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总序 丁帆 总 序 丁帆 去年编完《新时期地域文化小说丛书》(第一辑)后,总算松了口气。孰料此系列丛书一上市,尚颇受好评,一是读者反映不错,二是一些作家亦情有独钟。因此,在北京出版社文史部诸编辑的建议和促动下,这第二辑的九部作品亦很快面世了。 我曾在《新时期地域文化小说丛书》(第一辑)的“总序”中说:“新时期以降,中国地域文化小说的创作达到高峰期,富于地域文化特征的作品可谓汗牛充栋,……只出此8种便有深深的遗珠之憾,这种遗憾只有待这批作品面世后视读者的反应得以弥补。”未曾想到弥补“遗珠之憾”的契机来得如此之快,然而,在“弥补”的过程中,经过反复筛选,遴选了这九部作品集,却觉得还有“遗珠之憾”。明眼的读者一看便可理解其中的甘苦了,第一辑为8种,第二辑为9种,这个数字的变化就足可见最后定夺时不忍割爱的两难心境。即使如此,仍不能弥补在遴选时惆怅若失的那份无奈心境。 我们面临着一个文化转型的时代,经济体制逐渐走上了全球一体化的运作过程,而旧有的文化语境和现实生活形成的“文化滞差”给这个社会带来了一片文化的混沌状态,传统(乡土)与现代(都市)的分离而形成的观念的断裂,成为当下许多作家思考的聚焦,我们不能不直面物质主义时代的种种文化的选择,而文学的表达,尤其是地域文化的表达,乃成为我们窥视这个世界风景线的最好窗口。 在幅员辽阔的中国,沿海和内地,南方和北方,东部和西部,平原与山区,乡村与都市,每一地域因着经济与文化的制约,都显现出不同的文化景观。发掘这块地域文化的特征,已经成为某些作家自觉的追求,更有一些未经理论熏陶的作家,以天然去雕饰的品格来书写具有地域风情的文本,这种在不自觉后面的本能冲动似乎更接近于创作美学的本源。我们发现,在大部分书写当下的地域文化小说中,作家们敏悟到的两种思想、两种观念、两种文化所形成的人与人之间的精神断裂和思想落差,几乎成为他们所要表现的共同母题,无论是在偏远的山地,还是闪烁着现代虹霓的商业大都市,物质和欲望的压迫成为现代人的“影响和焦虑”。因此,这种内在的冲动成为地域文化表现现代人心理嬗变的一种定势,作家们在文化的裂变中也就找到了自己书写的位置和最佳视角。 在物质和欲望的商业化写作时代,有些作家沉沦了,有些作家在作最后的抗争,还有一些作家干脆遁入历史题材,用浪漫和抒情来疗救心灵的创伤。他们所编织的一幅幅风俗画、风景画、风情画,俨然是地域文化小说的一束束古典的阳光,照耀着现代人心灵中的暗陬。我以为作为艺术的消极抵抗,它的全部意义就在于其中的人文内涵是激励人类永远向上、向善、向真、向美的原动力。就此而言,我对那种富有诗性的地域文化小说篇章,则更有一种膜拜的审美心境。 在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坚守人性和人道已经很不容易了,作品倘使还有更大更多的人文涵量,则就更使人刮目相看了。我默默祈祷这套丛书中作家笔下所折射出的灿烂的人文阳 光,能给读者诸君心灵带来一片明媚和晴朗。 因此,我代表读者向九位作家表示最深挚的敬意! 因此,我亦代表九位作家和编者对支持出版这套具有学术和美学价值丛书的北京出版社的领导和同仁们表示虔诚的谢忱! 1998年10月 于金陵紫金山下 正文 吴越文化风情的审美品格 南舟 吴越文化风情的审美品格  南舟 地域风情作为自然和文化的同构交织着人的生命存在而富有活力,并以各种潜在的形式规定着人的道德原则和性格逻辑。就这个意义而言,吴越风情小说大抵着意于塑造由历史、民俗、风土、人情、自然——文化景观所构筑的浪漫而凝炼、冲淡而秀美的吴越文化氛围。而金学种小说在此系列中突出的一点是,他更致力于表现浙东文化与生命的丰富内涵,他以为文化渗透到一个民族广阔的精神内域,文学必欲揭示其中深层的精神特征。就这一点来看,金学种的小说富有“文化风情小说”的意蕴。 大凡风情小说,多以抒情的笔调精细描摹民俗民情下的人性人情,呈现出小说家刻意把握的理想形态。他们以自身视角观照风情的精神价值,是在经历喧嚣的工业文明时代之后对于地域风情的重新认识与审美读解。因而,风情小说是现代人于严重的精神失落之外重新寻找精神家园和心灵故土的一次审美冲动。由此看来,金学种展示浙江农村普通人的生活故事、生存状态与心理情结便有其时代文化意义了,浙东风情秀雅和谐的审美深入其小说意蕴。《娘家有人》中,大舅母出身知书达理的大户人家,早年丧夫而严守贞节,默默忍受内心深处的痛苦,村上族里为这样的好媳妇做了一具长寿材,她纵然委屈却接受了。“有人说她同意后又去哭过一场……如此等等。当然这些都是传说,外人谁也没见过,不足为信。更何况眼看那生日即将到来,长寿材已经做好,已经在油漆了——不是一切都很和顺吗?”在这里,生活的苦难和沉重并没有激起对于它无尽的憎恨和以恶抗恶的结果,使人透不过气来的紧张压抑被平静温和且带着淡淡的怅惘的叙述语流所替代。《驻跸三怪》里驻跸小镇上发生的撼动心灵的故事亦在历史的演进中渐次退隐,在今天的人们看来似乎只成为陈旧的风俗照片与平实的世情故事。在讲究契约连带的商业社会驰来的速度里,家族和乡土的种种苦难并没有呈现出割脐带式的彻骨的疼痛。在社会背景深处,小说家沉入自己的风土人情,以清新柔美的山水和淳朴敦厚的人性构筑一处相对安宁的精神家园,试图弥盖生活在90年代为现代文明熏染和困扰的现代人对于现实的焦灼不安。金学种在述说浙东的历史和现实故事时都有意无意地展示历经现代文明的忧伤后力图达到的和顺谐调的审美状态。吴越文化的风情品格并不止于小桥流水及桃红柳绿,金学种小说记述性和写实性的语言里蕴含着深厚的心理暗示力,那是以整个平和逍遥的吴越文化为背景的淡淡的喜剧感与悲剧感交织的宁静的审美品格。无病娘抚养了两个叫做“无病”的孩子,当第二个“无病”被他的亲娘认领时,无病娘听说抛弃小“无病”的父亲恰恰是自己抚养成人的第一个“无病”,且因文章中“造反”被判了五年,她震惊然而冷静,对孩子的母亲说:“一个吃官司的人,你不能和他离婚。是人,谁都会有闪失的。”无病娘冷冷地镇静地又说:“可是,一个敢把自己的亲生骨肉丢掉的人,是不配做丈夫和父亲的!不配!”所有的苦难和悲剧在生活中净化了受难者的心灵,吴越人性的柔慧安详的历史积淀在这里得到了了无痕迹的铺陈。金学种所力图渲染的,是吴越同一根源的人们共有的特征,即丹纳所谓的“原始地层”,是和血统一同相向流传下的“非革命、衰落、文明所能影响”的“某些本能某些才具”。 在浙东生活多年的金学种借厚实的生活底蕴将吴越地域风情自然而然地化作小说的肌体,从而在小说意蕴的拓展上达到一种较为深远的情致。 然而金学种的小说并不止于对风情的执着,他所着力追寻的文化,并非琴棋书画式的士大夫文化,而是上自皇帝下到平民百姓甚至于目不识丁的老妪都能理解和接受的一种大文化,实质上是整个吴越地区的人文精神,这就注定其小说不能完全成为一种风情小说。在金学种的小说中,道德化、规范化和伦理化的意识痕迹若隐若现,从一定的角度来说,吴越风情在其中被当做一种文化的、社会的思考对象,无论是文化的活力还是文化的丑陋都被作为一种价值形态的呈现,这种思考与呈现被金学种置身于一定程度的历时性的背景之中。《无病娘》中,作家阐释了它的文化语义:“拖带有病之子!即使那孩子没有疾病,也得这么写。为什么?因为这样写了,孩子的继父虐待继子,甚至迫害致死,他凭这张文书,就可以说,这孩子本来就是有病的嘛!后来,人们就把这拖带有病之子错念成拖油瓶。同学们,你们知不知道这是一种侮辱?知不知道这是旧社会贫苦人悲惨的命运?”无病娘以给儿子取名为“无病”的方式抗议残酷的不合理的旧习俗并表现其倔强不屈的个性,其他如妙青婶的“做忌”,“宁可乱亲不能乱族”的规矩,鬼卜子与许阎王针锋相对的面质,都在意象化、情景化的语言叙述中表现出隐性的文化思考和含蓄的艺术批判力。与陆文夫、范小青、叶文玲等的吴越风情小说比较,金学种并不刻意强调错综复杂的矛盾纠葛和人际关系的淡化,并不刻意追求简化和诗意化的审美形态,而在某些方面使人想到寻根文学的品格,小说体现了一定现代意识的思考。 周作人认为浙东学界近三百年来有两种潮流:一为“飘逸”,“如清士名流,庄谐杂出,或清丽,或幽玄,或奔放,不必定含妙理而自觉可喜。”一为“深刻”,“如老吏断狱,下笔辛辣,其将色不在词华,在其着眼的洞彻与措语的犀利。”现代风情小说家往往从“深刻”一端向“飘逸”倾斜,使剑气为箫声所没。金学种固然并非有意直接承继“深刻”一流的思想渊源,其深入探寻吴越人的精神特征,从而构建新的吴越文化的试图显然是可取的。从叙事美学看,他提供给读者有一定超越性,不受时空限制的精神生活。阿要姐、魔道生、大舅妈等人的精神特征并不是浮于人的表面形式上的,只能持续若干年的生活习惯和思想感情,甚至不是区区一代人乃至一个完整的历史时期的思想特征。从历史到现实的记述和寻访使代际相向流传的文化品质具有了“稳固的程度与接近本质的程度”,也正在这样的高度上,金学种才能表现对于文化和生命的较为深邃的思考和含蓄却坚实的价值评判。《她们》中的三个女人组成了浙东女人风俗画,作者有一段题记:“有了她们,这世界才变成这样,没有她们,这世界会变成怎样?”关于“过去”与“现在”,“有”与“没有”的思考,潜伏于平实沉静的语流之下而生辉。 这样的思考在《安居之门》中或许更加显著。睽离了十四年的“我”和女儿回到魂牵梦系的故园为什么感到那样陌生?囡宝给阿娘(祖母)拿烟,看她洗澡的年代很久远了,母亲从大户人家带着九弯雕花床嫁过来做填房时便埋葬了纯真的愿望,“我”通情达理的妻子真的那么理解母亲吗?“我”纵然与妻子和睦美满也有“洋算命”与“杨公忌”的文化隔阂,余宏作为少年时代的偶像仍然常常在我的胸际燃起激情与迷惘……人称的繁复转換暗示了小说家对于现实人生——从浙东农村生活延伸来的人生的较为冷静而不免焦虑的思考。“你在煎熬,我在煎熬,他在煎熬,她在煎熬……”(题记)工业社会对于土地的无情冲撞,城乡的巨大差别让小说家不由地脱身于恬然自得的小镇风情画,而以有距离的现代审美态度评判和审视古典的文化风情。 八十年代以降,随着中国社会的逐步转型,工业化和后工业化带来的现代物质文明正以排山倒海、摧枯拉朽之势侵袭和吞噬着旧有的静态农业文明和传统文化。作为首先发达起来的浙东沿海地域的人们,恐怕对于吴越文化传统遭受几近毁灭性的打击,更有切肤之痛。作为一个知识分子,在这文化两难的选择中,深深地感到了一种文化痛感,这无疑是其创作的无尽思想源泉。 毋庸讳言,现代文明在带来了极度物欲满足的同时,亦带来了现代社会的精神匮乏。资本主义的现代文明告诉我们,在克服资本主义物化过程中的诸多文化垢病时,我们尚不能完全丢弃传统文化积淀下来的优质。当然,仅仅一味沉溺于“怀旧情绪”之中也是不足取的。金学种在他的小说中,一方面写出了那个静态农业文明在这个时代的一曲必然的“无尽换歌”;另一方面也同时揭示出了物欲压迫下人的精神的缺失。无疑,后者给人带来的无形的精神创伤是巨大而难以弥合的。金学种找出了现代文明的“魔洞”(《魔洞》),从而叹息现代社会无形的精神创伤给下一代人心灵的侵蚀,于是,“寻找鸟声”(《寻找弯声》)的执着成为金学种这一代知识分子文化寻求的悲壮历程。在这一点上,金学种不可能像浙东前辈作家那样以“飘逸”的风格来抒写吴越文化风情的沉落,而更多地是以“奔放”的笔触来构筑现代文化的精神悲剧氛围。这种批判和审视的目光就给金学种的吴越文化小说带来了更有社会意义的风范。因而,他的小说就更具有时代“活化石”的意蕴。在两种文化剧烈撞击的瞬间,作家所表现出的人文立场和人性内涵,犹如强烈的弧光,点燃了人类文明进程中的人性火炬。或许,在一些篇什中,作者过多地注意了这种人文立场的渗透,部分削弱了小说的风情描写,但我们以为它们的意义远比刻意技巧的雕琢大得多。 作为一个坚守心灵清白的作家,在坠入“魔洞”和“寻找鸟声”的文化选择之间,除了“寻找鸟声”,他还能做些什么呢?! 日趋多元和冲突激烈的现代社会中,文化的病痛愈烈,人在灵魂深处寻求宁静和谐的精神家园的渴望就愈强。风情小说的存在足以弥补现代人碎片般的精神领域里迷失的一角。而如金学种这样的努力操作,是以自己的审美理想和价值观念重铸一种新的文化风情,使其文化风情小说具有更深更广的民族史学和人类学的意义。 正文 娘家有人 小人案 距今八十多年前,浙东四明山麓一条依山傍水蜿蜒曲折的山道上,行进着一支规模可观的迎亲队伍。坐在镶金嵌玉雕神刻仙的八人抬的宁波花轿里的新娘子,心里很有点激动。这是可以理解的。一个女人踏上这一生中即便不是最重要起码也是很重要的台阶时总是这样的。同时她还有点惴惴不安,甚至多少有点害怕。这更难怪她。作为镇上最有声望也最受人尊敬的“社会贤达”的闺女,她从未离开过家门一步。她不晓得自己将要去当媳妇的那个小山村里的新家坐南还是朝东,依山还是临水?尽管她已经听说拥有九十九亩田的夫家是村里的首富。她更想知道将要和自己厮守一辈子的丈夫是高还是矮,是白还是黑?虽然她已听说他比自己小两岁,是个正派而又能干的读书人。 ——几十年后,每当看到我的正在恋爱的姐姐三天两头往男朋友家跑时,我祖母总会发出一声长长的认人捉摸不透是什么意思的感叹:“唉——” 还好,当我祖母头上蒙着绛红色霞披,在一阵喜庆的爆竹声中,被两个傧相携扶着小心翼翼地迈下花轿时,她虽然不敢也无法观察,但已经听到了人们对丰厚的嫁妆的赞叹声。凭着女人的直觉,她更是感觉了婚礼场面的海威,气氛之热烈,这才稍稍放下心来。接下去那一套没完没了的礼节仪式弄得她疲惫不堪,那三寸金莲由酸而发麻,尤其难以忍受,祖母心里却洋溢着感奋和欣慰之情。 可是,当酒席正要开宴时,她忽然听到有人在说:“怎么没有阿舅?” 接着又是一阵议论声,还伴随着“哦”、“啊”之类的意会性字眼。虽然很轻,我祖母却听到了,不,准确地说是感受到了。她的心不由为之一沉。 祖母想起了自己的兄弟。她曾有过两个哥哥,但都在两年前死去了。对她的打击本来就够大的了。更想不到今天这日子也会触动这件伤心事。 其实说这话的人并不是故意想刺伤我祖母的心。他们纯粹出于另一层意思。按着我们浙东一带的规矩,新娘子出嫁,必得有同辈兄弟跟着花轿去新郎家,这就是所谓“送嫁阿舅'此习俗在山区尤为讲究。送嫁阿舅有没有,有多少,直接显示新娘子娘家“有没有人”。所以通常情况下,倘使没有亲兄弟,便让堂兄表弟充任,实在没办法,也得找几个同辈男孩代替我祖母既没了亲兄弟,偏又连堂兄弟也没有,而两个表弟早已远去上海了。于是有人建议找几个家族里的同辈代替之。我的太外公却坚决不同意。他没说什么原因,但大家都知道,一来太外公是因为刚丢了两个爱子而不愿重提伤心事;二来他的脾性实在,不想搞虚头花架子;此外,他似乎很自信:凭着自己的名望,难道女儿就会因为没有阿舅而在夫家受苦不成? 太外公在当地确实有点名望。这并非由于他有财有势,而是因为他把钱财大多用于镇上的社会公益、慈善事业和乡村教育。他自己花钱办了全县第一所新式学堂,还让那些贫寒子弟免费入学。为此他很受镇上人的尊敬,连县里府上也把他作为“孝廉方正”的“社会贤达”,后来还将他当做武训式的人物写进了县志人物传。 然而他不知道,正是因为他的自信,或者说是疏忽,导致了我祖母在我家有整整四年时间过不了好日子,直到“小人案”之后境况才有改善。 这四年的日子究竟怎么难过,我现在实在难以描绘,因为我祖母生前说起这件事来也是很笼统很含蓄的。她只说那时她的处境有一种“说不出的味”,说苦不苦,说酸不酸。总之,不但家里的公婆、叔姑,就是族里人村上人也常常用一种异样的目光去看她。每当这时,她便感到很不适应。但她也没有往这上面去追究原因。因为她一直认为她的娘家是足以使夫家人对她刮目相看的,就像在娘家时镇上人对她刮目相看一样。 可是,在村里人眼里,我祖母的娘家并没有什么了不起,既不是有田有地的财主,也不是开店做生意的老板,办个学堂什么的又算得了啥?村里除了我祖父,再没一个人识得一个字,还不是照常过日子?上山砍柴,下田摸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满快活的。莫说读书,就是做官又有什么可羡慕的?村里发生过这样一件事:有一次忽然传来一个消息,说是镇上埠头泊着一条船,船上全是大小不同的官帽。凡是想做官的,只消去拾一顶来就行了。可村里就没一个人动心。后来又听说这消息传错了,不是装官帽的船,而是城里来的收购松毛柴的商船。这一下,全村人都“哄”地出动,挑着松毛柴担去码头了。倒不是村里人头脑清醒不信谣——以后发生的“小人案”事件证明恰恰相反——而是他们根本没有“官本位”思想。连官都看不起,当然更莫说学堂了。 我祖母在这样说不上是酸还是苦的日子里过了四年,心里自然是痛苦的。幸而我祖父总算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使她得到不少温暖,不久我父亲出世,更给了她一点安慰。 我祖父算得上是个新派人物,尽管村里人常常感到他的所作所为不可思议。譬如在我祖母嫁过来之后的第三年,他忽然剪了辫子。而村里大多数人是好多年之后仍保留着那根“猪尾巴”的,最多在劳作之时因着碍手碍脚才把那劳什子盘在后脑壳上。因为人们咸认虽然改朝换代了,可那位娃娃皇帝仍在紫禁城里赏花品酒啃蹄髈。尽管这样,人们对我祖父还是很尊重的。这位二十来岁的“小开”毕竟是村里首富的少爷,要紧关头很能为村里办点事。譬如有一年发大水,淹了不少田地牲口,就靠了我祖父跑到衙门去,为村里争来一笔救济款。为此,他成了村里未经选举但却是事实上的当权派。我祖父也确实很有一点政治雄心。民国成立后他曾写了一封信给县政府并请求转呈上去。信中建议把新国名改为“中华明国”,以示终于结束265年的“鞑虏”统治的“伪朝”而直接承继“我大明之皇统”。不知这封信是中途失落,还是根本没有转呈上去,反正我祖父的建议未被采纳已是既成事实。但这丝毫没有挫伤祖父从政的积极性,相反倒使他深感“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千里之行,更应始于足下”。他决心脚踏实地,先从村里开始,逐步实践他的政治抱负。 遗憾的是当时的村里没什么具体的政事可干,勉强可以说得上是“村事”的也只是组织人们修修路铺铺桥,或者搞点族庙宗祠的祭祀仪式,再不就是哪一户兄弟分家,哪一家婆媳不和妯娌吵架,由他出面干预一下罢了。祖父感到“英雄无用武之地”,只得把满腔热情和充沛精力用在读书上,再不就是逗玩刚出生的儿子也就是我的父亲以自娱。 终于迎来了让祖父施展宏图的机会! 这机会是偶然拾得的。刚断奶的我父亲生了病。村里没有医生,一般人生了病只知道请巫婆,拜菩萨,吃香灰。我祖母这次却不肯入乡随俗,尽管她几年来总是小心谨慎地改变娘家养成的生活习惯以适应夫家的风俗。她带了我父亲去镇上娘家,这样医治方便。我祖父一来想念妻儿,二来闲着没事,也常常去镇上。有一天,他在我太外公家认识了镇上一位绅士,大概是镇长之类的人物。聊天时那绅士说起一件新鲜事,说是县政府为了实践“民生主义”,同时试行西医洋药,准备在部分小孩中打预防针。镇上分派到一批,只是究竟分到“部分村”,还是就在镇上试行,尚未定下。我祖父听了忽然兴奋起来,认为自己造福乡梓的时机到了。他本来想当场就向那绅士要求,但又考虑自己年轻,未敢贸然造次。于是便在过后向我太外公说情,请他出面,把这好事揽给村里。 太外公本是耿介之人,从未利用声望以作他用。他断然拒绝道:“不行不行,我可不做这种事。”但是待到我祖母向他说情,并哭诉了一番在夫家的处境之后,他终于叹了一口气,勉强应承下来。为了女儿在夫家的处境,他违心地同意了我祖父的请求。 