,倒是有可能东山再起的。结果却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只落得“空身”逃出,连从黄公子那里拐来的一万多两银子,也送给了洋鬼子。在苏州走投无路中,遇见了章秋谷,算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 但是这两个人是一对“假凤虚凰”,一个总惦着“热闹”,一个总惦着“猎艳”,不可能长期厮守的。章秋谷总算眼睛还亮,有鉴于此,让她自己“借故”离开,不然,再次卷逃的好戏,就在等着他了。 ① 钱庄——又称汇兑庄或票庄、钱庄、票号。是一种金融信用机构。开始主要承揽汇兑业务,后来也进行存放款等业务。 正文 第  三  回 乡下土鳖,仰慕四大金刚花钱开眼界 洋场名妓,敲诈吝啬财东整治冤大头 常州东门内有一家乡绅,姓方名恽,本是翰林①出身,散馆②分了个知县,后来做了几年贵州知府,就告病回乡来了。这位方太史③, 膝下只有一个儿子,名叫宝椿,字幼恽,两口子钟爱异常。长大娶妻以后,就把家事交给他掌管。  方幼恽出身纨绔,喜爱奢华放荡,却又生性吝啬,等闲不肯破费一文。〖爱好和章秋谷相同,性格恰恰相反。〗平常听见亲友说起上海如何热闹,马路如何平坦,倌人如何标致,早就想去见识见识。如今他成了当家人,掌管起银钱出入来了,就惦着到上海去走一趟,见见世面。他把这意思跟父亲一说,〖“这意思”,大概只说去看热闹,不会说去见识“四大金刚”的。〗方知府虽然心中并不太愿意,但是平时溺爱惯了的,不忍驳回也无法驳回,只好答应。只是再三叮嘱,早早回来。方幼恽欢天喜地地择了出行的吉日,雇好了船,辞别了父母,就动身到上海去。  幼恽到了上海,在石路吉升客栈占了一间官房住下。他初到上海,没有认得的亲友,铺好行李以后,就走到账房去,想和账房先生聊聊。正要迈步进门,一个人手拿账单从里面直闯出来,几乎被他撞一个满怀,俩人都吃了一惊。那人停步一看,大笑起来说:“原来是幼恽兄!几时到的?你可是难得到上海来的呀!”  幼恽定睛一看,原来是一个同乡的表亲,姓刘号厚卿,家里颇有几个钱,最喜欢四处游荡,那吝啬的性格,也与幼恽一模一样。所以俩人一向十分亲密。如今在他乡相遇,欢喜不尽,忙回答说:“我今天才到。想必你到了好久了?” ① 翰林——是我国古代官名。唐玄宗时,从文学侍从中选拔优秀人才,充任翰林学士,专掌内命,由皇帝直接发出的极端机密的文件,如任免宰相、宣布讨伐令等。由于翰林学士参与机要,有较大实权,当时号称“内相”。首席翰林学士称“承旨”。北宋时,翰林学士开始设为专职。明代,翰林学士作为翰林院的最高长官,主管文翰,并备皇帝咨询,实权已相当于丞相。清代沿用明代制度,设置翰林院,但权力较小,只主管编修国史,记载皇帝言行的起居注,进讲经史,以及草拟有关典礼的文件等。其长官为掌院学士,以大臣充任,属官如侍读学士、侍讲学士、侍读、侍讲、修撰、编修、检讨和庶吉士等,统称为翰林。 ② 散馆——清制,进士经殿试后,除一甲三名授修撰、编修外,其余一部分选为翰林院庶吉士,由特派的翰林官教习,三年后经考试优等,原二甲进士授编修,原三甲进士授检讨;次者改任各部主事或知县。因翰林官相当于唐、宋的馆职,庶吉士学习之地称庶常馆,故学习期满称散馆,留充编修、检讨者称留馆。 ③ 太史─—本是古代编写史书的官。明清两代修史的事归翰林院掌管,所以对翰林也称“太史”。 厚卿说:“我也来了才十多天,还不到半个月。”  幼恽说:“我刚来上海,一点儿也摸不着头脑。你比我早到十几天,自然门路比我熟一些。今天遇见了你,那可太好了。我这次来,是仰慕‘四大金刚’的名气,想见识见识。〖直言不讳,至少性格是爽快的。〗你认识她们么?怎么一个见法?”  厚卿笑着说:“不敢瞒你老兄,兄弟这次来上海,也是为了这个。现在我做的倌人,就是‘四大金刚’之一,叫做张书玉,应酬功夫,那是最好也没有的了。你今天刚到,本来应该替你接风,咱们一会儿先去坐茶馆儿、逛张园,晚上就请你到张书玉家吃酒,好不好?”  幼恽听了,当然十分高兴。于是俩人一同到四马路升平楼喝茶,到了三点多钟,叫茶房去喊了一辆马车来,俩人上车坐下,一路如飞地往张园驰去。 这天正好是星期六,一路上倌人来往的马车很多,幼恽坐在车中,一颗脑袋就如拨浪鼓一般,不住地东摇西晃。到了张园,在安垲第①坐下,沏了一碗茶。看看倌人,疏疏落落的,来得并不多。幼恽就想站起来到别处去走走,被厚卿一把拉住说:“你且坐着,不要性急到处乱走,一会儿就有倌人到来了。” 幼恽只得坐下。过不多久,倌人们果然三五成群地接连而来,一个个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身上的衣服,不是绣花,就是外国缎,更有人浑身镶满了水钻,晶光耀眼。幼恽正看得眼花缭乱,只见一个倌人款款地走来,向厚卿微笑着点了点头,就在隔壁一张桌子边坐下。幼恽的眼锋跟了过去,细细地打量:只见她穿一件蜜色素缎棉袄,下系品蓝绣花缎裙,露着一线湖色镶边的裤子,一双黑色绣花弓鞋,长可四寸,尖如削笋;脸上薄施脂粉,淡扫蛾眉,梳一个灵蛇髻,插一支珍珠凤,虽不是沉鱼落雁、倾城倾国,却也是艳容媚骨,非一般庸脂俗粉可比。直看得方幼恽浑身发痒,一双眼睛紧紧地盯在她身上,呆呆地出神。刘厚卿在一旁跟他说话,竟连一句也没听见。  厚卿觉得奇怪,回过头来,见他这般光景,不由得“嗤”地失声一笑,才把幼恽出窍的灵魂重又招了回来,却已经惊得一身冷汗。那倌人听见厚卿失笑,也回头一看,见方幼恽虽然衣衫鲜艳,却土头土脑,又见他那双眼睛对着自己目不转瞬地呆看,被刘厚卿一笑,又惊得直立起来,张皇失措的,傻气十足,不由得也微微一笑。方幼恽的灵魂方才被厚卿一笑提了回来,如今又被那倌人一笑,连三魂七魄一起飞出顶门,飘飘荡荡地不知落到了何处,傻在那里坐也不是,立也不是,浑身不得劲儿。厚卿见了,几乎又要乐出声儿来。 ① 安垲第——1892年,张叔和在张园新建一高大洋房。英国工程师以英文Arcadia Hall名其楼,意为世外桃源,中文名取其谐音“安垲第”。安垲第楼分上下两层,开会可容千人,它又是当时上海最高建筑,登高东望,申城景色尽收眼底。 幼恽定了定神,回头低声问厚卿说:“那个倌人叫什么名字?你知道么?”  厚卿哈哈大笑起来:“你们俩对看了半天,怎么连姓名都不知道么?要不要我来给你们做个媒人哪?”  那倌人脸一红,瞟了厚卿一眼。厚卿就对那倌人说:“这位是方少大人,常州有名的第一首富。”〖先亮明“有钱”。〗回过头来又对幼恽说:“你以为她是谁?她就是‘四大金刚’第一把交椅的陆兰芬。啊哟,你的眼力居然不错嘛!” 幼恽听说她就是陆兰芬,心中更加得意了,暗想:“她是上海第一个名妓,尚且有情于我,何况别人?”在陆兰芬的心中,却又是另一个念头:“起先我看他是个乡下土鳖,所以才对他一笑,并不想勾搭他;既然他是个有名的富户,看在银钱的份儿上,只好降低一点儿身份,迎合着去拉拢拉拢他。”于是就放出手段来,用她那双能勾魂摄魄的媚眼接连飞了幼恽几眼。尽管幼恽是个风月场上的门外汉,不过媚眼总还是懂得的,不禁乐得手舞足蹈起来。陆兰芬见她已经入彀,就算了茶钱,站起身来对厚卿说:“我先走了。”又向幼恽微微一笑:“呆会儿一起请过来。”临走又似笑非笑地看了幼恽一眼,方才姗姗而去。〖妓女到张园,目的就是勾搭嫖客。目的达到,自然要回去了。〗  幼恽眼瞪瞪地看她出了安垲第,回过头来正要向厚卿打听她的住址,却见厚卿竖着大拇指似夸似奖地说:“好运气!第一次相遇,就吊你的膀子。看你不出,倒是个老手呢!”  幼恽没有听懂,就问什么叫“吊膀子”。厚卿笑得打跌:“你到上海来访名花,连‘吊膀子’都不懂么?”就细细地告诉了他。俩人一面说着话,一面出了大洋房,寻着马车坐下,照例在四马路兜了两个圈子,到了掌灯时分,才叫马夫在清和坊前面停车,俩人跳下车来。 厚卿带着幼恽进了清和坊,走不多远,就是张书玉家。厚卿也不让让幼恽,竟自当先走进,幼恽还有点儿奇怪。走到楼梯口,又听见打杂的大喊一声,也没听清喊的是什么,〖一般是喊“客人上楼喽!”如果是熟客,则喊“某老爷、某少爷上楼喽!”或“三小姐、四小姐见客喽”等等。〗倒把幼恽吓了一跳,站住了脚,不敢上去了。厚卿上了楼梯,向他连连招手,幼恽方才跟着上去。只见左边一间房间,高高打起绣花门帘儿,张书玉满面春风地站在门口,叫了一声“刘大少”。厚卿一面点头招呼,一面跨进门去。幼恽跟着走进,厚卿让幼恽在烟榻上坐下。一个老妈子过来对幼恽说:“大少爷宽宽马褂吧。”幼恽慌忙站起身来,脱下了马褂,递给了老妈子。 这时候,张书玉手端一盘西瓜子走了过来相敬,一面问他尊姓。幼恽见书玉前来应酬,急忙又站起来,恭恭敬敬地回答一声:“我姓方。”双手就去接书玉手中的盘子。〖敬瓜子,只是妓女接客的过场,嫖客可以拈起几颗来,也可以谢谢不用。〗书玉忍不住掩口要笑,那接了马褂的老妈子已经笑了起来。幼恽这才意识到自己错了,涨红了脸,把手往回一缩。书玉不妨他缩手,一个脱空,把一个高脚玻璃杯子跌在地上,打得粉碎,惹得一房间的人都笑了起来。厚卿也忍不住要笑,见幼恽的脸涨得通红,红中泛紫,紫中又泛出酱色来,怕他老羞成怒,更其有失体统,连忙摇手止住众人说:“打碎一个盘子,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你们也要笑成这样!”众人这才住了笑声。一个小大姐儿就过来拣起碎玻璃,把地上的瓜子也扫干净了。书玉还在那里“嘎嘎吱吱”地笑个不住。厚卿急忙向她使个眼色,又跟幼恽说些闲话,天南地北地扯了一阵子,幼恽方才转过脸色来。 厚卿叫老妈子取过请帖和笔砚,让幼恽帮他写帖子请客。幼恽替他写了五六张帖子,请的是纱厂买办①金咏南、轮船买办陈少东、招商局提调②祝华封、电报局文案③何令仪等,交给打杂的分头去送。不久打杂的回来说:客人都答应来,一会儿就到。厚卿满心欢喜,靠在烟榻上,一面烧烟,一面跟书玉说闲话。 又过了一会儿,厚卿请的客人陆续到来。大家见礼坐下,通过姓名,听说幼恽是常州的富户,都肃然起敬。厚卿提笔写局票,知道幼恽刚到,并没有相熟的倌人,只在张园见过一个陆兰芬,就张罗着给他叫了兰芬的局。幼恽当然求之不得。局票发出,客人已经到齐。厚卿叫起手巾,邀客入席,张书玉就提起酒壶,给席上客人斟了一巡酒。 ① 买办——从本质上讲,就是经纪。“买办”一词,为葡萄牙人康白度(Comprador)最早使用,原意是采买人员,他翻译为“买办”。清初,买办专指为居住在广东十三行的外商服务的中国公行的采购人或管事,后来逐步发展为特指在中国的外商企业所雇佣的居间人或代理人。买办是一个特殊的经纪人阶层,具有洋行的雇员和独立商人的双重身份:作为洋行雇员身份的买办,得到外国势力的庇护,可以不受中国法律的约束;作为独立商人的买办,又可以代洋行在内地买卖货物或出面租赁房屋、购置地产等。 ② 提调——类似于官名。提举调度的意思。清末各新设机构常置此职,系处理事务的高级人员。其职权大小,因机构而异。 ③ 文案——衙门里草拟文牍、掌管档案的幕僚,其地位比一般属吏高。电报局当时属于国营企业,按衙门制度管理。 叫的局,却是陆兰芬第一个先到。进了门,那几步路走得就像风吹柳树、浪摆荷叶一般,袅袅婷婷地走到幼恽身边,扶着椅背款款坐下。客人们不由得喝起彩来。 兰芬坐下以后,自拉胡琴唱了一支小调。厚卿笑着问她:“你的胡琴有两三年不拉了,今天怎么破例起来?”  兰芬报以一笑,并不说话。她今天穿一件湖色绣花袄,系一条黑色缎裙,梳妆淡雅,态度温存,坐在幼恽身旁,口脂芬馥,吹气如兰,加上她有意勾引,眉梢眼角,卖弄风情,把这个初入花丛、未进柔乡的土财主迷得神魂颠倒,好似雪狮子向火,融化了半边,张大了嘴巴,一时间合都合不拢。  兰芬见他如此形景,更其来劲儿,搜索一些话题来跟他兜搭,引起谈锋,两个人在一边唧唧呱呱地说个不了。直到客人的局陆续到齐,主人要打通关①,方才打断了话头。  出局的倌人陆续走了,兰芬却依旧坐着不去。打杂的拿进一大叠局票来,大约有一二十张,来催她转局。兰芬嗔着说:“有什么要紧的呀?我还要坐会儿呢!干吗这样一次次地来催,哇啦哇啦地吵个没完没了!”〖这是妓院的“虚张声势”,表示妓女的局多,以抬高自己的身份,也借此表示对嫖客的多情。〗  一番话,说得打杂的不敢再开口。在座的客人都羡慕幼恽的艳福。陈少东打趣说:“啊唷,俩人这个恩爱呀,连分开一会儿工夫都舍不得呢!”  兰芬却正色地发话说:“陈老②,我跟你一向客客气气的,从来没有说过笑话,你可别以假当真的,胡说八道起来。方大少可还是第一次叫我的局呢!  陈少东碰了个钉子,不好意思起来,红了脸,正要分辩,厚卿笑着说:“兰芬说的倒是真话。方幼翁③果然还是第一次叫兰芬的局。少翁④也不必动气,咱们还是来划拳吧!”  陈少东也就趁势收科⑤:“我不过随口说句笑话,不料兰芬倒真动气了。我可根本就没有生气。”  兰芬见陈少东自己转弯,就也笑着说:“我是不会动气的,陈老么,也别找我的碴儿才好。”  厚卿说:“好了,好了!你们两个都没有动气,我来做个和事佬吧。”随手取过酒壶,斟了两杯,一杯递给少东,一杯递给兰芬。  兰芬站起来笑着说:“谢谢你,不敢当!”随即接过酒杯来,一口干了。陈少东也干了这一杯,就和厚卿划起拳来。兰芬却咬着幼恽的耳朵,悄悄儿地问他:“你今天扰了刘大少,也应该还他一个东才是。我看等会儿就翻①到我那儿去,请他一请吧。” ① 打通关─—划拳方式的一种:由一人摆庄,跟在座的每一个人划一拳或若干拳,输者喝酒。 ②③④ 陈老——不一定年纪老。二三十岁的嫖客,也可以叫“某翁”。例如本例的“方幼翁”、“少翁”。妓女。嫖客之间这样叫,只表示自己和这个嫖客很熟。 ⑤ 收科——“科”,本来是戏曲剧本中表示动作的专用语,例如“笑科”、“哭科”等等。后来流传到戏曲界外面来,变成了习惯语。五四以后,又逐渐消亡,只剩下一个“插科打诨”偶尔还用 幼恽听说,正中下怀,〖虽然生性吝啬,但是在妓女面前,也不得不愣充大方。〗就给厚卿说了,托他代邀在座诸位,等会儿务必赏光,翻台面到兰芬家中去。众客人一齐应允。这时候,打杂的又拿了十多张局票来催兰芬转局。兰芬皱着眉头,对幼恽说:“这个短命的堂差,真叫讨厌!把我的脑袋都要吵炸了!”  幼恽反来劝她:“既然你有转局,你就去吧!只要去去就来,不耽误招呼台面就是了。”  兰分还假意坐着不肯走。幼恽又连连催她,方才起身,先叫老妈子回去交代台面,却暗地里把幼恽的衣服拉了一把,口中照例说些“对不起,等会儿就请过来”的客套话。出了房门,还回头望着幼恽微微一笑,这才下楼去了。〖写妓女笼络嫖客的手腕。〗 幼恽被她这一拉,拉得心花怒放,无心饮酒了。众客人和厚卿也因为还要翻台面,多不肯尽量。大家随意饮了几杯,等菜将近上齐,就叫干稀饭来吃过,〖菜上齐了,人也走了。妓院老板就是靠这些并没有吃过的剩菜来招待男女用人的。〗谢了主人,一同出门往四马路陆兰芬书寓走去。  到了门口,方幼恽客客气气让客人们先走。厚卿大笑起来说:“啊唷,老兄怎么这样老实,你还不知道么?上海堂子的规矩,进门的时候主人在前面带路,出门的时候主人在后面相送。你先进去吧,不要再闹你的怯排场了。” 幼恽被他排揎了一顿,觉得不好意思,又害羞,又好笑,方才明白刚才到张书玉家门口厚卿先进门去的道理。 到了楼上,兰芬还没有回来,房间里台面已经齐备。老妈子请大家进房坐下。幼恽就对厚卿说:“这里面的规矩我一点儿也不懂,你就替我招呼招呼客人吧。”厚卿就代客人们写了局票,叫打杂的分头去送,又叫先起手巾。  不多久,兰芬就回来了。〖分明没有“十几个局”。不然的话,三个小时也回不来。〗一进房门,就含笑招呼,执壶斟酒,八面张罗,满场飞舞,应酬得十分周到。这一台酒,主客都吃得十分酣畅,尽醉方休。幼恽被兰芬灌得沉迷不醒,躺在烟榻上昏昏睡去,像死狗一样。厚卿倒还清醒,见幼恽醉成这样,料想不能回客栈的了,只好独自回去。 ① 翻——“翻台面”的简称。专指在妓院里吃花酒,刚刚吃完甚至没吃完,就到另一家妓院接着继续吃。是当时嫖界的一种“摆阔”的行径。 兰芬见众客人都走了,时候已经不早,想把幼恽扶到床上去睡,哪里叫得醒他?无可奈何,只好打发老妈子出去,掩上房门,把榻床上的烟盘移开,取一条绒毯替幼恽盖好,自己也侧身躺在他的旁边,渐渐入睡。  一直到第二天早上,幼恽方才酒醒。睁开眼睛,见兰芬就躺在自己身边,玉体横陈,脂香扑鼻,那一种娇媚的神态,真叫人心荡魂飞。连忙坐起身来,想去唤她。兰芬被他惊醒,连忙也坐了起来,低声问:“这会儿你觉得怎么样?刚才叫你不答应,把我吓得……!”  幼恽见兰芬陪他坐起,睡眼惺忪,桃腮微红,又轻声细语地跟他说话,心中更其高兴,就说:“我的酒已经醒了,只是口渴得很。”  兰芬忙说:“我烧好了一壶开水,给你冲碗杏仁露来解解酒,好么?”  幼恽点点头,兰芬就掀开绒毯,掠了掠鬓发,下床去把莲子壶①中烧着的开水提来,取了一只玻璃杯,又取出一瓶杏仁露,冲了一杯,先在自己嘴边尝了尝,这才走到榻床旁边,挨着幼恽的肩膀坐下,把玻璃杯送到他嘴边。幼恽大醉初醒,嘴里又渴又苦,三口两口,就把一杯杏仁茶吃个干净,真如醍醐灌顶一般,舒服异常。兰芬等他吃完,放下杯子,故意问他:“你可要到床上去睡会儿?”  幼恽听了,心中大喜,却也故意问她:“我睡在床上,那么你呢?” 兰芬低头微微一笑,似乎有一种脉脉幽情荡漾出来。不用说,俩人都挪到大床上重新躺下了。这一觉,直睡到下午三点方才起来。〖没有写床上的事情,是作者最值得称道的事情。不然,就又是一部《金瓶梅》了。〗幼恽给了二十块钱的“下脚③”。〖一般说来,二十元的夜度资,对长三堂子的妓女并不算低。因为“明码官价”是三元钱。但是加上给厨师、杂工、老妈子的赏钱,至少也要十几元,何况陆兰芬是“四大金刚”老大。但是对方幼恽来说,则已经是“天大”的数字了。二十块钱,当时可以买一千斤上白好大米!〗兰芬见他出手并不大方,不像个有名的富户模样,心中未免有些不快,还以为自己的工夫没有用到家,所以他不肯拿出钱来,就一连几天不放他回栈房去,倍加殷勤,把那擒纵客人的看家本事全都施展出来,直把个方幼恽弄得神魂颠倒,晕头转向。 ① 莲子壶——清代紫砂壶的一种。此壶砂质温润细腻。造型简朴,壶形突出莲子(又称掇只),骨肉亭匀,是紫砂茗壶光素造型中的佳器,看似素面素心,却体现出壶艺家的功力和纯熟深厚的技艺。 ② 醍醐(tí –hú提壶)灌顶——佛家语。醍醐,是酥酪上凝聚的油,渗透力极强。佛教用来比喻灌输智慧,使人大彻大悟。例如听了高明的意见使人受到很大启发。也形容清凉舒适。这里指后者。 ③ 下脚——妓院里指“夜度资”。 一天,兰芬午后起来,坐在窗下梳头,幼恽就坐在旁边呆呆地看她。兰芬梳完了头,对幼恽说:“我今天要到亨达利去看点儿洋货,再到张园去转转,你和我一起去么?”  幼恽这时候一门心思都在她身上,她说什么是什么,听说要去坐马车,当然答应。兰芬就叫打杂的去雇一辆马车来,俩人携手登车,一直驶到亨达利洋行门口停下。  兰芬和幼恽一起进去,先买了些表链儿、香水之类,不过二三十块钱;后来看了一对儿戒指,镶着黄豆大小的金刚钻,要价七百两银子。幼恽听见这么大的价钱,吃了一惊。兰芬却把戒指套在手指头上,笑眯眯地对幼恽说:“方大少,你看这对儿戒指怎么样?”幼恽当然知道兰芬的意思是要他出钱,心里就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地跳个不住,只好随便看了一看,顺口称赞了两声,就想走开。兰芬一把拉住,靠着他的肩头,趴在他耳朵边说:“我没钱,你给我买了吧。”幼恽急得涨红了脸,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兰芬见他脸色不对,追着问他:“方大少,你到底肯不肯买给我呀?”幼恽哪里敢答应?兰芬见是这般光景,登时放下脸来,冷笑一声,对亨达利的伙计说:“东西我先带回去,洋钱明天送来!”〖一般的客人,在这样的场合,硬硬头皮,也要付钱。方幼恽是个吝啬鬼,数目又这样大,自然不答应。陆兰芬无可奈何,只得用上了最后一招。〗兰芬的名气很大,亨达利的伙计们都认识她,哪有不肯之理?兰芬就转身出门,也不招呼幼恽,管自上车坐下。幼恽老着脸皮,只得也跨上马车。车夫忙问:“先到张园,还是一直回家?”兰芬负气地说:“不去张园了,一直回家!”马夫答应一声,把车子直赶回四马路来。  到了门前,兰芬径自下车进去,幼恽没法,只好也跟进来上了楼。兰芬负气发话说:“方大少,你是有名气的大客人,我要你买两只戒指么,拢共才不过七百两银子,也不是什么稀罕的事儿,你干脆不答应也就算了,干吗要板着个脸,一声不言语?这种架势,是不是存心要倒我的面子?几百两银子的事儿,对你方大少来说,也不至于的吧?”〖这话说得轻松!〗  幼恽被她说得满面通红,无话可答,恨不得有个地洞钻了进去。只能勉强分辩说:“并不是我不肯答应,实在是我带来的银子不够数儿,恐怕答应了付不出来,你别错怪了我。如今我立刻写信回去汇几千银子来,给你买戒指可好?”  兰芬冷笑说:“谢谢你的好心,只要你少丢点儿我的面子就行了。我穷尽管穷,七百两银子倒还拿得出来。且看你方大少自己心里过意得去不!”  幼恽被她逼得愈加难堪,只得立刻要了纸笔,写封急信回家,叫账房赶紧汇两千两银子出来,并限定日期。写完了叫打杂的马上去寄。兰芬见了,方才有点儿笑意说:“倒不是我稀罕你这几个钱,就怕让人家知道了,会说你方大少连买一对儿戒指都舍不得。