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导读(1) 上海这个地方,唐代属华亭县①管辖,当时这一带人烟稀少,还没有形成村落。到了宋代,居民逐渐增多,才设置了上海镇。元至元二十九年(1292),终于设置了上海县,县治在今天的莘(xīn新)庄镇。  三百多年前,今天的上海市市区还是一片荒地,地势低洼潮湿,被称为“上海滩”,只有几十户渔民在黄浦江东岸聚居,称为“浦东村”。明清之交,在黄浦江与吴淞江汇合的三角地带,由于舟楫(jí集)往来,交通便利,货物集散,居民辐辏(còu凑),逐渐形成了市镇。特别是黄埔江边十六铺码头和现在的小东门一带,成了各帮货船和商人聚集的地方,商店逐渐增多,为商人服务的茶馆儿、酒店、戏院等等,也得到了发展。到了清代中叶,人口居然超过了县城莘庄,于是建起了又高又厚接近圆形的城墙,把上海县县治从莘庄(旧上海县)迁到这里来,依旧隶属于松江府管辖。这个新县治所在地,就是今天上海市的南市区。 ———————————— ①  华亭县——今上海市松江区。  新上海的居民,大都从苏州、宁波等地方迁来。善于经商的苏州人和宁波人不但把新上海建成了一座新兴的商业城市,同时也混合苏州话和宁波话形成了一种新的方言——上海话。直到今天,上海市区的方言(上海话)和浦东区的方言特别是浦东区乡下的方言(浦东话), 依然存在着相当大的差别。当然,任何一种活着的语言,都是在不断地发展变化的。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上海话,不但跟一百多年前的上海话很不相同,就是和半个多世纪以前即三十年代的上海话,也有着明显的差异。简单地说,早期的上海话,更接近于苏州话,有七个声调;现代上海话,固定了一些词语(例如吸收宁波话的“阿拉”作为第一人称单数“我”,吸收苏州话的“倪”作为第一人称复数的“我们”等),同时也创造了许多仅仅适用于上海的方言词语,只剩下五个声调,并且还合并了一些韵母(比如“米”和“面”,原来分属两韵:i和ie,现在合并成一个韵:i);而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至五十年代,还有相当一部分上海人讲的是半新不旧的上海话:六个声调。  鸦片战争失败以后,清道光二年(1842)中英两国签订了丧权辱国的《江宁条约》,把上海开放为通商口岸。不久,英、法、日等列强又在上海县城北面强占了大片土地,划为“租界”,开设洋行,雇佣买办,收购土产,贩卖洋货。表面上看起来,市场日见繁荣,商业渐趋发达,骨子里其实是贱买贵卖,盘剥百姓,搜刮了中国人的银子,控制了中国的经济命脉。租界之内,一切权力全归外国人行使掌握,名为“租界”,实则跟殖民地也不相上下。十里洋场,简直就是“中国中的外国”。县太爷住在小小的县城也就是今天的“南市”城内,根本管不着洋大人们的一丝一毫。  随着商业日渐发达,人口逐渐增多,一向跟商旅结有不解之缘的娼妓,也在“上海滩”逐渐兴盛起来了。  中国的娼妓,传说始创于春秋时代的齐国大夫晏平仲。其动机,据说是为了给富商巨贾们解除“行旅中的寂寞”;其目的,则是为了把“外商”们赚走的钱尽可能多地花在齐国,以求“货币回笼”,防止“白银外流”,可以说是今天“无烟工业”的滥觞。  两千四百多年来,娼妓与优伶时分时合,绵延不绝。一方面,为骚人墨客凭添了不少风流韵事,为商贾旅客消解了许多寂寞惆怅;另一方面,则是冶游子弟颠沛流离于桑间濮上,烟花女子呻吟饮泣于秦楼楚馆。多少悲欢离合、血泪斑斑的故事,在这里轮番迭次地演出,无休无止。在我国的文学艺术史上,以娼妓为主角的戏曲、小说,就不知道有多少!  清朝末年,上海滩的娼妓种类繁多,名目不一,比起明代扬州的花街柳巷和南京的秦淮河来,大有过之而无不及之势。  上海的娼妓,据说最早的是“画舫”,也就是水上妓院。那是从南京的“秦淮娼妓”演变而来的。开埠以前的上海,既没有火车,也没有汽车,陆上交通主要靠马车和轿子,水上交通主要靠船。上海境内,有一条与黄浦江相通的吴淞江,蜿蜒几十里。于是秦淮河上的画舫,首先进军上海,成了上海娼妓的开路先锋。画舫既是茶馆,也是妓院,还兼有交通和旅游两种功效,是商人做买卖谈生意和冶游的理想场所。  大约在清道光初年,也就是1842年签订了《江宁条约》以后,上海的人口随着商业的进一步发展而逐日增长。这时候水上娼妓为了生活安定和业务发展开始登陆,最初主要集中在上海县城内虹桥的左侧,后来从业人员逐渐增多,就往鱼行桥南的唐家巷发展,渐次扩展到梅家弄、鸳鸯厅、白栅、朱家弄、昼锦里、薛家浜、季家弄等地方。  清咸丰初年以后,随着租界的发展,上海人口有了突飞猛进的增长。以上海的公共租界为例,清咸丰五年(1855)还只有两万多人,十年之后,到了清同治四年(1865),就发展到九万多人,足足增长了四倍还多。这期间,法租界的人口也增加了四万多。这些人大都来自南京、宁波和苏杭二州,也有少数广东、福建人。他们有的当行商贩运,有的当坐商开店,赚钱容易,不免就要寻欢作乐。特别是那时候商界人士交往谈生意,大都讲究在饭店和妓院“吃花酒”,也就是请客吃饭的时候有妓女坐在旁边唱曲子侑酒并在客人豁拳输了的时候替客人喝罚酒,称为“代酒”。为了便于租界中的商人就近招来妓女,于是原来住在城内的妓女纷纷迁移到城外,主要是英租界四马路(今福州路,当时以“野鸡”众多出名)中段,以路北的西荟芳里和路南的同庆里为中心,东起中和里,西至大兴里,北起三马路(今汉口路)公阳里,南至五马路(最初叫“广东路”,又名“宝善街”,其中间一段叫“正丰街”,是“长三堂子”的集中地)庆云里,在“十里洋场”的方圆二三里地之内,先后开张了几百家妓院。稍后,城内的妓院也曾经有过一度“中兴鼎盛”的时代,地点在老北门沉香阁一带。终因城内街路狭窄,交通不便,又纷纷搬出城去,但并不远迁,而是就在北门外的法租界一带落脚。  妓女的来源,主要是江浙两省的穷苦人家因天灾人祸无力偿还债务等原因,把稍有姿色的女儿卖入妓院。这种女孩儿,当时妓院的行话叫做“讨人”(“讨”字在吴语区的含义比较复杂,既有“买”的意思,也有“娶”的意思,所以娶妻、纳妾、买雏妓,统称“讨”)。其中江南的女孩子身价又比江北的女孩子要高一些。至于那些姿色稍差、“档次”稍低或不愿意卖身当妓女的,则到妓院去当女佣人,赚几个工钱,当时妓院的行话叫做“小大姐儿”,简称“大姐儿”。在妓院里,大姐儿只管整理房间和接待嫖客,也就是供应茶水、果点,一般不接客也不卖身(当然,跟嫖客熟了以后有了进一步关系,那是例外),但收入和生活水平比在一般人家当“娘姨”(即保姆)要稍高一些(一般是月工资银元一元,到“节下”还有小小的分红)。至于妓院中的龟奴、轿夫等打杂人员,则主要来自苏北扬州一带。  嫖客的构成,除了江浙二省的坐商和本地的行商构成一个圈子之外,还有两个自成体系的圈子:  一个圈子是“买办”。  上海开放为商埠,特别是有了外国人的租界以后,大批欧美殖民者来到了这个“冒险家的乐园”。他们在这里开设银行和洋行,创办各种工商企业,从而产生了一批依附于洋人的“买办”,到1949年为止,总人数已经达到了一万多。他们不但从外国老板手中拿到较高的薪金,而且还有佣金和分红的收入,最高的居然每年能够收入白银几万两之多,成了上海滩除洋人之外最有钱的阔佬。他们一方面帮外国人做生意,一方面自己也做生意,真是左右逢源,双管齐下,财源滚滚,终于上升为“买办资产阶级”。  另一个圈子是“富贵人家”。其中包括军阀、官僚、地主、恶霸、暴发户、帮会头子以及依附于这个圈子讨生活的“清客相公”等等。  当时在上海的外国人,挥霍作乐的方式,主要是跑马、赛狗和打高尔夫球。为适应他们的需要,上海还建立了占地八十多亩的跑马厅(今人民广场)、跑狗场(今文化广场)等等。中国官商的传统习惯,则是一有了钱,就纳妾嫖娼,或者出钱“包”一个女人为“外室”,追求的是“金屋藏娇”、“三妻四妾”、“左拥右抱”的逍遥生活。从另一个角度说,这与中西婚姻制度不同也有关系:中国当时盛行封建包办婚姻,一者夫妻之间没有感情基础,二者“正经”的夫人、太太不像小妾、娼妓那样善于卖弄风情,三者一个男人在官场或商业上有所成就,大都已经三四十岁,家中的正妻也已经“人老珠黄”,从娇妻变成了“黄脸婆子”,加上包办婚姻娶的老婆,夫妻之间本来就没有多少感情,为了填补这一空白,于是有的纳妾,有的嫖娼。为了适应这些人的需要,上海的娼妓业有了蓬勃的发展。“存在决定意识”,在当时人的眼光中,不论纳妾还是嫖娼,一般都不认为是“品质败坏”、“道德沦丧”,不会从家族方面或社会方面得到太多的舆论谴责。特别是依附于贵族的文人墨客,还把这种行为描绘为“风流韵事”。而对于“淫人妻女”的行为,则认为是“道德败坏”。——这与西方上层社会以有情人为荣,则又是认识上的差异和分歧。  上海娼妓种类繁多,几乎囊括了古今中外各种样式与品种。略去俄国人、日本人、韩国人开的外国妓院不说,单是“国产”的,就有画舫、书寓、堂子、台基、花烟间、野鸡、钉棚、咸水妹以及后期兴起的咸肉庄(应召女郎)、向导社、玻璃杯(茶座女招待)等十几种,还不包括私娼和“半开门”在内。  在上海出现得最早的妓院是画舫,即水上妓院,与广州珠江上的“蛋户”(也作“疍户”,朱元璋建政后为惩治拒不投降的敌对势力而人为划分的“贱民”,不许陆居,不许和非蛋户通婚)相似,但一般都认为是从南京的秦淮河画舫“移植”过来的。画舫有大有小,大的中舱能放两张大圆桌,可同时接待二十多人在船上用餐并游览。船上的妓女称为“船娘”,白天主要以弹唱和烹饪接待游客,入晚以后,游客如果有意,也可以在船上留宿,变为嫖客。  书寓出现在清咸丰初年,创始人名叫朱素兰,有一定姿色,不但善于弹唱,还会吟诗填词,以“色艺双全”著称。当时上海已经有专门说书的书场,实际上是茶馆老板聘请名角,每天挂牌写明说什么书,听众边喝茶边听说书,只付比一般茶馆略多的茶资,除了即兴点唱者外,一般是书场说什么听什么,也不多付钱。朱素兰所创设的“书寓”,是一种小型的书场。第一,每天没有固定的节目,客人来了,可以随意点,每唱一场,收费一元;第二,不论客人多少,来十个八个她唱,只来一人她也唱;第三,她的书寓中有好几个“说书先生”,同时来几拨客人,可以分在几间房间内唱;第四,如果需要,可以到客人的家里或者饭店的宴会上去唱,称为“出堂差”,为后来的长三堂子开了“唱堂会”和“叫局”的先河。  书寓的说书女子标榜的是“卖艺不卖身”,弹唱之外,可以陪酒,但不许嫖客动手动脚,即便同坐在一席上,也要与嫖客保持一尺以上的距离,以表示自己不是妓女而是“说书先生”的身份。对她也必须称为“先生”,而不能称为“姑娘”、“小姐”等。当然,真正“白璧无瑕”的妓女是不可能存在的,“先生”也不例外。只是要想“先生”伴宿,第一不是任何人都能做到,至少要相当熟悉而且“先生”也喜欢的才行,第二那夜度资的数目也很惊人,没有“一掷千金”的勇气,别想染指。当时“先生”的总人数并不多,身价又特别高,因此经常出入于书寓的,大都是达官显贵、富商巨贾以及他们的子弟们。 书寓的档次比较高,不是要求娼妓们“会唱几句”,而是必须拜过师傅、至少会唱几本“大书”的,才有资格挂牌。因此书寓出现的初期,敢于效法朱素兰或与她一试高低的人并不多。好几年中,一向都是朱素兰在“领导时代新潮流”,处于“孤军作战”的状况。当时的上海,不但书寓不多,“先生”也很少。直到十来年后的清同治初年,周瑞仙、严丽英等后起之秀在书寓中脱颖而出,名声大振,书寓才有了长足的发展。到了清光绪初年,“先生”的总人数已经有四百多,书寓也从城内逐渐向公共租界转移,大都分布在“荣华富贵”四里(即兆荣里、兆华里、兆富里、兆贵里)及东西昼锦里、桂馨里、尚仁里、久安里、同庆里、日新里等弄堂①中。 这些先生们为了维持自己“崇高”的地位,自己组织了一个“书寓公所”,任何一个善于说书或评弹②的女人,不经过书寓公所的“批准”,就不许挂牌,俨然像一座“妓院登记所”。 ———————————— ① 弄堂——上海方言,即胡同。 ② 评弹——苏州的说唱。“评”就是说,“弹”指弹唱,一般是自弹琵琶自唱。 书寓公所登记书寓,是要收“管理费”的。当时的标准,是每登记一所书寓,收费大洋三十元。这当然是一个“生财之道”。开头,书寓公所的管理还比较严,对每一个申请当“先生”的娼妓,都要经过“考试”,如果徒有姿色而不会唱,或者只会唱几句小曲儿而不会说唱整部的“大书”,就不承认其“先生”的资格,不发给“招牌”。但是中国人最善于钻营,当婊子也讲究“走后门”。那些不会唱的,或者不善于唱的,通过各种各样关系,最后终于从公所领到了书寓的牌子,可以公开营业了。此风一开,终于一发而不可收,弄到后来,变成了一道手续,任何女人,只要向公所交三十块大洋,就可以在门口挂出“书寓”的牌子。久而久之,许多“五音不全”甚至根本不会唱的妓女也混迹其间。  书寓中的“先生”,大多来自苏州、常熟、吴江、扬州这四个地方,而且各自结成帮派。“从业人员”一多,形成了市场竞争,行业内部就开始互相倾轧。当时的说书以苏州评弹为主,妓女们也以口操吴侬软语即苏州话为时髦。第一个回合,讲一口江北话的扬州帮妓女首先被排斥;第二个回合,吴江帮也败下阵来;最后一个回合,是苏常二帮对峙,斗争的结果,则是苏州帮以人多势众而取胜。这一次书寓大决斗,败阵的帮派掉了身价,为了生存,对嫖客的档次不得不降格以求,对自身的价码也不得不频频“下调”,于是原来大都是上层社会光顾的书寓,开始有了下层社会的人插足,原先标榜的“卖艺不卖身”,也捅破了窗户纸,居然公开卖淫。书寓逐渐有名无实,本来以唱为主的书寓,到了后来终于演变成以打茶围、出局和伴宿为主的长三堂子了。  所谓“打茶围”,就是一人或几人到妓院去,点名与某一妓女一起喝茶聊天儿,间或也听听善唱的妓女弹唱一曲,给茶资一元,称为“盘子钱”。因为嫖客进门,照例由“娘姨”即中年女佣人或“大姐儿”即年轻女佣人奉茶,由妓女亲自端出干鲜果品来,行话叫做“装干湿”、“敬瓜子”,嫖客在这里与妓女鬼混一阵之后,临走的时候,就把一元钱茶资放在果盘中。当然,愿意多给,更显得嫖客有气派。实际上这是嫖客与妓女“联络感情”的手段,也是嫖客选择妓女的过程。当时的高级妓院,并不是嫖客一进门当天就可以与妓女上床的,而是必须经过多次打茶围、叫局、吃花酒,所谓有了一定的感情基础之后,才可以开口提“留宿”要求的。 “出局”就是前面提到过的“出堂差”,也就是嫖客把妓女叫到家里或饭店去陪酒。价格每次一至三元。叫妓女的条子,称为“局票”。当时的饭店,特别是四马路附近的饭店,都有事先印好的局票供客人使用。上页图是当时局票的典型样式。 一张局票一般只叫一个人,但如果某人愿意在一家妓院中同时叫两个妓女来作陪,也可以只写一张局票(如上图所示)。如果所叫妓女正在别处出局或因病不能出局,妓院老板可以叫人去催,要求“转局”;或者另派一名妓女出局,称为“代局”。熟客叫局,并不当时付钱,而是由妓院的账房根据局票写在账上,称为“局账”,每年端午、中秋、年关“三节”之前结算,叫做“清局账”。如果嫖客到了节下以出门为由赖账不给钱,称为“漂局账”。在当时的“嫖界”,如果某人故意漂局账(不是真的有急事出门),那是很倒面子的事情。——不论商界还是“嫖界”,都标榜“信誉第一”。  出堂差开头以唱为主,发展到后来,由于许多妓女唱得不好甚至根本就不会唱,于是演变成以陪酒为主。与嫖客之间的距离,只要坐在嫖客稍稍靠后一些就可以,也不讲究“相距一尺”的规矩了。  “长三”本是骨牌中两个三点配成的六点长牌。长三堂子因早先以出局一次收费三元、留客过夜再收费三元(加上各项开销,实际上绝不止此数)而得名(三加三)。后来改为出局每次一元,代办酒席每桌十元(用两张方桌拼接起来同时上两桌菜的,叫做“双台”,此外还有“双双台”;上双台不一定是客人多,而是为了摆阔,也是表示讨好),打牌每次抽头二元。长三堂子一般也自称为书寓,与真正“书寓”的不同之处,在于她们根本就不理睬“书寓公所”的存在,也不履行任何“登记手续”,就堂而皇之地挂出了“书寓”的牌子。正因为长三堂子也自称是书寓,是从书寓演化发展而来的,所以这里的妓女继承书寓的传统,仍尊称为“先生” (因为她们还是“说书先生”的身份)。名义上也标榜“卖艺不卖身”,但事实上并非如此,只是不作兴一见面就上床而已。而且夜度资虽然明面上规定为三元,其实还要加上酒席、鸦片、点唱、赏钱等等费用,进一次长三堂子,没有三五十元,是应付不下来的。如果再加上“碰和(hú胡)”(即打麻将)输掉的钱和私下送给妓女买衣服、首饰的“讨好钱”,数目就很可观了。  长三堂子形成之初,朱素兰等人为了保持书寓的“崇高”地位,采取“拉一个打一个”的策略,一方面把长三堂子中既有姿色又善于弹唱的妓女挖到书寓去,一方面又用各种手段贬低长三堂子,把长三堂子说成是下等妓院。但是终于因为长三堂子里的妓女容易亲近,不像书寓中的“先生”那样摆架子,难于“真个销魂”,结果是长三堂子越来越兴旺发达,终于形成了取书寓而代之的定局。到了这时候,长三堂子又反过来向书寓挖墙脚,把书寓中的佼佼者吸收过来,以招徕嫖客,壮大自己的阵营。 如果说书寓多少还带有一些“书场”的形式,长三堂子则完全按妓院的“编制”组成,老板就是鸨母,下有男性的账房、茶房、杂役、厨师、轿夫和女性的跟局娘姨①、跟局小大姐儿、打底娘姨②、打底大姐等;更高级的妓女,还有专门的梳头娘姨。 长三堂子一般由老鸨独立经营,但也有妓女自己开张的。如果资金不足,可以和别的妓女合伙儿,甚至可以和娘姨合伙儿,形式跟股份公司相近。 长三堂子中的妓女,身份比较复杂,第一类最上等,是鸨母的亲闺女,比较自由,受虐待的时候比较少。第二类是有“自由身”的妓女,她们可能是自愿做妓女以此赚钱的,也可能是向鸨母赎身出来继续做生意的。她们与妓院老板的合作方式有两种:一种叫做“借房间”,即向妓院租用一套房间,自带娘姨和小大姐儿,除了酒席到外面饭店叫或者委托妓院的厨师代办单独结算之外,每月付给妓院一定的月租,和今天的“租柜台”经营颇为相似。这一类妓女还可以与所用的娘姨合作,即娘姨出一定的资金入股,称为“带档娘姨”,每月或节下按股金多少与妓女“拆账”也就是分红。另一种方式叫做“自混儿”,也就是妓女以自己的身子做本钱在妓院入伙儿,收付都归账房,自己不和嫖客单独结算,到月底或节下才一次性和老板拆账。第三类叫做“搭班儿”,是“本家”送来入伙儿的妓女。本家可能是妓女的亲父母,也可能是花钱买“摇钱树”的人。搭班儿妓女本身不与鸨母发生经济上的来往,出卖色相皮肉的钱,都让“本家”给拿走了(嫖客的赏钱有可能“私落”)。第四类叫做“讨人”,是妓院老板花钱买来的女孩子,经过调教以后让她接客。 ———————————— ① 跟局娘姨——“娘姨”是上海方言,指中年女佣,相当于“老妈子”。跟局娘姨,是妓女出局的时候跟着伺候的女佣。 ② 打底娘姨——不跟妓女出局的中年女佣。  长三堂子的妓女,通称“倌人”,出处不详(一说来源于大户人家养的学唱戏的“家妓”,因为她们的名字通常都带“倌”字,如本书中的“琪倌”、“瑶倌”等)。又分为两大类:正式留客过夜以前,叫做“清倌人”,必须是处女,当然也有冒充的。清倌人第一次留客过夜,叫做“开包”或“开宝”,比较隆重,一样披红挂彩拜天地,称为“点大蜡烛”。色艺较好的清倌人破身,除了高昂的“开包钱”,还要做几箱子四季衣服、满房间的家俱、床上的被褥衾枕以及金银翡翠的各种首饰,动辄上千甚至好几千两银子。一般说来,长三堂子里的清倌人破身并不太早,一般也不弄虚作假(嫖客发现清倌人不是处女,是要妓院包赔的),不像幺二堂子,一个清倌人开包以后,往往还要冒充处女,接连几次“开包”(她们采用明矾水洗阴道、用鱼鳔里灌鸡血塞进阴道里等办法,居然能瞒过老嫖客)。清倌人破身以后,则称为“红倌人”,也称为“做大生意”。因为清倌人一般年纪都比较小,“技艺”也不纯熟,属于“练习生”性质,出局价格比红倌人低,所以属于“做小生意”的档次。 早期的长三堂子,主要分布在四马路北边的东荟芳里和西荟芳里这两条胡同中,以后逐渐向三马路(今汉口路)和六马路(今北海路)发展。妓女总数:光绪初年约为二百多人,光绪十年(1884)约为三百多人,光绪二十二年(1896)达到四百多人。再过二十二年,据1918年年底的正式统计,上海的长三堂子中共有妓女1229人。如果以每一妓女配备娘姨一人、小大姐儿一人、轿夫二人、杂工一人计算,民国初年上海的长三堂子中共有“从业人员”七千名以上。 为了鼓励、奖赏送嫖客来妓院的轿夫、人力车夫,妓院还发行一种俗称“轿饭币”的“代金券”,凭此可到小饭馆按面值消费,由饭馆和妓院结算。那个时期的“轿饭币”制作精致,富有民族特色,大多为白铜和黄铜材质,造型有锁形、虎形、兔形、马形、扇形、圆形、双鱼形、葫芦形、桃子形等,制作工艺主要有刀刻和机制两种。两面通常有面值、妓院地址、妓女艺名、发行人印记、编号等。右下图所示是一枚锁形轿饭币,正面刻有凹纹的妓女艺“金书玉”和“铜元念枚”字样。当时发行的“光绪铜元”,一枚相当于制钱十文,所以“铜元念枚”也就是面值二百文。当时一块银圆可兑铜元一百个、铜钱一千个,在上海吃一碗“阳春面”(素面)的价格是十文钱,即一个铜元,所以这个数目不算小了。 幺二堂子,是上海的二流妓院,以最初(清同治年间)打茶围收费铜钱一千文、出局一次收费铜钱二千文,数目与骨牌中的三点“小至尊”幺二相同而得名。这一类妓女虽然也应条子出局陪酒,但是居住地点、家具设备和服装首饰都不如长三堂子,身价不如“长三”那么高,留宿也比较随便,颇受中下资产者的欢迎。开创初期生意还好,后期受到下等娼妓的竞争,生意逐渐萧条,不得不自动降低档次,开始接纳商店伙计和工厂工头之类的人物。 幺二的地盘,最初在城北一带,租界繁荣以后,逐渐移到四马路萃秀里一带,每年的九、十月间,幺二堂子都要在门前搭菊花山,以此招徕嫖客。光绪二十年以后,幺二堂子日渐衰落,许多家妓院都挤在东棋盘街一带。那里的房子比较陈旧,有的是旧客栈略加装修,相当简陋。每天黄昏,华灯初上,是妓女吃晚饭的时间,也是堂子里上客人的时间。客人一进门,“大茶壶”(管提壶沏水的茶房)高喊一声“见客啦”,妓女们不管在干什么,凡是没有客人的,都得立刻到客堂去“站班”,让人家挑选。幺二堂子的嫖客,大都是憋足了精气神儿来的,性欲特别旺盛,不折腾到天明不会罢休。幺二堂子一般是妓女多而房间少,几间大房间,都是为客人准备的。没有接到客人的妓女,只能到狭窄的“集体宿舍”去过夜,有时候一张大铺上要睡五六个人。其生活和收入都比长三堂子低得多。据1918年统计,上海的幺二堂子中,一共有妓女五百多人。  野鸡形成于清咸丰年间(1851-1861)的上海城内,以后逐渐发展到城外。这是连妓院都没有的最下等的妓女。因为民间有“野鸡没窝儿,栖无定所”这样的说法,因此把这种没有妓院的妓女称为野鸡。