事情谈妥后,我祖父便兴冲冲地赶回村里。他还有好多具体事要做。因为上面规定,既是部分小孩中试行,便要登记造册备案。单这件事也够烦的了。村里不少孩子只有小名,无有大号。且不说“阿狗阿猫小牛大羊”这些“动物名词”填在表册上很不雅观,弄不好还有被人家误以为是兽医之虞;就是好多重复的“阿大阿二老四老五”的“数字组词”也足以使人分辨不清了。于是我祖父便主动地一家一户上门服务,按着村里族辈的名号歌“彩凤英士呈美德,祥鳞继世显佳声”,给八十七个小孩取了大名,然后谨慎而之地填在名册上。 花名册送上去后,我祖父便喜滋滋地等待着县里来人打预防针。在这期间,他没忘我祖母的嘱托,特意向村里人说明,这好事之所以能争过来,全靠了我祖母娘家人出力。 讵料祸从天降!不知从哪里传来消息,说这次小人登记是骗局,根本不是打什么针,而是要将这些登了记的小孩送到曹娥江造桥工地去打人肉桩! 真是耸人听闻,但又是说得有鼻有眼。曹娥江正在造桥,那是确凿的,而且听说水流急桥桩打不牢;如果用活人打桩,热血热肉—胶粘,牢不可摧。这也可以引用史实为证:镇上那条建于唐太和年间的闻名全国的它山堰,传说就是用十个活人打桩造成的。如今堰旁边还有一座庙,庙里供着十个烈士的塑像,成为当地人们历来口传心诵纪念尊敬的英雄义士…… 村里人平时对英雄义士也是很尊敬的,可眼下要用自己的骨肉孩子去作牺牲,自然不会有积极性,相反激起了满腔的愤怒!全村一百来个孩子的父母都来到我家,男的怒不可遏地责问,女的声嘶力竭地哭闹,年纪大的则一齐儿跪在地上,仰天长啸。另有一些人则站在一旁说,既然要拿这么贵重的人命作代价,何必贡献给几百里外的曹娥江?为村里计,倒不如就地利用,干脆在村前溪流里造一条堰,倒还可以解除每年洪涝之害,对村里有直接利益,庶几乎小孩的亡灵也能得到慰藉。更有一些血性汉子,则是针锋相对慷慨陈词,说让小孩去死太狠心了,要死也得叫各自的大人去替代。——当然这两类人大多是自己没有小孩而来看热闹的。 这阵势是够悲壮了。惊天地,泣鬼神。我祖父吓懵了。他竭力否认,耐心解释。没用,人们不信他的话,仍信外面传来的消息。我祖父无奈之下,便说:“我自己的儿子也登了记。你们不信我的话,总不会认为我是个疯子,让自己的亲生儿子去送命吧?” “哎,真的,难道……” “哦,这话也是……” 人们轻声嘀咕。但马上又有人责问,声音很高,且很严厉:“既这样,你为什么把你儿子放在镇上你丈人家?这是故意逃避!” “他生病,在看医生。”祖父连忙解释。 于是又有人提议,要我的父亲回村,和别的小孩一起,死,一块死,活,一样活。 “我明天就去,”祖父说,“把母子俩接回村。” “不用你麻烦,我们派人去接。” 祖父马上明白了:虽然眼下他尚没有想溜之大吉的意思,但人们不会让他脱身,而且还将把他的妻儿接回,把一家人作为人质留在村里。他读过《左传》和《战国策》,深晓“人质”的含义。他更清楚被谣言激疯了的村民是什么样的事情都做得出来的。 我祖父一旦意识到这一点,胸腔里猛然涌起一股男子汉的热血。他知道为人夫者,为人父者,在紧要关头该怎么办,更何况自己既为人夫又为人父。 当晚,我家一个小放牛的怀里揣着一封简信,偷偷地离开村子,夤夜时分敲开了我太外公家的门。太外公听了小放牛的叙说,沉吟半晌。当他把我祖父要我祖母带着我父赶快避走他乡的信读给我祖母听后,我祖母脸色先是白,继而青,最后变成紫色。她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紧紧地抱住我父亲,眼巴巴地望着她的父亲。 “准备一下。”太外公镇定地说,“我去叫一顶轿,天亮你们回村去。” “我去!我应该去!”祖母终于发出声来,毅然决然地把我父亲塞在她父亲怀里。“他不能去!他,您、您把他隐藏起来!他、您……” “不,他也回去,他……”太外公摩挲着酣睡中的我父亲,又望了望我祖母。他还想说什么,但是嗓子哽住了,什么话也说不出,只是默默地望着窗外。窗外,黑沉沉的,很静。 天亮时分,当村里七八个去“接”我祖母和我父亲的大汉挑着—顶空棉轿刚出村,就见村口迎面来了两顶棉轿。走近了,两方都停下来。村人们先看见第一顶棉轿里走出眼睑红肿的我祖母。哦,她自己回来了!人们惊讶,继而又愤愤:只她一个人?小孩呢?待到第二顶棉轿里走出怀抱小孩的我太外公时,人们更加呆住了,—个个表情各异地望着这位可以说得上是“鹤发童颜”的老者,都说不出话来。 “我把他们,送回来了。”太外公说,嗓音很平和,却是落地有声。他把我父亲郑重其事地递给我祖母,仿佛举行一项隆重的交接仪式完了。又抱拳向村人说:“拜托诸位了!”最后又转向我祖母,欲语又止,猛地回头,跨进那顶棉轿,走了。 祖母和我父亲回村后,形势果然起了变化。尽管村人们还没完全放心,但到底缓和了不少。又过了几天,没见官兵来抢人,人们似乎真的有点放心了。可是接下来又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村里一个六岁的男孩忽然病死了!这本来也是事出有因。那男孩的父亲前几天怕官兵抓去,便拉扯着孩子东躲西藏,冷热不当,引发了猩红热。不料这一下又传出话来,说是如今民国了,新派了,小孩去曹娥江打桩不必直接送人去,只消登了记,就会把命勾去。这死去的小孩是第一个,接下去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 这谣言之毒大大超过前一次。因为前一次谣言虽然也够厉害的,但毕竟可以用事实来证明,几天过去,官兵没来抓人总是事实。而这一会,谣言偏从事实中生出来,这事实便是人死了!况且谁能保证以后其他小孩不会出现三长两短?这还怎么说得清? 愤怒的村人再一次把我家围困起来。不少人干脆吃住全在我家里。那男孩的尸体也置放在我家门口临时搭起的竹棚里,以示抗议。有人声称要我祖父偿命,也有人说应该让那位没有“送嫁阿舅”的祸水女人抵命。于是双方就争起来,直到第三种意见力排众议占据首要地位为止。那意见是:一旦再有第二个小孩的魂被勾去,就拿我父亲祭天! 整整三天三夜,我祖父一家人就像已被判决只待执行的死囚似的。我祖母在悲叹自己命苦之余,便抱着我的父亲哭,祈求老天再不要来勾村里小孩的魂。好在再没第二个孩子死去,我父亲的命总算暂时保住了。但我祖父却病倒了,发热,说胡话。祖母求人们放他去镇上看医生,未获同意。 就在这时候,我太外公从镇上赶来。他和村人们谈判,总算达成协议,让他替代我祖父留在村里,让我祖父去镇上看病。 又僵持了两天。那天中午,忽然开来一队兵,足有三四十个人,荷枪实弹,把村子前后左右团团围住。官兵?来抢小孩了!人们醒悟过来,惊叫着。愤怒的人们很快就动员起来。妇女们带着小孩往山里撤退,男人们则全体武装,操棍子提锄头抡柴刀,虎视眈眈地守在村口。 阵势已到一触即发的地步。兵们一步步地进逼,想冲进村去。村人顽强地阻挡着。就这样对峙着,双方都逼红了眼。兵们终于发怒了,派人高喊着下了“最后通牒”:如果太阳下山时对方再不投降,交出人质,便正式开枪进攻。 愤怒的村人更愤怒了。他们仍没明白兵们来村里不是为抢小孩,而是来解救“人质”。他们以为兵们要求交出人质只是一个花招,经过一场简短而又郑重的磋商之后,推选一个嗓门最大的打更人向兵们高喊“战书”:如果太阳下山时兵们还不退回去,他们只有“委屈”人质了! 空气陡地变得紧张起来。看着太阳往西斜,慢慢的,接着又越来越快地往下坠去。空气越来越稀薄,仿佛要把人窒息似的。当太阳越来越大越来越挨近山头时,人们的心都抽紧了。那血晕色的火球大半沉下山岗,只有那残留的一小片悲天悯人地挂在天边的一刹那间,终于传来一阵惊心动魄的枪栓开拉声。村人们这才像从梦中醒过来似的,意识到接下去将会发生什么事。也好像直到这时,人们才明白兵们手里的长枪远比自己的棍棒锄头柴刀管用。尤为奇怪的是,人们似乎只记住对方发来的“通牒”,而把自己发过的“战书”压根儿忘了。再没有磋商,也用不着讨论,人们心里巳经一致决定放下武器投降,只是还来不及派人向官兵联系罢了。 可是已经迟了。当最后一片日晕隐没在山岗背后的时候,兵们准时地开了第一枪。接着又是一阵密集的枪声,兵们直向村里冲过来。村人们立即溃退,慌乱中都撤到我家。院子里挤满了惊慌失措的乌合之众,拼命地用木柱子抵住大门。门外,追来的兵们也已经到了,而且在准备砸门。人们终于感到事态的严重:事已至此,就连投降的机会都失去了啊! 忽然有人想到“人质”。当然,原先要加害他们“委屈”他们的想法早已没有了。山里人尽管粗野,但还是懂得利害关系——即使“委屈”了人质,也难逃兵们的子弹啊!更何况毕竟是活生生的人,谁能真的向他们开刀?毕竟是同村同族的人啊!对罗,就因着同村同族人,想必他们也会救救我们吧? 于是人们马上打开关押着“人质”的房间门。但一看见我太外公,大家又你望我我望你,谁也不知怎么开口才好。院子外面,兵们的咒骂声,枪托砸门声响成一片。太外公什么也没说,只是吩咐我祖母拿来笔墨,又扯了一块白布,刷刷刷在上面写了几行字,然后交给村人,并且吩咐说,用一根竹凉杆扯着白布,举过院墙去。 村人们不明究竟,但还是照着办了。不料就这么容易地解了危,逃过了一场兵燹之灾。 当然事情尚未完结。当晚兵们就驻在村里,并宣布村民一律不得离村,听候发落。人们在紧张的气氛中过了三天。听兵们说,关于“打小孩人肉桩”的说法纯属谣传。据说是一个女巫婆造出来的。那巫婆已被处死,是照着她说的谣言那样,用一根大木桩把她砸死在三江口边。兵们还说,其他地方也在闹,但没这里凶。而别的地方几个闹事头已经毙了。这意思再明白不过:你们村也会毙几个,而且人数一定不少! 人们惊慌了,恐惧了,其程度远远超过前几天听到谣传时。有人开始互相埋怨,推诿责任。聪明一些的则想到应该向我祖父道歉说情,请求他看在同族的情分上不追究大家的过错。可我祖父仍在镇上治病,而兵们又不允许任何人离村一步。 第四天,县长亲自来到村里查看案情。我祖父也被兵们从镇上抬回村。村人们听说,县长亲自向他慰问压惊,并要他如实说出“暴民”的名字;我祖父不肯说,反倒把案情说得很轻。县长不相信,临走时表示,即使我祖父不说出实情,他也决不轻饶那些暴民…… 完了!人们感到大祸临头。有几个自已觉得够得上“为头”的已经偷偷准备着逃走,只是兵们还在,往哪逃呢? 第二天,县长又从镇上来到村里。全村人被召集到村口广场上,周围是兵们站岗。村人们个个都感到那枪口在瞄着自己。站在八仙桌上的县长在说些什么,谁都不曾听进去,直到听到最后县长说,“本该严惩不怠,现看在镇上某老先生的面上,才宽恕你们”时,人们终于醒悟过来,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小人案”事件后,我祖母的身价陡然提高,她享受到了村里有史以来谁也没有享受过的殊荣。一直到她逝世,她始终受到我家和村里人的尊敬。 祖母自然为此而自豪,常常向小辈讲这“小人案”的故事。一讲起来就要提醒:故事的主题是“以德报怨”,“好人有好报”。中心人物自然是她的父亲,说我的太外公救了我们一家人,救了村里不少人。 每次听到这故事我总是很感动,但后来也有过疑问。那就是:既然太外公这么好,为什么他没有后代?当然这后代是指他的男性子孙。这也是我祖母的一贯看法,她从来就认为只有像我和我哥哥这些可以做“种”的才称得上是金家正式的“后代”,而我姐姐她们是算不上的——这不是和“好人有好报”相违背了吗? 有一次趁着祖母高兴,我大胆地向她发问。不料她听了,脸色刷地变了,一句话也没说。整整有两天时间她都沉默寡言。我吓坏了,再也不敢问她了。又过了几天,她忽然主动地对我说,太外公人太好了,所以不能让他有子孙。子孙再好,也不可能好过太外公。万一因为子孙后代不争气,坏了祖上的名声可怎么办?我祖母说这番话,神情显得很庄重。她说了这些理由后又强调,这是菩萨和神的旨意,都是为了她娘家好。所以虽然她娘家没有人了,但还有太外公的神灵在,这神灵会保佑我们家的。 这回答到底没能解除我的疑虑,相反使我更加困惑。这倒并非因为我怀疑神灵的存在,那是现在的事,少年时代的我怎么可能成为无神论者?我是由此而想到,倘若真的如我祖母说的那样,人做得太好了就不能有子孙后代,那还有谁去做好人呢? 尽管这样,一想起祖母解释这件事时虔诚的脸容,我那时还是相信了。我何尝不想祖母娘家的神灵能保佑我们呢? 正文 娘家有人 同善社 “小人案”事件以后,我祖父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许是此事对他的刺激实在太大了,虽然他在村里的威信反而更高,他对村事的热情却已消失殆尽,且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他整日里闭门不出,玩赏玩赏张旭、怀素的狂草,吴道子、阎立本的佛画,吟哦吟哦王维、黄庭坚的禅诗,再不就是翻阅翻阅《庄子》《山海经》《阅微草堂笔记》之类杂书。到后来干脆提着一只藤匣,负笈云游五湖四海十八省,飘逸于各地的名山大川寺庙道观间。莫说村里的“政事”,连家中的私事也一概不闻不问不顾不管。从此也就开了我家家道中落衰竭颓败之端倪,以致他父亲也就是我曾祖父遗传给他的九十九亩田地,后来由他转交给他儿子也就是我父亲手里时,只剩下七亩七分薄田了。当然,祖父也许直到临死都不曾意识到,他以“败家子”的形象为儿孙们免除了长达三十余年的厄运。所以到六十年代,每当我看见或想起那些战战兢兢栗然度日的地主人家时,总禁不住要从心底里由衷地喊出一句:“我的英明的爷爷啊!” 倘要了解我祖父如何把一个村里的首富演变为令当地那些殷实富户那时扼腕叹息,土改后又羡慕得近乎嫉妒的破落户的来龙去脉,不能不追溯导致我家败落的渊薮——“同善社”。 同善社是什么性质的组织,就连当年我们村那些虔诚的善男信女也不甚了了。他们除了牢记熟知入了社会受到菩萨保佑师尊蒙庇,可以逢凶化吉,消灾免祸,长命百岁,即使未到百岁就死去也能升入天堂,哪怕轮回转世也会投胎于不愁吃不愁穿的富贵人家,根本不知道这是一种以佛为主又杂糅儒道教义的低级秘密宗教。只有到解放后被人民政府取缔,每个“善友”按着级别大小分别到指定地点去登记自首并退道时,人们才听说这玩意除“同善社”的大号之外,还有一个别名:“反动会道门”。 我们村的同善社是我祖父从外地“引进”来的。那年他从天台华顶山游历了三个月之后回家,带来一个矮个子的中年驼背。这个其貌不扬的人被祖父奉为上宾,是因为他在同善社里修功积德已到三级“恩职”,成为可以传教讲道并接引“众生”的“引恩先生”。而像我祖父这样一位终生虔诚皈依同善社,甚至不惜倾家荡产舍财护道的忠实信徒,到仙逝时也只是第二级“恩职”。 祖父一回来,既不和家里人特别是我祖母叙叙阔别之情,也没有好生休息一番,而是陪着那驼背的“引恩先生”满村溜达勘舆一番。到晚上,又请来村里十二个选拔出来的“知名人士”。先由我祖父隆重宣布:为了什么什么什么什么,村里要创办同善社,佛堂就设在我家轩子间里,我家将捐出七亩良田以作佛堂开办经费。接着便由那先生讲道,当然主要是宣传人社讲道的好处,一二三四五六七。当下便把大家的心煽得热热的痒痒的。当下便一致要求加入。当下便因陋就简举行“进道”仪式:由那先生神秘地从怀里扯出一块画着一位蓄山羊胡子的号称“南无清静自在无极燃灯佛统道师尊彭”的“同善师祖”像,恭恭敬敬地挂在墙上;然后由我祖父燃香,那先生领着大家发誓念咒;之后便是拈字,让每人往一只特制的小盒子里抓纸团。按规定若是抓到写着“准”字的,便说明心诚意纯,可以进道;倘拈到“空”字,则说明尚不够格,有待今后继续努力。——这次是满堂红,十二人全拈得“准”。于是那“引恩先生”当即宣布大家已是同善社正式“善友”了。 待到人们欢天喜地拜辞而去,我祖父便朝着画像深深一拜,长长地舒了口气,对那先生说:“敝村有福!” 那先生笑道:“佛法无边,善光普照,我早说过扯起招军旗,不愁吃粮人。” 谁知好事多磨。同善社创办伊始,便因着内外阻力,差点关门收摊! 阻力先来自“吃粮人”。首批“善友”只听说人社有好处,待到进道后才知道要想获得好处还需付出代价。况且好处空虚渺茫,而代价却是实打实。不说各种捐款如“护道金”、“供果费”,常常让人破费,就是每天去佛堂念经坐功,既误了农活,本身也够麻烦的了。那些道规戒律,诸如不说谎不落井下石不欺贫抱富不贪不淫乃至不食牛肉不吃青蛙之类,虽不算大事,但真要不折不扣地做到,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尽可以说那些入社者“动机不纯”,“信仰不坚定”,但山里人到底讲现实重眼前。他们虽不懂价值规律,却知道甚是吃亏甚是合算。尽管我祖父和那先生为了再招兵马广为宣传,却依然是收效甚微,非但再没“吃粮人”来投其摩下,连那一打十二个“始作俑者”,也都懊悔起来。尤其是得知我祖母对同善社的态度后,人们更是暗暗盘算,如何找个机会,寻个理由,退出这个不合算的同善社。 我祖母确实反对同善社。个中原因并非如人们猜测的那样,是心疼祖父捐了七亩田。祖母有一位乐善好施的父亲,在娘家就耳濡目染,熏陶出轻视财产的习性,而且终其一生缺乏经济头脑——这也是我祖父能任意抛掷家产而未受祖母抵制的原因。 祖母敌视同善社,纯粹是由我祖父引起的。 办了佛堂之后,原本就置家业于脑后的祖父走得更远了。他整日里和那些善友教徒泡在一起,坐功念佛,说教道经,到了入迷的程度。这很使我祖母伤心,而且担忧。尤其是头年我太外公去世,祖母心头更隐隐有着一种失落感。她很怕孤独,更怕祖父不在身边。如今,正是同善社加重了她心中的忧虑。 “小人案”之后,和祖父从热衷村事变为对现实人生看透厌烦相反,我祖母却变得成熟老练了。当年那位危急之中只会抱着我父亲饮泣的弱女子,如今也敢于与命运抗争了!这不: 眼下她就要想方设法把丈夫夺回来! “这佛堂,这菩萨,我怕。”祖母找到“突破口”,对祖父诉说怕的程度,诸如夜里做噩梦,白天胆战心惊,再说孩子也吓得很。为子女计,就不该再办佛堂。 “我知道,你不喜欢。”祖父淡淡地说,“这不怪你,你娘家就不信佛嘛!” “娘家?”祖母心里一受刺激,脸倏地一红,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 “好啦,别说了。不单你,大家都不诚心。我们村没福!唉!”祖父叹息一声,接着又告诉祖母,他已决定把佛堂搬到二十里外的另一个山村,当然仍由他去主持。说完又叹口气:“唉,人家还巴不得呐,人家有福啊!” 祖母终于明白,已经无法收回丈夫对菩萨的虔心了。如果把佛堂办到别村去,那就意味着祖父更要离开家,自己更将被冷落。既然他已如此坚决,那么,与其让他去外面,还不如让佛堂还是设在家里,至少能拴住他的身! 祖母是否听说过梁武帝多次舍身出家同泰寺,又多次被大臣们花重金赎回,宁可让他在皇宫念经拜佛设祭坛的故事,我不得而知;但我倒是确信,当年“小人案”的教训她是决不会忘怀的。那时如果不是太外公主动送我祖母和我父亲回村去而是按祖父的意见让母子俩逃匿他乡,后果一定不堪设想。于是祖母开始了由“堵”到“疏”的英明的战略转移,一夜之间毅然决然地转了个180度的大弯。她不但同意而且积极支持佛堂继续办在家里,而且自己也入了社。她还为祖父排忧解难。凭着她在“小人案”以后树立的威信,颠着小脚一家一户地串门,劝说村里的妇女们不但支持丈夫,而且自己也要入社进道。她的努力居然起到了祖父起不到的作用。奇迹出现了,村里掀起一股入社的热潮。一年不到,已有一半人加入,而且都很虔诚。在此情况下,我祖父当然就安下心来,再不外出游历,整日守在佛堂里。他也很感激祖母的鼎力相助,不到两年时间,他便“内举不避嫌”,破格保荐祖母从“众生初层”提升到“三层”。 就像顿悟一样,祖母突然发现了自己!