别说我丢不起这个面子,就是你方大少的脸上也不怎么好看。方大少,你说对么?”〖敲到了竹杠,还要编派人家的不是。〗 幼恽刚刚被她奚落了一场,哪里还敢驳回?只好含糊答应。 从此兰芬对他就冷落了许多,不过还在敷衍着他。他好久不回客栈,厚卿来看过他几次,见他迷恋着兰芬,整天昏昏沉沉的,也无可奈何。  一天,幼恽还没有起床,方家一个当差的拿了一封常州的来信,带着后马路厚大钱庄的一个伙计,找到了兰芬家。原来是常州汇来了银子,要幼恽亲笔写张收条。老妈子叫醒了幼恽,披衣下床,走到外间。家人取出书信,那钱庄伙计拿出一张两千两的即期本庄票子。幼恽看完了信,进房写了一张收据,那伙计接了自去。走进里屋,兰芬已经披着衣服坐在床上,撇着嘴问:“什么事情,这样贼形怪状的?”  幼恽高兴地说:“是我家里汇银子来了。”  兰芬连忙问银子放在哪里。幼恽笑着说:“是一张汇票,凭着票子去拿洋钱,哪里来的现银?”  兰芬说:“汇票是什么样子?拿给我看看。” 幼恽正要在她面前炫耀一番,就从袋中取出,递给她看。兰芬看了看,半真半假地把汇票往自己衣袋里一塞,对幼恽说:“方大少,你的银子汇来了,我的戒指钱可以去还了吧?” 幼恽见兰芬把一张两千两的银票轻轻地装进了衣袋,出于意料之外,急得满头是汗,急忙伸手去夺,已经来不及了。满心烦恼,又不好意思认真,只得勉强装出一副笑脸来说:“别开玩笑!你把票子还给我,那戒指的钱我替你付就是了。” 兰芬见他急得不得了,“嗤”地一笑说:“啊唷,快定定心,吓成了这副样子,难为情么?”又轻轻地摸着他的心口说:“急坏了吧?这会儿心口还在别别地跳呢,真叫作孽!”几句不痛不痒的话,说得幼恽满面羞愧,满心难过,却又不好认真发作。那可笑又可怜的情状,简直难以形容。〖也真亏作者如此真实的形容。〗 兰芬料他发作不出,心中暗暗好笑,继续调侃他:“方大少,刚才是不是吓坏了?我看你脑门子上出了那么多的汗,倒吓了我一大跳。现在好点儿了么?” 幼恽被兰芬颠来倒去地玩弄于股掌之上,就像一个两三岁的小孩子一般,哭又哭不得,笑又笑不出,赌气站起身来,一言不发地走出房去,却被一个老妈子挡住了问:“方大少,到哪儿去?”幼恽也不回答,只想夺门而出,老妈子哪里肯放?正在拉拉扯扯,兰芬已经穿好了衣服下床来,一把拉住他衣角说:“你这个人,真没意思,说说笑话么,就当真的!”  幼恽刚才满心愤恨,只想跑回客栈去,跟厚卿商量一个办法,把银票挖回来,所以老妈子挡他,他依旧往前冲;这会儿被兰芬拉住了衣角,又轻描淡写地说了几句,心头那一把三千丈高的无名烈火也不知消到哪里去了,身子也不由自主地转了过来。兰芬推他坐在椅子上,反埋怨他说:“你总是这样性急,我又不做强盗,怎么会抢你的银子呢?呆会儿自然要还你的。你放心好了。别急坏了身子,倒不止这点儿银子。”  幼恽听说仍旧还他银子,又高兴起来,连忙用话遮掩说:“我是偶然想起一件要紧的事情,所以急着要回客栈去,并不是为着银子。你既然不叫我走,那我就不走了。”  兰芬又跟他温存了一番,口中虽说还他银票,却只是哄着他玩儿,并不真的拿出来。幼恽虽然迷惑于一时,终究“财”字要比“色”字重些,何况两千两银子不是小数,又不好连连催逼,仍急得在屋子里团团乱转,失神落智的,坐立不宁。兰芬看穿了他的心思,只当没事儿一般。  幼恽勉强在兰芬处又住了一夜,却通宵没有合眼,到了天明之后才朦胧睡去。到了八点多钟又醒了,急忙坐起,惊醒了兰芬,拉住了手问他:“急着起来,要到哪里去?”幼恽说:“我有正经事儿要回栈房去一趟,下午就来。”兰芬拉住他的手不放说:“你去一会儿就要来的呀!”幼恽说:“当然就来。”兰芬说:“你这个人有点儿鬼头鬼脑,我可不敢相信你的话。”说着,从他左手上捋下一个戒指来,套在自己手上说:“你去吧,你要戒指么,自己来拿。”  这个戒指,是幼恽的母舅出使美国带回来送给他的,大约也值一千多块洋钱,如今又被兰芬拿走了,更加心痛,可又没有办法,只得忍住了,穿衣起身。兰芬暗笑,也不留他。  幼恽满心焦躁地回到栈房,一直走到厚卿的房间,谁知却锁着门,人不知何处去了。问他的家人,说是好几天没有回来过了。幼恽心想他一定住在张书玉那里,就不回自己房间,一直找到新清和坊来。 走进张家客厅,竟悄悄地不见一个人影儿;一直走上楼梯,也不见一个老妈子、小大姐儿。张书玉的房门,倒开着一半儿,就蹑足进房。见床上垂着湖色绉纱帐子,衣架上挂着厚卿常穿的一件漳缎①马褂,证明厚卿果然在这里。烟榻上睡着一个小大姐儿,被脚步声惊醒了,急忙坐起,迷迷糊糊地说:“刘大少,怎么不再睡会儿,起来了?”幼恽说:“我不是刘大少,是来看刘大少的,快去请他起来吧。”  小大姐儿揉了揉眼睛,仔细一看,见是幼恽,忙笑着说:“啊呀,认错人了!方大少怎么这么早哇!”说着,下了榻床,去掀起帐子,轻轻地叫了两声,把厚卿、书玉一齐吵醒。小大姐儿说:“方大少来了,要请刘大少快点儿起来,有事情跟你商量呢。” 厚卿听说是幼恽一早跑了来,谅必有什么要紧的事情,连忙起身,穿好衣服,跨下床来,看着幼恽的脸说:“前两天我到兰芬那儿,见你们两个好得就像那蛤蚧②一般,连得紧紧的,一会儿也分不开,怎么今天起得这样早?是不是当差不卖劲儿,被她赶出来了?”  幼恽皱着眉头摇手说:“我正为一件事儿心上十分懊恼,要来跟你商量,你怎么开口就打哈哈?” 厚卿见他神色仓皇,也就不再取笑,正色问他:“你有什么事情,大清早的来找我?”  幼恽怕被书玉听见不好意思,移过椅子来,趴在厚卿耳朵边,轻轻地把兰芬抢去汇票、戒指的经过说了一遍,问他可有什么主意能要回来。厚卿听了,不住地摇头说:“这是你自己不好,汇票和戒指,怎么能落在她的手中?照我看,要去问她拿回来,恐怕是办不到的了。” ① 漳缎——我国传统的丝织品之一。因产于福建漳州而得名。分漳缎、漳绒两种,又分花素两类。素漳绒表面全部为绒圈,而花漳绒则将部分绒圈按花纹割断成绒毛,使之与未割的绒圈相间构成花纹。使用桑蚕丝作原料,也可用桑蚕丝作经,棉纱作纬交织的地组织上,以桑蚕丝或人造丝起绒圈。织造时每织四根绒线后织入一根起绒杆(细铁丝),织到一定长度时(约20厘米左右),即在机上用割刀沿铁丝剖割,铁丝脱离织物,则成毛绒。此毛绒根据纹样的设计,就能使纹样清晰地显示在缎面上,并有光泽。构成织物的纹样有两种形式,一种是绒花缎地,即漳缎;一种是绒地缎花,即漳绒。有单色和双色之分,富丽华贵,可做秋冬衣料或高级沙发套、窗帘等。 幼恽再三要他设法,厚卿沉吟说:“我只好替你到兰芬那里去问她一声,探探她的口气。至于能不能拿回来还你,我可没有把握。” 幼恽听了,略略放心。厚卿让打杂的去叫了两碗鸡丝面来,俩人吃过,略坐一坐,书玉也已经起来,幼恽连连催促厚卿赶紧到兰芬家去。厚卿就叫幼恽在书玉处宽心安坐,等他回来,穿上马褂,匆匆地走了。 厚卿见了兰芬,说了一会儿闲话,就提起幼恽那张汇票的事儿来。兰芬告诉他说:“刘大少,这件事儿,说起来可真叫难为情。我呢,还只当他是个大户头客人,想不到这位方大少,竟是个乡下老憨(gǎn敢)。前几天我到亨达利去买了两只戒指,只为我自己没有洋钱,就问了他一声。这点儿钱,就是你刘大少,也不好意思不答应吧?可他竟扬起脸来理也不理我,倒也真做得出来。我有点儿火了,埋怨他两句是有的。昨天他家里汇了银子来,我因为没有看见过汇票,问他要过来看看,又说了一句玩笑的话,没想到他脸皮涨得通红,出了一脑袋汗,急得要死要活的。刘大少,我并不是要抢他的汇票,只为他装出这副形景来,实在看不过去,才有心要他难受难受。今天你刘大少到我这里来,正好托你带个口信回去:你想,我总不见得会抢他的洋钱吧?你叫他尽管放心好了。我这里也没有老虎,不会吃掉他,叫他自己只管来拿好了。”〖不当面交还,没指望了。〗  厚卿还没有开谈,就被兰芬一大片话兜头罩住,无法再说下去了,只好自己收场:“他倒并不是不放心,也没有托我向你讨取。我不过听他说起这事儿,随便问问。”说着,就起身告辞,回到了新清和坊。 幼恽见了,忙问事情怎样。厚卿摇摇头说:“事儿没有办成。据我看,你就自认倒楣,舍下这一笔钱算了。如果一定要问她讨取,还得你自己去好好儿地哄着她,或者可以拿得回来。我是外人,不好出头多事。”  幼恽听了厚卿的话,着急起来说:“我的口才本来就不如你,又是初到上海,你不肯出力,我就更没有指望了。”  厚卿说:“不是我不肯出力,实在是上海堂子里的倌人十分厉害,不但敲竹杠、砍斧头不肯放松一点儿,就是花上整千整万的银子在她身上,也不说一个‘好’字。何况你的银票已经到了她的手中,再要去挖它出来,那是休想的了。不如打消这个念头吧。” 幼恽更加着急,厚卿说:“你着急也没有用,还得慢慢儿想办法。倒是你心中憋着一股闷气,可得出去散散。咱们吃过了饭,到张园去转转,给你解解心焦吧。” 厚卿看看钟,已经十二点三刻,就开了一张菜单,让打杂的到雅叙园去叫:一样糟溜鱼片,一样鸡丁,一样炸丸子,一样粉蒸肉,外加一个火腿蛤蜊汤、两壶酒。不久酒菜送到,俩人对酌。书玉梳好了头,也过来斟了两杯酒。幼恽本来量浅,喝的又是闷酒,不多几杯,就有了些醉意。厚卿就不再劝他,叫盛饭上来。俩人吃完饭,又略坐了一会儿,大约三点多钟,才让打杂的去叫马车。因为书玉也要一起去,所以叫了两辆,厚卿、幼恽同坐一车,书玉独坐一辆,往张园急驰而去。 【简评】 这一回,暂时离开章秋谷,另起炉灶,说一个乡下土财主少爷到上海来嫖妓女,被妓女敲了竹杠的故事。 陆兰芬是上海妓女中“四大金刚”的老大,笼络、迷惑嫖客的本事当然大得很;遇上的对手,又是个从来没到过上海逛妓院的“雏儿”。按照上海长三堂子的明码官价,不过出局三元,留宿三元,土少爷出手给二十元,似乎已经和很大方了。但是妓女诈人钱财,绝不能单靠夜度资;出去买东西,是她们的手段之一。到了店里,付钱的当然只能是嫖客。除非你不陪她去买东西。 不过像陆兰芬这样以开玩笑的方式“公开抢劫”,在上海滩的妓女中也不多见。你要真跟她翻脸,她说是开玩笑,你不翻脸,这钱就拿不回来了。 像这样的情节,《海上花列传》中就没有。如果说《九尾龟》多少有一点儿“劝嫖”的作用,这一回,可以算。 正文 第  四  回 冶装出游,路遇美貌少年嫖客吃干醋 苦口相劝,打动富家子弟北里返迷津 马车到了张园,进了园门,马夫照例把车子停在安垲第大洋房前面。厚卿、幼恽正下车来,书玉还没有下车,忽然马蹄声响,一部亨斯美①自拉缰马车旋风一般急驰而来,也在安垲第门前停下,从车上下来一个美少年和一个绝色的倌人。那少年身穿湖色熟罗十行棉袍,外罩黑色漳缎马褂,长得细腰窄背,白面朱唇,仪表出众,气概非常,眉目之间,一股英爽之气,咄咄逼人。那倌人生得秋水为神,琼瑶作骨,姿容妍媚,举止大方,穿一件白缎子绣花夹袄,头上插不多几件精致钗环,只在厚卿、幼恽眼前一闪,就先进安垲第去了。厚卿、幼恽觉得从来没有见过这般人物,暗暗羡慕。〖极力渲染。〗书玉站在一旁,更是看得呆了,直到厚卿和幼恽进了安垲第好一会儿,回头不见了书玉,厚卿又出门来找她,才看见书玉还站在门旁,好像在想什么心事似的。厚卿问她:“你怎么还不进去?是不是在等什么人?”书玉被她提醒,忙遮掩说:“我不是等人,只以为你们还没有进去,正在这里找你们呢!”随即和厚卿一起走进大洋房,拣一张桌子坐下,茶房沏上茶来。 幼恽似乎觉得刚才从马车上下来的美少年十分面熟,就是想不起是谁,就又留心地去看他。只见他和那绝色倌人一同坐在斜对面的一张桌子旁,真是珠联璧合,掩映生辉。这时候陆兰芬也走了进来,向幼恽略点了点头,叫了厚卿一声,并不坐下,却一直走了进去。一眼看见那美少年,登时满面笑容地叫了一声:“二少!”那美少年也含笑招呼,请她坐下。兰芬先和那绝色倌人打个招呼,就在那美少年身旁的一张椅子上坐下,俩人竟亲密地长谈起来。  幼恽这一气非同小可,又不好发作,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大约过了半点钟光景,那少年站起身来,三个人一起从右边转出,一面谈笑,一面缓步往弹子房那边去了。兰芬明明看见幼恽,却连正眼儿也不看他一眼,把个幼恽气得目瞪口呆。这时候,厚卿被朋友拉到另一张桌子边谈心去了,没有理会;书玉也往弹子房那边闲逛去了,只剩下幼恽一人,泥塑木雕一般坐着。厚卿回来,不见了书玉,忙问:“天色晚了,该回去了,书玉到哪里去了?怎么还不回来?”幼恽回答说:“不知道。”厚卿就付了茶钱,俩人起身一直找到照相馆,还不见书玉的踪影。厚卿说声“奇怪!”正要到弹子房去找,一回身,劈面遇见那美少年和兰芬一路说着话儿走来。随后书玉也过来了,见了厚卿,站住了脚。厚卿说:“时候不早了,咱们回去吧!”书玉就一言不发地跟着厚卿往外走,好像很不耐烦的样子。 ① 亨斯美马车——十九世纪中叶,英国人约翰·亨生发明了一种名为“亨生”的马车。这种在车后驾驶的双轮豪华小马车1880年后进入上海,被称为“亨斯美马车”。 根据1900年的统计,当时整个上海拥有 “亨斯美马车”者不足十人,而且全部是工部局董事或外商大班。华人中第一个拥有“亨斯美”的人是《申报》老板史量才,而且是花费了数十万银两从一个德国人手中买到的。而且因此产生了一个新词:凡是能坐这种马车的人,称为“大亨”。 仨人上了车,照例兜了几个圈子,才回到新清和坊来。打杂的送上两张请帖:一张是金咏南请到迎春坊花琴舫家,七点钟;一张是祝华封请到兆贵里张月红家,八点钟。厚卿对幼恽说:“这两个人既然来请我,必然也请你,想必是把请帖发到兰芬那里去了。等会儿你就和我一起去,好不好?”  幼恽想想不错,就点头答应。反正时间还早,厚卿就在烟榻上躺下抽鸦片。幼恽虽然不抽,也躺在他对面说说闲话。书玉却是懒洋洋的,无情无绪,也不过来应酬。厚卿刚过了烟瘾,金咏南催客的请帖又到,俩人就一起动身前去赴席。  到了花琴舫家,客人已经到齐,金咏南连忙催摆台面。厚卿看看席上,只有一半儿客人认识;幼恽更只认识陈少东一个人,不免一一寒暄,请教姓名。咏南正提笔写局票,问厚卿和幼恽叫什么人。厚卿说:“我当然是张书玉了;幼恽可是仍叫陆兰芬?” 幼恽一听见兰芬的名字就恼火,连连摇头;厚卿却向他使了个眼色,幼恽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不便多说,只得仍写了陆兰芬。咏南叫打杂的去送局票,厚卿趁空附着耳朵对幼恽悄悄儿地说:“你在上海又没有做第二个倌人,何况兰芬跟你又没有翻脸,场面上还是好好儿的,何苦再去叫一个陌生人呢?” 幼恽正要回答,主人来请客人入席,就打断了话头。坐定之后,直到别人叫的局都到齐了,张书玉和陆兰芬俩人还没有来。叫人去催,说是要等转局,厚卿就有点儿不高兴起来。一直到席上的局已经散了一半儿,兰芬才姗姗来迟,只淡淡地招呼了一声,就默然坐下,一言不发。幼恽也低着头不开口。大家看着觉得奇怪,明知道其中必有缘故,只是不便问他们。接着张书玉也来了。厚卿问她哪里的转局,直到台面快要散了才来。书玉冷笑一声说:“问得奇怪吗?我的生意就是再不好,总也有几户客人,不见得就做你刘大少一个人吧?” 厚卿突然被书玉顶了这几句,气得脸色发紫,半晌说不出话来。咏南见是这般光景,虽然明知道是书玉不好,却怕厚卿脾气暴躁,书玉也不是省事的人,惟恐闹出事情来,连忙分解说:“厚翁不要动气,书玉向来不是这个样儿,想必是今天的堂唱多了些,心里有些烦了。你是跟她有过相好的客人,总得比别人多体谅她些才好!” 厚卿因主人这样极力劝说,不便发作,只得忍住。书玉也知道自己说话孟浪了些,见厚卿并不发作,当然不再开口,不过只略坐了一坐,就和兰芬一同起身走了。厚卿和幼恽恨在心头,但又无可奈何,只得谢了主人,要到兆贵里去。咏南知道他们另有应酬,也不挽留。  俩人到了张月红家,祝华封因为客人已经到齐,不便久等,就先入席了,见厚卿、幼恽来到,急忙道歉,请他们坐下,随即问他们叫谁的局。厚卿赌气,叫了一个公阳里的林佩珠,又给幼恽叫了一个西鼎丰里的花宝宝。局票去不多时,俩人就先后来到。  席中大家欢畅痛饮,只有幼恽心中烦闷,打不起精神来,连叫来的局也不怎么理睬。却听见对面房间里也有人在请客,尽管场面上热闹非常,却没有划拳,也不听见倌人唱曲子,一班人只在那里高谈阔论,还有一个人的声音非常熟悉,正在那里即席赋诗,抑扬顿挫地击节而歌,大家边听边同声叫好。幼恽听了,也十分赞赏,就悄悄儿问旁边的老妈子:“对面房间里,是谁在请客?”老妈子回答:“听说是一个常熟来的客人,姓章。”〖章秋谷再次亮相了。〗幼恽听说是自己的同乡,更想去看看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就站起来走到对面房间门口,隐身在门帘外面,向房里看去,不觉吃了一惊。原来那向外坐着的主人,就是下午在张园遇见的那个不知姓名的美少年。〖前面用大量的篇幅烘托,不作正面描写。〗这时候座中一个人频频点头称赞说:“秋翁佳作,气韵沉雄,简直可以与杜甫的律诗颉颃千古!”  幼恽听那人叫“秋翁”,陡地想起了这人的姓名,不觉连连拍着自己的脑袋自言自语地说:“这不是章秋谷么?我的记性怎么坏到了这步田地,竟连小时候的同学都忘记了,岂不是笑话么?”连忙掀起门帘,进去招呼。 自从金月兰去了上海以后,章秋谷在家里住着,总觉得郁郁寡欢,无聊之极,〖是因为不像在苏州、上海那样有妓女可嫖,才觉得无聊。〗终于又来到了上海,住在四马路吉升客栈里。不多几天中,又结识了好几个有名的人:一个叫辛修甫,是个内阁中书①,学问极其渊博,秋谷闻名前去拜访,俩人谈得十分投机,一见如故;一个叫王小屏,是个报馆的主笔,深通时务,擅长西文,他从前看过秋谷的一篇论说,很是佩服,听说秋谷又来上海,就找到客栈里来,一谈之下,就成莫逆;还有两个,都是辛修甫介绍的,一个叫葛怀民,是个举人;一个叫吕仰正,是个大挑②知县。秋谷以前在上海,做过西安坊的一个倌人,叫做陈文仙,年仅十七,不但长得花容月貌,而且性格文静,居然像个大家闺秀,绝没有上海时髦红倌人的那种虚假气派。〖也在前面把她的美丽做了铺垫。〗今年从西安坊掉头③到兆贵里来,秋谷时常到她这里来坐坐,文仙也从来不叫她请酒、碰和,倒是秋谷过意不去,常替她绷绷场面。今天晚上正是秋谷的主人,请的就是辛修甫等几位朋友,还有几位同乡。秋谷午后就到了文仙处,反正没事儿,带着文仙坐马车到张园喝茶,遇见了陆兰芬和张书玉,又引起了幼恽的一场闲气。 这时候幼恽掀帘而入,高叫:“秋翁,幸会,幸会!老世兄发得好议论,吟得好诗句!” 秋谷醉眼朦胧,急切间认不出来的是谁,站起身来细看,才认出是小时候的同学方幼恽,不觉大笑起来说:“啊唷,老同学,幸会,幸会。我的眼拙,都几乎认不出你来了。幼恽兄好眼力!” 幼恽也大笑着说:“岂敢!你在张园和陆兰芬谈话的时候,我就看见你了,觉得眼熟,却又想不起是谁来。要不是刚才有人叫了你一声‘秋翁’,只怕到明年也想不起来呢!”  秋谷连忙作揖,又跟席上诸位一一介绍了,说:“不嫌残席,就请一同坐下叙叙可好?”  幼恽说:“我是一个姓祝的朋友请我在张月红这里吃酒,还要过去应酬。你住在哪里?我明天一早过去候教就是了。”秋谷连说:“不敢奉屈,现在暂寓吉升客栈。”  幼恽听了,大喜说:“巧极了,我也暂寓吉升客栈。既然同寓,更好相叙了。少停回客栈咱们再细谈吧!” ①  内阁中书─—官名,官阶为从七品,在内阁中掌管撰拟、记载、翻译、缮写等事务,一般由举人考授。如果是进士经朝考后任用的,还可以充任乡试的主考。 ② 大挑─—清乾隆以后定制:凡三科以上会试不中的举人,可以挑取其中一等的以知县任用,二等的以教职任用。每六年举行一次,称为“大挑”,意在使落第举子有一条较宽的出路。挑选的标准,重在形貌与应对。  ②  掉头─—当时上海的堂子里,本家(开妓院的老板)跟妓女的关系有很多种。一种是亲母女,关系是一家人;一种是老板自己买来的妓女,称为“讨人”,没有人身自由;一种是由“领家”出钱买的妓女,放在堂子里接客,领家跟本家是合伙的关系,妓女只是给领家赚钱的工具,也没有人身自由。后两种妓女从良(嫁人)的时候,一般都要付给本家或领家一定的“身价”赎取。还有一种妓女,是自由身,也叫“自家身体”,有两种来源:一种是妓女自赎自身,继续当妓女;一种是良家妇女因为家境贫穷或自愿做妓女。她们跟本家是合作的关系,有两种方式:一种是“搭伙”,每月或每节由本家付给妓女多少钱;一种叫“包房间”,每月或每节由妓女付给本家多少钱。自由身从这个本家处搬到另一个本家处继续做生意,叫做“掉头”,也可以写作“调头”。自由身从良,可以不收身价;收的话也由妓女本人收入。 秋谷留他不住,幼恽仍然过这边来,见花宝宝、林佩珠都已经走了,台面将散。厚卿看见他回来,嚷着说:“这半天你溜到哪里去了?马褂也没穿!”  幼恽跟他说明了缘故,俩人就谢了祝华封,告辞先走。 走在路上,幼恽埋怨厚卿说:“我朝你直摇头,不让你叫陆兰芬,你偏要我仍旧叫她。你看她刚才的形景,口也不开,坐不了半盏茶工夫,站起来就走,这不是存心惹人生气么?” 厚卿落了埋怨,也无言可答。幼恽又说:“我的银票、戒指被她抢去,没有紧钉着追讨,为的是有过相好,不好意思。不料她钱财到手,立刻就翻脸。她既无情,我也无义。咱们商量一个主意,去问她硬讨,你说成么?”  厚卿笑着说:“你说的这叫傻话!东西已经到了她手,你去问她硬讨,她肯拿出来么?”  幼恽越想越气,恨恨地说:“她不肯拿出来,难道就罢了不成?我一个世家子弟,竟连个妓女都斗不过,白白送给她一大笔钱,还要受她的气,这不是笑话么? 