她们一部分是被典卖或被拐卖的良家妇女,有的还只有十三四岁,没有人身自由可言;一部分是因天灾人祸流落他乡走投无路以后不得已而操皮肉生涯,虽然有人身自由,但已经没有丝毫用处。其中也包括一部分为生活所迫而出卖色相的暗娼。她们一般都是晚间经过打扮在马路边拉客。拉到客人以后,或住小旅馆,或到野鸡的住处将就一夜。野鸡出来拉客的时候,一般都有一个或两个“娘姨”跟着。野鸡的娘姨可与长三堂子里的娘姨不一样。她们的任务,第一是看住妓女不让她跑掉,第二是由她直接动手拉客。只要看见马路上有单身客人特别是外地来沪的客人,先是搭讪询问是不是愿意找个姑娘陪陪,如果不答应,就动手硬拉。  野鸡是上海娼妓中的末流,但是从业人员数量最大。据1918年统计,就已经达到六千人。由于野鸡不像长三、幺二那样有固定而公开的住所,因此统计数字一定偏低。抗战胜利后上海的野鸡数量极大,不算四马路上的,单是大世界门口两旁,一到晚上,凡是一老一少两个女人站在那里与路人搭讪,而年轻的一个又是浓妆艳抹的,都是野鸡,总数不下四五百之多。——上海的旅馆很贵,老于此道的外地人,往往到这里找一个姑娘过夜,不但有人“通宵伺候”,夜度资比住旅馆便宜,早上离开,还有两个白水煮鸡蛋吃!这种旅客,并不是嫖客。他们在妓女家里过夜,一般不与妓女发生性关系(以免传染梅毒),行话叫做“搭干铺”。  “咸水妹”是专门接待外国水手的妓女,从业者多数是广东姑娘,地点在虹口一带。她们多少会说几句洋泾浜英语(半通不通的英语,因流行于洋泾浜而得名),收入比野鸡高,有的以“包月”的形式包给靠岸的外国水手,从外国人手中接来洋装、洋酒,按照外国人的习惯和爱好布置房间,俨然是外国水手的上海住家。  光绪中叶(1890年左右),上海滩出了个有名的荡妇,因为体态丰腴,脸色红润,绰号叫做“白沙枇杷”(白沙是洞庭湖中的一个小岛,所产枇杷,黄中透红,又大又甜)。她曾经因为不能与自己所爱的男子同赴巫山阳台而烦恼过。后来推己及人,在上海创办了一种专供男女幽会的场所,叫做“台基”。开头的台基,不过是一种特殊的旅店而已,到这里来的,必定是一男一女,但绝不是嫖客和妓女,而是已经配成对儿的情侣,女方不是姨太太就是大小姐,男方有的则是“使君有妇”的丈夫甚至有了儿女的父亲。他们既不便于让情人在自己家中出入,更不便于被人知道,于是就由“台基”来提供幽会或住宿的场所,并负责保密。发展到后来,怨男旷女们也找上门来了。他们主要是公司的小职员、还没有成家的小商人、被冷落了的姨太太、因丈夫出远门或有外室而长年守空房的妻子等等。他们的确不是“下贱”的人,但他们都是性饥渴患者,一心想找个性伴侣,但是男的不愿意嫖妓,女的一时找不到合适的男人。于是“台基”又扩展了第二种业务:介绍临时的性伙伴(女方绝不许是妓女),每次收取介绍费五至十五元,房费、茶点费不在内。这五至十五元钱由男方付出,女方得三分之二,台基主人得三分之一。男女双方认识以后,既可以春风一度后就各奔东西,再不来往(颇像今天的“一夜情”),也可以长期厮守,频频幽会,是聚是散,全看双方的感情和缘份。  光绪中叶(1905年左右),上海务本女中的学生薛文华因为行为不检被学校开除,于是她就以“女学生”的身份在五马路开设了一家“驻颜阁”照相馆作为掩护,实际上开的也是“台基”。遇见容貌妖艳的女性来拍照片,就以言语试探,如果有性饥渴倾向,或者爱打扮挥霍而手头不太宽裕的,就动之以情,诱之以利,勾引她加入“旷女”行列,成为“台基女郎”。  由于薛文华以照相馆为掩护,她的“台基女郎”都有各种姿态的照片留在照相馆内,“怨男”们到她的台基来物色性伙伴,可以不必本人出来见面,只要男方从照相本里选中了某个女郎,再约期相见就可以。当时的台基还是“服务”性质,强调的是男欢女爱,皆大欢喜,如果女方见了男方觉得不满意,还可以拒绝接待。  于是由此又派生出另一种妓院:“咸肉庄”。咸肉庄老板仅凭一本照相本和一台电话或一辆自行车,不需要其他任何设施,就可以开一家妓院。咸肉庄也是以介绍性伙伴为职业,但是女方已经由“性”的欲望转变为“钱”的欲望,也就是卖淫了。  咸肉庄是“专营”性质的,只负责“拉纤”,其余吃饭、住宿等等,一概不管。后来这一业务由饭店、旅馆兼营,就演变成后期的“应召女郎”了。  随着帝国主义势力的入侵,以英国为首的贩运鸦片的轮船,或堂而皇之地在各通商口岸公开停泊,大宗出卖;或化整为零利用“水上飞”强盗船以走私的形式在沿海各码头悄悄儿停靠,零星发售。于是数年之间,鸦片烟有如瘟疫一般在我国各个阶层中泛滥流行起来。开始只是茶馆儿里兼营烟馆,接着专业的烟馆纷纷开张。抽鸦片,既不同于抽旱烟,也不同于抽白面儿,二者的最大不同,在于抽鸦片是躺着抽的,有钱人大都由丫头或者小妾躺在对面做泡装烟并伺候把火。烟馆老板为了招徕烟客,开始改用女子伺候客人抽鸦片。久而久之,风气所开,介于堂子和野鸡之间的所谓“花烟间”,也就应运而生了。 “花烟间”,名义上是专由姑娘伺候做泡装烟的烟馆;实际上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瘾君子之意也不单单在于烟:烟瘾过足之后,色劲儿一上来,伺候烧烟的女子,立刻就可以变成伴宿的“花娘”。“花烟间”和“烟花女子”这两个名称,都和“烟”和“花(姑娘)”有关,很可能就是由此而来的。“花烟间”始创于光绪初年,最早在城内虹桥左近出现。由于嫖客大都是码头工人、车夫、轿夫、工匠、二爷(男仆)、船上的水手、来沪做小生意的买卖人、工厂中没有妻室的年轻人等等,而这些人又大都集中在紧挨着十六铺码头的小东门一带,加上这里货栈、客栈也比别处多,为了便于这些人就近光顾,花烟间逐渐往小东门一带迁移。后来租界繁荣,花烟间又往距离租界和码头都不太远的小北门发展,总人数约二百多人。 花烟间的最大特点,是不分白天黑夜,随时随地都接待客人。长三和幺二,除了身价高昂之外,“白昼宣淫”是绝不允许的;野鸡拉客,一般也在黄昏以后。因此“二十四小时全天营业”的花烟间,就特别受“时间紧张、抽空嫖妓”一类人的欢迎。开头花烟间只接待抽鸦片的客人,卖淫似乎是副业;发展到后期,逐渐两业并重,即便是不抽鸦片的客人,也可以到这里来得到性的满足。  花烟间妓女也分自混和卖身两大类,其中多数是逃荒来沪的苏北农民,既不识字,姿色也平平。有地方可以容纳嫖客的,就自己单独开设花烟间;没有地方可落脚的,就把女儿或儿媳卖给老鸨子。前一种多少还有些自由,后一种根本没有人身自由,收入全部归鸨母,而且不分白天黑夜,只要有人上门,就要接待。就是没有客人的时候,也要不停地为鸨母做针线活儿赚钱,生活苦不堪言,比野鸡还惨。  在上海的妓女中,生活最惨的还不是野鸡和花烟间妓女,而是所谓的“钉棚”,也就是设在闸北“棚户区”木板棚中的最下等妓院。这些妓女大都是从花烟间和野鸡中被淘汰下来的,不但年老色衰,而且几乎个个患有梅毒,为了活命,不得不继续出卖皮肉。一座钉棚,大者不过十几个平方米,小的只有五六个平方米。但就在这样狭小的天地之内,居然要容纳两三个甚至四五个老妓卖淫。“客人”来了,只用一块布在床与床之间隔开,行话叫做“拉布”,只求嫖客之间互相看不见而已。钉棚妓女接客一次收费两角至四角,最多五角,而老妓每天必须交给棚主或老鸨两块钱的“棚租”,否则不是不许继续做生意,就是受到狠毒的打骂。因此,每个老妓每天必须接客五至十个,才能维持生存。  “向导社”初创于抗日战争中的上海沦陷期,是一种以“导游”为名的变相妓院。“玻璃杯”则是茶座的女招待,也是变相的妓女,大约出现于四十年代。例如大新公司游乐场中,就有许多茶座,由年轻的女子当招待。她们打扮入时,身穿漂亮的旗袍,却在腰间系一个一尺见方的小围裙,以表明她的“女招待”身份。客人坐下喝茶,只是表面形式,她们主要通过打情骂俏与客人勾搭,双方谈得入港,付清茶资以后,就可以把女招待带到外面去吃饭、跳舞或过夜。如果谈不拢,一杯清茶、两碟瓜子的价格,至少也比市价高出十倍以上。 中国自从有了鸦片以后,“烟酒嫖赌”四宗法宝终于有机地结合起来,在“风月场”上大显身手,所向披靡,征服了无数浮浪少年、纨绔子弟,令他们沉沦孽海,无法自拔。  上面概略地介绍了晚清直到民国上海滩的妓院和妓女的情况,下面再介绍一下专门描写妓女生活的长篇狎邪小说《海上花列传》。  《海上花列传》, 是一部写于晚清光绪年间的长篇小说,以“烟酒嫖赌”四字为纲,主要描写当时上海洋场长三、幺二堂子和花烟间里的妓女生活,同时也涉及嫖客们所活动的那个阶层即官场和商界中形形色色的人物,并包括依附于这个阶层的“清客相公”和“跟班二爷”们,客观地反映了清末上海租界畸形社会中花天酒地、醉生梦死、坑蒙拐骗的真实面貌。  描写清末妓女生活的小说,鲁迅先生称之为“狭邪小说”,并在《中国小说史略》中把《海上花列传》评为这一类小说的压卷之作。他说: 上述三书(按指《品花宝鉴》、《花月痕》、《青楼梦》),虽意度有高下,文笔有妍蚩,而皆摹绘柔情,敷陈艳迹,精神所在,实无不同。特以钗、黛而生厌,因改求佳人于倡优;知大观园者已多,则别辟情场于北里①而已。然自《海上花列传》出,乃始实写妓家,暴其奸谲,谓“以过来人现身说法”,欲使“阅者按迹寻踪,心通其意,见当前之媚于西子,即可知背后之泼于夜叉;见今日之密于糟糠,即可卜他年之毒于蛇蝎”(第一回)。则开宗明义,已异前人…… ————————————  ① 北里——唐代长安的“北里”是妓院集中区,因此后世作为妓院的雅称。 《海上花列传》的作者韩邦庆(1856-1894),字子云,号太仙,别署大一山人,出书时则署名“花也怜侬”,江苏松江(今属上海市)人。父亲官刑部主事,作者自幼跟随父亲住在北京。可以相信,他一定能够讲一口流利的“京白”。但是,因为他的小说所描写的都是上海娼女,而当时上海的妓女大都以口操吴侬软语为时髦。作者为了追求“音容笑貌,惟妙惟肖”的效果,下笔的时候,所有对话,全用吴语。这可能是受了《红楼梦》的影响。他自己就说过这样的话:“曹雪芹撰《石头记》,皆操京语,我书安见不可操吴语?”曹雪芹笔下的各类人物,对话完全口语化,不但一扫明清小说中人物对话“不像话”的通病,而且也确实使《红楼梦》这部作品的语言生色不少,于是韩邦庆据此“效颦”起来。单就方言文学这个小范畴来说,他为吴语方言小说开先河,立样板,应该承认他的实践不但是成功的,而且取得了相当大的成就。可是就中国文学这个大范畴而言,他忽略了一个问题:尽管北京和上海都是当时中国的大都市,但北京是国都,首都语有作为全国通用语的优先权。用“京语”写的小说,在当时虽然并没有人推崇为“标准语”,却可以在全国范围内大致通行;而用吴语写的小说,即便在当时当地产生过“轰动效应”,一旦离开了吴语区,少数人也许还能看个大概,而大多数人就会无法理解,其难懂的程度,并不亚于读天书。一百年来的事实,有力地证明方言文学的生命力只存在于本方言区内。像《海上花列传》这样在中国文学史上占有一定地位的作品,离开了苏南、浙北,简直寸步难行,并不能被多数人所接受。  为了使更多的读者能够接触并理解这一文学名著,我们把它用规范的普通话进行了改写。将原书六十四回按情节重新编排为六十回,并且改写了部分回目。除了第一回中花也怜侬出场引出主线人物赵朴斋这一千多字、第四十一回中讨论《四书》酒令儿的几百字以及第六十回至第六十一回中论诗的几百字作为冗笔删去之外, 基本上按照原书的行文布局进行改写。改写者只改换语言,情节上没有任何改动。  《海上花列传》既然是一部写妓女的书,而且是写一个世纪以前的妓女,今天的读者阅读这部书,就应该先了解那个时代、那个社会,特别是当时上海妓女的生活和心态。关于上海妓女的种类,本文前面已经介绍了许多,读者已经有了一个大概的了解。由于《海上花列传》所描写的妓女以长三堂子为主,而且确实用了许多当时的妓女作为模特儿。今天的读者,如果对上海嫖界特别是长三堂子不太了解,对某些情节,是难于正确理解的。因此本书加了相当多的注释。下面再就当时长三堂子的实际情形,作一些具体的介绍,以补注释的不足。  (一)妓女的籍贯  长三堂子中的妓女,主要是苏州人,其次是常州、扬州、丹阳人,此外京津、两湖、四川等地的人也不少。不过凡是长三堂子中的妓女,一律以讲苏州话为时髦,因此不论妓女本籍何处,到了上海,都要学说苏州话,而且自认是苏州人。问她原住苏州何处,则总是答以“阊门”。有好事者填写《采桑子》两首: 阿侬惯在阊门住,不是苏州,也是苏州,说到丹阳掩面羞。烟花三月今谁数,不是苏州,也是苏州,明月箫声总是愁。 汉皋解佩人谁遇,不是苏州,也是苏州,神女巫山总可羞。胭脂北地惭无色,不是苏州,也是苏州,未改莲花一串喉。 第二首中的“莲花”,指京津妓女唱的莲花落小调。 正文 第 一 回 赵朴斋咸瓜街访舅  洪善卿聚秀堂做媒 话说清朝光绪年间,有一年早春,过了正月不久,在二月十二日的巳末午初时分①,上海华洋交界②的陆家石桥附近,有个年轻的乡下人,身穿月白竹布③长衫,外罩金酱宁绸④马褂,东张西望地从桥堍⑤快步走上桥来。 这个乡下人,也许是初来上海,扬着脑袋直眉瞪眼地只顾看那街上桥下的景致,不留神跟一个中年行人撞了个满怀,仰天一交跌倒。恰巧那天早上下过雨,桥面上还有积水,免不得把他的长衫下摆沾了些泥浆。那后生一骨碌爬了起来,一手拉住了中年人就乱嚷乱骂。那中年人再三分说是他撞了自己,他也不听。俩人一闹,不免围拢一些闲人来看热闹,也惊动了身穿青布号衣的中国巡捕⑥,过来查问。   那后生说:“我叫赵朴斋,要到咸瓜街去。哪里来的这个冒失鬼,撞了我一个仰八叉。您看,连马褂上都是泥浆了,我要他赔!” 中年人正要分说,那巡捕却笑着说:“刚才的事儿,我都看见了。你们俩的话,我也都听见了。人撞人的事情,还不是两个人都不小心?我劝你们就算了吧!以后可得留神! ” 那中年人听巡捕这么说,点点头顾自走了。赵朴斋拎着湿淋淋的长衫下摆,发急说:“我是出门来做客的,这叫我怎么去见我舅舅?”围观的人哄然大笑起来。那巡捕也笑着说:“你不会到茶馆里去打盆水先擦擦?”        一句话提醒了赵朴斋,正好这边桥堍就有个近水茶馆,当即进去占了个靠街的座位,叫堂倌打一盆洗脸水来,先擦了脸,接着细细地擦干净身上的泥浆,这才坐下来喝茶。等到衣裳快要干了,付了茶钱,又多给了几个小费,赶紧起身,直奔县城内咸瓜街中市,找到了永昌参店的招牌,踱进石库门①内,高声问:“洪善卿先生在店里吗?”小伙计急忙招呼,问明了姓名来意,去里面通报。 赵朴斋的舅舅洪善卿,长一张刀削脸、两只爆眼睛,本籍苏州人氏,世代以参茸为业,举家迁来上海已经二十多年,所开参店,生意还算兴隆。 洪善卿听说外甥来了,忙迎了出来。朴斋行过了礼,俩人就在栏柜外面的客座上坐下。小伙计送上烟茶。     善卿笑呵呵地说:“几年不见,长得这么高大了。要是在街上碰见,都不敢认啦!记得你今年才十七岁,是不是?你娘可好?你是什么时候到上海来的?你娘一起来了吗?” 朴斋回答说:“我是昨天坐船到的上海,住在宝善街悦来客店。我娘没来,叫我代她给舅舅请安!” 善卿问到来意,朴斋说:“我娘说我年纪一年比一年大了,总在家里呆着也不是事儿,就叫我到上海来找舅舅,看有什么合适的买卖学着做做。”善卿说:“这话倒是不错,只是如今上海滩上的买卖也不是那么好做的。你今年十七岁了,当学徒年纪已经太大,当老板好像还太小,当伙计你又没有学过,干什么都外行,插不进手。〖话是实话,但也有推诿的意思。〗只好等一等,看有什么适合你做的事情没有。” 朴斋想想,这话也是实情,只好道谢,托舅舅随时注意。 说话间,听得天然几①上自鸣钟连敲了十二下。善卿叫过小伙计来,吩咐单独开饭。〖不和舅妈一起吃饭,明显是不太亲近。〗不一会儿,搬上四个盘两个碗,还有一壶酒,甥舅二人就在外店堂对坐共饮,闲话些年景收成和亲戚邻里的近况。善卿说:“记得你还有个妹妹,如今也长大了吧?可有许配人家?”〖伏笔。〗朴斋说:“妹妹今年也十五岁了,还没有许亲。”善卿问:“家里还有什么人?”〖哥哥都不知道妹妹家有多少人口,可见平时很少来往。〗朴斋答:“就我们娘儿仨,还有个女佣人。”善卿说:“人口少,开销也省。”朴斋说:“一年的田祖,节省一些,也勉强够用了。”〖说明赵朴斋是个小地主。〗  两个人边吃边谈,善卿说:“你一个人住在客店里,没人照应,我不大放心。上海这地方,专好欺负乡下人。你还是搬到家里来住吧。”〖这句话,倒又显得亲近起来。实际上,是一句客气话。〗朴斋生怕住在舅舅家里受到管束不得自在,忙申辩说:“不用了。我有个米行里的朋友,叫张小村,也到上海来做生意,跟我住在一起,我们就互相都有照应了。”善卿听了,沉吟说:“既然你有朋友住在一起,也就算了。不过起居饮食、银钱衣服都要格外当心。这样吧,一会儿我跟你一起到客栈去认识一下你的那位朋友,当面再托托他。”  俩人吃过了饭,擦了脸,小伙计撤走了残汤剩水,善卿把一只水烟筒递给朴斋说:〖赵朴斋才十七岁,就已经抽烟了。可见这是当时的民风。〗“你坐一会儿,我还有点儿小事儿,办完了就跟你一起到宝善街去。”朴斋点头答应。善卿顾自进里屋去了。朴斋独自坐着闷头抽烟,直等到两点钟过后,善卿方才出来,先跟柜上交代了几句,这才和朴斋一起出了大门。        俩人出门儿向北过了陆家石桥,叫了两辆东洋车②,一直拉到宝善街悦来客店门口停下。善卿付了车钱,朴斋就把善卿带进了栈房。那同住的张小村已经吃过中饭,床上铺着大红绒毯,摆着闪闪发亮的烟盘,正吸得烟雾腾腾的。〖张小村是个米行的伙计,也抽鸦片,可见当时抽鸦片十分普遍。〗见赵朴斋同洪善卿一起走进房来,料想必定就是他舅舅,忙丢下烟枪起身相见。洪善卿一拱手,先问:“尊驾可是姓张?”张小村答:“正是。老伯可是善卿先生?”善卿说:“岂敢,岂敢!正是在下。”小村说:“未曾过府问候, 倒劳老伯枉顾,实在失礼! ”  俩人谦逊了几句,对面坐定。赵朴斋取一只水烟筒递给舅舅。善卿说:“舍甥初次到上海,全仗提携照应。”小村说:“小侄年轻,也是什么事儿都不懂。既然一起来了,无非是互相照应而已。”又说了几句客套话,善卿放下了水烟筒,小村就让他到床上去抽鸦片烟。善卿说声“不会”,〖当老板的倒不会抽鸦片,在当时就算是“规矩人”了。〗继续坐着聊天儿。  两个生意中人,聊了几句买卖上的事情,一聊就聊到了堂子、倌人①上去,说得眉飞色舞,津津有味。 张小村多次来过上海,对棋盘街一带的堂子、倌人还挺熟的。善卿刚说起西棋盘街聚秀堂有个倌人叫陆秀宝的还不错,小村就说闲着也是闲着,不妨去打个茶围②解解闷儿。朴斋坐在一边儿,听他们说要到堂子里去,就有点儿坐不住了。〖蠢蠢欲动。〗正好小村递过水烟筒来,就在他耳边小声说了几句。小村回头笑着跟善卿说:“朴兄也想到堂子里去见识见识,您看,怎么样?”善卿考虑到朴斋年纪还太小,跟自己又是甥舅关系,不觉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好半天沉吟不语。小村笑着打圆场说:“朴兄到上海来学做买卖,早晚也是生意中人;要是连堂子里的规矩都不懂,往后怎么应酬?”善卿笑着点了点头,不言语了。〖要学做生意,就必须连生意人的基本功“吃喝嫖赌”都学会。〗 朴斋见舅舅已经默许,忙着催小村收起烟盘动身。小村换了一套簇新的行头④:头戴瓜棱小帽,脚登京式镶鞋,身穿银灰杭线长袍,外罩宝蓝宁绸马褂,再把脱下来的衣裳一件件都叠好收起,这才与善卿揖让同行。 朴斋拽上房门,随手锁了,跟着善卿、小村出了客店。转了两个弯,就到西棋盘街。见一家大门上用铁管子撑着一盏八角玻璃灯,上写“聚秀堂”三个朱红大字。〖聚秀堂是幺二堂子。长三堂子出现之前,幺二堂子就是上海最高级的妓院了。这种妓院都以某某堂命名,所以当时的嫖客们就把妓院称为“堂子”。〗善卿招呼小村、朴斋进去,外场①认得善卿,忙喊:“杨妈,庄大少爷的朋友来了。”楼上答应了一声,接着就是噔噔噔一路脚步声到楼梯口迎接。 三人上楼,杨妈见了说:“洪大少爷,请屋里坐!”一个十三四岁的大姐儿②,早打起帘子等候。不料屋里先有个人横躺在榻床③上,搂着个倌人正在调笑;见善卿进房,这才推开倌人,起身招呼。又向小村、朴斋也拱一拱手,随口问了一声“尊姓”。善卿代为回答了,又转身对小村介绍说:“这位是庄荔甫先生。”小村也拱拱手,说声“久仰”。〖人物通过人物的牵引,逐渐登场。〗  那倌人掩在庄荔甫背后,等大家坐定了,才上前来敬瓜子。大姐儿也拿过水烟筒来敬烟。荔甫对善卿说:“正要去找您。有一票货色,您看看谁有胃口。”说着,打身上摸出个折子来,递给善卿。善卿打开一看,见上面开列的是些珍宝、古玩、书画、衣服之类,下角标明价码儿,不由得皱着眉头说:“这种东西,只怕难销呢!听说杭州的黎篆鸿来了,要不要去问一声他看?”荔甫说:“黎篆鸿那儿,我已经叫陈小云拿折子去给他看过了,还没回音。”善卿问:“东西在哪儿?”荔甫说:“就在宏寿书坊。” 赵朴斋听他们说起生意经来,心里不耐烦,就回过头去细细打量那倌人:只见她一张雪白的圆脸儿,五官端正,七窍玲珑,最可爱的是一点朱唇时时含笑,一双俏眼处处生情;头上戴一只银丝蝴蝶,上身穿一件东方亮竹布衫,罩一件玄色①绉心缎镶背心,下束一条膏荷绉心月白缎镶三道绣织花边的裤子。  朴斋看得出神,被那倌人发觉了,微微一笑,慢慢走到大穿衣镜前面,左照照,右照照,装模作样地掠了掠鬓角。朴斋看入迷了,不觉得目光也跟了过去。  这时候,忽听善卿高声说:“秀林小姐,我给你秀宝妹妹做个媒人好不好?”朴斋这才知道那倌人是陆秀林,不是陆秀宝。只见秀林回过头去笑着说:“照应我妹妹,那还有啥不好?”随即高声喊杨妈。杨妈正好来沏茶递手巾,秀林就叫她喊秀宝来加茶碗。杨妈问是哪一位,善卿伸手指着朴斋说:“是赵大少爷。”〖舅舅居然给外甥“做媒”叫妓女,可见当时社会上对“嫖妓女”一事看得十分普通。〗杨妈瞟了两眼,犹疑地问:“可是这位赵大少爷?我这就去叫秀宝小姐来。”接过手巾把儿,连忙噔噔噔地跑出去了。  不多会儿,一路响起咯噔咯噔的小脚声②,秀宝来了。朴斋眼望着帘子,见秀宝一进屋,先取瓜子碟子,从庄大少爷、洪大少爷顺次敬去;敬到张小村、赵朴斋两位,问了尊姓,就向朴斋微微一笑。朴斋见秀宝也是小圆脸儿,跟秀林一模一样,只是比秀林年纪轻些,个儿矮些。要不是俩人在一起,简直分不出来。  秀宝放下碟子,挨着朴斋坐下。〖这是妓院的规矩。谁叫的妓女,就必须挨着谁坐。〗朴斋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了,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左不是,右不是,坐又坐不定,走又走不开。〖第一是刚从乡下来的土鳖,第二是有舅舅在座。〗幸亏杨妈来说:“赵大少爷,请到秀宝屋里去坐。”秀宝说:“一起请过去吧!”大家听说,都站起来相让。荔甫说:“我来引导。”正要前头领路,被秀林一把拉住袖口嗔着说:“你别走哇,让他们去好了。”  