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 回 洪宪颁诏,芦柴棒摇身一变成千户 日寇屈膝,土皇帝走投无路钻苇塘 在祖国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有一块肥沃的荒原,叫做“北大荒”,这在今天几乎是尽人皆知的。因为在史无前例的十年中,有数以万计的知识青年在这片土地上战天斗地,谱写了一曲可歌可泣的“青春与命运”交响诗,现在不但名闻全国,甚至全世界都知道中国有这么一块宝地了。而在北大荒的南面、辽宁省濒临渤海辽东湾北部的沿海地区,还有一片面积不小的荒原,叫做“东大荒”,尽管千百年来这里也曾经发生过许多曲折离奇动人心弦的故事,但是由于至今没有人去把它形之于笔墨,刊之于报端,因此知道“东大荒”的人,相比之下,也就少得多了。  现在我们要向读者介绍的,就是发生在这个“东大荒”里的故事。  “东大荒”地处辽河的入海口,南近营口布,东临浑河,西傍锦县。它之被称为“东大荒”,就因为它在锦州之东,更确切地说,是在大凌河下游以东。  东荒大苇塘方圆好几百里,长着一眼望不到边儿的铁杆儿苇子。到了秋后,金黄色的苇子茂密粗壮,八九尺高,人走进苇塘里,就好像掉进了汪洋大海里一股,难于判断方向。陌生人走进去,要是不带指南针,又不会看星斗,就有可能迷失方向,永远也转不出来。 这个大苇塘,近几十年来经过开发;已经成为造纸业、建筑业的原料基地了。但千百年来,这里人烟稀少,交通不便,一直是大小盗匪出没盘踞的地方。奉系大军阀张作霖未发迹的时候,就曾经在这里盘踞过。 张作霖的母亲,就是东大荒北面的北镇县人。出嫁以后,因为丈夫为人杀害,生活无着,只好带了张作莩、张作霖兄弟二人回到娘家居住,靠娘家维持生活。兄弟二人长大以后,张作莩长得膀大腰圆,浓眉大眼,张作霖却长得眉清目秀,比张学良青年时代还要帅气三分。但是兄弟俩都没有读过书,也没有什么求生的本事,终日游手好闲,喜欢赌博却又没有赌德,村里人大都看不起他们。 村里有个老头儿,精于相术,每逢各乡各镇赶集的日子,老头儿就摆一个摊子,给人家看相,赚几个小钱,补贴家用。 老头儿没有儿子,只有个女儿,也渐渐长大了。有一天,老婆子对丈夫说:“咱们的女儿也长大了,你整天在外面给人家看相,也得给咱闺女找一个命相好的女婿回来呀!” 老头儿说:“这个不用你多说。我早已经看中一个命相好的小伙子了。只是说了出来,怕你不乐意。” 老婆子说:“不管我乐意不乐意,你总得把那个人是谁先告诉我,也好让我掂掇掂掇呀!” 老头子说:“我看了这么多人的相,只有咱们村的张作霖那小子的命相好,是个大富大贵之相,将来必定出人头地,有一番作为。” 老婆子连连摇头说:“那小子,除了一张脸蛋儿长的还可以,一无所长,能干什么?听说他兄弟二人还特别爱赌,连他娘都奈何不得他。闺女嫁给了这样的小痞子,能有什么好?” 老头儿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命中注定的富贵相,他跑也跑不掉。女儿的亲事,由我作主,你就等着享福吧!” 老婆子听丈夫这样说,也无可奈何,只得半信半疑地听从丈夫的安排,主动托人到张家去说亲。张家当时一贫如洗,根本娶不起媳妇儿,如今有人找上门来,还有不乐意的?很快亲事就说定了。好在张家有两个儿子,张作霖就到了老婆家定居,做了个“上门女婿”。 张作霖娶了妻子,依旧不务正业,完全靠老丈人过日子。他老婆劝说了他几次,他就说:“我是个背着杀父大仇的人,不知道哪天就要死于非命。等我报了杀父之仇以后,我一定收敛学好。” 他老婆问他仇家是谁,他死活不肯说。好不容易问明白了,却又是她家的亲戚,更加极力阻止。但是张作霖铁了心要报仇,老婆的劝说,根本听不进去。 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张作霖和他的哥哥怀揣利刃,腰掖手枪,爬围墙潜入仇家的院子。趁人不备,刀枪并举,杀了仇家全家七口。值夜的家丁听见响动,喊起众人,四面包抄。张作莩身大力不亏,越墙逃走了。张作霖个子矮小,几次跳墙未成,被众家丁抓住,送到北镇县衙门治罪。 北镇县的县太爷立刻升堂。张作霖侃侃而谈,大义凛然,历数仇家鱼肉百姓,作恶多端,若干年前自己的父亲就是被他无故迫害致死的。自己此次父仇已报,该杀该剐,悉听尊便。 县太爷一者早知道死者是个恶霸,有人出面为民除害,大快人心;二者对张作霖的英雄气概也颇为欣赏,有心开脱他,就暗暗吩咐师爷把他的年龄改为十六岁——按律未成年人犯罪,不判死刑,经过上详下批,张作霖最后被判刑十年。未及刑满,遇赦提前放出,投联庄会自保队当了一名团丁。 当时辽宁在东北三省中号称富庶,地方上大小杆子众多,杀人越货的抢劫案子,层出不穷。各村庄为图自保,纷纷组织联庄会自保队。这些自保队的队长和团丁,有的是土匪出身,有的其实就是土匪。遇到外来土匪抢劫,他们也会卖命出力迎头痛击;遇到太平日子,他们却无事生非,偷鸡摸狗之外,强奸妇女、强抢财物的事情,也时有发生。 一天,张作霖听说队长要去邻村把老李头的女儿抢来作小老婆。这个老李头,恰巧是张作霖的老邻居。张作霖不顾自己职卑言微,直闯队长房间,极力制止。那队长倒也是条汉子,并没有仗势欺人,而是淡淡地说:“你要我不去找你街坊的女儿,也行,不过得我手中的家伙肯答应。”换言之,就是两个人要在枪法上见过高低。尽管张作霖也知道自己的枪法如何,没有十成的把握,但是话赶话赶到了这个份儿上,也只能硬硬头皮,一试命运。 于是两人各持手枪,到村外开阔地上“决斗”。按规定两人相距一百步外相对站定,由中间人先发令枪,然后两人同时扣动扳机,胜负如何,就看双方的枪法和命运了。 也许真是张作霖的命相好:两人同时瞄准了对方,令枪一响,接着响起一声枪声,倒下去的却是队长。——原来队长的子弹卡壳了,根本没有响。 事后联庄会的头头儿听说了事件的经过,不但没有处分张作霖,反而认为他仗义勇为,就任命他当了队长。地方长官听说了这件事情,也认为他是个人才,提拔他当了地方巡防骑兵队的管带,相当于今天营长的职务。 张作霖以他的义气和勇敢,获得了地方和当局的好评,官运亨通,节节高升,终于做了势力强大的东北王。就在他势力已经控制了整个辽宁省的时候,他看到东北的杆子势力也十分强大,出兵打仗,胜负无法预测。为了给自己安排一条后路,以便一旦兵败可以有个“退身之所”,传说他曾经在东大荒的芦苇深处建起一个在当时说来已经相当现代化的营盘,把他的一部分兵力隐藏在那里,日夜训练,分批轮换。等到张作霖取得了整个东北的控制权,方才放弃了这个据点。据说如今那里也已经被小股杆子所霸占了。 整个东大荒地势平坦,清末以来,几处地势较高的“坨子”上,逐渐出现了一些土坯筑墙、苇把儿作顶、胶泥苫背的小土房和一些半在地上半在地下像地窨子似的窝铺,散居着一些穷苦的百姓。这些人的祖先,不是在关内杀人越货的“乱匪叛逆”,就是冀鲁豫等地遭了水旱蝗灾的庄稼汉子。他们在家乡实在活不下去了,这才挑着一副箩筐,带着一家老少,逃到这个没有官家搜捕、没有豪绅欺压的天地中来落脚。这些人,安份守己的,就在家门附近开几亩荒地,种上高粱玉米,养一群鸡鸭猪羊,再让老婆孩子编点儿苇席,捞点儿鱼虾,反正是穷日子穷打发,但求温饱而已;那些做惯了没本钱买卖的,大都是作案累累,罪大恶极,这才窝藏在这里,反正是白拣来的一条性命,绝不愿意过那面朝黄土背向天的苦日子,只要不时地到他州外县去做一趟“买卖”,就够他们几个月吃喝不尽的了。这些特殊的“买卖人”,平常日子总在窝儿里窝着,最多打点儿野味下下酒,也借此活动活动身子骨儿。好在这一路人大都“盗亦有道”:一曰“兔子不吃窝边草”,尽管一出了东大荒又偷又抢,回到东大荒来,对街坊四邻却一向是秋毫无犯,相安无事的;二曰“四海之内皆兄弟也”,讲的是穷哥儿们义气,只要你不给官家做眼线,不会把他“捉将官里去”,他从富商巨贾处“平等”来的“身外之物”,是从来不吝啬的。吃点儿、喝点儿,那就更不在话下了。因此,明清两代五百多年以来,本地人的子孙繁衍加上外地人的不断迁入,东大荒西部芦苇稀少的地区,人烟也就逐渐稠密起来了。  东大荒虽然是一片漫无边际的芦苇,走进里面,不辨东南西北,但对土生土长的东大荒人来说,却具有一种特殊的才能:不论春夏秋冬,不管苇塘里的季节变化有多么大,哪怕是在茫茫大雪之中,他们都能够根据各自的标记辨清方向,找到出塘的路。由于这里是草莽英雄的巢穴,格杀打斗是他们“做买卖”的唯一本钱,因此居民们除了热习刀枪棍棒之外,几乎每人还都练有一手绝招作为看家本事,代代秘传,轻易不露。就是不以劫盗为业的良民,一者是近朱者赤,风气所及,二者也为苇塘中经常有成群的野狼和豹子之类出没伤人,不学点儿武艺,简直寸步难行,因此不论男女,人人自小都学过刀枪棍棒,练过拳脚,以作防身之用。  整个东荒大苇塘,地形西北略高,东南稍低。芦苇主要生长在近海或近河的低洼沼泽地带。苇塘西北有十几处地势比较高的土坨土丘,雨季可以防涝,从外地迁来落户的人,大都选在这些坨子上落脚。年代久远了,就形成了大小不同的十几处村落。这些土坨土丘中,最高最大的一处叫做“凤鸣山”,地点在东大荒正西。凤鸣山以东,全是茂密的芦苇,没有村子;凤鸣山的南面、西面和北面,有大小十几个村庄,统称“凤鸣川”。这里早先是一片白花花的盐碱地,足有十几里地几乎寸草不生,只偶尔可见几簇不怕盐碱的、生命力极强的碱蒿子、马齿菜、盐液菜之类。从凤鸣山往西,苇子长得稀稀拉拉的,不像东边那样茂密,土地的盐碱度也比较低,又有甜水河可以灌溉,村里的居民大都在这一带开荒洗碱,种植庄稼。  凤鸣山虽然当地人都管它叫“山”,其实不过是一个高出苇塘十几米的小土包,方圆不足一里。这么一个小土包,之所以会有这么一个漂亮的名字,据说是住在这里的上辈人,确实目击过“有凤来仪”,而且听到过“鸾风和鸣”。又据说:现如今凤北岭村南路口的那两株百年古柳,就是当年凤鸣山上凤凰栖息过的那两根枝条插活的呢!  东大荒广阔而荒凉,人烟稀少,天高皇帝远,交通也十分不便。哪怕外面改朝换代,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住在荒甸子里的人,依然只知道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偶然有在外地做了“买卖”又露了馅儿的大小杆子们回到甸子里来歇脚,讲起外面的新闻来,尽管就是前天乃至昨天的事儿,村子里的人听了,却也跟听古书似的,不甚了了。长期以来。住在甸子里的这一帮“化外之民”,只知自食其力,互相帮衬,简直不知欺诈、冤仇为何事。这里既没有乡官里正,也不用完粮纳税,人与人、村与村之间有了什么纠葛纷争,只需双方上了年纪的长者出面稍作调停,事情就会顺利解决。可不是么,这里的土地谁开荒就归谁种,地里的庄稼谁种就归谁收,苇子又遍地皆是,取之不尽,除了不懂事的孩子们偶尔反目吵闹之外,又有什么可争的呀!  说起来,又是一宗笑话。一个初到东大荒来的人,如果仔细一些,就会发现这里的纪年有时候居然是“超时代”的,不符合历史实际的。比如说,清光绪明明只有三十四年,宣统则仅有三年;可是这里的账簿文据乃至家具农具上写的购置日期,却往往会有光绪三十五年、光绪三十六年和宣统五年、宣统八年的记载。这是因为北京城里改朝换代的消息,传到这里来的时候,往往已经是两三年甚至四五年之后了。震惊中外的武昌起义,推翻了满清王朝,改制共和,却没有震惊东大荒一丝一毫。倒是袁世凯做了皇帝,消息当时就传到东大荒来了。于是这里的纪年才从宣统八年改为洪宪元年。尽管袁世凯的皇帝只做了短短的八十三天,可是这里的纪年却又从此相沿下来。居然有过洪宪五年的记载。要不是有个偷坟掘墓的“土行孙”出去“采蘑菇”采到了几件古玩,拿到北京去想卖个大价钱,“中华民国”这四个字还不会传到东大荒里来,“洪完六年”的纪年还有可能就此继续下去呢!  为什么孙中山当了临时大总统这样的大事东大荒人压根儿就不知道,而袁世凯刚当了几天皇帝消息就传到这里来了呢?这里面有个缘故,不过说起来话长,且听我慢慢儿道来。  光绪三十三年,有三个无赖光棍儿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做下了不光彩的案子,闯进凤鸣川来。