厚卿大笑起来说:“老弟,你这么一个聪明人,怎么一点儿世故都不懂?你的银票、戒指被她抢去,可有什么凭据么?这是打不得官司、告不得状的事儿,可有什么办法?就是去打官司,那堂上的官儿也要审情度理:一定是你们交情深厚,那银票、戒指才能到得了她的手中,你要硬追硬讨,难道好当她是贼追赃么?何况宦家子弟饮酒宿娼,自己先就不合,怎能再去告她?这里又是租界,不比内地,好去砸她的房间。上海地方,打闹娼家先就犯了捕房的规矩,就要拉到捕房里去的。咱们都是场面上的人,这个面子,你可丢得起么?” 厚卿的一番话,说得幼恽哑口无言,想来想去,方才叹了一口气说:“既然如此,我也只好自认倒楣,就算是病了一场,花几个钱买命吧。那张银票,还是小事儿,就送了她也罢,只是那个戒指,是我舅舅出使美国带回来送给我的。我戴在手上,家父还常常叫我留心,千万不要丢失;以后如果追查起来,可是一件难事。你要是能想个办法,把这个戒指给我取回来,就感激不尽了。”  厚卿摇头说:“前天我已经碰了她一个钉子,现在再去问她,想来也还是没用。你不知道,我在她那里被她半冷半热的话说得好没意思。无论如何我是不去碰这第二个钉子了。”  幼恽见厚卿不肯答应,发急说:“不论有用没用,托你务必再去走一趟。我本来也不认识什么陆兰芬,都是你介绍的。难道咱俩的交情,连这么点儿小事儿都不肯应承么?”说罢,又连连作揖。 厚卿无奈,只好答应说:“我去一趟无妨,不过是不是取得回来,却没有把握,只能尽力帮你去办就是了。” 幼恽连连道谢,又催他立刻就去。厚卿知道推却不脱了,只得照办。 厚卿到了兰芬房中,婉婉转转地把来意说了一遍。兰芬听了,哈哈大笑说:“你刘大少来说,按理不能不依,不过他这个人,也太奇怪了:我叫他自己来拿,当然会还他的。怎么连个人影儿也不见,倒好像我是个强盗似的。我这个人,倒也有点儿怪脾气,他自己不来,我可就抢定他的了。”〖这也是妓女应付“翻脸”客人的一招。〗  厚卿又陪笑解劝:“你也不要动气,他的心里并没有怪你。你把戒指给我带去还他,随后我再叫他来给你赔罪,行么?”兰芬冷笑一声说:“不错,我是拿了他一只戒指,不过不知道让我放在什么地方了。一定要我还,我只好赔他一只。”说着,伸出了两手。“刘大少,你随便拣一只吧!”  厚卿一看,吃了一惊:只见她的两只手上,一共戴着十几只金刚钻、红蓝宝石的戒指,五光十色,光怪陆离,不禁目瞪口呆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方才说:“既然不是他的原物,我怎好随便拿?我回去对他说明,一定叫他自己来拿。我是旁人,也无法管你们这些事情。”  兰芬说:“那么谢谢你,跟他说一声,叫他明天就来,我还有话要跟他讲呢!”  厚卿回吉升客栈见了幼恽,把手一拍说:“怎么样,我说过准没有用的!”  幼恽忙问结果如何,厚卿把兰芬的话跟幼恽说了,幼恽气得发昏,长叹了一声。厚卿也因为书玉忽然改了脸色,不知为的什么,也是闷闷不乐。  第二天,幼恽去看望秋谷,相见之后,叙了几句寒温,秋谷见他脸上不太高兴,就问他:“幼恽兄为着什么事情,面带不悦之色?”  幼恽觉得为难,只推说头疼,并没有心事。秋谷说:“咱们俩人道义相交,幼同笔砚,如果有什么为难的事情,尽可以和我商量,或者可以帮你出点儿力,也未可知。”  幼恽听了,沉吟不语。秋谷再三问他,仍不肯说。秋谷不高兴起来,拂袖而起说:“我再三问你有什么心事,本是一片热心,想帮你排解。你怎么把我看成外人,吞吞吐吐的,一点儿痛快劲儿也没有,到底是什么意思?”  幼恽见秋谷生气了,只得把兰芬抢他银票、戒指的前后经过细细地说了一遍,最后说:“这件事情,我不想跟你说,不是把你看成外人,而是昨天在张园,看见兰芬跟你很是亲近,所以不便跟你说明。”  秋谷解释说:“我跟兰芬倒是早就认识了,不过并没有什么交情,连局都还没有叫过她一个,有什么不便的?”  幼恽听他如此说,就要求秋谷帮他想办法把银票和戒指要回来,并且说:“看昨天那光景,兰芬对你很是不错,如果由你出面去说,估计兰芬也不好意思不肯。”  秋谷想了想,又说:“我生平最喜欢管闲事,你的事情,我怎么能不管?不过天下无论什么事情,都有一个公理,不能只听一个人的片面之见。我也要审情度理,才能替你出头。要是没有别的缘故,当然可以帮你去跟兰芬说说,她也不是那种只知道要钱的人。或者你们有了相好,其中又有什么别情,那我就无法过问了。”  幼恽赶紧分辩说并无别情,秋谷听了心中疑惑,暗想兰芬的为人还算可以,待客也还算略有良心,何至于如此?想了一会儿,又问幼恽:“他可知道你家有钱?”  幼恽说:“我并没有跟她说什么,不过在张园跟她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厚卿倒是跟她说起过的。”  秋谷拍手大笑:“是了,是了!”又问幼恽:“你在兰芬身上,一共花了多少钱?可曾给她办过什么衣裳首饰?”  幼恽说:“算起来,一共吃过三台酒,还没有付钱,就是付过二十块钱的下脚,也没有给她办过什么衣裳首饰。她又没有向我开口,我也乐得省几个钱……”〖吝啬鬼嫖客,居然只花二十块钱,在妓院住了好几夜!难怪陆兰芬要讹诈他。〗  秋谷不等他把话说完,就哈哈大笑起来:“算了吧,我的老哥,你要省钱,就应该坐在家里,干吗要跑到上海这个花钱的地方来?既然到了此间,上了场面,可就讲不得省钱的话了。你且坐着,不要性急,听我慢慢地跟你讲这个道理。你想,那陆兰芬是‘四大金刚’中数一数二的有名人物,平时何等风头,多少大人先生花了整千整万的洋钱,尚且近不了她的身体;你是个初到上海的人,向来又没有什么名气,通共在张园见过一面,只摆了一台酒,却轻轻易易地留你住下了,就是平常的倌人,也不会如此迁就的。你想想,她贪图你的是什么?还不是为着知道你是常州有名的大富翁,想要弄你一大笔钱?她先给你一些甜头,就不怕你不死心塌地地报效她了。这是他们擒拿客人的第一等厉害功夫。你是个富家子弟,又没有在堂子里混过,哪里懂得这些关节?只以为吃了一台酒就留你住下了,又是个有名的妓女,自以为荣幸非常,却不知道一进了她的圈套,就像飞蛾扑火一般,随你最最吝啬的人,也不得不倾囊倒箧。按理说,她既然破格待你,你就更应该破格待她,不但应该私下里送她一些值钱的衣裳首饰,或者多送她几百两银子,替她摆摆场面,就是那下脚的洋钱,也至少应该再加一倍。难道她有名的第一个金刚,这样的排场,那样的身价,留你住了一夜,就值二十块钱不成?她们这些名妓,自以为有身份,轻易是不会向人开口的。开头她指望你是个有钱的好客人,自然总肯花钱的,直到过了好几天,你还是一毛不拔,所以故意安排了那么一个场面,要你买那一对儿戒指。你要是答应买给她,那也罢了,偏又抠抠唆唆①地舍不得给她买。她看透了你是个不肯花钱的人,所以才把钱财骗到手中,然后跟你翻脸。料想像你这样的客人做下去也没有什么好处,才决心跟你下这一着绝户棋的。你还痴心妄想要去把钱拿回来!她遇见你这种不懂人情世故的人,不敲你一下竹杠,她也不用做生意了。这些事情,都是我亲身阅历过的,并不是空话。我向来性直,实话实说,你却不要见怪,把这一番话当作我是有意讥诮你。那可就辜负了我的一片好意了。” 一席话,说得幼恽一阵冷,一阵热,满身汗下,站起来抓住秋谷的手说:“你这一番话,真是指点迷津的金石良言,发人深省。我现在只觉得懊悔不及,怎会把你的直言当作讥诮?” 秋谷见他真心,也高兴地说:“幼恽兄真是聪明,一点就透。今后只要自己当心,不去上当也就是了。”  幼恽连连点头,想了一会儿,忽然又气愤起来说:“这个陆兰芬实在可恶,竟把我当作傻瓜,随意摆弄。我想上海妓女爱的是钱,只要有钱,就有情意。我叫家里再汇几千银子出来,另做一个有名的妓女。上海地方这么大,料想名妓绝不会只有她陆兰芬一个。那时候叫她在一旁看着心中难过,也就算是报了我的仇了。你说行么?”〖跟妓女赌气,那可真叫傻瓜了。〗 秋谷听了,觉得他还是傻气十足,只得进一步开导他说:“你这话,全是公子哥儿的腔调,一步也走不得的。要依照你的意思,是赌气跳槽② ,叫她在一旁看了懊悔。即便你花了几千银子,果然买到了她的懊悔,请问对你究竟又什么好处?万一重做的一个跟兰芬一样,甚至比她更可恶,岂不是求荣得辱么?到了那个时候,你又怎样下台?现在你的心上虽然已经有些省悟,却还是半明不白的,将来一定会重入迷途。我干脆把上海滩上嫖界的情形,跟你详细说说,也好让你彻底明白。上海的倌人,没有情意的居多。就拿妓女从良来说,大都没有什么好结果,不是不安于室,就是卷款潜逃。像那杜十娘①、霍小玉②的故事,不但从来没有看见过,就连听也没有听见过。至于堂子里的应酬,送往迎来,彼此都是逢场作戏,本没有什么情意可言的。你说倌人爱的是银钱,这话不错;你说有了银钱就有情意,这话却未必。在倌人身上,你就是花上万儿八千,挥金如土,她们背后也不会说你一个‘好’字,反说你是土老帽、大傻瓜。这种客人的竹杠不敲,你叫她敲谁的去?而且你的银子花得越多,她在背后骂得你更加厉害。这又是什么缘故呢?倌人做着了一个好户头,花钱如流水,心中当然是满意的,却又怕同院的姊妹和本家说她做了恩客,所以背后绝不肯说一个‘好’字。有钱的客人尚且如此,无钱的可想而知;肯花钱的尚且如此,不肯花钱的更可想而知了。 “再说到堂子里近来的规矩,更是越来越不像话了。从前都是倌人巴结客人,现在差不多都是客人去巴结倌人;以前都是客人挑选倌人的风度,现在却是倌人在挑选客人的‘功架’。初入勾拦的客人,不懂妓院里的例规,就要百般地讥笑,甚至当面给个难堪。你想,人家花了银钱,本是去寻欢作乐的,要是这样拘束起来,不是去找乐子,倒是去自寻烦恼了。 “所以我劝你千万不要痴心。要知道现在的上海,不比从前,要想做个倌人,都得有嫖界的资格,不是门外汉可以误打误撞的。你吃了陆兰芬这样的亏,还不猛醒,倒要去再汇几千银子来,去寻第二个陆兰芬,岂不是一误再误么?” 这一番议论,比前一席话,更加切当精微,说得幼恽从心里叹服。不过毕竟还有些疑惑,就又问:“如此说来,上海堂子里的倌人,竟没有一个是好的,还是干脆足迹不踏青楼的好。但是前天我在张园看见你和陈文仙坐在一起,情意绵绵地说个没完没了;就是那陆兰芬,待你的情形也十分巴结。为什么她们待你都这样好呢?这我可又不懂了。” ① 杜十娘——小说人物,出自明代冯梦龙所著《警世通言》第三十二卷“杜十娘怒沉百宝箱”。杜十娘是京师名妓,自己攒了许多钱,看上了一个嫖客李甲,打算合同终老。结果半路上李甲把她卖了一千两银子。杜十娘一生气,把她百宝箱中价值连城的珠宝都扔进长江中,自己也跳水自杀。 ② 霍小玉——唐人传奇小说《霍小玉传》中的女主角。霍小玉是长安歌妓,看中了新科状元李益,两人同居近一年。李益回家探亲,父母坚决不同意娶一个歌妓进门,又给他娶了一个官家小姐。霍小玉为此得病。一年后李益进京办事,被朋友啦去见霍小玉,当时霍小玉已经快要死了,只端起一杯酒来泼在地上,表示与李益已是“覆水难收”,倒地而亡。李益抚尸大哭,悔之晚矣。多年以后,李益官至礼部尚书,飞黄腾达,而他对霍小玉对愧疚之情却折磨了他一辈子。 秋谷狂笑起来说:“我好心劝你,你反倒盘驳起我来了。我对你说过,上海地方,要做一个倌人,也要有嫖界中的资格。什么叫嫖界的资格呢?自古以来,大凡妓女,所重者第一是银钱,第二是相貌,第三是才情。如今却又改了一番局面,换了一派情形。近来的上海倌人,第一是喜欢功架,第二才是银钱,那相貌倒要算在第三,至于‘才情’两字,就更不消说起了。什么叫做‘功架’呢?从外形来说,就是人的功夫、架子,也就是行为豪爽,举止大方,谈吐文雅,衣衫倜傥。倌人做了这种客人,就是不怎么花钱,场面上也十分光彩。至于说到功架的内涵,这是神而明之,存乎其人,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我今天不妨说个大概给你听听:比如初做一个倌人,最怕那小家气派,动手动脚,不顾交情的深浅,一味歪缠。这是她们堂子里最犯忌的事情,免不了就要受她们的奚落。至于碰和、吃酒,也要看时候,不能全听她们的。比如那倌人生意兴旺,和、酒不断,就不必去凑热闹,只要不即不离的,每月有几场和、酒,也就是了。如果那倌人生意清淡,和、酒稀疏,那就要不等她们开口,赶紧张罗请客、碰和,绷绷她的场面。要是做了多时,成了熟客,倌人不免要留你住夜,却又不能一留就住,总要多方推托,直到无可再推,方才下水。倌人擒纵客人,全靠一个‘色’字;你越转她的念头,她越是要敲你的竹杠。客人有了一身好功架,倌人就是有通天的本事,也奈何不得你了。总之,要以我之假,应彼之假;要我利彼钝,我逸彼劳,方才是老于嫖界的资格。要是用了一点儿真心、一丝儿真意,就要上她们的当了。这几句话,就是功架的真谛,嫖界的指南。我从前曾经仿照《四书》的格局,给‘功架’二字下意定义说:‘功也者,功夫之谓也;架也者,架子之谓也。有功夫而无架子者,盖有之矣;未有无功夫而有架子者也。’你把这几句话揣摩纯熟,就有一半儿功架了。要知道功架出于阅历,并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这是我章秋谷在嫖界中的绝大经济学问,所以这三年来,在歌场酒阵中进进出出,没有吃亏落后。幼恽兄以为如何?”  幼恽听了秋谷的这第三篇议论,方才心中明亮起来,笑着说:“如此说来,你竟是个嫖界中的三折肱①了。不料花钱取乐的花柳场中,也有这么大的学问。幸而我还沉溺不深,被你这切切实实的一番话提醒,已经兴致全无了,不然,怕不还要闹出大大的笑话来么?不过兰芬拿去的那只戒指,是我母舅从美国带回来送给我的,家严时常查问,不见了却有好些不便。我想另出几百块钱,托你想个法子去赎它回来,可以么?”  秋谷笑着说:“你既然有了悔悟之意,我怎能袖手旁观?那银子虽然不见得能够拿回来,这个戒指,不妨着落在我身上,取来还你就是。” ①  三折肱(ɡōnɡ公)──也作“九折臂”, 比喻阅历多,经验丰富。语出《左传·定公十三年》:“三折肱,知为良医。”据王棠《知新录》的解释:“三折肱知为良医,谓屡折其臂,能参考其方之优劣也。”又见《楚辞·九章》:“九折臂而成医兮,吾至今而知其信然。”义同。 幼恽见秋谷肯替他到兰分处取回戒指,直乐得眉开眼笑,连忙站起身来,朝秋谷深深一揖。秋谷慌忙拉住,当时就要和幼恽一起到兰芬处去。幼恽觉得不好意思,不肯同走。秋谷说:“有我和你在一起,你还怕她再奚落你么?”说着,拉了幼恽的衣袖向外就走。  幼恽力弱,被他一把拉着,就好像老鹰拖小鸡一般,一直拖到马路上,幼恽发急说:“你放了手,我去就是了。你不怕路上人笑话么?”秋谷这才放了手。 到了兰芬院中,兰芬还没有起床。秋谷问清了昨夜她并没有留客,就一直走到兰芬的卧房坐下,叫幼恽去喊兰芬起来。幼恽摇手不肯,要让老妈子去叫。秋谷止住,自己掀开帐子,坐在床沿,见兰芬穿着一件湖色绉纱小袖紧身夹袄,盖着一条熟罗薄棉被,一绺漆黑的头发拖在枕畔,约有三尺七八寸长,香气扑鼻,闭着两眼,脸色微红,呼吸均匀,睡得正香。秋谷轻轻地叫了两声,兰芬已经惊醒,睁眼一看,见是秋谷,忙笑着说:“啊唷二少,怎么今天有工夫到我这里来?你可是难得的客人哪!”一面说,一面坐起身来,挽了挽头发,又披上一件黑色绉纱夹袄,斜睨着秋谷一笑。 秋谷乖觉,站起来在靠窗的一张圈椅上坐下。兰芬下床来,换好弓鞋①,又问秋谷:“二少,我这里你是不大来的。是不是怪我才不来的呀?今天是哪里来的一阵风,把你二少爷刮了来了。” 秋谷笑着说:“哪里是什么风,倒是你的方大少和我一起来的。” 兰芬还以为秋谷在跟她开玩笑,随口说:“我哪里来的什么方大少?”不料抬头一看,正好跟幼恽打了个照面。兰芬吃了一惊,只得叫一声:“方大少!”回头又问秋谷:“你们是不是一起来的呀?怎么不声不响,倒吓了我一跳!”  幼恽见了兰芬,脸上不免有些讪讪的。兰芬见她和秋谷一起来,心中已经料到了几分,略略应酬了幼恽几句,就一面梳头,一面跟秋谷谈心。 幼恽在一旁看他们两个,虽然谈得十分投机,却没有半句狎昵的话头,这才相信秋谷和兰芬并没有更深的交情。只听秋谷说:“现在的客人固然难做,现在的倌人更加难做。倒是那没有什么名气的人,不撑场面,还可以支持。像你,有了这个名气,撑着这个外场,要想从良,又拣不出一个可嫁的人。尽管眼下生意兴旺,日后终归没有结局。你也要自己留心才好。” ① 弓鞋——古代缠足妇女所穿的鞋子。妇女因缠足,脚呈弓形,故其鞋有此名。 兰芬拍手说:“对呀,你的话一点儿也不错。不瞒你说,要娶我回去的人倒是多得很,我为了这是一生的事情,不肯瞎来,可是拣来拣去总没有合适的客人。我做了这样的断命生意,也叫实在没有办法!”  兰芬说到这里,突然神气黯然,咽住不说了。秋谷也相对不语。兰芬梳完了头,秋谷对她招招手,把她招到后房,只剩幼恽一个人在外间。〖暗写。〗  不多一会儿,秋谷先出来,随后兰芬走出,到床头边拿一个拜盒出来,又从身边摸出钥匙开了锁,取出一件东西。幼恽偷眼一看,原来就是他的戒指,不禁高兴得心中别别乱跳。 兰芬将戒指递给秋谷,秋谷接过来,就戴在手上。兰芬对秋谷说:“我也不是要他的戒指,就为怕他不来,弄个戒指放在我这里,好让他自己来拿。想不到他自己不来,倒叫他的朋友来问我要。我被他要得发起火儿来,干脆就不给他了。今天是你二少爷来,我不好不答应;要不然,随便你什么人来,我是一定不给他的。”  秋谷笑着说:“承情之至,改日再谢!”  俩人告辞出来,兰芬送到楼梯口,叫秋谷常来走走。秋谷答应着,走下楼来。 秋谷和幼恽回到客栈,把戒指还了给他,又劝他早些回去。幼恽经他指点,已经醒悟,正好家中也有书信来催,就收拾行装,回常州去了。 【简评】 这一回书,看起来是上一回的继续,但却是蛇足。 上一回书,写到方幼恽上当,自己醒悟,发誓不再嫖,立刻回家,也就可以了。作者为了“自恋”,玩儿命地要突出自己,于是写了这一回书,不但把章秋谷即作者自己捧了个花团锦簇,说得十二分的好,还开了一个嫖妓讲习班,把嫖界的事情详细演说一番,难怪鲁迅先生说他是“嫖界指南”,连他自己也说这是“嫖界指南”。于是,本来是“劝人戒嫖”的主题,变成了夸耀自己“嫖得有方”,连方幼恽的戒指,别人去拿,拿不回来,章秋谷一出面,就痛痛快快地就拿回来了。《九尾龟》的这一“毛病”,可以说是贯彻始终的,无法更改的了。 正文 第  五  回 嫖客跳槽,金刚倌人吃醋撒泼敲竹杠 高人排解,花柳场中偷天换日息是非 幼恽这一次回家,本打算和厚卿一起走,怎奈厚卿贪恋风月,依旧住下,又去做了中尚仁里一个叫洪笑梅的时髦倌人。这个洪笑梅相貌中平,身材却很高大,走起路来,摇摇摆摆的,丝毫没有娇柔婀娜、我见犹怜的风韵。自从跟厚卿落了相好以后,天天叫他吃酒、碰和,还要叫他置办衣裳、首饰。厚卿是个钻在钱眼儿里过日子的人,怎么舍得这样挥霍?却为着张书玉对他冷淡,故意跳槽出来,要争这一口闲气,也就不得不强忍着心痛,略略应酬一下。在这一段时间里,约摸已经花了有五六百洋钱。对洪笑梅来说,并不把这几个钱放在眼里,但是对刘厚卿来说,却已经着着实实地出了一身臭汗了。  厚卿曾在笑梅院中请秋谷吃过一台花酒。秋谷因为他是幼恽的亲戚,自己跟他也向来相识,不便推却,只好勉强应酬,却又嫌他是个胸无点墨、目不识丁的人,只略略地坐了一坐,就借故先走了。今天,秋谷特地在文仙处还他一席,免不了仍请辛修甫等一班人作陪。  坐定之后,酒过数巡,正在商量摆庄划拳行酒令儿,忽然厚卿的家人走了进来,回话说:“张书玉亲自到客栈来找少爷,有要紧的话说。她已经在房里等了半天,看那样子急得了不得,紧催着要小的立刻来请少爷回去,也不知她有什么事情。”〖绝不会有好事情。〗  厚卿听说张书玉到客栈去找他,还有要紧的话要说,料想她没有别的什么事情,不过为了这一段时间没有到她院里去,特地来找他叙叙。所以心中倒是甜蜜蜜的,脸上也露出一副得意的神气来。当即起身对秋谷说:“书玉找我,不知道有什么事情,得去问她一声。我回去走走就来。”  秋谷早料到书玉到栈房找他,绝不会有什么好事儿,但见厚卿十分高兴,不好当面说穿,就回答说:“你去看看就来也好。我们在此专候。”  厚卿连称“不敢”,告了失陪,穿上马褂,兴兴头头地走了。  厚卿回到客栈,进了自己房间,只见书玉满面怒容地坐在床上,正和老妈子阿宝姐在那里咬耳朵。见厚卿跨进房门,阿宝姐就大声说:“先生不用着急,刘大少来了。有什么话,跟他商量商量。想来刘大少总会替你想点儿办法的。” 厚卿见书玉面有怒色,已经吃惊,又听阿宝姐这样说话,虽然摸不着头脑,也知道事情不妙,心里着急,却又不好意思退出去,只好进房坐下。正要开口问,书玉倒先发话了:“刘大少,你倒好哇!我就是有什么不大对头的地方,你心里不舒服么,也可以跟我明说嘛!你倒好意思跳槽到洪笑梅那里去,我这里连个人影儿也不见,还要胡说什么在我这里用了多少多少洋钱!你倒自己摸摸良心看,有这么回事儿没有?〖到底用了多少,她也不敢明说。〗现在外面都知道你刘大少在我这里用了那么多的钱,我欠账的那些店家,都来问我收账,逼得我走投无路,人都快要急死了。你想,如今正在半节当中,哪儿有钱还账?不给他们吧,我又丢不起这个面子。我想想也没有法子,反正已经是这样了,我这碗断命的堂子饭也吃得不想再吃了。你刘大少既然已经放了这句话出去,叫我没法儿做生意,我干脆拜托你刘大少,帮我把店账一起开销了吧。好在没有几个钱,想你刘大少也不在乎此!” 