善卿回头一笑,就和小村、朴斋跟着杨妈走到隔壁秀宝房里。这房间的铺设装潢,跟秀林的房间不相上下,穿衣镜、自鸣钟、泥金笺对、彩画绢灯样样都有。大家随意散坐,杨妈沏了茶,又叫大姐儿来装水烟。接着外场送进干鲜果品来,秀宝一手托了,又敬一遍,这才还去跟朴斋并排坐着。  杨妈站在一旁,问善卿:“赵大少爷的公馆在哪里?”善卿说:“他跟张大少爷一起住在悦来客店。”杨妈转身问小村:“张大少爷有相好的吗?”小村微笑着摇头。杨妈说:“张大少爷要是没有相好的,也交一个嘛!”小村笑着打趣说:“是你叫我交相好的呀?那我就交你吧!好不好?”说得大家全都哄然笑了。杨妈也笑着说:“有了相好的,跟赵大少爷一起来走走,不也热闹点儿吗?”小村笑而不答,管自到榻床上躺下抽烟。〖显得比赵朴斋老到。〗  杨妈向朴斋说:“赵大少爷,您来做个媒人吧!”朴斋正在跟秀宝鬼混,装作没听见。秀宝挣脱手说:“叫你做媒人,怎么就不说话了?”朴斋还是不言语。秀宝娇嗔地说:“你说话呀!”朴斋没法儿,瞅着小村的脸色正要说话,小村只顾抽烟不理睬他。正尴尬中,恰好庄荔甫掀帘子进来,朴斋起身让坐。杨妈见没意思,才和大姐儿出去了。  荔甫和善卿对坐着讲一些买卖上的事情,小村独自躺着抽鸦片。秀宝两只手按住朴斋的双手,不许他乱动,〖可见已经乱动了。〗只跟他嘀嘀咕咕地小声说话,一会儿说要看戏,一会儿说要吃酒。〖施展本事要赵朴斋花钱。〗朴斋嘻着嘴吃吃地笑,并不答应。秀宝就滚在他怀里撒娇,朴斋趁势一手搂住了她,另一只手伸进她那五寸来宽的袖子里去,直往上摸。〖当着人敢于这样做,可见在乡下也不是一个老实孩子。〗秀宝双手护住了胸脯,发急说:“别这样嘛!” 小村见了,“噗”地喷出了一口烟,笑着说:“你放着‘水饺子’不吃,倒要吃‘肉馒头’!”朴斋不懂,〖居然不懂?〗问小村:“你说什么?”秀宝忙挣开身子站起来,又拉了朴斋一把说:“你别去理他,他拿你打哈哈呢!”又斜睨着小村,撇着嘴说:“你相好的不肯交,疯话倒是挺会说的。”一句话说得小村有点儿不好意思,讪讪地站起身来,装做去看几点钟。 善卿觉着小村的意思是要走了,也站起来说:“咱们一块儿吃晚饭去。”朴斋听说,急忙摸出一块洋钱来扔在盘子里。〖嫖界规矩:哪怕是最好的朋友,一进妓院,个人的嫖账各人自己支付。赵朴斋是到陆秀宝房间里打茶围的,这个“盘子钱”,就只能由赵朴斋自己付,不能由舅舅付。〗秀宝见了说:“再坐会儿嘛!”一面叫秀林:“姐姐,客人要走了。”庄荔甫听见,也从隔壁房间里出来,秀林又牵着他袖口说了几句悄悄儿话,这才和秀宝一起送到楼梯口,齐声说:“等会儿都请过来呀!”四个人连声答应着,一起下楼。  四个人离了聚秀堂,出西棋盘街北口,进了保合楼饭庄,拣了正厅后面小小一间阁子坐下。堂倌送上烟茶,并请点菜。洪善卿开了菜单子,看看钟,已经过了六点,就叫烫酒。大家让张小村上座,小村执意不肯,苦苦地推庄荔甫坐了。以下小村次座, 朴斋第三, 善卿主位。  上了两道菜,荔甫又跟善卿谈起生意来。小村还搭得上几句,朴斋本来就不懂,也无心去听。 刚喝了几口酒,听见侧厅里又弹又唱,十分热闹。朴斋想一探究竟,就推说解手,溜了出来,站在玻璃窗下偷偷儿往里张望。只见厅房里一张圆桌,六位客人,却有许多倌人团团围绕,加上跟局的老妈子、小大姐儿,挤了满满一屋。其中有个胖子向外坐着,紫赯色的脸皮,三绺长须,一个人叫了两个局。右首的倌人正在唱《采桑》,被琵琶遮住了脸,不知长得怎么样;左首的那个年纪虽然大了些,倒也还风韵犹存,见胖子豁拳输了,就要代酒。胖子不要她代,一面伸手拦她,一面伸下嘴去要喝,不料被右首那个倌人停了琵琶,从胖子腋下伸过手来,悄悄儿端走那杯酒,递给她的老妈子喝了。〖描写妓女代酒的场面。〗胖子没看见,喝了个空,引得大家“轰”地笑了起来。 朴斋看了,心里痒痒的,十分羡慕,〖羡慕什么?羡慕一个人叫两个局?〗偏巧不知趣的堂倌从身后经过,十分客气地请他快去吃菜喝酒,朴斋只得归位。 直到点的六个菜都上完了,庄荔甫还在指手划脚地说个不停。堂倌见客人们不大用酒,就去端来下饭菜。善卿又每位敬了一杯酒,这才各拣干稀饭吃了,擦脸散坐。堂倌呈上账单,善卿看了一眼,叫记在永昌参店账上,堂倌连声答应。 四人又略坐了会儿,离座出来。刚走到正厅上,正好侧厅里那个胖子从厅外解手回来,一见洪善卿,嚷着说:“善翁也在这里,巧极了,里面坐!”不由分说,一把拉住;又拦住仨人说:“一块儿叙叙吧!”荔甫告辞先走了。小村向朴斋丢个眼色,俩人也就推说有事,跟善卿拱手作别,走出保合楼饭庄。 【简评】 这开篇第一回,介绍了本书主角赵朴斋的来历。他是一个乡下土财主的少爷,年仅十七岁。大概读过几年书,什么本事也没有,仅仅因为舅舅在上海开参行,他母亲就打发他到上海“学生意”来了。 于是故事从赵朴斋所遇见的几个人物间展开。 赵朴斋首先遇见的,是他的舅舅洪善卿。这是一个开参行的老板,年纪大约四十上下。从他看见外甥来了,并不招呼外甥去见舅母,可以感觉到他和赵家的关系并不是很好。所谓的要外甥“搬到家里来住”,也不过是一句“门面上”的客气话,并不真心。所以后来外甥说“有人一起来”,他就顺坡下驴了。不过究竟还是甥舅,不太放心,要去看看这个张小村的人品究竟如何。 一个十七岁的男孩儿,用今天的眼光来看,还是个孩子。但是在当时的商界人士看来,却已经是“半大人”了。所以做舅舅的问也不问一声,就拿水烟筒过来给外甥抽。后来赵朴斋带着舅舅到客栈见了张小村,这个张小村究竟多少年纪,书中虽然没有介绍,估计年纪不会太大,最多不过二十多岁。但是洪善卿见到了他,两人一聊,就聊到了堂子、妓女身上去。可见当时社会风气,并不觉得这是“下流勾当”。特别是张小村提出要去堂子里走走,赵朴斋表示也想去见识见识的时候,洪善卿虽然觉得赵朴斋年纪还太小,再说,“舅舅带着外甥一起嫖妓女”,也有些说不过去,但是仅仅听了张小村一句:“朴兄到上海来学做买卖,早晚也是生意中人;要是连堂子里的规矩都不懂,往后怎么应酬?”就笑着答应了。在今天看来,这都是“出格”的事情:舅舅不像舅舅,外甥也不像外甥。但在当时的商界,这却是很“正常”的事情。 本书的写法,人物的出场,大都是一个人带出另一两个人。从赵朴斋带出洪善卿、张小村,再从洪善卿说起妓女而去见识陆秀宝,又在妓院中遇见洪善卿的朋友庄荔甫,于是人物一个个相继出场。 第一个妓女的出场,只是轻描淡写地画一笔,对妓女的刻划,要在后文逐渐展开。 别看赵朴斋只有十七岁,进妓院绝不是第一次了。你看他到了陆秀宝房间里,当着舅舅的面,就肆无忌惮地和陆秀宝取闹,临走大大方方地付“盘子钱”,都透着很内行,说明他已经是一个“年轻的老嫖客”了。 正文 第 二 回 花烟间初识王阿二  愣头青再会清倌人 赵朴斋一面走一面嘀咕:“你干吗要走哇?白吃的酒,不吃白不吃!”张小村啐了他一口说:“他们叫的是长三①,你去叫幺二②,不倒面子么?”朴斋才知道有这个缘故。想了想,又说:“庄荔甫可能在陆秀林那里,咱们也到秀宝那里去打茶围,好不好?”小村又哼了一声说:“他不跟你一起去,你去找他干吗?这不是找人讨厌吗?”朴斋说:“那么到哪儿去呢?”小村冷笑着说:“也难怪你,头一次到上海,哪儿知道这里面的路道?照我看,别说是长三书寓了,就是幺二堂子,你也别去的好。她们都是看惯了大场面的,你拿三四十块大洋到那儿去花,她们也看不上眼。何况陆秀宝还是个清倌人③, 你可有几百块大洋,去给她梳拢④开包?就是省点儿,也得一百开外,犯不着,何况还不一定是原封货。你要是想玩儿真的,不如找个实在的地方,倒还实惠些。”〖一副老上海、老嫖客的口气。〗朴斋问:“什么地方?”小村说:“你要去,我带你去就是了。比起长三书寓来,不过地方小点儿,人是差不多的。”朴斋说:“那咱们这就走一趟吧!”〖急不可耐。〗  小村站住抬头一看,正走到景星银楼门前,就说:“你要去的话, 咱们往这边儿走。”说着就回转身,领着朴斋重又向南,过打狗桥⑤,走到法租界新街尽头一家,门口挂一盏熏黑了的玻璃灯,跨进门口就是楼梯。朴斋跟小村走上去一看:只有半间楼房,狭窄得很,左首横放着一张广漆大床,右首把搁板拼做一张烟榻,却是向外对着楼梯摆的,靠窗一张杉木梳妆台,两边儿各有一张“川”字交椅。就这么点儿东西,倒铺排得花团锦簇的。  朴斋见屋里没人,就低声问小村:“这里可是幺二么?”小村笑着说:“不是幺二,是阿二。”朴斋问:“阿二是不是比幺二更省点儿?”〖一副乡下土少爷的傻样。〗小村笑而不答。忽听得楼梯下有人高声喊叫:“二小姐,来呀!”喊了两遍,才有人远远答应,一路嬉笑而来。朴斋还在问,小村忙告诉他说:“这儿是花烟间①。”朴斋还问:“那么为啥叫做‘阿二’呢?”小村有点儿不耐烦了,低声说:“是她的名字叫王阿二。你给我好好儿坐着,别多说话!” 话音儿未绝,那王阿二已经上楼来了。朴斋也就不再言语。阿二一见小村,就蹿过去嚷着说:“好哇,你骗我不是?你说回去两三个月,直到这会儿才来!是两三个月吗?只怕有两三年了吧?我叫张妈到客店里去找过你好几次,都说是没回来,我还不相信呢!隔壁郭姥姥也来看过你,都说你不会回来了。你的嘴是不是放屁?说的话有一句做到吗?我倒是准备好了,你要是再不来,干脆跟你干上一场,且看是谁输谁赢!”〖描写烟花间下灯妓女的口吻,如见其人。也不由使人想起邓丽君的歌曲:“你说过两天来看我,一去就是一年多……”〗 小村忙陪笑央告说:“你别生气, 听我跟你说!”就凑在阿二耳朵边轻轻地嘀咕。说不到三四句,阿二忽然跳了起来,沉着脸说:“你倒真精, 想把湿布衫给别人穿上②,你自己好溜,是不是?”〖暗写小村要把赵朴斋介绍给阿二,自己撤身。〗小村发急说:“不是,不是,你听我把话说完了嘛!”  王阿二滚在小村怀里不依不饶,小村叽叽咕咕地跟她不知分说些什么,只见小村边说边往这边努嘴。王阿二回头瞟了朴斋一眼,接着小村又小声说了几句。阿二问:“那么咋办呢?”小村说:“我是外甥打灯笼──照旧!”〖暗写张小村的精明。〗  王阿二这才罢了,站起身来剔亮了灯台,一边问朴斋尊姓,一边从头到脚仔细打量。朴斋被她看得不好意思起来,转过脸去装作看墙壁上的屏条。这时候,一个半老徐娘,一手提把水壶,一手托两盒烟膏,蹭上楼来。见了小村,也说:“啊哟,张先生吗?我还只当您不来了呢!还算是个有良心的。”阿二说:“呸!他要是有良心,狗也不吃屎了!”小村笑着说:“我来了倒说我没良心,从明天起不来了。”阿二也笑着嗔他说:“你敢!” 说笑间,那半老徐娘已经把烟膏放进烟盘里,点上了烟灯,沏上了茶,提起水壶管自下楼去了。阿二靠在小村身边,烧起烟来;见朴斋独自坐着,就说:“到榻床上来躺躺嘛!” 朴斋巴不得有这一声,随即在烟榻下首躺下。看阿二做好一个烟泡,装在枪上递给小村。小村唏溜溜地直吸到底。接着又做了一个,小村也吸了。做到第三个,小村说:“不抽了。”阿二就调过枪嘴来递给朴斋。朴斋抽不惯,刚抽了半口,斗门就堵住了。阿二接过烟枪去用签子捅开,递给朴斋再抽,又堵住了。阿二斜着眼睛嗤地一笑。朴斋欲火刚刚升起,被她一笑,心里越发痒痒的。阿二拿签子打通烟眼,替他把火,朴斋趁势捏住她手腕。阿二抽回手去,在他大腿上使劲儿拧了一把,拧得朴斋又疼又酸又舒服。〖描写乡下小少爷进城嫖妓女,既内行,又外行,他在乡下学到的一点儿嫖经,不够用了。〗  朴斋抽完了一个烟泡,偷眼去看小村,只见他闭着眼睛,朦朦胧胧地似睡非睡。朴斋低声叫:“小村哥!”连叫两声,小村只摇手不答应。阿二说:“正在过瘾呢,随他去吧。”朴斋也就不叫了。 ① 做泡烧烟──指做烟泡和伺候别人抽鸦片烟。抽鸦片之前,要把烟膏从烟盒里用烟签挑出来,在一块铜烟板上调弄成枣核儿形中空的烟泡,叫作“做泡”。把做好的烟泡一个个存在盒子里,抽的时候取出一个来,安在烟枪的瓷斗上,放在烟灯上面的小口子上烧,叫做“烧烟”。有钱人抽鸦片,做烟泡和把火烧烟的差使另由婢仆担任。  王阿二干脆挨近朴斋身边来,拿签子给他做泡烧烟①。朴斋心里热得像火炭一般,只是碍着小村,不敢动手,光是目不转睛地傻瞧着。见她雪白的脸蛋儿,漆黑的眉毛,亮晶晶的眼睛,红艳艳的嘴唇,真是越看越爱,越爱越看。〖刚进门的时候不描写,放到这时候才描写,恰到好处。〗阿二见他这个劲头,笑问:“你看什么?”朴斋想说又不敢说,也嘻着嘴笑了。阿二知道他是个没有开过荤的愣头青,看他那种腼腆的样子,心里直觉得好笑。装上烟,把枪头塞到朴斋嘴边说:“喏,抽吧!”自己起身,从桌上取过茶来喝了一口。回身见朴斋不抽烟,就问:“要不要喝口茶?”说着,就手把半杯剩茶递给他。慌得朴斋一骨碌爬了起来,双手来接,却正好跟阿二面对面地撞上了,淋淋漓漓地泼了一身茶水,几乎连茶杯都打翻了,引得阿二放声大笑起来。这一笑把小村笑醒了,揉着眼问:“你们笑什么?”阿二见小村愣头愣脑的样子,拍手弯腰,更加笑个不住。朴斋也跟着笑了一阵子。〖细节描写,十分到位。〗  小村坐起身来打了个哈欠,对朴斋说:“咱们走吧!”朴斋心知他是因为这烟不好,不过瘾,急要着回去,只得说“好”。小村又跟阿二轻声地说了好些话,这才下楼。朴斋跟脚也要走, 阿二一把拉住朴斋的袖子,悄悄儿地说:“明天你一个人来。”〖关键的一句。〗  朴斋点点头,忙跟上小村,一起回到悦来客店。小村的瘾没过足,还要抽烟,朴斋先自睡下。躺在被窝儿里,想想王阿二临别时情意缠绵,也算是有点儿缘份,可是又丢不开陆秀宝:秀宝毕竟比阿二要标致些;想要兼顾,无奈银钱又不多。这个想想,那个想想,翻来覆去的,怎么也睡不着。〖一副馋猫心态。〗等到小村抽够了烟,清出了烟灰洗干净了手,收拾要睡,朴斋却又披衣坐起,取水烟筒抽了好几口烟,再躺下去。这一回却不知不觉睡着了。  一觉睡醒,已经是早上六点钟。看看小村,打着微微的鼾声,睡得正香。朴斋独自起身,叫店里伙计打水洗了脸,想到街上去吃点儿早点,顺便闲逛逛,就把房门掩上,踱出店来。  出了宝善街,在石路口长源饭店吃了一碗二十八个钱的大肉面。〖注意价格:当时的素面是十文钱一碗,所以二十八文钱的面就已经很高级了。〗由石路转到四马路,东张西望,见前面不远就是尚仁里。听说尚仁里都是长三书寓,就转了进去随便瞧瞧。只见胡同里家家门口贴着红纸笺条,写着倌人的姓名。其中有一家,石刻的门坊,挂着黑漆金书的牌子,写的是“卫霞仙书寓”五个大字。  朴斋站在门口,向门里张望,只见老妈子蓬着头,正在天井里浆洗衣裳,外场跷着腿,在客堂间里擦玻璃灯罩。有一个十四五岁的大姐儿,嘴里不知咕噜些什么,从里面低着头跑出大门来,跟朴斋撞了个满怀。朴斋正要发作,那大姐儿反而张嘴就骂:“瞎了眼啦?撞坏老娘了!”朴斋一听这娇滴滴的声音,早把一腔怒气全消化了;再看她模样俊秀、身材伶俐,自己倒嘻嘻地笑了起来。那大姐儿撇下朴斋,正要往外跑,忽然从门里又跑出个老婆子来,招着手儿高声叫喊:“阿巧,甭去了!”那大姐儿听了,就噘着嘴,一路咕噜着慢慢地走了回来。〖虽然是不相关的插笔,也写得有声有色。〗  那老婆子正要进去,一眼看见朴斋,觉得有些奇怪,就站住脚,上下打量。朴斋不好意思,这才讪讪地走开。  出了尚仁里,到华众会①楼上沏了一碗茶,直坐到十二点钟前后,才回客店。这时候小村也起来了,店伙计送上饭来,两人用过,洗了脸,朴斋就要去聚秀堂打茶围。小村笑着说:“这早晚,倌人们都还睡在床上,去干吗?”朴斋听如此说,也无可奈何。  小村铺开烟盘,躺下抽鸦片。〖这就是“生意人”的日常生活。〗朴斋也躺在自己的床上,眼睛瞅着帐顶,心里胡思乱想,右手食指抵住门牙轻轻地咬那指甲;〖侧写百无聊赖,心不在焉。〗一会儿又起来在房里转圈儿,踱来踱去,也不知踱了有几百圈儿了。见小村烟瘾没过足,不好催他,只得长长叹一口气,重又躺下。小村暗暗好笑,也不去理他。等到小村抽了有三四个泡,朴斋已经等得不耐烦,频频催促了。小村只得勉强起身,换了身衣服,跟朴斋一起往西棋盘街走去。  到了聚秀堂, 只见两个外场和两个老妈子坐在客堂里碰和②,其中一个忙丢下牌到楼梯口去喊了一声:“客人来了!”朴斋急忙三步并作两步爬上楼去,小村也随后跟着。到了房里,只见陆秀宝坐在靠窗的桌子前面,对着紫檀木镜台,正梳头哩!杨妈在她背后用篦子篦着,一个大姐儿在旁边理那掉下来的头发。小村和朴斋就在桌子两边的交椅上坐下。秀宝笑问:“吃过饭了吗?”小村答:“吃过一会儿了。”秀宝又问:“这么早哇?”杨妈接口说:“他们客店里都是这样的,到了十二点钟就开饭。不像咱们堂子里,没个准时间,总是比人家晚。”  说话间,陆秀宝的头梳好了。外场提水壶来沏茶,杨妈拧了手巾把儿,大姐儿点上了烟灯,把水烟筒递给了朴斋。秀宝请小村到烟榻上去抽鸦片,自己脱下蓝洋布衫,穿上件玄绉背心,走到大穿衣镜前,前后左右地端详。忽听得隔壁喊杨妈,是陆秀林的声音。杨妈答应着,忙收拾起镜台,到秀林房里去了。  小村问秀宝:“可是庄大少爷在这里?”秀宝点点头。朴斋听见了,就要过去打招呼,小村连忙喊住。秀宝也拉住朴斋的袖子,要他坐下。朴斋被她一拉,趁势在大床前面的藤椅上坐下。秀宝就坐在他大腿上,跟他唧唧哝哝地说话,朴斋茫然不知所云;〖究竟是乡下人,听不懂妓院里的“行话”。〗秀宝又说了一遍,朴斋还是不懂。秀宝没法儿,咬着牙用一个手指头戳着他的脑门儿发恨说:“你这个人哪!”想了一想,又拉起他来说:“你过来,我跟你说。”      两个人去横躺在大床上,背着小村,才渐渐说明白了。过了一会儿,秀宝忽然 “咯儿咯儿”地笑着叫唤:“啊哟,别价!”一会儿又尖声大叫:“哎哟,杨妈快来呀!”接着“哎哟哟”喊个不住。杨妈从隔壁房间跑了过来,发话说:“赵大少爷,别闹嘛!”朴斋只得松开手。秀宝起身,掠了掠鬓脚,杨妈从枕边拣起一支银丝蝴蝶来替她戴上,又说:“赵大少爷别这么闹,我们秀宝小姐可是个清倌人哪!”  朴斋嘻嘻傻乐,到烟榻下手跟小村对面歪着,轻声儿地说:“秀宝跟我说,要吃一桌酒。”小村问:“你想吃吗?”朴斋说:“我答应她了。”小村冷笑两声,过了一会儿,这才说:“秀宝可是个清倌人哪,你知道吗?”秀宝插嘴说:“清倌人么,就没客人来吃酒了,是不是?”小村冷笑说:“清倌人只许吃酒不许闹,还挺凶的呢!”秀宝说:“张大少爷,我家佣人说错了一句话,有什么大不了?您是赵大少爷的朋友,我们只望您多多照应,哪能撺掇赵大少爷来找我们的碴儿?您当大少爷的,也犯不着吧?”杨妈也说:“我请赵大少爷别闹,也没说错了什么话;即便我说错了,得罪了赵大少爷,赵大少爷自己也挺能说的嘛,哪儿用得着别人教他?”秀宝说:“幸亏赵大少爷是个明白人,要是听了朋友的话,那可就好极了。”〖张小村是个老嫖客,知道赵朴斋要吃亏,可是这种事情,又无法相劝。〗  正说间,忽听得楼下喊:“杨妈,洪大少爷上楼啦!”秀宝这才住了嘴。杨妈忙迎了出去,朴斋也站起来等候。不料门外一路脚步声,却到隔壁陆秀林房里去了。不多会儿,洪善卿与庄荔甫都过秀宝房里来,小村和朴斋忙招呼让坐。朴斋暗暗叫小村替他说请吃酒的事儿,小村只是冷笑,并不开口。秀宝看在眼里,就发话说:“请客吃酒,有什么不好意思说?‘赵大少爷请你们吃酒’,说一声,不就得了?”朴斋只好这样说了一遍。荔甫笑着说:“理当奉陪。”善卿沉吟说:“可就是咱们四个?”朴斋说:“四个人太少。”随即问小村:“你可知道吴松桥在哪里?”〖又要引出一个人物来。〗小村说:“他在义大洋行里,你哪儿请得到他呀!还得我去替你们找。”朴斋说:“那么劳驾你替我去跑一趟吧,行吗?”  小村答应了。朴斋又央善卿代请两位。荔甫说:“那么去请陈小云吧。”善卿说:“一会儿我随便碰到谁,就跟他一起来好了。”说着,站了起来:“现在我先去办点儿事儿,六点钟再来。”朴斋再三拜托。 秀宝送善卿走出房间。庄荔甫随后追上,叫住善卿说:“你碰见陈小云,替我问一声:黎篆鸿那儿的东西,是不是拿去了?”善卿点头答应,下楼走了。 【简评】 这一回书,写了两件事情。第一是让读者见识一下什么叫做“花烟间”。这个王阿二,分明是张小村的老相好,现在可要布给什么也不懂却想装大个儿的愣头青赵朴斋了。 第二,写赵朴斋见了陆秀宝和王阿二,两个都想抓住,有些心猿意马。最后决定去找陆秀宝,并在她那里请客吃花酒。 一个十七岁的乡下孩子进城来学“做生意”,居然是从学习怎么嫖妓女开始的。今天的人,一定觉得很奇怪,甚至不可思议;可是那时候的人,却把这个看作是经商者必经的道路。就好像读书人要做官,必须通过考试一样。这,就是经商者的“正途”。关键看你在孽海中,是不是把持得住自己! 文中处处显示小村的老到和朴斋的无知,两人对照,写得十分到位。 正文 第 三 回 喝干醋阿金遭责打  吃花酒善卿两头忙    洪善卿出了西棋盘街,恰好有一辆空洋车拉过,就坐了上去,一直坐到四马路西荟芳里。停下车,打发了车钱,进了胡同口沈小红书寓,〖沈小红是本书主角之一。这里没出场,先挂个号。〗站在天井里就喊“阿珠”。一个老妈子从楼窗口探出头来往下一看,说:“哟,是洪老爷呀,〖洪善卿年纪不大不小,所以有喊他“洪大少爷”的,也有喊他“洪老爷”的。〗快请上来。”善卿问:“王老爷在这里吗?”阿珠说:“没来过。有三四天没来了。不知道他在哪里。”善卿说:“我也好几天没见到他了。先生①呢?”阿珠说:“先生坐马车兜风去了。您上楼来坐会儿吧。”善卿已经转身出门,随口回答:“不了。”阿珠还在探身招呼:“见到了王老爷,跟他一起来呀!” 善卿从同安里穿出三马路,到公阳里周双珠家。走进客厅,只有一个打杂的喊了声“洪老爷来了”,楼上也不见答应。善卿上楼,四处静悄悄儿的。自己掀帘子进房,竟不见一个人。善卿在榻床上坐下,周双珠这才从对面房间里款款地出来,〖从洪善卿引出周双珠。〗手里还拿着水烟筒。见了善卿,笑着问:“昨儿晚上你从保合楼出来,到哪儿去了?”善卿说:“我回家去了。”双珠说:“我只当你和朋友打茶围去了,叫阿金她们等了你好久,你倒回家去了。”善卿笑着说声:“对不起!”  双珠也笑着,就坐在榻床前面的一张小凳子上,给善卿装水烟。善卿伸手要接,双珠说:“别动,我装你抽。”说着,把水烟筒嘴儿凑到善卿嘴边。善卿正就双珠手上抽水烟,忽然大门口传来一阵叫骂声,接着吵吵闹闹地拥到客堂里,劈劈啪啪地打起来了。善卿吃惊地问:“怎么回事儿?”双珠说:“又是阿金两口子,白天黑夜地吵个没完没了。阿德保也不好。”〖阿金和阿德保是本书中很重要的配角。这样出场,先声夺人。〗  善卿走到楼窗口往下张望,只见阿金揪着她男人阿德保的辫子要拉,却拉不动,反被阿德保抓住阿金的发髻往下一摁,直摁到地面上。阿金趴在地上挣不起来,还气呼呼地嚷着:“你打,你打,让你打!”阿德保也不吱声儿,屈一条腿压在她背上,提起拳头来,擂鼓似的从肩膀直捶到屁股,打得阿金杀猪也似的狂叫起来。双珠听不过,在窗口边往下喊:“你们这算是干什么?不要脸啦?”楼下众人拉的拉,劝的劝,阿德保这才放手。双珠两手扶着善卿的肩头,笑着说:“别去看他们。”说着,将他的身子扳过来,把水烟筒递到他手上。〖这叫“两口子吵架是常事,别人相劝是多事”。特别是阿金两口子,打架是家常便饭,所以大家也见怪不怪了。〗  过了一会儿,阿金上楼来,噘着嘴,满脸泪痕。双珠说:“整天整夜吵个没完没了,也不管有没有客人在这里。”阿金说:“他把我的皮袄拿去当了,还打我。”