最大的那个二十七岁,细长精瘦,姓芦,外号就叫“芦柴棒”;二的一个姓花,二十二岁,却是个少白头,帽根儿底下拖着一根猪尾巴似的花白辫子,外号就叫“花尾狐”;最小的那个才十七,姓白,个儿长得倒不矮,只是有点儿斜眼,看上去白眼珠多黑眼珠少,外号就叫“白眼狼”。这三个自称是兄弟的黑道中人,行动作为却跟窝在甸子里的那些“平等大王”们很不一样。第一,他们根本不搭窝铺。逛到哪儿天黑了,就在左近找个人家借宿。好在当地的居民都好客,不论是逃荒来的庄稼人,还是躲官司的盗匪,迈进门槛儿里,就是一家人,既管吃,又管住,临走的时候,有钱就给几个,没钱也不讨。第二,他们爱财如命。几个月中间,他们串遍了凤鸣川大小十几个村子,在这家住两天,在那家睡一宿,吃不少吃,喝不少喝,完了一拍屁股就走,从来没听说他们给过哪家一文钱的。第三条最要命:一个个全都贪色成性、好歹不分、恩将仇报、翻脸不认人。谁家的闺女媳妇儿长得俊俏,他们白天探听清楚,晚上就来借宿。结果是吃了你的,喝了你的,还要糟害你家的女人。他们三个都有些功夫,身上又都带着家伙,受了害的人家碍着面子,家丑不敢外扬,吃了哑巴亏,忍了这口气也就算了。也正因为这个缘故,这三个孬种才能够在凤鸣川一带横行祸害了好几个月之久。  前面讲过:凤鸣川人中间,不单当杆子的人人有一身好武艺,就是种地的庄稼汉,会几手家传绝招儿的也不少。杆子们讲的是义气,庄户人讲的是天理。地面上出了这种不仁不义不讲天理的东西,开头大伙儿不明就里倒也罢了,一旦知道了他们的所作所为,谁还能容他们在凤鸣川继续为非作歹?有一天晚上,受过害的村民们联络上杆子,把这三个家伙全都捉住了。要按龙头大哥的意思,这种不仁不义的东西,一刀一个砍了也就完了,倒是庄稼人心肠软,不肯杀伤人命,只是把他们狠打了一顿,赶了出去,永远不许再回凤鸣川来,也就算了。  这三个家伙被赶出了凤鸣川,一窜窜到天津卫。正赶上那时候袁世凯在天津招练新军,他们三个年轻力壮,又都会两下刀枪拳脚,就投到新军里去当了兵吃了粮。报名的时候,他们三兄弟按照中国人“伯仲叔季”的传统排行,一个改名芦伯才,一个改名花仲伟,一个改名白叔炎,在新军里学起洋枪洋操来。 那会儿当兵,尤其是在袁世凯手下当兵,只要求听话肯干,并不要求人品端方。芦花白三兄弟中,以芦伯才的功夫最好,心肠最狠,也最善于巴结奉迎,最善于从一颦一笑中体察上司的心思。因此,一年后他被选进了袁世凯的亲兵营,两年后当上了亲兵小头目。大清改元民国,袁宫保又成了开国元勋,芦伯才这个亲兵小头目,也改称为侍卫队班长了。袁世凯窃取了辛亥革命的成果,坐上了大总统的高位,仍不满足,对内收买亲信,对外勾结洋人,一心想当皇帝。对于无法收买的人,就处心积虑地罗织罪名,阴谋陷害,甚至派人去行刺暗杀。芦伯才既然是袁大总统的侍卫队班长,当然是亲信心腹,这行刺杀人的勾当,就是他的份内差使;只可惜一次行刺不慎暴露了狐狸尾巴,不单新皇上登基之后无法对他论功封赏,就连北京城也无法再住下去了。总算袁氏父子不忘他杀人有功,私下赏了他一笔钱,叫他回家去买田盖房享清福。芦伯才那年已经三十六岁了,自小流落江湖,连他自己也说不清祖贯何方,家乡何处,叫他回到哪里去呢?惶惑不知所对中,他忽然想起九年前被凤鸣川人痛打一顿又撵出东大荒这件事儿来。当年力小势微,挨了打受了气只能干忍着;如今有了当朝皇上做戳秆儿,还怕个甚?要不趁此时机借皇上的龙威回去杀他个痛快以泄心中之忿,更待何时?于是老大的一条汉子马上跪下哀哀痛哭起来:他说他是东大荒西部的凤鸣川人氏,以凤鸣山为中心,东至苇塘,南至常屯、晏屯,西至光辉村,北至九龙屯、刘三场,方圆几十里,都是他家的祖产,只为当地荒凉偏僻,常有盗贼土匪出没盘踞,众多流民依仗盗匪势力,不单分占了他家的产业,拒不交租纳税,还把他捆打了一顿,赶出了凤鸣川,如此云云,说得煞有介事。袁氏父子虽然也知道他满嘴里说的是瞎话,却也落得借此送个顺水人情,给了他一道“千户”的皇封和一张凤鸣川的产业执照,永远掌管;又派花仲伟和白叔炎带上三十名御林亲兵加上三十条毛瑟枪到凤鸣川去清乡剿匪,还给了他“一经查明匪盗属实,可以立即就地正法”的生杀大权,“圣眷”可谓不薄也矣。  芦伯才这一次以千户的身份带着家属侍从来到凤鸣川,前呼后拥,威风凛凛,趾高气扬,好不体面。他一到凤鸣山,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曾经跟他为难过的杆子和乡亲们全数抓了起来,接着就鸣锣聚众,把凤鸣川大大小小十几个村子里的人不分男女老少全轰到凤鸣山的南坡前面,然后当众开读洪宪皇帝的圣旨,把抓起来的杆子和乡亲们不分真假一概按惯匪论处砍了脑袋,又勒令凡是在凤鸣川开有荒地的人家自报亩数,先交上五年的租子来,以后再慢慢儿丈量土地按实补足,一时交不上来的,准许立据拖欠,或用劳力抵偿。这一个突如其来的晴天霹雳,简直把所有的乡亲们都震晕了。这些勤劳善良的庄稼人,起早贪黑,含辛茹苦,一锹一镐地翻地开荒,又一盆一斗地戽水洗碱,才叫寸草不生的盐碱滩上勉勉强强长出庄稼来。年复一年地饿着肚子耕种,如今刚刚能够吃上一碗饱饭,却凭空从天上掉下一个什么洪宪皇帝御封的“千户”,把千百年来一向无主的荒地变成了他的产业,把世世代代自耕自食的化外之民全都变成了他家的奴隶!不从么?不服么?甜水河边那一溜儿十几具没有了脑袋的尸首,就是榜样!小百姓们对于“真命天子”的圣旨是向来不敢违抗的。这里天高皇帝远,小百姓们不知道这个洪宪皇帝是怎么来的,也不知道这个洪宪皇帝一共坐了几天龙廷。他们只知道这个手捧着诏书宣布从今以后改元洪宪的人就是皇帝的化身,不听他的令儿就要被拉去欢脑袋。小百姓们又哪里会想到,这个拥着娇妻美妾、带着御林亲军,已经有些微微发胖的千户老爷芦伯才,竟然就是九年前在凤鸣川东流西窜、到处骗吃骗喝又淫人妻女、最终被人打得苦苦求饶的瘦高个子芦柴棒呢!  自从芦伯才来到凤鸣川以后,看中了凤鸣山南坡背风向阳,地势高燥,前面有一条甜水清河,又曾经“有凤来仪”过,是一块十分难得的风水宝地,决定把府第建在这里。他勒令房基上原有的住户统统迁走,然后买来骡马大车,到几十里之外去运来砖石木料,请来瓦石木匠,加上佃户们的无偿劳作,盖起了一座三院相连的砖墙大瓦房。这时候,白叔炎已经带上三十名御林军回京复命去了,留下的十支毛瑟枪,芦伯才招来几名游手好闲的无赖,编成一支护院的亲兵小队。花仲伟吃喝嫖赌已成习惯,当兵九年,也没混出什么前程来,如今见把兄发了迹,更不愿意回到军营去继续下操,就要求留在芦家管点儿事务。芦伯才也正用得着这样的亲信当左膀右臂,见他自己愿意留下,更是求之不得,那一年,花仲伟也三十一岁了,就替他娶了个媳妇儿,让他当上了芦家的总管。 芦伯才带来的洪宪年号在凤鸣川一用就是五年,五年之中,他在凤鸣川的根基稳固了,势力也越来越大。一直到了凤鸣川的“洪宪六年”也就是中华民国十年,芦伯才一者由于听见风言风语说是洪宪皇帝已经倒了台;二者也由于多年得不到白叔炎的消息,就派花仲伟专程去了一趟北京,这才知道袁世凯果然早在洪宪元年的六月六日就“龙御上宾”,寿终正寝了。白叔炎随着主子的倒台,一会儿被骗到这个军里,一会儿被编到那个军里,始终不甚得志。花仲伟劝他一同回凤鸣川投靠芦伯才享清福,他却又说不在队伍里混出个前程来绝不甘心。两人临别之前,白叔炎叫花仲伟带一句话给芦大哥;袁世凯倒台了,洪宪皇帝的封地民国政府不一定肯承认,让芦伯才赶紧打点下礼品,走一走当地县太爷的门路,重新领下一张土地执照来,才能保得住这份儿产业。 花仲伟回到了凤鸣,把这一趟北京之行的所见所闻和白三弟的肺腑之言如实地对大哥一说,闭目塞听从来不问外间事的芦千户才有些着急起来。虽然他也知道东大荒里的居民们都跟他一样不问国事,不会有人来追究他的地照是不是具有法律效果,但是万一有人先他一步把凤鸣川的地照领了去,可不是闹着玩儿的。经过慎重考虑,芦千户穿上长袍马褂,带上珍贵的礼品,进城拜访县太爷去了。  东大荒地域广阔,分属好几个县管辖,但是县与县之间的界线怎么分,从明清的志书到民国的地图,谁也没有实测过,无非是照抄前书,稀里糊涂地画上一条线就是。反正各县都把东大荒报作无人居住的生荒,既无业主,也没有田赋丁税,面积更是弄不清楚,全是一笔糊涂账。不过从地区上划分,凤鸣山以西地面,由于紧挨着锦县,应该属于锦县管辖大概是不会错的。芦伯才当了五年千户,今天才头一次以乡绅的资格去拜访父母官。县知事看在他那一车丰厚礼品的份儿上,接待得倒还算客气尽礼。等到县太爷听明白了来客的意图,看过了洪宪皇帝御笔硃批的地照以后,心知这是肥猪拱门——送到家来的一票油水,就转动着小眼睛,先说了说袁世凯窃国称帝,国人皆曰可杀,对于他签署的一切公文,政府本应不予承认;但是考虑到地方绅董的权益,在别无争执的前提下给业主换发一张执照,还是可以的。不过东大荒地面一向以无主生荒上报在案,如今有了业主,这国赋田粮丁税,可就要着落业主身上交付了。芦伯才一者急于要把地照领到手,二者到底是袁世凯父子一手调教出来的,懂得这些钱粮芦苇不但都将由佃户们交纳,有了这个名目,他还可以从中得到更多的好处,这就叫做“羊毛出在羊身上”,就临时谎报了一个地亩人丁的数目,答应每年年底如数交足钱粮和干芦苇。县太爷呢,虽然明知他上报数目不实,可是一者这是凭空飞来的一注横财,不能过份认真;二者也没那份儿闲心跑进甸子里去实勘实测;三者只要这个土财主肯往自己的口袋里钻,往后叫他上贡的名目有的是。于是在皆大欢喜的气氛中,一笔昧天良的肮脏生意就这样成交了。  芦伯才从县里换回写有中华民国十年字样、盖有二寸见方宽边篆字硃红县印的地照之后,俨然以乡绅自居,一方面把凤鸣山以西大小十几个村落的佃户按丁造册,除田租之外又征收丁税,同时分派干芦苇数目;一方面四出拜客,广为结交,家里经常高朋满座。他自己是杆子出身,早先窝在凤鸣川歇脚的老杆子已经叫他一网打尽了,如今他又引进一帮新杆子来,有的搭上窝铺在凤鸣川东游西晃,有的跟芦伯才拜了把子,干脆就住在他家里。芦伯才坐地分赃,实际上成了这一带的杆子头子。  “九·一八”事变以后,日本帝国主义侵占了东北三省,芦伯才又投靠了皇军和伪满政府,把东大荒的铁秆儿苇子源源不断输送出去。苇子是造纸的原料,又是当年的盖民房必不可少的建筑材料,日本帝国主义为了大量掠夺这项财富,从金城造纸厂专门修了一条小火车路直通凤鸣川。这时候,芦伯才已经五十多岁了,乡绅的地位早已经巩固,家财也已经颇为富足,对于动心计打算盘的事情逐渐有些厌烦起来,就把收购装运干芦苇的差使交给花仲伟去经管,又把花仲伟的内兄时守中推举出来,总管收取各种名目繁多的苛捐杂税,职务相当于村长里正;至于督促长工耕作和收取田租利息之类的事情,则交给他的大儿子芦正太去掌管。他自己挂着乡维持会会长的衔儿,只管接纳四方豪杰和各路绿林英雄,每天都在吃喝玩乐花天酒地中打发日子。按照他的想法,他在这个小小的凤鸣川已经立下了万世不败的基业,子孙后代,只要守着这几十里见方的土地,就是凤鸣川的当今皇上,不管这个世道怎么变,他芦家总是这里的一方之主。他怎么会想到,就在他得意忘形、踌躇满志的时候,他的美梦会在一夕之间濒于破灭呢!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经过八年艰苦卓绝的抗战,日本鬼子终于投降了。自从“九·一八”事变以后,张学良按照蒋介石的命令撤出了东三省,把整个东北地区拱手让给了日本。北上抗日的八路军,在党中央的决策与指挥下,深入敌后,与日寇展开浴血奋战,还在山区和农村建立了抗日根据地。如今日寇投降了,老蒋唯恐东北地区落入共产党手中,急忙用飞机、轮船和火车把躲在后方观战的大批接收大员和中央军运到东北,跟共产党八路军争抢地盘。  如今的凤鸣川不比从前,自从通了小火车之后,堆成小山似的干苇子源源运出,空车皮开进东大荒来,不单运来了各种吃喝穿戴日常使用的货物,也带来了县里、省里、伪满洲国乃至世界战场上的消息。当然,一切新闻首先传送到芦伯才的耳朵里。这不单因为他当了老太爷,有那闲工夫架上老花眼镜一字一字读那报纸上不是夸大了就是缩小了的电讯和通讯,更主要的是跟着小火车来往于县城与凤鸣川之间的那一帮人,个个都是芦伯才的亲信和耳目。因此,日寇投降以后不久,他就得到了国民党中央军正飞驰前来东北接收的确切消息。  