厚卿听她说要自己开销账目,口气还特别大,早发起急来,勉强压住火气说:“你这话从哪里说起?非但我没有对别人说过你什么,你也没有什么怠慢我的地方。不过应酬场面上多叫了一个局,这就是跳槽么?倌人么不止做一个客人,客人也不见得只做一个倌人。凭什么你的店账要我来替你开销?难道你不认识我刘厚卿的时候,欠的账目就都不要还的么?你们想想,可有这个道理?”〖倒还敢理直气壮地顶撞。〗 书玉听了,冷笑一声,向阿宝姐说:“你听听,全不干他的事儿,推得倒干净!”回头又对厚卿正色说:“刘大少,你别装糊涂,我向来说话一句是一句,可不是说着玩儿的。劝你还是替我打算打算吧。”  厚卿被书玉逼住没法儿转身,已经十分生气;又见她声色俱厉,明知她不肯空手而回,直急得双脚乱跳说:“这是什么话?无缘无故地来找我,叫我打算什么?我又没有用你的钱,也没有欠你的账,你想拿我怎么着?”  书玉冷笑一声说:“上海滩上有钱的人多得很,我干吗不去找别人,偏偏找到你刘大少呢?你自己想想,说出这种话儿来,对得起我吗?”  厚卿见她说话没头没脑的,更加摸不着缘故,瞪着眼睛,只是干着急地连连叫嚷:“我到底说了你什么,你也得讲清楚哇!你这样半吞半吐的,弄得我更加糊涂了。依着你的心思,究竟要我怎么样?” 书玉说:“你自己跟别人说过的话,难道自己不明白?还要我来提醒你?〖这是拙劣的的审判员常用的诈供法。〗现在我牌子也摘了,生意也不做了。老妈子那儿的带档① 一千好几百块,各处的店账两千多,加起来一共不到五千块钱。说起来,也不算一回事儿,只是没到节下,我的局账收 不上来,借又没地方借,我又不会下洋钱,叫我怎么还?刘大少,我对你一直不错,你可不应该放我的谣言,害得我走投无路哇!”  厚卿明知道书玉在敲竹杠,而且知道她既然起了这个念头,也不是三五百块钱就可以打发的,免不了要忍着心痛,买个彼此相安。却不料她一开口就要五千,吃了一惊。心想:就是给她一半儿,也要两千五百块。厚卿为人,一向比幼恽更加刻薄,哪里舍得?当时就也放下脸来,冷笑说:“倌人敲客人的竹杠,也要客人情愿,才显出交情来。你这样硬敲,就是我给了你,又有什么意思?我在上海混了多年,倌人要客人的小货②,也见得多了。像你这样蛮不讲理的人,倒还是第一遭儿遇见,实在笑话!我还有正经事儿要办,没工夫跟你胡搅蛮缠。你请吧,我可要失陪了。”说罢,站起身来就要往外走。 书玉见厚卿发作,正中下怀,登时从腮边飞起两朵红云,眼中喷出一股怒气,大声说:“刘大少,你别在这里摆什么松香架子③!甭说是你这种人了,就是比你更厉害的,我也不见得就吓死了。你开口闭口说我敲你的竹杠,老实告诉你,我的那些客人,在我身上用个千儿八百、三千两千的,也不算一回事儿,只有你一个小钱儿也不肯用,寒碜都不知道,还说我敲你的竹杠!就算我敲你的竹杠,其中当然也要有个道理,才好敲你的。到底怎样,你说一句痛快的,别跟我打马虎眼儿!”  ① 带档─—指妓院里的老妈子出钱入伙,跟妓女合作,逢年逢节拆账分红。 ② 小货——额外开支的钱。 ③ 松香架子——松香质脆,禁不起碰撞。“松香架子”,指不牢靠的架子。 ④ 新衙门——指公共租界的“会审公堂”。 1864年,英国领事巴夏礼建议,在英租界领署内设立理事衙门(又称“洋泾浜北首理事衙门”),由中外互派官员共同审理华洋之间的案件。理事衙门起初设在英驻沪领事馆内,1869年改称为会审公廨,1886年迁到南京路,1898年又迁到北浙江路的新厦(今浙江北路191号上海医疗器械九厂),当时习惯称“新衙门”。1911年辛亥革命上海光复,清廷官吏逃避,会审公廨落入租界之手,1926年收回会审公廨。1927年1月1日会审公廨结束,在此成立临时法院。1930年,按照中国与英、美、法等六国签订的关于在公共租界内设立法院的协议,改组为江苏上海第一特区地方法院,直隶于江苏上海高等法院第二分院。1945年抗战胜利后,又与江苏第二特区法院等合并为上海地方法院。上海解放后曾作为上海市法院。 厚卿被书玉这一通数落,直气得浑身乱抖,过了好半晌,才憋出一句话来:“你,你,你这样说话,真是岂有此理!难道世上没有王法么?”  厚卿一面说,一面还想脱身走出,却被书玉抢上一步劈胸揪住,撒泼说:“王法当然有哇!上海新衙门④随时恭候你刘大少!我知道你刘大少有财又有势,不怕打官司。我也豁出去了,一定奉陪到底。走哇!咱们这就走哇!” 厚卿被她扭住,又急又气,又羞又恼,只是结结巴巴地嚷:“你,你要干什么?怎么不,不分青红皂白,就,就动起手来?这,这样拉拉扯扯的,算,算什么样子?” 书玉眼睛瞪得老大地嚷:“你不回答我的话,要想逃走,我当然只好动手啰!” 厚卿着了急,用手一推,想把书玉推开,自己好脱身,哪知书玉力气很大,紧紧地抓住了厚卿的衣服不肯松手,只是脚下踩着高底①,厚卿用力一推,立脚不稳,仰面一交跌倒。厚卿的衣服被她抓住,也一交跌在她身上。  书玉跌倒在地,更加撒起泼来,高声喊叫:“打死人啦!救命啊!大家快来呀!”  她这一叫,茶房、杂役和隔壁房间的客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都一齐拥到厚卿的房门口来。阿宝姐见不是势头,急忙上前拉开厚卿,又把书玉扶起来,假劝说:“先生别这样嘛,有什么话,好好儿跟刘大少说。刘大少也没有说不肯哪!”回头又劝厚卿:“刘大少别动气,我们先生也是一时的火气。你们是老相好了,总要包涵点儿,大家好好儿商量嘛!”〖这几句话,就已经出足了厚卿的洋相。〗  书玉跌倒,头发披散下来,就如枉死城里逃出来的冤鬼一般,十分可怕,被阿宝姐扶了起来,依旧在撒泼嘟囔:“他要打,就让他打死好了。我活在世上,反正也是让人家逼死,落不下什么好处。这条命,干脆就交给他算了。”  厚卿被阿宝姐摁在椅子上坐着,看看书玉今天这个架势,自己走又走不开,逃也逃不掉,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想不出一个脱身的法儿。正不得开交,忽然想起章秋谷,〖和上一回一样,必须让章秋谷出场,才能显出章秋谷在嫖界的身份和厉害来。〗在上海的风月场中颇有些名气,大家都知道这个人,而且重义气,肯帮忙,上次还替方幼恽从陆兰芬处讨回过戒指,如果他肯来出面调停,这件事情就有可能妥善解决。这样一想,忙叫当差的过来吩咐说:“你快到南兆贵里陈文仙院中,飞请章秋谷老爷即刻就来,说我在客栈中有要紧的事情,无论如何,请他立刻就到,不可耽搁!”  当差的答应一声,急忙走了。  秋谷见厚卿喜滋滋地回栈房去,对修甫等人说:“这个人虽然也是世家子弟,却俗不可耐,满面上露着浮华之气,不是个可交的人。〖必须像他这样不怕花钱的浪子,方才可交。〗刚才听见我说要行酒令儿,就吓得屁滚尿流,实在可笑。如今这个俗客去了,咱们干脆即席联句吧。”  ① 高底——从前裹脚女人的鞋,往往装上木头高底,以求显得脚更小,身材更加婀娜。 修甫等人当然同声附和。秋谷问老妈子要过纸和笔,正要写起句,忽然门帘一掀,闯进一个人来,向秋谷兜头一揖说:“你好快活!在苏州闹了个大大的名儿,也不来招呼我一声。现在溜到上海来,可被我找到了。” 原来这个人跟秋谷是总角之交①,姓贡号春树,也是一个诗词名手,跟秋谷旗鼓相当,而且长得面如敷粉,唇若涂朱,言语行动,温柔妩媚,那神情意态,就像大姑娘一般,跟秋谷那种眉目清扬、神态英武绝不相同。他本籍杭州,父亲做过一任常州府同知,终于任所,身后宦囊还算充裕,苏州还有几处房屋。春树自小跟着父母亲,杭州又没有什么宗支亲友,父亲故去,就在常州定居,不回原籍了。秋谷因曾祖以下的坟墓都在常州,每年春秋二季到常州祭扫,就住在春树家中,俩人诗酒盘桓,十分相得。  几个月前,春树听说秋谷在苏州浪游曲院,点唱满堂红,又做了个马车胜会,大大的出名,〖这样的“风流韵事”,果然传到常州去了。〗就赶到苏州,要跟秋谷相会,有一件十分为难的事情要请他帮忙解决。到了苏州,才知道秋谷已经回家,只好暂时住下,顺便收取房租。前几天方幼恽从上海回去,路过苏州,遇见了春树,谈起往事,春树才知道秋谷已经到了上海,这才急急地赶来,要请秋谷帮他办事。可是偏又忘记了问明秋谷的住处,到了上海码头,只好先把行李发到三洋泾桥长发客栈去,自己到各处寻问。上灯之后,找到了吉升客栈,得知秋谷在兆贵里陈文仙处请客,这才找了来。〖也真佩服他找人的本事。〗 秋谷问明了春树是特地到沪相访的,心中更其高兴,喜滋滋地说:“你来得正好。我在此间结识了一班朋友,都是生死之交。〖都是酒肉之交。〗我的朋友,就是你的朋友一般,你且见过了这几位,再说别的事情。” 春树就跟修甫等人拱手,通了姓名,共道倾慕。修甫等就要让春树上座,春树不肯,修甫说:“春树兄今天刚到,又是远客,我等忝为地主,岂有僭坐之理?”  春树推辞不得,只好坐下。又见桌上放有笔砚诗笺,不由得动问说:“你们桌上放着笔砚,想是在行什么酒令儿吧?都是被我这个‘催租吏’闯了进来,扰乱了你们的清兴了。” ① 总角之交——总角,指儿童向左右分开的发髻或发辫。总角之交,指童年时期就结交的朋友。 秋谷微笑着把刚才原本要行酒令儿,后来因走了一个俗客正打算改为联句的大略经过一说,春树不禁大笑起来:“席间联句,是近来一班斗方名士①的习气,你怎么也学起他们来?这种酸溜溜的事情,我第一个反对!”  秋谷笑着解释:“我们的即席联句,不过是对酒当歌,抒发胸中积郁而已,〖像章秋谷这样的人,并不关心国家大事,也不关心民族存亡,胸中能有什么“积郁”?有的话,也无非是花街柳巷中的琐事而已。〗跟那些做几句歪诗,就急于要去登在报纸上的斗方名士是不能同日而语的。既然你不以为然,我也乐得藏拙,还省得搜索枯肠呢!”  正说着,只见又闯进一个人来,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大家一看,原来就是刚才来请厚卿回去的那个家人,也来不及请安行礼,站在那里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张书玉来了,家爷叫小的来请章老爷立刻前去,有要紧的话说。”  秋谷更加觉得奇怪了,笑着说:“张书玉是去找你家少爷的。你家少爷跟她有瓜葛,我却跟她没有什么交情。她有话说,怎么你来找我?别不是找错人了吧?”  那家人因为厚卿被书玉糟蹋得不成样子,心中着急;厚卿又吩咐他立刻去请秋谷,不得耽搁,他果然不敢停留,飞一般跑到兆贵里来,跑得面红气喘,才夹七夹八地说了这么几句不着边际的话。这时候被秋谷一提醒,自己也觉得好笑,定一定神,又说:“小的跑急了,说错了话。其实是张书玉找到客栈里,要跟家爷拼命,家爷着急,才吩咐小的来请章老爷。”  秋谷更加摸不着头脑,又问:“张书玉好好儿的,为什么要跟你家少爷拼起命来?她要拼命,找我去又做什么?你不要着急,慢慢儿讲。”  那家人这才把书玉要厚卿开销店账,还动手揪扭的话说了出来。秋谷皱着眉头说:“这样的事情,何必一定要我去?难道我还能制止她不闹么?你回去上覆你家少爷,就说我没有工夫去管这些闲事!”〖嫖客与妓女之间的纠葛,的确不好管。〗 那家人见秋谷不肯去,着急起来说:“老爷明见,家爷再三吩咐小的,说一定要请到老爷。老爷要是不去,小人回去就销不了差。况且家爷的这件事情全仗着老爷调停,别人料想也是分解不来的。还求老爷恩典,就算体恤小人吧。”说着又打了一个千,恭恭敬敬地垂手站着伺候。 ①斗方名士——斗方,是书画所用的一尺见方的纸张;名士,指小有名望但未做官的读书人。旧指好在斗方上写诗或作画的小有名气的人。一般用来讽刺喜欢卖弄才情、自以为风雅的无聊文人。 秋谷料想推却不得,况且也想去看看张书玉究竟做出什么泼悍的样子来,就点了一下头,又对修甫等人说:“今宵本想跟诸位赋诗畅饮,奈何厚卿有事儿相招,只得失陪。按理说我是主人,不能先走,只是事出非常,咱们改日再行补叙吧!”众人连声说:“不要紧。” 秋谷起身要走,文仙亲手替他披上马褂,又替他扣好纽扣,低声问他今夜可还来。秋谷摇摇头,别了众人正要走,春树一把拉住了说:“且慢,我还有要紧的话要跟你说呢!”说着,趴在秋谷耳边嘀咕了好一阵子。秋谷听了,皱着眉头说:“你又去闯出祸来,我可不管你的事儿了。”  春树也着急起来,拉住秋谷,又悄悄儿地说了几句。秋谷说:“你的事儿,还是回客栈去慢慢儿商量吧。”  于是春树就和秋谷一起走了。众客人因主人已经离席,诗兴、酒兴一概都没有了,随意吃了点儿,就讨干稀饭用过,一哄而散。  厚卿打发家人去请秋谷以后,略觉放心。等了一会儿,还不见来,又焦躁起来。偷眼看看书玉,头发已经挽起来了,脸上还是杀气腾腾的,一双眼睛定定地斜咬着他,似乎立刻又要发作的样子。〖仆人走了,难道两人就这样干坐着,不再吵架了?〗直看得厚卿坐立不安,背上如有芒刺,屁股上如坐针毡,眼巴巴地只盼秋谷快来,好消解这一场灾难。哪知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有道是“等人心焦”,况且厚卿正被书玉降住,要等秋谷来解劝,更觉得时间长久,直急得他满口里乱骂那家人:“这个混帐东西,怎么这样没用,去请一个人也请不来。”  书玉听见了,冷笑说:“你就是去请了你的朋友来,也奈何我不得。是不是你的朋友来了,我就怕了你了,不敢跟你说话了?”  厚卿听了,更加恨得牙根儿发痒,本想骂她几句,又怕她借题撒泼再次大闹起来,自己脸上太不好看,只得强忍住了不敢开口。那副样子,真是既可笑又可怜。好容易外间有了脚步声响,估计当是秋谷来了,心中一块石头才算落地。果然,那家人抢上一步进房来回说:“少爷,章老爷来了。” 厚卿迎到门口,家人掀起门帘,秋谷笑盈盈地进来,厚卿让到交椅上坐下,秋谷先说:“刚才贵价①来说,你和书玉有些口角,我想书玉和你一向挺好的,为什么会淘气起来?〖“淘气”一词,用的甚妙。〗或者是你自己有什么不到之处,也未可知。我倒要请教请教,你们到底为的是什么缘故?” 秋谷进来,书玉低着头坐在床上,装作没看见。听秋谷说话,并没有指派书玉的不是,倒说厚卿或者有什么不到之处——这是秋谷说话的技巧——书玉听了,果然就有几分高兴,抬起头来一看,不由得心头一跳,又喜又惊,不料来的竟是张园相遇、日思夜想不得到手的心上人儿。〖张园相遇的伏笔,在这里兑现了。〗这时候书玉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叫一声:“章大少!”登时把脸上那一团杀气消化得干干净净,变作满面笑容,〖又一次吹嘘章秋谷的风采及其影响力。〗喜孜孜地走过去在桌子旁边坐下,满腹委屈地诉说:“你不知道我们之间的事情,我说出来,随便哪个听了都要生气的。这个刘大少,做了我一个多月了,自从他到我这里来,我一直拿他当好客人看待,从来没有叫他打过什么首饰、做过什么衣裳,碰和、吃酒也随他的便,洋钱更是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个绝不可能。〗有一次他来叫我的局,我因为是转局过去的,晚到了一会儿,他就为此找我的碴儿,跟我吵了一架,我这儿也不来了,跳槽过去,另外做了一个洪笑梅,天天在她那儿碰和、吃酒,还给她做衣裳,打首饰。这些我都不去管她,只当没那么回事儿,不过少做一个客人,总算好说话了吧?想不到他在外面,还要说我的坏话,造我的谣言:说什么他在我这里玩儿不到一个月,花了上万的洋钱。〖这样的谣言,估计不是估计不是厚卿所造,而是书玉所造。〗这话被我那些欠账的店家、借债的户头们听见了,那可不好了,大家一起到我这里来,收账的收账,要债的要债,都来向我要洋钱。章大少,你说呀,如今正在半节里,叫我哪里去弄钱?不给他们吧,我又丢不起这个面子,逼得我都快要急死了。这件事情弄得这样僵,我想想都是刘大少不好。他要是不放我的谣言,我也不至于这个样子。今天我实在没有办法了,只好跑到这里来问他借点儿洋钱开销开销,等我过了节收回账来再还他,这也不算敲他的竹杠吧?他洋钱不借给我,骂了我一顿不算,还要动手打我,推了我一个大跟斗。章大少,你想想看,世界上可有这种道理?请你章大少替我评评。我反正是没有什么念头好转的了,不管他拿我怎么样,今天一定要他给我一句实在话。”〖这样的语言,没有到过堂子里、不是跟妓女有多方面接触的人,是很难编出来的。〗  书玉一面说,一面笑眯眯地向秋谷一连丢了几个眼风,又用金莲在桌子底下钩住了秋谷的脚,那两只水汪汪的眼睛,盯住了秋谷浑身上下呆看,恨不得立刻就扑进他的怀抱中去。〖这样的场合,似乎过份了。〗  厚卿见秋谷进来坐定,刚刚开口,书玉就满面含春,撇去了先前的凶狠样子,凭添出一副温柔体态来,心中不由得暗想:“秋谷果然名不虚传,怎么他一开口,书玉就不像先前那样形状,竟出奇地柔顺起来?”后来听书玉向秋谷说的那一番话,句句派他的不是,真是又恨又气愤,正要开口辩白几句,却被秋谷连连摇手止住,只得默默无言。〖嫖客与妓女之间的经济来往,是无法“辩白”的。〗  秋谷听书玉把话说得十分婉转,却把自己遮掩得没有一些儿不是,暗暗点头称赞,〖的确值得称赞。比今天的许多大律师来,口才强多了。〗到了紧要的地方,也飞她两个眼风。书玉见秋谷今天情态温存,绝不是上次在张园那副待理不理的面孔,也十分满意,不由得两颊泛出点点桃花,眉目间含着隐隐春意。  秋谷听她讲完了这一席话,心想:“我要驳倒她,叫她无话可说,其实不难,只是书玉非常泼辣厉害,厚卿又十分颟顸无用,我一个外人,管她的闲事,不要弄得她恼羞成怒,不讲情理起来,不但调解不成,自己面子上也不好看。只是又有一件难处:书玉本来有心于我,那天在张园吊我的膀子,极力迁就,我却没有理她;如今我要替厚卿调停劝解,书玉这边不用说是会听我的,只是这样一来我就不免要去领她的盛情了。〖写秋谷不喜欢书玉,一次抬高秋谷的身价。〗看看书玉那副泼辣相,实在有点儿不敢领教……。”正为难间,忽然眉头一皱,想出一条“偷天换日”的妙计,〖要把自己不喜欢的张书玉,“布”给贡春树了。〗心中大喜,正要开口,厚卿接口说:“秋谷兄,你不要听她瞎说,我并没有在外面放她的什么谣言。这明明是她要敲诈我出的鬼主意,你得替我分解分解才好。” 书玉听了,连连冷笑,正要接口驳他,见秋谷向她摇头示意,也就不再开口。秋谷微笑着向厚卿说:“你有也罢,没有也罢,总之,不见得书玉会无缘无故地跟你过不去。你们这班傻帽大爷,最喜欢在别人面前说自己怎么阔气,怎么有钱,怎么威风,怎么大方,说得天花乱坠,乌烟瘴气。你们总以为不如此就装不出自己的幌子来,哪儿懂得嫖界的诀窍、人间的世情?这样一来,非但装不出什么幌子,反倒落一个吹牛皮、说大话的名头,从此被别人看不起,就好像贴上了‘傻帽’的招子一般。〖又一次开设“嫖界指南”讲习班。〗书玉的话固然不可全信,也许说得有些过火,然而按照情理揣度,你也不要推得这么干净。大约在人前说几句大话,说在书玉身上花了多少银钱,想去哄动人家来巴结你,也是有的。其实,你还没有开口,我就已经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儿了。你要是再在我面前遮掩支吾,不肯承认,那就怪我不得,你的事儿,我也不管了。” 厚卿被他说着了真病,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说不出话来;书玉更是满心高兴。秋谷对书玉说:“你的意思,我都明白。请你到我房间去略坐片刻,你有什么话,再跟我说说,好么?”  书玉巴不得有这一声,心想:秋谷引她到自己房间,一定有许多心腹的话,就高高兴兴地说:“章大少的话,句句都说到了我的心上!”回头又指指厚卿:“他要是跟你章大少一样说话,我也不会跟他闹翻了。”说着,又含情脉脉地斜睨着秋谷微微一笑。 厚卿看见书玉的那副样子,不免有些醋意。但是秋谷处处胜自己一筹,眼下还要他出面调停,也没有办法,只有暗暗叹气,后悔当初自己不该做她,弄得如今这般模样,下不来台。 秋谷随即站了起来,对厚卿说:“我去去就来回你的话,你可不要出去。”  厚卿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书玉也不理厚卿,和阿宝姐两个跟在秋谷后面出房去了。  秋谷带了春树回栈房来,因为他和厚卿素不相识,就叫他在自己房间宽坐等候。春树正等得不耐烦,反背着手,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忽见秋谷进来,背后还跟着一个倌人,就笑着说:“你在那里干什么正经事儿?去了半天,把我一个人干在这里,好不心焦!” 书玉跟秋谷走进房间,见房内还有一个客人,心里就有些不自在。仔细一看,却又吃了一惊,只见春树粉面朱唇,风流俊雅,跟秋谷站在一起,简直就是一对儿璧人,不分高下。心想:“怎么相貌好的都聚在一处?怎么我在上海见了无数客人,竟没有一个比得上他们呢?”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都看呆了,秋谷连连招呼她坐下,都没有听见,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就随便在窗口的一张椅子上坐了。 秋谷并不跟书玉说话,却叫春树过去,附耳说了几句悄悄儿话。春树微笑,回头把书玉细细地上下打量了一番,又摇摇头。秋谷不高兴地问:“你不答应么?”春树点一点头。秋谷说:“你不听我的话,往后你有什么事情,可不要来找我。”