说着又哭了起来。双珠说:“还有什么可说的?你自个儿聪明点儿,也就不会吃眼前亏了。”〖话中有话,但不点明。〗  阿金没话可说,取出茶碗来,撮上茶叶;自去客堂里坐着哭。接着阿德保提着水壶进房来。双珠问:“你为什么打她?”阿德保笑着说:“三先生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双珠说:“她说你把她的皮袄当了,可有这回事儿?”阿德保冷笑两声说:“三先生,你去问问她看,前天收上来的一注会钱①,到哪里去了?我们送老大去学生意,要用五六块大洋,叫她拿会钱来,她拿不出来了。所以我只好拿件皮袄去当来四块半洋钱。想想真要气死人!”双珠说:“入会的钱,也是她自己挣的,难道你不许她用?”阿德保笑着说:“三先生也挺明白的,她要是真花了,倒也算了。她哪儿是花了?就是扔进黄浦江里,还听得见点儿响声呢;她的钱扔出去,可是连一点儿响声也没有哇!”  双珠听他这样说,微笑不语。阿德保沏了茶,又拧了手巾把儿,这才下楼去。善卿挨近双珠,悄悄儿问:“阿金一共有多少个姘头?”双珠忙摇手说:“你别多啰嗦了。你不过说着玩儿,要是让阿德保听见了,又要吵翻了天!”善卿说:“你还替她瞒什么?我多少也知道点儿。”双珠大声地说:“别瞎说了,坐下来,我跟你说几句话。” 善卿依言坐下,双珠说:“我妈可曾跟你说起过什么?”善卿低头一想,说:“是不是要买个讨人②?” 双珠点头说:“说好了,五百块大洋呢!”善卿问:“人长得还漂亮吗?”双珠说:“快要来了。我还没有见过,想来比双宝总漂亮点儿吧?”善卿问:“房间铺在哪里?”双珠说:“就是对面那间房,叫双宝搬到楼下去。”善卿叹口气,说:“双宝也是个要强的姑娘,就吃亏在太老实上,不会做生意。”双珠说:“我妈为了双宝,也花出去不少钱了。”善卿说:“你也该照应她一些,劝你妈看开点儿,譬如做好事。”  正说着,听得楼下一路脚步声,直响进客堂里,有人连声喊:“来了,来了!”善卿忙又走到楼窗口去看,原来是一个大姐儿叫巧姐儿的,跑得气喘吁吁,指手划脚地在那里说话。  善卿听了几句,才知道是新买的那个讨人来了,就和双珠俩人趴在窗台上等候。不多一会儿,双珠的生母周兰搀着一个姑娘,进门上楼,一直走到善卿面前,嘻嘻地笑着说:“洪老爷,您看看我们的小先生,还可以吗?”善卿故意上前去打个照面。巧姐儿在旁边教她:“叫洪老爷。”她就含含糊糊地叫了一声,却羞得转过脸去,彻耳通红。善卿见她那种羞人答答的处子风韵,真正可怜可爱,忙正色说:“好极了!恭喜,恭喜!发财,发财!”周兰满脸带笑地说:“谢谢您的金口玉言。只要她多长点儿眼力劲儿、机灵劲儿,也像她们姐妹三个一样就好了。”嘴里说,手指着双珠。  善卿回头向双珠一笑。双珠说:“姐姐嫁了阔佬,敢情是好了。如今剩下我这个没人要的,还得您养到老死哩,有什么好哇?”周兰呵呵地笑着说:“你有洪老爷呢!你嫁了洪老爷,比双福还要好一倍哩。洪老爷,您说对不?”  善卿只是笑。周兰又说:“洪老爷先给起个名字吧。等她会做生意以后,双珠就给您了。”善卿说:“名字嘛,就叫周双玉,好不好?”双珠说:“还有好听点儿的没有?都叫‘双’什么‘双’什么的,不叫人讨厌么?”周兰说:“周双玉,这个名儿就不错。咱们行院人家①,要名气响些才好。起名叫周双玉,上海滩上随便哪个,一看见牌子就知道她是周双珠的妹妹了,总比别的名字好些。”巧姐儿在一旁笑着说:“倒有点儿像大先生的名字。周双福、周双玉,听起来可不是差不多?”〖上海方言“福”和“玉”是同韵母的入声字,发音接近。〗双珠笑着说:“你们知道什么叫差不多!阳台上晾着一块手绢儿,你去替我拿来。”  巧姐儿走了以后,周兰搀着双玉到对面房间里去了。善卿见天色已经晚了下来,也要走。双珠说:“干吗那么着急呀?”善卿说:“我要去找个朋友。”双珠站起身,待送不送的,只嘱咐说:“一会儿你要是回家去,先来一趟,别忘了。” 善卿答应着走出房来。走到楼梯口,隐隐听到亭子间②里有人在低声饮泣。从帘子缝儿里一瞧,原来是周兰早先买的讨人周双宝,正淌眼抹泪儿地面壁坐着。善卿想安慰她几句,就掀帘子进去,搭讪着说:“双宝,一个人在 这里干什么?”双宝回头一看,见是善卿,忙起身陪笑,〖噙着眼泪“陪笑”,妓女生活的写真。〗叫了声“洪老爷”,就低头不语了。善卿又问:“是不是你要搬到楼下去了?”双宝点了点头。善卿说:“下面的房间倒比楼上的要方便得多。”双宝卷弄着衣角,还是不说话。善卿不便跟她深谈,只说:“你闲下来有工夫了,常到楼上姐姐房里去坐坐,聊聊闲天儿。”双宝轻声答应。善卿返身出来,双宝送到楼梯口自回。〖忙里偷闲,没忘记交代一下周双宝。〗 洪善卿出了公阳里,往东转弯,到了南昼锦里祥发吕宋票店③,只见管账的先生胡竹山正站在门口观望。〖又引出一个人物。〗善卿上前相见,胡竹山忙请他进里面。善卿也不坐下,只问:“小云在这里吗?”胡竹山说:“刚才朱蔼人来请他, 俩人一起出去了,看样子是吃局④。”善卿当即改邀胡竹山说:“那么咱们也吃局去。”胡竹山连连推辞。善卿不由分说,死拉活拽同往西棋盘街来。       到了聚秀堂陆秀宝房里,见了赵朴斋、张小村,还有一个客人,估计可能是吴松桥,一问果然不错。胡竹山跟这些人都不认识,各通姓名后揖让就座,随便闲谈。 等到上灯以后,独有庄荔甫未到。问陆秀林,说是到抛球场买东西去了。外场放圆桌、搬交椅,把挂着的湘竹绢片方灯都点上了。朴斋等得不耐烦,满房间里转开了磨磨,被大姐儿一把拉住了摁在椅子上。张小村和吴松桥两个在榻床上面对面躺着,也不抽鸦片,却在悄悄儿地说些私房话。秀林、秀宝姐儿俩并坐在大床上指指点点地说笑。胡竹山没什么说的,仰着脸看墙壁上挂的屏条对联。〖等客人来,百无聊赖。〗  洪善卿叫杨妈拿纸笔来开局票①,先写了陆秀林、周双珠两人。胡竹山叫清和坊的袁三宝,也写了。再问吴松桥、张小村叫谁,松桥说叫孙素兰,住兆贵里;小村说叫马桂生,住庆云里。 朴斋在旁边看着善卿写局票,忽然想起王阿二,就对小村说:“咱们再去把王阿二叫来,倒挺好玩儿的。”不料被小村狠狠地瞪了一眼,朴斋后悔不迭。〖王阿二是“花烟间”的妓女,档次很低,是不可能“叫局”上台面的。〗吴松桥只当朴斋还要去叫一个局,阻拦说:“你在秀宝这里摆酒,甭再叫局了。” 朴斋待要分辩说不是叫局,却又顿住嘴说不下去。恰好楼下外场喊: “庄大少爷来啦!”陆秀林听见,急忙奔了出去,朴斋也借去迎庄荔甫为名走开。 荔甫进房,见过众人,就和秀林到隔壁房间里去。洪善卿叫“起手巾”②,杨妈答应着,随手把局票带了下去。等到外场拧了手巾把儿上来,荔甫也过来了,大家都擦了脸。朴斋高举酒壶,恭恭敬敬地要请胡竹山首座。竹山大吃一惊,极力推却;善卿帮着劝说也不依。朴斋没法儿,只好推吴松桥首座,竹山为次,其余人序齿入席①,略让一让,当即坐定。   秀宝上前筛了一巡酒,朴斋举杯让客,大家道谢同饮。第一道菜照例上的是鱼翅,朴斋待要奉敬,大家拦住了说:“甭客气,随意的好。”朴斋来一个“恭敬不如从命”,只说了一声“请”。鱼翅以后,开始上小碗,陆秀林也换了出局的衣裳过来了。杨妈在一旁报说:“上先生②啦!” 秀林、秀宝并没有唱,只有两个乐师在帘子外面吹弹了一曲。乐师下去,叫的局也陆续到了。张小村叫的马桂生,也是个不会唱的。孙素兰一到,就问袁三宝唱过了没有,袁三宝的跟局老妈儿会意,回说:“你们先唱好了。”孙素兰调了调琵琶,唱了一支开篇③、一段京调。庄荔甫先来了兴致,叫拿大杯来摆庄④。杨妈去取来三只鸡缸杯⑤,摆在荔甫面前。荔甫说:“我先摆十杯。”松桥也来了劲头,揎袖攘臂,跟荔甫豁起拳来。 孙素兰唱完了,就替吴松桥代酒。代了两杯,又要存两杯⑥,说:“我要转局⑦去了,对不起!”  孙素兰走了以后,周双珠才姗姗而来。洪善卿见阿金的两只眼睛肿得像胡桃一般,就接过水烟筒来自己吸,不要她装。阿金背转身子站在一边。周双珠揭开豆蔻⑧盒子盖儿,取出一张请帖递给洪善卿。善卿接过来一看,是朱蔼人的,请他到尚仁里林素芬家酒叙,后面还有一行小字,加着密密的圈儿,写的是:“另有要事面商,见字速驾为幸。”  善卿猜不出是什么事儿,问周双珠:“这请帖是什么时候送来的?”双珠说:“送来一会儿了。去不去?”善卿说:“不知道是什么事儿,这么要紧。”双珠问:“要不要叫个人去问一声?”善卿点点头。双珠叫过阿金来说:“你去叫他们到尚仁里林素芬那儿的台面上看看,散没散。问朱老爷有什么事儿。要是不急,就说洪老爷谢谢不去了。” 阿金下楼跟轿班说去。庄荔甫伸手要过请帖来看了,说:“是不是蔼人写的?”善卿说:“正为这事儿弄不清呢。请帖是罗子富的笔迹,到底是谁有事儿?”荔甫问:“罗子富是做什么买卖的?”善卿说:“他是山东人,江苏候补知县,有差使到上海来的。昨儿晚上在保合楼见到的那个胖子,就是他。”朴斋这才知道那个胖子叫罗子富。〖间接介绍前面出场过的人物。〗  庄荔甫又对善卿说:“你要走嘛,先得打两杯庄。”善卿伸手豁了五杯,那个轿班回来说:“台面倒是快要散了。说请洪老爷带局①过去,那边专等。”  善卿告罪先行。朴斋不敢强留,送到房门口。外场赶忙拧上手巾把儿来。善卿擦了一把,出门转到宝善街,直往尚仁里走去。   洪善卿到了林素芬家门口,见周双珠的轿子已经先到了,〖妓女出局,必须坐轿子,这是“身份”,也是规矩。哪怕路很近,也必须坐轿。倒是嫖客没这样的讲究。所以这里大老板走着来,妓女却坐轿子来。〗就跟双珠一起上楼进房。只见觥筹交错,杯盘狼藉,已经是酒阑人醉、玉山将倒的时候。台面上只有四位:除罗子富、陈小云之外,还有个汤啸庵,是朱蔼人的知己。这三位都是跟洪善卿时常聚首的。只有一位不认识:是个长瘦脸、高个子青年。叙谈起来,才知道姓葛号仲英,是苏州有名的贵公子。善卿重又拱手说:“一向渴慕,幸会,幸会。”罗子富听了,忙端起一杯酒来递给善卿,打趣说:“请喝一杯润润嗓子,别因为渴慕渴死了。” 善卿笑着把酒杯接过来放在桌上,随便在一张空交椅上坐了,双珠也在他侧背后坐下。老妈子送上杯筷,林素芬随即斟满一杯酒双手递过来。善卿笑着说:“你们吃都吃完了,还请我来吃什么酒?你们要请我嘛,也摆上一桌呀!”罗子富一听,直跳起来说:“那么别喝了,咱们走吧!”  汤啸庵拉子富坐下说:“你着什么急呀?叫我说,你不如叫月琴先生打发老妈子回去先把台面摆起来。善卿刚到,也让他摆个庄,等蔼人回来了,一起过去。她们那边,也准备好了不是?你这会儿过去,也不过在那儿等,干吗呀!”子富连说“不错”。他叫的两个倌人,其中一个是老相好蒋月琴,就打发她的老妈子回去:“看他们把台面摆好了,再回来。”  洪善卿四面一看,果然没有朱蔼人,只有林素芬和汤啸庵在应酬台面。还有素芬的妹妹林翠芬,是汤啸庵叫的本堂局,也帮着张罗。洪善卿奇怪地问:“蔼人是主人,跑到哪里去了?”啸庵说:“黎篆鸿有点儿事儿叫他去一趟,快要回来了。”善卿说:“提起篆鸿,我倒想起来了。”就对陈小云说:“荔甫叫我问你:那张单子,是不是拿给篆鸿了?”小云说:“我托蔼人拿去了。我看价钱开得太大了点儿。”善卿说:“谁知道这种东西是哪儿来的!”小云说:“据说是个广东人,细底也不清楚。”子富听见了,跟善卿打趣说:“我正要问你:你是不是当了侦探了?双珠先生有个广东客人,不知道他的底细,你可曾帮她探探?”众人呵呵大笑,善卿也笑了。双珠说:“我哪儿有什么广东客人哪!是不是你替我去拉一个来做做呀!”  子富正要答话,善卿拦住了说:“别瞎扯了。我摆十杯庄,你来打。”子富挽起袖子,跟善卿豁拳,一交手就输了。子富说:“豁完了一起吃。”接连豁了五拳,竟连输了五拳。蒋月琴代了一杯,子富叫的另一个倌人叫黄翠凤,也伸手接酒。善卿说:“怪不得你要豁拳,原来有那么多人替你代酒呢!”子富赌气说:“谁也不许代,我自己喝!”善卿拍着手笑。小云说:“还是代代吧。”汤啸庵帮他筛酒,就手端一杯给黄翠凤。翠凤知道罗子富还要翻台面①到蒋月琴家去,就说:“我去了,要不要存两杯?”子富摇摇头说:“甭存了。”翠凤就先走了。  啸庵劝子富歇会儿再豁,叫小云先跟善卿交手,也豁上五拳。接着啸庵自己也豁过了,只剩下葛仲英一个。 仲英正背对着大家跟他叫的倌人吴雪香俩人唧唧哝哝地咬耳朵,这半天连善卿怎么摆庄都没理会。等到啸庵叫他豁拳,他才回过头来问:“干什么?”子富说:“知道你们是‘恩相好’② ,在台面上,未免也差劲点儿吧?是不是要做出个样子来给我们看看哪?”吴雪香把手绢儿往子富脸上直甩过去,笑嗔着说:“打你的嘴里从来就没有一句好话说出来过!”善卿拱手向仲英说:“请教豁拳。”仲英不得不应付一下场面,只豁了两拳,喝了酒,依旧跟雪香去说话。  子富输急了,伸拳跟善卿又豁起来。这回却是赢的。善卿十杯的庄消了九杯,子富想打完这庄,偏不巧又输了。这时候忽听得楼下外场喊:“朱老爷来啦!”小云忙阻止子富说:“让蔼人来豁完了这末一拳,收令吧。”子富听了,就不再豁。  蔼人匆匆归席,连说:“失陪,得罪!”又问:“是谁在摆庄?”善卿且不豁拳,却反问蔼人说:“你有什么要紧事儿跟我商量?”蔼人茫然不知,张大了眼睛说:“我没事儿找你呀!”子富在一边笑着说:“请你吃花酒,倒不是要紧事儿。”善卿也笑了起来说:“我就知道是你在编瞎话骗人。”子富说:“就算是我骗你吧,快豁完了这一拳,咱们走。”蔼人说:“只剩下一拳了,就甭豁了吧。我来敬每位一杯。”大家齐说“遵命”。 朱蔼人取六只鸡缸杯,都筛上酒,大家一起干了,离席散坐。外场七手八脚拧上了手巾把儿。那蒋月琴的老妈子早来回过话了,当下又催请了一遍,大家方才起身。葛仲英、罗子富、朱蔼人各有轿子,陈小云自坐包车①,一众倌人随着客轿,带局过去;只有汤啸庵和洪善卿步行,俩人招呼了一声,先走了。 【简评】 一部描写妓女、妓院的小说,要写到许许多多的妓女和嫖客。怎么把这许多妓女和嫖客引出来,动笔之前,肯定颇费斟酌。作者采用一个乡下少爷进城来“学生意”,而当时做生意又大都离不开妓院,于是作者以此为契机,一个带两个,两个带四个,终于把当时上海滩的著名妓女都“调动”起来了。 当时的中国社会,“资产阶级”还没有形成,买办阶层和商界人士却已经完成了体系的构建。我们从这部小说中,可以看见这些人日常都是怎么生活、怎么做生意的。 当时的商人,并不把“嫖妓”看成是“下流”行径,而是商界的一种“交际手段”。因此,才有舅甥同嫖这样的场面出现;舅舅也不认为自己把外甥“带坏了”。这情况,和今天老板们请客请“三陪小姐”,有些近似。 ① 包车——当时上海的交通主要是马车和轿子。包车是刚刚兴起的家用黄包车,不是包月的车,而是家里买的崭新的黄包车,雇一个小伙子来拉。 正文 第 四 回 争相好先生赌闲气  抽空档二爷打野鸡  洪善卿和汤啸庵离了林素芬家,来到尚仁里胡同口,有个人正要进胡同,见了两人,忙侧身垂手,叫声“洪老爷”。善卿认得是王莲生的管家,名叫来安,就问他:“你家老爷呢?”来安回答说:“家爷在祥春里,请洪老爷过去说句话。”善卿问:“祥春里哪家?”来安说:“叫张蕙贞。家爷跟她也是刚做①,还没几天。”善卿转向啸庵说:“我去一下就来,蒋月琴那儿,请他们先坐吧。”啸庵叮嘱他快去快来,自去了。  洪善卿随着来安,来到祥春里。胡同里黑黢黢的,摸过去两三家,推开两扇大门进去,来安喊:“洪老爷来了。”楼上有人接应了一声,却不见有动静。来安又喊:“拿盏灯下来呀!”楼上连连答应:“来了,来了!”又等了好一会儿,才见一个老妈子,手提一盏马口铁回光壁灯②,迎下楼来说:“请洪老爷上楼!” 善卿见楼下客堂里横七竖八地堆着许多红木桌椅,像是要搬家的样子。上楼一看,屋子当中挂一盏保险灯③,映着四壁,却空落落地没有什么家具,只剩下一张跋步床④、一只梳妆台,连帘帐灯镜等物件全收起来了。王莲生坐在梳妆台前,正摆着四个小碗吃晚饭,旁边一个倌人陪着,想来就是张蕙贞了。 莲生起身招呼,发觉善卿脸上有些酒意,问:“是不是在吃酒?”善卿说:“吃了两处了。他们请了你好几趟呢,你倒一个人在这里快活!这会儿罗子富翻到蒋月琴那里去了,你可乐意一起去?”莲生微微摇头。善卿随便地在床沿上坐下。张蕙贞送上水烟筒来,善卿接了,说声:“甭客气,你请用饭。”蕙贞笑着说:“我吃完了呀!”  善卿见蕙贞和蔼可亲,估摸着是幺二住家①,就问她:“可是要掉头②?”蕙贞点头答应了一声“是”。善卿问:“掉到哪里?”蕙贞说:“是东合兴里大脚姚家。就在吴雪香的对门儿。”善卿又问:“是包房间呢?还是搭伙计③?”蕙贞说:“我们是包房间。三十块大洋一个月呢!”善卿说:“有限得很。单是王老爷一个人,一节④做下来,差不多就有五六百局钱了,还怕开销不出去?”  说话间,王莲生吃完了饭,擦脸漱口。那老妈子端了一副鸦片烟盘,问蕙贞:“摆哪儿啊?”蕙贞说:“当然摆在床上啰,难道还摆到地上去?”老妈子颤颤悠悠地端到床上,不好意思地说:“让洪老爷看了,还不笑坏了呀!”蕙贞说:“你归置完了下面去吧,别多啰嗦了。”那老妈子才端了碗碟杯筷下楼去。 蕙贞请莲生抽鸦片。莲生到床上去跟善卿面对面躺下,说:“我请你来,要托你买两样东西,一张大理石红木榻床,一堂湘妃竹翎毛灯片。最好明天就能帮我买到。”善卿问:“送到哪儿去?”莲生说:“就送到大脚姚家去。在楼上西面房间里。”  善卿看了看蕙贞,嘻嘻地笑着说:“你叫别人去帮你买吧!我可不去。让沈小红知道了,还不吃她两个耳贴子?”〖暗写王莲生和沈小红的关系密切。沈小红是本书主角之一,是个十分厉害的妓女。这里先点一笔,作为铺垫。〗莲生笑了笑,没说话。蕙贞说:“洪老爷,你怎么见了沈小红也怕的呀?”善卿说: “怎么不怕?你问问王老爷看, 那个凶啊!”蕙贞说: “洪老爷,请看在王老爷面上照应我点儿。”善卿问:“你拿什么东西来谢我呀?”蕙贞说:“请你喝酒,好吗?”善卿说:“谁要吃你的什么酒!是我从来没吃过?稀罕的你!”蕙贞说:“那么谢你什么呢?”善卿说:“你要请我吃酒哇,还不如请我吃点心呢。你么,也方便得很,不用去难为什么大洋钱了。对不?”〖语涉狭邪。洪善卿所说的“电信”,就是第二回张校村所说的“馒头、水饺”。〗蕙贞嗤地笑了起来说:“你们都不是好人!” 善卿呵呵大笑,站起来说:“还有什么话,快说,我要走了。”莲生说:“没了。后天请你吃酒。你见了子富,先帮我说一声,明天送请帖过去。”善卿一面答应,一面下楼,到四马路东公和里蒋月琴家吃酒去了。  善卿走后,蕙贞上床去歪在莲生身边,给他烧烟。莲生接连吸了七八口,渐渐闭上眼睛,矇眬欲睡。蕙贞轻声说:“王老爷安置吧。”莲生点点头。于是收拾烟盘,铺床共睡。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一点钟光景,〖商人兼嫖客,大都夜里不睡,早上不起。是清末 “夜生活”的开路先锋。〗俩人才起床洗脸。老妈子搬上稀饭来吃了些,蕙贞在梳妆台前梳头,莲生歪在床上抽鸦片。〖刚刚起床,就抽鸦片。可见瘾头很大。〗一面抽,一面想:沈小红那边,还得先去撒个谎,以后再慢慢儿告诉她才好。盘算半天,打定了主意,取马褂穿上就要走。蕙贞忙问:“哪儿去?”莲生说:“我到沈小红那儿去一趟。”蕙贞说:“那也得吃了饭去呀!”莲生说:“不吃饭了。”蕙贞又问:“一会儿还来吗?”莲生想了想,说:“你明天什么时候到东合兴里去?”蕙贞说:“我一早就过去。”莲生说:“那么明天中午我一点钟到那儿。”蕙贞说:“你要是有工夫,等会儿再来一趟。”  莲生应诺下楼,来安跟着,出了祥春里,向东到西荟芳里胡同口,叫来安回公馆去传轿子,自己转弯走进胡同。阿珠看见,一边喊着:“啊哟,王老爷来了!”一边赶忙迎出来拉住了袖子,进去又喊:“先生,王老爷来了。”一直拉到楼梯边,这才放手。  莲生款步上楼。沈小红出房相迎,似笑不笑地说:“王老爷,你倒好意思……”刚说了半句,就说不下去了。莲生见她一脸凄凉神色,心里也颇感歉疚,嘻着嘴进房坐下。沈小红跟进来,挨在身边,握着他的手说:“我问你,这三天来,你都到哪儿去了?”莲生说:“我在城里。有个朋友做生日,去吃了三天喜酒。”小红冷笑说:“这话,你只好去骗骗小孩子!你在城里吃喜酒, 就不回家过夜?”莲生说:“夜里就住在朋友家啦!”小红白了他一眼说:“你那个朋友,多半也开了堂子了吧?”  莲生不禁笑了。小红也笑着说:“阿珠,你来听听他的话!──我前天叫阿金大到你公馆里去看你,说是轿子倒在家,人却出去了。你的两条腿倒真行啊,一直走到了城里!是不是坐着马车从城墙上跳进去的呀?”〖当时上海的租界已经有马车和黄包车,但是不许进入县城(今上海南市区)。因为县城内的街道非常狭窄。〗阿珠呵呵地笑着说:“王老爷如今也有点儿不老实了,怎么想出来的好主意,愣说是在城里!”小红说:“瞒倒是瞒得真紧,朋友们找他好几趟都找不着。”阿珠说:“王老爷,你们是老相好了,你就说有了新相好的, 也不打紧嘛,还怕我们先生不许呀?”小红说:“你去跟谁好,跟我也没关系;你一定要瞒着我,倒好像是我吃醋,不许你去。这可真气人!” 她们俩一递一句的,莲生插不进嘴去,只是讪讪地笑。等到阿珠下楼去了,莲生才对小红说:“你甭听别人瞎说。我跟你也三四年了,我的脾气,你还不知道?我就是要去跟别人好,跟你明说就是了,瞒你干什么?”〖妓女没有实话,嫖客就有实话了?〗小红说:“这我可就不知道了。你自己想想,这么长时间了,你东去叫个局,西去叫个局,我可曾说过一句闲话没有?这次你倒要瞒起我来了,那是为什么呢?”莲生说:“压根儿就没那么回事儿,不是我要瞒你。”小红说:“我可猜到你的意思了,你也不是要瞒我,你是有心要跳槽①,是不是?我倒要看你跳跳看!”  莲生一听,沉下脸,转过头,冷笑着说:“我不过三天没来,你就说我跳槽:从前我跟你说的话,可是都忘了?”小红说:“正要你说呢。你没忘记,那你说吧:这三天来你都在哪里,跟谁在一起?你说出来,我不跟你吵。”莲生说:“你叫我说什么?我说我在城里,你又不相信!”小红说:“你还想骗我呀?等我打听清楚了,再来问你!”莲生说:“那很好。这会儿你在气头上,也没法儿跟你说;过两天等你高兴点儿了,再跟你说个明白。”  小红鼻子里“哼”了一声,半天不再说话。莲生央告说:“让我去抽一筒鸦片吧。”小红拉着他的手,一起到榻床前面。莲生脱去马褂,躺下抽烟,小红却只是呆呆地坐着。莲生想找些话头来说,却又没什么可说的。 忽听得楼梯上一阵脚步声响,有个人跑进房来,却是大姐儿阿金大。她见了莲生,说:“王老爷,我到您公馆里去请您,您倒先来了。”顿了顿,又说:“王老爷怎么几天没来呀?是不是生气了?”莲生不答,管自抽烟。小红嗔着说:“生什么气呀?要是生气,打两个耳刮子好了。”阿金大劝说:“王老爷,您这几天不来,我们先生那个气呀,害得我们一趟一趟去请您。往后可别这样了。知道吗?”说着,端过一碗茶来,放在烟盘里,随手又把马褂拿去挂在衣架上。 莲生见小红呆呆的,说:“咱们去弄点儿点心来吃,好吗?”小红说:“你要吃什么,说吧。”莲生说:“要是你也吃点儿,咱们就一起吃;你要是不吃嘛,就别去弄了。”小红说:“那么你说吃什么吧。” 莲生知道小红最喜欢吃虾仁炒面,就点了这一样。小红让阿金大下楼去叫打杂的到聚丰园去叫。