对于芦伯才这种人来说,有奶便是娘,谁发给他土地执照,他就投靠谁。至于什么叫国民党,什么叫共产党,为什么东三省忽然间变成了满洲国,为什么满洲国的一切又都要听从日本人的令儿,所有这些,他根本就弄不明白。近几十年来,东大荒的西区虽然交通比较方便了,人口也逐渐稠密了,但比起别的地方来,这里终究只是个以生长芦苇为主的荒原,伪满政权既没有在这里派过官,日本鬼子也没有在这里驻过兵,一切军政大权,依旧都由芦伯才这个隔朝隔代的“千户老爷”执掌行使。东大荒盛产芦苇,尽管收购价格极低,架不住产量大,芦伯才用更低的价格收进,一转手之间,盈利也十分可观。因此,在芦伯才的心目中,袁世凯是第一个大好人;日本天皇是第二个大好人。至于国民党来了对他有多大的好处;共产党来了对他有多大的坏处,他心中一时还没有准谱儿。  当日寇投降的消息刚一传来,芦伯才出于他的本能,首先封锁新闻,不许底下人透露,接着把手头所有的伪钞全部折出去,变成一垛垛的干苇子,而在他所开设的小铺子里,不论油盐米布日用百货,则又一概不卖。在他看来,不管你国民党来了还是共产党来了,我手头有存货没钞票,总是不会吃亏的。  尽管如此,他心里还是不踏实,谁知道世道会怎么变呢?通过各种渠道传进凤鸣川来的消息,都说日本投降以后,不是从此天下太平,而是国共两党争夺东北,眼看着又要天下大乱了。芦伯才终日惶恐不安,如坐针毡。因为今天的凤鸣川已经不比当年,尽管大苇塘里面依旧人烟稀少,但是凤鸣山一带却已经有了小火车与外界相通,一旦打起仗来,天下大乱,这里不再是三十年前的世外桃源,一饮一啄,都与时局的安静动荡息息相关。芦伯才拿不定主意,暗暗派人到锦州去打探消息。不出三日,派出去探听消息的人慌忙回报,说是自从日本投降以后,山海关至锦州一线都控制在共产党八路军手中,铁路遭到了彻底破坏,如今国民党中央军一方面派飞机、轮船从海空两路往东北各地运兵,一面派劲旅出击,要从共军手中夺回山海关和锦州,以便打通关内与东北三省的铁路运输。近日锦州枪炮之声正烈,到底胜负如何,还需下回分解云云。  芦伯才一看局势果然动荡不安,自己在凤鸣川的权势也岌岌可危,急忙把花仲伟、时守中等亲信人等连夜召来密室,商议对策。直至深夜,方才初步商定了应变的办法;将贵重物品,暂时转移到苇塘深处,且看局势发展,再决定下一步行止。 正文 第 二 回 蛮不讲理,芦正乙带土匪封塘称霸 忍无可忍,黄天威率群英狠斗凶徒 一九四五年初冬的“阳春十月”,风和日丽,乍寒还暖,苇塘里芦花翻白,苇叶枯黄,站在凤鸣山往东望去,宛如一片浩瀚无边的云海。当年的芦苇已经成熟,住在凤鸣川的百姓们,又该进塘去割苇子了。 一天清晨,太阳还没有从苇塘上空升起,地上的露水还是湿漉漉的,一群割苇子的姑娘小伙子们就嘻嘻哈哈地说着笑着从凤北岭方向踏着朝露迎着朝阳进塘来了。他们一共二十来个人,小伙子仨一群俩一伙儿地走在前面,六个姑娘俩人一对儿肩并肩地走在后面,每人肩上扛着一把大钐(shàn善)镰,穿着扎裤腿儿紧袖口的衣裤,脚登皮脸儿靰鞡鞋,一色儿进苇塘割苇子的装束。不过也有一样特别,那就是不分男女每人都带有一件防身的兵器:有的单刀,有的长剑,也有人背一张弓。进塘割苇子,干吗还要带这些颇为原始的兵器呢? 诚然,当时已经是二十世纪的四十年代,一场动用了飞机、大炮、坦克、潜艇、火箭直至原子弹的世界大战刚刚结束,连机关枪、手榴弹都已经嫌落后了,怎么还有人使用刀剑弓箭呢?说怪,也不怪。凡是物质文明,总是通过一定的途径传播并在一定的环境中发展的。就好像陶渊明时代的桃花源人还穿着秦代服色一样,由于东荒大苇塘的偏僻,这里的居民们代代相传的防身本事,依旧离不开刀枪剑戟之类的十八般武艺。此外,也由于在浩瀚无边、密不透风的大苇塘里,五步之外不见人,十步之远不闻. 一天清晨,一群割苇子的姑娘小伙子们嘻嘻哈哈地说笑着从凤北岭方向踏着朝露迎着朝阳进塘来。 声,每每两人相逢或人兽相遇之时,已经是拳脚可及了。因此,在这么个特定的环境中,人们感到刀剑拳脚的作用,并不逊色于快火长枪。就是以杀人越货为业的匪盗杆子,虽然大部分都已经装备上了长短快枪,但一身硬功夫、好武艺,依旧是打家劫舍的本钱。在这里,凡是青年男女,大都自幼练就一身好武艺,不光当杆子的练,富人和穷人也练,只是目的各有不同罢了。  这一拨进塘的青年男女,全是凤鸣山北边三里一个叫“凤北岭”的村庄里的村民。走在最前面的,一个叫赵四虎,一个叫李治才。他们边走边聊,不免要逗个笑,取个乐。那李治才最爱捉弄人,他用胳膊肘儿捅了一下赵四虎,故意提高了嗓门儿一本正经地问:  “我说四虎哥哥吔,你今年整二十周岁了吧?”  “二哥,这还用问,你比我自己还清楚呢!”  “那我问你,晚上上床,你想什么来着?”  “想什么?我脑袋一挨枕头就着了,想什么呀?什么也不想!”  身后一个小伙子不等李治才接话茬儿,笑着插嘴说:  “睡倒是睡着了,只是嘴馋,想吃干鲜果品,睡梦里还喊叫什么‘桂圆’、‘荔枝’的。那天晌午……”  “什么?你说四虎哥最爱吃什么?荔枝?我没听清楚!”  随着他这一问,小伙子群中爆出了一阵欢乐的笑声;姑娘群中,五双眼睛一齐转向走在最后面的一位苗条的高个子姑娘,直逼得她羞恼地低下了头,脸红得像西天泛起的火烧云。这位姑娘,名叫吴丽芝。 在小伙子群中,只有两个人对刚才的逗趣儿不太注意,而管自继续他们的谈话,左边的一个叫黄天威,对右边的叶超元说: “超元哥,老柳爷说的芦伯才要找别扭生事儿,你看有可能吗?” 叶超元嗯了一声说: “很可能。自从中央军占领了锦州,八路军撤到了锦州城外,芦伯才生怕共产党打进凤鸣川来,他这个土皇帝再也当不成了,这些日子尽在出花花点子。听世勤叔传出来的话说,上个月芦家就往苇塘里运送箱笼粮食,看样子是分散隐藏财物;这些天来又与土匪们来来往往,好几股杆子都已经进塘了。只要这些人一进塘,他们还能让咱们安安生生地过日子么?” 正说着,走在最前面的赵四虎站住了,他回过身子来问: “超元哥,快进塘了,上左塘还是右塘?”叶超元不假思索地回答说: “上左塘,左塘离凤鸣川近。咱们总不能扔下近处的先割远处的吧?”说着,回头又冲身后的六个姑娘挥了挥手:“你们几个,快点儿跟上!” 六个姑娘应声紧了紧步子,赶上了大伙儿。一行人刚进塘边,突然从芦苇密处窜出一个人来,拦住了去路,大喊一声说: “站住!男男女女的,想干什么去?” 这个拦路的人,一米五挂零儿的矮个儿,却长着一条细长脖儿,顶着个大脑袋,两只耗子眼睛上面配两条倒挂眉毛,尖嘴猴腮,因为缺一颗门牙,说话关不住风,穿一身对襟的黑布中式裤褂;腰里却系一根宽皮带,打扮得三分像土匪,七分像流氓。因为他手里只拿着根白木棍子,缺支枪,要不然,就该说是七分像土匪,三分像流氓了。赵四虎见是这么个玩艺儿挡住去路,不觉心中火起,没好气儿地说: “嗑瓜子儿嗑出个臭虫来,什么仁(人)哪!你算老几?我们要去干什么,你管得着吗?” 那人翻着白眼珠子阴阳怪气儿地说: “甭问老子是什么人,昨天兴许还管不着你们,今天可就正好管得着。要想从这儿过去,还非给老子说说清楚不可。” 李治才强忍住一肚子怒火,跨上一步用好言问他: “请问老兄,咱们素不相识,今天初次见面,你怎么这样不讲道理呢?大家都是东大荒人,你看我们的穿着打扮和拿着的家伙,还看不出我们是干什么的吗,何必明知故问伤了和气呢?” 这个人刚一出现,正和赵四虎答话的时候,黄天威就想上前去问个究竟,却让叶超元伸手拉住了说: “别动,且看他要干什么。天威,你想,这个人一见咱们,就从芦苇丛中窜出来,必有准备;这个人动作较快,手脚麻利,必有武功;咱们跟他素不相识,初次见面,他就盛气凌人,必有后台;咱们二十多人,身带刀剑,他不过一个人一根棍儿,反倒找碴儿生事,想必身后有人。这里已经是苇塘了,咱们可得处处小心,不要吃亏上当!” 这边正说话间,只听那边那人奓着膀子蛮不讲理地说: “不管你们是干什么的,总而言之,今天你们想进塘打苇子,那是休想啦!” 李治才也压不住火儿了,大声嚷着说: “你是锔碗的戴眼镜儿——存心找碴儿怎么着?这东荒大苇塘,自古以来就是无主荒地,只要有力气,谁都可以来打苇子。你算是吃哪一方的,也来多管闲事?“ 那人把手中的木棍儿向茫茫的大苇塘一指,神气活现地说: “不错,这东荒大苇塘,昨天还是无主荒地,可今天就有了主儿了。实话告诉你吧,我们老爷请示了官府,这苇塘靠西的一百里之内,全归我们老爷管辖,不许他人乱打乱割。未经老爷许可,谁也不许从西边进塘。你们要打苇子,向南顺海滩往东打去。”  大伙儿一听说不许进塘打苇子,呼啦一下全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纷纷质问:  “你们的老爷是谁?”  “天下只有一个便宜,让王华儿①买走了;你家老爷,是不是也想当王华儿?”  “你说,你们老爷请示的是哪家官府?是你们的日本鬼子吗?告诉你,日本鬼子完蛋啦!别想再仗势欺人啦!”  “真是屎壳螂掉进药柜儿里,愣充大力丸!不看看你那德行,说你是个人吧,没长着人相,说你是个猴儿吧,手里的金箍棒还轻着点儿:狗仗人势的东西,也敢在这里耀武扬威!” 几句尖酸的挖苦的话惹恼了那小子,只见他脸色陡地一变,跳起来瞪着眼睛唾沫星儿四溅地海骂: “妈拉个巴子!你们这帮穷小子是穷疯了想找不自在怎么着?也不打听打听你爷爷是干什么的!哪个有种的,只管过来!”说着,扬起木棍儿,拉开架势,气势汹汹地怒目而视。 小伙子们哪吃这一套?纷纷扔下钐镰,就想冲上去教训那小子一顿。这时候只听得赵四虎大喊一声:“都别动,看我来收拾他!”说着,一个箭步冲了上去。 那人万没有想到赵四虎会赤手空拳就迎了上来,趁他脚跟还没站稳,就扬手一棍横扫过去。赵四虎善者不来,早已经防着他这一手,趁落地的工夫一躬身子,木棍擦顶而过,顺势伸出两个指头在那人手肘上只轻轻一点,那人顿时整条胳膊发麻,“啊”地尖叫一声,扔下木棒,后退了几步,一蹲身,一扬手,一把明晃晃的小匕首带着红缑迎面飞来。赵四虎习武多年,懂得败贼速退,必取暗器伤人以争得逃跑的时间,不等匕首飞到,眼明手快地抽出大刀,身子向左一偏,举刀一挥,只听“噹啷”一声,把匕首拨落地下。那小子见没占着便宜,撒腿就往回跑,一边跑一边喊;  “快来人哪!二少爷快来呀!” 随着喊声,没等那人跑进苇塘,只见芦苇摆动处,一下子钻 出二十多个人来,人人手持刀枪,杀气腾腾地成一字儿摆开,往前逼来。这边叶超元、黄天威等人见了,先哈腰把脚上的靰鞡鞋带一扯,甩掉靰鞡,露出轻便软底布鞋,然后各自抽刀拔剑,也在赵四虎左右一字儿排开。两下里怒目对视,手执刀剑,杀气腾腾,一场流血混战,大有一触即发之势。  趁他们双方还没有动手,我先介绍一下刚才那个败阵的家伙喊的“二少爷”是谁。  这个二少爷,就是芦伯才的二儿子芦正乙,是芦伯才在北京的原配夫人所生,今年三十一岁了。别看他年纪不算太大,可是心狠手辣,干起缺德事儿来,比他爸爸的心眼儿更毒更坏。要细说起他的罪恶来,真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这里单说三件,以见一斑。  十年前的一个春天,村子里的孩子们放风筝玩儿,有个叫小宝的七岁男孩儿,风筝糊得不好,人又小,总放不起来,边跑边放,那风筝也是忽起忽落。赶上芦正乙打这儿路过,那风筝掉下来,正好砸在他头上。芦正乙登时火冒三丈,怒气冲冲追上小宝对准了后心狠狠地给了一拳。小宝边哭边往家跑,嘴里喊着妈妈。等他妈跑出来抱住孩子,小宝直喊心里热、嗓子痒,话没说完,“哇”一口鲜血吐了妈妈一身,等妈妈问出是谁打的,孩子已经不行了。这女人是个寡妇,夺走了命根子,又惹不起芦正乙,搂着死孩子哭了大半天,夜里一根绳子吊死了。留下一个九岁的丫头小娟子,让凤北岭的柳爷爷领走了。  七年之后,小娟子十六岁了,虽不是花朵儿也似的美,却也出落得十分水灵俊俏。芦正乙见了,淫心又起,半夜里偷偷儿撬开柳家的窗户,闯进娟子的房中,手执利剑,要想强奸。娟子一边大声呼喊,一边拼死抵抗,惊醒了睡在外屋的柳家祖孙二人,急抄家伙来救。格斗中,芦正乙挨了柳望春的一刀,负伤逃跑了。柳望春是老柳家的独根苗儿孙子,那年刚十八岁。他爷爷怕芦正乙找碴儿报复,狠了狠心,把孙子交给一个挑货郎担的带走了。从此天不黑就顶上大门儿,还专门养了一条看家的大黑狗,每天晚上就睡在小娟子窗户底下,一老一少提心吊胆地过日子。  