春树忙又陪笑说:“不是我不答应,倒是怕你要吃……”说了半句,又不说了,看着书玉格儿格儿地笑。秋谷说:“吃什么,说下去!你说出什么不好的话来,可别怪我粗鲁!”春树听了,脖子一缩,舌头一伸,说:“算了,算了!我不说了。谁不知你是个拳棒名家,我这几根鸡肋,哪里当得起你的尊拳!”说得秋谷也笑了起来,就剪住了话头。 这时候书玉坐在一边,呆呆地看着他们两个,又听着他们一问一答,心中已经十分明白。秋谷牵着春树的手,过来跟书玉说:“这是我的把兄弟贡春树,我来替你们做个媒人吧。” 书玉低眉一笑,斜睃了春树一眼,不觉红了脸。〖如此老牌妓女,居然还会红脸?〗秋谷对春树说:“今天晚上你就在她那里摆一台酒,怎么样?”  春树说:“摆酒不难,只是时候已经不早,哪里还请得到什么客人?何况我初到上海,也没有人认识。”  秋谷大笑说:“你的话越说越傻了,真正是个饭桶。叫你请客,无非让你开个堂簿① ,以后可以往来的意思,难道认真叫你请客么?”  春树明白过来,不由得也笑了。书玉眉开眼笑地说:“贡大少要请客嘛,我先回去准备起来,可好?” 秋谷说:“你先回去准备,也好。不过厚卿的事情,你究竟打算怎么结局,不妨跟我说个明白。最好还是看我的薄面,将就些了结了算了。”  书玉说:“我也不是一定要他怎么样,只为他太叫人生气了,我有心要跟他吵两句嘴。既然章大少这么说,就随便你章大少怎么办好了。我总不会不肯的。”  秋谷听了,高兴地说:“你既然听我的话,也不必跟他再吵闹了。料想你也并不稀罕他的银钱,只要他以后知道轻重,也就是了。反正他以后也没脸再到你家走动了,现在算是我来替他讨个情,叫他拿出几百两银子,罚他一个不该乱放谣言的罪,你看怎么样?” 书玉说:“章大少的话,我总不会不听的。谢谢你,要你章大少费心,就这样吧。”  秋谷说:“这是我承你的情,看得起我,怎么反倒谢起我来了?”  说罢,就到厚卿那边把事情挑明了说:“我的意思,硬作主张,你干干净净送她五百两银子,从此一刀两断;她已经勉勉强强地答应下来了,你的意思怎么样?”  厚卿听说书玉居然答应了断,心中倒也高兴;却又舍不得五百两银子,吞吞吐吐地说:“怎么竟要五百两银子?能否再费秋翁的心,跟她说说,让她再减少些?”  秋谷一听,不觉也发火了,声色俱厉地说:“你这个人,怎么这样不知道好歹?怪不得张书玉要敲你的竹杠!照你这样说起来,倒是我多事的不是了。我也不再管你的闲事了,这就照你的话去回覆她吧。”  厚卿见秋谷发怒,知道自己失言,懊悔不迭,又见秋谷拂袖要走,更加着急,急忙拦住连连作揖,又赔了许多不是,秋谷方才息怒,说定了明天兑银子,由秋谷转手交给书玉。  秋谷回到自己房间,见春树和书玉谈得十分融洽,阿宝姐坐在一旁直打瞌睡,不由得笑了起来说:“时光不早了,咱们就一起到书玉院中去吧。”  当下议定:深夜无处请客,单请秋谷一人;先打发书玉回去准备。 ①  堂簿─—堂子里记载客人叫局、请酒的账簿。开了堂簿,就算开了户头,到了端午、中秋等节下,就根据堂簿所记收账。 俩人随后慢慢地一同到了院中,书玉含笑相迎。房中台面已经摆好,等秋谷一到,就起手巾入席。因别无外人,秋谷就叫书玉也坐下一起吃,书玉不肯。秋谷说:“我们两个,不比别的客人,你难道还要拘泥院中的规矩①么?”书玉一想,觉得不错,也就坐进了席间。这一席虽然只有三个人,却谈谈讲讲,吃得十分痛快。酒落欢肠,秋谷觉得微醉,就要告辞先走,被春树拉住,又说了一阵子悄悄儿话。秋谷说:“这样的好差使,为什么不去照顾别人,总是缠着我一个?”〖暗写。〗  春树陪笑央求,又连连作揖,秋谷这才勉强点头说:“也只好碰一碰你的运气了。” 春树听了十分高兴。书玉坐在一旁,也不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又不好打听。秋谷走后,俩人又喝了几杯,就收拾安歇。〖第一次见面就留宿,也不是长三堂子里的规矩。〗 第二天一早,秋谷去会厚卿,问他银子可曾齐备。厚卿说,现银没有,钞票是现成的。就从一个大皮包里取出一卷钞票,点了数目,双手交给秋谷,又连连道谢。秋谷把钞票收了起来,见厚卿那样子既可笑又可怜,就想再费一番唇舌,把他劝醒过来,也算是不枉了认识一场。于是就把以前劝说幼恽的那些话,恳恳切切地又劝了厚卿一遍。〖这次开的是“戒嫖学习班”。〗最后说:“你以为书玉和你吵架,是要敲你的竹杠么?其实,她是因为你土头土脑的,不怎么漂亮,又不肯痛痛快快地花钱,不愿意你继续在她院里走动,所以凭空把你冷淡起来,好让你从此不再去的意思。你想想,上海的堂子,还有个什么玩儿头!就像我章秋谷这样老于嫖界的人,也要步步留心,不能丝毫大意。凭你这样一个人,既不知嫖界情形,又不懂妓院规矩,走到上海,凭空地竟要去嫖起四大金刚的张书玉来,你以为上海的金刚是那么好嫖的么?像你这种没有功架又不肯花钱的客人,她眼睛角里也不会瞟你一瞟。〖换言之,只有像我这样“既有功架又肯花钱的客人”,才中妓女的心意。〗你还要自作聪明、自作多情地去跟她论交情,她不糟蹋你,倒糟蹋我么?”  厚卿虽然迷恋红粉,到底沉溺不深,心地还算明白。听了秋谷这一番议论,把上海堂子的情形、倌人的品性,说了个透彻,不由得毛骨悚然,浑身冒汗,站起来抱拳致谢说:“秋翁现身说法,真令顽石点头②。怪不得方幼恽经你一番点化,立即大彻大悟,回家去了。我如今回想起来,真正是个傻子。花了许多冤枉钱不算,还惹出许多气来,岂不是自找苦吃?我在这里再停留几天,就也要回常州去,从此看破她们的手段,不再去拈花惹草,省得辜负了秋翁这一番劝解的苦心!” 秋谷起初劝解厚卿,以为他未必能够猛醒,只是姑妄试之而已。没有想到厚卿居然一点就透,心里十分痛快,哈哈大笑着说:“果然厚卿兄聪明非凡,一说就明白。我章秋谷浪迹花柳,到处留情,未免也惹下了许多风流孽账。如今仗着这一条广长妙舌,居然劝得你勒马回头,也是我一生的快心之举也!” 厚卿听了,感激万分。想想秋谷这种侠骨柔肠的人,真是世上难得,未免更加感谢几声。秋谷连忙止住,俩人又说了几句闲话,才拱手道别。 ① 妓院中的规矩——妓女出局,弹唱侑酒,只能坐在客人的侧身后,不能入席;而且除了代酒之外,一般也不能吃菜。 ② 顽石点头——佛教故事。晋末高僧竺道生是鸠摩罗什的高足,悟解非凡。他十五岁就登坛讲法,二十岁上江西庐山讲授佛法,成为江南的佛学大师。后入吴中(今苏州境内)虎丘山,聚石为徒,讲《涅盘经》,说到精妙处,群石皆为点头。 【简评】 这一回书,算是继承作者奉劝世人戒嫖的初衷,除了“劝回”一个幼恽之外,又“劝回”了一个厚卿。“嫖界指南”,不仅仅教人如何嫖,也教人如何不嫖。 实际上,这两个都算是“撞了南墙才回头”的人。如果不经过“撞南墙”,仅仅凭章秋谷的这几句“劝”,大概是不会“回头”的。 当然,作者写这一回书,也不仅仅是“劝人莫嫖”。他的真正用心和用意,还是突出自己:“只有像我这样的人,才配嫖。” 不过这一回书中对张书玉的描写,可以称得上是“入骨三分”。妓女如何敲诈“傻冒”, 不是经过多年的观察,是“总结”不出如此生动的语言和情节来的。 这一回书,还让本书的“男二号”贡春树“闪亮登场”了。这也是一个长得很漂亮的花花公子,他是在“惹了麻烦”之后专门找章秋谷给他“消灾”的。但是他一上场,就上了张书玉的床,立刻把从前的“情人”强在脑后了。可见这种“到处留情”的嫖客,有多么叫人恶心! 正文 第  六  回 傀儡登台,乌龟儿子捐了知县又赴考 沐猴而冠,傻瓜嫖客坐着彩轿去兜风 一天中午,秋谷在栈房里吃过了饭,想起厚卿的那卷钞票还没有交给书玉,另外也还有事情要问春树,就出了栈房,向书玉院中走去。从吉升客栈到新清和坊没有多远,不用坐车,秋谷正信步慢慢地走到大新街口,忽见对面一乘光彩鲜亮的轿子,三个轿夫① 都穿着绉纱紧身小袄,绉纱兜裆马裤,抬着轿子飞一般直撞过来。那轿子用翠色洋蓝大呢做的四围轿衣,通身用白绒线绣着折枝梅竹,中间还镶嵌着水钻,光华夺目;轿子四角边结着四个湖色流苏①,两旁的玻璃窗衬着绣花软帘,前面垂着湖色绉纱黑线洒花的遮阳,瘦瘦的一副杭州香藤轿杠,杠上前后结着四个小小的彩球,轿子的四周,都钉着白铜打就的折枝花样,耀眼争光,收拾得十分精致。秋谷心想:好一顶讲究的轿子,一定是哪个红倌人坐的了。但是天色刚刚过午,谁会这么早就出堂差呢? ① 三个轿夫─—清代人坐轿子,以轿夫的多少来表示身价的高低:四品以上官员坐的是八个人抬的绿呢大轿,四品以下官员坐的是四个人抬的蓝呢中轿,一般平头百姓只能坐两个人抬的白布或蓝布小轿。另外还有一种三个人抬的轿子,前面一个人抬,后面两个人抬,样子像牙牌里的“幺二”,“幺二”俗称“三丁拐”,所以这种三个人抬的轿子,也叫做“三丁拐轿子”,专门给那种既没有官衔、又想摆谱儿的人乘坐。 ② 流苏——是一种下垂的以五彩羽毛或丝线等制成的穗子,常用于锦旗、舞台服装的裙边下摆等处的装饰。 ③ 半吊子——通常指不通事理,说话随便,举止不沉着,知识不丰富或技术不熟练,做事不认真而有始无终的人。来历:与古钱币有关。古钱币一千枚为一贯,后来叫一串,到了清朝,一串又称一吊。一千枚钱称一吊,五百钱就是“半吊子”,是“双料二百五”的意思。 秋谷正在暗想,那顶轿子抬得飞快,已经擦肩过来。秋谷想看看轿子里的倌人相貌如何,就停住了脚步。一看,哪知轿子里端端正正坐着的不是倌人,竟是一个男子。再仔细看看,只见那人穿着黑色外国缎马褂,架着金丝边眼镜,衣裳华丽,帽子上钉着一块白玉,却长得獐头鼠目,一脸烟容,缩头拱肩地坐在轿子里,得意扬扬的,眼睛四围乱转。秋谷见了这种奇形怪状,忍不住哈哈大笑,〖这样的尊容加上这样的做作,任何人见了都要喷饭。〗心想天下居然也有这样的半吊子③!  轿子刚刚过去,忽然听见轿子里的那人叫了一声:“秋谷兄,几时来的?”秋谷来不及回答,那轿子已经折进四马路去了。秋谷极力回味这个人的声音,方才想起他就是常州有名的“半吊子冤大头”金汉良。 这个金汉良,本是个乌龟① 的儿子,原来并不姓金。有个叫金幼川的人,因为没有儿子,抱养了他,从此顶了金姓,又继承了金幼川的一份儿产业。 这个金幼川,本来一贫如洗,在徽州一个财主叫汪宏超的家里管理账目。汪宏超和一个姓申的穷举人为了争地基打官司,地方官判断不下,姓申的就赶到省里,在臬台② 衙门告了一状。臬台准了状子,发文提审。汪家虽然有钱,却一向胆小,最怕见官;又因为自己只捐了个监生③ ,没有功名,恐怕上堂出丑,就害怕起来,要管账先生去冒名替审。金幼川不肯去,汪宏超急了,就许他若肯上堂替代,不论吃苦与否,一总送他一万两银子。金幼川虽然怕打,却最爱那白花花的银子,由不得就答应了,跟着差人到了苏州。不多几天,臬台挂牌提审。先问了原告口供, 再传被告上来。金幼川乍着胆子,上堂跪下。臬台一拍惊堂木,问:“你可就是金宏超么?”金幼川战战兢兢地答应了一声:“监生正是。”臬台又问:“你这监生是在哪一案报捐的?折色④几何?可曾领到部照⑤? 从实讲来!”两旁的衙役齐齐地吆喝了一声。金幼川没有捐过监生,不懂得规矩,原以为监生是个微末的功名,臬台不会追问;不料臬台偏偏认真盘问起来,叫他如何回答得出?再被两旁的差役喊了一声堂威,愈加慌得六神无主,一句话也答不上来了。臬台大怒,拍着惊堂木喊:“怎么本司问你话,你竟敢不回答?好大胆的奴才!掌嘴!”值刑皂隶轰然答应一声,赶上几个人来,不由分说,把他抓住,一个摁着他的肩头,一个扳着他的脑袋,把一张脸放得平平的,差役取过皮掌,一五一十地打了四十,才放他起来。打得他肿了半边脸,牙齿也打掉了两个,满口都是鲜血,连自己的生年月日都忘了,哪里还说得出别的什么话来?臬台又拍案怒喝:“看你这般光景,你这功名,料想不是真的。本司也没有工夫同你追究,只问你争夺地基的案情。你这倚富欺贫的奴才,为什么去争夺人家的地基?快在本司这里好好儿供上来,若有一字支吾,你可知道本司的刑法!”  ① 乌龟─—指在妓院里打杂的男人。 ② 臬台─—明清时代的按察使也叫“臬司”,尊称臬台。按察使是提刑按察使司的长官,正三品,主管刑狱,隶属于各省总督、巡抚,是省级的最高审判官。 ③ 监生─—本指在国子监(国立学校)肄业的学生,清末捐例开后,可以用钱购买,作为身份,并不入学读书。 ④ 折色─—明清时代的经济术语:“本色”指米麦,“折色”指银子。成色不够的银子,要按照百分比“折色”。例如“九成”色的银子,一百两只能算九十两。 ⑤ 部照─—由吏部颁发的文凭。 金幼川被臬台打昏了,也听不出臬台问的是什么话,只是连连磕头说:“监生冤枉,求大公祖明镜高悬!”臬台冷笑一声:“还敢自称监生?左右,与我结实再打!”金幼川急了,连连碰着响头说:“总是小人该死,求大人开恩!”臬台又冷笑一声说:“本司看你这个样子,就不是安份良民,那强占人家地基的事,当然也是有的。你还敢在本司这里称冤道屈么?”只这样兜头一盖,把金幼川盖住了,再也不敢说话。臬台见他不开口,又发起火来,大声吆喝:“你这个放肆的奴才,在本司堂上尚且如此支吾,你平日的倚富欺贫就可想而知了。”一片声叫“大板伺候”。皂隶吆喝一声,就要来揪金幼川下去,金幼川急了,大叫:“求大人开恩饶打,小的愿招!”臬台吩咐:“先不动手,等他实供。”金幼川无奈,只得招认:不合倚富欺贫,谋占地基是实。招房录了口供,又叫他画了押。臬台看了,冷笑说:“本该把你这奴才重重惩办,以儆将来,姑念你在本司这里从实招供,饶你一顿板子,回去好生改过,学做良民。若再有什么案子犯在本司这里,哼哼,那可莫怪本司——就不是这样办的了。下去!”值堂衙役齐声吆喝,金幼川只得磕了几个头,又羞又气地退了下来,连夜赶回常州去了。 臬台又传了原告上来,将地基断给原告,叫他当堂具领,就此退堂。 原来这个臬台是寒士科举出身,发达以前,曾受到本乡富户的欺凌,所以做官以后,存了一个偏心:凡是穷人跟富户打官司,告到他的手下,一定偏袒穷人一方。〖这也算是“阶级斗争”哲学。〗金幼川哪里知道这个?冒冒失失地顶了汪宏超的名字,吃了这一场大亏。汪宏超见他吃了苦了,只得抚慰他一番,还当真给了他一万两银子。 金幼川倒也有些心计,把这一万银子跟人合股,开了一家钱庄,自己从汪家辞了出来,就在钱庄里管事。不多几年,就被他赚了一倍有余。金幼川有了银子,就摆起臭架子来:家里用了两个粗使的老妈子,又买了两个丫头,叫他“老爷”,叫他老婆“太太”,又从乌龟那里抱养了一个儿子,起名金汉良,让合家叫他“少爷”,延师教读,十分钟爱,一心要他来光大门楣。无奈这个“龟儿子”心地糊涂,资质愚鲁,整整念了十五年书,连个“之乎者也”都没有闹清楚。教书先生明欺金幼川是个外行,反极力称赞他令郎的学问。金幼川本是个草包,听先生称赞儿子,只以为儿子的学问大到了极处,欢喜得手舞足蹈,以为儿子指日就当大官,自己就是现现成成的一位老封君了。他的这位令郎,别的事情固然一样不会,却偏偏生就一副吹牛皮、说大话的本领,任你无影无踪的事情,他都能说得有凭有据,确实非常。至于生性的卑鄙,行为的刻薄,更是他的本色,不在话下。 金幼川巴结了儿子十几年,指望自己好做个封君,享享儿子的福,不料他年纪已高,等他不及,一病呜呼。金幼川死了以后,金汉良不但不哀痛,反而高兴起来,把金幼川辛苦积攒起来的银钱随意花费。他的烟瘾很大,每天要抽二两多鸦片。一班朋友,都是些不三不四的人,帮闲、篾片① ,都跟着他吃吃喝喝,正经朋友身上,却连一文钱也不肯花,吝啬异常。所以人们都管他叫“半吊子冤大头”。〖费了许多笔墨,总算把这个“龟儿子”的来历说清楚了。〗 他的家产,其实并不很多,却最喜欢人家赞他有钱,夸他豪富,一天到晚摇摇摆摆地在街上闲逛,摆着不三不四的架子,打着半南半北的京腔,好像真是世家公子、百万富翁一般。八国联军之后,国库空虚,开捐卖官,陕西、山西、直隶三省和京师顺天府的官儿卖得很是便宜。他忽然发起官兴来,到处托人,替他捐了一个试用知县,加了三班银两,分发直隶。他捐了这个官儿,十分兴头,立刻就戴起水晶顶子② ,拖着一条花翎③,每逢城内有什么婚丧喜庆,他也不论认得不认得,一概到场,为的是好摆摆他晶顶花翎的架子。也有几个通品乡绅,见他那种不中款式的样儿,觉得可笑,就问他这个五品顶戴可是知县上的加衔④?他就大声回答:“兄弟这个顶戴,是五年以前,山东开办黄河口子,巡抚奏保兄弟的虚衔⑤。兄弟这个知县,倒是在这五品顶戴上加捐的。所以他们这一班新捐知县的人,谁也没有兄弟这个面子!” 人们听了,几乎笑出声儿来。知道他是个死要面子的二百五⑥,不好意思跟他辩论,只得走开。把这话告诉别人,都作为笑话谈论,他却依旧意气轩昂,毫不为怪。 他笔下虽然不通,却自以为是个通才,〖越是没有文化知识的人,越是以为自己了不起。〗说起话来,满口里“之乎者也”地咬文嚼字,人家都不懂他说的是什么。八国联军退出北京,皇上回銮以后,又开科乡试① 正科、恩科②并在一起,那名额就有二百多。他又发一个奇想,要去中个举人回来。他本底子是个监生,后来虽然捐了个知县班子的功名,不过还没有到省,照例可以入场。汉良就在本县起了一角文书,结了几个同伴,坐船到南京,在文德桥附近租了两间房住下。 ① 篾片─—没有固定职业,专靠吹牛、拍马、凑趣奉承有钱有势的人骗饭吃的食客、清客。  ② 水晶顶子─—顶子,是清代用以区别官员等级的帽饰,按质料和颜色分别为:红宝石、珊瑚、蓝宝石、青金石、水晶、砗磲、金共七种。水晶顶子是五品官员的帽饰。候补知县不过七品,这是“僭越”的做法。   ③ 花翎─—清代官员的冠饰。用孔雀翎饰于冠后,以翎眼多者为贵。清初只由皇家赏给有特殊功勋的大臣,以表示荣耀,不表示级别。咸丰以后,大开捐例,花翎也可以用钱买得:凡五品以上官员,虽无功勋,也可以由“捐纳”而戴一眼花翎;大臣有特殊功勋的赏戴双眼花翎;宗臣如亲王、贝勒等可以赏戴三眼花翎。 ④ 加衔─—清制:对次一等的官员赏加较高级的顶戴,称为“加衔”。例如总督为从一品官,赏加头品顶戴,即等于按正一品待遇。知县是个七品官,文中金汉良戴着水晶顶子,拖着花翎,是五品官员的服饰,所以问他是否“加衔”。   ⑤ 虚衔─—只有官衔,没有职务和薪金的挂名官员。清代用来作为对有功人员的奖励和荣誉。 ⑥ 二百五——指傻头傻脑,不很懂事而又倔强莽撞的人。通用于两长流域。 转瞬到了七月二十七,就要进场录遗③。金汉良穿了一身崭新的实地纱袍褂,浑身上下挂着玉器,玎玲铛锒的,又扣着平金的眼镜袋和扇袋④,背后飘着两个荷包⑤,挂着又长又大的忠孝带⑥,头上戴着簇新的凉帽⑦,翡翠翎管拖着上好的花翎,挤进了贡院,累得满头大汗。原来学院录遗,也有大员子弟的官卷,也有已经捐过功名的官监,照例都要带着顶戴入场。但都是随身衣服,头上戴顶帽子,脚上穿双靴子,从没有像金汉良这样全身披挂的,倒好像进士谢恩、大员陛见一般。一班录遗的生监,都看着他好笑,还有人指指点点地谈论他。金汉良哪里知道是笑话他?还认为是自家身上的衣裳过于华丽,所以众人都在羡慕,反倒低下头来看着自己的衣服,扬扬得意。  不多久,学院放炮,开门点名,生监们都挤了上去。金汉良挤在学台的公案旁边,听得点到他的名字,连忙赶到案前,接了卷子。学台见他穿着整齐的袍褂,时新的靴帽,脑后还拖着一支花翎,腰间挂的玉器不住地乱响,已经觉得奇怪;等到叫他缴验官照,却只有两长部照,并没有加衔和赏戴花翎的执照,眼见他戴着水晶顶子,拖着花翎,不由得心中诧异起来,又怕自己眼花看错,就把鼻子上架着的大圆老光眼镜往上扶了一扶,仔细再看。金汉良见学台大人不住地看他,满心欢喜,只以为学台有话要问他,就朝着公案深深地请了一个安,口中恭恭敬敬地唱了一声:“喳!”引得两旁的承差吏役们全都笑了起来。学台也觉得这个人有些傻气,就不去盘问他顶戴的来历。好在学台衙门只管录遗,哪有工夫来多管闲事?心里觉得这个人傻得可笑,却又不好笑出来,失了体统,于是就把脸沉了一沉。承差们见学台绷脸,就一齐喊了起来:“进去,进去!接了卷子,还站在这里干什么?” ① 乡试─—指县考、院考以后的秀才参加省级考试。考中的称“举人” 。  ② 正科、恩科——宋时科举,承五代后晋之制,科举制度每三年举行乡、会试,是为正科。遇皇帝亲试时,可别立名册呈奏,特许附试,称为特奏名,一般皆能得中,故称“恩科”。 恩科始于宋。明、清亦用此制。清代于寻常例试外,逢朝廷庆典,特别开科考试,也称“恩科”。若正科与恩科合并举行,则称恩正并科。  ③ 录遗─—清代科举制度:乡试之前,对秀才举行科考,考在一等、二等以及三等前十名的,可以参加乡试。三等十名以下以及因故没有参加考试和在籍监生、贡生等,可以再参加录科考试。录科未取和因故没有参加考试的,还可以再参加一次考试,称为“录遗”考试。  ④ 扣着平金的眼镜袋和扇袋——平金,苏绣针法之一。是条纹绣的一种。用金线在绣面上盘出图案,适宜绣制花卉和水浪等花样,绣品光亮、平匀齐整,具有富丽辉煌的装饰效果。清代人的眼镜袋和扇袋,一般都挂在长袍或上衣的右肩纽扣上,所以这里用一个“扣”字。  ⑤ 荷包——是中国传统服饰中,人们随身佩带的一种装零星物品的小包,一般挂在腰带上。荷包的造型有圆形、椭圆形、方形、长方形,也有桃形、如意形、石榴形等;荷包的图案有繁有简,花卉、鸟、兽、草虫、山水、人物以及吉祥语、诗词文字都有,装饰意味很浓。  ⑥ 忠孝带——清代服饰之一。在黄缎带两侧分别垂嵌“忠”、“孝”字铜饰,上系香囊及蒙古刀,本为效忠清廷的蒙古王公着朝服时的佩戴物。  ⑦ 凉帽——清代的“红缨帽”分夏季凉帽和冬季暖帽两种。 金汉良一团高兴,正等着学台跟他谈心,不料被承差赶了进来,讨了个大大的没趣。