不久送到,莲生要小红同吃,小红皱着眉头说:“不知道为什么,肚子里饱得很,什么也不想吃。”莲生说:“那么少吃点儿。”小红没法儿,用小碟子拨了几根面条吃了。莲生也没吃多少,就叫收下去。  阿珠拧了手巾把儿上来,回说:“您的管家押着轿子来了。”莲生问:“有什么事儿?”阿珠站在楼窗口往下叫:“来二爷①!”来安听唤,立即上楼见莲生, 呈上一封请帖。莲生打开一看,是葛仲英当天晚上请到吴雪香家吃酒的,随手撂下。来安退了下去。  莲生躺在榻床上抽鸦片,忽然想起一件事儿来,就叫阿珠取马褂来穿。阿珠刚取马褂在手,小红喝住说:“倒是真着急呀!你要到哪里去?”阿珠忙丢个眼色给小红,说:“让他吃酒去吧。”小红这才不说了。刚巧被莲生抬头看见,心里一愣,暗想:“阿珠在做什么鬼把戏?难道张蕙贞的事儿被她们打听明白了不成?” 阿珠一面替莲生把马褂披上,一面说:“王老爷去吃酒,那么回头就来叫先生,甭去叫别人了。”小红说:“搭理他干什么!他要叫谁,让他去叫好了。”莲生穿好马褂,牵着小红的手,笑着说:“你送送我呀!”小红使劲儿挣开手,一闪身,到靠墙的交椅上坐下了。莲生挨在她身边,轻轻地说了好些知心话儿。小红低着头剔指甲,只是不理;好一会儿,才说:“你的心不知道是怎么长的,竟变成了这样!”  莲生问:“怎么说我变心?”小红说:“问你自个儿呗!”莲生还紧着要问,小红用两手把他推开,说:“去吧,去吧!看见你反倒生气!”莲生只好装个笑脸, 管自走了。〖一个虚情,一个假意。〗 王莲生下楼上轿,来到东合兴里吴雪香家。来安通报,老妈子打起帘子,迎进房里,见只有朱蔼人和葛仲英并坐闲话。莲生进去,彼此拱手就座。莲生吩咐来安:“你到对面姚家看看,楼上房间里的东西齐了没有。”来安答应着去了。  葛仲英说:“我今天看见你的条子,心想,东合兴里没有叫张蕙贞的呀?后来打杂的说,明天有个张蕙贞要调到对面来,可就是她?”朱蔼人说:“张蕙贞的名字听也没有听说过,你是从哪里找出来的呀?”莲生微笑说:“谢谢二位,一会儿小红来了,不要提起,行不行?”蔼人和仲英听了,一齐大笑。  过了一会儿,来安回来禀说:“房间全铺排整齐了。四盏灯和一张榻床,说是刚送到不多一会儿。床已经放好,灯也挂起来了。”莲生又吩咐说:“你快到祥春里去告诉她们一声。”来安答应着退出客堂,交代两个轿班说:“你们别走开,要走,也得等我回来再说。”  来安出了吴雪香家,走到东合兴里胡同口,黑暗里闪出一个人影儿来挽住了他的手臂。来安定睛一看,原来是朱蔼人的管家张寿,不禁嗔着他说:“干吗呀,吓了我一跳!”张寿问:“到哪儿去?”来安搀着他说:“走,跟我一起玩儿一会儿去。”  俩人勾肩搭背,一同到祥春里张蕙贞家,跟老妈子说了,叫她传话上去。张蕙贞又开出楼窗来问来安:“王老爷来不来?”来安说:“老爷正在吃酒,不见得会来了。”蕙贞问:“叫的谁的局?”来安说:“不知道。”蕙贞问:“可是叫的沈小红?”来安说:“也不知道。”蕙贞笑着说:“你可真向着你家老爷!不叫沈小红,又能叫谁呀?”  来安支吾了几句,就同张寿出了祥春里,俩人商量上哪儿玩儿去。张寿说:“上兰芳里吧!”来安说:“太远。”张寿说:“要不上潘三儿那儿去,看看徐茂荣在不在。”来安说:“好吧。”〖有什么主子,就有什么奴才。主子嫖高级妓女,奴才没钱,只好嫖下等妓女。〗  俩人转到居安里,摸到潘三儿家门口,举手一推,里面闩着。张寿敲了两下,不见答应,又连敲了几下,才有个老婆子答话:“谁呀?”来安接应说:“是我。”老婆子说:“小姐出去了,对不起。”来安说:“你开门哪!”等了好一会儿,里面静悄悄的,并不来开。张寿发起火来,提脚把门踢得“嘭嘭嘭”山响,嘴里还骂骂咧咧的。老婆子这才慌了, 一边说:“来了,来了!”一边开开门,见是二位,又说:“我道是谁,原来是张大爷、来大爷。”〖二爷进了下等妓院,身份立马看涨:二爷就变成“大爷”了。〗来安问:“徐大爷在这儿吗?”老婆子说:“没来过呀!”  张寿见厢房里有灯光,三脚两步,就闯进房间里。来安也跟进去。只见一个人从大床帐子里面钻了出来,拍手跺脚地大笑。一看,正是徐茂荣。张寿、来安齐说:“惊动你了,可真对不住啦!”老婆子在后面也呵呵地笑着说:“我只道徐大爷走了呢,却原来在床上!”〖一出活闹剧。〗  徐茂荣点了榻床上的烟灯,叫张寿抽鸦片。张寿叫来安去抽,自己却撩开大床帐子,直爬上去。只听见床上扭做一团,又有个女人大声喊叫:“干吗呀!能这么闹么?”老婆子忙上前相劝:“张大爷,别价!”张寿不肯放手,茂荣过去一把拉起张寿来说:“你这样一个劲儿地瞎闹,像话吗?”张寿刮着脸皮羞他说:“你这是帮着你的相好,是吧?可她算不算你的相好哇?啊?别不害臊了!”〖下等妓院的众生相。〗 那叫潘三儿的野鸡披着棉袄下床,张寿还笑嘻嘻地瞧着她做怪相。潘三儿沉下脸来,白瞪着眼,直勾勾地瞅着张寿。张寿把头颈一缩,说:“啊哟,啊唷!吓死我了!”潘三儿哭笑不得,半生气地说:“再闹,我可要翻脸了。”张寿依旧嘻皮笑脸地打哈哈: “别说是翻脸了,你就是翻起屁股来,我……”说到“我”字,却顿住了嘴,重又走到潘三儿耳朵边说了两句。潘三儿发急说:“徐大爷你听听,你的好朋友说的是什么话!”茂荣只好向张寿央告说:“都是我不好,对不起,请包涵点儿吧!我的好哥哥!”张寿说:“你求饶了,也就算了。要不,我可得问问她,大家都是朋友,是不是徐大爷比张大爷长三寸哪?”潘三儿接嘴说:“你张大爷有恩相好在那儿,我是巴结不上的,只好请徐大爷多照应点儿啦!”张寿对来安说:“你听听,徐大爷,徐大爷的,叫得多亲热,徐大爷的魂儿都让她叫走了。”来安说:“我不听。怎么没人叫一声我呀?”潘三儿笑着说:“还是来大爷够朋友,说话没偏没向。”张寿说:“要说够朋友……”刚说了半句,被茂荣大喝一声剪住了:“你再要说出什么来,两个耳刮子!”张寿说:“就算我怕你,行了吧?”茂荣说:“你倒来讨我的便宜!”一面说,一面挽起袖子,赶着要打。张寿往外就跑,徐茂荣随后追去。 张寿拔去门闩,跑出门外,直奔到胡同东头拐弯处,不料黑暗中有个人走来,俩人撞了个满怀。那人急得直嚷:“干吗,干吗!”听上去声音很熟。徐茂荣从后面赶来,问:“是不是长哥?”那人答应了一声。徐茂荣就拉住了那人的手,转身回去, 又招呼张寿:“你小子快回来吧,饶了你了。”〖情节安排得很紧凑。〗  张寿放轻脚步,随后进门,仍把门闩上。看帘下那人,原来是陈小云的管家长福。张寿忙进去问他:“是不是散了席了?”长福说:“哪儿能就散了?局票才刚发下去呢!”张寿想了想,叫:“来哥,咱们先走吧!”徐茂荣说:“咱们一块儿走!”说着,就一哄而去,潘三儿送也送不及。  四人离了居安里,往东到石路口。张寿不明就里,只顾往前走。徐茂荣一把拉住他,叫他朝南。张寿说:“上哪儿?我不去。”徐茂荣在背后推了他一把说:“你敢不去,跟我犟犟试试!”张寿几乎一交摔倒,只得一起过了郑家木桥。走到新中街,只见路边一个中年女人抢过来叫了一声“长大爷”,拉了长福的袖子,嘴里说着,脚下走着,引他到一处,推开一扇半截栅栏门进去。里面只有个六七十岁的老婆子靠墙坐着,桌上放一盏昏暗的油灯。那女人问:“郭姥姥,烟盘在哪儿?”郭姥姥说:“就在里床。”  那女人忙取个火纸媒子①,引了火到后半间去点着了马口铁回光镜玻璃罩壁灯,把火苗儿旋得高高的,请四人进房去坐,又点上了烟灯。长福说:“鸦片我们不抽了,你去叫阿二来。 ”那女人答应着去了。郭姥姥又颤巍巍地摸进房里来,手里拿一只洋铜水烟筒,问:“哪位用烟?”长福一手接过去,说声“甭客气”。郭姥姥仍到外半间去坐着。张寿问:“这儿是什么地方?你们可也真会找地方玩儿!”长福问:“你说像什么地方?”张寿说:“我看叫‘三不像':野鸡不像野鸡,台基②不像台基,花烟间不像花烟间。”长福说:“正是花烟间。因为这会儿她有客人, 暂借这个地方来坐会儿,懂吗?”  说着,听得那栅栏门“呀”地一声响。长福往外一看,正是王阿二。阿二进房来,叫声“长大爷”,又问三位尊姓,随后说:“对不起,恰好不凑巧。诸位要是不嫌脏,就在这儿坐会儿,抽口烟,行吗?”  长福眼看着徐茂荣,候他的意思。茂荣见那王阿二倒是花烟间里出类拔萃的人物,在这里坐坐也还可以,就点了头。王阿二到外间去拿进一根烟枪和两盒烟膏来,又叫郭姥姥去喊老妈子沏茶。  张寿见这后半间屋只有一张大床,连桌子都放不下,四五个人根本转不开身子,就说:“来哥,咱俩先走吧!”徐茂荣看是这般光景,也不好再留。 于是张寿和来安抱拳作别,一起回到东合兴里吴雪香家。这时候酒席已经散了,问“朱老爷、王老爷哪里去了”,都说“不知道”。俩人赶紧去找。来安找到西荟芳里沈小红家,见轿子停在门口, 忙走进客堂, 问轿班:“台面散了多久了? ”轿班说:“不多一会儿。” 来安这才放心。 正好阿珠提着水壶上楼,来安上前央告说:“谢谢你,跟我家老爷说一声。”阿珠不答,却招手儿叫他上楼去。来安蹑手蹑脚地跟她到楼上外间坐下,阿珠独自进房去。过了好半天,不见阿珠出来,侧耳听听,毫无声息。来安等得不耐烦,又不敢下楼去,正要打瞌睡,忽听见王莲生咳嗽几声,有脚步响动。又过了一会儿,阿珠掀开帘子招手儿。来安进房,见莲生独自坐在烟榻上打哈欠,一言不发。阿珠忙着拧手巾,莲生接过来擦了一把,就吩咐来安打轿回家。来安应声下楼,叫轿班点灯笼。等莲生下来上了轿子,来安跟着,一直回到五马路公馆。来安伺候安寝,这才回说:“张蕙贞那儿去说过了。”莲生点了点头,仍是一言不发。 【简评】 这一回书,写两件事情:一件写王莲生同时嫖沈小红和张蕙贞两个妓女,又怕沈小红吃醋,两头隐瞒,还真事儿似的发誓赌咒,活生生地画出一个“怕妓女的嫖客”的嘴脸。从道理上说:嫖客花钱嫖妓女,无非是“买卖”关系,爱找哪个找哪个,爱找几个找几个。但是沈小红当了妓女偏偏还爱吃醋,居然像正经老婆似的,不许嫖客“跳槽”,于是生出许多感情纠葛来。沈小红是个妓女中的醋坛子,特别厉害。后文还有许多特闹的情节。 第二件事情,就是描写奴仆“二爷”们嫖妓女。他们囿于自己的身份,加上也没有“老爷们”那么有钱,不可能去嫖“长三”、“幺二”堂子,只能“抽空”到烟花间去鬼混。于是,作者也“插空”描写了下等妓院的场景。 正文 第 五 回 包住宅掉头瞒旧好  管老鸨奇事反常情  十五日是张蕙贞开张的好日子。王莲生十点半起床,洗脸漱口,用过早点,就坐轿子去回拜葛仲英,来安跟着。到了后马路永安里德大汇划庄,投进帖子,有二爷出来挡驾,说:“出门去了。” 莲生只好叫转轿到东合兴里,进了胡同, 在轿中就看见门旁挂着一块黑漆牌匾,上写“张蕙贞寓”四个泥金大字。等到下轿进门,见天井里搭着一座小小的唱台,金碧丹青,五光十色;一班小堂鸣①正在吹拉弹唱。一个新用的外场看见,抢过来叫了一声“王老爷”,打了个千②。 一个新用的老妈子站在楼梯上,请王老爷上楼。张蕙贞也迎出房来,打扮得浑身上下焕然一新,比先前确实大不相同。〖张蕙贞本来是“半开门”的幺二住家妓女,如今挂了牌子,成了“正式”的长三妓女了,身份大大提高,因此不但房间布置和以前不同,连身上的服装打扮也“焕然一新”了。〗蕙贞见莲生对自己目不转睛地看,倒不好意思起来了,忙忍住笑,拉着莲生的袖子,推进房去。房间里铺设得整整齐齐,莲生满心喜欢。 蕙贞用手绢儿掩着嘴,一手端着碟子给莲生敬瓜子。莲生笑着说:“跟我还客气呀!”蕙贞也笑了起来,回身推开南面的一扇屏门③走了出去。屏门外面是阳台,也是大门的门楼。对门就是吴雪香家。莲生就叫来安:“到对面看看葛二少爷是不是在那儿。要是在那儿,就请他过来。”来安领命去请。 葛仲英当即过来跟莲生厮见。张蕙贞上前敬瓜子,仲英问:“是不是贵相好?”打量了一会儿,这才坐下。莲生说起刚才奉候不遇的话,正要谈些别的,吴雪香的老妈子名叫小妹姐的来请葛仲英过去吃饭。莲生听了,对仲英说:“你也没吃饭么?那咱们就一块儿吃吧。”仲英点头,叫小妹姐去搬过来。莲生又叫老妈子到聚丰园去点两个菜。不久菜陆续送到,都放在靠窗的桌子上。 张蕙贞上前筛了两杯酒,小妹姐也张罗了一会儿,说:“二位请慢慢用,我去给先生梳头,梳好了头再来。”张蕙贞接口说:“请你们先生过来玩儿嘛。”小妹姐答应着去了。 葛仲英喝了两杯酒,觉得冷淡。这时候楼下的小堂鸣正在唱昆曲《访普》一折,就用三个手指头在桌子上拍板眼。莲生见他兴致不高,提议说:“咱们来豁两拳吧。”俩人就豁起拳来,谁输谁喝。  豁了七八拳,忽听得张蕙贞靠在阳台楼窗口上往下叫:“雪香阿哥①,上来呀!”莲生起身往下一看,果然是吴雪香,就笑着对仲英说:“贵相好找来了。”随后一路小脚高底声响,雪香上楼来,叫了一声“蕙贞阿哥”。 仲英正好输了一拳,就叫雪香:“你过来,我跟你说句话。”雪香过来,交叉着脚靠在桌子旁边,问:“说什么,说吧。”仲英趁她不提防,伸手抓住她的手腕只一拉,雪香一个立足不稳,一头栽进仲英怀里,不由得发急说:“你这是干吗呀?”仲英说:“不干吗,请你喝杯酒。”雪香说:“你放手,我喝就是了。”仲英哪里肯放,把一杯酒送到她嘴边,说:“你先把酒喝了,我再放。”雪香没奈何,只好在仲英手上一口喝干,赶紧挣脱身子。 仲英继续和莲生豁拳。雪香走到大穿衣镜前面,两手反过去摸着脑后的发髻,照了又照。蕙贞上前替她摁了摁发髻,拔下一枝水仙花来,整理好了重又插上,端详了一下,见她的头梳得挺服贴的,就问:“是谁给你梳的头?”雪香说:“小妹姐呗,她梳得不好。”蕙贞说:“我看很好嘛,挺有样式的。”雪香说:“什么呀,太高了,真难看。”蕙贞说:“是稍微高了点儿,不过也不要紧。她是梳惯了,改不回来了。”雪香说:“让我看看你的头梳得怎么样。”蕙贞说:“以前都是我姥姥给我梳的头,倒是不错;现在是老妈子给我梳了,你看还可以吗?”说着,转过头来给雪香看。雪香说:“太歪啦!虽说是‘歪头’,要是太歪了,像个什么呀!” 俩人说得投机,连葛仲英、王莲生都听呆了,拳也不豁,酒也不喝,只听她们两个说话。听到吴雪香说“歪头”,就一齐笑了起来。蕙贞也笑着问:“你们干吗不豁拳了?”莲生说:“听你们说话,都忘啦!”仲英说:“不喝了,我喝了十几杯啦!”蕙贞说:“再用两杯嘛。”说着,就取酒壶来给仲英筛酒。雪香插嘴说:“蕙贞阿哥,甭筛啦,他喝醉了要撒酒疯的。请王老爷多用两杯吧。”蕙贞笑着,转身问莲生:“你还喝吗?”莲生说:“我们再豁五拳就吃饭,总不要紧吧?”又笑对雪香说:“你放心,我也不会让他多喝的。”雪香不好阻拦,看着蕙贞筛满了五杯酒,随手把酒壶递给老妈子收了下去。葛仲英跟莲生又豁了五拳,就叫“拿饭来”。莲生也笑着说:“夜里再喝吧。”  吃完饭,擦了脸,刚刚坐下,雪香就催仲英回去。仲英说:“歇一会儿嘛。”雪香说:“歇什么呀,我不嘛。”仲英说:“你不想歇,你先回去好了。”雪香瞪着眼睛问他:“你到底去不去?”仲英只是笑,不动身。雪香使性子,站起来指着仲英的鼻子说:“一会儿你要是来了,当心点儿!”〖又是一个怕妓女的。〗转身对莲生说:“王老爷来呀!”又对蕙贞说:“蕙贞阿哥,上我那儿玩玩儿嘛。”蕙贞答应着,赶紧起身相送,雪香已经下楼了。  蕙贞回房,瞧着葛仲英“嗤”地一笑,仲英挺不好意思的,倒是莲生劝他说:“你还是过去吧。贵相好有点儿不高兴了。”仲英说:“别理她,管她高兴不高兴呢!”莲生说:“你别这样嘛。她要你过去,总是跟你好的意思,你就依了她,不是挺好的事儿吗?”仲英听他这么说,方才起身。莲生拱手说:“晚上请你早点儿。”仲英笑着告辞。  葛仲英回到吴雪香家,见房间里没人,就在榻床上躺下。随后小妹姐进来说:“王老爷请坐会儿,先生正在吃饭。”随手把早晨沏的茶根儿倒掉,另换了茶叶,喊外场上来沏茶。  一会儿,雪香姗姗而来,见了仲英,大声说:“你不是坐在对面不来了吗?这会儿过来干啥?”一面把仲英从榻床上拉起来往门外推,一面说:“你还是到对面去吧!你上那儿去坐着,谁要你上这儿来!”  仲英猜不透她是什么意思,愣愣地站着,问:“对面那个张蕙贞,又不是我的相好,干吗你要吃起醋来呀?”雪香一听,也愣了,说:“你倒也真会说笑话,我跟张蕙贞吃什么醋哇?”仲英说:“你不吃醋,叫我到对面去干什么?”雪香说:“我看你坐在对面不想过来,才叫你还到对面去坐着。难道这也是吃醋吗?” 仲英这才明白过来,付诸一笑,就在交椅上坐下,问:“你的意思,是要我成日成夜地陪你坐着,不许到别的地方去,是吗?”雪香说:“要是你肯听我的话,别的地方也不去了。你干吗不听我的话?”仲英问:“你说,哪一句话我不听你的?”雪香说:“那么我叫你过来,你怎么不过来?”仲英说:“我刚吃完饭,想坐一会儿再过来。谁说不来了?” 雪香不依,坐在仲英大腿上,抓住仲英的两手,全身乱扭,嘴里咕噜着:“我不嘛,你要跟我说清楚了。”仲英烦躁起来,问:“你要我说什么?”雪香说:“那么下次你不论在什么地方,我叫你来,你就得来;你要到哪里去,我说甭去,就不许去。你听不听我的?”〖一是撒娇,二是想垄断。〗  仲英拗她不过,没奈何,只好答应了。雪香这才高兴起来,放手走开。仲英不禁笑起来说:“我媳妇儿还从来没有管过我呢,你倒要管起我来了。”雪香也笑着说:“你是我儿子嘛,〖撒娇撒大发了。〗是不是应该管你?”仲英说:“讲话还有点儿规矩没有?脸皮都不要了!”雪香说:“我儿子养到这么大,又会吃花酒,又会打茶围,我也挺体面的,怎么倒说我不要脸皮?”仲英假装生气地说:“不跟你说话了。”  正好小妹姐吃完饭,在房后换衣裳,雪香叫她说:“小妹姐,你看我生的儿子好不好?”小妹姐奇怪地问:“在哪儿呐?”雪香用手指着仲英,笑着说:“喏。”小妹姐不由得笑了起来,说:“别瞎说!你自个儿有多大,倒生出这么大个儿子来了。”雪香说:“这有啥稀奇?我生的儿子,比他还要体面点儿呢!”小妹姐说:“你就跟二少爷生个儿子出来,那才好呢。”雪香说:“我生的儿子,要是像他这样上堂子里来玩儿,打也让我打死了。”〖看起来,妓女也不愿意自己的儿子是嫖客。〗小妹姐不由得大笑起来:“二少爷听见了吗?幸亏有两个鼻子眼儿,要不,气都气死了。”仲英说:“她今天在发疯呢!”雪香听了,滚到仲英怀里,两手勾住他脖子,嘻嘻地憨笑。仲英也就跟她鬼混了一阵,直到外场提着水壶进房来才松手。  仲英站起身来,好像要走的样子。雪香问:“干吗?”仲英说:“我要去买东西。”雪香说:“不许去。”仲英说:“我买了就回来。”雪香说:“谁说的?给我坐着!”一把将仲英摁在交椅上坐下,小声问:“你去买什么东西?”仲英说:“我到亨达利去买点儿零碎。”雪香说:“咱们坐马车一起去,好吗?”仲英说:“这倒可以。”  雪香就喊: “叫辆钢丝车①!”外场答应了去叫。小妹姐问雪香:“你吃过饭,要擦把脸吗?”雪香取出小镜子照了照说:“不用了。”只拿毛巾擦了擦嘴唇,点上点儿胭脂,就去穿衣裳。 外场在楼下喊:“马车来了!”仲英听见,就说:“我先去了。”起身要走。雪香忙叫住说:“慢点儿嘛,等我一起去。”仲英说:“我在马车里等你好了。”雪香两脚一跺,嗔着说:“我不嘛!”仲英只得又回来,笑着对小妹姐说:“你看她那脾气,还是个小孩子,倒想生儿子了。”雪香接口说:“你这个小孩子真没规矩,哪有说起我来的道理?”说着,又转过头来点了两点,低声笑着说:“我是你的亲娘,你知道吗?”仲英笑着喝止说:“快点儿吧,别打哈哈了。” 雪香打扮整齐,小妹姐带上银水烟筒,三人出门,在东合兴里胡同口坐上马车,叫车夫先赶到大马路亨达利洋行去。车子驶出抛球场,没多远儿就到了。三人下了车,车夫把车子赶到一边儿去等候。仲英和雪香、小妹姐走进洋行,一眼看去,光怪陆离,琳琅满目,大都说不出名目。伙计拿出许多玩意儿来,拨动机关,有各色假鸟,能鼓翼而鸣;有各色假兽,能按节而舞。还有四五个并坐的铜铸洋人,能吹喇叭,能弹琵琶,能撞击金石革木各种响器,合成一套大曲;其余会行会动的舟车犬马,不计其数。  仲英只买些日常应用物品。雪香见一只小表,镶嵌在手镯上,很喜欢,想要买下。仲英一股脑儿讲定价钱,开了一张庄票①,再写个字条,叫洋行把所买物件送到后马路德大汇划庄,然后三人一起出门,离开洋行。雪香在马车上褪下带表的镯子来给小妹姐看,仲英笑着说:“不过是样子货,中看不中用。” 等赶到静安寺明园,已经是五点钟了。门口车马稀稀落落,园内游人将次尽散。仲英在洋房楼下沏了一壶茶。雪香扶着小妹姐,沿着回廊曲榭兜了一个圈子,就嚷着要回去。仲英也没什么兴致,就依了她。 从黄埔滩转到四马路,路边两行煤气灯已经点得通明。回家进门,外场禀说:“对面请客,来催过两趟了。”仲英略坐了一会儿,就别了雪香,走到对面儿,莲生将他迎了进去。蕙贞房里,已经先有几位客人在座,除了朱蔼人、陈小云、洪善卿、汤啸庵以外,还有两位,是上海本城宦家子弟,一位号陶云甫,一位号陶玉甫,是亲兄弟俩,年纪都不到三十岁,跟葛仲英是世交。引见过了,彼此相让坐下。 一会儿,罗子富也到了。小云问莲生:“还有谁?”莲生说:“还有我局里的两位同事,先到尚仁里卫霞仙那里去喝两杯。”小云说:“那么去催一下嘛。”莲生说:“已经去催了,咱们甭等他们。”当即叫老妈子摆起台面来,又请汤啸庵写局票。反正各人叫的都是老相好,不用再问,啸庵都一一写好。子富拿起局票来看了看,把黄翠凤的一张抽了去。莲生问他为什么,子富说:“你瞧她昨天来得挺晚的,坐了不多一会儿倒又走了,谁乐意叫她呀?”啸庵说:“你别怪她,也许是转局呢。”子富说:“转什么局呀!她呀,那是‘三个礼拜六点钟’①啦!”啸庵说:“要是她们能够‘三个礼拜六点钟’,那才好玩儿呢!” 正说着,催客的回来了,说:“尚仁里请客的说,请这边先坐好了。”莲生就叫“起手巾”。老妈子答应着,随手把局票带了下去。啸庵悄悄儿又写了一张翠凤的局票,夹在里面。莲生请大家到中间的房间入席,房内是三张方桌拼在一起的“双台”②。 大家宽去马褂,随意就座,却空出中间的两把交椅。蕙贞给大家筛酒敬瓜子,善卿举杯向蕙贞说:“先生,恭喜你啦!”羞得蕙贞抿嘴一乐,说:“什么呀!”善卿也捏着嗓子学她一声“什么呀”。〖洪善卿的外甥不在跟前,所以这一次也“放得开”。〗逗得大伙儿都乐了。  小堂鸣呈上戏目来请点戏,莲生随意点了一出《断桥》③、一出《寻梦》④,小堂鸣下去演唱起来。上过第一道鱼翅,黄翠凤来了。啸庵对子富说:“你看,她倒头一个到了呢。”子富努努嘴,啸庵回头一看,却见仲英背后吴雪香早坐在那里了。啸庵说:“她就住在对面儿,走过来就是了,好像本堂局一样,可不能跟翠凤比。”黄翠凤的跟局老妈儿赵妈正取出一只水烟筒来装烟, 听见啸庵这么说,略愣了愣,说:“我们一听见叫局,总是急忙就动身;有时候转局忙不过来,难免也要晚点儿。”翠凤顿时沉下脸来,喝住赵妈说:“说什么呀,早么就早点儿,晚么就晚点儿,要你来多嘴!”〖写黄翠凤自抬身价。〗啸庵分明听见,微笑不睬;子富却有点儿不耐烦起来了。莲生急忙拿话岔开去说:“咱们来豁拳吧,子富先摆五十杯。”子富说:“五十杯就五十杯,有什么了不起的!”啸庵说:“二十杯算了吧!”莲生说:“他多一个局,至少三十杯。我先打。”说着, 就和子富对豁起来。  翠凤问雪香:“唱过了吗?”雪香说:“我不唱了,你唱吧!”赵妈递过琵琶,翠凤调准了弦,唱了一支开篇,又唱了京调《三击掌》①的一段抢板。