去年夏天,芦正乙的老婆要到刘三场天齐庙去烧香,马车在大门外面等着。这个小妖婆手里拿着把小团扇扭达扭达地走出门来,一不小心扭大了劲儿,把那小团扇碰在自己腿上蹚出去有三四步远。她生气了,却又懒得哈腰去捡,就叫赶车的老章头替她去拾。老章头拾起扇子来送过去,一不小心碰在她的手上,这个小妖婆突然尖叫了一声:“啊!你这个老浑蛋,你要干什么?正乙呀!快来呀!”芦正乙在房里听见老婆在大门外尖叫,不知什么事,连忙跑出门外来看。这个小妖婆把火儿全撒在老章头身上,撒娇撒痴地哭着说:“正乙呀,这个老杂毛要调戏我,他摸我的手……”芦正乙一听顿时变了脸,瞪着眼睛朝老章头走来。老章头见势不好,忙跪下对芦正乙求饶说:“二少爷,没,设这回事儿啊!”芦正乙不由分说,飞起一脚正踢在老章头的心口儿上,踢得老章头一溜儿滚出去三四尺远,只哼了一声,一腔鲜血倒了出来,死在了地上。老章头是条老光棍儿,当了一辈子牛马,含怨而死,连个苦主都没有,死了也就白死了。 这些往事,暂且按下不表。却说芦正乙带着二十五六个打手一字儿排开杀气腾腾地拦住去路,这边二十来个年轻人更是满腔怒火,双方瞪眼对视了足有一分多钟,谁也没开腔。还是芦正乙憋不住劲儿,先开口说: “你们不是想问问谁占了苇塘吗?认识一下吧,就是二少爷我!怎么样?穷小子们,想进塘打苇子吗?好哇!有胆量的来呀!” 这帮小伙子都是不怕虎的初生之犊,遇上这种不讲理的事儿,谁也不服气。赵四虎头一个跳起来说: “芦正乙你不要放屁!你们的日本主子完蛋了,你还想跑马占地呀?是哪家官府发给你的文书,有胆量的,也亮出来让大伙儿瞧瞧!” 芦正乙没想到这伙儿人今天竟敢冲撞自己,倒抽一口凉气,上下扫了赵四虎一眼,拉着长腔傲慢地说: “啊!姓赵的,你小子口气倒是不小。只可惜面子不够大!要看我家的文书吗?你是王奶奶见玉奶奶——还差那么一点儿。今天算你有种,敢头一个站出来顶撞二少爷,怕只怕你是来得了回去不了,连你那相好的也得给我留下!” 芦正乙一边说,一边瞪着两只蛤蟆眼直看吴丽芝。气得吴丽之涨红了脸。右手紧握剑柄,恨不得立刻冲上去一剑劈了这个妖魔,却叫众姐妹拦住了。 叶超元估计一场打斗是避免不了的了,看看双方实力,对方比自己多六七个人,又不知他们的武艺如何;自己这一方还有六个是女的,如果发生混战,明摆着自己一方要吃亏。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分开众人,跨上一步用威严而又平和的口气向对方说: “诸位,俗话说:冤有头,债有主。我们与诸位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大多数人还都是第一次见面,动刀动论,究竟为了什么?……” 芦正乙的这一帮打手,除少数几个是土匪出身的亡命之徒外,大多数是威逼利诱收买来的,叶超元的几句话,对这一部分人来说还真听得进去。芦正乙不知叶超元使的是缓兵之计,还只当他胆怯不敢动手,就得意骄狂地打断了他的话头说: “叶超元,别废话!不管你怎么说,今天你是来得了回不去,要想回去,除非把吴丽芝给我留下。要不,可别怪我刀剑无情!” 芦正乙的这一番话,进一步激怒了这一伙儿血气方刚的青年人。赵四虎更是气得脸红脖子粗,一摆手中大刀,就想冲上去厮杀,却叫黄天威给拦住了。叶超元见芦正乙耍开了无赖,就接口厉声地说: “芦正乙,你不要欺人太甚!谁家没有姐姐妹妹?你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当众欺男霸女、胡作非为!你仗着人多势众横行霸道,充哪门子好汉?要是一个对一个,只怕你姓芦的还没长那么大的胆子!”  叶超元一将火,芦正乙就尥蹦,气得哇哇大叫地说:  “好!好!姓叶的,说了不算的不是好汉子,今天我就要见识见识你这个一对一,且看你们到底有几分本事!来,咱们双方各后退十步,让出场子!” 双方刷地全都后退了十几步,各执刀剑在手。芦正乙斜着眼睛瞟着他那一伙儿人说: “哪位兄弟去打头阵?” 话音未落,一人应声而出。众人一看,并不认识。只见他二十四五岁年纪,身材矮小,却粗壮有劲儿,长一双眯缝眼,吊着个蒜头鼻,穿一身夜行衣,挺一把纯钢刀,显得满精神满利落地摆出江湖架势冲芦正乙一抱拳说: “大哥,看我的!” 芦正乙见是这位煞神出来打头阵,连连夸奖说: “好,好!老四,有道是无毒不丈夫,不要手软,给他们点儿厉害瞧瞧!” 这个“老四”,名叫巴正侯,土匪出身,新近与芦正乙等一共四人义给金兰,又都以善使单刀出名,自称“东荒四把刀”。巴正侯受到了鼓励,更其沾沾自喜,耀武扬威地一个虎跳蹿了出来,双脚丁字步立定,端刀在手,阴阳怪气地喊了一声: “有种的,出来一个!” 这边赵四虎早已经浑身冒火,按捺不住了,刚迈出一步,又回过头来征询地招呼了一声: “超元、天威哥,我去!”  叶超元嘉许地点点头说:“好,你先上!沉住气儿,不要急于取胜,瞅准了破绽,稳扎稳打!” 四虎答应了一声,提刀转身,一个箭步,恰似金猿越岳,飞奔巴正候。巴正侯见赵四虎来势凶猛,并不打话,趁对方落脚未稳,急向左一侧身,举刀由下向上一挑,来了个“海底捞月”。赵四虎见对方迅速侧身,已经料到他会有这一手,急忙仰身收腿躲过,顺势把他那八斤重的宽刃厚背大刀横面往下一拍,只听得“噹”地一声响,两刀相击,震得巴正侯手腕痠麻,好似有千斤重量压下。巴正侯趁对手迎面冲来使刀由下往上挑,本是虚晃一招,如果对方慌乱,收不住脚,虚晃就会变为实进;不料赵四虎依旧飞身而出,给对方造成一个收身不住的错觉,却在一仰身间,挥刀还击,打得巴正侯心虚胆慌,威风顿时灭了一大半儿。不过这个土匪也是个久经战阵的亡命之徒,急忙抽刀起身,就势来个扫堂腿,反刀向赵四虎的右臂砍来。赵四虎迅速双脚跳起先让过扫堂腿,紧接着一翻腕儿刀背朝上格开巴正侯的进刀,然后左脚着地,右脚猛踢巴正侯下蹲的左膝。这跃起、翻刀、落地、飞踢四个动作紧密相连,间不容发。没等巴正侯收住右脚站起身来,赵四虎的飞脚已经踢中他的左膝,失去了重心,只听“噗通”一声,仰面跌倒在地。两边观战的,同时发出一声叫喊。一边是同声喝彩:“好!”一边是齐齐惊呼:“啊!”5555 赵四虎见巴正侯倒地,又听喝彩声起,心中大喜,正想进刀取胜,忽然想起敌手虽然倒地,仍有进招之法,不可轻举,当即改变招法,向巴正侯扬起的右手虚晃一刀,装出要进身前跃的样子。这时候只听巴正侯突然喊一声:“看镖!”赵四虎早已防着他这一招,进刀的同时,眼睛却盯着他的左手,见他左手一扬,一支小小的匕首迎面飞来,赵四虎疾速压身,只听“嗖”地一声,匕首擦肩而过。赵四虎就势向巴正侯扬起的左手一刀掠去,只听得“啊”地一声狂叫,巴正侯扔下钢刀,捂着左手,就地一滚又一跃而起,拼命逃回敌阵中去了。 赵四虎望着巴正侯败下阵去,既不追赶,也不吭声,只是横刀在手,怒目而视。芦正乙见巴正侯负伤败回,气得呼哧呼哧的,也不看看他伤轻伤重,一摆手中刀,就想亲自出战。只见一人握刀抱拳拦住说: “不用大哥出马,看我去杀了那小子为四弟报仇。我要不宰了那小子,绝不回来见你!” 这个人叫屠仁善,二十六七岁,是“东荒四把刀”中的老二,早先是个村子里的无赖,游手好闲,吃喝嫖赌,外号人称“惹不起”,后来入了杆子,凭着一把单刀厉害当了个小头目。芦正乙见“惹不起”挺身而出,气稍平了点儿,说话却还有些结结巴巴、颠三倒四: “好,你去,你去给老四报这一刀之仇。你要杀不了赵四虎,我、我也不来见你!” “惹不起”似乎比巴正侯沉着些,只见他提着刀一步一晃地迈着方步走上前来。赵四虎见他这种走法,心里有点儿纳闷儿,等他走到离自己四五步远的地方,猛地大喝一声:“站住!”那人猛一停步,突然使个“仙人指路”,侧身向前伸刀直取赵四虎。赵四虎立即使一个“拨草寻蛇”,举刀相还,两人丢开架势,顿时混杀在一起。只见他俩忽上忽下,忽左忽右,脚踢处噼噼啪啪,刀碰处叮叮噹噹,战有半个来小时不分胜负。一个恨不得把对手一刀劈为两半儿,一个恨不得把对手一刀捅个窟窿。屠仁善虽然刀法纯熟,但终究是个酒色之徒,身子虚弱,渐渐有些力不从心,面红气喘起来;而赵四虎正当年轻力壮,真像牛犊子虎崽子一般,越战越勇。芦正乙看这局面,屠仁善分明难以取胜,如果也像巴正侯一样负伤败阵,今天就算输定了。丢了脸面,倒还是小事儿,万一要是让这帮人闯进塘去,泄露了秘密,事情可就大了。眼前这个赵四虎,就已经难于对付了,何况武艺更高的叶超元、黄天威还没有上阵交手呢!看起来,一个对一个乃是下策,刚才就应该二十多个人一齐杀出,混战中以多胜少。他想到这里,暗暗改变了主意,突然大喊一声: “老二,快退下,看我来收拾这个子!” 屠仁善正好招架不住,听到喊声,忙跳出圈儿外,跑回芦正要身边,还夸口说: “大哥,我正要杀他;你怎么把我叫回来了?” 芦正乙附耳轻声地对屠仁善说: “我看你久战力乏,怕你有失,替你下来先歇一歇,我上!这个赵四虎,我不怕他,要是黄天威杀出来,喏,就是那个穿一身黑衣黑裤头戴黑帽的小子……我喊一声,你就带领弟兄们一齐杀出,给他来个以多取胜。”说完,提刀冲出阵来,指着赵四虎连骂带损地说:“姓赵的,有能耐就出来跟二爷比个高低上下;要是没那份儿胆量,就把吴丽芝给二爷留下,其余的人,二爷都饶了你们!” 赵四虎气得双目圆睁,顾不得跟他废话,举刀就砍。芦正乙侧身躲过,翻刀进逼,只见他那把刀上下翻飞,一团白光罩住身子,前后左右一片风声。赵四虎到底已经力战二人,遇上了劲敌,虽然使出了全身本事,却渐渐感到难于招架了。黄天威看在眼里,回头跟身后一个姑娘轻声地说了句什么,抽出九环刀来,飞身上前,喊了一声: “四虎,你乏了,快下去歇着,让我来收拾这个不长人心的东西!” 四虎趁机跳出圈儿外,芦正乙也退后一步站定了,冷笑一声说: “性黄的,来得好l二爷正想会会你!今天是有我无你,有你无我,你有多少看家本事,全使出来吧!” 黄天威更不示弱,指着芦正乙声色俱厉地说: “姓芦的,你杀人害命,干尽了坏事,今天算是你作恶到头了,天理不饶你,我这把刀也不饶你!少废话,着刀!”说着,轻身腾起,举刀直劈。芦正乙急忙闪身躲过,挺刀还击。二人一来一往,各展本事,大战起来。  黄天威的祖先,据说是义和团的一位二师兄,庚子事变以后,流落到东大荒来落了户。黄天威虽然只有中等身材,却长得浓眉大眼,体魄强健。手使一把柳叶宝刀,深得祖传三十六路神出鬼没、变化无穷的刀法,人称他运气托刀,有刀影包体之功,人刀不分之能。说起他的本事来,在凤鸣川是颇有名气的。三年前,也就是他十八岁那年,他单身进塘,遇上了二十多只狼,围着他嗷嗷地嚎着,连蹿带扑地想把他撕掉。他不慌不忙,挥刀砍杀,不过一袋烟的工夫,二十多只狼全被他砍翻在地,白得了二十多张狼皮背回家来,当时名气就传出去了。近二十年来,每年刘三场天齐庙的庙会上都设有比武擂台,远近各村习武的青年都要到这里来大显身手,一试高低。有时候,那些闲得发腻的大小杆子们也会瞅不冷地到那里去凑份子抢彩头,竞争的场面,可谓相当热烈。去年,才二十岁的黄天威却连连击败了众家武林高手,赢得了当年的武魁,把当作彩头的一匹高头大马骑回家来了。从此“神刀黄天威”的英名就传遍了凤鸣川,连藏在苇塘深处的杆子头目,也都知道有个叫黄天威的一把九环刀十分了得。  正因为如此,芦正乙虽然满嘴里说大话,心里面却害怕三分,先自怯阵了。等到两人一交上手,头几个回合奋力招架,勉强打了个平手,但是不出十合,芦正乙就感到自己不是黄天威的对手了。又斗了几个回合,只觉得自己前后左右都是黄天威在进攻,周身上下都有九环刀在飞舞,眼花缭乱,目不暇接,自己的一把刀,都不知砍到哪儿去才好了。芦正乙眼看自己败局已定,再不抽身,非死即伤,急忙拼着全力格开迎面劈来的一刀,趁空闪在一边,往后招一招手,喊声:  “弟兄们!快!快上!给我一齐上!”  随着话音儿,他身后的二十多个人各挺刀剑一齐奔出,不过却有前有后:跑在最前面的,是屠仁善等七八个亡命之徒,中间也有七八个,后面还有八九个,站着观战不动身子的也有一个,那是被削掉了两个手指头的巴正侯。不过这种分三层冲上来的队形,绝不是什么阵法,而是三心二意的表现。尤其是后面那八九个,大都是被逼被骗而来,根本就不想上前为芦家卖命。而叶超元等人,见对方斗败了耍赖,一哄而上,一声唿哨,个个奋勇,人人争先,早已经刀剑齐举,接住屠仁善等人混战起来了。