只得走上甬道,进入文场,依着卷子上的字号坐了,却只有自己一人,同伴都不见了。他做惯了大老倌,一个人坐着,觉得很无聊。坐了一会儿,烟瘾发作了,好在烟具是预先准备好的,〖可见当年考场内是允许带进烟具去的。不然,早被检查出来没收了。〗赶紧拿了出来,苦的是没有烟榻,且又四面通风,只好坐着勉强抽一口,却又塞了好几次斗门,好容易才抽完。金汉良平时抽鸦片,总要大口装烟,一顿要抽一两,这样不痛快地抽,哪儿能够过瘾?正在没法,只见一个差官带着几个承差①前来查号。原来外面已经封门,两边文场,都有学院衙门的差官和各学的教官一同查察。金汉良一看这个差官,认得他是学院衙门总书房的胡养甫,还是同乡,心中大喜,连忙过去招呼:“养甫兄,幸会,幸会!”胡养甫听见有人叫他,回头见是金汉良,也拱拱手,随便说了几句客套,就要一路查过去。金汉良连忙说:“养甫兄,请少停一会儿,有一件事儿跟你商量:可有什么安稳的地方,能躺着过瘾的?托你想个办法。” 胡养甫听了,沉吟说:“里面都是关防地方,外人轻易不能进去,兄弟也担不起这个干系。只好让承差带你到花厅上去过瘾,那里有榻床,很方便,也好叫他们给你准备茶水。你只要酌量酬劳他们几个钱就是了。” 金汉良听说可以让他到花厅过瘾,连忙拱手道谢:“费心,费心,容图后报!至于酬劳,那是小事儿,兄弟格外从丰就是了。”  胡养甫就叫两个承差过来,吩咐说:“这位金大老爷是个慷慨的人,你们领他到花厅上去,让他在榻床上抽烟。回头出了题目牌,你们就送到厅上。再预备茶水,好好儿地伺候金大老爷。等会儿自有酬劳!”  那两个承差见金汉良衣着鲜明,又是总书房差官吩咐,估摸着这一注赏钱决不会少,就连连答应,领着金汉良到花厅上来,金老爷长金老爷短地叫着,又去沏上一壶好茶,端来四盘点心,十分巴结地伺候着。 ① 承差——清代各部院衙门承担书写文稿等事的吏人总称,亦名经承。 这时候金汉良顾不上别的,急忙摊开烟盘,躺下身去,取出做好的满满一罐子烟泡,大约有三四两光景,不问青红皂白,呼呼地先抽了二十来口,方才把他的烟瘾挡了回去。坐起来,吃了几块点心,承差掮着一块高脚牌进来,牌上写着题目,给他看了。题目虽然不难,金汉良哪里做得出来?想了一会儿,还是一句也没有,只得翻出夹带的书来,什么《宋明四书义》、《东莱博议》、《古文观止》等。看了多时,拣两篇牛头不对马嘴的文章,东边抄两句,西边抄两句,自己连上些半通不通的虚字,勉强敷衍成篇,又急急忙忙过了烟瘾,用工楷誊到了卷子上去。〖能写工楷,也算不错。〗  刚誊了一小半儿,时候已经午后。承差格外殷勤,去开出一桌饭菜来:鸡鸭鱼肉四个菜,味道倒也不错,另外还有一壶酒。金汉良正好饿了,也不推辞,狼吞虎咽地吃完了,接着誊写。还没有誊完,那两个承差手中拿着一摞收据进来,满面笑容地对金汉良说:“金老爷的官照还没有发还,请在这张收据上注明功名姓字,明天好凭票取回①。我们还要讨你金老爷的赏呢!”说着,笑嘻嘻地请了一个安。  金汉良大模大样地点了一点头,接过收据去,先写了姓名、籍贯,又注明了功名,写到那赏钱数目的地方,两个承差伸长了脖子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写,写完了赶紧接过去看:端端正正写着的,竟是一块洋钱!两个承差见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呆了好半天儿,还以为金汉良忙中有错,落笔写错了,一个承差就把那张收据放在他面前,陪着笑脸说:“这赏钱的数目,只怕金老爷写错了。我们靠山吃山,还要请你老人家高升一点儿!” 那两个承差这样说话,总算小心巴结的了,哪知金汉良不识 抬举,倒好像学院衙门的承差理当伺候他似的,登时放下面皮,正色说:“这赏钱的数目,哪儿会写错?本来我们应考的人,哪儿有什么赏钱?这是我看你们小心伺候,所以格外加恩,哪里有写错的道理?你们还要争多嫌少么?”  两个承差听了,不觉大怒,不信天下竟有这样不知好歹的东西,登时翻转脸皮,冷笑一声说:“既然你金老爷看得这一块洋钱这样重,我们虽然是个承差,倒还不至于这样小气,就请你不必破费,留着自己买稀饭吃吧!通共一块钱,还说是格外加恩!我们学院衙门的人,除了学台大人提拔,才说格外加恩呢!不是我们瞧不起你金老爷,你还摆不了这个架子!你自己想想,请你坐了花厅,点心茶水的伺候着,还要开出饭来,闹得乌烟瘴气,这一块钱,还不够买茶水的呢!” ①  监生参加录遗考试,规定要呈验监照,验过无误,打一个录遗戳子,发给考卷,到缴卷的时候,再将监照发还本人。但实际上考生缴卷的时候,拿到的只是一张收据,考生在收据上写明姓名、籍贯和赏钱的数目,第二天按数到学台衙门交出赏钱,才能取回监照。这些赏钱,照例归承差们分配。学院是个“清水衙门”,差役比较清苦,所以学台明明知道,也不制止,因而相沿成风。 金汉良听承差出言不逊,也大怒起来,高声说:“学台大人叫你们当差,可没有叫你们讹诈!你们勒索考生的银钱,还要辱骂斯文,真是岂有此理!我和你们到学台大人面前去问问,可是应该这样的么?”  两个承差见他干脆发作起来,更其眼内生烟,鼻中出火,其中一个劈面啐了他一口说:“摆你的什么臭架子?像你这样的考生,我们见得多了!这是什么地方,哪容得你这样放肆骂人?老实说,我们小心伺候,一者是有胡老爷的吩咐,二者是巴结你的银钱。点心酒饭,哪一样不是钱买来的?我们倒没有这样的老脸,去白叨别人的光,只算认一个晦气罢了。你白吃白喝了不算,还要装腔作势地骂起人来,我们在学院衙门当差,难道是伺候你的么?”另一个承差接着说:“通常一张监照,也要给一两块钱;你坐了花厅,点心茶酒伺候,没有看见你一个钱,反倒说我们讹诈,要和我们去见大人!我们到底讹诈你什么了?你倒讹诈我们两顿酒饭点心去了。你要去见大人,尽管去见,我们候着就是了。我们还有公事,没那闲工夫跟你瞎扯淡!这些考生都要像你这样一毛不拔,那我们只好去喝西北风了!”  说完,两个人就一起走了出去。到了外面,还给同伴们说:“这个人真是个不开眼的东西,我们只当是做好事,施舍给他吃两顿算了。” 金汉良明明听见,又气又恼,只好装作不知道,心中暗想:“虽然被他们骂了一顿,究竟省了一注赏钱,白吃了他们两顿酒饭,算起来也还值得。”〖用的是相声语言,把金汉良漫画化了。〗就慢慢地抄完了那两篇文字,默起圣谕来。他不懂格式,把那段圣谕一直抄到底,竟有十二三行。他并不觉得,反而得意扬扬,缴了卷子出来,逢人就说他的文字怎么怎么好,必定第一无疑。别人听着好笑,也不去理他。 哪知发出案来,单单没有金汉良的名字,气得他发昏,却还不知道是什么缘故,急忙去找胡养甫,要他做个手脚,把名字补出。胡养甫埋怨他说:“那两个承差,原是想你的赏钱,所以才出力巴结。你不但不肯花钱,还仗势欺人,连我的脸上也不好看。要不是有我在里面,你的那两张官照,也就别想拿回来了。不瞒你说,我还赔掉了好几块钱呢!”〖赔钱倒不一定。〗  金汉良听了埋怨,只好连连谢罪,又把来意重复了一遍。胡养甫说:“你的卷子要是没有违式之处,过几天自然会补出来,不用性急;要是违式被贴,那就难办了。我且替你去查查看,你在这里稍待。”  胡养甫去了多时,方才皱着眉头回来。金汉良吃了一惊,忙问事情怎样。养甫说:“你的卷子是多抄了圣谕,违格贴出的。我去查看了卷子,你竟把一段圣谕通通抄完,多写了七八行,照例这是不能再补的了。我是力不从心,实在对不起,你还是另想办法吧。” 金汉良非常着急,缠住了养甫,打躬作揖地央求。养甫被他缠不过,只好说:“法子倒是有一个,不过我却不能替你贴钱。你自己斟酌着。办法是你重新抄一本卷子,我们在里面做些手脚,把你那一本坏卷换了出来,就可以挂牌补你的名字。可是那班承差都恨你入骨,一定要你二百块钱。你要是肯认心痛,我就替你包办下来。除了这个法子,没有第二条路。”〖清代对于考场舞弊,惩治起来是很严格的。这里居然明码实价,可见还是有漏洞。〗 金汉良听了,呆了好久。虽然舍不得二百块洋钱,究竟中举人的心重,就发了一个狠,咬着牙齿答应了下来。当天晚上,就把二百块钱悄悄儿送去。 过了两天,果然学院衙前高高挂出一面粉牌来,把金汉良的名字补出来了。接着打点进场,转眼三场过去,也不知他在卷子上都写了些什么,回到常州以后,竟大言不惭地说:这个举人,是稳稳当当地捏在手中的了;还说他做梦看见了天榜,他的名字高高地列在第三。听的人都笑了起来。 等到放榜的日子,他叫家人染了几千红蛋,准备榜后送人。不料等了一天,杳无信息,只听见报子的锣声接二连三地在门前敲了过去,就是不到金家来。眼看这个举人是没有指望的了。气得金汉良一佛出世,二佛升天①,一天到晚,饭也不吃,拍着桌子大骂房官瞎眼、主考糊涂。恹恹地骂了七八天,渐渐地也就丢过一旁,只和那一班下流朋友天天到那妓院、烟馆去开心作乐,成日成夜地不回家。 如此过了一年,忽然觉得常州地方玩儿得不畅快,听说四大金刚的名气,也想见识见识,就跑到上海来,住在宝善街新鼎升客栈。 ① 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也叫“一佛出世,二佛涅槃”。“死去活来”的同义语。 “一佛出世”比喻事情非常不容易。《隋书·经籍志》:“每一小劫(天地成坏一次叫一小劫)则一佛出世”。《海录碎事·臣职·中书舍人》:“朕闻,朝廷除(提拔)一舍人,六亲相贺,谚以为一佛出世,岂容易哉。”涅盘,梵音Nirvana,为佛教徒追求的最终目的,亦泛称释迦及其弟子的逝世。“一佛出世,二佛涅盘”是民间的一种戏语,形容病痛者或受刑者痛苦得死去活来。 他有一个朋友在上海,也是常州人,在书局里做事。汉良求他带着往各处妓院中走动。先到陆兰芬处去过两次,兰芬出局在外,没有见着;又到金小宝院中,见了小宝,十分倾倒,拿出现钱来,当夜就要摆酒。——堂子中的规矩,现钱摆酒,是不能推却的,小宝只得让他摆了一台。四五天之内,就碰了两场和,摆了两台酒。小宝见他满身土气,满嘴牛皮,装傻充愣,讨厌之极,连老妈子、小大姐儿都在背后指指点点地取笑他;汉良却一厢情愿,癞蛤蟆想吃起天鹅肉来。小宝看他那吝啬的样子,料也不是个肯出大钱的阔客,况且他打茶围也不讲时间,每每天未到午,就踱了进来,一坐下就东拉西扯地不肯走。小宝虽然心里不高兴,可是吃的是堂子这碗饭,又不能直截了当地回他。  一天,才打十一点钟,小宝还没有起床,汉良就来了,坐在小宝房中。小宝被老妈子叫醒,见汉良在房中坐着,就冷笑一声说:“金大少,你倒来得实在早哇!亏得我没有客人!” 汉良不懂这是骂他的话,并不理会。坐了一会儿,一个小大姐儿进来,向小宝说:“轿子抬回来了,先生是不是下去看看?”  汉良忙问是谁的轿子。小宝没有理他,管自蓬着头走下楼去看轿子。汉良也跟着下来,只见一顶金碧辉煌的轿子停在客堂里面。原来小宝见轿子已经旧了,特地花一百四十块洋钱重新装潢了一下。汉良看了,连连称赞说:“好整齐的轿子,是你坐的么?”  小宝不答,只微微地点了点头。汉良见这顶轿子十分华丽,就想坐着到马路上去出出风头。他想:自己坐着倌人的轿子,马路上的人看见了,就会想到自己跟这个倌人的交情一定很深,正可以借此向路人夸耀一番。于是就向小宝说:“你的轿子果然精致,可肯借给我坐一天,出去拜拜客么?”  小宝听了,惊奇地说:“我的轿子,你是不能坐的呀!”旁边一个老妈子急忙拉了拉小宝的衣袖,又使个眼色,接口说:“我们先生的这顶轿子,自己还没有坐过呢!第一趟让金大少坐,那叫再好也没有,他们抬轿子的,也好问金大少讨几个赏钱!”〖 这是给抬轿子的揽买卖呢!〗  小宝听了,微微一笑,没有再说。汉良见小宝默许了,急忙叫抬轿子的过来,说明了缘故。几个轿夫听了,都忍不住好笑,却乐得弄他几个赏钱,就把轿子搭出大门,汉良大模大样地坐了进去。小宝见了这种怪样,忍不住格儿格儿地笑出了声儿来。轿夫把轿子抬上了肩,问汉良抬到哪儿去。汉良叫一直抬到新北门,进城拜客。那轿子就如飞地直往四马路冲去,在路口无意中遇见了秋谷,就在轿子里叫了一声。等到轿子抬进城里,轿夫问他拜什么客人,他却又无客可拜,吩咐轿夫抬出小东门,然后回来。轿夫们都觉得十分可笑,暗想:从来也没有看见过这样的二百五客人。路上的人见了,都拍手笑他,他却怡然自得,毫不在意,一直抬着,仍回小宝的院中来。  汉良出了轿子,走上楼来,就问小宝:“你的轿夫抬了我一趟,约摸要赏他们几块钱?” 小宝正色说:“我们堂子里的规矩,换了轿子,第一次坐出去,轿夫们都要问我讨赏的。现在你金大少来替我开销,真是请都请不到。他们抬着你金大少,是他们的运气来了。平常的日子,我不过赏几十块洋钱;你金大少要是多赏点儿,当然更好啦。究竟赏多少,还是随你金大少的意吧。”  小宝的一番话,说得汉良呆在一旁不敢开口。他没有想到小宝会开出这么一个大盘子来。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小宝接口又说:“像你金大少的牌子么,至少也要赏四十块洋钱;再多么,也可以不必。”说着,看看汉良的脸色,见他依旧呆着,不敢答应,就又说:“金大少身上要是没有带洋钱,我这里有。我替你先垫上好了。”不由分说,就在枕头旁边一个皮包里取出一大卷钞票来。  汉良见了,又大吃一惊,暗想:她哪里来的那么多钞票?只见小宝把一卷钞票打开,竟都是一百圆一张的。汉良更加吃惊。估计那一卷儿,足有一百多张。又见小宝把这一卷儿大钞放进皮包,重新又取出一卷儿来,这才拣着十圆的钞票,数了四张,交在老妈子手里,对她说:“这是金大少爷的赏钱,你去交给他们,叫他们上来谢一声。”  老妈子答应着下楼去了。不多一会儿,带着三个轿夫进房来,〖可见也是一顶“三丁拐”轿子。〗对汉良道谢一声,又都下去了。汉良满心懊恼,却说不出口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对小宝说:“怎么我坐了一趟轿子,就要赏这许多?” 小宝冷笑说:“这是你金大少自己的场面哪!老实说,要到上海滩来玩儿,可就顾不得铜钱银子了。我们堂子里更加厉害,简直就是洋钱的世界。我看你金大少是个体面的客人,所以替你装装场面。这会儿你倒舍不得了,可是钱我已经拿出去,要回来可丢不起这个面子,就算我的好了。多了不行,四十块钱的东,我还作得起。金大少你不要放在心上,我倒还不在乎此!” 汉良听她话中有刺,看得他一文不值,羞得满面飞红。加上老妈子、小大姐儿又在旁边冷言冷语地取笑,更坐不住,只得站起来要走。小宝并不相送,随他自己走下楼去。 【简评】 这一回书,写的是一个土老帽财主父子两代人的来历和笑话。本身就是一篇完整的短篇小说。但是通篇用的是夸张的手法,有点儿像是一篇单口相声。特别是嫖客坐着妓女的轿子上马路,不是憨态的掬,而是令人喷饭。不过其中写考场的一段,倒是很现实;写妓女趁机敲竹杠,给轿夫挣赏钱,也很精彩。 正文 第  七  回 出游苏沪,候补同知随带漂亮姨太太 收到急电,旅途知己拜托照应如夫人 秋谷走到书玉房中,春树和书玉刚刚起身,书玉正在梳洗。秋谷跟书玉说了句笑话:“恭喜!我这个媒人做得怎么样?” 书玉瞟了秋谷一眼,笑了笑没有说话,秋谷把厚卿的那卷钞票取出来递给她。书玉接过去,道谢了一声,自去收藏。 秋谷就跟春树聊起他们的私事来:“你的事情我虽然答应了,不过不能马上就去,总得等我从上海回去的时候,路过苏州,才能帮你办。看起来,大约还不至于误事吧?你的朋友那么多,像这样的好事儿,为什么偏偏要照顾我?” 春树说:“我的朋友固然多,却没有你这般的身手和义气。〖又在突出章秋谷了。〗现在的这帮朋友,平常时候也谈忠说义,慷慨激昂,一到了问他借钱,或者要他出力,他就缩进头去,躲得远远的,再也找他不着。想来想去,只有你还可以商量,所以我特地来找你。” 秋谷大笑起来说:“言重了,我可担当不起!你还是少给我灌两句迷魂汤吧! 书玉在一旁听他们说得热闹,一点儿也听不懂,忍不住插嘴说:“你们说了半天,我一句也听不懂,到底说些什么呀?” ————————————  ① 怯勺──这里的原文为“寿头码子”,指有点儿傻里傻气、经常因不懂规矩或不善于处理事务而闹笑话、出洋相的人。普通话中没有完全相对应的词儿,只得借用一个意义相近的北京方言词儿“怯勺”替代。 秋谷就用话岔开去说:“这些话你听不懂,我拣一件你听得懂的给你说说。”于是就把刚才在大新街碰见金汉良坐着倌人轿子的事儿说了一遍。春树听了,笑不可仰,书玉也大笑不止。春树说:“这个人,在常州本来就是个出名的怯勺① ,现在忽然跑到上海出起风头来,不知道以后还要闹多少笑话呢!咱们只要打点耳朵听新闻就是啦!” 大家又说笑了一番。当天晚上,是辛修甫请春树在西安坊龙蟾珠家吃酒,秋谷作陪。只为时间还早,春树就要秋谷带他到几家有名的红倌人那里去见识见识。俩人辞了书玉,先到陆兰芬家,见兰芬房里有打茶围的客人,兰芬忙于应酬,无法分身,俩人略坐了一坐,就告辞到金小宝院中。一进客厅,看见小宝那顶轿子,秋谷就指点着跟春书说:“中午我看见金汉良坐的,就是这顶轿子。想必他做的就是金小宝。只是不知道小宝对他怎么样。”一面说着,一面走上楼梯,到了小宝房中。 小宝和秋谷本来相识,忙含笑迎接。秋谷刚刚坐下,就笑起来说:“今天我们是特地到这里来烧香的。快点起蜡烛来!” 小宝虽然知道秋谷说的是笑话,却一时摸不着头脑,只呆呆地看着他笑。秋谷这才说:“你这里新近到了一位土地爷,我们是到土地庙来烧香的,你还不快点蜡烛?” 小宝一听,醒过茬儿来,也笑着说:“什么话要是到了你的嘴里,就变坏了。这个人,你们也认识?” 秋谷说:“不但认识,还看见他坐着你的轿子哩!” 小宝笑着说:“啊唷,消息倒真灵通嘛!他坐了我的轿子,完了倒来问我:要赏多少钱给轿夫;让我敲了他小小的一下竹杠,三个轿夫倒得了四十块洋钱。这种人,你说讨厌不讨厌?我在上海住了那么多年,客人也见得不少了,像这种怯勺,倒还从来没有碰见过。” 秋谷也笑着说:“今天这样的小事儿,不算什么,你还不知道他从前的事儿呢!” 于是就把金汉良以前的所作所为一一地演说起来,把个金小宝笑得有如花枝乱颤,趴在桌上,气也喘不过来。〖听了一段单口相声。〗秋谷又说:“这样的客人,虽然可恶,你这一下竹杠,也敲得太凶了。不如留着他吃吃酒,碰碰和,也是你的场面,为什么一定要吓得他不敢再来呢?”  小宝笑着说:“二少你不知道,像他这种常州客人,一文钱在手心里能攥出水儿来,小气得要命;这种客人在我房间里摆酒、碰和,不要说绷不出什么场面来,连我这里的台,都要被他坍光了。”  秋谷听了,拍手狂笑说:“好,好!骂得痛快!叫那些怯勺客人听听,也好叫他们知道你们四大金刚的院子里,不是他们这些人随便可以进来的。”说着又拍了拍春树的肩头:“你这个常州客人,可听见了?”  春树不觉脸上一红说:“别人拿我们常州人取笑,倒也罢了,怎么你也说起常州人来?” 小宝一听春树是常州人,觉得不好意思,忙向春树陪笑说:“大少别生气,我说的是那个姓金的,你别听章二少瞎说。”说罢,向春树嫣然一笑。这一笑,直笑得春树神魂颠倒,如醉如痴。仔细打量,只见她红潮晕颊,俊眼流波,娇小玲珑,惹人怜爱,比起张书玉来,不知道要好多少倍,真是:“从脚看到头,风流往上流,从头看到脚,风流往下落”,心里就存了一个要跟她好的意思。〖也是个“见一个爱一个”的烂嫖客。〗小宝住了笑,坐在榻床上,抬头打量春树,见他朱唇粉面,眉清目秀,简直跟大家闺秀一般,心里不由得也喜欢起他来。〖这叫“鸨儿爱钞,姐儿爱俏”。〗两心相悦,话也就越说越投机,更不觉时间过得飞快。自鸣钟打了八下,这才想起辛修甫的酒席来,俩人急忙辞了小宝,往西安坊走去。  到了龙蟾珠房中,客人已经到齐,俩人坐下,立刻起手巾入席,写起局票来。秋谷当然叫的是陈文仙;让春树叫张书玉,他竟不肯,却叫了金小宝。秋谷数落他说:“你这个人真是得陇望蜀!你是不知道书玉的脾气,要是被她知道了,非闹出一场笑话来不可。”  春树看着秋谷,摇了摇头,有点儿不相信的样子。〖是不相信。如果当妓女的看见自己的嫖客嫖别人就吃醋,还能做生意么?〗条子送出不多一会儿,叫局的还没有回来,金小宝已经姗姗而来,走进房门,就卖弄她苗条的身段,那几步路,走得婀婀娜娜,袅袅婷婷。走到春树背后,一手掠着鬓发,一手扶着椅背,抬起一对俊眼,如秋月放光,如珠宝闪烁,向座中客人四围飞了一转儿,笑容满面地一一招呼,又跟秋谷应酬了几句,方才跟春树打个照面坐下,低鬟微笑。春树心里十分高兴,正要和她说话,小宝却扭过头去假装不知道,只低头绞弄手帕子,不过仍时时飞出眼风,暗中关照。这时候,合席人的眼光都注在她一人身上,称赞她的场面功夫,真个是四方张罗,八面玲珑。秋谷一面击案赞叹,一面跟小宝说:“我和你虽然认识好多年,局却从来没有叫过。今天我想借光转一个局,不知道你赏光不赏光?”  小宝笑着说:“二少真会说笑话,只怕你不肯照顾我呢,哪有我不肯的道理?”〖在本桌“转局”,能多挣三元钱,所以小宝说“照顾”。〗  说着,随即让跟局的小大姐儿把豆蔻盒子① 放在秋谷面前,又向春树说了一声“对不起”,就坐到秋谷后面来。 秋谷和她谈谈讲讲,很是投机。俩人谈了一会儿,陈文仙到了。春树暗想:文仙见了小宝,一定要吃醋,且看秋谷怎样调停。 ———————————— ①  豆蔻盒子─—豆蔻,多年生常绿草本姜科植物,形似芭蕉,秋季结圆卵形果实,可以入药,性温,味辛,功能行气、化湿、和胃,主治胃痛、胸闷、腹涨、呕吐、嗳气等症。在人丹出现之前,是人们随身携带的一种常用药。