赵妈替子富连代了五杯酒,喝得满面通红。子富还要她代,正好蒋月琴来到,伸手接了过去。赵妈趁势装了两筒水烟,说:“我们先走了,是不是要存两杯?” 子富更加生气,取过三只鸡缸杯,筛得满满的,递给赵妈。赵妈待喝不喝,翠凤使性子,叫了一声:“拿过来!”连那两杯都折在一只大玻璃杯里,一口气喝干,说了声“等会儿请过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罗子富对汤啸庵说:“你看怎么样?是不是甭去叫她的好?”蒋月琴接口说:“本来是你不好嘛,她们都已经喝不下了,你还偏要叫她们喝!”啸庵说:“闹闹小孩子脾气,没什么关系。以后你别理她不就完了?”子富大声说:“我偏还要去叫她的局,拿笔砚来!”月琴扯扯子富的袖子说:“叫什么局呀,你么……”只说了半句,又咽住了。子富笑着说:“你也吃起‘酱油’来了。”月琴扭过头去忍住笑说:“你去叫吧,我也要走了。”子富说:“你走了,我也再去叫你回来。”月琴忍不住笑出了声儿来。 老妈子捧来了笔砚, 问:“还要不要笔砚啦?”莲生说:“拿过来,我给他叫。”子富见莲生低着头写了起来,不知他写些什么。小云坐得近,看了看,笑而不言。陶云甫问子富:“你什么时候做的黄翠凤?”子富说:“也不过才半个月光景。开头看她倒也还不错。”云甫说:“你有了月琴先生,还去做黄翠凤干吗?翠凤的脾气是不大好。”子富说:“倌人有了脾气,怎么做生意呀?”云甫说:“你不知道,要是客人摸着了她的脾气,俩人对眼儿,她那点儿假情假意也挺够味儿的。就是刚开始做的时候要闹闹小脾气不好。”子富说:“翠凤是个讨人,老鸨子倒由着她闹脾气,不去管她?”云甫说:“老鸨子哪里敢管她?她还要管管老鸨呢!不论什么事情,老鸨子先要去问她,她说怎么就怎么,还要常常去拍拍她的马屁。”子富说:“这个老鸨子可真是个好人。”云甫说:“老鸨子么,会有什么好人哪!你可知道有个叫黄二姐的?她就是翠凤的老鸨,当老妈子出身,后来做了老鸨子,买过七八个讨人,也算得是洋场①上一档脚色了;就是碰上了翠凤,她才碰了一鼻子灰。”子富问:“翠凤有什么本事呢?”云甫说:“说起来确实厉害。还是翠凤做清倌人的时候,有一次跟老鸨子吵架,被老鸨打了一顿。打的时候,她咬紧牙关,一声不吭;等到老妈子们劝开了,榻床上有一缸生鸦片烟,她拿起来就吃了两口。老鸨子吓坏啦,赶紧去请大夫来。可她就是不肯吃药。骗她也不吃,吓她也不吃。老鸨子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后来给她下了跪,还给她磕头,起誓说:‘从今往后,再也不敢得罪你一点儿了。’翠凤这才肯吃药,把生鸦片吐了出来。”  云甫这一席话,说得子富两眼发直。在席的也同声赞叹,连倌人、老妈子都听呆了。只有莲生还在开票,没有听见。等到写好,交给老妈子,子富接过来一看,才知道开的是酒饭账。莲生问:“你们怎么不喝酒了?子富的庄打完了吗?”子富说:“还有十杯没豁。”莲生就叫汤啸庵去打庄。啸庵说:“玉甫也没打呢。”  正说着,只听得楼梯上一阵脚步声响,闯进两个人来,直嚷:“谁的庄,我来打!”大家心知是莲生请的那两位局里的朋友,都起身让座。那两位却都不坐,一个站在桌子面前,揎拳攘臂,“五魁”、“对手”地乱喊;一个把林素芬的妹妹林翠芬拦腰抱住要亲嘴儿,嘴里还叫着:“我的小宝贝儿,给个香香!”翠芬急得掩着脸弯着腰,躲在啸庵背后,尖声大叫:“别闹,别闹哇!”莲生急忙说:“别去惹她哭嘛!”素芬笑着说:“她哭倒是不会哭的。”又数落翠芬说:“亲一下有什么关系?你看,连鬓角也弄乱了。”翠芬挣脱身子,自己取出豆蔻盒子来,用上面的小镜子照了照,素芬又替她整理了一下。幸亏他们俩带局过来的两个倌人随后也到了,这才拉那两位都在空交椅上坐下。莲生问:“卫霞仙那儿谁请客?”那两位说:“就是姚季莼嘛。”莲生说:“怪不得你们俩全喝醉了。”那两位还直嚷:“谁说我们喝醉了?我们还要豁拳!”  罗子富见他们俩醉成了这个样子,也不敢凑趣了,只把摆庄剩下的十拳随便跟这两位豁完,说声:“酒么,就随便代代吧。”蒋月琴也代了几杯。 等到子富的庄打完,林素芬、翠芬姊妹已经离去,蒋月琴也起身要走。子富趁机离席,悄悄儿约了啸庵到里间屋穿了马褂,从大床背后溜出房去,下楼先走了。管家高升看见,忙喊“打轿”。子富吩咐把轿子抬到尚仁里。啸庵一听,就知道他听了云甫的一席话,要到黄翠凤家里去,心中暗笑。 【简评】 小说写到这里,其实还没有进入矛盾冲突,只是在一般性地介绍各种类型的妓女和嫖客。这一回,主要介绍吴雪香和黄翠凤这两个妓女。 吴雪香善于撒娇,什么话都敢说,居然指着嫖客叫“儿子”。 黄翠凤是个泼辣货,软硬不吃,什么事儿都敢干。后文还有她许多故事。 嫖客则采取“一个带一个”的方式,逐渐上场。 从下一回开始,就要开始显示妓女们如何笼络、敲诈嫖客的“看家本事”了。 正文 第 六 回 设圈套设下迷魂阵  留拜盒留住良人心  汤啸庵跟着罗子富来到黄翠凤家,外场通报,大姐儿小阿宝迎到楼上,笑着说:“罗老爷,您可有日子没过来了。”一面打起帘子,请进房间。翠凤的两个妹子珠凤和金凤随即从对面房间里过来,赶着子富叫“姐夫”①,都敬了瓜子。啸庵问:“你姐姐可是出局去了?”金凤点了点头,应了一声“是”。小阿宝正在取茶碗,忙接口说:“去了好一会儿了,快要回来了。”子富见翠凤不在,觉得没意思,丢了个眼色给啸庵,俩人就一同起身,走下楼来。小阿宝忙喊:“别走哇!”赶紧来追,已经来不及了。 金凤见留不住罗、汤两位,就趴在楼窗口向楼下高声叫喊:“妈,罗老爷要走了!”那老鸨黄二姐在自己房间里听见了,急忙跑出来,恰好在楼梯口碰上,就一把抓住子富的袖子说:“不许走。”子富连说“没有工夫”,黄二姐大声说:“您要走,也得等翠凤回来再说。”又嗔着啸庵:“汤老爷倒也真是的,怎么不跟罗老爷坐一会儿,说说闲话嘛!”不由分说,自己拉了子富,叫小阿宝拉了啸庵,重又上楼进了房间。黄二姐说:“宽宽马褂,多坐一会儿。”说着,伸手就替子富解马褂纽扣。金凤见了,也请啸庵宽衣。小阿宝撮了茶叶,随手接过啸庵的马褂。黄二姐把子富脱下的马褂也递给小阿宝,都拿去挂在衣架上。  黄二姐见珠凤站在一旁,嗔她不来应酬,瞪了她一眼。吓得珠凤急忙去取来水烟筒,装上烟, 敬给子富。子富摇手说:“你去给汤老爷装吧。”黄二姐问子富:“是不是酒喝多了?榻床上去躺会儿吧。”子富就在烟榻上躺下,小阿宝拧来了手巾,端来一碗茶放在烟盘里,又请啸庵用茶。啸庵坐在靠墙的交椅上,珠凤在旁边替他装水烟。黄二姐叫金凤也取一只水烟筒来,一面在榻床前面的杌子②上坐下自吸,一面侧转头去悄悄儿笑问子富:“您老可是生气了?”子富说:“生什么气呀?”黄二姐说:“那么为什么好几天不请过来呀?”子富说:“我没工夫嘛。”黄二姐鼻子里“哼”了一声,半晌,这才笑着说:“说得倒也不错。成天成夜泡在老相好的那里,哪儿还有工夫到我们这儿来呀!”〖写老鸨子,栩栩如生,如果不是在妓院泡久了的人,不可能描写得如此生动。〗 子富含笑不答。黄二姐又吸了一口水烟,慢吞吞地说:“我们翠凤,脾气是不大好,也难怪您罗老爷要动气。其实我们翠凤脾气嘛是有点儿,也要看对什么客人。她在您罗老爷面前,倒还没有发过一点儿脾气哩。汤老爷现在也知道点儿她了。 她做的客人,要是客人有长性,可以一直做下去,她就会跟客人好。她跟客人好了,哪里还会有脾气呢?她遇见了没长性的客人,那可就要闹脾气了。她闹起脾气来,别说不肯巴结讨好了,干脆连理都不肯理人哩!罗老爷您说,是不是这样?这会儿罗老爷好像我们翠凤不巴结您动了气,哪儿知道我们翠凤心里对罗老爷本来挺好的,倒是您罗老爷不一定要去做她,她也就不好意思来瞎巴结您罗老爷了。她也知道蒋月琴跟罗老爷已经做了四五年了。有一次, 她跟我说:‘罗老爷可真有长性,在蒋月琴那里能做上四五年,在咱们这里做起来还会有错吗?’我说:‘既然你知道罗老爷有长性,干吗不巴结着他点儿?’她说:‘罗老爷有了老相好的,只怕咱们巴结不上,倒落得叫蒋月琴笑话。’她是这个意思。要说是她不肯巴结您罗老爷,那可真冤枉她了。我说罗老爷,你们现在刚刚做起,您还不知道我们翠凤的脾气,只要一节做下来,您就明白了。我们翠凤知道您罗老爷心里要做她,自然她也会慢慢地巴结起来的。”〖这个老鸨子,是妓院里的“娘姨”出身,也可以说是“科班出身”,说出话来,严丝合缝,“点水不漏”。〗  子富听了,冷笑两声。黄二姐笑着说:“您是不是有点儿不相信我的话?您问问汤老爷看,他是个明白人。汤老爷,您想啊,如果她对罗老爷不好,罗老爷哪儿叫得到她十几个局呀?她这个人,心里跟谁好,嘴上总也不肯说出来。连老妈子、小大姐儿都不知道她的心事,只有我还多少能摸着点儿。如果这会儿我放罗老爷走了,一会儿她回来, 可就要埋怨我啦!我老实跟罗老爷说了吧:自从她做大生意①以来,也有五年光景了,通共就做了三户客人,一户在上海,还有两户,一年上海不过来两三趟,可以说是干净极了。我要她自己再看中一户客人,帮我多做点儿生意,那可真是难死了。差点儿的客人别去说他了,就是挺好的客人,她说没长性,也只好拉倒,叫我有什么办法?就为这个,我看见她跟罗老爷挺好的,就指望罗老爷跟她一直做下去,我也好多做点儿生意。要不然,说句实话,像罗老爷您这样的客人到我们这里来的也不少,走出走进,我可曾去应酬过他们?干吗单是您罗老爷来了,我要来伺候您哪!”  子富还是默然,啸庵也微微含笑。黄二姐又说:“尽管罗老爷才做了半个月,对我们翠凤总算不错。不过我们翠凤见罗老爷有老相好的,好像只拿我们当作垫空的意思。我跟她说:‘你也巴结着点儿嘛,什么老相好新相好的,罗老爷还会亏待咱们吗?’她说:‘过两天再看吧!’前天她出局回来,跟我说:‘妈呀,你说罗老爷跟我好,罗老爷到蒋月琴那儿吃酒去了。’我说:‘多吃一桌酒算什么!’谁知道她倒多心了,说:‘罗老爷本来就跟老相好的好嘛,哪儿肯跟我好哇!’”  子富听到这里,接嘴说:“那可容易得很,咱们也摆起台面来吃一桌,不就完了?”黄二姐正色说:“罗老爷您做我们翠凤,倒也不在乎吃酒不吃酒。别为了我的一句话,摆了酒了,一会儿翠凤还不过是那样,倒说我骗您。您要做我们翠凤嘛,一定要单做她一个,包您十二分巴结,没一点儿不满意。可别做做我们翠凤,又去做做蒋月琴,落得两头不讨好。您要是不相信我的话,您就试试,看她到底待您怎么样。”子富说:“这个嘛, 容易得很,蒋月琴那儿我不去就是了。”〖老鸨子说了这许多,无非就是想抓住嫖客不放。〗黄二姐低头含笑,又吸了一口烟,这才说:“罗老爷,您可真会说笑话!四五年的老相好了,说不去就不去,也亏您说得出来。还说‘容易得很’,可是在骗我?”说着,放下水烟筒,到对面房间里去了。 子富回想陶云甫的话,果然不错。想跟汤啸庵商量,却又觉得不便。自己琢磨了一番,坐起来喝了口茶。珠凤忙送过水烟筒来,子富还是摇手不吸。只见小阿宝和金凤两个趴在梳妆台前面,凑近灯光,两个脑袋紧挨着,边看边笑。子富问:“你们在看什么?”金凤见问,劈手从小阿宝手中把东西抢了过去,笑嘻嘻地拿了过来给子富看,——原来是半个胡桃壳儿,里面是彩色粉捏的一出春宫①。子富呵呵一笑,金凤说了声“您看哪”,捏着壳外的线头抽拽起来,壳中的人物居然都会动唤。啸庵踅过去看了看,笑问金凤:“你认得这是什么吗?”金凤说:“葡萄架嘛,有什么不认得?”小阿宝忙笑着阻止说:“你别跟他说,他要讨你的便宜呢!” 黄二姐听见这边说笑,又走过来问:“你们笑什么?”  金凤把春宫拿去给黄二姐看,黄二姐说:“哪儿拿出来的,还放回哪儿去,等会儿弄坏了,又要挨说了。”金凤随即把胡桃壳儿春宫递给小阿宝拿去放回原处。 罗子富站起身,给黄二姐丢了个眼色,俩人一同到中间客堂,嘀咕了好一会儿,只听得黄二姐趴在楼窗口上向下叫喊:“罗老爷的管家①在吗?叫他上来!”子富进房,就叫小阿宝拿笔砚来,央汤啸庵写请帖,无非只就刚才同席的随便请几位。黄二姐亲自去点了一盏保险台灯②来,看着啸庵草草写完,就递给小阿宝送到楼下去,叫外场去请。 黄二姐对子富说:“您的管家在外面等着,可有什么吩咐?”子富说:“叫他进来。”高升在外面听见,急忙掀帘子进房。子富取出一串钥匙,吩咐高升说:“你回去到我床后打开第三只箱子,里面有只拜盒③,给我拿来。”高升接过钥匙去, 转身走了。  黄二姐问:“台面④可要摆起来?”子富抬头看看墙上的挂钟,已经一点半了, 就说:“摆起来吧,天儿不早了。”啸庵笑着说:“着什么急呀!等翠凤出局回来了,正好。”黄二姐忙说:“已经去催了。他们那里是牌局,可能在那里替碰和,要不然怎么会那么长久哇!”随即就喊:“小阿宝,你去催一催吧,叫她快点儿回来!”小阿宝答应一声正要下楼,黄二姐又喊住她:“慢着,我还有话。”说着,急忙出去,到楼梯边又跟小阿宝咬耳朵叮嘱了几句,〖这里面有名堂。〗这才说:“记住了!”  小阿宝走了以后,黄二姐带领外场搬桌椅、放杯筷,安排停当,去请客的回来说:只有朱蔼人和陶氏昆仲答应就来,其余有回家去了的,有已经睡下了的,都说谢谢。子富只得罢了。  忽听得楼下有轿子抬进大门,黄二姐只道是翠凤,忙到楼窗口往下观看:原来是客轿,朱蔼人来了。子富忙迎接让座。蔼人见翠凤又不在家,不解请酒的缘故,悄悄儿问了啸庵,方才明白。  三个人闲谈着,一直等到将近两点钟,才见小阿宝跑得气喘吁吁地进房来说:“来了,来了!”黄二姐问:“你跑什么呀!”小阿宝说:“先生急了,吩咐我赶紧跑回来说一声。”黄二姐又问:“干吗这么长久不回来呀?”小阿宝说:“在那里替碰和。”黄二姐说:“我说怎么样, 可不是让我猜着了? ”〖和上面的“咬耳朵”相呼应。〗  正说着,听见楼梯上咯咯噔噔脚步响,黄二姐忙迎了出去。  先是赵妈提着琵琶和水烟筒袋子进来,叫声“罗老爷”,笑问:“来了好一会儿了吧?不巧我们出的是牌局,要不是来催,还得一会儿哩!”随后黄翠凤款步走进房内,先敬瓜子,回头又向罗子富嫣然一笑。子富从没见过翠凤这样对待自己,心里直觉得乐滋滋的。  不久,陶云甫也到了。罗子富说:“只有玉甫没到了。咱们先坐吧!”汤啸庵写了一张催客条子,连局票一起交给赵妈,说:“先到东兴里李漱芳那里,催客的和叫局的条子都在这儿了。”赵妈答应着走下楼去。  当下大家入席。黄翠凤上前筛了一巡酒,到罗子富侧背后坐定。珠凤、金凤应付过台面上的规矩,随意散坐。黄二姐自去方便。翠凤叫小阿宝拿过胡琴来,把琵琶递给金凤,也不唱开篇,只拣自己拿手的全套《荡湖船》和金凤俩合唱起来。座上众客只顾听她们唱了,哪里还顾得上吃喝?罗子富听入了神,就像傻了一样,连赵妈报说“陶二少爷来了”,也没理会,直到陶玉甫走近,方才吃惊地站起来相见。  这时候,叫的局逐渐到齐。陶玉甫是带局来的,无须再叫。怪的是,他带的局不是李漱芳,却是个十二三岁的清倌人,眉目如画,憨态可掬,紧傍着玉甫的肘下,一副小鸟依人的姿态。罗子富问:“这是谁?”玉甫说:“她叫李浣芳,算是漱芳的小妹子。只为漱芳有点儿不舒服,刚出了点儿汗,睡下了,我叫她甭起来,就叫浣芳来代个局。”说话间,黄翠凤唱完了,张罗着:“大家用菜!”又推了推子富,说:“你怎么也不说几句呀?”子富笑着说:“我先来打个通关①吧!”就伸拳从朱蔼人顺次豁起,不见什么输赢;轮到跟玉甫豁,偏是玉甫输了。李浣芳见玉甫豁拳,就用两只手把酒杯盖住,不让玉甫喝酒。玉甫一输,她就把酒递给老妈子喝了。没想到玉甫一连输了五拳,不好意思都叫人家代,端起一杯来想自己喝,却被浣芳一把夺走,发急说:“谢谢您了,您老就算照应照应我行不行?”玉甫无奈,只好放手。  子富听浣芳的话说得奇怪,正要问她是怎么回事儿,忽然看见黄二姐在帘子外面冲自己连连点头,就没有再问,借故离席,走到对面房间去。  进了房间,才知道是高升回来了,一个小巧的拜盒放在桌子上。子富从身上摸出一串钥匙来,开了拜盒,取出一对儿十两重的金钏儿,递给黄二姐,〖开始下本钱了。〗依旧锁好拜盒,请黄二姐暂时收藏,自己收起钥匙,说:“我去把翠凤叫来,让她看看是不是中意。”说完,回到酒席上,悄悄儿对翠凤说:“你妈叫你去一下。”翠凤装作没有听见,过了一会儿,这才站起来去了。  子富见台面上冷冷清清的,就说:“你们谁摆个庄嘛!”云甫说:“咱们不妨再豁两拳,你还是放玉甫走吧。她们又不许他喝酒,坐在这里干什么?为了他一个人,倒害得好几个人跑来跑去忙得个要死,还有人不放心!一会儿吓坏了他,可都是咱们的干系。让他走了,反倒干脆些。你说是不是?”说得大伙儿全都笑了起来。  子富一看,果然有两个大姐儿、三个老妈子围绕在玉甫的背后,就说:“这倒不好屈留尊驾啦!”玉甫巴不得有这一声,急忙站起来牵着浣芳的手,讪讪地走了。〖玉甫和漱芳、浣芳后来有许多戏,这里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先“亮一下相”,文章后面慢慢儿做。〗 今天子富是主人,理当送客。回来刚坐下,就感慨地说:“漱芳跟玉甫,真可以说是好到了极点了。”云甫说:“人家相好的,感情好的也很多,可就没见过他们这种好法,简直说不出描不出的!不管玉甫到哪里,都要叫老妈子跟着,还要一块儿回来。要是一天没看见,就要叫老妈子、打杂的四面八方去找。找不着的话,闹得那个凶啊!有一天,我到他们那里去,存心想看看他们在干什么。谁知道他们两个面对面坐着相面,也不说一句话。问他们这是干什么,连他们自己也说不清楚。”汤啸庵说:“想来,这也是他们的缘份吧!”云甫说:“什么缘份哪!我说这叫怨孽!你看玉甫近来的神气,有点儿傻呵呵的,还不是被她们圈在家里,一步也走不开的缘故?有时候我叫玉甫去看戏,漱芳说:‘戏院里锣鼓闹得慌,别去了。’我叫玉甫去坐坐马车,漱芳说:‘马车跑起来颠得慌,别去了。’最好笑的是有一次玉甫去拍了一张照片,她说是眼神都叫人家拍了去了,〖这不是笑话,照相术刚传到中国的时候,许多人不敢照相,就是怕把“精气神”被“摄”走了。连慈禧太后当时也曾经这样顾虑过。〗从此每天天一亮,还没有起床,就给他刮眼睛,说是刮了半个多月,方才好了。”  大家听如此说,又笑了一阵。云甫回头指着自己叫的倌人覃丽娟说:“像我们,做了相好,又不怎么好,倒也不错。她来了,不讨厌,她走了,也不想她。彼此随随便便的,可不是比他们舒服多了?”丽娟接口说:“你说他们俩,怎么又拐到我的头上来了?你想要像他们那样好法,你也去做她好了。”云甫说:“我这是夸你好呢!难道倒说错了?”丽娟说:“你就跟我使坏吧!反正我就这德行,说好不会好,说坏也坏不到哪里去。”云甫说:“所以我夸你好嘛!你自己多心了,倒说我使坏!”朱蔼人正色地说:“尽管你说的是笑话,倒却是有点儿道理。照我看,跟相好的越是好,越是做不长;倒是不过如此的,一年接着一年,也就这样做下来了。”霭人背后的林素芬,虽然不来接嘴,却在那里做鬼脸。子富看见,就岔开去说:“别说了,蔼人摆个庄,咱们还是来豁拳吧!”  子富正要和蔼人对垒,忽听得黄二姐在外间轻声叫“罗老爷”。子富顾不上豁拳了,转身就走。黄二姐在外间迎着,问:“要不要叫金凤代您豁两拳?”子富点点头,黄二姐就和金凤一起应酬台面去了。  子富走进对面房间里,只见翠凤独自一个坐在桌子旁边的交椅上,面前放着那副金钏儿。翠凤见子富近前,拉住他的手一起到榻床上坐下说:“我妈上了你的当,听了你的话,高兴极了。我知道你不过是嘴上说说而已,并无真心。你有一个蒋月琴在那儿搁着,怎么肯来照应我?我妈拿着这副金钏儿给我看,我说:‘一副金钏儿,有什么可稀罕的?蒋月琴那儿,也不知道送去多少副了。就连我,也有好几副呢,还不是放在那里用它不着?又拿这个来干什么?’我说,你还是拿回去吧。过几天,蒋月琴那里你要是真的不去了,想着要来照应我,再送来给我好了。”〖说一千,道一万,主题还是要“独霸”。〗  子富听了,好比一瓢冷水兜头浇下,赶紧分辩说:“我说过,蒋月琴那里,一定不去了。你要是不相信,明天我就叫朋友去帮我结清局账,好不好?”翠凤说:“你结清了局账,也还是可以去的嘛!你跟蒋月琴是老相好,做了四五年了,处得挺不错的,这会儿怎么能说不去就不去了?要是还去,我能不许你去么?”子富说:“我说不去就不会再去,又不是放屁!”翠凤说:“随便你怎么说,我是不会相信的。你自己想吧,就算你不想去了,她们不会到公馆里去请你呀?她要是问你,可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你,叫你生气,你跟她说什么?你好意思说是我不叫你去么?”子富说:“她请我,我不去,她有什么办法?”翠凤冷笑一声:“你倒说得轻松!你不去,她就肯罢休了?她一定要拉你去,你有什么法子?”  子富琢磨了一会儿,又问:“那么,你说我应该怎么办呢?”翠凤说:“你要是真想跟我好,就搬到我这里来住两个月,不许你一个人出去。你要到哪里,我跟你一块儿去。蒋月琴总不会到我这里来请你的。你说好不好?”〖这不是等于“卖身投靠”了?〗子富说:“我有许多事情要办,怎么能够不出门呢?”翠凤说:“要不,你拿个凭据来给我。我拿着你的凭据,就不怕你到蒋月琴那里去了。”子富说:“这种事情,怎么可以写凭据呀?”翠凤说:“写张凭据有什么用处?你要拿几样要紧的东西来放在我这里,这才算得是凭据。”〖归结到一个字,还是“钱”!〗子富说:“最要紧的东西,莫过于洋钱了。”翠凤又是一声冷笑:“你看我这个人,就这样下贱么?是不是我在想你的大洋钱?你拿洋钱当好东西,在我看起来,倒还不见得!”〖故作清高。〗子富问:“那么你要什么东西呢?”翠凤说:“你别以为我要你什么东西,我也是为你算计,无非是你的要紧东西放在我这里,如果你要到蒋月琴那里去,想到有要紧东西在我手里,你就不敢去了,也就死掉了那条心,你说对吗?”  子富想了想,说:“有了。刚才拿来的那个拜盒,倒是件要紧的东西。”翠凤说:“对,这个拜盒就挺好。只是这样要紧的东西放在我这里,你放心吗?我可先跟你说清楚了,你要是到蒋月琴那里去一趟,我就把拜盒里的东西拿出来,一把火烧个精光!”子富吐吐舌头摇摇头,说:“啊哟,好厉害呀!”翠凤却又笑了起来说:“你说我厉害,可见你看错人了。尽管我做了倌人,要是拿洋钱来买我,还买不动呢!甭说你一副金钏儿了,就是十副,我连正眼儿都不看一看!你的金钏儿,你还拿回去。你一定要送给我,随便哪天送来都可以,今天可别让你看轻了。倒好像我是看中了你的金钏儿似的。”一面说,一面从桌上拿起那副金钏儿,替子富套在手上。子富不好再勉强,只得依她,又笑嘻嘻地说:“那么,还是放在拜盒里吧。过两天再送给你也好。不过,拜盒里有几张栈单①、庄票,我要用的时候,怎么办?”翠凤说:“你要用,随时来拿好了。栈单、庄票之外,别的东西,你要用,也可以随时来拿的。这到底是你的东西嘛!是不是怕我吃了你的呀?”  子富又沉吟了一会儿,说:“我问你,你干嘛不要我的金钏儿?”翠凤笑着说:“你哪儿猜得到我的心思?要知道,你想跟我做,可别拿洋钱跟我做交易。我要用钱的时候,就是问你要千儿八百,也不算多;我用不着,就是一厘一毫,也不来问你要。你送东西,送我一副金钏儿,我不过领你一份儿人情;你就是送我一块砖头,我也是领你一份儿人情。