就连那从未经过阵仗的六个姑娘,如今遇上这样的场面,也奋不顾身,一齐冲了上去,接住对方怯阵的那第二三拨人厮杀起来。 这六个姑娘,一个是叶超元的妹妹叶秋珍,一个是黄天威的妹妹黄芝兰,另外四个是吴丽芝、齐紫菊、陆沉霜、刘艳芳。六姐妹中,要数黄芝兰的武功最硬、剑法最精,脚下功夫更其出色,长于踢打,行走如飞。黄天威早就估计到放对厮杀芦正乙一伙儿不是对手,必然会翻悔耍赖,一窝蜂地杀上来,因此上阵之先,就已经叮嘱过妹妹,万一发生混战,赶紧回凤北岭通知柳爷爷,设法解救。这时候,黄芝兰正和一个匪徒刀剑相对,那匪徒欺她是个姑娘,步步进逼,挥刀猛砍,却不料黄芝兰的剑法竟有如此厉害,一柄剑在那匪徒的脑前脑后上下左右飞舞,只杀得那小子眼花缭乱,晕头转向,一个不留神,被芝兰的剑锋削掉了一只耳朵,狂叫一声,捂着耳朵转身就逃。芝兰也不追赶,看了一眼战局,混战中一时还难于分出胜负,就抽身直奔风北岭方向而去。 ① 王华儿——旧戏曲《王华儿买父》中的主角。故事说乞丐王华儿买进一个原是皇帝的父亲来,从而继承了皇位,因此民间有“天下只有一个便宜,让王华儿买走了”的说法。 正文 第 三 回 登门礼请,万事通出面平息风浪 狭路相逢,两姐妹挥剑小惩元凶 按下苇塘旁边那场混战暂且不表,先说黄芝兰奔回凤北岭找柳爷爷的事儿。  风北岭原先是一条土岗子,在凤鸣山正北三里。自从“有凤来仪”那一年老柳家撅了两根柳枝插在这里,至今少说也有一百多年了。由这两棵百年古柳扦插繁衍出来的大小柳树,已经绿荫盖满了全村,而当年凤鸣山上凤凰栖息过的那棵宝柳,由于攀折的人太多,等到芦柴棒当了千户以后把它圈进了他的宅第之内,不久就枯死了。风北岭原先不过就十几户人家,后来子孙生发,加上庚子年义和团失败之后又有大批难民举家迁来,今天也已经是个上百户人家的大村子了。芝兰要找的柳爷爷,就住在那两棵百年大柳树底下的三间土坯房子里。  芝兰一口气儿跑到柳爷爷的家门口,那只大黑狗正躺在院子里晒太阳,听见门外脚步响,汪地叫了一声,飕地就蹿了出来,一见是芝兰,赶紧叼了两张苇叶欢天喜地地蹦到芝兰身旁,俯首贴耳地围着芝兰亲热。芝兰没工夫跟它厮闹,拍拍它的脑袋,迈进门去。柳爷爷正在垒鸡窝,见芝兰一头热汗风风火火地闯进门来,不知道有什么急事儿,站起身迎了上来,手里却还拿着瓦刀。芝兰站住了脚,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着说:“柳爷爷,不好啦!超元哥他们跟芦正乙带的一帮土匪在苇场口交上手干起来啦!”  柳爷爷吃了一惊,急问:“芦正乙他们一共有多少人?”  “有二十五六个。”  “你们呢?”  “加上我们六个女的,才十九个人。”  “在什么地方?”  “在东河沟苇场口外面。我们还没有进苇塘,就被芦正乙带人挡住了。” 柳爷爷“嗯”了一声,忙唤与他相依为命的孙女儿玉娟。其实玉娟就在锅台上切猪菜熬猪食,刚才爷爷跟芝兰的一番对话,她都听见了。这会儿爷爷一叫,她放下菜刀应声而出,拉着芝兰的手问: “兰妹,出事儿啦?”  芝兰点了点头,正要开口,柳爷爷咬牙切齿地说:  “嗯,果然不出望春所料,芦伯才先下手封塘啦!兰子,你还不知道,你望春哥今天一早回来了,带回来许多外面的消息。正要去找你们,听说你们进塘打苇子去了,他说他先去凤鸣山看一看动静,再进塘去找你们,就在那里跟你们说一说他带回来的消息,大伙儿再合计一下应付的办法。既然你一路跑回来都没有碰见他,想必他一定还在凤鸣山没进塘去。你和娟子两个赶紧去凤鸣山找到望春,你们带他到东河沟苇场口。我这就去找时正中,让他一起跟我到东河沟去排解这一场争端。”说着,从门口拿起一根木棍。娟子答应了一声,也进房去摘下挂在墙上的双股剑。三人一起走出门来,大黑狗紧紧地跟着娟子,分头办事去了。  柳爷爷要找的这个时正中,是时守中的弟弟,也就是花仲伟的二舅子。时正中与时守中虽然是一母所生,但是两人性格很不相同。自从他们的老妹子嫁给了花仲伟以后,时守中攀上了高亲,一言一动都看妹夫的眼色行事,很得芦伯才的赏识,委他当了个没有委任状的村长,成为芦家的亲信和心腹。时正中是个乡村里的万事通,种庄稼是能手,管果木是行家,又懂点儿医术,会开药方,内科外科,人畜皆治,为人一向梗直,不会趋炎附势,更不会仗势欺人。但他终究是花仲伟的内兄、时守中的弟弟;时守中得了油水发了家,搬到凤南村去以后,风北岭的村民们不论遇到什么大小事情就都去找他说和解决。由于他办事公正,大家都挺信得过他,因此在村内享有很高的威信,不单是风北岭的一位出头露面人物,在大家的心目中,他简直就是凤北岭的村长一般。因此柳老爷爷不惜耽误时间,一定要先来找他。 这会儿,时正中正在院子里修剪葡萄枝,准备冬埋,见柳爷爷匆匆进门,面色严肃,心知必有要事,就停下剪子,先招呼说: “老柳哥,我看你神色慌张,脸色铁青,是有什么事情吧?” 柳爷爷也不转弯抹角,直截了当地说: “正中兄弟,今天一早,黄天威、叶超元他们兄妹一共十多个人下塘去打苇子,在东沟口让芦正乙带领二十多个人给拦住了不许进塘,双方干起来啦!他们各带刀剑,伤亡难免呐!你得赶快看看去!” 时守中和芦伯才—伙儿商量封塘的事儿,时正中并不知道,一听柳爷爷的话,吃惊不小,赶紧放下手中的剪子,跺着脚说: “啊呀,这还了得!这些年轻人怎么这样不懂事啊!走,咱俩看看去!天爷,可别出人命才好!”说着冲屋里喊;“喂!树成他娘!快把褂子给我拿来!”  他老伴儿一边嘟囔一边把褂子给他拿了出来,他也来不及去听她唠叨些什么,穿上袖子,边系扣子边和柳爷爷夺门而出,直奔出事地点忙忙赶去。 芝兰和玉娟两位姑娘心急如焚,一溜儿小跑,恨不一步迈到凤鸣山。芝兰一会儿担心哥哥他们以少敌众,会不会吃亏伤亡;一会儿又想到柳望春绕道凤鸣山进苇塘,这早晚也应该与哥哥他们会面了。他冒险去凤鸣山,会不会被仇人芦家所害? 一想到柳望春,不知为什么芝兰的心就跳个不住。她知道这不是由于跑得太快的缘故,而是心里面有一股子说不清的东西在作怪。其实她心里清楚得很,柳爷爷当年把九岁的娟子领回家来抚养,一半儿固然出于好心,一半儿也是为的望春。娟子模样儿长得俊,比望春只小两岁,在大人们的眼中,简直就是天生的一对儿!更何况,望春的逃出家门,完完全全为的是娟子呢!芝兰比玉娟还小一岁,三年前,她才十五,但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没事儿尽往柳家跑。表面上看起来,黄天威跟柳望春情同手足,芝兰跟玉娟也情同姐妹,加上叶超元兄妹俩,他们六个经常一起在那两棵百年古柳下面练刀习剑,但是骨子里见人的欲望要比练武的兴头强烈许多。望春逃跑以后,黄氏兄妹俩往柳家跑得更勤了。为了给娟子壮胆,芝兰和秋珍经常轮换着和玉娟共睡在一张小炕上。说是给她做伴,心里却盼着哪一夜能见到望春偷偷儿跑回家来。因为从玉娟的嘴里知道,带望春跑出去的那个货郎,原来是个八路军的干部,望春投了八路军以后,三年中偷着回来过好几次,时间都在夜里。只可惜芝兰竟一次也没撞上过。她只听玉娟说:望春现在已经当上排长了,那个带他走的货郎,名字叫做巩则生,就是他们的营长。还说巩营长很关心东大荒,所以常常派望着回来探听凤鸣川一带芦伯才和杆子们的消息。却没想到就在今天这个关键时刻,柳望春又回来了。她就要见到三年没见面的望春哥了,怎不令她狂喜得心跳不止呢!她回过头去看看玉娟,只见她闭着嘴涨红着脸大踏步地往前赶路,脑门儿上渗出了一粒粒细细的汗珠,却难猜她此时此刻心中想的是什么。 她们两个从凤鸣山西口过街、穿村而过,不见有什么动静,估计柳望春已经去了东沟口,就从村东出来,顺大路往东追去。 刚刚追出一里多地,就见前面路中心人起刀落,刀剑相击声、喊杀声响成一片。两人紧赶几步,近前一看,正是柳望春单身一人被芦伯才、芦正太、花仲伟三个人围住砍杀。看起来,柳望春是在赶往东沟口的途中,与芦伯才等邂逅相遇的。仇人相见,份外眼红,虽然是三对一,怎奈芦伯才已经六十五岁,花仲伟也已经六十岁整,只有芦正太刚三十五六岁,算得上是个壮汉,所以柳望春力敌三人,全不怯阵。他采取“打蛇必先打头”的办法,使出跳跃腾挪的闪让招数,身轻似燕,在三人中穿梭似的来往,尽量躲开芦正太的进刀,却刀刀不离芦伯才的前后左右,直杀得芦伯才气喘吁吁,汗流满面。芦正太虽然武艺精熟,心狠手毒,但是既要向柳望春进刀,又要护着他老子,加上柳望春身子特别灵活,总在芦伯才身前身后转;芦正太要是一刀砍不着柳望春,就有可能误伤芦伯才,这样两头一分心,芦正太有本事也施展不开了。四个人正像走马灯似的团团转杀做一堆,两个姑娘各挺手中剑如飞扑来。柳望春一见来了帮手,甩开两个老的让给姑娘们去对付,自己一人挺刀单战芦正太。  这边黄芝兰接住芦伯才拼斗,玉娟接住花仲伟厮杀。两个姑娘的武艺,虽然比不上她们的哥哥,可在姑娘们中间,也算是相当厉害的了,如今各自单战一个老头儿,可以说是游刃有余。两个老土匪尽管年轻的时候都练过武艺,而且还是杀人的老手,但自打“洪宪元年”进入东大荒以来,三十来年未曾亲自上过阵,刚才三人合战一个柳望春,尚且讨不到便宜,如今斜刺里杀出两个“十三妹”来,如何抵挡得住?  那边芦正太力战柳望春,一个对一个,倒不觉得太吃力;只是偷眼一看,父亲那边已经只有招架之功,没有了还刀之力,心中着急,不敢恋战,运足了力气一个虎跳甩开了柳望春,跳到了黄芝兰背后,大喊一声:“爹爹快走!”芦伯才趁黄芝兰转身迎敌的工夫,迈开两条老腿,死命往凤鸣山方向跑去。花仲伟见大哥临阵脱逃,对不起,也不想奉陪了,虚晃一刀,转身就走。玉娟正想追赶,不料芦正太架开了芝兰砍来的一剑,又一个虎跳,拦住了玉娟的去路,把两个老匪都放跑了。战斗的局面,马上从三对一变成了一对三,芦正太又没长三头六臂,一把刀如何敌得住四件兵器?一慌神间,先是左肩让玉娟的剑尖划破了一道口子,紧接着手上的单刀让柳望春磕飞出五六步之外,芦正太变成了赤手空拳。眼看着四件兵器同时砍来,吓出了一身冷汗,仗着身大力不亏,一个鱼跃,腾空翻起,跳出圈外,趁这边一刀三剑砍空的工夫,双脚刚一落地,拔腿就逃。芝兰正要去追,一直在旁边汪汪叫着呐喊助威的大黑狗看清了芦正太手中已经没有了兵器,蹬开四脚,不声不响快似飞箭地追了上去,一口咬住了芦正太的小腿肚子。芦正太狼奔豕突中没听到背后有脚步声,猛然间被咬了一口,痛彻心肺,几乎跌倒,回过头来,运足了全身力气,一脚踢在大黑狗的肚子上。踢得大黑狗一溜儿横滚,惨叫了几声,半天爬不起来,却让芦正太在空档中忍痛逃跑了。 柳望春见了两个妹妹,十分欢喜,问她们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芝兰来不及细说,只简单地说了声: “我哥他们在东沟口跟芦正乙一伙儿干起来了,他们比我们人多,怕是要吃亏,我跑回来找柳爷爷,柳爷爷叫我们上凤鸣山找到你以后一起快去东沟口。”说着,不让柳望春回答,拉着他就往东走。 他们一路飞跑,赶到了东河沟苇塘口,那里的战斗已经结束,人们有的站着,有的坐着、躺着,柳爷爷和时正中已经先到了。柳望春急忙问: “天威、超元,这里怎么样?”  叶超元向柳爷爷那边一指说:“王利同被杀死了;四虎、郑俊生、刘月明、孙志敏,还有秋珍都负了点儿伤;吴丽芝……她……”  叶超无难过得直捶自己的胸口,李治才气恨而又自责地说:  “都怪我们,只顾厮杀,没顾上护着点儿吴丽芝,让那个不是人的芦正乙活活抢走了。” 柳望春听了,半晌没有说出话来,过了好一阵子,这才神色木然地走向王利同躺着的地方。王利同右侧腰被砍了一刀,鲜血染红了大半个身子,眼睛却还圆睁着未曾闭上,样子显得怒不可遏。柳爷爷蹲在尸体旁边,老泪纵横。娟子和芝兰扶着几个受伤的姑娘哭出了声儿。四虎的伤并不重,却因为失去了吴丽芝,又恨又气,又恼又愧,低头坐在一旁,把下巴抵着胸口,一言不发。柳望春看了看死者和伤者,自责地说: “我来迟了一步,有些话来不及告诉大家,才有了这场祸事。不过这个仇咱们一定要报,咱们的人也绝不能白死。看起来,芦正乙一伙儿是逃进苇塘里面去了,咱们不明底细,不能冒险深入。芦伯才一伙儿,看来刚才也是打算进塘去,却叫我们给赶回凤鸣山去了。冤有头,债有主,咱们先记下这笔账,总有一天,这笔血债要他们加利偿还!” 时正中听柳望春这么说,赶紧出来打圆场: “今天的事情,到底为了什么,我来晚了一步,也没有弄清楚。