如果说“小人案”之后她的受人尊敬是依靠于她的娘家父亲,那么现在却完全是靠了她自己!她终于发现了自己的价值。而这价值在她娘家无人之后便显得更宝贵更重要了! 这状况一直保持到我母亲来到我家。 我母亲是父亲的续弦。她的前任是难产死的,在生下一胖儿子也就是我同父异母的大哥之后不到半分钟就咽了气。我那在镇上教书的父亲一年之中足有三百天沉浸在悲痛之中,还写了一百五十首悼亡诗以纪念亡妻。但他的父母特别是我的祖母却为再娶儿媳而犯愁。这确非易事。首先,和蒸蒸日上的同善社相反,我家的经济已是每况愈下。尽管祖母不重钱财,但也知道娶媳妇要钱,何况当时也不曾提倡节约办婚事之类。此外,毕竟是续弦,且还有一个前妻所生的“现世宝”,谁肯来做后娘?所以,祖母“内定”的媳妇标准只好降格以求,不望名门淑女容貌标致嫁妆丰厚,只消品德贤惠就是了。 不曾想天上降下个好媳妇!且不说我母亲各方面条件大大超过“内定”标准,单从那十八抬满满当当的嫁妆就足以知道其娘家是怎样的人家,更莫说那些藏在珠宝箱里面的金银细软了。到了六十年代米比黄金贵的困难时期,靠了我母亲陪嫁的金戒指、银手镯、铜火缸、锡尿壶偷偷地兑换大麦、玉米,我家度过了整整十三个月的饥荒期。更为令人肃然起敬的是,我外祖父是奉化县里叫得出名的宿儒,而且眼下在南京军政部做事,据说和当时的“今上”还是少年同学呢!尽管毕业于宁波城里最有名的私立学校效实中学的我父亲在当地也算得上是一位“高级知识分子”,但在第一次拜见那位北京大学首届毕业的岳丈时,他还是吓得讷讷不敢则声。我祖母呢,干脆怀疑那将要过门的新媳妇不定有什么身体上或品格上的缺陷,或者至少能力不强不善理事。不然,如此显赫人家的闺女何以肯屈尊做填房? 祖母当时不可能知道我母亲“屈尊”的原因。我外祖父虽然学富五车,但同时又深信阴阳八字术数。他确信我母亲“命硬”,只能嫁给同样“命硬”的丧偶男人做填房才能平安幸福。后来的事实也证明我祖母的担心纯属多余。家母不但相貌不差,身体康健,至今年届耄耋仍耳清眼不花。窃以为其智商能力甚至在先父之上,品德更是无可挑剔:公婆处是个孝媳妇,丈夫处算得上贤妻子。尤其可贵的是,在那个前妻所生的儿子面前,她也堪称少有的好后娘。至于干活做事,更是任劳任怨,里外操劳。不久,她就赢得村人好评:看她品德修养是大户人家调教出来的小姐,看她吃苦耐劳却让人误会是贫寒人家磨炼出来的闺女! 惟一也是最大的不足处,就是不人同善社。 那时村里的同善社正红火闹猛。我祖父还在实施“全村一片‘善’”的宏伟计划。作为佛堂主家,我家自然早已“全家皆善”了。按说新媳妇也不能例外。我母亲却偏偏例外。这无异是塌了作为佛堂主持的我祖父的台。不过凭他的身份和性格,是不宜也不愿亲自去劝说媳妇的。于是这任务便天经地义,责无旁贷地落在他儿子身上。 这可苦了我父亲。他知道我母亲不肯人的原因,也知道她不是随便能劝说得了的。无论从哪方面比较,现妻都和前妻不一样。更何况,从感情上从道理上,他都理解并站在妻子一边。他虽然在组织上入了社,却从未在思想上真正入社。他常常违犯戒律,在外面吃牛肉,可见其心不纯不诚。但他又不敢得罪我祖父,而且不敢说出我母亲不肯入社的原因。在左右为难无可奈何之际,和一切性格软弱犹豫迟疑的人在碰到棘手问题时通常采取拖延办法一样,我父亲硬着头皮对他父亲说了不少诸如新妻子不习惯不适应之类不着边际的理由,表示过些日子让她习惯了适应了一定动员她加人。 不知我祖父是真的轻信了我父亲的话,还是由于毕竟修功较深,知道入社自愿,不能强迫,不得不对媳妇采取宽容政策,反正祖父是同意了父亲的要求,尽管那同意有点勉强。 可是我祖母却不同意。她无法容忍新媳妇是个“社外人士”,哪怕暂时也不行。而且这不单是人不入社的问题,而是……而是什么?似乎说不清楚,反正是一个大问题,所以非得让她参加不可。对此,祖母颇有信心,既然当年自己能劝说村里人,难道如今就奈何不了媳妇?媳妇总归是媳妇,不听婆婆的话不行。那死去的第一个媳妇不是开始也不肯人社,后来又乖乖地主动要求加入了吗?不过现媳妇和前媳妇似乎有点不一样,对付的办法,当然也不应一样。何况现媳妇其他方面都无可挑剔;所以更不能压服,至少应该“先礼后兵”…… 于是我祖母以极大的耐心和相当委婉的态度开始了对我母亲的劝说工作。在说了不少同善社的好处之后,她又不惜现身说法,讲到自己开始也不信后来入了社才真正体会到好处等等,还说得挺有感情的。 可惜祖母说这些话纯属多余。我母亲不肯入社并非由于信仰唯物主义。恰恰相反,她从小就深受佛教熏陶,常常听我那精通梵文的外祖父讲解“高皇”、“妙法莲体”、“金刚”等经, 以及“大悲心咒忏法”和“五灯会元”等佛禅精义,而且好多都能背诵,可说是深得要旨。正因为如此,她听到佛堂里那些善友们念经时只是翻来覆去一句“南无阿弥陀佛”,感到滑稽可笑;而在看到同善社居然把玉皇大帝瑶池老母太阳菩萨关帝圣君灶君菩萨观音大士也一股脑儿扯在一起崇拜祭祀时,她更觉得是糊弄瞎搞,所以很是看不起。当然她不入社的最终原因也并非只是看不起,而是看不惯家里的境况。 斯时我家的境况很有点像中国历史上谈玄说佛峨冠博带的魏晋南北朝,看起来显赫昌盛,香烟缭绕,内囊却尽上来了。除了佛堂兴隆,家里百事丛脞。数不尽的善友道客迎送应酬,名目繁多的捐资没完没了。可是家里除了我父亲一人教书外,别的人全吃闲饭,人不敷出,于是便卖田,卖田,仿佛有卖不完的田似的。谁也不心疼,只是一味沉湎于佛堂,迷恋于修功、“升层”。 如此下去,好端端一户人家不败光才怪!母亲看在眼里,痛在心里,但又无可奈何。她毕竟是个不曾当家的新媳妇,难挽大厦之将倾,惟有洁身自好,不入那祸家殃民的同善社。 母亲毕竟是个很有涵养的贤媳妇。眼下,听着婆婆的劝说,她心里虽然又气又好笑,但还是没吭声。反正你说你的,我不入就是了嘛!要不是后来祖母说着说着说到我的前母,我母亲一定会一直不坑声的。 祖母搬出前媳妇无非为了教育现媳妇。她说我前母开始也不肯入,很被村里人看不起;后来想入了,几次抓纸团总是拈到一个“空”字。幸亏去世前不久,好不容易才拈到“准”字,不然死都难以瞑目的。言下之意,一是迟入不如早入;二是入社也不是那么容易的,错过机会,懊悔莫及。 母亲实在听不下去了。她听我父亲说过她前任的事。我前母的确是在村里和家里人的压力下才被迫入社的。那个驼背“引恩”甚至威吓说,作为佛堂主家的一员如果不入社,死后都不能和家人同葬。可后来她的死偏偏又和同善社有关。在当时,一般的难产已不是绝症。镇上就有妇科医生。即使当时我父亲不在家,祖父母也知道该请医生。可正巧那天有一位级别很高的“护法”先生由那驼背的“引恩”陪同前来村里“视察”佛堂。那个“护法”自称能治病祛邪,还说同善社的善友生病应用同善社的办法医治。于是作法念经拜师尊抹香灰地忙乎起来,硬是耽误了两天两夜,使我那才二十岁的前母含恨死去! “你们害死了她!同善社害死了她!她死都不瞑目!”母亲终于忍不住了,原本藏在心里的对同善社的不满全都喷发了出来。“别再来害我了!我不入社!能上天成仙我也不入!” 祖母愕然。她望着我母亲,仿佛不认识眼前这个儿媳妇似的。她委实想不到平素贤良恭顺的媳妇会用这样的口气这样的态度对她说出这样的话来。她愣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努力压制着自己,仍然用一种长辈对后辈的关切口吻说:“我也是为你好。你别把话说得太死。今后还得做人,要懊悔的!” “我不悔,我死也不悔!”母亲索性一杆子插到底,“大不了,死了不葬在你们金家,叫我娘家人把我抬回去!” 说毕,—头钻进自己房里,也不曾留意祖母发僵的脸。反倒像是出了一口怨气,心里觉得畅快了不少。 可是当晚,父亲回来说是祖母病了。 “病了?白天还是好好的,还劝说我入社呐!”说着把经过说了一遍。: “唉,你也是,”父亲嗔怪道,“我好不容易和爹说好,让你暂时不入,拖—拖……” “我本来就不想入,永远不想入!”母亲坚决地说。 “那你也不该说出使她伤心的话啊!”父亲说,“怪不得她难过得病了。” “这怎么怪我?她才使人伤心呐!”母亲说,“连死人都不放过,做你们家媳妇就这么不值钱吗?反倒是她伤心!” “你是伤了她的心嘛!”父亲说,“她娘家没了人,可你说什么死了抬回娘家去,那不是伤了她的心?” “哦,真的,这我倒没想到,”母亲忽然懊悔起来,“这是我不好了!虽然我是无心——那怎么办呢?” “我看你干脆入了吧,反正应付一下,也算是给妈一个面子,挽回一下。”父亲说。 “那不行!”母亲毅然决然地说,“我宁可在其他事情上顺着她。可是要我入社,那不可能——你怎么也劝我入了?如果连你也逼着我,那我现在就回娘家去,不必到死了以后……” “好啦好啦,别说了,我也是为了你好!”父亲说,“我怕你今后难做人。” “我不在乎,什么也不怕!” 自此以后,我祖母和我母亲的关系显得微妙多了。母亲仍然一如既往地孝敬祖母,而且服侍得更加周到。她确实为那句无意中说出的“伤心话”而负疚,以后再没有说过任何足以引起祖母为娘家无人而伤心的话。祖母呢,当面也不再说要媳妇入社的事。但谁都看得出来,她是耿耿于怀的。而且,这并不说明就此平息下来。果然如我父亲所说的那样,对母亲的压力终于来了!这大多是指桑骂槐冷嘲热讽。每次举行佛事后,同善社的社员们特别是那些善女便聚在一起议论。这时,我母亲如果在附近或者路过,总能听到这样的对话: “阿婶,你修功修得好啊!总能受菩萨保佑呐!” “哪里哪里,我们都是师尊名下的姐妹,都可以得道的。不像那些不肯入社的人,才会下地狱、落油锅!” 对此母亲虽然不怕,不在乎,但听得多了,心里难免气愤不已,却又没地方可以倾吐——村里人都对她很冷淡,避之惟恐不及。 有一次回娘家,遇上我那在南京做事的外祖父也回家消夏度假,实在憋不住,才说起在夫家的苦处。 “有这样的事情?”听了女儿的诉说,一向总是教育我母亲要严格地遵循妇人之道的我外祖父也勃然大怒了:“隔日我给你们县长写个状子,干脆把那妖堂妖社给封了!” 并非外祖父在吹牛。且不说他在军政部做事,单凭我们县的县长是他的学生,他就有力道这么做。按公理说来,也是可以这么做的。现在人们总以为那些反社会道门在当时可以畅通无阻,其实并非如此。在任何时代,那些民间流行的邪教会道组织,十有八九是不为当局所容的。这不但因为它总是教人迷信荒误生产生计,更危险的是它一旦被人利用,很可能成为危害当局的政治力量。历史上“太平道’’、“五斗米道”、“明教”、“白莲教”、“天理会”、“拜上帝会”等等无不如此。同善社之所以能和“一贯道”、“悟善社”、“五教道院”一样在民间盛行不衰,并非受到当时法律的保护,而是因为当局无暇顾及,管得不紧罢了。倘若有人认起真来,是可以查封捣毁的。更何况时值抗战,国难当头,前方将士浴血奋斗,后方刁民却妖言惑众,理该扫荡铲平! 可听我外祖父这么一说,母亲却慌了:“使不得使不得!阿爹你万不能做这事。我终究是那边人,以后还要在那边做人哪!” “罢罢,我也说的气话。”外祖父说。“他不仁我不能不义。唉,也怪我当时没弄清楚,竟是这样的人家,如今害你受委屈。当然,你也不用怕,好歹袁家还有人。” 这以后,我母亲再不敢向娘家诉说夫家的事了。她怕娘家人记挂,所以只是一味忍受。再大的委屈,再难听的讥讽,她都忍住了。只有后来波及到孩子,她才真忍不住了。 仿佛故意为难她似的,我母亲一连生了三个女儿。这在当时似乎是一件不大光彩的事,加上牵连到同善社,便显得有点复杂了。先是有人说,这是报应,谁叫她不入社?对此母亲忍住了,让她们说去吧!也怪自己不争气,没能生出儿子来。接着又发生了孩子间的事。由于我母亲没入社,我那三个姐姐自然也没人。而我的大哥,就是我那可怜的前母用自己性命换来的儿子,却是一落地就入了社的。仗着祖父母的宠爱,又凭着自己胯下有只“小麻雀”,便常常欺侮三个妹妹,说她们是“没入社的娘子爿”。对此母亲气得不行,但因为自己是后娘,还是强忍着把这一口气咽了下去。直到那一年九月十五“龙华会”,同善社聚餐会上由孩子引起的风波,才逼使我母亲公开扯起反抗的大旗,从而导致一场复杂、微妙而又背景广阔的较量。 “龙华会”是同善社祭拜瑶池老母寿诞的盛会,按规定每个社员捐了供果后就可以去吃一顿。会餐在我家举行。我母亲固然不能人席,但因为是主妇,也得在厨房张罗帮忙。为防止三个女孩人小嘴馋不懂事而让人笑话甚至欺侮,母亲把她们关在自己房里。不料我大哥偷偷打开关着他三个妹妹的房间,把她们领到了酒席上。年仅八岁的大哥此举究竟是有意捣乱还是无意逗乐,抑或出于对妹妹的关心和怜悯,那就不得而知,也许永远是个谜了。可是在当时,我母亲刚刚得知此事,便已听见三个女孩的哭声和祖母的骂声。 “没入社的娘子爿,也配你们来吃?快走,别冲了瑶池娘娘的喜啦!” 我母亲的胸膛里猛地升起一股火焰。她咬着牙跑出厨房,疯也似地拉过三个女孩,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在每个女孩的屁股上平均打了三个巴掌。打毕,又紧紧地把她们揽在怀里,就像母鸡翼下护着可怜的小鸡似的。 “我们不吃这个饭!我们有地方吃饭!我们可以吃得更好!”母亲大声地说着,带了三个女儿走进房里去。 第二天一早,母亲带了我三个姐姐,雇了一顶棉轿,不声不响地离了村。 祖父母对媳妇的不辞而别终于担起心来,连忙派人把在镇上教书的我父亲叫来,要他赶快去我外婆家。 父亲去了。第二天他独个儿回来,抿着嘴板着脸,啥话也没说,只交给我祖父一封信。祖父一看信封上“中华民国军政部”的铅印大字,先是吃了一惊,待拆开看了信,不由得脸都白了。好半天才提起笔来,写了一封回信,交给父亲,又叮嘱几句。次日,我父亲又去了我外婆家。又过了两天,两顶轿子把我父亲母亲和我的三个姐姐抬回家来。 从此后家里就太平了,祖父母再没提要我母亲入同善社的事,也没人对我母亲冷嘲热讽,相反对她很是恭敬。同善社也照常办下去。双方似乎达成了默契:井水不犯河水。不管怎么说,这场风波以我母亲的胜利而告结束,因为一直到解放后同善社被取缔,我母亲始终是个“社外人士”。 我母亲感到很是自豪,常常以此来教育我们:做人要有主见,有志气,自己认为不对的事不能违心做,要坚决顶住,等等。我当然也很钦佩她这种反抗精神,觉得单凭母亲抵制同善社这件事就足以证明她不是巾帼英雄也是个女中豪杰。但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却渐渐感到母亲之所以能不入社,除了她坚强之外,似乎还有其他原因。尤其是当我后来听村里一位老人说到当年由我父亲往返传递的两封信时,我这疑窦更强烈了。于是我便问母亲,那次她大闹“龙华会”后回娘家,外公叫父亲带回的那封信是否带有威吓或者至少也有点警告的意味?我母亲像是听到一个荒诞的传说,连连摇头说。“哪有什么信?那次我回家没见到外公。他在南京,怎么会叫你父亲带信?再说你外公决不会做这种事。我也不会让娘家人给我撑腰的。” 母亲的话仍没能解除我的疑虑。前不久,因为要写我外祖父的传记,我去找小舅父收集材料,顺便问起这件事,终于解开了这个谜。小舅父笑着说,“当时的确有信,但不是你外公写的,而是你爸和我还有你大舅父商量后,仿照你外公的笔迹口气写给你祖父的,套上了军政部的信封。这事你母亲也不知道,知道了她会阻止的。我们更怕她告诉你外公,他会生气的。”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我紧接着又问信的内容是什么,包括我祖父的回信。“早忘了,”小舅舅说,“反正是这么个意思,你也想象得出来。” 正文 娘家有人 长寿材 如同小人案后我祖母威信陡然升高一样,同善社风波之后,我母亲在家里的地位才真正确立起来。 可惜好景不长,没过几年,我母亲遭到大不幸:一年之内,她娘家死了两个人! 先是她父亲的死。这足以使我母亲悲伤至极。外祖父毕竟是五十六岁的人,说长寿够不着,比他大两岁的那个蒋姓的少年同学三十年后才客死在那个异乡孤岛;但又不能说短命,比他晚出世两年的亲家翁,也就是我的祖父,就在升到同善社二级恩职后毫无遗憾地去见他的“同善师尊”了。再说继我大舅母生了第三个儿子之后,新娶来不久的小舅母也隆起了肚子。所以我母亲尚能化悲痛为欣慰,觉得娘家虽然死了父亲却总算后继有人。 可是接踵而来的我那二十七岁的大舅父的英年早逝,却委实让我母亲悲痛欲绝了。这余悸过几十年后仍复存在:在我二十七岁那年,每逢得了伤风感冒咳嗽打噎痱子疔疮之类连村里的赤脚医生都不当一回事的小病,母亲总要提心吊胆,惶惶不可终日。直到过了这一年的除夕,她才用仿佛我是死里逃生白捡了一条命似的口吻说:“总算过了‘罗成关’了!” 大舅的死对我母亲的打击实在是太大了。办完丧事,哭哑了喉咙的我母亲拜别了由于丧夫失子而倒卧床上的她的母亲,又强忍着眼泪向披麻戴孝的瘦削的大舅母和同样穿麻戴孝却凸着大肚皮的小舅母辞别时,她的心几乎要碎了。娘家一共只有三个成年男子啊!如今三减二等于一,只剩下在外地教书的我的小舅了。家里这么大一副摊子,该由谁来拾掇?小舅舅是不肯回来的,这个文弱书生的志趣在于教书做学问,不想做个守家的财主,何况他也无此才能。天可怜见,娘家的日子该怎么过啊! 母亲就是怀着这种刻骨铭心的悲痛和牵挂,恋恋不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娘家的。可当她一到我们村口,看到我家那高高的屋山尖头时,倏然间她感到胸口发紧,原本已沉甸甸的心变得更沉重了。这一切似乎都在无意识中产生,但她却分明很理智很清楚地预感到:她自己在夫家的地位也将受到影响。 两道阴翳抹在我母亲的心头。 幸好,接下来的事态发展,意外地解除了我母亲的优虑。连她自己都没想到,这一切竟然都靠了她那亡弟的遗孀! 大舅父死后,我外婆家这么一个大家庭的重担,毫不含糊地落在我大舅母的肩上了。靠着媳妇的精心服侍,外婆的病慢慢地好了;在嫂子的照料下,小舅母也顺利地产下一个儿子,还挺大的,八斤四两。家里又恢复了元气。亲朋仍然走动应酬,祖宗生辰死忌依然祭祀祈拜。“萧规曹随”,一切都按外祖父大舅父当家时定下的方针,有条不紊地运转着。 母亲从心里感激我大舅母。她原本就很器重这个出身于书香门第的弟媳,如今更把对亡弟的感情全部转移到弟媳身上,并且自然而然地流露在平日言论上。母亲常常有意无意地夸赞大舅母,说她如何通情达理,知书识礼;如何孝顺婆婆,教育子女;如何和睦妯娌,友爱乡邻。一说起来便充满感情,还多少有几分自豪感。 “你怎么不让大舅母来我们家走走啊?”有一次祖母在听了我母亲对大舅母的夸赞后说,“我真想见见她呐!” 祖母说这话到底是出于什么用意?是听媳妇说得多了,便想见识见识这位从来未见过的亲戚呢,还是仅仅随口应付一下,或者是出于其他什么目的——同善社风波后祖母和母亲虽然关系缓和下来,甚至看起来亲密融洽,但内心里总有那么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然而可以感觉得出的芥蒂——反正除了我祖母之外,谁都无法知道,包括我母亲。但我母亲对祖母这一盛情邀请却十分感激,立即作出反应,用句外交术语,就是代表弟媳“愉快地接受了这一邀请”。随后立即写信给娘家,向大舅母转达这一邀请。 母亲此举除了真心希望弟弟的遗孀能来我家走走玩玩散散心之外,还有另外的用意。她很想让我家特别是我祖母不但耳闻而且亲眼目睹她娘家还有如此贤惠的弟媳,庶几乎弥补一下由于娘家死了两个男人后可能引起的不利影响。虽然这不利影响至令尚不很明显,但奔弟丧事回来之后的那种忧虑却始终盘桓在母亲心头。——这一点恕不孝子我没能为家慈讳。尽管母亲从来不承认她依仗娘家,而且在我看来她确实不愧为能保持自己个性人格的女强人,但有时候到底还不能免俗。不过这也是可以理解的,她毕竟是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女人。 