等你摸准了我的脾气,就好了。” 子富听到这里,不禁大惊失色,站起身来,一面向翠凤深深地作了一个揖,一面说:“你真是个怪人,今天我算是真服了你了!”翠凤忙挡住他说:“你不怕难为情啊?让她们看见了,算什么呀!”说着,拉住子富的手说:“咱们过去吧!”俩人携手一起走到房门口,翠凤这才推子富先走,自己随后,回到台面上来。  这时候,出局的倌人们已经散去,黄二姐看见子富,报说:“罗老爷来了。”朱蔼人说:“我们都要吃饭了,你才来!”子富说:“那么咱们再豁两拳。”云甫说:“你倒有趣儿去了,知道我和蔼人喝了多少酒?”子富笑着告了失陪之罪,就叫上稀饭。其实大家什么也不想吃,不过是意思意思,点到而已。  散席以后,客人们各自告辞。子富送到楼梯边,见汤啸庵走在最后面,就说:“我有点儿小事,想托你办。明天见面了再跟你说。”啸庵答应着,等陶云甫、朱蔼人的轿子出门,才步行回家。  罗子富回到房间里,外场已经撤去了台面,赵妈和小阿宝正在收拾。子富随便坐着,看翠凤卸头面①。  黄二姐进房来,翠凤叫她把拜盒取出来交给子富。子富褪下金钏儿,放进拜盒里。黄二姐不解何故,两只眼睛滴溜溜地看看子富,又看看翠凤。〖老鸨子以为黄翠凤不收,心疼了。〗翠风也不理她。子富照旧把拜盒锁好。翠凤叫黄二姐把拜盒拿去放在后面箱子里,黄二姐这才明白。  子富叫高升上楼,吩咐了几句话,让他随轿子回公馆去。看看挂钟,已经过了四点。〖注意,是清晨四点。〗翠凤正要铺排安歇,小阿宝来请翠凤到对面房间去有什么事情。翠凤就叫赵妈来铺被子,自己到对面房间去了。 子富在房间里坐着抽烟,一直等到翠凤回房,方才一起安歇。  【简评】 这一回,详详细细地介绍妓院里的老鸨子是如何和妓女串通了坑嫖客的钱财的。嫖界行话,就叫“设局”。至于结局如何,请看后文。 说起来,罗子富也算是上海滩的老嫖客了,却对妓院设局坑人的把戏还没摸透。为了笼络黄翠凤,讨她的喜欢,居然答应把十分重要的、存放文件单据的拜匣存放在妓院里。应该说,这是连傻子都不肯做的事情,一个老嫖客,竟被妓女给支使得团团转。等到吃了大亏,后悔也就晚了。 此外,本回末尾的一段:“子富……看看挂钟,已经过了四点。翠凤正要铺排安歇,小阿宝来请翠凤到对面房间去有什么事情。翠凤就叫赵妈来铺被子,自己到对面房间去了。子富在房间里坐着抽烟,一直等到翠凤回房,方才一起安歇。” 不是十分细心的读者,很可能不注意这中间的“暗写”。黄翠凤的“赎身”,是和老鸨子串通了合演的一出戏,目的是要敲诈罗子富,让罗子富出钱。而在黄翠凤的身后,则还有一个钱子刚,那才是黄翠凤的真正“合伙人”。黄翠凤赎身出去以后的一切,包括新房间内的家具和布置等等,都是他在张罗操心。作者在“例言”中解释他写作的“闪藏之法”说:“如写王阿二时,处处有一个张小村在内;写沈小红时,处处有一个小柳儿在内;写黄翠凤时,处处有一个钱子刚在内。”这一回书中,作者所运用的,就是这样的笔法:文中所说的“对面房间”,在妓院中叫做“腾客人房间”,是遇到同时有两位嫖客来嫖,用它来接待另一位嫖客的。当天散席之前黄翠凤和罗子富“谈判”,就在这间“腾客人房间”内进行。可见当时这间房间里并没有人。直到清晨四点钟之后,小阿宝来请黄翠凤过“那边”去,作者没说过去干什么,实际上就是叫黄翠凤去出牌局的人、也就是钱子刚来了。后文黄翠凤告诉罗子富:钱子刚经常请客打牌,每每要打到深夜两三点钟;又说她在上海只做两个客人,一个是罗子富,一个就是钱子刚。 在妓院里,妓女采用各种各样办法一夜同时接待两个客人过夜的事情,是经常发生的。但是那只限于幺二以下的小妓院。长三堂子,强调的是“家庭气氛”,说什么妓院就是嫖客的“外家”,一般是不做这种事情的。何况这还是罗子富第一次到黄翠凤那里过夜,也算是他们的“定情之夕”。他绝不会想到,自己和黄翠凤的“第一次亲密接触”,黄翠凤居然是从别人的热被窝中爬出来“匆匆应付”的。时间嘛,书中没写,很可能已经是鸡鸣之后,甚至已经是日上三竿了。——嫖客们进妓院,一般都睡得很晚,起得很晚。 看《海上花列传》需要特别细心,这只是一例。 正文 第 七 回 罗子富酒醉戏金凤  沈小红醋意打蕙贞  第二天早上罗子富醒来,已经是红日满窗。房间里小阿宝正在用抹布擦桌椅箱柜,却不知翠凤到哪里去了。侧耳一听,中间房间里有响动,大概是在窗下早妆。想再睡会儿,却又睡不着了。  一会儿,翠凤梳好了头,进房来开衣橱换衣服,子富就坐了起来,披衣下床。翠凤说:“再睡会儿嘛,还不到十点钟呢。”子富问:“你是什么时候起来的?”翠凤笑着说:“我睡不着,七点多钟就起来了。那时候,你还呼噜呼噜的,睡得香着呢。” 赵妈听见子富起床,进来伺候他洗脸漱口,问吃什么点心。子富说不想吃,翠凤说:“等会儿吃饭吧。”赵妈说:“吃中饭还得一会儿呢。”子富说:“过一会儿正好。”翠凤说:“叫他们紧着点儿吧。”赵妈正要去说,子富又叫住她问:“高升来了吗?”赵妈说:“来了一会儿了。我去叫他。” 高升听见呼唤,进来见了子富,呈上字条一张,洋钱一卷,又问: “要不要备轿?”子富说:“今天是星期日,没什么事儿,不用备轿了。”回过头去又问翠凤:“咱们去坐马车好不好?”翠凤说:“好的。不过要分坐两辆车子。”〖翠凤要表示自己和子富的关系不是很密切。〗  子富有点儿纳闷,也不做声;再看那张条子,是洪善卿当晚请到周双珠家吃酒的,就随手放下。高升见没有别的吩咐,就退了下去。  子富忽然想起一件事儿来,对翠凤说:“去年夏天一个晚上,我看见你跟一个高个子客人在明园里玩儿。当时我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要是知道,去年就来叫你的局了。”翠凤一愣,连忙解释说:“本来, 我跟客人一起坐马车,也不要紧的;就为了正月里有个广东客人要去坐马车,我不高兴跟他一起坐,就说:‘咱们分坐两辆车子吧。’不过就说了这么一句,也没有说别的,你猜怎么着?他说:‘往后你不跟别的客人一起坐马车, 那就算了;只要我看见你跟别人一起坐,我就要来问问你。’真叫不讲理。”子富问:“你怎么跟他说的?”翠凤说:“我呀,我跟他说:‘我一个月里难得坐一回马车,今天你第一个叫我去,我答应了你,你倒说起不中听的话来了。我不去啦,你请便吧!’”子富说:“他下不来台了吧?”翠凤说:“他嘛,也只能朝我看看,还能拿我怎么样?”子富说:“怪不得你妈也说你有点儿脾气呢。”翠凤说:“广东客人野头野脑,老实说,我根本就不高兴做他,巴结他干吗!”〖这一段话,可能是翠凤现编的。〗  说了一会儿闲话,不觉到了十二点钟。只见赵妈端着大盘,小阿宝提着酒壶,放在靠窗的大理石方桌上,安排了两副杯筷,请子富用酒。翠凤给子富筛了一鸡缸杯,自己另用小银杯对坐相陪。黄二姐也来帮着布菜,说:“您吃吃我们自己做的菜看,还可以吗?”子富说:“自己做的菜,倒比厨子做得好。”翠凤对黄二姐说:“你也来吃吧。”黄二姐说:“不了,我下面去吃。我去叫金凤来陪你们吃吧。”子富取出那卷洋钱来交给黄二姐,让她拿下去开销赏钱、小费之类。黄二姐说声:“我先替他们谢谢您啦!”就拿到楼下分派去了。  子富见没人在房里,装出三分酒意来,走到翠凤身边,动手动脚。翠凤推开说:“快点儿,赵妈来了。”子富回头,不见有人,干脆把翠凤搂进怀里说:“你倒骗我!赵妈跟她男人也在哪里有趣儿呢,哪有工夫来看咱们?”翠凤正无法开交,恰巧金凤进来,子富略一松手,翠凤趁势狠命一推,子富身子一歪,几乎跌倒。金凤拍手打趣说:“姐夫干吗给我磕头哇?”子富站起身来,抱着金凤就要亲嘴儿,急得金凤尖声大叫:“别闹哇!别闹嘛!”翠凤跺着脚说:“你怎么闹起来就没完没了?”子富连忙放手说:“不闹了,不闹了!先生请不要动气!”当即给翠凤作了半个揖,引得翠凤也“嗤”地笑了。  翠凤推子富坐下, 说:“请用酒吧。”提起酒壶来,要给子富筛酒,却筛不出来。揭开盖子一看,笑着说:“没酒了。”子富央告说:“再喝三杯,我不闹了。”正好小阿宝提了一壶酒来,子富伸出手去要接,却被翠凤先抢了过去,说:“不许你喝了。”子富苦苦央告,小阿宝在旁边笑着打趣说:“没得酒喝了,快哭吧!”子富真的哀哀地装出哭声来。金凤说:“再给他喝点儿吧。我来筛。”从翠凤手里接过酒壶去,筛了七分满的一杯。子富合掌礼拜说:“谢谢你,替我斟满了好不好?”翠凤不禁笑起来说:“你的脸皮怎么这么厚哇!”子富说:“我就喝三杯,再要喝就不是人!”翠凤转过脸去不理他,小阿宝和金凤都笑弯了腰。〖描写妓院里嫖客的举止行动。〗  子富喝到第三杯,黄二姐端了饭盆儿进来,叫小阿宝:“下楼吃饭去,我来替你。”子富心知黄二姐已经吃过饭了,就说:“我也吃饭吧。”黄二姐说:“再用一杯嘛。”子富听了,直跳起来,指着翠凤大嚷:“听见了吗?你妈还叫我喝呢,你敢不给我喝?”翠凤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说:“越说你越来劲儿了。”把酒壶递给小阿宝带下楼去,就叫盛饭。黄二姐盛上三碗饭来,金凤取一双象牙筷子来坐下一起吃。  吃完了饭,赵妈、小阿宝都来收拾、伺候,大家散坐喝茶。珠凤也扭扭捏捏地走来,给子富装水烟。  将近三点钟光景,子富才让小阿宝通知外场去叫两辆马车来。赵妈打来洗脸水,请翠凤洗脸。翠凤叫金凤也打扮了一起去。金凤答应了一声,和小阿宝也到对面房间去洗脸。翠凤只淡淡地施了些脂粉,越发显得丽质天生,顾盼非凡。打扮完了,自去床后小解①。赵妈收起妆奁盒子,从衣橱里取出一套衣裳,放在床上,随手带出银水烟筒,这才自己去换衣裳。  金凤打扮好了,过来等候。子富见她穿着银红小袖袄,碧绿散脚裤,外面罩一件宝蓝缎心天青缎绲满身洒绣的背心,梳着两角丫髻,垂着两股流苏,活脱脱是《四郎探母》这出戏里的耶律公主②,笑着说:“你也甭缠脚了,干脆扮个满洲姑娘,倒不错。”金凤说:“那可好了,只能给人家当大姐儿③啦!”子富说:“要是给了人家么,当然是做奶奶、当太太啰,哪能叫你做大姐儿?”金凤说:“什么话,只要一到了你嘴里,就没正经!”  翠凤听见了,一面系着裤腰带出来洗手,一面笑着问子富:“给你做姨太太, 好吗?”子富说:“别说是做姨太太了,就是做大太太,也挺好的。”回头又问金凤:“你可愿意?”羞得金凤捂着脸趴在桌上,连问了几声也不答应,子富却偏要问出一句话来才罢休,急得金凤连连摇手说:“不知道,不知道!”子富哈哈笑着说:“愿意啦!”〖看起来,清末妓院里的“清倌人”,虽然是妓女的身份,也不全是“风骚女人”。〗 翠凤用手刮脸羞着金凤,珠凤坐在靠墙的交椅上,也嘻嘻地笑了。子富指着她说:“还有一位大太太,高兴得自个儿在那里乐呢!”翠凤见了,嗔着她说:“你瞧她那样子,真叫人讨厌!”慌得珠凤赶紧收起笑脸端端正正地坐着。翠凤越发生气地说:“是不是说了你两句,就生气了?”走过去揪住她耳朵就往下拉,珠凤从交椅上一跤摔下地来,急忙爬起,站在一旁,瘪着嘴直咽气,却不敢哭。〖珠凤是个胆小怕事、经常被欺侮的小妓女。〗  正好赵妈来催,说:“马车到了。”翠凤这才丢开手,拿起床上的衣裳来看了看,皱着眉头说:“我不穿它!”叫赵妈打开衣橱,自己选了一件织金牡丹盆景竹根儿青杭宁绸棉袄穿了,再添上一条膏荷绉面缎脚松江花边的夹裤,又鲜艳,又雅净。子富瞪大了眼睛只顾看,赵妈过来连问了两声“可要穿马褂”,都没有听见,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披上马褂,说声“我先走了”,就下楼去了。 子富叫高升跟着,出门到尚仁里口,见停着两辆皮篷马车,就坐进前面的一辆。随后赵妈手提银水烟筒前导,翠凤和金凤手牵手地慢慢走来,坐进了后面的那一辆。高升也登上了车后的踏镫①。赶车的一声吆喝,两辆车一前一后风驰电掣地往前奔去。 车到大马路斜角转弯,遇见一辆轿车②从东往西驶过,恰好跟子富坐的车并驾齐驱。子富向那轿车的玻璃窗内一看,原来是王莲生带着张蕙贞同车并坐。大家见了,互相点头微笑。将近泥城桥,子富的轿车③加紧一鞭,争先上桥。后面两辆车也不甘落后,趁下桥的冲劲儿,跟着飞跑,直奔静安寺而去。没多大工夫,明园在望,当即减速进门,停在穿堂阶下。  罗子富、王莲生下车相见,会齐了张蕙贞、黄翠凤、黄金凤和赵妈一起上楼,高升在楼下伺候。莲生说前轩爽朗,同子富各据一张桌子,〖两个朋友一同去游园、喝茶,当然是同坐一桌,只要沏一壶茶就可以了。当时的习俗:如果是各带倌人,就必须分坐两桌,原因不明。一说游园不同于吃花酒:吃花酒的时候,所叫妓女,是“出局的倌人”,是“侑酒”的身份,必须坐在客人的身后;嫖客带着妓女游园,则同是“游客”的身份,两人是并排而坐的。如果有朋友也来游园,那就算是“两家”,“内眷”们不能“互相掺和”。因此不论是几个人同时游园,必须分开坐。此说不一定正确,录此略备一格吧。〗凭栏远眺,啜茗清谈。莲生问怎么昨夜又去翠凤家吃酒,子富约略说了几句。子富也问怎么认识的蕙贞,莲生也说了。子富打趣说:“你的胆子可真大呀,要是让沈小红知道了,就热闹了。”莲生只是嘿嘿地笑了两声,没说话。翠凤解嘲地说:“瞧你, 把王老爷说成什么人了?要是连相好的都怕,见了老婆怎么样呢?”子富笑问:“你可看过《梳妆》、《跪池》①这两出戏?”翠凤说:“只怕是你自己跪惯了吧?”一句话说得王莲生、张蕙贞都笑了起来。  这时候来了一个俊俏伶俐的青年,穿着挖云镶边背心,洒绣绲脚套裤,走到轩前站住,两眼盯着蕙贞滴溜溜地看,还嘻嘻地笑,看得蕙贞讨厌起来,就转过脸去。莲生认得那是大观园戏班里的武生小柳儿,也就没去理他。那小柳儿站了一会儿,见没人理睬, 就自己走开了。  翠凤搀着金凤,趴在栏杆上看那些进来的马车。看不多久,忽然叫子富:“你快来看!”子富往下一看,见是沈小红,穿着随身的旧衣服,头也没梳,首饰也没戴,正在穿堂前下车。子富悄悄儿招呼莲生说:“沈小红来了。”莲生急忙过来看,问:“在哪儿?”翠凤说:“上楼来了。” 莲生正想转身迎上去,只见沈小红已经上楼,瞪着两只眼睛,满头都是油汗,气喘吁吁地上气不接下气,带着阿珠和阿金大,正往前轩扑过来。一眼看见王莲生,也不说什么,只伸一个手指头在他的太阳穴上狠狠地戳了一下。莲生侧身一躲,小红得空,迈步上前,一手抓住张蕙贞的领口,一手挥拳就打。蕙贞躲又躲不开,挡又挡不住,也就抓住小红,一面还手,一面叫喊:“你是什么人?哪有不问情由就打人的!”小红一声儿不言语,只是闷打。两个人扭成一团。翠凤、金凤见小红来势凶猛,退到轩后房间里去,赵妈也不好来劝。子富只能站在旁边对小红大喊:“放手,有话慢慢说嘛!”  小红得手,哪里肯放?从前轩正中一直打到西边栏杆尽头,阿珠、阿金大还在暗地里帮着她打冷拳。楼下的游客听见楼上打架,都跑上来瞧热闹。莲生看不过,只得上去抓住了小红的胳膊想往后扳,却扳不动;〖是脓包?还是惜力?〗继而横身插在俩人中间,用力把小红一推,才推开了。小红被推得倒退几步,有背后的板壁挡住,没有跌倒;蕙贞脱开了身,手指着小红,边哭边骂。小红还要奔过去,被莲生抓住两只胳膊,紧紧地抵在板壁上,一个劲儿地分说:“你有什么话,跟我说好了,不关她的事儿,你去打她干什么?”  小红连咬带抓的,根本不听,莲生忍着痛,还在苦苦央告。不料阿珠从斜刺里钻了出来,一把拉开莲生,大叫大嚷:“你在帮着谁呀?还要不要鼻子啦?”阿金大把莲生拦腰抱住,也冲他嚷:“你倒帮着别人来打我们先生了,连我们先生你也不认得啦!”两个人故意缠住了莲生,小红趁势挣脱了身子,一阵风地赶上蕙贞,又厮打起来。莲生被阿珠她们两个缠住了,脱不开身, 也无可奈何。  蕙贞本不是小红的对手,何况小红是拼着命结结实实下死手打的,直打得蕙贞鼻青脸肿,头发也乱了,首饰也掉了。蕙贞不绝口地哭骂;看的人蜂拥而来,却没有一个上前解劝的。〖吃醋撒泼,谁也无法相劝。〗  莲生见不是事儿,狠命一挣,撇下了阿珠、阿金大两个,分开看热闹的,要下楼去叫人来搭救。正好看见明园管账的先生站在账房门口张望,莲生本来就认识他,急忙说:“快点儿叫两个堂倌来拉开吧,要打出人命来啦!”说着,又挤到前轩来。只见小红把蕙贞仰面打翻在地,还骑在她身上,不分头脸肩胸,只顾瞎打。阿珠、阿金大一边一个按住了蕙贞的两手,她动弹不得,只急得两脚乱蹬,直喊救命。看热闹的也七嘴八舌地喊:“别打了,打不得啦!”  莲生一时火起,先把阿金大一脚踢开,疼得她在楼板上打滚喊叫。阿珠站起来直奔莲生,嚷着说:“你倒好意思打起我们来了,你还算是人吗?”一头撞到莲生怀里,连说:“你打,给你打!”莲生立足不稳,往后一仰,正好跌在阿金大的身上。阿珠拼命撞去,收不住脚,莲生跌倒,她也往前一扑,又跌在莲生身上。结果是五个人跌成一堆儿,打成一团儿,倒引得看热闹的人哈哈大笑起来。〖一场闹剧,写得很精彩。〗  幸亏有三四个外国巡捕①赶上楼来, 大喊了几声:“不许打!”阿珠和阿金大自己爬了起来;三个堂倌,一个拉起莲生,一个拽开小红,一个扶起蕙贞,都坐在楼板上直喘气。 小红被堂倌拽着,施展不开了,这才大放悲声,号啕痛哭,两只小脚跺得楼板像擂鼓一般。阿珠、阿金大还在海骂;莲生气得半晌说不出话;赵妈拣起一只脱落的绣花鞋给蕙贞穿上,跟堂倌俩人一左一右把她抬了起来站定,慢慢送到轩后房里去歇息。巡捕扬起手中警棍,驱散了看热闹的人;又指指楼梯,要小红下楼去。在外国巡捕面前,小红不敢再闹,同阿珠、阿金大一路哭着骂着,上车回去了。 莲生顾不得小红,忙去轩后房里看蕙贞。只见蕙贞直挺挺地躺在榻床上,赵妈正在替她挽起头发;管账的和子富、翠凤、金凤都围着她在那里劝说。莲生忙问伤着了没有,赵妈说:“还好,就是前肋伤重点儿,脸上、手上都是抓破的外伤,不要紧的。”管账的说:“不要紧也够玄乎的了。你们出来玩儿, 怎么也不带个老妈子?有个老妈子在这里,就可以少吃点儿亏了。” 莲生听这么说,又添了一桩心事,踌躇了一会儿,只好央求翠凤,要借赵妈送蕙贞回去。翠凤说:“王老爷,依我说,还是你自己送她回去的好。倒不是为别的,她吃了亏回去,她家的老妈子、小大姐儿和打杂的哪一个肯罢休?要是他们叫上十几个人,赶到沈小红家里去也打她一顿,闯出大祸来,还是你王老爷倒楣。你自己去,可以跟她们说明白。你说对不对?”管账的也说:“不错,还是你自己送回去的好。”  莲生就是不肯亲自送蕙贞回去,〖实际上是不敢。他怕沈小红。〗又说不出为什么来,只是再三央求翠凤。翠凤不得已,只好答应,就嘱咐赵妈:“你去跟她们说,一切事情都有王老爷安排料理,叫她们千万别出面。”回头又对蕙贞说:“蕙贞阿哥,对不对?你自己也说一声嘛。”蕙贞说不出话来,只是点头而已。 高升在门口问:“要不要叫马车?”赵妈回答:“全都叫来吧。”高升去叫车;赵妈把银水烟筒递给翠凤,就去扶蕙贞。蕙贞看看莲生,要说又没法开口。莲生忙说:“你别生气,还是高高兴兴地回去,〖怎么高兴得起来?〗就当是被疯狗咬了一口算了。你要是气出病来,倒犯不着。我一会儿就去看你,你放心。”蕙贞点点头,扶着赵妈的肩膀,一步一步硬撑着下楼去了。 管账的在后面喊:“把头面带去呀!”莲生见桌上一大堆被打坏了的首饰,就说:“我替她收起来吧。”堂倌又送上银水烟筒来说:“磕在楼下台阶上,瘪了。”莲生取块大手帕一总包了,向管账的拱手道谢,又说:“所有碰坏的家具物品,一律照价赔偿。堂倌那边,我另外再谢。”管账的说:“小意思,别说赔不赔的话了。” 【简评】 这一回,前面是过场戏,重头戏在后面的沈小红打张蕙贞。 从道理上说,嫖客和妓女,只是简单的买卖关系:一个给钱,一个卖肉,谁也管不着谁,更无所谓“感情”。因此,一个嫖客,除了“按规矩”不许和自己好朋友的相好妓女有关系之外,同时和好几个妓女有关系,是很平常的事情。 但是当时的上海滩,偏有这样几个“瘟生”,一方面怕和自己相好的妓女,一方面又“色胆包天”,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背着自己的相好妓女,又和另外一个妓女相好。于是妓女们往往因此而大打出手。沈小红打张蕙贞,就是典型事例。 从道理上说:如果某个妓女只做一个客人,就像“外室”一样,该妓女自认是某人的“外室”,不许“丈夫”去嫖别的妓女,似乎也有一点点道理。但是她不想想:她这个“丈夫”,其实是有老婆的。她自己尚且“名不正”呢,怎么竟会去管起“不是老公的老公”来? 特别是这个沈小红,她一方面不允许王莲生跟别的妓女相好,自己却又“姘戏子”,简直不可理喻! 但是在清末的嫖界中,这样的故事,却层出不穷。这一出,可以说是作者经过冷静观察总结出来的“精彩场面”! 正文 第 八 回 讲闲话翠凤发高论  严训导双玉理新妆  王莲生搭了罗子富的车,一起到四马路尚仁里口停下。俩人到了黄翠凤家,上楼进房,子富亲自点起烟灯来,请莲生吸烟。翠凤换了衣裳,就叫小阿宝拧手巾,过来给莲生装烟。莲生说:“我自己装吧。”翠凤说:“我有做好了的烟泡,要不要?”随即让小阿宝去叫金凤拿来。金凤也换了衣裳,捧着烟盘过来,见了莲生,笑着说:“啊哟,王老爷,吓坏人了!我吓得抓住了姐姐直说:‘咱们快回去吧,一会儿要是打起咱们来,怎么办哪?’王老爷,你不害怕呀?”莲生被她说得忍不住笑了起来,子富、翠凤也都笑了。  金凤从烟盘里拿起一个海棠花式牛角盒子,揭开盖儿,里面满满的全是烟泡。莲生就烧烟泡来吸。刚吸了几口,听得楼下有赵妈的声音,急忙坐起来听。翠凤见莲生着急,叫赵妈快上楼来。赵妈见了莲生,回话说:“送到了。一直送到她楼上。她们说:‘有王老爷给我们作主,最好了。请王老爷一会儿就过去。’” 莲生听了,这才放下了一半儿心。接着来安上楼来回话:“沈小红叫老妈儿来说,她要到公馆里去。”莲生听了,心中又不自在起来。翠凤说:“我看沈小红不比张蕙贞,蕙贞那里还不大要紧,就是明天去也可以,倒是小红那里你得先去一趟,还要去听她数落几句呢!”莲生着实为难,皱着眉头不说话。翠凤笑着说:“王老爷,你见了小红别那么怕她嘛。有什么话,就干干脆脆地跟她说明白,你一怕她,倒不好说话了。”〖肺腑之言,也是经验之谈。〗  莲生犹豫了半天儿,叫来安去备轿,顺手把那包首饰交给了来安。子富说:“沈小红倒看她不出,真厉害呀!”翠凤说:“沈小红么,有什么厉害呀?我要是沈小红,就不去打她,自己打得累死,打坏了头面,还要王老爷赔,倒害了王老爷了,有什么意思?”子富问:“你要是沈小红,该怎么办呢?”翠凤笑着说:“我呀,我才不跟你说呢!要么你到蒋月琴那里去一趟试试看,怎么样?”子富笑着说:“去就去,怕你什么呀!你要是不老实,我叫蒋月琴也来打你一顿!”翠凤眼睛一瞟,笑着说:“啊哟,说得倒漂亮!你这是说给谁听啊?是不是在王老爷面前摆架子呀?”〖关系紧张起来了。〗 莲生一口烟吸在嘴里,听翠凤这么说,笑得几乎呛了出来。子富不好意思,搭讪着说:“你这个人真不讲道理!想想看,你一个倌人,做了多少个客人了?倒不许客人再去做一个倌人,这是什么道理?也亏你说得出!”〖道理是不错,可是人家沈小红根本就不按“规矩”出牌。〗翠凤笑着说:“干吗说不出来呀?我是做这行生意,没有办法。你给我把一年三节的生意全包下去,我就做你一个人,怎么样?”