还有一种说法,认为豆蔻能够解酒,妓女出局,经常要给客人代酒,为避免酒醉呕吐伤胃,经常要吃豆蔻,所以豆蔻盒子、银水烟筒和乐器就成为妓女出局必带的“三件头”。豆蔻盒子上一般装有小镜子,也可以作为化妆盒子使用。 谁知文仙毫无醋意,仍旧笑盈盈地打起精神应酬秋谷。秋谷和小宝说得正热闹,不怎么理会她,她也没有一点儿不高兴的样子。〖极力打造陈文仙的“贤娼”形象。〗春树觉得奇怪,暗暗佩服秋谷拿人的手段厉害。  这时候,各人所叫的局陆续来到。倌人们一进来,看见座上有秋谷、春树这样两位临风玉树的少年,免不了都要飞他们两眼,以眉目送情。小宝因为堂差很忙,打杂的连连来催转局,秋谷叫她快点儿去,小宝还有些不好意思立刻就走,秋谷却说:“我们又不是怯勺客人,你尽管去罢!”小宝方才辞了秋谷,又跟春树打了招呼,扶着小大姐儿金妹的肩头,好似风吹杨柳一般,一步步地走出门去。跨出房门,又回过头来瞥一眼秋谷,恰好秋谷的眼波一转,也飞到了小宝那边,跟小宝那情意绵绵的秋波碰了个正着。小宝登时红潮晕颊,似笑非笑地斜睨了秋谷一眼,急急地回头下楼去了。  秋谷因为还有些事情要回去分拨,略坐了一会儿,就抱拳告辞,回吉升客栈去了。 秋谷走到自己房间门口,见隔壁一间“福”字官房已经住进了客人,房间里有男女二人说话的声音,那女的操一口清脆娇嫩的杭州话①,很是好听。秋谷有些好奇,就隐在他们门外从门帘缝儿里悄悄儿地偷看,〖色鬼行径。〗只见房内床横头放着五六只皮箱,床上挂着一顶湖色绉纱帐子,床上放一副烟盘,点着烟灯。一个男人侧身躺在床上抽烟,看不清面貌;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女子,眉目清扬,身材纤巧,坐在床沿上,穿一件杨妃色绉纱紧身夹袄,蜜色绉纱裤子,一双红缎弓鞋,长约四寸。看这身打扮,想是临睡卸装,所以只穿这一身小衣服,半露着酥胸玉腕,粉颈香肩,显得丰姿妩媚,格外动人。一眼看去,那风韵竟和陈文仙不相上下。秋谷呆呆地看了好一会儿,那男人过了烟瘾,“噗”地吹灭了烟灯,收起烟盘,走过来关门。秋谷怕被他看见,急忙缩进自己房中。 —————————— ① 杭州话——在吴语方言区中,杭州话是最最接近北方话的一种方言。北方人到杭州来,基本上都可以听懂杭州话。这是因为南宋南迁,大量“中原人”来到杭州,和当地的“绍兴官话”进行杂交,产生了新的方言:杭州话。 第二天上午十点多钟,秋谷刚刚起来,还没有梳洗,忽见茶房领进一个人来:灰布袍子,天青背心儿,脚登黑布快靴,手里拿着一张名片,向秋谷说:“家爷过来奉拜!”秋谷不知道是什么人,接过名片一看,上写“王保建”三字,正在疑惑,客人已经进来,穿一件银灰绉纱夹衫,黑色外国缎马褂,跨进房门,对着秋谷就是深深一揖。秋谷忙还礼让座,问他的来历,才知道他就是隔壁房间的客人,号叫“云生”,安庆人氏,是个浙江同知,一向在杭州候补,这一次是带着如夫人到上海、苏州游玩的。只因上海没有熟人,想结交几个朋友,所以冒昧来拜。秋谷见他口齿伶俐,应对大方,并不讨厌,特别想到他还有一位漂亮的姨太太,也就有心跟他结交。〖这叫“存心不良”。〗俩人交谈了几句,送他出去,自己梳洗完了,立即过去回拜。云生见了秋谷,十分巴结,百般奉承,而且很会恭维凑趣,留下了良好的印象。 从此以后,俩人的过从越来越密切,连春树也跟云生熟识起来了。没过几天,秋谷就发现云生的那位姨太太,不但举止风流,而且行为放诞,常常趁云生外出、秋谷在房的时候,和她的老妈子走到门口来说长道短,卖弄风情,有时候还从门帘缝儿里偷看秋谷。秋谷是个脂粉队里的老手,吊膀子的杜家,尽管还没有跟她通过言语,眉来眼去的,彼此心中早已经两相爱悦了,只是一时间还没有机会亲近说话儿。〖章秋谷如果是个“正经人”,就不应该有什么“眉来眼去”。〗 一天,云生在公阳里林桂芬家摆酒,专请秋谷、春树。俩人到了公阳里,缓步登楼,进了房间,见有三四位面生的客人已经先到。云生过来引见:一个姓宋号伯容,也在浙江候补,跟云生算是同寅①,一个姓朱号惠甫,是上海有名的富户,还有两位是同胞兄弟,一个叫施理仲,一个叫施务仲,也是安徽人,现在上海开着厚德钱庄。这四个,都是言语无味、目不识丁的人,秋谷 见他们谈吐俗气,就有点儿看不起。坐下之后,林桂芬出来应酬一番,秋谷见她相貌平常,没有什么动人的地方,正在琢磨云生为什么要做这样的倌人,忽然从后房走出一个绝色的小大姐儿来,瓜子形脸蛋儿,细高挑儿身材,穿一件湖色熟罗夹袄,黑色绉纱裤子,一双不到五寸的金莲,穿着宝蓝缎子白绒线挑绣的鞋子,长眉掩鬓,笑靥承颧,眼含秋水,腰似春柳,秋谷一见,不禁大声喝起彩来。那小大姐儿听见有人称赞她,抬起头来,正好跟秋谷打了个照面,见秋谷举止风流倜傥,神采奕奕照人,眼光也定了一定,微微地笑了一笑。秋谷连忙起身,把她拉到身边来,问她叫什么名字。那小大姐儿低头一笑说:“我是没有名字的。” 云生在一旁,忙代她回答说:“她叫阿媛②,来了还没多久。上一节在中尚仁里金寓做。秋翁,你看她相貌怎样?” —————————— ① 同寅──在一起做官的人。 ② 阿媛——“媛”字普通话读“yuán原”,在吴语中的读音近似nuán,和“囡”同音。在吴语中,“阿囡”就是“女儿”的意思,所以她自己说“没有名字”。 秋谷笑着说:“我在上海见了无数的大姐儿,从没有见过这样漂亮的,真是天上神仙,人间珠玉!” 阿媛听秋谷称赞她,心里虽然十分高兴,脸上却红云上升,有点儿不好意思,想要甩开秋谷的手走开,怎奈秋谷紧紧地抓住了她的手腕仔细地打量她,哪里甩得脱?阿媛憋得满面通红,只好轻声地对秋谷说:“不要这样嘛,不难为情么?” 众人听了,都轰然大笑起来。秋谷一笑,放开了手,阿媛一溜烟儿跑到后房去了。云生怕秋谷动气,急忙圆场说:“这孩子到底年轻,不懂玩笑,我去叫她出来吧。” 秋谷急忙止住,大笑说:“你做的地方,我来割了你的靴腰,你不吃醋也就罢了,怎么反倒帮起我的腔来?只怕你的这个贤惠,未免过份了点儿吧?” 一句话,说得众人哈哈大笑起来。云生也笑着说:“我是好心照应你,你倒取笑起我来了。” 正说笑间,门帘一掀,又进来一位客人,三十多岁年纪,穿着时新的衣裳,深目高鼻,尖嘴缩腮,进房来,似招呼非招呼的,向秋谷一点头,也不作揖,大模大样地就在榻床上坐下,秋谷见他这种傲慢的样儿,心中十分有气,不去理他。云生赶紧过来张罗说:“这位邵大令①,是吴淞钓船委员,台甫是‘允甫’两字。”  秋谷并不答应,只是鼻子里哼了一声。云生又向那邵允甫通了秋谷的姓名。略坐了一会儿,摆好台面,起过手巾,大家入席。云生本来要让秋谷首座,只因邵允甫是个本省的候补官员,又是刚认识不久,就虚让了他一下。没想到他竟不推辞,居然得意扬扬地坐了首席,还向秋谷微笑了一下,打着湖南官话说声:“有僭了。”秋谷见他进来的时候目中无人,已经很讨厌他了,又见他占了首席,哪有好声气答应他?  秋谷勉强坐在邵允甫肩下,贡春树坐了第三,其余众客,依次坐定。林桂芬斟了一巡酒,又唱了一支京调、一支昆腔。秋谷叫的陈文仙第一个先到,坐在秋谷身后,拉着胡琴唱了一支小调。唱完了,春树叫的金小宝也到了,刚刚坐下,就问秋谷:“二少,你可知道张书玉要跟我过不去么?” 秋谷诧异地说:“我又没有到书玉院中去过,怎么知道你们的事情?春树怎么也没有跟我说起?”回头又问春树:“怎么样?我早就知道你们的事情,早晚非闹出乱子来不可。” ——————————  ① 大令——对县官尊称。战国至宋以前,县官都称令,故称。秦汉以后县官一般称县令,后来用作对县官的尊称。相当于“大尹”。  春树觉得有些惭愧,俯首无言。小宝又跟秋谷说:“这个张书玉,实在不要脸!好几次打发老妈子到我这里来,要请贡大少过去。我答复她不在我这儿,她就一直闯进我房间里来,又恰恰被她撞上,倒让她放下脸皮来大闹了一场,说我抢了她的客人,要跟我评理。二少你想想,哪有这种道理?真是上海滩上少见的事情!”〖这个张书玉,既然是这样的做派,怎么在上海滩上还还能走红?〗 秋谷正要回答,云生打通关打到了秋谷面前,把话头打断了。秋谷划了两拳,输了两杯。邵允甫来了兴致,换了大玻璃杯接着打,就从秋谷这里打起。偏偏秋谷又输了,允甫就送过一大杯来。那杯子极大,一杯大约有十二两酒。文仙伸手接过去要想代,又被允甫一手按住说:“不准代酒,谁代罚谁十大杯。”秋谷赌气,接过酒杯一口气灌了下去。喝得急了点儿,又是热酒,登时呛得咳嗽起来,喝了几口茶,方才止住。 —————————— ① 抚宪、藩台─—抚指巡抚,是清代一省的地方行政长官,总揽一省的军事、吏治、刑狱等,地位略次于总督,宪是对巡抚的尊称(清代称抚、藩、臬为三大宪);藩指布政使,清代的布政使是总督和巡抚的属官,主管一省的人事和财赋,台是对高级官员的尊称(如抚台、藩台、臬台、学台等)。   ② 老公祖——对县太爷的尊称。 ③ 侍郎——六部的副职,相当于今天的副部长。 ④ 同年——指同一年得中进士,与年龄大小无关。 ⑤ 大帅——对巡抚的尊称。 秋谷本来就很鄙薄这位邵大老爷,又听他开口抚宪,闭口藩台① ,心中更其厌恶,忍不住就拿他打哈哈说:“老公祖②是个官场中人,兄弟恰有一个官场的笑话:你们贵省湖南,从前有一位抚台,是翰林出身,侍郎③外放,性情蕴藉,极爱诙谐。有一次,到常德府阅兵。恰好这位常德府知府,跟抚台是同年④、同学又是同乡,一向开玩笑开惯了的。抚台阅过了兵,府尊就请他到署中安歇。抚台因为跟他是多年旧友,十分随便,欣然答应。吃过中饭,抚台换了便衣,由府尊陪同在大堂前闲走。那大堂的两边,竖着两块石碑,约有一丈多高,下面驮石碑的乌龟,也高大异常,雕工十分精细。抚台看了一会儿,忽然笑着向知府说:‘这个乌龟,不但高大,雕工也精细。大约老兄一府之中,要推这乌龟第一了。’知府也笑着说:‘回大帅⑤的话,这个乌龟,不但是常德府中第一,就是通湖南省,也没有这样的大乌龟。依卑府看来,竟是湖南第一!’说罢,彼此相视大笑。我看你老公祖,气象巍巍,今天一定要把你推为第一。你公祖善于谋干,将来平地飞升,怕不也是个抚台么?” 邵允甫本是个胸无点墨的人,哪里听得出这是骂他的话?还以为秋谷是真心恭维他,心中大喜,直乐得眉开眼笑,手舞足蹈,还向秋谷拱手谦让说:“承赞,承赞!兄弟现在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知县,一时哪里就能升到抚台?也只好碰碰运气罢了!”  春树听了秋谷取笑他的话,就已经忍笑不住,再听邵允甫懵懵懂懂地说了这一番自鸣得意的话,再也忍不住,恰好正喝了一口酒在嘴里,只听得“噗嗤”一声,把嘴里的酒一齐吐了出来,不及回头,竟喷了小宝一头一脸,淋淋漓漓的,连衣裳也湿了好大一片。春树越发觉得好笑,竟哈哈大笑起来。邵允甫和王云生等人还不知道他笑的是什么,眼睁睁地看着他。秋谷见小宝用一块手绢儿在擦脸,就叫人拧了一把手巾过来,亲手递给小宝。小宝一笑接过,用手巾把身上的酒痕擦干净。回头看春树,还在那里狂笑不已。小宝推了他一把,又白了他一眼说:“有什么好笑的?让你一笑,毁了我一件衣裳,我要你赔!” 春树这才止住了笑,说:“件把衣裳,什么了不起的事儿?我立刻就赔你一件,好不好?”  说完,当时就叫打杂的过来,要写条子让他到石路生大衣庄去取,却被小宝一把拦住说:“你这种人,实在少见!我跟你说句笑话,你就当起真来!别说是件衣裳了,就是更值钱的东西,也没有这种规矩呀!你一定要赔我衣裳,这就是存心要找我的碴儿,不觉得太难为情点儿么?”〖反衬张书玉的善于敲竹杠。〗 春树笑着分辩说:“本来是你自己要我赔的,这会儿又说是我找碴儿了。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怎么知道你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小宝听了,举起拳头来,轻轻地在春树背上打了一下。春树说:“你要替我捶背,干脆多捶两下。这样的棉花拳头,捶得不疼不痒的,却是难受得很!”小宝被他说得也笑了起来。  又坐了一会儿,小宝因为有转局,告辞先走了。文仙附耳跟秋谷说了几句,约他当夜到她院中,秋谷点头答应,文仙也走了。散席之后,秋谷也告辞要走,却被云生一把拉住,再三苦留。秋谷说:“实不相瞒,我今天要到兆贵里去,所以不能担搁。”  云生说:“我知道你要应酬相好,不过时候还早,在这儿再坐会儿有什么关系?” 秋谷还是不肯。这时候阿媛正好在旁边,就白了秋谷一眼说:“王老别拉他,他是要到陈文仙那里去的。我们这种小地方,他哪儿肯赏光?我们也怎么好委屈他?”说着,又推了推秋谷:“你快点儿去呀!人家等等你还不去,都要急死了!” 秋谷哈哈一笑,回身坐在榻床上,把阿媛拉过来坐在身边,问她说:“我到兆贵里去,跟你什么相干?要你这样着急?你既然把我留在这里,今夜我就在你们院里借个干铺①,你肯陪我么?”  阿媛听秋谷说话刻薄,语涉狎邪,涨得满面通红,想要站起来走进后房,一只手又被秋谷拉住,只得说:“你到兆贵里去,本来跟我没有关系。我好心叫你快点儿去,你倒不领我的情。你这个人还有良心么?”  云生见他们两个言来语去,说个没了,忽然插嘴说:“秋翁既然赏识阿媛,我把林桂芬荐给你可好?” 秋谷大喜,觉得云生为人随和,全没有一点儿醋意。当夜就在桂芬家摆了一个双台,一直闹到四更天才散。〖四更之后,才到陈文仙那里去。〗 从此以后,秋谷跟云生的交情又深了一层,俩人来往密切,几乎成了莫逆。有一天,云生要跟秋谷换帖,秋谷因为从来没有换帖的金兰兄弟,没有同意,只答应作为知交挚友来往。云生就说:“咱们既然成了至交,就是通家之好,小妾理当相见。就请到我房内,叫她出来叩拜。”〖主动送上门来。〗  秋谷一听,心中大喜,当即换了衣裳,和云生一同走进隔壁房中。只见这位姨太太,靠在窗边的一张桌子上坐着,皱着眉头,好像在想什么心事。云生叫她过来行礼,急忙站了起来,袅袅婷婷地走到秋谷身旁,叫了一声“叔叔”,就磕下头去。秋谷连忙闪过一边,还礼不迭。大家坐下以后,秋谷口中天南地北地跟云生闲聊,暗中偷偷儿地瞟她几眼;那位姨太太两颊微红地低头坐着,也不时地偷眼瞟着秋谷,频频送情。秋谷坐了一会儿,不好意思再坐下去,就起身辞出。姨太太送到门边,方才回去。 秋谷和云生成了通家以后,有时候云生不在客栈里,姨太太见了秋谷,不但不回避,还故意找两句话说说。秋谷这边,以前和云生不认识的时候,对她确实有过非非之想,现在和云生成了通家,交情很好,反倒觉得有些惭愧,不肯孟浪从事了。〖还算懂点儿“道理”。〗 一天,秋谷刚刚起床,还没有梳洗,忽见云生神色仓皇,满头是汗,手中拿着一封电报,匆匆地走了进来,对秋谷说:“我刚才接到一封急电,是家母从安庆发来,说内人病在垂危,叫我立刻回去。现在我有一件为难的事情要跟你商量,不知道你肯答应不?”说罢,向秋谷深深打了一躬。  秋谷急忙回礼说:“原来令正病危,这当然应该立刻回去。这里如果有什么未了事宜,只要我力量能够达到的,一定尽力,你只管请说。” 云生听了,脸上露出十分感激的神色,随即拉一把椅子紧挨着秋谷坐下,轻声地诉说原委。 —————————— ① 借干铺——妓院行话,也叫“撘干铺”。指在妓女处住宿而不和妓女同床,或和妓女同床而不发生性关系。 原来,云生的这位姨太太,姓李名双林,苏州人氏,妓女出身,在芜湖女戏馆里唱戏。云生路过芜湖,见她生得标致,花了一千二百两银子,将她娶作二房。但是云生十分惧内,老夫人的家教又极严,娶了个妓女,绝不敢带她回家去,所以一向住在浙江。现在接到家中急电,内人病危,当天晚上就要上船回安庆去,只得把双林暂时留在客栈里,要托秋谷代为照应,等他到了安庆,再作道理。〖说得合情合理。〗 秋谷听了,慨然答应。云生感激非常,又谈了几句,就急忙定船去了。一直到傍晚七点多钟,云生方才回客栈来,说是定的招商局长江轮船“江裕”号官舱;赶紧打点行李:只带一只衣箱、一个脚篮。其余箱笼,一概留在客栈里。叫家人带着脚夫先把行李送上船去,自己到秋谷房间里来道了别,又带秋谷到自己房间,叫过双林来吩咐说:“我今天回家去,不一定什么时候回来。你住在客栈里,如果有什么事情自己分拨不开,可以去找章老爷。他和我就像亲兄弟一样,你也不用见外。” 双林腼腼腆腆地叫了一声,万福①道谢。秋谷要跟云生饯行,云生再三辞谢说:“秋翁厚意,本不敢辞,只是兄弟今天实在没有心绪,又急于要上船,只好心领了吧。”说着,又嘱咐了双林几句,就匆匆地出门去了。 双林送到房门口,眼圈儿一红,急忙背过脸去,用手绢儿擦拭泪水。秋谷一直把云生送到船上,又谈了一会儿,直到快要开船了,方才别去。 【简评】 这一回,是骗子上场,刚刚开始设圈套,要让章秋谷上当。 凡是这种“色情骗子”,都是事先打听清楚:什么人有钱而又好色,他就投其所好,把故事情节编得天衣无缝,就等你钻进圈套中去,他才狠狠地敲诈你一笔。 这是当年上海滩常常有的行径。本书描写这种骗局,目的不是拆穿骗局,而是吹捧章秋谷的“厉害”:虽然落进圈套,却能“全身而退”,而且居然倒打一耙,最后以“胜利”而告终。 —————————— ① 万福——古代女子常礼之一。行礼时双手拢在腰际,上身微微向前屈,两膝微微弯一弯、蹲一蹲,口中根据自己的身份说祝福的话,例如“小女子万福”之类。 正文 第  八  回 陈仓暗渡, 情场老手心猿意马盼好梦 满箱砖瓦,候补官员外强中干装富翁  将近端午节,秋谷把各处的酒局钱开销清楚,又到文仙处住了几天。端午这一天上午,秋谷在客栈里没有出去,忽见文仙身穿华丽的服装,打扮得珠翠满头,袅袅婷婷地走了进来,背后跟着一个打杂的,挑着一担东西。秋谷诧异起来,问文仙:“你们的节盘① 不是已经送过了么,怎么又送第二次?”  文仙含笑回答:“节盘是底下人的孝敬,跟我没关系。这是我自己买来送你的,请你赏光。”说着,让打杂的把东西一一搬了出来。一共是两只上好的金华火腿,十篓白沙② 枇杷,〖十篓枇杷,至少有二三十斤,章秋谷一个人在上海,吃得了么?〗一匣吕宋③香烟,一身外国纱衣料。另外还有一只提篮,文仙亲自揭开盖子,一样一样地搬到桌子上,原来是:一大盘鲥鱼,一盘白汁鱼翅,一只整鸭,一碗鲍鱼,都是秋谷素来爱吃的菜,一边搬,一边说:“知道你客栈里的菜不好吃,我就自己做了几个,一起带来。” 秋谷大为感动,笑着说:“怎么你忽然要这样破费起来?真是意想不到。又不好辜负你的一片盛情,只好照数全收。只是太破费你了。” 当即留文仙坐下闲话。文仙怕院中有客,略坐了一会儿,就告辞要走。秋谷取出二十块钱来,叫家人拿去赏给轿夫和挑担的龟奴,却被文仙一把拦住了说:“这点儿东西,是我的一点儿心意,他们送来,你随便赏几个钱就行了。我多少次跟你说过,你总是不肯听我的。”〖显示她的贤惠。〗 —————————— ①  节盘─—逢年过节妓院里的龟奴们送给嫖客的礼品,名义上是谢平日的赏,实际上是又一次讨节下的赏。  ②  白沙枇杷─—产于太湖洞庭山的优良品种枇杷。  ③  吕宋─—菲律宾群岛中北部最大的一个岛屿,首都马尼拉就在这个岛上。清代人称吕宋,指的是吕宋国,即菲律宾。  秋谷笑着说:“我当然知道你的意思,是叫我不要浪费银钱。不过既然是你院里的人送来,我给他们二十块,也是你的面子。咱们俩好,放在心上,当然不会计较这几个钱的。”  文仙还是不肯,固执地说:“你这样办,不成了我有心叫他们来打你的抽丰①来了?你别以为堂子里面就都是坏人,我可没有这种心思,你别弄错了。”  秋谷听了,只好收回,给了四块洋钱的送力,两块洋钱的轿钱。文仙临走又问秋谷几点钟去吃酒,秋谷说大约八九点钟,叫她到时候腾出房间。文仙答应着走了。  秋谷让佣人把文仙送来的四样菜都送到双林那边去,给她过节。自己出去应酬了一番,傍晚回到栈房,还没有坐定,双林的女佣人走来说:“姨太太叫我来请章老爷过去,说有话面谈。姨太太已经等候多时了,请章老爷这就过去。”  秋谷不知道有什么急事,随即走到隔壁。双林满面春风地迎了上来,道了一个万福,又谢了送菜的盛情。秋谷谦逊了几句,随便坐下。抬头仔细看双林,只见她打扮得十分齐整:描了眉毛,涂了胭脂,头上插着珠宝,穿一件黑色花纱夹袄,衬一条湖色熟罗裤子,高高地吊起裤管,露出一对尖尖瘦瘦的金莲。秋谷心中暗想:“难怪她不穿裙子,分明是存心卖弄她那一对儿金莲呢!”  双林坐在床沿,一双俊眼秋水盈盈地注视着秋谷,脉脉含情,好像有满肚子的话要说,又怯生生地不好启齿的样子,七分可爱,三分可怜。秋谷看看房中无人,登时壮起了包天的色胆,〖只要“可爱”,就忘记“朋友妻,不可欺”的格言了。〗站起身来,走到床边,想跟她并肩而坐。恰巧这时候门帘一挑,女佣人端着盖碗,送茶上来。秋谷吃了一惊,急忙缩住了脚,可是已经走到床前了,正在进退两难、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双林也站起身来,就手从床前的梳妆台上拿起一瓶香水,边递给秋谷边说:“就是这种牌子的,请认准了,明天帮我代买两瓶。”〖写双林的机灵。〗  秋谷伸手接过,双林似有意似无心地用脚尖碰了碰秋谷的脚,微微一笑,又飞了个媚眼,把个秋谷越发逗得心痒难搔。双林回身坐下,一面手掠云鬟,一面又说:“请费心代买两瓶。今天晚上要是没有什么应酬,再请过来坐坐。” 秋谷是个情场老手,哪有不懂的道理?一面答应着,一面告辞出来。双林送到门口,含情脉脉地又递了个眼色,方才回身进去。——那女佣是个粗人,站在一边眼睁睁地看着,一点儿也不觉察。〖一般说来,既然设下了圈套,女用人必然也是同伙儿。