由于带着这样的意图,大舅母来做客便显得不一般了。在母亲看来,她不是一般的弟媳,而是娘家的当家人,一举一动都代表娘家,所以断不能掉以轻心。什么时候来做客,怎样来,以及来后需要注意哪些不容忽视的地方,都应该考虑周到。比如说,既要使夫家人看到她娘家即使少了两根屋柱子之后仍大有栋梁在,同时又丝毫不能由此而触发祖母娘家无人的隐痛——这是母亲在当年由于入社问题和祖母争吵时无意伤了祖母的心以后始终极其注意的。但是这一切又不是什么都能毫无保留地告诉弟媳的。让娘家弟媳知道出嫁了的姐姐在夫家处境不佳,毕竟不是一件体面事,哪怕是再亲密再信得过的弟媳也不能例外。 正当我母亲在精心策划作为娘家代表的弟媳来我家作客的具体事宜和有关细节,却又苦于不够周全的时候,忽然接到我大舅母的信,说她将于不久后的九月二十三,携带我的大表哥,前来我家祝贺祖母的五十九岁生日。 母亲不由得喜出望外,同时惊叹弟媳居然考虑得如此周到!选择祖母寿诞来作客已经够适时够富有意义了,更不简单的是她不但记住了我家祖母的年龄生日,居然还知道我们那里的做寿风俗和我外婆家那边不同,不是做整十寿而是提前一年即所谓“做九不做十”!而这些,就连我母亲都尚未考虑周全啊! 然而,使我母亲真正佩服大舅母并为她的良苦用心所感动,是在她正式光临我家那一天。 说来也有点玄乎,大舅母人未进村,就引得村里人刮目相看了。她和我那七岁的大表哥是各坐一顶棉轿来的。唷!这么小的孩子也独坐一顶轿子!气派,到底是大户人家!人们不由得惊呼不已。接着,看见母子俩在离村一里路的凉亭里下了轿,开始步行进村,任那两顶空轿跟在后面。对此大家又感到奇怪,待到明白过来,又啧啧赞叹:到底是大户人家!到底讲礼数! 由于大舅母第一次来我家,再加上平时我母亲广为宣传,使我家的亲友和村里人都知道她娘家有这么一个贤惠优秀的弟媳妇,所以我大舅母的到来自然吸引了那些前来祝寿的亲友和不少村里人。当她娇小的身体和端庄娴静的脸容出现在人们面前时,几十双眼睛全都放出异彩,几十张脸面却又变得黯然失色。连几个特地从外地赶来祝寿的同善社先生也从佛堂里探出头来观看,或者中止了坐功,或者暂停了念经,好像有谁还脱口叫出一声:阿弥陀佛! 接下来吸引人们注意的是那个小客人。一踏进我家那兼做书房的客厅,我那七岁的大表哥看见屋柱上的楹联,便奶声奶气地念将出来: 欧阳子方夜读书 朱晦翁半日静坐 接着又摇头晃脑准确无误地念出墙上一幅清人江涛的大草: 月明无犬吠黄花 雨余有人耕绿野 “神童!神童!往后可中状元。”“不,状元没了,去做县长!”“还是去教书!”人们七嘴八舌。不少人还向我舅母向我母亲祝贺。其实,这孩子早在三岁时就在他祖父也就是我外祖父的教导下能背诵不少唐诗宋词,四岁就能蹶着屁股用毛竹爿在地上摆出“宰予昼寝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等字样。人们要是知道这些情况,无疑更会惊奇得咋舌不止。 四十多年之后,我那位在某大学中文系任主任的大表哥对他儿时的经历大多已经忘了,但对七岁那年跟着他母亲来我家祝寿的事依然历历在目。因为那一次他母亲显得太反常了:平日里总是循循教导他从小养成节俭习惯和埋头读书不出风头的大舅母,这次却不但多雇了一顶轿子,还一再叮嘱他:到了姑妈家,要多背些古诗! 我祖母对媳妇娘家的这位客人很快就产生了好感。先是看见大舅母带来的寿礼相当丰厚,足以体察到媳妇娘家对自己的敬重;接着听到大舅母热情亲切又不失大方得体的祝辞和问候,她那本已暖洋洋的心里又浇上了一层蜜糖。这是一个多么知书识礼多么贤惠温良的好媳妇啊!祖母这时才真正相信我母亲平时的评价没有言过其实。 接下去的一幕,更使祖母先是始料不及,继而不解,最后深为感动。大舅母在祝寿道贺之后,居然走进佛堂去,对着“同善师尊”像恭恭敬敬鞠了一躬,然后掏出一卷早已封好的 银元,算作向同善社的捐助! 祖母惊讶了!人们全惊讶了!且不说五十元“袁大头”在我们村同善社的捐助史上实属罕见,单从捐助人的身份也足见此事非同一般。于是人们你望我我望他他又望着你,仿佛个个都在琢磨此事的奥秘。有人好像已经琢磨出来了。他们敏感到这是一个迹象,说明那个至今仍未入社的顽固女人已经开始动摇甚至懊悔,接下来必定是她主动请求结束长达多年的“社外人士”的身份。要不然如何解释作为她娘家代表的弟媳突然之间捐助和她有过宿怨的同善社? 这可是一件有趣的事儿哩!不少人的目光落在佛堂门外观望的我母亲的脸上,人们很想寻找出一种特殊的神色。可惜的是我母亲的神色除了和其他人一样很是惊讶疑惑之外,更显出几分恼怒来。直到接下来听见我大舅母说的下面一番话,我母亲才同大家一样恍然大悟,随后又露出一脸的喜悦笑容—— “这是代我娘家母亲捐助的,她也入同善社的。”大舅母说着走出佛堂来。“我没入,”她对我祖母说。“我母亲也没叫我入,她说随各人自愿——这也是同善社的规矩,是吗?”见我祖母不无尴尬地点点头,她又笑笑说,“哦,对了!我阿姐不是也没入吗,跟我一样的呢……” 这次具有历史意义的作客终于圆满胜利地结束了。母亲心头那最后一道阴翳也随之消散。她和祖母的关系非但没有恶化反而得到了改善,她在我家的地位也随之越来越巩固。我祖母从此之后也极为看重我大舅母,又曾好几次邀请她来我家作客,每来一次就对她增加几分好感。祖母已经把她作为我家四叉八蕻各路亲友中的“头等种子亲戚”,仿佛这不是媳妇娘家的亲戚而是自己娘家的人似的。到了第三年夏天,祖母居然做出一桩几乎连我母亲都感到不可思议的事:她要她娘家惟一一个表侄女跟着我母亲去我外婆家作客! 说起来这确实有点反常。祖母的表侄女去我母亲的娘家作客,虽不能说完全不行,如果换在现在,根本用不着大惊小怪的。然而在四十多年前,亲朋间走动是有着严格的规矩的。譬如说两亲翁婆之间,媳妇的父母亲理所当然可以去女儿家作客,而公婆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去媳妇娘家的,否则便谓之“颠倒亲家公”,会被人看轻的。如今我祖母的表侄到我外婆家去,也就是到她死去的父亲的表姐的媳妇的娘家去做客。这关系虽不能说“八竿子够不着”,起码也是转了四五个弯子——幸亏我头脑还清醒,不然还真画不出这样一张复杂的“联络图”的。 我母亲对此也有点奇怪,但还是反过来想:既然婆婆敢于让自己娘家惟一的亲人七拐八弯地到媳妇的娘家去做客,自然是对媳妇和媳妇娘家友好和信任的表现。她也就对此举表示热烈的欢迎。待到后来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她才真正理解了祖母的良苦用心。 这一切都是祖母告诉我母亲的。不但祖母的表侄女算是她娘家惟一的亲人,反过来,祖母也是她的表侄女娘家惟一的亲人。因此姑侄女俩关系很亲密,祖母简直成了她表侄女的保护人。祖母的表侄女嫁给宁波城里一位世家子弟,一年前丈夫死去,留下一个两岁的小孩。我那表姑有点新思想——当然在我祖母看来是“邪念”——想再嫁,理所当然遭到我祖母的反对。如此僵持了半年。我祖母好不容易想到这一办法让表侄女随我父母去我外婆家住几天,名义上算是跟着表兄嫂去消夏度暑,实际上是想让她到我大舅母那里接受接受“示范教育”,使她“改邪归正”,丢掉那再嫁的念头。 祖母为了不让这样一个仅仅是表侄女的娘家人做出被人耻笑的事来,竟然挖空心思想出这么一个办法来,确实使我母亲深受感动。她似乎直到此时才突然想到弟媳不仅仅是一个贤良的媳妇,更是一个忠贞的寡妇,这是最珍贵也最值得人尊重的。想到自己的娘家人居然可以成为教育挽救婆婆娘家人的典范,母亲在无比自豪的同时,又深深地同情我祖母了。她想,这次一定要好好配合弟媳,完成这一光荣而艰巨的任务。也算是为祖母做件好事,更让自己的娘家争争光。 可是,无论我祖母还是我母亲,都不曾想到,不但这计划破了产,而且差点惹出祸事来。 其实事情本来也很正常。我表姑来到我外婆家,受到热情而又得体的欢迎。我表姑是个新派人物,处事待人随便。也许由于有着相似的命运,她很快就和我大舅母处熟了,常常在一起聊天。看到她们很亲热的样子,我母亲很髙兴,满以为这样一来就可以慢慢感化她。不料五天以后,我那表姑竟对我父亲说:“表哥,从舅嫂身上,我看到了我自己,我要追求我的幸福!我觉得舅嫂也很痛苦,很可怜。我认为她也不能这么甘心情愿地做牺牲品。” 我父亲也算是有点新思想的知识分子,而且常常在现代小说或文明戏中读到过类似的词句,可在此时此地听到这些话,还是不由得吓一跳。他连忙告诉了我母亲。两人一凑合,便感到事情的严重性。于是又向我外婆汇报,再一凑,更凑出事情的危险性来了! “怪不得,这几天她气色不好,也不大说话。原来是有人在害她!”外婆说。“你们怎么带这么一个宝货来?我早就看出她不正经,头发雀窝似的,还整日里哼曲子,衣服也花里胡哨的——对罗,她还送了她两件花衬衫呢……” 我母亲也确实有点紧张。尽管眼下还没什么大事,但还是及早提防为妥。于是果敢地决定,事不宜迟,第二天就让我父亲赶快陪表姑离开。我母亲暂时再住几天,看看情况如何,至少有必要做些善后工作,消除一下我表姑的坏影响——如果确实已有坏影响的话。 说起来也许是我母亲和我外婆神经过敏。那些所谓的迹象纯属毫无根据。说大舅母“气色不好”,那是因为家里来了几个客人有点劳累的缘故,谁能保证一个人永远气色红润?平时里看见舅母脸色疲乏,我外婆是绝不会这么想的,倒总是关切地问寒问暖问哪里不舒服。所谓“不大说话”,她平素就寡言少语嘛!至于两件花衬衫,表姑既来做客送点礼物也很正常,何况大舅母说太花哨穿不出去,准备以后再送人。总之,我大舅母本来就没有什么事,相反,她还真的诚心诚意地劝导过我表姑不要再嫁。公正地说来,我那表姑虽然思想很新,自己有“邪念”,但也没有敢于挑动我大舅母学她样的勇气。她说我大舅母“很痛苦”,那是她心里这么觉得。至于说到“可怜”的话,那是因为大舅母劝表姑别改嫁,特别是对于“正派人家”出来的女人说来,单是为了不让娘家失去面子,也应该守节——居然为了一个娘家的面子而牺牲自己,这在我表姑看来,怎么能不觉得“可怜”呢? 这内情是我父亲和我表姑回到我家后才说清楚的。我父亲把那事告诉我祖母,祖母很生气,立即逼问表姑,终于了解了确切情况。 误会是解除了,我外婆和我母亲头脑中的那根“筋”却被提了起来。是啊,到底只是三十来岁的女人啊!这次固然没有一点邪念而且不曾受人诱惑,谁又能保证今后永远不会?有什么办法能保证今后永远不会? 我外婆为此事而忧虑。 我母亲为此事也很苦恼,归根结底是为娘家。唉!娘家!娘家对一个女人来说,怎么总是挣不脱?它就像一个谜,一个难于解开的谜。这谜里,包含着娘家的人,娘家的势,娘家的财,等等。但此刻,我母亲却只想到娘家的荣誉。是的,娘家的荣誉比起娘家的人,娘家的势,娘家的财来,显得更重要。这也就是她弟媳妇所说的“娘家的面子”…… 我母亲突然悟到一点什么…… 自此以后,先是我外婆家里的人,接着是外婆家村里的人,对我大舅母的夸赞有了微妙的转移。除了一如既往地夸她本人品质好之外,更多的却是对她娘家的夸赞:大户人家啦,书香门第啦,上溯八代都不曾有一点劣迹斑点啦,如此等等。这种赞誉还一直传到她的娘家去。 这评价应该说还是实事求是的。大舅母娘家虽然田产家财比我外婆家稍逊一筹,但到底是知书识礼的规矩人家。经这一番宣传,名声就更响了。这很令大舅母的娘家人感动。一般情况下多是出嫁了的女人自己抬高娘家,或者娘家为了抬高女儿的身份而自我炫耀,鲜有反过来由婆家主动大肆宣扬媳妇娘家威望的。既然人家这么看得起,大舅母的娘家人便常常勉励她,要珍惜荣誉,再接再厉。 如此循环往复,互为因果,我大舅母在当地的名声已经很高了。村上族里那些热心人悄悄议论,觉得村里出这么一个好媳妇,也是大光荣。在如今世风日下的情况下,大有表彰一下之必要。只是在表彰的方式上,意见尚未统一。几个年长的说不妨造一个牌坊,像过去那些烈女、节妇那样。当场就被大家否定,认为毕竟不合时宜。另有一些人提出不妨由村里送她一块匾,上面写上“壸范足式”四个字,就同溪口蒋母墓碑上写的一样。也被否决了,其原因倒不是她够不上那四字的评价,而是和蒋母相提并论总有点“那个”。 终于又有人提出了一个建议:她不是正好三十岁?为了祝她长命百岁,千脆由村里出面为她做一具寿材! 这建议倘若放在现在,一定会被人认为不是疯话便是恶毒诅咒或者至少是开玩笑。但当时却不一样。从当地人把寿材也叫做长寿材、长生材、长命材等等,就可见是个吉祥之物,而且常常表示富有。一般有钱人家妇女多在丈夫死后便做寿材,以后每年上一道漆,越漆得多自然表示越长命。我祖母我外婆就是这样。上了年纪的妇女倘若没有—具长寿材,便会寝食不安,感到低人一等。 这建议立即获得人们的赞同。也有人发出疑问,认为三十岁做寿材终究太早,提议是否可以推迟几年?那个最年长的族长立即予以反驳:“你不懂!”他意味深长地说,“就应该在年轻时做!” 族里的决定很使我外婆感动。她惟一感到过意不去的是让村里人出钱。而几乎同时,我舅母娘家闻讯后也很是激动,并表示寿材钱由娘家出。经过族里、我外婆家和我大舅母娘家三方协商,定下分别负担三分之一费用,做一具上好的楠木棺材,力争赶在她三十岁生日前完成! 一切都那么和顺,皆大欢喜。只是后来也隐隐传出一些话来,说我大舅母不想要。而那不想要的理由又各有说法。有的说她对我外婆说自己这么年轻不需要。有的说她在前来劝她的娘家人面前很是委屈,老是说—句话:“我没有坏心思,他们为什么要送我棺材?”也有人说她在娘家人劝说下同意后又跑到丈夫坟头去哭过一场……如此等等。当然这些都是传说,外人谁也没见过,不足为信。更何况眼看那生日即将到米,长寿材已经做好,已经在油漆了——不是一切都很和顺吗? 是很和顺。生日终于到了。够海威的了!三十桌酒席,象征三十岁,摆了满满的一天井。所有的族人都来庆贺。亲友更是来自四面八方,最重要最显眼的亲友是两方。一方是大舅母娘家,人来得最多,贺礼送得最重,一张张脸上都闪出光彩,溢出自豪。另一方则是我家。除了我母亲带了我那四个已经出生的和还在她肚里的我哥哥姐姐之外,竟然还有两个同善社的代表前去祝贺。这当然是我祖母的主意,她没忘当年我大舅母五十只“袁大头”的捐款,更没忘因为她那不争气的表侄女而引起的麻烦。 最奇特最引人注目的要算屋中央那具长寿材了。由于新油漆好,乌黑发亮;材头材尾那两个金黄的“寿”字,更是闪闪地发光。这一切,给整个寿宴添上了一种吉祥、如意而又耐人寻味的气氛。 人们尽情地喝着酒,互相祝贺。用相同的或不同的语言夸奖着我大舅母。人人脸上都闪出喜悦、欢庆的光彩,不少女人还用羡慕的目光望着我大舅母。 我大舅母仍然是那么端庄大方,但她脸上却似乎没有什么表情。这很费了人们一阵猜疑,不知她心里究竟在想着什么。但直到寿宴在一片互相祝贺声中结束,大家挨次向大舅母或者作揖或者行礼告辞时,人们也不曾看出什么来。 那具象征吉祥如意的长寿材从此便停在我外婆家的偏房里了。 我大舅母倒是一切平安。照常默默地撑着这么一个大家庭的重担。 可是,命运却仿佛在捉弄人似的。当那具寿材新上了一道油漆之后,我的小舅母突然死去,享年也是二十七岁! 仍然是痛丧。但到底哀痛的程度比不上当年我大舅父死去时。别的不说,单从我祖母听到这一消息时的神情就可以看出驾来。她除了哀叹一声之外,接下来的第一句话便是:“那得给小舅舅再续弦啊!” 最最悲伤的倒是我大舅母。七八年的妯娌情谊使她俩就像亲姐妹一样亲密无间。她提出,将那具黑漆寿材给红颜薄命的妯娌睡去,以表她的哀思。可是这愿望未能实现。我外婆说,没有这样的规矩。 从此大舅母肩上又增加了负担。小舅舅仍在外地教书。小舅母留下的两个孩子便由大舅母抚养起来。那是很自然的事。 接下去的事也是很自然的:如同我祖母所说,要赶快给我小舅舅重新娶妻。我外婆这么想,我母亲这么想,我大舅母的娘家也这么想,连我刚死去的小舅母的娘家都这么想——谁都这么想。 我大舅母也是这么想,虽然她心里还没有消去对小舅母去世的巨大悲痛。她还多方托人包括托她的娘家人给小舅舅物色合适的人选。可是小舅舅却说要找一个志同道合的新伴侣。于是大舅母暗暗地做些准备,比如添置一些小舅舅再婚时的床上用品之类。半年过去。又半年过去。小舅舅果然找到了同样是教师的新的小舅母,还定下日子,回家来举行婚礼。这当然忙坏了大舅母。准备酒席,布置新房,几乎忙了整整半个月。 正式的婚礼日到了。我那位新的小舅母虽然是个知识妇女,但仍得按照当地规矩坐着花轿进村来。当然她也感到很新鲜,很有意思,觉得这山村的婚礼场面别有一番风味。只是作为新娘子,她对那没完没了地向客人敬酒的礼节感到讨厌,尽管还是硬着头皮坚持了下来。可是,当她敬到偏房门口那几桌时,无意中往里面一瞥,便吓得浑身一抖,手中的酒壶噗啦掉在地上。她惊叫着跑到新房里去。 “那是什么?那是什么?”她惊恐万分地问随后赶来的我小舅父。 . 小舅舅简略地向她解释了几句,又劝慰了一阵,希望她继续去给客人斟酒。 “我不去!我不去!这太残酷了,太落后了!太野蛮了!”新小舅母一迭声地说。 小舅舅皱着眉,但又无可奈何,只是干着急。 这时,我大舅母进来了。她默默地走到新的小舅母的身边,默默地抚着她的肩膀。“去吧,”她说,声音是柔和的,但有点呜咽,“今天是好日子,女人的好日子,你应该高兴。” 新的小舅母凝视着大舅母,她似乎想哭出声来,但终于没哭。 劝酒继续进行。又恢复了刚才的热闹欢乐。这一场面可以和一年前大舅母过生日相媲美。 一直到深夜,客人们才逐渐离去。剩下一些远路的要住宿的客人像我母亲以及我的哥哥姐姐们,仍兴趣盎然地聚在外婆房里。我母亲和外婆在交头接耳地说着话。我哥哥姐姐们和表哥们则吃着喜糖,玩耍着。东边小舅舅的新房里传来轻轻的说笑声。一切都是那么和顺。 忽然,我大哥说:“听,大舅母在哭!” 大家一怔,都静下来。果然,西边大舅母房里传来一阵啜泣声,很轻,很轻。 “大舅母为啥哭?”我大哥问外婆。外婆一愣。 我母亲说:“她高兴。” “她高兴什么?”十四岁的大哥说。“是小舅舅讨小舅母,又不是大舅母讨大舅舅!” “傻孩子!”母亲说。“别胡说!” 大哥仍要说:“高兴?高兴还会哭!” “乖孩子!”外婆抹抹眼角说,“人太髙兴了也会哭的。你看,外婆刚才也哭了呐!” 果然,外婆眼角也潮潮的。大哥这才不再问了。看来他也相信了。 可是我并不相信,我真恨不得想去问问大舅母:“你是真的太高兴了哭,还是由于别的什么原因才哭?” 可惜的是,我当时还在我母亲肚子里,三个月后才来到这个世上。 正文 她们 无病娘 有了她们,这世界才变成这样? 没有她们,这世界会变成怎样? ——题记  这一年秋天那个闷热得像是酷暑的黄昏,广播里第三次响起那曲沉缓得令人窒息的哀乐,我们一家人尚未从这巨大的惊吓、恐惧和仓惶中挣脱出来,后院的木门被轻轻地推开,幽灵似地闪进一个人影,接着,是一团花白的头发和一张好看但却是惨白的脸。 无病娘!我母亲惊讶地注视着这位在这一非常时刻悄悄到来的不速之客。你,你有什么事? 她惊恐地望望我,又望望我母亲,欲语又止。同时又抖颤颤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抖颤颤地摊开,是一叠元票和角票。 你这是?我母亲不解地问。 四百多元,四百……二十九元,这钱,会不会作废?…… 我和母亲都不明白她的话是什么意思。 喇叭里说,毛主席……老了……会不会变朝代…… 我惊住了!刚才由于那位伟人逝世而引起的惊惧刹那间又增添了另一种神秘而又可怕的氛围。当然惊讶之后我连忙向她解释,毛主席逝世决不是改朝换代决不会改变天下江山等等。我母亲也劝说,甚至不惜把我家也有几百元钱的积蓄以准备给我结婚用的秘密也透露出来。她这才轻轻地舒了一口气,说:其实我才不管改不改朝代呢。