子富说:“你想敲我的竹杠①吗?”翠凤说:“要是只做你一个,不敲你敲谁呀?”子富被翠凤问住了,没话可说,只好认输。 上灯以后,小阿宝给罗子富送来一张请柬,子富看了,递给莲生;莲生接过来一看,是洪善卿催请子富的,不过下面写有“莲翁若在,同请光临”八个字。莲生皱着眉头说:“我不去了吧?”子富说:“善卿难得请酒,你还是去应酬一下的好。就是不叫局也可以。”翠凤说:“王老爷,酒嘛,你还是要去吃的。你不去吃酒,倒让沈小红她们笑话了去。我说你只当没那么回事儿,照常去吃,吃过酒就在台面上邀两个朋友,散下来一起到小红那里去,岂不是挺好吗?” 莲生一想不错,就依了翠凤的。来安备好了轿子,又呈上一张洪善卿的请柬,子富说:“那么咱们一块儿走吧。”莲生点头,于是子富、莲生各自坐轿,同去公阳里周双珠家。 到了周家楼上,善卿见两位一起来了,就叫“起手巾”。房里先到的熟人有葛仲英、陈小云、汤啸庵三位;还有两位面生的,是张小村和赵朴斋。彼此通了姓名,拱手让坐。啸庵忙问莲生叫谁的局,莲生说不叫了。双珠插嘴说:“哪有不叫局的道理?”善卿说:“就叫个清倌人吧。”啸庵说:“我来推荐一个,包你出色。”就把手一指:“你看哪!” 莲生回头一看,见周双珠肩下坐着一位清倌人,羞怯怯地低下头去,再也不抬起来。子富弯腰一看,说:“我只当是双宝呢,原来不是。”双珠说:“她叫双玉。”莲生说:“本堂局挺好,写吧。”善卿等啸庵写好了局票,就请众人入席。  大姐儿巧囡见双玉有了叫局的,就催她说:“快去换衣裳吧。”双玉起身出房,回到对面自己房里。巧囡跟了过来问:“出局的衣裳,阿妈给你了没有?”双玉摇摇头。巧囡说:“我去给你问一声。你先把鬓角刷一刷。”说着,忙下楼去问老鸨周兰。  双玉把保险台灯移到梳妆台上,取抿子刷了刷鬓角,听见楼下周兰在开箱启柜,翻腾衣裳,又跟巧囡嘀嘀咕咕地说了许多话,却听不清楚。原来双玉房间楼下就是周兰的卧室;双宝搬下去铺的房间,是在双珠的房间楼下。  不一会儿,巧囡抱着衣裳,和周兰一起上楼来了。双玉放下抿子,巧囡提起衣裳领口,帮双玉穿上。原来是一件织金撇兰盆景一色镶绲湖色宁绸棉袄。巧囡看了说:“这件衣裳,我好像没看见过呀?”周兰说:“你呀,哪儿看得见?说起来,这还是大先生的呢。她们姊妹三个,都有点儿怪脾气:不论是衣裳还是头面,都要自己挣起来。别人的东西,就是给她她也不要。双珠的头面,也不算少了,可哪儿比得上老大和老二啊?单说衣裳,就不知比双珠要多多少。她们嫁出去的时候,拣那喜欢的带走点儿,剩下的也还有好几箱子。我收起来,一直用不着,还有谁来穿哪?就是给双宝穿过的,也没有几件。还有许许多多,连双宝都没看见过呢,别说是你啦!”  双玉穿上棉袄,在大穿衣镜前面走了几步,举举胳膊,比比出手①。周兰过去, 帮她把衣襟的皱纹抻抻平,又唠叨着说:“你要自己有志气,做生意嘛,要巴结点儿,知道吗?在我的眼睛里,不分亲生不亲生,都是我女儿。你只要学得到双珠姐姐,大先生、二先生多少衣裳、头面,随便你喜欢哪一样,只管拿去好了。要是像双宝那样,就算是我的亲生女儿,我也不愿意给她呀!”  双玉听着,低头不语。周兰问她:“你听见了吗?”双玉轻轻地答了一声:“听见了。”周兰说:“听见了,你也要答应一声嘛,怎么一声也不响啊?” 巧囡听台面上叫的局先后到了,急忙取了豆蔻盒子,连声催促,这才剪住了周兰的话头,搀了双玉,往前面走去。忽然想起还没有拿银水烟筒,就问周兰:“是不是在三先生那里拿一根?”周兰说:“不,你到双宝那里去拿。双宝的一根让给她用;我再拿一根出来给双宝。”巧囡赶着跑去。〖显出处处不喜欢双宝。〗 趁空档周兰又教导一些台面上的规矩给双玉听,并说:“你不知道的事情,问姐姐好了。姐姐给你说的话,你要记住,不要忘了。你要是不肯听人家的话,我先告诉你,你自己吃苦,到底没什么好处。”周兰说一句,双玉应一声。  巧囡取了水烟筒回来,带了双玉到台面上;周兰下楼忙别的去了。这时候到的还只有一个局,是陈小云的相好金巧珍。她住在同安里口,只隔着一条三马路,走过来就是,所以到得早些。台面上,巧珍正在唱京调;罗子富兴高彩烈,摆庄豁拳;赵朴斋、张小村极力奉承;其他几位也同声附和;独有王莲生没精打彩,坐也坐不住。周双珠知道他心里烦,问他:“是不是到对面去坐一会儿?”莲生正中下怀,当即起身离席。 巧囡领着莲生进了双玉房间,点了烟灯,沏了茶,这才说:“我去叫双玉来。”莲生阻挡不及,只好让她叫去。过不多久,双玉慢慢地走进房来,已经换上了出局的衣服,端端正正地坐得远远的,一句话也没有;〖描写初次当妓女的姑娘心态。〗莲生自己心烦,也不去招她。过了一会儿,巧囡又进来张罗烟茶,叮嘱双玉好好儿陪着,管自回到台面上去了。  莲生吸了两口烟,听那边台面上豁拳唱曲,十分热闹;看看双玉,还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低头敛足绞弄手帕子。两个房间,一闹一静,简直是两个世界。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听见阿金高声喊“拧手巾”了,顿时间脚步声、穿衣声、帘钩声、客人辞谢声、主人送客声杂沓并作,响成一片。响声过去,台面上冷静了许多。随后啸庵慢慢地踱进这边房里,只见他喝得两颊绯红,一手拿着柳条牙签剔着牙,也在榻床下首歪着,看莲生烧烟。莲生问:“子富走了?”啸庵说:“他和仲英、小云一块儿走了。”  莲生就邀啸庵和善卿一起到沈小红家去,啸庵会意,当即答应。巧囡来请用饭,俩人过那边归座入席。啸庵在善卿耳边小声地说了几句,善卿微笑点头。双珠笑着说:“你们说的什么,我知道了。”啸庵一歪脑袋,问:“你倒说说看!”双珠把嘴向莲生一努,大家都笑了起来。 吃过饭,张小村知道他们有事情,和赵朴斋告辞先走了。莲生说:“咱们也走吧。”啸庵、善卿同声说“好”。双珠忙喊双玉过来,一同送到楼梯口。 【简评】 这一回是过场戏,写王莲生的左右为难。真正花力气描写的,倒是初当妓女的周双玉第一次出局,正式接客。 周双玉是什么出身,书中没有明说,但肯定是“良家妇女”。清代名义上也不允许“卖良为娼”,但是实际上所有妓院里买进来的小姑娘,个个都是良家妇女。真正出于“娼门”的,倒没有几个会出卖的,除非老鸨子负债累累,无法继续经营了。 书中没有写周双玉哭哭啼啼,但是从她行动迟缓、羞人答答,可以猜到她内心的苦闷。 清末的妓女和今天的妓女,最大的区别就是:今天的妓女几乎个个都是“自愿”的,她们的说法是:“趁年轻漂亮,多赚点儿钱,下半辈子就够用了。”清末的妓女,被父母或亲属出卖,从此失去自由,只能等着有钱的嫖客来赎身。对比周双玉和黄翠凤,两个人都是被卖的身份,但是所表现出来的性格,却截然不同。 正文 第 九 回 讲道理引出歪道理 发邪火招来真邪火   王莲生邀了汤啸庵和洪善卿,离了周双珠家, 仨人缓步同行。来安叫轿夫抬着空轿子在后面跟着。出了公阳里,进了对门同安里,穿到西荟芳里口,正好被阿珠的儿子暗中瞧见,忙跑去报信儿。阿珠迎出门口,笑嘻嘻地说:“我正说王老爷快要来了,可巧就到了。”  当下莲生在前面,与啸庵、善卿相继进门,后面跟着阿珠。走在楼梯上,就听见房间里小脚的木高底一阵乱响。莲生刚迈进当中间房门,只见沈小红越发蓬头垢面,如鬼怪一般,飞也似地跑出来,纵身就往莲生身上扑。〖一副泼妇架势。〗莲生吃了一惊,急忙倒退。大姐儿阿金大随后追到,两手当胸抱住小红,直喊:“先生,不要这样!”慌得阿珠急忙抢上去抓住了小红的胳膊,也喊着:“先生,你慢着点儿!”小红咬牙切齿地说:“你们都走开,我自己要死,关你们什么事儿?”阿珠相劝说:“你就是要去死,也用不着这样嘛!这会儿王老爷来了,先跟王老爷好好儿说说,说不拢你再去死也不晚哪!”  小红一心要和莲生拼命,哪里肯依?啸庵和善卿见小红如此撒泼,没法儿说话,只是冷笑。〖一个妓女,吃醋吃到这个份儿上,也只能冷笑了。〗莲生又羞又恼,又怕又急,四下里一逼,倒逼出些火性来了,也冷笑着说:“让她去死好了!”〖不理睬,这是对付泼妇最好的办法。〗说了这一句,转身就往外走,啸庵和善卿干脆也跟着。  阿珠见情形不好,顾不得小红,赶紧来拉莲生;被莲生一甩甩脱了,就要下楼梯去。这时候,只听见当中房间的板壁“嘭咚嘭咚”震天价响起来,阿金大在房间里尖声喊叫:“不好啦,先生撞死啦!”〖矛盾更加激化了。〗  这么一喊,楼下的三四个外场只当出了什么祸事,急忙跑上楼来,正好跟莲生等人挤在楼梯上。阿珠在后面死拉活拽地把莲生往楼上拖。啸庵和善卿料也走不脱,就撺掇莲生先上楼去。只见小红还把头狠命地往板壁上撞,阿金大当胸抱住她往后扳,哪里扳得开?阿珠着了慌,也上去拦腰一把狠命地抱起来。啸庵和善卿齐声说:“小红,你这算什么呀?也犯不着这个样子吧?”  阿珠摸摸小红的头,其实没什么大伤,只是碰破了些油皮,也没流血;阿金大却一面用手心摩挲着一面说:“好险哪,要是撞破了头,怎么办哪!”  阿珠见莲生站在一旁发呆,故意说:“王老爷,闯出大祸来,你是脱不开身的,别以为什么事儿也没有。”外场也说:“可把我们吓着了,快点儿搀先生到房间里去吧。”  阿珠抱起小红来,阿金大拉着莲生,和啸庵、善卿一同簇拥到房间里。阿珠把小红放在榻床上躺下。莲生、啸庵和善卿一溜儿都坐在靠板壁的交椅上。小红背灯面壁,哭个不住。阿珠在小红身旁坐着,慢条斯理地对莲生说:“王老爷,这可是你自己不好,打错了主意了。当初你要是跟我们先生说明白了,你就是去做十个张蕙贞,我们先生也没话可说;你瞒着我们先生,那可就是你的不对。我们先生知道你去做了张蕙贞,就说王老爷不会再来我们这里了,让那个张蕙贞拉走啦。”〖嫖客要去嫖另一个妓女,居然还要请示前面的妓女批准,这就是沈小红的逻辑。〗  善卿不等她说完,就接口说:“王老爷不过昨儿晚上在张蕙贞那里吃了一桌酒,这会儿不是还到这儿来了么?”阿珠站起身来,走到善卿身旁,轻声地说:“洪老爷,您是个明白人,不要怪我们先生,她是急昏了头了!王老爷当初做我们先生的时候,我们先生还是有好几户老客人的。后来先生跟王老爷越来越好,有的客人一生气, 就不来了。〖这些生气的客人也奇怪:你还能反对妓女和嫖客好了?〗我们要去请,王老爷就跟我们先生说:‘他们不来,就让他们不来好了。我一个人来给你撑场面!’〖王连声应该懂得嫖界的内情,在妓女面前,怎么可以说这样的话?〗王老爷,这是不是你说的话?先生有了王老爷,倒是真放心,老客人也不去请了,慢慢地他们也都不来了,到现在是什么客人全没有了,就剩下王老爷一个啦。洪老爷,您说王老爷去做张蕙贞,我们先生是不是要着急呀?”啸庵说:“这些话,都不要提起了。张蕙贞的场面已经倒光,王老爷还是到你们这里来,沈小红的面子也可以过得去了。大家都不要说了,好不好?”  小红正哭得涕泪交流,听啸庵这么说,就坐了起来分辩说:“汤老爷,你问问他看。他自己跟我说,叫我生意不要做了。我听了他的话,客人叫局也不去。他还跟我说:‘你欠了多少债,我来帮你还好了。’我听了高兴得要命,睁着两只眼睛单单看着他一个,就等他替我还清了欠债,我就有了好日子过了。谁知道他一直在骗我!到了今天,干脆甩了我,去包了个张蕙贞!”说到这里,两脚一跺,身子一扭,俯仰号啕,放声大哭。哭了半天,又说:“他一定要去做张蕙贞,也不要紧!我自己想想,衣裳么,穿完了;头面么,当光了;客人么,一个也没有了,倒欠了一身债;弄得我上不上,下不下,叫我怎么办哪!”啸庵微笑说:“这也没什么难办的。王老爷还在这里,衣裳头面还叫王老爷去置办,债么也叫王老爷去还清了,不是全解决了么?”〖沈小红的目的,无非就是这个。〗 小红说:“汤老爷,不瞒你说,王老爷在我这里做了两年半,买了多少东西, 全在眼前;在张蕙贞那里做了还不到十天,从头到脚,哪一样不给她办起来了?〖看样子是打听清楚了的。〗还有那些朋友拍马屁,鬼讨好,赶紧帮他买好了家具送去布置房间。你汤老爷哪儿知道哇!”善卿听她这么说,忍不住插嘴说:“王老爷也真叫胡来!堂子里做个倌人,只要局账算清楚就行了,倌人欠下的债,跟客人有什么相干,要客人还?老实说,倌人么,不是靠一个客人;客人么,也不是做一个倌人。高兴了,多走走;不高兴就少走走,哪有这么些啰嗦纠葛的!”〖逼得洪善卿说开了公道话。〗 小红正要回嘴,阿珠抢着说:“洪老爷说得不错:‘倌人么,不是靠一个客人。’我们先生本也有好几户客人的,干吗要你王老爷一个人来撑场面哪?要是你真的给我们先生撑了场面,我们先生就是欠了一万的债,能给你王老爷说,要你王老爷来还么?你王老爷自己给我们先生说,要给我们先生还债。只要王老爷真的还清了,我们先生哪有什么啰嗦纠葛?你就是去做张蕙贞,‘客人么,也不是做一个倌人’,我们先生能说你什么?现在你王老爷没有给我们先生还了一点点儿债,倒先去做张蕙贞了。你王老爷想想看,是我们先生在啰嗦纠葛呢,还是你王老爷自己在啰嗦纠葛?”〖老嫖客有一句名言:在妓女面前,既不能动真心,也不能说真话。这个王莲生,大概在嫖界还不是什么老手,所以被沈小红抓住了不放。〗  莲生扬着脸,只不做声。善卿笑着说:“他们的什么啰嗦纠葛,都跟我没关系。我可要走了。”说着,就和啸庵站起身来。莲生也站起来想一起走,小红装做没看见。倒是阿金大按住了莲生说:“噫,王老爷,你怎么能走哇?”阿珠叫阿金大放开手,自己对莲生说:“王老爷, 你要走,就走吧。我们不好屈留你,不过话还是要跟你说清楚。昨天夜里我们先生坐在床上哭了一整夜, 我和阿金大陪着都没睡觉,今天夜里我可是要去睡了。我们当老妈儿的到底没啥关系,就是闯了大祸,也没我的事儿。我先说清楚了,王老爷也怪不到我头上。”〖这个老妈子十分厉害。〗  几句话,说得莲生左右为难,拿不定主意。啸庵对莲生说:“我先走了,你再坐会儿吧。”莲生附耳请他去给蕙贞送个信儿,啸庵点头答应,这才和善卿一起走了。小红却也抬身送了两步,还说:“倒难为你们两位了。明天我也摆个双台谢谢你们吧。”说着,自己先笑了。莲生忍不住也笑出声儿来。〖这叫见好就收。〗  小红转过身子,伸出一个指头在莲生的额角上连点了几点,说:“你呀!……”只说了两个字,就收住了,却长长地哼了一声,像是叹气。过了半晌,又说:“你一个人来,是不是怕我欺负你呀?你带两个朋友来做帮手,好帮着你说话,真叫气死人!”  莲生自觉羞惭,默不做声。阿珠冷笑两声说:“王老爷倒挺好的,都是朋友们给他出的馊主意。〖嫖界有一句老话:“劝赌不劝嫖,劝嫖两不交。”这不,赖上相劝的了。〗王老爷么, 偏又会去听他们的。就是张蕙贞那里,不是朋友带他去,怎么会认得?”小红说:“张蕙贞那里,倒不是朋友带他去的,是他自己去打的野鸡。”阿珠说:“现在不是野鸡了,也算长三啦!叫了一班小堂鸣,热闹了一天, 那个光彩!王老爷跟她做了才几天,用了多少钱?有一千多了吧?”莲生说:“你别瞎说。”阿珠说:“这倒不是瞎说的。”随即把烟盘收拾干净了,说:“王老爷抽烟吧。别去转什么念头了。”  莲生在榻床上躺下抽烟,阿珠、阿金大拧手巾给小红擦了脸, 各借因由陆续下楼去了。小红坐在榻床下首,一言不发。房间里没有第三个人。僵了足有一个钟头,小红又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莲生抓耳挠腮,无法劝解,就只好随她哭去。可是小红这一哭,直哭得伤心凄惨,没个收场。莲生没奈何,只得挨近身去央告说:“你的意思我也明白了。我就依着你,借光别哭了行不行?你再要哭,我的五脏都要被你哭出来了。”小红哽哽咽咽地嗔着说:“别来跟我瞎说。你一直在骗我,骗到了今天,还要来骗我。你一定要把我的性命也骗走了才肯罢休哩!”莲生说:“我现在随便说什么话,你都不会相信,说是我骗你。那么也甭说了,明天我就去开一张庄票来给你还债,你说好不好?”小红说:“你的主意倒不错,你替我还清了债,这里就不来了,是不是?那么就可以去做张蕙贞了,是不是?你可倒真聪明!你不情愿替我还债嘛,我也不要你还了。”〖她是钱也要,人也要。〗说完,依旧转过头去,吞声饮泣。莲生发急说:“谁说我还去做张蕙贞?”小红问:“那么你不去了?”莲生说:“不去了。”〖当然是“嘴不对心”的瞎话。〗却不料被小红劈面啐了一口,大声说:“你就骗我好了。你瞧着,明天我就死到张蕙贞家里去!”  莲生一时摸不着头脑,凝神沉思,没话可说。正好阿珠提着水壶上来沏茶,莲生叫住,问她小红这样到底是什么意思。阿珠笑着说:“王老爷挺明白的,我怎么知道哇?”莲生说:“你倒说得好,正因为我不明白,才问你嘛。”阿珠笑着说:“王老爷你是聪明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你想啊,我们先生跟你一向挺好的,你干吗不给我们先生还债呢?今天吵了一场,倒要给我们先生还债了,好像是你在说气话。你生了气,才说给我们先生还债,你想啊,我们先生能要你还吗?”〖这个老妈子的确厉害。〗  莲生跳起来跺着脚说:“只要她不生气,就好了,倒说我生气!”阿珠笑着说: “我们先生其实也没有什么气好生的,还不是为了你王老爷? 你想, 我们先生可有第二户客人? 你王老爷要是再不来, 叫我们先生怎么办哪? 只要我们先生的面子上交代得过去, 你就是再去做一个张蕙贞也不要紧。我们先生欠下了多少债, 早也是你王老爷还,晚也是你王老爷还,随你王老爷的便好了。〖把话说死了。〗你王老爷待我们先生好还是不好, 也不在这上头。王老爷,你说对不? ”莲生说:“你也说得不明白,我不替她还债么,当然说我不好;我就是替她还了债,她还是说我不好。她到底要我怎样才算我对她好呢?”阿珠笑着说:“王老爷也真是说笑话了,难道还要我来教你? ”说着,提着水壶一路笑着下楼去了。  莲生一想没奈何, 只得打叠起千百样温情软语去讨好小红。小红见莲生真个肯去还债,也落得趁机收场,就渐渐地止住了哭声。莲生一块石头这才落了地。小红一面拿手帕擦眼泪,一面还咕噜说: “你只怪我生气,你也替我想想看,如果你换了我,是不是也要生气? ”莲生连忙陪笑说:“应该生气,应该生气! 我要是换了你,一直要气到天亮才罢休。”说得小红也要笑出声儿来,却极力忍住说: “厚脸皮,谁理你呀! ”〖王莲生答应还账了,就一切都好说了。拿捏得很有分寸。〗  正说着,忽听得外面“噹噹噹(改简化字)”一阵钟声。小红先听见,问: “是不是撞乱钟?”莲生侧耳一听,忙推开一扇玻璃窗, 向楼下喊: “撞乱钟啦!”阿珠在楼下接应,也喊起来: “撞乱钟啦, 你们快去看看,哪里走水①了?” 随即有几个外场赶紧飞也似地跑出门去。  钟声停了, 莲生坐不住, 跑到后面露台②上去看,只见明月高挂,夜色如水,四面静悄悄儿的,并不见有火光。 回到房里,正好有一个外场跑回来报说: “是东棋盘街走水。”莲生急忙站在桌子旁的交椅上,开直了玻璃窗向东南望去,果然在墙缝中看见一条火光。 莲生急喊来安,外场回说: “来二爷和轿班都跑去看了。”莲生急得心里突突地跳, 坐立不安。 小红说:“东棋盘街走水,跟你有什么关系?”莲生说: “我对面不就是东棋盘街么?”小红说:“还隔着一条五马路呢!”  正说着,来安也跑回来了,在天井里喊“老爷”,回说: “就在东棋盘街东头,没多远呢! 有巡捕拦住,走不过去了。”莲生一听, 抬腿就走。 小红问: “你走了?”莲生说:“我去去就来。”  莲生叫来安跟着,一直跑出四马路,朝着前面的火光急急地赶去。 刚走到南昼锦里口,只见陈小云独自一个站在廊檐下看火。莲生拉他一起去,他说: “慢点儿走吧,你有保险,怕什么?”〖当时已经有保险业,商人也懂得保险了。〗莲生脚下这才放松了一些。   又往前走了一段,只见转角上有个外国巡捕,正指挥许多人在整理水龙带, 通长街接做一条, 放在地上, 接上自来水管,开了龙头, 并没有一些水声,水龙带不知不觉渐渐鼓胀起来,绷得紧紧的。仨人顺着水龙带走去, 将近五马路,被巡捕挡住了。莲生说了两句外国话, 〖是个懂外语的买办。〗才放过去。 那火看上去离得还挺远,可耳边已经噼哩啪啦地爆得怪响的,好像在放几千万个鞭炮, 头上火星儿乱打下来。  莲生和小云用袖子遮了头, 和来安一口气儿跑到自己家门口,只见莲生的侄子和厨子、佣人等都站在廊檐下观望,见莲生回来,争先诉说: “保险公司派人来看过了,说不要紧,放心好了。” 陈小云说: “要紧倒是不要紧的。你把保险单自己带在身边,洋钱嘛放在保险箱里,别的账本、契约、债券、执照、票据之类,理齐了一总交代给一个人好了。 家具什物,一概不要去动。” 莲生说: “我把保险单放在朋友那里了。”小云说:“那就更好了。”  莲生就请小云到楼上房里帮着收拾。忽听得哗啦啦一声响,俩人忙到楼窗口去看, 只见着火的房子坍下了屋顶,那火舌却越发地高了,窜起来足有一丈多,趁着风势,呼呼地尖啸。莲生又慌忙转身去收拾东西, 顾了这样,忘了那样,手忙脚乱地收拾完毕,又问小云: “你再帮我想想看,还忘了什么?”小云说: “也没什么了。你别急,包你没事儿。”  莲生也无心答话, 只站在楼窗口看。忽见火光里冒出一团团黑烟,夹着火星儿, 直冲到半天里。门口许多人齐声说:“好了,好了。” 小云过来一看,说: “药水龙来了,打下去了。”果然那火舌渐渐低了下去, 终于看不见了, 连黑烟也淡了下去。 莲生这才放心坐下。 小云笑着说: “你已经保了险的, 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保险公司还没来, 你自己倒先着急了,就好像没保过险的一样。” 莲生也笑着说:“我也知道不要紧, 只是看着这架势,不由人不急。”  不多时,听得门外车轮滚动, 呜呜作声,这是水龙灭了火回去了。莲生叫来安沏茶,小云说:“我要回去睡觉了。”莲生说: “我跟你一起走吧。” 小云问:“上哪儿?”莲生说:“沈小红家。”小云就不再问。俩人下楼出门,正好轿班抬着空轿子回来,小云就说: “你坐轿子去,我先走了。”莲生也就不再客气,送小云先走,这才上轿,让来安跟着,往小红家去。  【简评】 这是本书的名篇,以善写妓女的心态而出名。 “修炼有素”的老嫖客,对待妓女的三字真经,就是“不动心”。因为清末上海的商人,很少不和妓女打交道的。这不仅仅是“性”的需要,而是“买卖交易”上的需要。做生意、讲价钱,往往是在妓院的花酒席上完成的。即便当时不谈生意,也是“联络感情”,即“拉拢”买主的手段之一。 所以,老于此道的商人,只能是“逢场作戏”,借妓院的场地一用而已。 王莲生就是一个“雏儿”:对妓女动了真情。如果仅仅对一个妓女动了真情,如果遇上一个妓女也是“雏儿”,事情的发展,也许不会这样。王莲生并不满足于一个沈小红,偏偏沈小红又是个上海滩出了名的最会吃醋的“泼辣货”,于是“两好凑一好”,好戏开场了。 对付撒泼妓女的最好药方,就是“不理她”。沈小红终究不是“明媒正娶”的妻室,她没有资格、也没有胆量因为嫖客跳槽而“打上门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