〗 —————————— ① 打抽丰——也叫“打秋风”。指利用某种亲谊关系,借题目去拜访官员或有钱人家,希图得到一些好处。见《红楼梦》第三九回:“忽见上回来打抽丰的刘姥姥和板儿来了。” 秋谷回到自己房间,满腔高兴,只等着夜间陈仓暗渡。忽然转念一想:“不好,不好!我和云生,虽然是初交,却已经成为莫逆。有道是:‘朋友之妻不可欺,朋友之妾不可灭。’我怎么竟打起她的主意来了?”想到这里,满腔的高兴,忽然减了一半儿,有些内疚起来。〖写思想斗争。〗继而又想到双林那如花的容貌,婀娜的身材,盈盈的眼光,好像就站在自己面前频频招手一般,实在难于割舍。犹豫中,以心问口,以口问心,反反复复自问自答了好几次,最后一拍大腿,自言自语地说:“倾国倾城,佳人难得!即便明知道她是一潭祸水,也只有舍身往里跳了!”〖这就是“浪子心态”。〗  主意打定,就拿过一本《渔洋诗稿①》来,歪在床上看。哪知看了半天儿,心猿意马的,竟连一页也没有翻动,自己也不知道看的是什么东西。只觉得心上有无数的蚂蚁在爬似的,也说不清是喜还是忧,自己想想,也觉得好笑。猛然又想起陈文仙临走相约的话来,不但答应了文仙去吃酒,还叫她腾出房间,而且另外还有几处应酬,不能不去。掏出表来一看,已经七点多钟,想起辛修甫在西安坊请酒,定的就是七点。连忙起来,穿上马褂,锁好房门走了出去。 到了龙蟾珠院中,主客已经久候,秋谷一到,立刻起手巾入席。秋谷虽然在席上应酬,却无精打采,脸上冷冷的,不怎么高兴。修甫见他心神不定,有点儿怀疑起来,就问他:“你今天为了什么事情,这样坐立不安的,只怕有什么心事吧?” ——————————  ① 渔洋诗稿——全名《渔洋山人诗稿遗墨》,又名:《渔洋山人王士祯杂咏草稿》。渔洋山人王士祯(1634—1711),原名士禛,字子真、贻上,号阮亭,又号渔洋山人,谥文简。新城(今山东桓台县)人,常自称济南人。清初杰出诗人。博学好古,能鉴别书、画、鼎彝之属,精金石篆刻,诗为一代宗匠,与朱彝尊并称。书法高秀似晋人。一生著述达五百余种,作诗四千余首,主要有《渔洋山人精华录》、《蚕尾集》、杂俎类笔记《池北偶谈》、《香祖笔记》、《居易录》、《渔洋文略》、《渔洋诗集》、《带经堂集》、《感旧集》、《五代诗话》等。 ② 三足乌─—中国古代神话传说,认为太阳中有一只三足乌鸦,所以把“三足乌”或“金乌”作为太阳的代称。 ② 后羿─—神话传说:我国古代尧时,天上有十个太阳,地面上的植物大都枯死,还有猛兽长蛇为害。善射的后羿(“后”是君主的意思,“羿”是名字),射去了九个太阳,又射死了猛兽长蛇,为民除害。 秋谷笑着说:“你这一问,问得好奇怪。我这不是好好儿的么?哪儿有什么心事?你怎么忽然要考察起我来?” 修甫听他这么说,不好再问。酒过数巡,忽然秋谷自言自语地在轻声吟唱:“谁将三足乌② ,来向天上搁?安得后羿③弓,射此一轮落?”修甫不由得笑了起来说:“怪不得今天你这样失神落魄的,原来你有了奇遇,所以不肯告诉别人。” 秋谷因为心中想念双林,无意之中随口吟了几句《西厢记》中的唱词儿,却被修甫猜破,说了出来。秋谷也无从分辩,大家一笑而罢。 这一席酒,因为在座诸位大都还要翻台到别处去,草草终席。秋谷又应酬了王小屏、贡春树两处花酒,方才和春树、修甫等人一起到兆贵里去。 秋谷等人一走进陈文仙院内,还没有上楼,就听见文仙房内有人在那里大声吵闹,打着一口京腔,还夹杂着老妈子、小大姐儿们七嘴八舌的解劝声,十分热闹。秋谷估量不出那吵闹的人是谁,为的又是什么,就急步登楼,只听见大房间里有个客人在大声叫骂:“你们这班不识抬举的奴才!你不过是个婊子罢了,我们到你院中,是照顾你的生意,你靠着谁的势头,竟把我们糟蹋起来?房间里明明没有客人,你下着门帘,不叫我们进去。我们又不是不给钱的!你的客人到哪里去了?我倒要见见你的这个客人,究竟有多大的来头。难道缩着脖子跑了,我们就罢了不成?” 秋谷一听,怒火上升,霍地脱去长袍马褂,一撩门帘,就抢进了房去。 在房间里吵闹的这个人,姓金名和甫,是吴淞口炮台统领①的儿子。平时仗着他父亲的势力,无所不为。到了堂子里,看中了哪个倌人,立刻就要摆酒住夜,却又一个钱也不肯出。如果哪个倌人接待不周,言语冲撞,他就带着一班流氓光棍儿,寻事生非,把倌人的房间打一个落花流水。〖看见妓女漂亮要住夜,是嫖客;不想给钱,是吝啬鬼;砸妓女房间,就是恶少衙内了。〗所以北里②中人,听到金和甫的名字,人人害怕,个个头疼。今年二三月间,陈文仙在聚丰园出局,被金和甫看见,就失魂落魄地一直跟到兆贵里来,硬要摆酒,当夜就要在院中住宿。文仙急了,急忙跟老妈子宝珠姐商量,让打杂的假装喊叫局,方才脱身,躲在隔壁花小兰家里。金和甫一直等到半夜一点多钟,不见文仙回来,大发雷霆,宝珠姐千哄百骗,说“先生在后马路董公馆代客碰和,一时回不来,少大人有心照应,下次再来……”好容易把他骗出门去。后来又来过几次,多亏宝珠姐随机应变,敷衍过去。金和甫也看出了她们的心思,就存下了找碴儿生事的心。 ——————————  ① 统领——官名。南宋统兵官有统领、同统领、副统领,位在统制之下,皆偏裨军官。清八旗前锋营有前锋统领、左右翼各一人,各掌本翼四旗前锋政令,镶黄、正白、镶白、正蓝四旗为左翼,正黄、正红、镶红、镶蓝四旗为右翼。护军营有护军统领,每旗各一人,掌护军政令。步军营有提督九门步军巡捕五营统领,掌守卫京城。咸丰(1851-1861)以后,各省招募勇营成军,统军长官亦称统领。清末练新军,称一协(旅)长官为统领,亦称协统。又巡防队统兵官亦称统领,约当于后之旅长。 ② 北里─—唐代长安平康里,是妓院的所在地,因在城北,也称“北里”,后世就以“北里”作为妓院的代称。 端午节晚上,文仙出局去了,院里人知道秋谷要来摆酒,把大房间放下了门帘,留着等他。九点来钟,金和甫喝得酩酊大醉,带了一班不三不四的人,闯进文仙的院中,就要进房。宝珠姐连忙拦住,陪笑说:“对不起,金少大人,房间里有客,只好先请到客堂里坐,等客人走了,再请进去。”  金和甫听说房间里有客,也无可奈何,只得就在客堂坐下。那些无赖,站的站,坐的坐,挤满了一屋子。 文仙堂唱回来,刚刚走到客堂门口,看见金和甫带着一帮短衣窄袖的流氓挤在客堂里,就知道没有好事儿,可是已经被金和甫看见,想躲也来不及了,只好硬着头皮走了进去,叫了一声“金少大人”,坐在旁边,一句话也不说。 和甫见她这副神气,已经有气,忽然有一个流氓走来,在和甫耳边轻轻地说了几句。和甫登时发作,竖眉立目地问宝珠姐:“刚才你说房间里有客人,为什么我来了半天儿,不听见一丝儿动静?分明房间里没有客人。我也不管你们,我自己进去看看,要是没有人,我跟你们没完!” 说着,跳起来就冲了进去,见房间里果然没有客人,立刻火冒三丈,把文仙和宝珠姐叫进房去,问她们为什么不把他当客人。文仙干脆横下了一条心,冷笑着说:“金少大人,客人付了现大洋,定了我的房间吃酒,我接了他的钱,当然只好把房间留给他啰。比如你少大人定了房间,要来请客,被别人把房间抢了去,你少大人肯答应吗?” 金和甫听了,怒不可遏,厉声喝问:“别人吃酒给钱,你就给他留房间;难道我是没有钱的么?〖你有钱,可是不肯给呀!〗你好好儿地把房间让给我,什么都好说,要不然……” 金和甫一面说,一面伸出五个胡萝卜似的手指,把文仙的衣袖一把拉住,瞪着两眼,就要动武。文仙吓得连连倒退,几乎哭出声儿来。这时候,只见门帘一起,一条人影“呼”地扑了进来,直扑到两人中间,也不开口,只伸手在金和甫的胳臂上一捏,金和甫手臂酸麻,不由得放开了手,一连退了好几步,一个屁股墩儿,坐在地上。文仙定一定神,方才看见进来的是秋谷,不禁滚下泪来。秋谷挥一挥手说:“你快躲开,有我在这儿,这班人不用怕他。”文仙听了,和宝珠姐两个急忙一溜烟儿地躲到隔壁房间里去了。  众无赖见金和甫被秋谷打倒在地,叫喊起来,一拥上前,先把金和甫扶起,却谁也不动手,〖欺软怕硬,流氓本性。〗只是乱嚷着说:“你是什么东西?好大的胆子,竟敢打起我们少大人来!” 秋谷微笑说:“不要说是少大人,就是老大人来了,姓章的也不是怕事的人。你们这班奴才光棍儿,大胆的只管上来!” 金和甫跌得屁股生疼,气得眼中出火,鼻内冒烟,仗着人多势众,指挥一群无赖揎拳捋袖地蜂拥上前。秋谷不慌不忙,用手往两边一分,那一群流氓,就像倒骨牌一般,噼里啪啦,一齐跌倒。金和甫正在发急,不提防被秋谷当胸一把抓住,就势往地下一摔,又仰面朝天跌倒。秋谷一脚踏住他心口大骂:“你这个撒泼的奴才,你占了房间,也还罢了,还敢不三不四地骂人!我看你这个样儿,一定是外来的流棍儿。你好好儿给我滚出去,万事全休,若有一声不字,叫你进来有路,出去无门!”〖又一次显示章秋谷的所向无敌。〗  金和甫被秋谷踏住了胸口,还在愣充好汉,强嘴说:“我是统领的少爷,你敢拿我怎么样?”  秋谷哈哈大笑:“好一个营官的公子,统领的少爷!你供出了家世,难道我就怕了你不成?你的老子,既然在上海统带营兵,你就该凡事敛迹,保守他的官声才是。你在外边这样胡闹,难道不怕上司得到风声,提参你的老子么?看你今天在这儿如此横行霸道,平日的不法,也就可想而知的了。现在我就立刻写信到营里去,把你的劣迹说个明白。再托各报馆登起报来,看你老子的统领还做得成做不成?”  金和甫本想抬出统领少爷的身份来吓他一吓,也许能把他吓退了;如今听秋谷说话厉害,像是个大有来历的人,自己心里先着慌了,知道今天难于脱身,可是当着一班流氓,又不肯出口求饶。正在为难之际,恰好辛修甫等人也一拥而入,一眼就认得他是炮台统领金建屏的儿子,修甫还和他同过几次席面,就急忙上前,拦住秋谷说:“这位金和翁,跟我向来相识,你且放他起来,大家坐下,有话慢慢儿说。” 秋谷的意思,本不想打他,只是警戒他的下回罢了。见修甫相劝,也就顺水推舟,把脚一松,回身坐下。金和甫从地上爬了起来,满面羞惭,刚刚坐下,修甫先发话说:“今天的事情,原是大家鲁莽,双方都有不是:你既然把房间占去,就不该出口伤人,以至这位章秋翁忍耐不住,动起手来。俗话说:不打不成相识。你们二位从此就算相识了,以后各不介怀。改日我在西安坊摆酒,请你们俩人,给你们做个和事佬,二位以为如何?”  金和甫本是个外强中干的人,瞒着父亲在外面胡作非为,其实也怕父亲察觉问罪,如今闯出祸来,当然也希望有人出来替他和解,就满口答应说:“既然是辛修翁的朋友,彼此都是相知,大家不知者不罪。只是章秋翁也要释然才好。”  秋谷微微一笑说:“金和翁言重了。我拳脚无情,多多得罪,改天再负荆吧。”  金和甫满脸通红,连声说“不敢”。回头又跟修甫说了几声“仗仰”、“费心”之类的话,自觉不便久留,拱手告辞。秋谷也不挽留,任他带着众人,狐兔成群,一哄而去。  金和甫走了以后,文仙才从后房走了出来,含着一包眼泪,半怒半怨地对秋谷说:“谢谢你,帮了我的大忙。这个杀头的短命鬼,那副架势好像强盗,简直要杀人!我被他吓得连主意也没了,不知道拿他怎么办才好。亏得你来了,把他赶走。要不,还不知道会闹成什么样儿呢!想起来总是我做的这个断命生意不好,随便什么人都可以来欺负我。如果我是好人家的人,他敢碰我一碰?”〖已经有了“从良”的心思。〗边说边牵着秋谷的手,眼泪直流。  秋谷也心里凄然,安慰了好一会儿,文仙方才止住哭泣,擦干眼泪,一面招呼佣人们摆好酒席,一面走到梳妆台旁边,重施脂粉,再画眉毛,换了一身衣裳,上来斟酒。  今天因为秋谷把金和甫赶走,大家都非常高兴,连房间里的老妈子、小大姐儿,都十二分巴结,竭力招呼。 不久,春树叫的金小宝到了,秋谷就问她张书玉近来怎么样了,可曾到她院里去闹过。小宝说:“她倒是没有上我那儿去闹过,不过听说她要在张园等着我,要让我丢丢面子。我也不见得就怕她,为此就不敢到张园去。随便她怎么闹好了。” 春树笑着说:“张书玉要跟你闹,你只要请章二少当保镖,包你没事儿。”  小宝只以为春树开玩笑,嗔着说:“我在这里讲正经事儿,你又来胡说八道。”  春树就把刚才的事儿大略讲了,又说:“他有这样的本事,你请他当保镖,还怕什么张书玉?”  小宝听了,还有点儿似信不信的,眼看着秋谷问:“可是真的?”文仙就又详细地跟她讲了一遍,小宝方才信了。席上的倌人们听了,都凝视着秋谷,颇有欣慕之色。  席散之后,客人谢过主人,纷纷散去。秋谷略坐了一会儿,又安慰了文仙几句,就站起身来,也要回客栈。文仙牵住了他的衣裳,不肯放他走。秋谷因惦记着双林约他晚上过去,却一定不肯在她处住下。文仙见留他不住,生起气来,放了手,坐在床前一言不发。秋谷见了,进退两难,不知道怎样才好,只得笑着圆场说:“你不要我回去,我就不回去。只要你不生气,无论什么事情,都可以商量嘛。”  文仙见秋谷答应不去了,方才抬起头来,拭着泪说:“你要去,只管去好了,我又不能硬拉着你。我就是一千日不好,总也有一日好吧?你倒真好意思办得出来!”  秋谷走过去,跟文仙并肩坐下,笑着说:“不要讲了,都是我的不是,还不行么?” 文仙一手推开秋谷说:“别装得真事儿似的,我这儿是小地方,别委屈了你。你还是快点儿到人家那儿去吧。不要我拉住了你章二少,让人家空等一夜,那可就罪孽了!” 秋谷对着宝珠姐等人伸了伸舌头,笑着说:“啊唷,你们先生这个凶啊,整得我横也不是竖也不是,实在厉害!为什么刚才姓金的在这儿的时候,不拿出点儿颜色来给他看看哪?” 几句话,说得宝珠姐和文仙都笑了起来。这时候,佣人送稀饭上来,秋谷和文仙都略略用过,就铺床安歇了。  第二天一早,秋谷醒来,听见自鸣钟“当当”地敲了六下。秋谷惦记着双林空等了一夜,想回栈房去看看她,就悄悄儿地坐起身来。文仙正在酣睡,居然一点儿不知道。秋谷轻轻地下了床,穿上衣服,宝珠姐睡在榻床上,还在大声打呼噜。秋谷觉得好笑,也不去惊动她们,慢慢地开了房门,轻轻下楼,走出院中,直回客栈。  客栈里也是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起来。〖这个客栈里住的,都是嫖客?就没一个到上海来办事的人?〗秋谷一直走到自己房前,看看隔壁,只见房门虚掩,微微露着一条缝儿。秋谷暗想:“果然等了我一夜,不知道她怎么埋怨我哩!”轻轻地把门推开半扇,竟没有一点儿声音,就挨身进去。四处一看,只见双林并没有睡,坐在床边,开了箱子,像在寻找什么衣服。忽然听见脚步声响,急忙回头,看见是秋谷悄悄儿进来了,不觉大吃一惊,惟恐秋谷走过来看见箱子里的东西,急忙把箱盖“嘣”地一声盖上,随手抢过一把锁,“喀嚓”一声就把箱子锁好,就好像箱子里面有什么宝贝怕人家看见似的。〖伏笔。〗秋谷见她这种样子,有点儿疑惑起来,就走过去轻声地问她:“你箱子里是什么东西,这样小心?我又不是强盗,难道还会抢了你的么?” 一句话,问得双林张口结舌,红着脸,回答不出来。定了一定神,方才勉强掩饰说:“你不要瞎疑心,我箱子里并没有什么贵重东西。就是有什么稀罕物,给你看看,也不要紧的。我是因为等了你一夜不来,心里懊恼,估计你是不会来的了。刚才在取衣服,见你走了进来,现在天色已经放明,如果被人看见,可不是玩儿的,所以我害怕起来……。你为什么昨夜不来?害得我提心吊胆,空等了一夜。你恋了别处的相好,还要瞎疑心我,你自己想想,过意得去么?” 好个双林,到底是妓女出身,不但一席话说得婉转合理,还含笑微颦,施展出浑身勾人的解数,想就此遮掩过去。秋谷听了她的一番话,明知道牛头不对马嘴,面上却一丝儿不露,仍满面笑容地敷衍着她,又轻声地告诉她昨夜不得回来的原因。双林趁势滚在秋谷怀里撒娇撒痴,埋怨不依。秋谷竭力温存,见火候已经到了,就把她抱上床去,插上了房门,成了好事。 从此,俩人买通了女佣人,夜去明回,朝欢暮爱,不觉一连又是几天。一天早上,秋谷睡在双林床上,还没有起身,茶房已经起来扫地。双林急忙叫醒秋谷,要他赶紧回自己房间去,免得被茶房发觉。秋谷被双林叫醒,起来一看,房门外已经有人走动,出去不得了,只好关上房门,抓空再溜出去。  双林起来梳洗,枕头旁边放着一串钥匙,秋谷随手拣起来把玩,见那钥匙的样式十分古怪,就拿着钥匙走到箱子旁边去就那锁孔,作为消遣。双林正在梳头,听见钥匙响,回头一看,见秋谷已经把一把锁开开,正要去揭那箱盖。〖作为相好,也没有去开人家箱子的道理吧?〗双林大惊失色,三步并作两步地急急跑过来,把秋谷手中的钥匙一把夺了过去,捺住箱盖,仍旧锁上。又急里白咧地埋怨说:“外面都有人走动了,你还要翻箱倒笼地吵闹,不肯消消停停地坐一会儿。万一被人家看见,将来我家老爷知道了风声,追究起来,怎么了得?我劝你还是悄没声儿地坐一会儿吧!”  秋谷见双林这样惊慌地抢走了钥匙,又急急忙忙地锁好了箱子,把前几天的疑惑,陡地又提上了心来。暗想:“茶房虽然已经起来了,这里关着房门,他还敢进来?怎么就会被他们看见了?就是开箱子发出声响,也不是什么稀奇古怪的声音。不会招来什么人,何必这样惊慌?看起来,这箱子里面,一定藏有什么秘密……”心中盘算,脸上却不露声色,反而轻声地笑双林说:“咱们关着房门,料想绝没有人敢闯进来。你何必这样胆小?” 双林说:“你讲的好太平话儿!事情闹了出来,你倒是不怕,我还有命么?” 秋谷笑了笑,不再说什么。过了一会儿,见房外没人,一溜烟儿溜回自己房去。心中还在疑惑思索,却想不出到底是什么缘故。琢磨了半天,就想要设一个调虎离山之计,把双林调到栈房外面去,然后看看她的箱子里,究竟藏着什么珍贵的东西。  前几天,秋谷曾请双林去逛了两次到张园。每次去,都是两辆马车,双林登车先走,秋谷少停一刻,随后跟上。到了张园,也是两张桌子沏茶。所以虽然去过两次,却没有露出丝毫形迹。过了一天,秋谷哄着双林说:“我前天在张园看见一个倌人,名叫洪菊香。那身材相貌,长得跟你一模一样,就是口音不同。要是你们两个人站在一起,不开口说话,谁也分不出来的。你可要去看看么?” 双林哪里想到秋谷是在骗她?听说有个倌人的相貌跟她一样,当然想去看看。何况又是跟秋谷一起去,更可以放心,就欢欢喜喜地答应了。秋谷叫来两辆马车,对双林说:“我先到兆贵里去一趟,看看那洪菊香可曾动身。她是照例每天要到一趟张园的。你随后就来,不要担搁。”说罢,自己登车先走了。  双林见秋谷先走,心里更加坦然,随后带着女佣人上了马车,直往张园驰去。 没有想到秋谷却关照马夫把马车放到麦家圈略停了一会儿,估摸着双林已经上车走了,仍回到吉升客栈来,到账房要了双林的房门钥匙,一直进去,开了房门。因为云生和秋谷一向往来密切,云生走后,又把姨太太托她照顾,刚才双林出去,大家都看见,忘记了什么东西,要秋谷回来取,也是常事,所以账房、茶房,都没有起什么疑心。秋谷进房以后,从自己身边取出一把钥匙,——原来秋谷在两天以前就暗暗画下了锁孔的样子,将钥匙配好,〖有锁孔的样子,就能配钥匙了?那东西,大小差一点儿都不行。〗在秋谷,不过是好奇心重,想看看她箱子里到底藏着什么,要这样避人耳目,——开了锁,揭开箱盖一看,只见箱子里头不过几件半旧的平常衣服。衣服下面,却一包一包的全是大大小小的纸包。随手拿起一包来掂了掂,重甸甸的,像是银子。心里暗想:这两个傻蛋,居然带着现银出来,难怪怕人看见。再一掂,根据包的大小,那份量似乎比银子要轻得多。心里一犯疑,就小心翼翼地打开一包来看,这一看,把个章秋谷看得目瞪口呆,原来纸包里包的不是银子,竟是一包碎砖头!再打开另外的纸包,一包一包的,不是砖头,就是石头瓦块,假充银子,放在箱中。秋谷呆了好一会儿,还疑惑他们是防备盗贼,就替他们按原样儿放好。干脆再打开底下几只箱子也看看:五只箱子,都是一样,〖五只箱子,用的是一样的锁?一把钥匙就都打开来了?〗下面装着砖头瓦块儿,上面铺着几件衣裳。最底下两只,连一件衣裳也没有了,满箱子都是碎石头! 秋谷心里已经豁亮,仍把箱子按原样儿装好放齐,锁上房门,跳上马车,叫马夫快马加鞭,风驰电掣地往张园驰去。 【简评】 这一回的主题,继续上一回,以双林设圈套勾引章秋谷为主要内容。不过作者没有死死扣住这个题目大做文章,而是忙里偷闲,不但插写了他和陈文仙的恋情,又写了恶少衙内金和甫的为非作歹,使故事多头发展,不显得单调枯燥。 嫖界有一句名言:“妻不如妾,妾不如婢,婢不如妓,妓不如偷。”因为正妻大都正经本份,不苟言笑,也就是所谓的“不解风情”;小妾不用端着“主母”的架子,在丈夫面前可以公开撒娇,风情比正妻当然会多一些;婢女则更加无所顾忌;妓女则惯于卖弄风情;——说到底,这些女人都是名正言顺可以上床的,不用提心吊胆就可以为所欲为;只有偷情,因为是“人家的人”,难免胆战心惊,惟恐召祸。但是嫖客们“玩儿的就是心跳”,越是难于得到的东西,越是值钱,越想得到。于是往往不满足于嫖,而是心心念念要想去偷。 这时候,章秋谷就是这种心态。他自称“阅人已多”,比双林更美的妓女不是没有见过。他之所以对双林动心,除了双林主动勾引之外,“人家的老婆”,正是原因之一。 这一回书中,对章秋谷的心猿意马、坐立不安,写得颇为出色。作者自己如果没有过这种经历,大概是写不出来的。 当时上海滩利用女色设圈套诈骗钱财的骗局很多。这里作者故意安排一个情节:五只沉重的皮箱,目的是显示富有,不可能是骗子。但是事情恰恰坏在这五只皮箱上。不过事情的败露,却写得很拙劣:章秋谷居然自己配了钥匙去私开人家的箱子。姑且不说当时的技术水平不拿锁去仅凭一张草图小炉匠能不能配出钥匙来,就说这样做的人品,如果让人家知道了,恐怕要说他比“偷人家老婆”更为低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