我只是怕这钱不能用了,就不能给无病治病动手术。 这一小插曲既加重又冲淡了我们一家在九月九日国丧之日的恐惧感和神秘感,因为我们的注意力多多少少转移和分散到那个奇特的妇人身上去了。 这无病娘!这可怜的无病娘怎么能积下四百多元钱?真难为她了啊!我母亲这么说。的确,在当时,四百多元钱已是一个不少的款项。无病娘平时日子过得可苦,但为了给那个无病治病,却积了这么多钱。我们说着说着又说到她那奇特的身世,以及她那先后两个叫无病的孩子。 第一个无病是我同班不同级的同学。 那是我刚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当时我们村的学校很简陋,教室是两间破旧的碾房改装的。而且是复式班,不,准确地说是多式班。一、三、五和二、四、六三个年级分别合并为一班。现在想起来真是难以相信,这课是怎么上的?但当时却一点也不奇怪。老师给哪一级讲课时,必得先布置好其他两个年级的同学自学或作业。老师只有一张嘴,学生却可以有两副耳,一边自学,一边又能听别的年级上课。一年级学生能听五年级的课;同样,老师提二年级的问题,答不上时,忽然间四六年级学生会忍不住抽嘴回答。终我六年小学都是如此,每一年级的课都听了三遍——现在回想起来中学以后我读书成绩总是名列前茅莫非就得力于这种多式班的小学基础打得扎实之故?当然这些都与无病娘以及她的两个无病毫无关系。 那天上课。六年级那一排的最后面忽然多出一张课桌,坐着一位陌生的学生,白白的脸,长得很秀气很腼腆,个子高高的,好像比别的六年级同学还要大一二岁。这是谁? 这是新来的同学。姚老师一进来就介绍。他是刚搬迁到我们村的。他叫无病。 无病?有谁笑起来。没病?大家的目光都朝向那同学。他红红脸,沉着头。姚老师制止大家的笑闹。开始讲六年级的课。二年级自学。我们四个级则抄写生字。抄着抄着,我发现我旁边的永生在一张纸上写了几个字,然后递给我,还轻轻地说,让我把纸条递到右边六年级那边去。我一看,上面写着七个字: 无病——有病——拖油瓶 我似懂非懂的。照办了,然后只管抄生字。不一会,姚老师来上我们的课,六年级那边起了一阵骚动,经姚老师几次制止,才算平静下来。但上第二节课时,那新同学的位置却空着。姚老师问:无病同学呢? 六年级那边你看我我看你,嘻嘻地笑。永生装了个鬼脸,说: 无病吗?有病了!回家去了。 姚老师皱着眉头说:怎么不请假?又板下脸严肃地说:安静,现在上课。 第二天我们走进教室,发现那新同学的位置上坐着一个陌生妇女。她长得端庄,不说话,直到姚老师进来,她仍没走。我们都很奇怪。姚老师正想问,那妇女却站起来说: 老师,我是无病的娘!我想问句话好吗?没等姚老师回答,她便拿出一张字条,问大家: 小朋友,这是谁写的? 同学们面面相觑,特别是六年级那一排,更是鸦雀无声。我心里评评跳。看看永生,他却擤着鼻涕,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姚老师接过字条一看,严厉地问: 这是谁写的?站起来!见没人回答,也没人起立,他又说:没写的站起来! 全班都起立,包括我,也包括永生。 姚老师说:谁都没写?都不承认?那么都站着,不上课 不不,老师,别为难小朋友了。无病娘也站着说。我只想知道谁写的,给我们无病说一声,就没事了。他性格倔,受不了说他是……拖油瓶,所以不肯来读书……她说着呜咽起来。哪个小朋友写了,我就求求他了,我给他磕个头,只要他给我们无病道个不是……我不能让他不读书啊!…… 多少年之后,我仍忘不了当时她虔诚地向同学们深深一鞠躬的模样;我更记得接下来见没人回答,她脸色惨白地向姚老师恭敬地一鞠躬,然后跌跌撞撞地离开教室的模样。 那天下课后,姚老师又一个一个地询问。谁都不承认写了这字条。第二天无病仍未来上课。姚老师去他家看他,他仍一口咬定如果没有查出是谁写的,并且向他认错道歉,他就不来上学。 姚老师就是没有来问我。我知道这是因为我父亲是乡里小学的校长,是他的顶头上司。他把我看作特殊学生。他也知道我不会做这种恶作剧的。但这并没有减轻我心里的不安。特别是听了姚老师讲的故事以后,我心里更加沉重了。 姚老师的故事是在课堂上讲的。那天一进教室,他就宣布今天上一堂特殊的课,然后缓缓地说起来—— 今天我给大家讲一个故事,一个母亲和一个儿子的故事。有这样一个妇女,她出身贫农人家,从小死了爹娘,被一个好心人收为义女。14岁那年做了养生——养生是什么,你们知道吗?养生就是给人家做童养媳。结婚没多久,她那丈夫就死了,剩下她和年老多病的公公婆婆,以及一屁股债死去了。家里本来就穷,如今连安葬丈夫的钱都凑不齐。没办法,就招进一个贫苦男人。按当时的说法,这叫做“树上开花”——为什么这么叫,我也没弄清,反正是风俗,意思是让这男人来顶替做她的丈夫,条件是负责把她的前夫安葬,再还清旧债,然后抚养一家人。这本来也是双方都有利的事。那男人给人家做长工头,讨不起老婆,能成个家也好。所以两口子也很恩爱。不久她怀上孩子。不想孩子还未出生,那第二个丈夫被抓了壮丁。她等啊等,丈夫仍是一去不返。接着第一个丈夫的公婆也先后死去。村里人便说她是丧门星,克夫。她实在忍受不了这歧视,只得带了一个儿子离开。因为她长得漂亮,又有人要娶她。她迫于生活,就再嫁了。但就是这次再嫁,却遇到意想不到的麻烦…… 姚老师说到这里,顿了顿,问:你们知道拖油瓶是什么意思吗?见大家不说。他又问:上次那张字条上不是写了吗?我知道你们都晓得,拖油瓶就是母亲再嫁后,人们对那个拖带来的前夫所生的儿子的贱称。可你们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叫拖油瓶?我想你们都是不知道的。连我也不知道,我也直到昨天晚上才弄清楚的。其实不叫拖油瓶…… 姚老师说着,拿起粉笔,转身在黑板上写起来,然后回过头来说: 今天我给大家看一则文书,叫再醮文书——再醮就是再嫁的意思。在旧社会,死了丈夫的寡妇带着孩子再嫁,就得写这么一张文书,你们看: 他照着黑板上写的一字一句念起来—— 寡妇某氏因夫死子幼,无法生活,经媒人说合再醮于XXX为妻,拖带有病之子X X X随去夫家,今后生死存亡,悉听天命,与X家无涉。 你们听清没有?姚老师念完又问大家。拖带有病之子!即使那孩子很健康,没有疾病,也得这么写。为什么?因为这样写了,孩子的继父虐待继子,甚至迫害致死,他凭这张文书,就可以说,这孩子本来就是有病的嘛!后来,人们把这拖带有病之子错念成拖油瓶。同学们,你们知道不知道这是一种侮辱?知道不知道这是旧社会贫苦人悲惨的命运? 见大家静静地听着,姚老师又说下去: 我再说刚才故事中的那个母亲。她再嫁后,男方一定要写这一文书。她不肯,她说她的儿子没病。如果一定要写上有病之子她宁可饿死也不嫁。那男人答应不写。但结婚后她才知道瞒着她,欺她不识字,仍然写了“有病之子”几个字,而且人们也叫她儿子是拖油瓶。她发了狠把儿子改名为无病。但仍有人叫他拖油瓶。即使在他第三个丈夫死后也仍这么叫,而且解放后还有人这么叫。做母亲的为了摆脱这侮辱,终于带着他儿子迁居到另一个村里。她只希望儿子能做个正常人,不受歧视,能读书成人。可是,可是那新地方仍然有人说他是拖油瓶…… 这堂课真是不平常。纪律也从未有过的好。下课后同学们仍个个沉默不语的。我偷偷地对永生说:你去对无病说一声吧。永生低着头,说:我不去,他就这么彪气?自己赖学,还要让人向他认错——我以后不叫他就是了嘛! 一整天我心里沉甸甸的。回家后告诉我父母。他们已经知道了。父亲是听姚老师汇报的。他也正着急。作为乡校校长,他不能眼看着该读书的学生不上学。我实在忍不住,便把永生写字条的事说了。 母亲说:那就叫他去道个不是吧! 哪个永生?就是副乡长的儿子?父亲皱起眉。好了好了,别去逼他了。后来我才知道,当时已开始反右,作为乡校校长,父亲很怕得罪乡里领导。 父亲想了想说:你去认了吧!道个不是。 我说:不是我写的啊! 母亲也说:为什么要让我们代人受过?让人骂我们没教养? 父亲说:谁让我是吃教书饭的?忍不了看那孩子不肯上学。你想想他娘心里有多急?你别以为那母子难弄、矫情,难怪他们啊!姚老师都对我说了。他昨晚去家访,听了他娘介绍的身世,说是一夜睡不着。我听了也难受啊!只要能让孩子读书,我们委屈一点有什么?你可以和他娘说清楚,也不会说我们没教养了。 见我仍不情愿的样子,父亲又说:人就是要受点委屈。忍辱负重不为自己而为别人,也是一种崇高的事。其实,我何尝不是忍辱负重呢?他感叹一声。何况你也有责任,你当时为啥不阻止永生?还递了字条,后来又不告诉老师。 事过半年之后,我才知道父亲硬逼着我母亲带着我去无病家,而不是要永生去认错是对的。为这事他总算没有惹了永生的爸,就没有被划为右派。而姚老师在知道真相后狠狠地批评了永生,而且又找到了副乡长要他教育教育儿子,结果姚老师没能逃脱,从此后就离开学校,再没见过面。 我和母亲去无病家的结局是料想不到的。我母亲先向无病娘说明来意。我们总以为她会瞒着儿子让我向无病道个不是。但无病娘听了却很是激动,什么也没说,冲进里屋去把无病拉了出来,当着我们的面狠狠地揍了一顿,之后又抱着他痛哭:你这不争气的东西!你看看人家待你多好?只有读书人才会这么好!可你却这样没出息,不肯读书…… 无病终于来上学了。这件事促使无病娘和我母亲的关系变得很好。无病也成了我同班不同级的好朋友。他也很尊重我父母。几年以后我父亲去世,他还来送葬。即使到了“文革”时,我家受到冲击,无病造了反,但却一点也没来为难我家。 无病的造反也是有根源的。那时他已高中毕业。那次赖学风波后人们虽然不敢正面叫他拖油瓶,但总免不了对他另眼看待。后来他和村里一个姑娘谈恋爱,对方父母就嫌他的出身,外来人,又是拖油瓶,没成功。无病很是愤恨。他曾跟我说过,总有一天他要治治那些看不起他的人。包括那个永生,小学时那一纸之仇他仍记在心里。 无病造反后我母亲曾要他娘劝劝无病,少一点折腾。无病娘却说:随他去。他心里有气。只要他不去为难那些良善人家就是了。看来她理解她儿子。但她没想到,正是无病的造反使她失去了这儿子! 事情说怪也不怪。当时造反派派别多,互相争斗,谁也弄不清。开始时无病很红火,但忽然有一天倒了霉。原来对立面的造反派偷偷查他的历史,查出无病娘的第二个丈夫当了国民党兵,第三个丈夫也曾做过土匪“眼线”。这还不算,后来不知怎么一查,查出他不是无病娘亲生,而是领养来的! 这事虽突然,但反倒说明无病不是那国民党兵生的。可是从此无病却一蹶不振。后来又听说他对他娘不好了,常常骂她。我母亲去问无病娘。她又否认,说无病待她仍然很好。但从她那消瘦的脸上能看出她心中的痛苦。我们也只能同情,或者劝慰一下而已。 终于有一天早晨,无病娘气急急地敲开我家的门,那双好看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她递给我一封信,又对我母亲说: 无病走了,他不要我了。 说着眼泪哗地流下来。 信的大意是,他恨这个世界,恨周围的人,他也恨母亲。他要寻找出路,出人头地,再不回来了。 事到如今,我母亲也只有安慰。各种各样的劝慰话。最后说:反正不是你亲生的,你就想开点吧! 无病娘掩着脸,泪水从指缝里流出来:你知道我养他多不容易啊!我自己是领来的。生了孩子又死去。我才抱了他这一弃婴。我为他吃了多少苦啊! 仿佛一夜之间,她显得苍老了许多,头上也长出白发来。村里人都同情她。大家不再叫她无病娘,或者叫她杏花,或者婶子嫂子,或者干脆“你”。人们也不知道无病的消息,只隐隐听说他找到老家了。但老家在哪里谁也说不上。只听说改了名。 日子就这么过去,平平常常地过去。就在本文开头所说的那个炎热的黄昏的前二年,也是秋天,但却是一个凉爽的黄昏,无病娘忽然兴冲冲地跑进来,一进门就喊着:婶子婶子!我母亲见她少有的高兴,暮色中两只眼睛似在闪光,就迎上去叫了声杏花。 婶子!你仍叫我无病娘吧!我又有无病啦! 我一听以为无病终于回来了,也跑过去急急地问:无病呢?无病在哪里? 喏!你看!这就是无病!她忽然展开怀里抱着的一个布包:里面是一个婴儿! 原来她前几天到镇上赶集,听人说县民政局有弃婴可以领养,就去托公社民政员。果然领来一个两岁的女婴。因为额上有个血管瘤,才没人领。她领来了,取名仍叫无病。民政局答应每月给一笔生活费。 这就是无病娘的第二个无病。她也恢复了无病娘的称呼。她省吃俭用地积下这笔钱,到了毛主席逝世后的第二年,她终于带着那孩子去县医院割了血管瘤。回来时无病脸上只有一个淡淡的疤痕,好看多了。村里人说她真有点像第一个无病。还有人对无病娘开玩笑: 你现在到底是无病娘还是无病奶奶? 娘!我是无病娘!她高兴地说:无病是我的女! 那是我离开家乡半年前的事。当时我把无病娘收养第二个无病的事迹作为新时期新气象写了一个报道,发在地区报纸上。我纯乎是出于一片好心。没想到因此引起纠葛,害了无病娘!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我那篇报道发表后,民政局接待了一个妇女,说是婴儿的母亲,要来认领。民政局就先派人来和无病娘商量。无病娘死活不肯,就把我叫去。我也急了,连忙跑去为无病娘说理,可说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但民政干部说:人家到底是亲骨肉!好不容易找到了,我们能不还她?再说,我们也有难处,让人领养,得付每月生活费。亲生母自己领去,我们就可以省了这笔钱。我们社会救济经费不足啊!他还表示,如果还了孩子,他们也可以一次性补偿无病娘一笔钱,再叫亲生母亲也出一笔。 这话也够合情合理的了。我只得去告诉无病娘。她听了说:我才不要补偿呐!我连每月的补助费都不要!我只要无病!没钱我也要无病! 这一下也很厉害。我只得再去转告民政干部。民政干部也没办法了。而且他也感动了,说回去再商量,尽量做那边失主的工作。 尽管暂时没事了,但我总隐隐感到还没完。因为这事由我引起,我心里便很是担心。 果然没几天。有个三十来岁的妇女来到我家。一问,才知道是无病的亲娘。她说她知道我写了那篇文章,就先来找我。我没办法,只得请人叫来无病娘和大队干部。那女人一见无病娘就扑地跪下。我们忙把她扶起,她又哭着说,她丈夫吃了官司坐了大牢。她这几年找女儿找得好苦,现在总算找到了,她不能没有亲女儿。 无病娘问:你想和丈夫离婚? 女人点点头。 他吃的什么官司? 造反。说他是骨干,判了五年。 我心里似乎一动。又听无病娘说: 你丈夫吃官司了,你怎么可以跟他离婚?再说又是政治官司,谁说得上谁?一个女人,你能这时候离开他? 那女人说:他是活该。那时我劝他别造什么反。他说要争一口气,说以前让人看不起,他要报仇,要出人头地…… 听着听着,我心里的疑团越来越重,我发现无病娘的脸色也渐渐变了,由红变白,又由白变红。几乎就在我正想发问的时候,她也颤抖抖地问:他是谁? 我一生中所遇到的最凑巧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原来吃官司的正是无病!当年的无病!第一个无病! 我几乎惊呆了。我觉得这世界太小了。不!事实上不是世界,而只是同一个地区的范围内,无病只是在和我们相邻的一个县而已! 无病娘脸色发青,眼睛直直的。嘴里却默默地念叨着: 无病、无病…… 突然她对那女人说:你、你可以把孩子领去,但得依我一个条件。 我一惊。那女人也愣了一下。村干部和其他人也惊讶地望着无病娘。 你不能和他离婚。你得等着他。这个时候,他最需要你,需要孩子。 那女人欲语又止,咬着牙,终于点了点头。 你以后—定要养好孩子。无病娘说。忽然想起什么来:你怎么会丢了孩子呢? 那女人眼泪哗地流出来,呜咽着说:我怎么会舍得丢啊!是他心狠,见生了个女儿,又有血管瘤,几次想送掉,我不肯。后来他背着我丢了。这两年我找得好苦啊! 无病娘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脸上的肌肉在微微发抖,样子显得很可怕。我意识到她会有什么异常的举动。果然,她一把抓住那女人: 不,不,你听我说。你得答应我,不是刚才说的——你得答应我和他离婚,别把这孩子给他!…… 那女人又是一惊,所有的人也是一惊。 一个吃官司的人,你不能和他离婚。是人,谁都会有闪失的。无病娘冷冷地镇静地说。可是,一个敢把自己亲生骨肉丢掉的人,是不配做丈夫和父亲的!不配! 她望着那女人,缓缓地说:你把孩子带去,好好过日子,把她带好,教育好……别像我,没有带好孩子…… 第二个无病走后,无病娘生了一场大病。我和母亲常去看她,安慰她。尤其是我,总觉得是我使她失去无病似的。但她反倒安慰我说:我命苦,命里不能有孩子。 这一说,我心里就更难过,真有点怕见她。幸而不久我就离开家乡调到城里。但还常常想到她。到第二年,听说她终于死了,死之前她还常常去监狱探望无病——第一个无病。 正文 她们 妙青婶 越地人称呼女人,很有一点讲究。倘是婆婆、婶婶、嫂子,必把男人的大名小号作定语,顺福婆婆啦,阿贵婶天根嫂啦。只有叫姐,叫姨,才有幸冠以她本人的芳名,秀兰姐惠香姨什么的。约定俗成,一点含糊不得。 妙青婶是一例外。 按说,妙青婶该是妙青的妻。否,妙青婶的丈夫叫文康,妙青是妙青婶的名,文康的妻。但人们不叫她文康婶,却叫她妙青婶。 妙青婶和我家同一个大村,不一个小村——有二三十年时间里叫做同一个大队不一个小队——但是同一个姓,虽远了点,仍是族中人。又,妙青婶和我母亲的娘家都在奉化,又是 相邻村。因着这一层关系,按说我也可以叫她阿姨。有一次我还真的这么叫她:妙青阿姨。她却唬下脸:不对,叫婶。我说:那年我们去外婆家过年,你喊我妈阿姐,所以我可以叫你姨。她说:在外婆家我们是亲戚,在这里是族中人,不一样。称呼人,宁可乱亲不能乱族,这是规矩。规矩你懂吗?我们是同族人,你得叫我婶。我说,那我叫你文康婶。她又不高兴了。不髙兴了好一会,才摩着我的头说: 还是叫我婶,妙青婶。待下次去你外婆家,再叫我姨吧。 于是我便这么叫,村里人也这么叫,破了村里称呼女人的例。但大家都惯了,不这么叫反而别扭,不这么叫她也不应。连有一次开斗争会,她也是对象之一,台上喊:文康老婆上来!她不应,也不上去。又叫:妙青,妙青婶!她便款款地上去,脸上还漫着笑容,仿佛不是去挨斗,而是上台去领奖。 妙青婶的命很苦。她丈夫文康是地主,土改后坐了两年班房,放出来不久就死去。妙青婶一直寡居,又没子女。她也是地主,或称地主婆。 我母亲说,妙青婶的地主有点委屈,全因她丈夫所累。文康的地并不算多,才只廿几亩,还差一大截。但他结怨多,给拉上了。相反,妙青婶的娘家倒是真正的大户人家,评个地主绰绰有余。因着她父亲人缘好,一辈子做好事、善事,所以土改时没受一点动弹,还成了民主人士。 妙青婶对此也直言不讳。一说到她丈夫被评为地主,就很是愤愤: 他也配?他也算是地主?我娘家才是呐!——可我娘家偏不是! 这口气,仿佛地主最光荣。她娘家没评上很是冤枉,很该惋惜似的。 妙青婶在村里有个好名誉,固然因了她本人品质好,人缘不错,也得力于她丈夫劣迹昭著之故。文康是个浪荡子,吃喝嫖赌全占了。最不堪的是嫖,我们那里叫“偷老婆”的。村里不少有点姿色的都让他“偷”过。他还公开说:我只蘸点蜜,又不曾把蜂桶背去。嫖得多了,他就不会生育。被“偷”了老婆的男人自然愤怒、痛恨。只因他有钱有势,奈何他不得。但文康生前死后,人们都不曾迁怒于妙青婶。这并非人们“掌握政策”。通常的观念是:男人赚了不义之财,其妻也能分享好处;男人如果“偷老婆”嫖女人,其妻则是受害者,反值得同情。因此故,村里人始终没有歧视她。有时来了什么风头,也象征性地批她一下以作过场。还多次想“摘”她的“帽”,只是因为她自己说话不注意,才受到影响。 妙青婶说话的确没分寸。