不管怎么说,冤仇宜解不宜结,我看诸位还是先回村去,一方面你们料理后事,一方面我去芦家探问一下,弄明白原因。这件案子该怎么了结,诸位且忍耐一时,听我的回话吧!” 柳爷爷见事情已经到了这步田地,总不能就这样僵下去,只得站起来附和说: “正中兄弟的话说得有理,这里的情形,他虽然晚到一步,总也是个见证。大家僵在这里,也不是了局,还是先回村去再说吧!”  大家虽然窝着一口气,但也没有别的办法可想,只得抬着死者,扶着伤者,收拾起钐镰刀剑,往回村的路上走去。  一路上,人们各想各的心事。柳望春在琢磨:芦伯才勾结上一帮土匪挡住路口不许别人进塘,为的是什么呢?难道他想在苇塘里搞什么名堂不成?看来今天的事情绝不是偶然的,只是不知道他们的打算究竟是什么。黄天威则在策划:趁这时候芦家不备,把芦伯才的闺女劫来作为人质,先把吴丽芝换回来再说。他悄悄儿把自己的主意跟叶超元一说,叶超元极力反对,他说:一则芦伯才被杀败逃回家去,必然有了防备,不是轻易能够得手的;二则刚才在东河沟交手的时候,他看见芦正乙伙儿内有一个熟人,当时不便招呼。但通过交换眼色,估计那人必定会设法暗中保护吴丽芝。这会儿绝不能轻举妄动,不如先回去商量出一个好主意来再作打算。经叶超元这么一说,黄天威才强忍下一口气,随大家一起回了村。  吃过了中午饭,黄天威、叶超元等一班年轻人全都来到柳望春家里,听他讲这三年的下落和外面的消息。柳望春只简略地讲了讲自己投了八路军、锦州战役中升了排长这些情况。他着重讲了鬼子投降后东北的局势,特别是他这次回来的任务。他说,锦州被国民党军队夺走了。他们八路军转入锦州外围各地方,发动群众,先从铁路沿线开始,从点到面,以农村包围城市,迎接全东北、全中国的解放。他这次回到凤鸣川来,是因为东大荒的地理位置在军事上十分特殊,也十分重要:这里是个百里地内不见人烟的荒原,藏起几万人马来看都看不见,离锦州、铁路、海口又都不远,还有小火车可通,像这样有利的地理位置不掌握在手中,将来一旦国民党军队败退无处可逃,就会勾结东大荒的恶霸、土匪钻进苇塘,负隅顽抗,甚至化官军为土匪、海盗,专门在我们背后捣乱。军分区首长看到了这一着,特意把熟悉东大荒情况的巩则生和他找去,给他们一个特殊的任务:叫巩则生担任县大队的大队长,带三个连的兵力驻在离东大荒不远、群众又已经发动起来了的阎庄子以及附近几个村子中,单把柳望春派回凤鸣川,要他把穷苦百姓组织起来,发动大家严密监视芦伯才之类的恶霸地主跟苇塘里面的大小杆子和盘踞在铁路沿线的国民党军队有什么来往勾搭,条件成熟了,就以村为单位组织武装力量,保卫村子,配合县大队阻挡反动势力进入苇塘。  大家听了,不由得欢呼跳跃起来。几个与芦家有世代冤仇的姑娘小伙儿,听说共产党八路军派人给他们撑腰作主来了,更是高兴。根据芦正乙今天霸住路口不许人进塘去打苇子的现象来分析,大家都认为:一定是芦伯才听到了八路军转入地方的消息,慌了手脚,派人在苇塘深处建立秘密据点,或转移财物,或勾结股匪,以作负隅顽抗的准备。大家七嘴八舌,你一句我一句,都主张先把凤鸣川穷人自卫队凤北岭小分队成立起来,派出侦察小组,分头去探明芦伯才的据点设在什么地方,吴丽芝被藏在哪里,以便决定如何营救和行动。下一步,各人都回去动员父母亲戚邻居朋友,把凤鸣川穷人协会也成立起来。  柳望春在凤北岭土生土长,那一班光屁股哥儿们谁是什么脾气,谁是什么秉性,谁的胆子小,谁的肠子弯,谁的仇恨大,谁的苦水多,他心里都有一本细账,所以才敢在军分区司令面前接受这个单枪匹马闯回东大荒来的特殊任务。谁会想到,回家的头一天,就遇到芦正乙结伙儿生事,仗势欺人,激起了民愤。不过,正好借此因头,趁热打铁,把群众先组织起来。队伍组织起来不难,难就难在没有枪上。转念又一想,这也没有什么,八路军不就是从无到有,从弱到强,用小米加步枪打败了飞机加大炮的日本鬼子,从敌人手中缴获武器来武装自己的么!他鼓励凤鸣川人也要发扬八路军的这种传统,先用大刀宝剑跟恶霸土匪们斗,从敌人手中夺过洋枪来武装自己。……  这一夜,年轻人的聚会直到深更半夜之后,方才散去。 正文 第 四 回 绝处逢生,吴丽芝土匪窝里遇好汉 大获全胜,小分队夜半偷袭得枪支 芦正乙押着吴丽芝,手下的二十多个人抬着十几只箱子,沿着一条不是路的路,直往苇塘深处走去。 这是芦伯才第一批转移到苇塘里去的财物,原计划是天不亮就动身的,只为太太小姐们的财物太多,老爷又有不少贵重物品必须先走一步,搬运的人只有二十多个,群雌粥粥,争吵了半夜,直到天色大亮了,芦伯才发了火,这才决定第一批只运公中的物品和粮食,太太小姐们的细软放到下一批再运。一行人刚进塘,就看见叶超元、黄天威等人跟在后面也要进塘来。其实,芦正乙等人进塘的时候,叶超元等人并没有看见,他要是只顾自己赶路,不去管身后的事,叶超元等人无非先从近处下手割苇子,根本不会去注意前面进塘去的人是谁。有道是做贼的心虚,芦正乙看见身后的一伙儿人虽然肩扛钐镰,却又都带着刀剑,就疑心他们是借割苇子为名跟踪尾随的,一时慌了手脚,忙叫豁牙子出去阻挡,自己带领众人连箱子一起隐蔽起来。偏偏豁牙子狗仗人势,只会说大话抖威风,不懂得出点子把人引开,以至被人教训了一顿,狂叫着逃了回来,弄得芦正乙想不出头露面也不行了。双方经过较量、混战,趁王利同被杀对方乱了阵脚的当口,抢了吴丽芝,一声令下,全数撒进苇塘里。叶超元等人怕中埋伏,果然没有进塘搜索。芦正乙埋伏在附近,直等到柳爷爷带着时正中把人劝回村去,这才叫人抬上箱子押着吴丽芝继续登程。  吴丽芝双手被反绑着,嘴里被塞上一幅小褂子的前襟,不知是出于疏忽,还是怕她看不见路耽搁工夫,眼睛倒是没有被蒙上。芦正乙是个好色之徒,心里惦着吴丽芝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只为碍着四虎,没敢下手。如今既然天下大乱,东大荒成为国共日三不管的地界,那就又该是他芦家人出来坐天下了,他还有什么事儿不可以随心所欲地去干呢!所以,在他的心目中,吴丽芝一旦被擒,那就是他二少爷口边的食儿,不信她能逃跑了。  芦伯才自从探听到国共两党在锦州交战以后,首先想到的是自己身家财产的安全。为应付万一,十几天前他特地派了花仲伟和芦正乙带领一帮人在苇塘深处就地取材用苇把子支起了大小五个窝铺,先把贵重财物运来藏好,派人看守,再陆续运来粮食蔬菜,紧急时全家都可逃来避难。这叫做“凡事必须留有后路”,也可称做“狡兔三窟”吧。  芦正乙一伙儿到了苇塘深处的巢穴,把吴丽芝关在一间小窝铺里,交给一个老头儿看守,大家七手八脚,往窝铺里面抬箱子、扛粮食、卸油盐菜肉。刚刚忙完,芦伯才带着花仲伟和芦正太也到了。他们三个,原计划是跟芦正乙同行的,因为几个姨太太、少奶奶们打起嘴仗来没完没了,各自分头连威吓带劝慰地安顿了一番,动身又迟了一步。半路上突然见着了柳望春,三个人欺负他单身一人,就惦着把他收拾掉,却没想到三年不见,柳望春的武艺更加长进了,三个对一个,尚且抓他不住,砍他不着,后来又赶来两个“十三妹”,他们三个反倒吃了败仗,只好脚底下抹油,逃之夭夭。等到他们三个聚到一处,所幸芦正太肩头的刀伤和小腿上的狗咬伤都不太重,敷上药,包扎了一下,商量了一番,觉得苇塘里不能不去,看看前后没人,就又一溜溜进苇塘里来。  三人见了芦正乙,不免互相说起路上各自所遇来。芦伯才听说抓来个姑娘,顿时皱起了眉头:万一让她跑了,走漏了消息,岂不要误了大事?不如一刀结果了的痛快。四个人走去打开关人的小窝铺一看,只见吴丽芝双手被绑在背后,坐在一堆干苇子上,低头不语。芦正太说:只要把她的双脚也绑上,就不怕她飞上天去,暂且留下她,也许还有些用处。芦正乙一听,正中下怀,连连附和,又急取一根细麻绳来把吴丽芝的双脚也绑上了,这才吩咐老头儿好生看守,四个人回到中间的大窝铺来。  花仲伟不愧为花尾狐,他从柳望春的突然出现和黄天威等人公然敢于跟芦正乙一伙儿刀枪相对这些事情上猜想,一定是这些人也知道八路军就要来了,甚至八路军现在就已经进村,不然,他们哪里敢这么大胆?他还猜想柳望春很可能就是改了装的八路,正是他带领八路军进村来的。只是目前没有摸清对方底细,难于决定进退。他提出借建立凤鸣川自卫队为名,把黄胖子和赛周仓两股杆子召进村来,以壮声势,同时还可以公开往各村派粮派款,抓住柳望春,并趁机清查附近各村可有眼生的八路。只有这样,才能继续在凤鸣川保持芦家的声势,让黄天威等人不敢髭毛奓翅。  芦伯才听了,大为赏识,当即决定让正太、正乙兄弟马上带人分头去请。芦正乙心里惦着丽芝,推说自己和手下人都已经两天一夜没有合眼了,刚才又砍杀了一阵,人困体乏,不歇上半夜身子顶不住;芦正太肩腿两处负伤,也想先休息一阵,就说这件事情马到成功,只要他们行动快一些,就全办成了,倒是不用这样十万火急。这会儿上路,赶到头一个溜子天就黑了,反而不好办事。于是商定兄弟二人饭后早早睡觉,半夜过后,准时动身。这样,赶到头一个溜子,正好天亮,办完了一处,接着又好办第二处。  草草用过午饭,正太、正乙二人各回小窝铺倒头就睡。芦伯才和花仲伟也手捧铁匣提着铁锹各到自己的小窝铺去埋藏文契珍宝。对他们来说,这是绝对秘密的勾当,就连亲生儿子也是不能参与其事的。刚才芦伯才之所以要早早打发两个儿子上路,多一半儿也有这个原因在内。埋完了珍宝,两人这才放放心心地假寐了片刻,到底是老人觉少,天黑之前,吩咐站岗放哨的注意警戒,半夜之前叫醒大少爷、二少爷,就一起回凤鸣山吃晚饭去了。  冬天日子短,天黑得早。芦、花二人走后不久,天色就黑了下来。这时候,大小窝铺里鼾声此伏彼起。大少爷、二少爷早就有话在先:到了半夜,叫他们起来吃过宵夜就出发,在此之前,让大家多睡一会儿,因此除了瞭哨的之外,大多数人的这顿晚饭都免了。  在瞭哨的人当中,有一个叫郑天雄的,原籍河南,十八岁那年,河南大旱,饿死了很多人,他联络了二十四个兄弟,手持刀枪棍棒,带头冲进了为富不仁、屯粮图利的大财主家,抓住他一家老小,打开了粮仓,救济村民百姓,自己却从此流落江湖,当上了“平等大王”,专干“替天行道”的营生了。他就是叶超元给黄天威说的那个“明斗暗助”的熟人。至于叶超元怎么会认识这个人的呢?说起来,话又长了。 前面说过,清朝末年,芦、花、白三兄弟在凤鸣川一带这家进、那家出,专门祸害人家的大姑娘小媳妇儿,激起了众怒,终于被乡亲们全数抓了起来,痛打了一顿,赶出了凤鸣川算完事儿。这些正义的乡亲们中间,就有叶超元的爷爷。“洪宪元年”,芦柴棒变成了芦千户回到凤鸣川,在清剿杆子股匪为他自己抢地盘的时候,把叶超元的爷爷也当作土匪给绑在凤鸣山脚下一刀砍了。那时候,叶超元的爸爸才二十多岁,怕芦千户不肯就此善罢甘休,还要找碴儿生事,只好扔下妻儿老小,离家逃出,仗着有一身好武艺,真地当起杆子来了。那时候郑天雄正流落在关外,也入了叶超元他爸爸那一伙儿,两人义气相投,不久就成了生死之交。每次做了大“买卖”,叶超元他爸爸总是把郑天雄带到家里来躲风,因此叶超元从小就跟他熟识。叶超元开手学武艺,还是他爸爸和这个郑叔叔教的呢!后来,他们的买卖做得不顺手,叶超元的爸爸死在财主家看家护院儿的枪下,还是他来叶家报的信儿。隔长不短儿的,他经常送银钱来周济叶家的孤儿寡母,有时候也在叶家躲躲风。可惜事机不密,被芦家觉察了,暗地里送出信儿去,终于在五年前被抓进了大牢,判了个无期徒刑,送到抚顺去挖了三年煤,直到前年越狱逃了出来,深夜里潜进凤北岭,见到了叶超元,才知道是吃了芦家的亏。从此立志要报这三年劳工之仇。他更名改姓,辗转在左近几支小股杆子中当一名喽啰,再也没有在凤鸣川露过面。 这一次,芦家为了对付共产党,招募打手,不知是谁把郑天雄推荐给了芦伯才。芦伯才不但没有认出他来,反而对他十分赏识,视作亲信。今天早上在东沟口两阵对圆,叶超元一眼就认出了他,他当然也认得叶超元,两人虽不能通话交谈,但是聪明人只消丢几个眼色,各自心中就什么都明白了。 这会儿,郑天雄见天色已黑,众匪徒又大多在沉睡之中,就把帽子压得低低的,悄悄儿离开哨位,走到关押吴丽芝的那个窝铺前面,叫醒了正在打瞌睡的那个老头儿,换了一种粗嘎的嗓音儿说:大少爷要提审那张“女肉票”,叫老头儿快把吴丽芝脚上的绳子解开,他马上要带走。老头儿睡梦中被人叫醒,一听是大少爷的令儿,不敢怠慢,急忙摸着黑儿把绳子解了,把吴丽芝推出窝铺来,自己乐得掩上草门舒舒服服睡上一觉。 