比如,她曾说:解放后什么都好,社会太平,也不愁土匪抢。就差一样,吃不饱饭。 又,说到村里哪个干部,她说:这人不错。虽是党员,却是个好人。 我母亲就说她:你怎么这么说话?至少不该到处说。这之后,妙青婶说话才小心一点,有些话也只对我母亲说。她放心我母亲。可已经迟了,好几次失去“摘帽”机会。 总算又来了一次机缘。 我们那里的风俗,很是看重祖宗祭祀。“子孙虽愚,经书不可不读;祖宗虽远,祭祀不可不诚。”两千多年前那位至尊先圣的这一不朽训在我们那个古老的小山村里奇妙地衍化为“经书可以不读,祭祀不可不诚”。除了一般清明上坟之外,逢到三代以内死去的上辈的生死忌日,也必得在家里祭拜一番,谓之“做忌”,一直做到死者一百周年大忌后才作罢,算是祖先的灵魂升了天,做子孙的完成了最后的孝心。不管穷人富人,概莫能外,所不同的只是排场大小些罢了。这几乎成了我们村的村风。虽然几次作为四旧加以破除,总破不了,破了一阵又很快恢复——至今仍如此,且更浓烈。 妙青婶家尤重这一规矩。她丈夫吃喝嫖赌都会,但对做忌却很虔诚。而且传说他做忌的日子必不“偷”老婆。有次土匪绑“肉票”,村里抓去不少人,文康和他一位堂弟文坤也在内,而且作为富户,“票价”最高。文康脑子活络,能说会道。他摸准那土匪头子既迷信又孝心的心态,便说那天正好是他娘忌日,他不在家祭拜实在是大不孝,还不如一枪崩了他痛快。那番表白很让土匪头子感动。加上文康一表人材,很讨那位妖冶风骚的“压寨夫人”的欢心,也帮着说情。结果,居然在别人都在押,而且后来都付了不少“票”的情况下,独独放了他,还让他白吃了几顿好菜好饭。这之后他对祭祀更虔心。连后来坐牢时也常常嘱咐去探监的妻子别忘了做忌祭拜。 不想就因为这祭拜,使妙青婶的命运发生了变化。 那年,上面派来一个工作组,要破这旧风俗。但这习俗太深,到底难破。当时吃食堂,家家不开灶起火,但家家照常祭祖拜宗,把食堂打来的饭菜做忌。工作组想找一个典型,看看哪家不搞或少搞这迷信活动的,作为榜样带动全村。于是挨家挨户排队摸底,先党员、干部、成分好的,再一般社员。可找来找去,只找到两个人不做忌,一个是傻子,另一个是光棍。傻子当然不典型。光棍是外来户,可以算一个。可是问他为什么这么进步,他却呜呜地哭得伤心: 我两岁就死了爹娘,我怎知道他们的生日死日?我怎么祭拜啊!呜呜…… 这当然又不能作典型了。 忽有人说,再一户便只有妙青婶了。 工作组不信,一户地主家,从来最迷信,如今这么进步?可能吗?但上调下查,左察右访,都确证自从文康死后,妙青婶就不再祭拜做忌。什么原因,妙青婶自己缄口不说,也无人知晓。来问过我母亲——大家都知道我母亲和妙青婶的关系——我母亲也说不知道。她确实不知道,还为此而奇怪。最后人们普遍猜测准因为她是地主,才不敢。村干部们也这么认为。 这很犯难了工作组。这女人的确不做忌,不管动机如何,总是村里惟一的;可偏又是地主婆。但不管怎样,总比傻子、孤儿典型吧?至于地主婆,也无妨,宣统皇帝都特赦了呢!工作组请示上级后终于决定:摘了妙青婶地主的帽子,成为“摘帽地主”。 本来人们对此也不当一回事,可让人奇怪的是没多久,妙青婶又恢复了做忌! 而且既不是在清明节,也不是在文康的生死忌日,是在一个平常的晚上,有人看见她在文康的坟头祭拜,还听到她的哭声。 结果是可想而知的。妙青婶“摘帽地主”的帽子摘下,重新戴上地主的帽。当然人们也没说她不好,人们都理解:妙青婶原来只是想图个好印象,想摘帽,达到摘帽目的后又恢复做忌。当然对此猜测也有人怀疑,尤其是我母亲,她知道妙青婶本来就不在乎摘帽不摘帽。可既然这样,那她开头几年不做忌不祭拜又作何解释? 这几乎成了一个谜。 终于有一天,母亲知道了谜底。 那是妙青婶告诉我母亲的。当然是偷偷的。她说前些年不做忌是文康嘱托的。文康临死前,似想说什么,但又说不出话。妙青婶对丈夫说: 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你走后我会给你做忌的,你放心吧!文康却摇摇头。浑浊的眼珠转向隔壁,挣扎了半晌,才咬着牙关,勉力吐出最后的话:我死后要不要祭拜,就看隔壁文坤家,如果他家平安顺利,就不必做忌;如果文坤家遭难遇灾,就到我坟头祭拜。 从此妙青婶就没做忌。直到这次文坤死后第二天,她才到丈夫坟头去祭拜。 母亲跟我说这事时,很显得神秘。可我还是不明白,妙青婶做不做忌怎么会和文坤连在一起?我这一问,母亲忽然一脸的惊恐,不肯再说。但越这样,我越好奇,越想问个究竟。母亲又更不敢说,我又越想弄清楚。最后我声言如果她不说我便去问妙青婶时,母亲才真正慌了,这才告诉我内中的缘由。 她说,文康和文坤是同一太公的堂兄弟。从来文康都待文坤很好。如果说文康待人不好,但尚有一个人好的话,那就是文坤。可是土改后,文坤为了保住自己,就揭发文康,最致命的一着是说那次被土匪绑票是文康和匪首勾结的,要不然他怎么能安然提前而归?就因为这事文康被判了刑。文坤却只评了大佃农。从此两家就结了仇。 母亲说了这段历史,尚未再作解释,我就明白了。我仿佛听到临死前的文康在喊叫:如果有鬼的话,我变鬼也要去作祟文坤;既有鬼,便得祭祀;不然便没有鬼,就不必祭拜!……而现在,文坤死了,而且死于非命,那不就是文康的鬼在报复他,作祟他吗? 悟出这一点我真是惊恐万分。这恐惧超过我从小听大人讲的鬼怪传说和老师说的不怕鬼的故事。因为眼下所发生的事直接和我周围的人联在一起,而且又是我那么熟悉的妙青婶!文坤的死又是那么神秘。他在浅滩边摸鱼,手伸进一个洞里,被什么咬住,拖出来见是一条蛇,不痛不痒,可三天后他便死了。这蛇岂非是文康变的?想到这一点我真的变得疑神疑鬼,以至有很长一段时期我看见水蛇甚至黄鳝都要怀疑是哪个鬼变的;每次走过文康或文坤的坟旁也总是远远躲开。与此同时,我心中又播下了强烈的道德的种子:做人是不能做坏事的,做了坏事伤了阴骘是要遭报应的。 那件事对我少年心灵的冲击实在太大了,而更难受的是不能跟任何人说。这是母亲死死叮嘱的,说要是让人知道是会害了妙青婶的。这就更增添了恐怖感。我甚至感到妙青婶也变得可怕,不像以前那样可亲可爱。当然,最让我好奇又最令我关注的是文坤一家的命运。 文坤是大佃农,土改后属于富裕中农,照当时人们的说法是“中农的大哥,富农的大侄”,不算敌人。可后来重新划分阶级队伍时,大佃农归人敌人阵营,.算是“富农的阿弟,中农的小叔”了。好在文坤巳死,剩下孤儿寡妇,也没人去难为他们。文坤的儿子阿春大我三岁,早早下田干活,早早长大成人,后来又早早结婚,早早生了孩子,算得上平安顺利。 随着我年龄增大,慢慢冲淡了对那件事的恐惧感。我想,这终究是迷信。文坤被蛇咬也算不了多么稀奇。蛇嘛本来就要咬人的。被蛇咬死虽是非正常死亡,但其实又是正常的。意外事故固然意外,从根本上说又是正常的。人被蛇咬死是正常的,人把蛇咬死才是稀罕。再说,作为个人来说是非正常的,但从整个人生整个社会来说又是正常的。不是说了:墨水也会淹死人,喝口凉水也会呛死。更何况文坤毕竟也老了,不被蛇咬死,也会在哪一天以某种方式离开这个世界的…… 然而,尽管理智上这么想,但我意识深处那个神秘的念头却总是抹不了。直到我离开故乡,仍常常会下意识地想起这两户人家。每逢老家有人来城里,我总要问:妙青婶有没有做忌祭拜?文坤一家好吗?常常问得不知内情的家乡人瞠目以对。他们说妙青婶做不做忌谁知道?至于文坤一家倒是很好。文坤的妻子虽然老了,但很健朗;阿春则已是三个孩子的父亲,很结实,三斧头都敲不倒。后来我又得知,妙青婶和阿春娘都摘了帽,是全国统一摘的。妙青婶也很身健,自己还会种责任田。阿春家日子也过得和满,祖孙三代其乐融融。我听了心里很高兴。看来这两家的宿怨该结束了。我意识深处多年的积疑也终于消除了。 但过后不久,我却被一个消息震住了:文坤的儿子阿春死了! 消息是我们村的村长上城来时告诉我的。他说起这事也极为悲伤,而且充满一种责任感: 唉!四十岁的人居然生了癌!刚刚可以过好日子了,却死了!怎么有这么坏的癌?脑癌!头肿得像果桶,痛起来满地打滚,往冷水缸里浸泡。他自己死了倒也算了,是他命薄,可留下一家人咋办?他老婆带了一个小孩再嫁了,剩下两个小孩甩给了阿春娘,这日子咋过?村里再照顾,也不能全包下来啊!我听得怔怔的。第一个反应便是问妙青婶怎样了。 她啊?她才过得好呐!村长说。她不但摘了帽——那是全国都摘的,不希罕——她还是三老呐! 什么三老?我问。 三老嘛就是老干部老革命老党员。凡是解放前参加革命对革命有贡献的,占到其中之一的,就可算三老,每年能享受政府补贴。 妙青婶怎么成了三老之一? 你也怪了?连我当时都奇怪呐!村长说。其实村里人也都不相信,那是上面笃下来的。前几年中央有个老干部退下来后,重游四明山革命老区。他向陪同的市县领导打听一个人。说是当年被敌人追捕,负了伤,逃到我们村后山上,被一个妇女救起,藏在山洞里,每天送饭送菜,救了他一条命。七查八访,原来就是妙青婶。 我说:这事可是谁都不知道的啊! 就是嘛!一般人都不相信,一个地主婆救了一个共产党,怎么回事?县里来的人问她,报道组记者采访她,问她当时怎么想的。她说我也不晓得那人是共产党国民党,我只看他受了伤,就得救他。我也问过她:后来你知道了,怎不说?特别是解放后,说了有好处的。她说:这有什么好说的?况且,让人家知道,一个妇道人家照顾一个大男人,还能说得清?她说尤其不能让她丈夫知道——当年文康自己“偷”老婆,却又总怕妙青婶和别的男人亲近。 我冷不丁又问村长:她还做不做忌? 做忌?你问这干什么?哦,你是想到当年那次做忌风波?村长感叹道。其实嘛,现在村里准不做?连我这村长也不例外。这是风俗,在乡随俗嘛! 我再次问妙青婶做不做忌。 你一说我倒想起来了。村长说。那妙青婶真有点怪:前些年她又不做忌了,可现在又常常去文康坟头祭拜——你别说她迷信,觉悟不高,她思想才好呐!政府每年给她的三老津贴她死活不要,说是给村里。我说这钱村里怎么能“贪污”?她说,那就以村里名义转补给阿春娘。 我惊住了! 村长又说:其实你也应该知道,妙青婶一家和文坤家一直有仇。前些天她对我说——她只对我一个人说:文坤人不好,当年是诬陷了文康。但她又叮嘱我,说她将来百年以后,不要将她和丈夫合葬,她要一个人独葬,她说这是她多年以来的心愿。 这是为什么?我问。 这我也弄不清楚了。村长说。她只说文康坏,她一直恨他。可我奇怪的是她为什么忽然又去祭拜文康?那天我还真问她。她说她不是去祭拜,她是去求那个死鬼,再不要作祟人家了,已经作祟得够了——她居然认为阿春的死,是文康的鬼在作怪——你看你看,这个妙青婶,她又是这么迷信,真让人不明白! 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但我心里却什么都明白了。 正文 她们 阿要姐 论辈分,她比我小两辈,但我仍叫她姐。那是客气,也应该,虽不合理,合礼(族中的礼),却合情,毕竟她大我廿多岁。但她却严格地叫我叔公。这固然合理,合礼,却不合情。于是很使我为难,尴尬。尤其读小学时,我每次上下学都经过她夫家门口,被她看见,总是亲亲热热地叫: 学叔公,你这么早上学去啊! 或者:学叔公你才放课啊? 不惟如此,还常向人吹嘘: 你看我们学叔公,走路都捧着书,这才像读书,日后定规中状元! 说得我红了脸仍嫌不够,后来经过她家门口便逃也似地,或者干脆绕道走。还告诉我祖母。我祖母便叫她别这么叫,叫我名字够了。可她却说: 怎么可以叫名字?太太婆,他是我的叔公啊!而且,太太公对我有恩呐! 她说的太太公是我的祖父。阿要姐是她爹的第四个女儿。她出生时,她爹兴发瞥了一眼,跑到院子里喟叹: 天,我命里就只有雌囡?我只配有娘子爿?这雌货我不要了!这娘子爿我覅了! 当然,自家骨肉,再覅,也覅不得。只得养着。但取了怪名:阿覅。 名怪,叫起来却很顺:阿覅,阿覅! 我祖父听不下去。对兴发说:怎么叫阿覅?覅?小囡大了也叫阿覅?不定这小囡日后像模像样像个人呢!我看,要,就叫阿要! 我祖父在当时算是德高望重,说出话来有点分量,何况说得在理。于是便改阿覅为阿要。一叫,更顺口。 祖父说的像模像样像个人纯是出于长辈的关心和同情,即使后来阿要果然有了出息,而且有三十年时间成了村里的“第一夫人”也只能算是偶然罢了,并非我祖父有预见。但阿要从小就乖聪可爱,却是事实。她家是富裕户,所谓种田财主,雇了几个长工作头。按说主人家不必干活。阿要上面的三个姐都很大家闺秀,架子贼大,顶多做些针线女红,给作头送送点心茶水之类。惟独阿要从小就勤劳,里里外外全干。到14岁上,就是个好劳力了。村里人总看见她赤了脚,跟了她爹和作头帮工出门。他们下田她下田,他们上山她上山。连她爹劝阻都不听。兴发就更喜欢,对我祖父说: 亏得太公把我家阿要要下来!怕真让你说中,不定日后我还得靠她哩! 这话本是随口说说,后来却应了验。 兴发家殷实,排场也大。老大阿姣老二阿男出嫁时,兴发爱面子,非得嫁个比自己还好的人家,又陪上不少钱。剩下老三阿娣和阿要,想从中招一个女婿人赘。但后来这计划落了空。那是由他家长工方正引起的。 方正也是本村人,不一个姓。从小便到兴发家放牛,后来做长工。方正人正派,方方正正。从小吃得起苦,肯干活,也节俭。饭吃主家,又不讲究衣着,无需别的开销。当时长工工钱以谷算,头几年,挑了工钱谷回家交瞎眼娘,娘死后,便索性存放在主人家。兴发也高兴。于是每年工钱都记个账,外加利息。只是每逢除夕前,方正回家过年时,兴发才问一句: 方正,工钿要不要拿回去? 方正反问:来年要不要我来做? 当然来啊!我又不曾回头你! 那工钿当然存你这里啦!方正说。你不必问嘛! 兴发笑道:你可以不拿,我不能不问啊! 过完年后回来上工。主人又问: 方正,你在我那里存了多少工钿? 方正想:这话该是我问你,却是你来问我。什么意思?想了想他说: 三年工钱,第一年七百斤谷,第二年九百,第三年一千二百,加起来二千八百,加上利息九百,共计三千七百斤。 见主人点着头,他又补充说:前年给我做了一件马革背心,去年一件棉袄一条长裤两双鞋,今年衣服都是我自己置办,共计扣去150斤谷,还剩3550斤,算米的话,是2485斤米。 兴发说:你人虽小,字不识,账倒算得灵清。没在我这里白耽几年。 方正疑虑地望着兴发,不知主人是好意还是恶意。 可你还是算错了,不老到。第一,你只算利息,却忘了利上盘利;第二,那几件衣服是我送你的,不必扣。告诉你,你存在我这里的工钱是4200斤谷,记住。 这以后,每年过年回家就不必问。过年回来上工也不再问。双方都放心。 转眼又过了四个年。年底,方正对兴发说,他有一个舅舅给他提了一门亲,女的在里山,要他春节去相相,他想迟几天上工。同时,由于准备订亲,想把他存着的工钿取出来。 兴发口里说好,心里一盘算,不由大吃一惊:不知不觉间,他存经存了,不,欠了方正七八年工钱,加利上盘利,已是两万多斤谷了!不能说他忘了这数目,实在是他对方正太放心了,才不曾去想那事。这几年年成不景气,老大老二出嫁又陪了不少,家里并不宽裕,眼下要他立马拿出这么多工钱来,实在难啊!他这才懊悔当初不该存这钱,要是每年付了也就过去了。但这怪谁?谁也不能怪。又不能赖账,像别的刻毒财主一样。兴发不是那样的人。而且从心里说,他对方正的婚事也很关心,毕竟是27岁的人了,不能误了他的终身。现在怎么办?除非卖几亩田出去?那当然是痛苦的事,田是命根子啊!这么想着,翻来覆去地折腾了半夜,迷迷糊糊刚合眼,倏地眼睛一亮,想出一个办法。可这一来更睡不着了,索性一屁股坐到天亮,跑去找我祖父。 我祖父听了他的想法,说:按说,方正是个正派人,做你家三姑娘的进赘女婿,也是不差…… 可他是作头。兴发皱着眉说。我总觉得……心里不踏实,来问太公你拿主意。 作头也无妨。状元也免不了落难,薛平贵还钻过破窑呐!我祖父“古为今用”了一阵。只要人好就是了。再讲,他是尚你家三闺女,你也算不得塌台嘛! 什么“尚”?“尚”什么? 尚就是娶皇帝的女儿,尚者上也!向上高攀的意思。《打金枝》你看过没有?郭子仪的儿子就是尚皇帝的囡。方正做你的女婿就是高攀你。当然,还得看方正肯不肯尚你家女儿。我家阿娣给他他还不肯尚?兴发说。我还愁阿娣不肯呐!果然阿娣不愿意。说大姐二姐都嫁了好人家,怎么叫她找一个长工?兴发软劝硬逼,说:你不肯,我卖田卖家当还他工钱。并吓她,如果不答应,她的婚事他不管,什么嫁妆都没有。阿娣这才哭哭啼啼没话说。 接着兴发叫来方正,转弯抹角地说了许多废话,然后才透出这一意思,说完他紧盯住方正,期待着眼前的长工以后的女婿会说出感激的话。可方正却沉着脸,不响,最后居然摇摇头。兴发愣住了。刚才提这意思他没脸红,现在遭到拒绝他无法使自己的脸不改变颜色。 你不愿?他咬着牙问。做我家女婿还屈了你? 方正抬起头,说:不屈,我可以做你家女婿。但接下来,他提了两个条件。首先,他不愿倒插门,只能嫁过去。 兴发吁了口气,想:像个男人,有志气。但他马上想到阿娣,她肯不肯嫁过去?刚才让她招赘进来,她还哭呐!待到听方正说了第二个意思,他才醍醐灌顶似的:方正要的是阿要! 这不是什么都圆满了吗?兴发差点叫出声来。他原先从未想到阿要。总以为嫁女要有先后,早稻割了再割晚稻。如今,先嫁了阿要,以后再给阿娣找个招赘女婿不是更好吗? 末了,兴发又支支唔唔地说了一阵,方正才听清他的意思:今后别把抵债嫁女的真相告诉阿要。 可是阿要会答应吗? 果然,听了爹的话,阿要什么也没说。兴发小心地问:怎么,嫌他人不好? 摇头。 是家不好?穷,是不是?兴发想到自己欠债的事,不由感慨起来:穷可以富起来啊!富也会穷下去的。 阿要说:他太精明。那年算我家工钱还利盘利。 兴发笑了:那不是最好吗?不精明怎么过日子?我也精明哩!我借给人家也是利盘利。 随后又说了许多话来劝女儿,就是没说抵债的事。最后又搬出我祖父来: 太公说你嫁给他,是他尚你。 上?他上我? 对,尚就是上,就是娶皇帝的女儿,是高攀。你是金枝玉叶,《打金枝》你看过了吗? 什么上啊下的。是金枝还不是被人打?阿要抬起头说。爸你别说了,我嫁他就是了。谁让我家欠了他的工钿还不起?她说着眼圈都红了。他早已打过我主意,去年就说要我嫁他。我怎么会肯?他说总有一天要娶到我。 兴发瞪大眼。他觉得自己被耍弄了。我不嫁了!他狠狠地说。我不让他娶你,宁可卖田还他工钿! 这次是女儿劝他了。爸你一辈子为的啥?还不是为了田?田是种田人的命。就照你说的办吧,让我还他的债。太太公说得对,总是他“上”我,我就让他看看我可是金枝玉叶! 这门奇特的婚事就这么结成了。包括兴发,谁也想不到四个女儿中就阿要嫁得好。老大老二后来分别成了地主、富农。老三阿娣后来也终于没有招赘女婿,而是嫁给一个经商的。三姐妹以后都吃足了苦头。独独嫁给长工的阿要,成了村里的“第一夫人”。最后连兴发老两口也是靠了小女儿小女婿。 当然这都是以后的事。在刚嫁过去的时候,小两口很是不顺心。那时方正家什么财产都没有。倒是兴发见委屈了女儿,后来还是送了三亩地作为陪嫁——也就是这3亩田使他以后几十年没吃苦头,三年后土改时他刚巧不够富农的杠子而评了个富裕中农。——初嫁的阿要心里很不平衡,总觉得自己是下嫁,所以常摆架子耍脾气。在娘家她什么活儿都揽了,做媳妇后却啥都不干。那年开镰割稻,方正要她帮忙把稻桶抬到田里去。这也是一般农家的习惯,总是夫妻俩抬稻桶。但阿要却不肯帮忙。由着方正一个人扛在背上,她款款地跟在后面。当晚回家吃晚饭,方正说: 你在娘家做主人时啥事都做,嫁到这里却只做小姐! 你是让我给你做作头? 方正火了:我在你家干了十年,娶了你还想让我做长工? 你不是娶我,你是“上”我。 上? 阿要便把他父亲转说的我祖父的话又半生不熟地贩了一次。这可把方正激怒了:你有什么了不起?了不起也不会把你抵债给我! 阿要脸色刷地白了,拔腿跑出屋去。天已傍黑。方正开头还气恼,后来便后悔了:订婚时他曾答应岳父,不能提抵债的事,现在—气之下忘了这诺言。他硬着头皮来到兴发家。可阿要却根本没回娘家。方正更慌了,怕她想不开寻短见。兴发也着急。翁婿俩连夜分头寻找。找了半夜仍没见人。方正差点要哭,从屋里跑到村外,又从村外跑到地头。忽然他愣住了:如水的月光下,一个身影一会儿弯腰,一会儿直背,田里,稻子已割了一大片…… 方正心里一热,真想喊出声来,但喉头塞住,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只得默默地跟在后面一起割稻。田野里静悄悄,只听见两把镰刀有节奏的嚓嚓声。也不知过了多久,方正才鼓足勇气说了句:我还以为你回娘家了呢! 我才不回家呢!我也想透了。已经过来了,还有什么好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你随你。算我命不好吧?其实我早就知道抵债的事,我只是不愿让你说,让人说。我也不想让你“上”我,就算我“上”你吧!阿要说着眼泪汪汪的。也算我命好,嫁了这么个有本事的老公,耍计谋玩手段把我赚到手 方正一把扔了镰,抱住阿要说不是我耍手段不是我玩计谋也不是我打你的坏主意,是我喜欢你真心喜欢你又怕高攀不上你。就算我“上”你吧,不不,谁也不“上”谁,我们是夫妻了就是一个人了就再不说谁“上”谁的话了…… 小两口从此就和好。阿要也恢复了做闺女时的刻苦耐劳的品质。两人都不再说那抵债的事。村里人虽然也知道,但大家都不提。直到二十多年后才从冷灰里爆出那个令阿要犯忌的旧话题。 做了十多年书记的方正尽管威信高,人缘好,但仍逃不了让人批判。主要是两条:说他听老婆话,“夫人执政”;再就是常常说落后话。这两条也不能说是冤枉。方正听阿要的话已是村人皆知,不但家里私事,连村里公事也常常听她的。有一次我们族中有人偷掘队里的竹笋,方正要处罚他,却被阿要挡住了。他是我娘家堂兄弟,你处罚我吧!保下来了。诸如此类的事不少,真有点“夫人干政”。但人们都说,也许正是因为这样,才使方正在这么长的当政期间不曾做出什么过分的事——多年后连方正自己也曾向我说过这一感受。 至于落后话,方正虽是书记,也确实没少讲。有一次我们小学生请支书来忆苦思甜。说着说着,他竟说当年的地主和长工也不能一概而论。做作头的有好有坏,主家也有好有坏。比如我,他说,老老实实做作头,规规矩矩做人,哪个主家不喜欢? 当时我听了很是奇怪,回家告诉祖母,祖母感叹道: 方正到底是方正,到底是兴发的女婿。 后来,对方正的批判却深入了,罪行多起来,而且算起旧账:说他当年放高利贷,利盘利的剥削——那是指兴发欠他工钱的事;又说他一个长工作头,居然要主家的女儿做老婆,是丧失阶级立场。 那次批斗会我没去参加。是不能参加。那时我家正受到冲击,说是什么漏网地主。我只能耽在家里。当天晚上,阿要姐来到我家,进门就喊: 学叔公,我请你帮个忙。 我一愣,阿要姐要我帮忙? 帮我写张大字报!她气呼呼地说,接着便说了批判会上的事。 我也没去参加!什么批判,当它放屁!要是知道这么批他,我一定去陪着他,给他壮壮胆,也和那些人辩辩!阿要姐说得气急急的。学叔公你想想看,怎么把我们家的私事都端出来作为罪了?这两条算是屁罪?说方正放高利贷剥削,那么是剥削我爹了,长工剥削主家?既这样,还有什么第二条罪?我爹既然被剥削了,我嫁他他怎么是丧失什么立场?学叔公你帮我评评,写张大字报驳驳! 我从心里觉得她这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说法无可挑剔。但叫我写大字报,怎么敢呢? 怎么,你写不了?你读书这么多,村里就数你文才好,你也写不了? 我便解释。首先是没必要写,写了反而不好,会让人说成是对抗运动,惹来更大的麻烦。同时我又强调,让我写更不好,因为我家正受冲击,写了对方正不利。 你有什么好怕的?说你家是漏网地主?我可没这么看。我才不管! 她说的是真的。当我家受冲击时,村里不少人还真有点避嫌我们,反倒是她这个支书的夫人丝毫没有另外看待,反而多次来安慰我们。这很使我们感动。也正是想到此,我更觉得为难。眼下她丈夫受委屈,她又求我帮忙,我却拒绝她。我心里真有点不忍。可这又是为她好啊! 阿要姐,你让我干什么都行,就是这大字报我不能写。我最后还是这么说。 尽管我觉得这件事我没有错,后来的事实也证明不写那张大字报是完全正确的。方正没其他问题,接受批判态度又好,不久他就解放了。但我内心又觉得有点对不起阿要姐。尤其是后来听说阿要姐在我拒绝写那张大字报后回家在骂她的女儿:都怪你不会读书,老读“陈书”(指留级),为你爹申冤为我申冤都得去求人家,人家又不肯……为此我心里很是难过。 也许是我的敏感,这以后我发现阿要姐对我的态度有点变了,不像以前那么亲热,当然见了面她仍叫我学叔公。我也仍很尊重她。直到后来为了报考大学的事,才使我和她的关系僵起来。 公社要我们大队推荐两个人报考工农兵大学生。一个是阿要姐的女儿雨飞,比我小一岁,却比我迟五年读中学,还没有毕业,因为她留级四年,所谓读了四年“陈书”。另一个竟然是我。那时我虽受到家庭影响,但也常常写写弄弄,搞搞创作,在当地算小有名气。但连我自己也知道,我只是“陪绑”,因为一个大队只能上一个,让我一起报上去,只是点缀一下表示公平竞争而已。雨飞文化再低,也是她的。可不料和前些年稍有不同,这一年还算注重文化水平,要考试。这一来倒使我增添了一些信心。但有人来劝我,要我自己放弃报考,说我反正是考不上的。来人的意图很清楚,是为了确保雨飞。我当然不肯放弃这一机会。哪怕考不上,我也要试试自己的水平,也算是显示一下我的价值。 结果是可想而知的:我考得很好,没有录取;雨飞因为实在考得太差,也上不了。据说上面为此很是争论过,最后干脆都不上。阿要姐认为是我坏了她女儿的事。这芥蒂便结了好多年,以至后来县里和地区多次来调我,都被大队卡住了。我知道这是方正的缘故,当然也是阿要姐的缘故,至少她没有为我说话。她要是帮我说好话,方正一定会听的。 幸而后来我终于被调到省里。我知道大队里也仍然卡过我,只不过那时大环境变了卡不住而已。尽管这样,在办好一切手续离村时,我还是去方正家告别。这次方正却很热情。到底做过这么多年干部,话说得很得体,一点也没提卡我的事,反倒说:阿要早就说过,你会读书,能中状元。现在没状元,你能到省里去,也是不容易啊!说得我心里很感动,对他以前卡住我的成见也消除了。接着他又和我说了好多话,大到全国的政治,小到村里的生产,也说到他做村干部的体会。就是在那一次他说到阿要姐对他的影响: 没有她,我这么多年的干部恐怕还要做得出格呢! 我问阿要姐在哪里。好一会儿她才从厨房里出来。脸色很难看,冷冷地说:学叔公啊!祝贺你了,可以吃皇粮了!我家没有这福分,我们只有挣工分的命嘛! 听了这话我心里凉了半截。以致后来每想起来就很难过。总觉得阿要姐不该这么待我,特别在这时候。但尽管这样,我仍常常想念她。所以几年后我从省城回家探亲,仍然特意去看她。这时大队已变成村了。方正的支书也退了。当我踏进她家的门时,我忽然又想起当年我离开时她的冷面孔,我竟有点犹豫该不该进去。 出乎意料的是,阿要姐这次是特别的热情。又是端茶又是递烟。六十多岁的人,仍然很健朗。她兴致勃勃地述说着她家这些年的变化,又关切地问了我的工资收入等等。最后她却说: 你啊!实在是太吃亏了!你要在这里,也能分到田,分到山。我家就分到二十来亩呐——比当年我爹的田还多!可你却一分一厘都没有。唉!你别笑话我学叔公,那年我还眼红你上城去呐。现在想想,我真懊悔没让方正阻住你呢! 正文 驻踔三怪 魔道生 鬼知道哪朝哪代的哪个真命天子或草头皇帝,会在此地留下什么龙足蛇迹。但这小镇的大名却委实有点文化味:驻跸。 镇小。东边哪家煮鱼烧肉,西边便有幸惹得腥沾到荤;谁在镇北打个喷嚏放个屁,南头就听到响声闻得臭。 镇美。环境别致,风景优雅。山像山,水像水。一年四季都变颜换色。青竹成林,绿树成荫。晨雾,暮霭,再凑上童君山上童君庙里的几声悠远的钟声,更显得神秘朦胧——端的是个道风仙气之所在! 只可惜天灵地杰,皇恩余泽,却孕不出惊天动地的伟人能杰。全镇一千张口,两千条腿,大多浑浑噩噩,庸庸碌碌。倒是先后从外地来的九流之外的三个怪人,的的确确算得上三条汉子。 首怪当推魔道生。中医。不知姓甚。《百家姓》里无“魔”氏,想必“魔道”不是大名便是雅号。那时节越地人称医生为“先生”,按此规矩该喊他“魔道先生”。因着熟了,也图方便,或者更为显出亲昵,便省略了字,叫这怪名。 名怪,长相更不俗。如同画家墨客大多留长发,以显是郑燮徐渭八大山人的正宗传人;举凡扁鹊华佗抱朴子李时珍的徒子徒孙,也仿佛约定俗成似的,大抵蓄一束胡子。魔道生也未能免俗,且他那胡子颇长,尤白,握笔开药方时,下巴往前一抵,那胡子便在方纸上一刷,犹如在掸揩纸上的灰尘,很显出几分潇洒。配上他那副松形鹤骨童颜矍铄的脸,倒也不失为美髯公。只是那双手,却稍逊形象,青筋横绽,瘦骨嶙峋不说,其左手更露浄狞:参差不齐的五根指甲,俨如五支利爪,也仿佛巴贝亚新几内亚的土著。但它们却能奇巧地为主人服务:魔道生拿这指甲撬药粉。长短不一,分量各异,小拇指最长,一撬三钱,其余次之,或二钱,或一钱,或五分不等,一撬一勺,断不差毫微丝忽。 魔道生从医,如同名角儿串戏,生旦净末全能;用他的自嘲,像条牛,耕地耙田碾米车水全会。不但内外妇婴眼耳鼻喉这些大路科别全能对付裕如,尤其精通“男科”——何为“男科”?待后再说,暂不提——且他那医法也奇特得可以,套数不少,还各有“理论根据”,诸如“对症下药”、“以毒攻毒”、“心病心治”、“病外之法”、“歪打正着”,如此这般,不一而足。比如,逢到开疮割痈之类的外科手术,常有胆怯的病人未见刀光剪影便先自杀猪般地喊疼哭痛,一般医生或好言慰之,或善意勉之,即便讨厌也只置之不顾罢了。可魔道生却偏是劈面一顿臭骂; “谁让你生病?活该!没人请你来!” 或者: “算啦!不治了!回家打副棺材吧!” 被骂之病人总是惊吓交加,可就在这刹那间,已被快刀利索地吃了一刀,疼都不曾觉得。 反过来亦然。若遇真的刚硬患者,熬得实在憋不过气来时,他便喝彩似地叫:“哭啊!喊啊!哭喊才能解疼啊!” 医法奇,用药更怪。大抵分三类。一是他自制的土方,粉剂,正宜于让左手上的“利爪”撬。据说是祖传的,秘方。另一类是凭他的处方去镇上惟一的药铺“同仁堂”配抓。那处方如鬼画符一般,有人赞龙飞凤舞也好,有人贬蟹爬虬爪也罢,反正有一点是一致的:请也看不懂,除了“同仁堂”老板本人。再一类则是由魔道生说出药方,让病家自己配制。这大多就地取材,比如:当年产的蚕蛾和三年陈蜂蜜拌浸七七四十九天;雌田螺肉和雄泥鳅捣在一起焙火烘干后碾成粉;五年陈醋浸当年新母鸡的头胎蛋。还有更古怪,也更难的:原配七年的—对雌雄老鸭用珍藏三年的冬至日的雪水在五年陈松木炭火中燉煮三昼夜;头胎私生子(不能是女)的胎胞喂发情的“童男”雄狗然后宰了取狗鞭煮膏,如此等等,真够“魔”的。但人们都说灵,有效,谁都信——当然这也是有实例可证的。 民国初年,浙东发瘟疫,不少地方竹排似地死人,驻跸镇也躺倒不少。刚来到镇上不久的魔道生夸下海口说是能解瘟,叫了十来个人到童君庙里,用庙里那口大铜锅,煮了三昼夜熬出—种说不出名的水剂,让镇上人每人服下一碗,居然无一人遇难。为此不但让镇上人感激不尽,还受到府、县两署的褒扬。他的医术便名扬四方,莫说镇上人大病小痛全让他“承包”,就是方圆几十里地面的人也纷纷前来求医问疾。甚至城里不少达官贵人也慕名前来重金相邀。但魔道生却有一个铁规矩,非到临死之急病,凭谁也无法请他出诊,只有病人亲自上门才行——这规矩实在不比近年那些一切向钱看而不问医德的医院和医生好多少。 惟有一次例外,那就是为“镇山虎”出诊。 “镇山虎”是浙东四明、天台山区最大的强盗头子,据传有飞崖走壁缩身潜影刀枪不入的本领,但却在一次偶然的机会被官府捉住。为防其潜逃,官兵用生漆将其双眼弄瞎,更有下面人恶作剧地将其两只“蛋儿”割了下酒,说是可以“补阳”但最终仍被他逃回山中,只是双目失明,那“家伙”更是失了效,再不“男人”了。“镇山虎”闻得魔道生医术高明,便派了五十个匪盗并一抬“过山跳”竹轿前来驻跸相请。魔道生闻风早已逃到城里。群盗便扔下“过山跳”,捉了镇上十个后生进山,扬言七天之内魔道生不上山,便将十个人质廿只眼珠廿只“蛋儿”全剜了。此事震动官府,正欲派大兵进剿,还未出发,已闻得魔道生雇了两个胆壮轿夫,提着一只装药的藤匣,坐在“过山跳”上进了匪巢。半月下来,奇迹出现:不但“镇山虎”双眼复明,他那掉了卵的“家伙”也起死回生,而且比以前还“男人”。魔道生和十名人质安然而归,每人还带回一份厚礼,仿佛不是从强盗窝里死里逃生,倒像眼下出国归来携大件带小件回家的某个代表团。且从此以后,虽然“镇山虎”更凶狠地报复官兵,骚扰地方,但驻跸镇却安然无恙,从未受到任何匪盗的任何惊扰。 从此以后,庙堂山野,红黑两道,俱把魔道生当做有功之臣。他的名声,更远播开去。前来求医的多了两类人。除了那些拄拐杖或让人携扶着的眼病患者之外,还有不少男性青壮年,不用问便知道是慕魔道生的“男科”而来的。这些人大多隐姓埋名,偷偷来,悄悄去。 魔道生自己不曾娶妻育儿,却“吃素的厨师烧荤菜”,对那些失去男欢女爱的床笫之乐的“男科”病人总是竭力接纳,精心医治,且绝对为病家保密,以此作为一条铜规铁律。 说话间又过了几年,驻跸镇忽然出了一件新闻。事件不大,却新鲜:新任的宁波城里市长吴将军看中这里的明山秀水,要在此造一座别墅。 这吴某与其说既是市长又是将军,毋宁说曾是将军现是市长。他原是卢永祥所部的一个团长,听说先前也曾很光辉过,“二次革命”讨袁时很是勇猛。后来卢部和孙传芳开战,他一夜之间倒戈一击有功。孙大帅得势后便赏他做了市长。明是赏识提拔,实则贬削军权,做个行政官。但在驻跸人看来,这市长可是了不得的,相当于以前的道台、府台。居然看上了驻跸,这自然引起镇上人自豪、荣幸了。 别墅选址在三江口汇合处,三面环水,一面靠童君山,环境端的不错。基建速度也够跃进的,不到三个月就造好房子,筑好园林,还建了道围墙,当然没忘设岗哨。 开馆揭幕,选在吴某50寿诞。前来祝贺参观的市县两署军政要人社会名流麇集驻跸。当晚大摆宴席,招待来宾。吴某颇讲情义,发请帖邀了镇长及十来个镇上贤达,魔道生也忝列其中。 宴会始,城里请来的一支洋乐队奏乐,艳丽浓妆的一群舞女,侍立陪酒。吴某红光满面,致词后便向来宾敬酒。敬到当地客人时,他问镇长: “哪位是神医魔道生?为何不来?” 镇长答说,魔道生忙于医务,无法脱身。他很感谢市长,素不相识,竟请他赴宴。倘今后有用得着他之处,定当尽力效劳。镇长转达此意后,又作一番介绍,说他医术如何高明,医德如何端正,只是天性孤僻,不善应酬,还望市长谅解海涵云云。 吴某果然毫不介意,反倒兴致盎然地说: “是啊!我和他素昧平生,只是闻知他神医大名才想一睹尊容。其实鄙人真愿永不求他,如此才算大幸哩!” 众人皆笑,道:“您老人家贵体如此雄健,可永拒魔道生于千里之外哩!” 驻跸镇此后便热闹起来。吴氏先是隔半月一月来住几天,后来住的日子更多。来时,总要带上一大群侍卫,外加不少城里的粉艳女子,还常常请来绍兴的“笃班”演戏,驻跸镇人自然大饱了眼福。 偏是好景不长。三个月下来,便从别墅里传出风言,说吴某每夜必得叫三四个城里来的舞女作陪,而且还有如何“作陪”的细节。这在民风淳厚不曾污染的驻跸人听来,当然是不堪人耳的,更引起民愤的是镇上有些年轻姑娘也曾被哄去“作陪”过。 那天清早,吴某尚在两个女人温柔乡中,心腹侍从便来报告,说是一个皓首苍髯的老汉紧急求见,要求拜访并给市长看病。 吴某愕然。连忙出来。虽心存孤疑,但仍恭敬相迎: “久闻魔道生大名,鄙人缘悭一面。本该前去拜访,怠慢了。今日得以拜见先生,幸甚,幸甚!” 魔道生不语,两只鹰隼似的眼睛紧盯吴某的脸。良久,才喟然道: “客官!五年不见,你变了不少!” 吴某訇然一惊,脸刷地变了:“老先生,你,你……还记得我?” “我是医家!认不出别人,却认得出经我之手的病家!”魔道生淡然一笑,“半年前你刚来驻跸,也曾经过我的诊所,就没逃过我的眼睛。只是这半年你老了许多——你不必奇怪!如今你位高权重,可在我医家眼中,只有病人,所以仍称你客官——你不见怪吧?” “不不!”吴某头上冒汗,悻然地问:“老先生认识鄙人,为何请你赴宴却说素昧平生?” “你又忘了你我的身份,我是医家,你是病家。你更不该忘了我的医规!五年前你是隐姓前来求医,我怎可违犯规矩,失信于病家你?” “哦!你到现在仍替我保密?佩服!”吴某这时才回过神来。他挺挺胸,坦然道:“其实嘛!现在倒已无须保密,不像当年,才四十几岁,实难启齿。如今鄙人虽已半百,却益发康健赳赳——当然,这得感谢先生。不瞒你说,我早准备致点薄酬以表心迹呢!今日你来敝舍,正好……”刚欲叫唤侍从,却听魔道生严色峻词地说: “客官!今日登门府上,既非讨取酬谢,更非敲诈而来!我是来看病的!” “看病?你来看病?” “当然,我非一般的登门治病,我向无此规矩。今日之所以破例,是病家已濒危险之境……” “你说谁?我?” 魔道生默然。目光望着屋顶。 “先生!”吴某终于忍不住了,“你说我有病?” 魔道生把目光又复回到吴某脸上,问:“这半年,眷属可在身边?” “没有。” “可曾有其他女子?” “没……有。” “这就怪了!”魔道生皱起眉,定定盯住吴某。我今日所以登门府上,实是五年前医你病之继续。那年给你之药,系我祖传男科秘方,效用极好,但需一条,五年之内不得沾身于夫人之外的妇人,如此才能根治痊愈。倘不遵此条,便只有五年效用,轻则伤身体,亏男人之精气,重则有伤命之虞——看你今日气色神情,大为不佳,不知客官近来有何贵恙?尤其于男家本领,可曾异样?” “没,没有……还好……好,好。” “既无恙,我也释念了!”说毕,告个别,还未待吴某转过神来,便离去。 当晚,吴某别墅破例没有举行舞会,且早早熄灯。一连三天,很显出沉寂。直到第四天晚上,忽有吴某心腹侍从摸到魔道生诊所,请他去看病。 “那天我去看他,不是说无有小恙吗?”魔道生捋着长胡子说。 “就是您老走后他才病的。发脾气,失眠。先生您就麻烦了吧!” “叫他自己来!老规矩,非急病临死,我不出诊——总未至这一步吧?” “那倒不曾,只是怕失体面罢了。” “纵是皇上,我也只当他是病家。要命不要脸,要脸不要命!今晚,我在此恭候!” 果然,月亮升起时,吴某由侍从陪同,悄悄踏进魔道生诊所。进门,见魔道生当庭危坐。昏黄摇曳的“美孚灯”光把他那特长的白胡子映在墙上,倏倏飘忽着。这气氛,很显出神秘萧瑟,吴某的威风早已荡然无存了。 “客官,不日前你还说未曾染恙,今日又有甚违和?”见吴某不语,魔道生伸出利爪似的手,号脉;又用那鹰般的目光望脸色,看舌头,完了,叹口气道: “唉!四日不见,何以落得这般虚亏?这不是旧病复发?比五年前还不如呢!你须实说,莫不是别的女子?” 吴某点点头。 “此类事多久了?” “先前也有,在城里,多有不便,偶尔为之;到了乡间,才有所放肆。” “哦!怪不得怪不得!”魔道生连连摇头,慨然道:“荒唐,你也太荒唐了!古人曰:‘房中者,情性之极,至道之际,是以圣王制外乐以禁内情,而为之节文。传曰,先生之作乐,所以节百事也。乐而有节,则和平寿考;及迷者弗顿,以生疾而殒性命。’看你这情况,我也实在爱莫能助。” “有你先生在,我有何虑?你总不至见死不救吧?”吴某道,“不瞒你说,我之来乡间,大半也是依仗于你啊!” “迟了!唉!”魔道生叹口气。“说句医家之外的话,你不该如此放肆。天下姣好女子多矣!总不能尽皆拥之?为良心道德计,也何以对得起人家妻女?人皆有妻,人皆有女,谁肯让妻女被人霸占?” “老先生何必谈这些?”吴某不耐烦起来。见魔道生不语,他又叫进在门外等候的侍从,拿出一封沉甸甸的银元来,说:“如先生所说,你是医家,我是病家。还是万望医治我一劳永逸则可!