吴丽芝被推出窝铺来,抱定了与芦正太同归于尽的决心,打定主意不叫也不减,先赚得芦正太把自己的双手解开再作道理,却不料郑天雄把她带到了远离窝铺的一丛芦苇后面,一边给她解开绳子,一边在她耳旁轻声地说; “你快回去告诉叶超元,叫他在天亮以前带人到这里来端芦伯才的王八窝。过了夜半芦正太和芦正乙都要带人去通杆子,这里没有多少人,千万不要错过这个机会。四更天前后,我在这里接应你们,以三声水鸡叫为号,记住了吗?从这里出去,认准了那颗太白星,一直朝西走,你能摸得出去吗?” 吴丽芝做梦也没有想到会遇到这样的好人,连忙也压低了嗓音儿说: “一路来他们没有捂我的眼睛,这苇塘里的路迷不了我,只要不遇上野狼,我一定能把信儿给超元哥带到。大叔!给我留个名儿吧!您的恩情,我到死也不会忘记!” 郑天雄急忙把自己的单刀递到她手里,抱愧地笑了笑说: “这个,倒是我疏忽了。带上它,遇上有什么动静,也可以抵挡一阵。只是一定要记住,千万不能误了时间!见了超元,你只消说我姓郑,他就知道了。这里久留不得,你快走吧!”  吴丽芝不敢多耽搁时间,跪下给郑天雄磕了一个头,说了声:“多谢郑大叔!”站起来顺势往苇塘里猫腰一钻,果然是东大荒长大的姑娘,自小练就一身钻苇塘的本领,只见苇子尖儿一路朝西轻轻地摇摆,在那么静的深夜里,却听不见有什么响动,真像一只猫儿似的悄没声儿地就溜走了。  这边郑天雄等吴丽芝确实走远了,这才不慌不忙唤醒了换岗的人,吃过了晚饭,回到大窝铺去安然入睡。 等到芦正乙一觉醒来,看看天色已经断黑,这才猛然想起了吴丽芝,急忙掀开盖在身上的皮大氅,揉揉眼睛,钻出窝铺来。窝铺外面满天星斗,下弦月刚刚升起不久,看看三星,离半夜大约还有个把时辰,正是夜深人静办那件事儿的最好时光。想到大哥出主意把吴丽芝的脚也捆上,真是太可人意了。一边想着一边踅到关押吴丽芝的窝铺面前,见门口没人,骂了一句:“这个老浑蛋,不知死到哪儿去了!”又转念一想:“你不在更好,反正绑住了手脚的,不怕她飞上天去!”一面想,一面急不可耐地掀开窝铺门,一头钻了进去,伸手就摸,黑洞里摸着一个人缩作一团儿睡得正香,只当是吴丽芝,色劲儿一上来,不问青红皂白,伸手就去摸裤腰带。这一来,却把老头儿闹醒了,腾一下坐了起来,两个人几乎脑袋碰着脑袋。老头儿恼了,伸手一推,喝问了一声: 郑天雄急忙把自己的单刀递到她手里,抱愧地笑了笑。 “谁!闹什么!”芦正乙听出是老头儿的声音,也恼了,只当是老色鬼也起了淫心,走在他前面了,伸手到旁边一摸,并没有人,不由得无名火陡然升起,怒喝一声: “你这死猪,睡得倒香,叫你看住的人呢?跑到哪儿去了?”老头儿一听是芦正乙的声音,急忙分辩说: “二少爷,别发火儿,那张肉票,是天黑以后大少爷提走的,我还在这里等他送回来呢!” 芦正乙一听吴丽芝叫他大哥提走了,心里的火气更不打一处来,可又发作不得。 他大哥比他大六岁,从小就用拳头巴掌调教这个二弟,武艺倒是跟他大哥学出来了,怕大哥却比怕老爹还厉害三分。他大哥是个色中饿鬼,他也十分清楚;他这个淫棍儿,多半儿也是他大哥一手调教并亲自带他出山的。不过今天他做大哥的居然从弟弟口里夺食,可有点儿太不仗义也太不合乎“人情”了。他灰溜溜地退出窝铺,心里感到委屈,但又无可奈何,有口难言。他走到大哥的窝铺前面侧耳细听,似乎听到里面有窸窸窣窣的衣服摩擦声,更是怒火中烧,难于遏止。想起了爸爸要把她拉去砍了的时候,他大哥把她留下,说“以后也许有用处”,原来“用处”就是这么一回事儿,真恨不得一气儿冲进去把吴丽芝抢回来。可是想到吴丽芝不过是个俘虏,只不过是张“肉票”的身份,并不是他芦正乙的什么相好女人,这么说来,既然芦正乙动得,他芦正太同样也动得,并不存在谁占谁的便宜。如此说来,为了一张“肉票”兄弟翻脸,也实在太不值得了。只要经一事儿长一智,往后遇到这种事儿,也来个先下手为强,别再慎着就是了。他这么一给自己解心宽,气儿也就渐渐地消了下去。看看天色还早,就又钻进自己的窝铺里去,忿忿地入睡了。 等到半夜过后,做饭的做得了宵夜,把两位少爷和跟着上路的几个人都叫起来的时候,芦正乙看见他大哥,心里还觉着不是滋味儿,也不怎么爱理他。芦正太的小腿让黑狗咬了一口,当时不觉着怎么痛,睡了一觉,倒肿痛起来了。可是父亲的严命,又不能不去走这一遭儿,心里也不怎么受用。为此,兄弟二人各怀鬼胎,直到临出发前,谁跟谁也没有说上一句话。 吴丽芝提心吊胆地摸出苇塘,又一阵风似地扑进凤北岭,连自己的家门都没进,就直奔叶超元的家。乡下地方,灯油是宝贵的,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大都早早就上炕睡觉了。这时候已经十点多钟,整个村子在淡淡的月光笼罩下显得格外安静。 吴丽芝轻轻地拍了几下门,又对着门缝儿轻轻地叫了几声“超元哥”。叶超元年轻觉重,叫了几声没见有动静,略放大点儿声音又叫了几声。 这一回,把超元妈叫醒了,细一听,是个姑娘的声音,叫的又是超元,还真有点儿拿不定主意是去开门好还是不去开门好。后来听那叫声中显得非常焦急,知道不是儿女私情,这才下炕把儿子叫醒了,让他自己去开门。 叶超元一听是吴丽芝的声音,披上件棉袄光着大腿就跳下炕来开开房门蹦出院子去了。不一会儿就把吴丽芝领进房来。这时候超元妈正从炕洞内扒出火种来,烧上纸媒子吹着了把灯点上。灯光下,只见吴丽芝蓬乱着头发,小褂子被撕成了一块块,整个前襟都没有了,脸上被苇叶芦秆划破了好几个血口子,手里却拿着一把男子汉用的阔刃大刀。叶超元一看这光景,又见她没回家就先来找自己,已经猜到多半儿是郑天雄把她放回来的。等听完了丽芝的简单叙述,不禁接连拍掌说: “太好了!郑叔这个忙帮得太好也太是时候了!事不宜迟,你快回家换件衣服,喘口气儿,拿出你自己的称手家伙在家里等着我,我去通知望春和天威他们,等我们人齐了,再去叫你带路。这一场戏,没你还唱不成呢!” 说话的工夫,超元已经穿戴整齐,扎结停当,拿上了兵器,准备出发。这时候,叶秋珍也起来了,听说要去夜战,也非同行不可。超元说:这次行动,一者是在夜间,二者又在苇塘深处,凶吉难卜,因此除了带路的吴丽芝之外,其余的女队员全不参加,叫她和妈妈关门放心睡觉。明天一早,准给她带回好消息来。队长的命令,叶秋珍不能不听,只好作罢。 两人出了大门,超元顺路送了她一程,把她送到了家,回身就去找他的那一帮自卫队员。不过一袋烟工夫,一个个带着刀枪弓箭,都在两棵古柳树下聚齐。超元点了点人数,凡是通知到的都来了,独独缺一个赵四虎。超元说: “不用等他了,准在丽芝家里,出发吧!” 一伙儿人走到吴丽芝家门口,超元进去一看,四虎果然在那里。丽芝的爸爸妈妈不放心,一定要叫丽芝的两个哥哥启文和启武一起去,哥儿俩都已经扎结停当了。一行二十三人悄没声息地离开凤北岭,又悄没声儿地钻进大苇塘。这时候一弯月儿正在头顶上,虽然不那么明亮,但对这帮从小就钻惯了苇塘的年轻人来说,有这么一点点亮光,就已经足够了。好在这一条路已经有不少人来回踏过,虽然跟别的小路纵横交错,却仍然依稀可辨。吴丽芝怀着报仇雪恨的激越心情,矫健地走在最前面,脚底下轻快地迈着步子,不让发出些微的声音,眼睛注视着前方,耳朵谛听着左右,不许放过一点儿细小的动静,一颗既兴奋又激动的心,在怦怦地狂跳着。  一行人接近匪巢,还不到四更天。按照叶超元事先的分派,二十三个人分作四拨儿,四面包围了匪巢。这个临时性的匪巢,大约三十米见方,割下来的苇子,就地搭了七八个大小不同的窝铺。芦正太和芦正乙兄弟俩带走了六个人,这里还剩下二十来个人,四个人一班手持长枪站在四个方向“晾水”。初冬天气,下半夜的班儿不但最困,也最冷。一动不动地站着,时间一长,腿脚就会冻得发麻。四个家伙捂着棉帽棉手套,怀里抱着长枪在窝铺后面背风处转鹞子。要不是事先跟郑天雄约定,二十三个人同时一哄而上,五六个人对付他一个,还是对付得了的。不过那样办一者会有伤亡;要是惊醒了睡在窝铺里面的那一群,免不了要多费些手脚。因此,天气虽然越来越凉,露水也越来越大,二十多个人全都伏身在芦苇丛中,一动也不动。 将近四更天了,伏身在西面的李治才“呱呱呱”地学了三声水鸡子叫。守在西面的那个步哨急忙探出脑袋来侧耳谛听,却又没有动静了。过了十多分钟,李治才又学了三声水鸡叫,那个步哨倒还真认真,撩开了棉帽耳子走出几步再一次侧耳谛听,窝铺附近没有水沟,哪儿来的水鸡呀?这不能不引起了步哨的注意。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郑天雄装着出来解手的样子,半打哈哈地对这个步哨说: “别他妈疑神疑鬼的,这是水鸡子搬家!天气冷了,水鸡子也要从河沟里搬上岸来,找个干松地方过冬!你冷它不冷啊?” 李治才听见了,赶紧往旁边爬了几步,像是答下茬儿似地又学着水鸡子叫了三声。这一回,那步哨算是完全释疑了,就又缩着脖子走回了原地。他刚一转身,郑天雄在他身后猛扑上去,两只大手像铁钳似的紧紧掐住了他的脖子。那哨兵叫不出声儿来,一面用手猛抓猛抠郑天雄的脸,一面扭过身子来用膝盖狠顶郑天雄的下身。不动刀枪,一个对一个,本不是容易的事情,何况那哨兵比郑天雄还年轻十来岁呢!正挣扎搏斗间,叶超元、吴丽芝、李治才一伙儿六个人像狸猫似的蹿了出来。叶超元一边跑一边从裹腿里扽出了攮子,一跃上前,就往郑天雄掐着的脖子下方捅了进去。那家伙又挣扎了几下,终于老老实实地躺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了。  叶超元和吴丽芝赶紧拉着郑天雄的手轻声叫“郑大叔”,郑天雄却做了一个禁声的手势,不许他俩说话。他先踢了一脚地下的死尸看他断气了没有,然后帮着把子弹带解下来,交给已经拾枪在手的李治才。他把六个人带到另三个哨兵身后,交代清楚了,听他咳嗽为号,三处一齐动手,摸掉岗哨。 事不宜迟,郑天雄估计三处地方都已经准备妥当,躲在中间一个窝铺后面大声地咳嗽起来。与此同时,只听得东南北三面同时发出了“啊!”“唔!”“唷!”三声,三个哨兵全被解决了:叶超元和吴启文两个听到咳嗽声,突然从那“晾水”的土匪两边跳出,一把大刀架在他脖子上,一把尖刀对准了他的鼻子尖儿。那家伙大吃一惊,只是本能地“啊”了一声,吓得连第二个字都没有吐出来,就浑身筛糠,跪在地上,乖乖儿把枪平举起来了。叶超元刚接过枪,吴启文就把一团破布塞进他的口中。埋伏在东面的五个小伙子也一跃而起,两根麻绳同时套到了那哨兵的脖子上,连手带脚一齐捆上了。这个土匪算是命大,白捡了一条性命。再说南边儿。赵四虎听到咳嗽声响,从身后把一个绳套向那站岗的土匪扔去,一下子套住了脑袋,就手一拉,那家伙只“唔”了一声就倒了。四虎收紧绳子,那家伙张大了嘴也没减出声儿来,丽芝一跃上前,趁势把一团破布塞进他嘴里,就手把枪也抢过来了。埋伏在南面的六个人同时奔来,按住那个直翻白眼儿的家伙捆成了一个粽子。北边的最干脆:李治才和吴启武两个听见咳嗽声响,李治才抡圆了刚缴来的长枪往那放哨的土匪脑袋上砸了一枪托,刚“唷”地喊了一声,吴启武急忙挥起大刀一刀劈下去,脑瓜儿就开了。 二十三个人一齐攻到窝铺的正中,郑天雄先指点了哪个窝铺里有多少人,然后笑了笑对叶超元说: “劳笃,还得赏我一根绳子,把我也码上,要不然我可就现了。” “码”和“现”都是土匪黑话,一个是“捆”的意总,一个是“露马脚”的意思。叶超元笑笑说:“那就只好委屈叔叔一下了。” 说着,打腰间解下一根绳子来,把郑天雄背过手去捆上。这时候,另外几个人已经把看守过吴丽芝的老头儿和做饭的老头儿也抓来了,就跟郑天雄捆在一起,并点燃了几个火把,一哄涌进了最大的那个窝铺。  这里面横七竖八地躺着十五六个土匪,忽然听见十几条嗓子吆喝一声:“不许动!”接着就听见枪栓拉响,他们从睡梦中惊醒,睁眼一看,朋晃晃的火把下面,雪亮的刀剑中间,还有四支乌黑的枪口。群匪全都傻愣着,挺自觉地举起了双手。只有屠仁善还想顽抗挣扎,躲在一个人背后,悄悄儿地伸手想去拿靠在木箱上的一支七九步枪,这怎能逃过黄天威那双猎人的眼睛?只听“飕”地一声,一支细杆短箭射出,正中屠仁善的手腕。“啊唷”一声叫,他带着箭就把双手举了起来。  这一场突然袭击,从开始到结束没用上三分钟。柳望春叫他们一个一个走出去,用一根长绳子把他们捆成一串儿,然后就分头在几个窝铺里搜查起来。在大窝铺里,叠着两只大箱子和十几只小箱子,撬开来一看,大伙儿不由得惊呼起来。