日后痊愈,更当重谢不尽!” 魔道生仍不语,正襟危坐,惟胡子微微抖动。良久,才说: “恕我已无能为力了!” “魔道先生别谦虚了!”吴某说,面露愠色。“你的医术我知道,惟此才求于你。不说五年前使我康复,单是让‘镇山虎’起死回生之术,还有何病能难住先生你?先生当年能主动上山为一个官府通缉的匪首治病,难道如今反要拒我不成?” “客官此话差矣!”魔道生捋捋胡子坦然道:“我固医病有术,但也牢记要有德。所谓治病救人是也!当年上山,固然为了治匪首之病,但更为救十位无辜镇民。而替你医治男科之病,却不想你去害人家良家女子。此伤阴损骘之事,岂非滥觞于我?故教我如何不悔不愧不怕?倒不如镇山虎,尚能讲点情义,自那后再不来骚扰。想此你也有所闻吧?倘没我当年上山之举,想必你今日也不能在驻跸安耽啰!” 吴某愣住。但随即又冷冷地说,“别说了!你得给我开药,不然我不走了!” 魔道生仍端坐不动,微闭双眼,作深思熟虑状。终于,他站起身来,“也罢!救人救彻底。把我看家之秘方,最后治你一次!”说完拿过纸笔,下巴一抖,白胡子在方纸上一刷,忽忽忽,写了几行,递于吴某。叮嘱道:“务记两条:严格按方配齐,不得偷工减料;一年内禁行房事。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吴某接过方纸看了会,也看不出一个子丑寅卯。便谢辞而去。 第二天,心腹侍从从“同仁堂”回来说,该店无法配齐此药。 吴某说:“缺什么?我下午回城,去城里配齐。再珍贵,再难办,凭我难道还办不到?” 侍从说:“我也不知缺什么。那字怪,看不懂。连药店老板也摇头,说什么七年陈什么的尚容易,还有‘七姓’什么‘草’的实在没有。” 吴某拿过处方再横看竖看,仍不识。便叫侍从去魔道生处问来。自己先钻进汽车回了城。 侍从遵命去找魔道生。魔道生似早有所料,见问,将处方一字一句地念了一遍,然后说: “不是明明写着,惟有病家自办才有效!别人替办不得。还有,需取与病家本人沾亲之人的物件配方,才能起效,不然则大害身体。” “这,这……”侍从哭笑不得,“这叫他如何办得到?” “这有何难?你对他说,就近取材:其母、其妹、其妻、其兄嫂弟媳,或内弟媳,其舅母,其岳母——凑个七姓,还不容易?” 第二天侍从上城,次日又回来。还有一大队兵,来到魔道生诊所。却不见魔道生人影。问四邻之人,说是头天出的门,是省城某大员派车来接去,为省府某大官治病去了,云云。 以后吴某再没来过驻跸。别墅变得空空的,静静的,魔道生诊所也关得严严的。对这两人都不再来驻跸,人们都觉得是一个谜。有人说是魔道生的一副药赶走了吴某。但什么药方人们都不敢明说,只是暗地里传说而已。 正文 驻跸三怪 青乌孙 魔道生飘然离去之后就再没回返。三年后又来一个怪人——这是一位风水先生! 看风水雅名勘舆,又称“青乌之术”。据说得名于第一个职业勘舆家,汉代的青乌子。但那位始作俑者一定不曾想到,时隔两千年之后,会有他的一个职业传人,仰慕他的大名而起这样一个不伦不类的大号:青乌孙。 青乌孙莅临驻跸很有点故事,且不乏神奇色彩。 这年,离驻跸四十里的溪口镇,玉泰盐铺已故掌柜的续弦所生的爱子,刚在金陵石头城里登上大位,全国各地职业或业余的,有名或无名的勘舆家们便风尘仆仆赶到这位刚“龙兴”不久的“今上”故里。经过认真周密精细的勘舆考证,诸位先生会聚于离溪十里的雪窦山的茶室里,品茗喝茶之际,互相交流各人的观感。看法居然——不,当然是一致的:溪口应着四明余脉,越王钱鏐曾驻跸于此,书圣王羲之也在此留下过足迹;武岭崇山险隘,确是藏龙卧虎之地;蒋氏故里丰镐房、摩诃殿以及禅宗名刹雪窦寺均瑞光呈祥,仙气焕发;至于其祖上窀穸之地,尤其小白山上蒋母之墓,更是三五百年才出一个真命天子的“龙脉”! 然而,在这赞歌合唱声外,也响起一支反调——有个叫什么“青乌孙”的人,在妙高台向过往行人说着风水。说是:溪口风景虽好,风水却平平。风景不等于风水,犹如一个人的相貌不等于面相,脸蛋俊美未必有神相。泱泱大国,风景漪涟之处多的是,但有好风景而无好风气,断乎算不上“龙气”至于蒋氏祖坟,也皆属平常。且不说石鳝岙其祖其曾祖之墓茔,风水均不过尔尔;就连显赫海威的蒋母王太夫人墓地,山势地形固不错,且斯时正大兴土木,建造庐屋、墓道和牌坊,还题了不少当今名人包括孙文吴稚晖的手书墨迹,但若以风水论之,却决非宝茔陇地,至多仅能说子息繁衍昌盛发达而已,断无出国君帝王之祥气! 不谙风水道里的外人通常总把勘舆家和风水先生混为一谈,实际上两者就是一回事。但在勘舆界内部,却泾渭分明。前者大多无功利之目的,纯凭兴趣爱好而从事风水研究,用句现代的时髦话,是追求学术上的“形而上”,为“风水而风水”的,所以得以称之为“家”。这些“家”们往往知识广博,甚至不乏大学毕业留洋归来的,当然经济也裕如,没有生计之虞,尽可随心所欲周游全国,寻访各地名人的祖宅墓地,进行“学术研究”,眼下麇集于此的便是这类勘舆家。而风水先生的狭义所指,反是那些浪迹江湖民间,替人造阳屋择阴宅以赚钱为生的。他们的理论虽不如勘舆家,却颇富实践经验,所以深受寻常百姓的青睐,但也常遭正统勘舆家们的白眼。 这不,眼下诸先生们便很是愤愤。当下便派茶房去把那人唤来,以出出他的丑。不料茶房回说,那人口气还挺大,说谁要请教理应前去拜访!这更把诸先生激怒了,于是一时性起,索性去看看那位口出狂言的“青乌孙”究竟有几头几臂? 妙高台的亭子里,果有不少人在听人说着溪口的风水。一看那说话人的模样,却很令诸先生失望:小老头,光头,小眼睛,两只招风耳,仿佛另外安上去似的;衣着寒碜,土布衫土布裤;身边有一只藤匣,一只竹壶——这神情,俨如传说中的济公活佛或布袋和尚。 诸先生终于看不下去,更听不下去。内中一个也不说自己身份,便直直地驳问: “你说此地风水一般,何以蒋总司令能位居九五之尊?” “我只看风水,不管他现居何职。”那人摇摇光头,“反正此地出不了真龙。所以说,要么此位坐不长久;要么坐长了,此人出身有疑,不是溪口生人。” 说毕,捧起那只竹筒水壶,仰脖喝了一口,竟漾开一阵酒香。酒落肚,双手一拱,提起藤匣竹壶,飘洒而去。 不说诸先生和围观的行人望着青乌孙离开,悠悠乎若有所失。且说青乌孙辞别溪口,直往四明山走去。过亭下湖、锦绣池,但见水光潋滟,湖气氤氲。接着又过千丈岩,那急流飞瀑,直如怒涛迅雷,狮吼虎哮。再沿蜿蜒山道,停停歇歇,攀上四明第一峰商量岗。这岗峰端的名不虚传:四顾山峦皆伏,远眺沧海微茫,烟云萦带,远近峰恋佝偻若揖,江流如练。一阵风过,犹如云浪滚滚,潮水奔腾,涌向千山万壑,时像群马驰骋,时如鲜花怒放,千姿百态,变幻莫测…… 这便是被称作浙东胜景的四明风光。且不说此前此后,凡是到过这里的旅人游客,无不乐而忘返,连十年后羁居此地的一位姓张的关东少帅,也不由得为那位先被自己扣押后又反过来扣押自己的委员长家乡的好山好水而稍慰心怀。 但这涟漪山水,瑰秀风光,却未能引得青乌孙多作滞留——想必仍是因着他那“好风景而无好风水”的行话吧?直到离了商量岗,又翻过三道岭,越过两条峡谷,将近出山时,他才停了下来—— 这停下的地方就是驻跸。 最早发现青乌孙的驻跸人是童君庙管庙人十岁的女儿瑞瑞。那天傍晚她告诉父亲说有个“和尚”在童君山上转来溜去已有好半天,像是迷了路。好心的管庙人连忙跑去想指点迷津,不料那“和尚”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管自转悠着。管庙人惊讶之后终于醒悟:这不是一般的迷路,而是“鬼打墙”!他连忙从庙里拿来一支香一面锣,正准备按当地传统禳鬼方式焚香敲锣,那人才像是从梦中醒来似的。一搭讪,才知道闹了个误会。于是当晚就住在庙里,第二天又下山来到镇里。 驻跸人对青乌孙的到来也不甚在意。这倒并非人们不信风水,恰恰相反,谁家造阳屋,谁家建阴宅,从来都不肯马虎的,必得认认真真地请来风水先生。可惜的是,尽管每个风水先生总夸驻跸风水好,同时又总把自己选好的屋基坟地吹得仿佛第二天便能立竿见影,但一代代下来,一年年过去,却未见哪家兴旺起来哪怕发点小财,也不曾冒出个把稍有点出息的子弟。于是人们便怪罪于那些风水先生没真本领,只是吹牛皮骗钱财,同时又盼望真正的勘舆高手出现。 当然人们无论如何也不会把眼前这个小老头和心目中的高手联在一起。眼前这小老头,坐在村口,时不时抡起竹筒喝一口酒,像个犯了佛规被逐出庙门寺院的落魄和尚。但架子又贼大,一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的样子。可有人试着去问他风水,但却又避而不谈,反倒问长问短地盘问人家的祖宗三代。所以几天下来,没人正儿八经地请他看风水。倒是管庙的父女俩很是好待他,让他住在庙里。 谁知半夜里来了一队警察,把青乌孙从童君庙五花大绑地抓走。罪名是:以风水术散妖言惑众,诬蔑蒋总司令! 驻跸人先是震惊。继而又兴奋:这么说,那怪老头倒是个高手?不然怎会说溪口风水不好?反过来,他看上驻跸,想必这里风水更好?凭这,就不能看着他被人抓走!何况,敢说溪口风水不好,到底是条好汉!让这样的好汉在驻跸落难,这不是驻跸的耻辱是什么? 人们聚在一起,整整一昼夜,想着营救方法。方法提了不少,但言人人殊,无法统一。最后有个后生提议:何不请许老板出面去办交涉?马上获得一致响应:对!何不请他出面。 许老板就是那幢别墅的新主人。 那别墅当年被吴某拍卖,曾两次易主。眼下的新主人是宁波城最大的洋行代办,又是商会会长。这牌头够硬了,且他弟弟又在警备司令部谋事。只要他肯出面,还愁“保”不出来?——而许老板是一定肯帮这个忙的:他大方友善,偶然来别墅小住还没少为镇上做好事;而且,他也喜好风水,前不久还说过想把他父亲的坟从天童小白山迁到驻跸来呢! 救人救急。当下便举出十个人,前往城里去找许老板。不想刚出村口,迎面开来一辆包车,停下,人们不由得惊住:许老板携扶着病态恹恹的青乌孙挪出车门…… “不劳诸位乡亲了!”许老板说。“青乌先生没事了,让我保出来了。” 可惜青乌孙吃了这场惊吓,大病了一场,足足卧床两个月才起来。这光棍老头日后如何生活?落难之人不可弃。于是人们便商量着如何照顾他。且已有人付诸行动,一升米一把柴地送上门去。 但青乌孙对人们的帮助却一概谢绝。惟独对许老板却是例外。 保释出青乌孙之后,许老板住在别墅的日子多了。他对青乌孙的照顾更是无微不至,不但请医送药,还不时送些补品食物之类,更表示愿承担青乌孙今后的生活费用。这当然很使驻跸人感动。反常的却是青乌孙。他对许老板的馈赠照收不误,还常常开口索取,但又没一点感谢的表示。到后来,竟然提出要让许老板备一桌好酒好菜,请他去别墅吃一顿。 这又很使驻跸人看不下去:青乌孙怎么变得这么怪,这么无理,这么不识好歹了!人家客气他当福气,好像欠他似的。于是人们又站在许老板一边且为他发愁:碰上这么一个怪老头,可怎么办? 但人们更想不到的是,许老板却一点不恼,照旧关怀备至。并且真的特地备了一桌佳肴,把青乌孙请去。 “老先生肯光临舍下,许某我万分荣幸!”许老板恭请青乌孙坐了上位,又歉然说:“只是这酒,只因先生病时医生曾嘱咐戒忌……” “无酒怎能请客?”青乌孙说,“更无法说话!” “为先生身体,我宁可违忤先生也不愿犯了医嘱。”许老板郑重地说。“委屈了先生,多吃菜以作补偿吧!” 青乌孙再不坚持。吃完了,一抹嘴就走,也不道谢。第二天又去。 第三天还去。…… 如是一连九天。第十次赴宴时,青乌孙自带了那个竹筒。 “今日有话要说,非酒不行。”他端起竹筒斟上两杯。“来,喝了,再说话。” 许老板无奈,只得喝了。然后问:“先生有何指教?” 青乌孙一口喝了。望着许老板,问:“请回我一句话:你我素昧平生,为甚如此厚待我?先救我于牢狱缧绁,再慷慨相助!究竟是何故?” “惭愧惭愧!老先生莫如此说。”许老板诚恳地说:“救人助乐,本是为人应尽之道。许某我周旋于商界久矣!深恶惟利是图之辈。且常和洋人交际,尤感中国道德重义轻利之可贵。所谓‘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是也。所以即便混迹生意场中,也牢记以义为重。此也是先君生前循循教导的。老先生不必为一点小事而耿耿于怀。何况我也颇喜一点勘舆之术,尤其仰慕老先生大名,所以很愿结交。” 青乌孙说:“你既喜好风水,可知何处有好坟地?” “我惟喜欢而已,怎谈得上知道。”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在镇后童君山上!”青乌孙说罢,又喝了一杯酒,顿时神采飞扬,小眼睛也发出光彩。 “今日就畅谈风水!”他抿抿嘴,兴奋地说。“不瞒你说,那天我离开溪口,一路未见好风水。直到临近驻跸,忽觉一股灵气扑面而来,哦……”他深舒一口气,微闭双眼,仿佛沉浸陶醉一般。“往那童君山顶一站,真不愧好气势!两边群山蜂拥而来,直如长虹贯天,飞蟒箍窝。左边两峰,尤其出奇。左峰犹如一支巨笔,插于案前,气势轩昂。右峰犹似飞钳,更如当朝大将,持戟护卫,神勇神态。两峰相映,如猛虎出林,活龙奔海,力狂势强,一呼百喏。再看那远处朝山,巍巍屹立;近处案山,秀丽明晰。朝案之间,前面又两小山,一尖一圆,旗鼓相当;后面两块老岩,威武庄重,更似狮象把门——真不愧难得的山势!” 许老板也被感染了,“怪不得童君山上做了不少好坟呢!” “你是说那南山?哈哈,谁都往那里选坟,谁都是一场空!”见许老板惊讶状,青乌孙诡谲一笑,“告诉你吧!那里山势固好,可水势不佳。你可曾往南山眺望过?你去看看,三条江汇合后直泻千里往东流,按风水说法,此便是笔直的死拥死蚯,无有活水。风水风水,轻视不得,有时比山都重要!” “那么……” “你莫急——你可到过北山坡?” “你是指那个乱石岗?” “你也小看这乱石岗?”青乌孙又灌了一口酒,脸有点红了,“别看它荒凉脊薄,又背阴,可奇就奇在这里:从那往下望,山势水势成了另一角度,远远胜南山一筹。尤其水势,更好得出奇:那条合流,被山峰遮遮掩掩,竟成了‘之’字形,恰如一条活鳝在游动戏跃,真正是天造地设!” “真有这事?”许老板兴奋地说,“可就没人去造坟?” “人皆势利啊!”青乌孙感叹,“连风水界都难免俗,看不起北山——真正为俗话所说,十人之中,三副铜眼,三副铁眼,三副刮瞎眼……” “先生却是一副火眼金睛!”许老板道,“可何以先生也不给人往北山选坟?” “这正是我要告诉你的!”青乌孙笑笑,“你有悟性,总该知道好坟地还得有相配之人。恰如上好补品,补到大病之人,非但无益,反倒伤身;绸缎虽好,穿在寒冬腊月,便要冻坏身体。我之所以到驻跸后始终未给人往北山选坟,正是此故:找遍全镇,竟无有能享此好坟之主!” “如此说来’真是太可惜了啊!” “不,如今,我已经找到了!” “就是你,我将为令尊选一块最好的宝地!” “先生!”许老板抑制不住地说,“先生若能为先父择一块永安窀穸之地,我真不胜感恩戴德。只是……不知许某我可配此福分?” “你配!也只有你配!”青乌孙兴奋地说。“无论德行,品格和出身,你都无愧!不瞒你说,我巳是多方观察试探——你不怪我无理吗?”青乌孙又仰脖喝了一杯,“明天,我就去勘踏!” 果不其然,第二天就上山。镇上人高兴:这老头还能看风水;但又奇怪怎么跑到北山而不是南山去? 整整两天,青乌孙都在那里勘踏。 整整两天,许老板都在别墅等候。他当然很想去,但青乌孙说他看风水不喜有人伴着,许老板也不敢犯此规矩。 第三天傍晚,青乌孙来到别墅。迎接他的又是一桌佳肴好菜,还有一甏七年陈“加饭”。许老板更忙不迭地招待。但青乌孙却满脸愁云,闷闷不乐。 “老先生可有心事?” 青乌孙欲语又止。再问,他才支吾着说,他还没选好坟地。 许老板安慰他,不急,明天再去。 青乌孙摇摇头说,他准备到别处去选一好坟地,而不是在这里。 “为什么?此处没有好风水?”许老板问。见青乌孙迟疑不语,又说:“老先生有何难处?何不对我许某实说?” 青乌孙这才告诉许老板,北山确有好坟,且已点到穴位。但,此好茔又是怪茔:怪在因人而异。若无后代之人葬之,倒也于人于己都无碍;但如果坟主子孙繁衍,则后代虽大吉大利不可言,却又败了别家的祥气,弄不好整个驻跸镇都要遭殃! 许老板沉吟半晌,忽然说:“既这样,那当然不能在那里做坟了!我总不能害了全镇人嘛!”说着,给青乌孙倒了一杯酒:“来,喝了再说!” “你真是大德之人啊!凭你这句话,令尊也配享上等福地!”青乌孙激动地举起酒杯,小眼珠发出光来。“不瞒你说,我还怕对你实说呢!嘿嘿,还想过找个什么理由瞒过你……终于我没看错人!你果然是大德之人!”见许老板惊疑的目光,便斟上一杯酒,递过去:“许先生你别愁!凭你这德行,我拼上老命,哪怕到天涯海角,也要为令尊觅一宝茔!” “你,你是真的?”许老板端着酒杯不动了,“你不是在试探我?……” “你!你不相信我?” “不不,我信,我真正相信!”许老板说,“据我所知,凡好坟必要冲败别人,也惟此才是好坟。所以我更决心请你在北山为先君选一坟地了!” 青乌孙惊疑万分,仿佛不认识似的。 “自古祸福莫测。所谓一路哭或一家哭,原是天意。恰如生意场上竞争,也属正常。当然,有朝一日我许某兴旺发达,而镇上人如果破败,我一定救助他们,决不袖手旁观。至于老先生你,也无需顾虑。此事除了你我,谁也不知。待你为先父选好坟地后,我当以重金酬谢,让你远走高飞颐养天年。” 青乌孙听着,一声长叹:“唉,我真是只懂风水不懂人啊!”又冷冷地说:“你别费心了!我不会为你点穴的!你也该知道,坟地好找穴难点,就像穿针眼,稍有偏差就变好坟为绝坟,殃及子孙。我还是劝你,别伤阴骘了!”说完,颤巍巍走出门去。 “老先生不肯帮忙也不勉强。我不信除了你天下便无人点得了此穴。”许老板笑吟吟送了几步。“但我仍感谢先生,你毕竟为我大致找到一块好坟地!” …… 这之后便接连发生几件令镇上人费解的事:先是青乌孙又病了几天,人们去照顾,均遭拒。过几天,又搬到童君山去了。晚上和管庙的父女俩住在一起,白天却又整日磨蹭在北山上…… 接下来,又先后来了几个外地的风水先生。听说为许老板父亲选坟的。但跑到北山看了一阵又回去——有人说他们看不上那秃山;有人说他们一见青乌孙在就不敢看风水了;更有人说是让青乌孙劝走的。不管怎样,反正都走了。但听说许老板还不甘心,准备出高价请好的风水先生来点穴…… 人们都隐隐感到青乌孙和许老板之间出了点事。但是什么事又不清楚。 又过了些日子,青乌孙忽然死了。不明不白的。听说像和尚那样的“涅槃”,七天七夜不吃不喝。死后,被管庙的胡乱葬在北山一块老岩下乱石丛中。 镇上人很是可惜,也感触万分:这么个风水高手死后却葬在这么个荒冢中,这世上还有什么风水?人们更觉于心不忍。有人建议把他的坟迁到南山向阳处,但议而未决。最后倒是许老板,花了一笔钱,做了这好事,在南山为青乌孙造了一座体面的墓。于是人们便赞许老板不愧许老板,到底仁义,积德行善。 可过了几月,许老板却把他父亲的坟迁来,就葬在青乌孙原来下葬的乱石丛中。当然花了不少钱,坟造得海威,周围加了土种了不少松树柏树。这很使镇上人奇怪,接着又恍然大悟:这里一定是好坟地!一定是青乌孙死前自己点的穴。许老板原来是为自己,怪不得…… 不管怎样,这之后许老板果然很顺利,生意越做越大;他那弟弟也升了警备司令——准是这坟起灵了! 但又过几年,却不顺起来。先是他那后来做了伪军头目的弟弟莫名其妙地死于非命;又过几年,解放了,许老板赤条条一人逃到海对面那个小岛,后来又去了洋那边那个大国。大陆的财产没收,家属吃够了苦头。 于是人们又说,那坟地其实并不好。真正的好风水虽在北山,却不是那个坟穴。后来又听说,那是青乌孙设下的圈套,为了免使全镇人遭殃,他自杀了,死前故意胡乱选一坟穴,引诱许老板。这次是许老板上了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