原来,那大箱子里装的全是崭新的三八大盖。一点,整十支。撬开另一只大箱子,里面也是一样的十支。打开小箱子,里面全是子弹。这些“宝贝”,是芦伯才在日寇投降以后用重金通过金城造纸厂的关系买来应急的,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拿出来。这事儿,就连运这些箱子进塘来的芦正乙和众匪徒们也不知道。  搜遍了所有窝铺,除了几袋粮食和一些油盐鱼肉蔬菜之外,并未发现有金银财宝。他们每人肩上挂一支长枪,扛一箱子弹,还把匪徒们的大刀也收拢来每人分带几把。  对这帮土匪怎么处置呢?既然都是投降了的,全杀了似乎没有必要,全放了又为时过早。叶超元出了一个主意:把匪徒们的双手捆在背后,再用长绳串成一串儿围着窝铺两头系死,让他们一个个背靠窝铺坐着。这样,他们互相之间谁也够不着谁,即便有人能挣开绳扣,也需要较长的时间,大伙儿可以安全撤退,不必有后顾之忧。反正他们都穿着棉衣棉裤,不致于冻死。  这一回,他们不必躲躲藏藏,可以大摇大摆地往回走了。这一行得胜之师,回到凤北岭,天还没有大亮呢! 正文 第 五 回 分枪编组,男女队员兴高彩烈学射击 推磨撕票,大小匪徒酒足饭饱齐出兵 这伙儿青年到底年轻,精力旺盛充沛,身上有使不完的劲儿。叶超元等一伙儿二十三人,半夜里起床,进苇塘去折腾了半宿,尽管回村来天还不亮,却没有一个人想要睡个回笼觉。他们各自回到家里,边点火做饭,边有声有色地跟家里人叙述这次出兵怎么打了个大胜仗,怎么杀了两个匪徒给王利同报了仇,又怎么把众土匪串成一串儿围在窝铺外面挨冻,要不是怕引起大苇塘着火连救都没法儿救,早把那王八窝点着烧掉了。——尽管天亮前后正是孩子们睡得最香的时候,用不着怕孩子们不知天高地厚会走漏风声,但是各人都遵守在进村之前柳望春和叶超元一再交代的“纪律”:关于得到二十五支枪的事情,必须严格保密,谁也不许泄露出去,不然,可就得按“军法”严厉处分。  可是,年轻人尽管嘴里没有把枪的事儿说出去,心里却都好像揣着一团火,谁也巴不得早点儿把枪分下来,三天之内就全都练成百发百中的神枪手。这帮小伙子们好像事先串通好了似的,不约而同地先后溜到古柳树下的柳望春家中来,要求他们的柳队长马上就进苇塘去发枪练枪法。 枪,虽然只是些三八大盖和七九步枪,但这在当时当地却是一宗极为难得可贵的宝贝。说邪乎点儿,一支枪简直比一个人的性命还值钱。正因为枪支弹药奇缺,藏在苇塘深处的杆子们为了获取对方的枪支而互相偷袭火并的事情时有发生。甚至于拜过把兄弟却又不是一伙儿的杆子头子,互相之间也得存三分戒心,不然,指不定哪一天正在举杯相贺握手言欢之际,就会白刃相见。连抢带命都叫自己的“结义兄弟”要了去。一支百十号人的中不溜儿杆子,能有二三十支确实管用的快枪,就算是实力相当强大的了。伙儿中那些背不上枪的非亲信的二流货色,就只能耍耍大刀片儿,靠祖传的“一身武艺”去“替天行道”。 正因为这样,芦伯才虽然千方百计瞒过了众人弄到了这二十支枪,却轻易不敢亮出来。也正因为这样,柳望春才与叶超元、黄天威商量,只能把缴获的大刀片儿带回村来,枪支弹药,不但暂时不能带出苇塘之外,各人回家,连提都不许提起。柳望春从部队里带来的一支二十响短枪,好藏好掖,不显鼻子不显眼,就随身带着,以作应急之用。  柳爷爷的三间土坯房,一间外屋,两间里屋,都不怎么大。头一拨小伙子们进来,娟子正在外屋锅台上洗碗涮锅,柳爷爷和望春、超元、天威四个人聚在里屋小声儿地商量着怎样分枪练枪的事儿。小伙子们一闯进来,四个“运筹帷幄”的决策首脑人物只好暂且不谈正事,一齐出屋来跟大伙儿扯闲天。其实,小伙子们都是憋着一个劲儿来的,说不到三句话,就扯到分枪练瞄准这个正题儿上来了。这一拨人七嘴八舌地刚把他们的意思说清楚,还没等队长们答复,第二拨儿人又进来了。他们听到了一些话尾巴,马上就“闲言少叙,书归正传”,接着第一拨儿人的话茬儿提出立即分枪马上练习的意见。二十来个人把两间外屋挤得连站脚的地方都没有,更别说是坐下了。看起来,马上分枪,已经成了大家共同的心愿。  怎么办呢?刚才的“四巨头会议”并没有开完,也没有作出决策。不过柳爷爷倒是肯定了枪支先不出苇塘、先不要传到外人耳中这两项措施做得对。他担心的只是枪支弹药做一堆儿藏在苇塘里,万一被人发现了做一锅儿端,可就有点儿太花不来。再说,这种千金难买的宝贝,数量又如此之大,紧急关头,是要靠它来保护全村老小的身家性命的,在野地里窝的时间长了,不妥加保养,一旦锈了潮了,上起阵来不是卡壳儿就是臭子儿,那可就后悔也来不及啦。所以他的意见,也跟这些小伙子们差不多:宜早不宜迟,作速分散保管,化整为零,各负其责,及早学会放枪,以便尽快派上用场。何况局势变化,有如风起云涌,今天难测明日,早一天武装起来,总比晚一天要好。  其实,三位队长的心里,又何尝不想让自己的小分队早一天用洋枪呢!只是他们考虑到刚刚端了芦伯才的王八窝,老王八必然会暴跳如雷,一定会钻头觅缝四处打听是什么人趁虚而入打他个措手不及,把武器缴了个干干净净。好在这种互相“吞吃”的事情在杆子们之间是经常发生的。芦伯才明面儿上并不是杆子,但他放着三进大瓦房不住,却要弄一帮人在苇塘深处搭窝铺窝着,别人拿这些人当作没旗号的杆子加以洗劫,他也有口难辩,有苦难言,更何况叶超元他们一者在黑夜间行动,二者虽在火把下面也都捂着嘴脸,并没有暴露真面目,只要自己人不把真情泄露出去,芦伯才一时间恐怕还想不到这些人头上来哩!有以上这些想法,所以柳望春当时主张先以静对动,来一个静观其变,等这阵风儿过去了,再去从容分发不迟。  现在的局面是群情激昂振奋,不但难劝难阻,也难抗难违。小分队刚成立,队员们大都是苦大仇深饱受芦家欺凌的小伙子,他们血气方刚,报仇心切,不顾大局,对于服从命令听指挥和组织性纪律性之类,还不懂得,更不习惯,过份的强迫命令,有可能变成泼凉水,从而影响到他们的积极性。考虑到这样一些前因后果,柳望春觉得在不违反大原则的前提下,多发扬一下民主也不见得就不好,当时跟叶、黄两位副队长一商量,决定同意大伙儿的意见,当天上午就发枪,进行第一次教练。具体方案由叶超元提出:天色大亮以后,小分队的全体队员三十六人各带钐镰绳索刀剑,依旧装作进塘打苇子模样,一起从北沟口进塘。  三十六个人,其中有十个是姑娘,刀剑拳脚上都来得,飞镖、套索之类的绝技,也各有所长,要不然,小分队也不敢让她们来充当哭鼻子的角色。但是到了具体分枪的时刻,却使她们很不高兴,几乎一个个全都噘上了嘴。原来,叶超元宣布的分枪方案是:全队分为五个组,每组五名男队员,两名女队员,共发五支枪。原则上归男队员使用保管,女队员也随组练习论法,但只算候补枪手。不过她们却比男队员多一项任务,要把组内每人一条的子弹带缝制出来,还要负责保管分余下来的子弹。五支七九枪,集中到一个组使用。队长柳望春兼教官,不列名五个组之中。  太阳升起来了,沐浴在初冬旭日阳光下的这一帮青年男女,不畏寒风拂面,不怕朝露湿衣,一个个手端长枪,或跪或蹲,有几个不怕湿不怕脏的,干脆就趴在地上,各自拣一处目标瞄准着。教官柳望春已经删繁就简地把装卸子弹和射击要领给大家反复讲了几遍了,这会儿队员们正在默诵三点成一线、目测距离、游表使用法等等要领,每个组里都由一个人出来边讲边做,由大家来共同纠正。有争论不下的,就去问教官。 大伙儿正练得兴致勃勃,热火朝天,忽然叶超元一拍黄天威的肩头,又丢了个眼色,黄天威知道他有悄悄儿话要说,就跟着他走到一旁。两人嘀咕了一阵,又把柳望春也招呼到一旁,叶超元颇为担心地说: “望春,咱们今天分了枪,也讲了打枪的方法,可单是这样瞄空枪,我看一辈子也学不会,倒不如马上来个实打实的,让大伙儿每人都放它几枪……” 叶超元的话还没有说完,柳望春就笑着摇头说: “不行啊,老弟!练枪法,可着急不得。不把托枪、瞄准这些基本功练熟了,就去放枪,这叫白浪费子弹。如今的子弹这么金贵,能这么瞎糟蹋吗?别着急,等再练上十天半个月的,咱们再商量实弹射击。不过那也最多只能每人打两发,还得找个开阔地,把靶子竖起来,好给每个人记上分儿。” 黄天威笑了笑,神秘地说: “超元哥的意思,不是实弹练习,而是去打活靶,而且就在今天,现在!” 柳望春被弄糊涂了,疑惑地问: “打活靶?现在?怎么回事儿?”叶超元调皮地笑了笑,点点头说: “对,打活靶,而且现在就得去,不去还真不行。昨天晚上,我听郑叔说:芦正太和芦正乙这两个小子是半夜过后分头出发去联络杆子的,请了土匪来,不是对付咱们就是对付乡亲。他们一回来,见自己的老窝儿叫人端了,枪一支也没有了,肯善罢甘休吗?可以想见,他们一定会到村子里去搜捕咱们。到了那时候,不论是咱们还是乡亲们,可就要吃大亏了。咱们不比大军,说开走就开走;咱们都是有家有业脚底下挂着磨盘的人,躲得了今天,也躲不了明天。这样看来,咱们一定得想个办法迎接杆子们一下。一者教训教训他们,叫他们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二者一定要叫他们相信王八窝是让另一股杆子端了的,不能让芦伯才怀疑到咱们头上来。这样,今天是逼得咱们不想开火也得开火了。办法是:在芦正太、芦正乙的回路上设下埋伏,只要他们人数不多,咱们就打。他们在明里,咱们在暗里,咱们能见到他们,他们见不到咱们,这是最有利的条件。咱们的人从来没放过枪,枪法不准,这是不利条件。不过我想,只要大伙儿全都瞄准了人多的地方打,就是乱枪,也能打死他们几个。只要一获小胜,咱们就赶紧撤。在苇塘里面,他们没有咱们熟,谁也不敢来追。怎么样?我的这个想法是不是有些道理?我的这个主意是不是合乎你说的什么战略战术?” 听叶超元这么一说,柳望春不由得暗暗佩服他的脑袋瓜子确实好使。他爹当了那么多年杆子,这些攻守埋伏之类的事情他打小就听熟了,而自己这个当了三年正规军的排长,大大小小打过几十仗的人,脑子里想的事情,却还没有这个庄稼汉子想得多,不由得有些自愧起来。他琢磨这原因,正是由于自己在部队里当兵、当班长直到排长,都是别人指挥他作战,叫冲就冲,叫上就上,至于每一场战争应该怎么打,自有上级首长作通盘安排,用不着他去费心动脑子。而现在的情况就不同了:这支三十六人的小分队,名义上归县大队领导,是有组织有系统的;但事实上只由他一个人全盘负责,而且直到今天,他这支小分队的建立经过、人员组织、武装配备、训练进程、行动计划等等情况,都还来不及向领导汇报。这么一想,他感到自己肩头上的责任确实比以前当一名小排长要重得多了。形势的发展也逼得他不能不多动动脑子了。刚才叶超元说的一席话,到底行不行呢?端了芦伯才的老窝,搜走了他的枪,杀了他两个人,给王利同报了仇,事情难道就算结束了吗?就可以挎上这二十五支枪天天练兵以应变了吗?事情显然没有这么简单。芦正太、芦正乙去联络的是哪一路杆子?共有多少人?什么时候回来,是一起回来还是分两批回来?这些情况,一概不清楚。还有,小分队撤离芦伯才的窝铺以后,那帮匪徒们怎样了?是不是已经挣脱绳索派人赶到凤鸣山去向芦伯才禀报了?郑天雄的情况又怎样了?他的里应外合是不是被人识破了?等等,等等,自己都没去过问,却心安理得地带领队员们到这里练起枪法来了。苇塘虽然大,这里虽然隐蔽,但是世界上的事情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万一被芦家的走卒或是哪股杆子发觉了,这漏子不就大了么?自己怎么疏忽到忘了在四周放上岗哨了呢?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周身冒出冷汗,烦躁起来,把领口解开,把帽子也摘掉,一任凉风吹凉他的胸膛,冷却他的脑袋。沉思了好久,他抓了抓脑袋,征询似地问: “照你们估计,芦正太、芦正乙什么时候能返回他们的老窝?” 叶超元迟疑地回答说: “这个,可很难估计准确时间,咱们一者不知他们去请哪路杆子,二者不知道人家是即刻起身还是另有耽搁。从芦家兄弟半夜里动身不等天亮这一条猜测,他们大概是想当天就把人家请来。要是这一步棋看对了,那我估计他们中午前后最迟到下午准可以返回。” 黄天威也补充说: “我估计他们今天早晚一定会回来。反正咱们每人都带有中午饭,就花一天工夫,等他们一下试试。等着了,让哥儿几个练练枪法;等不着,反正也不吃亏。怎么样?你决定吧!” 柳望春又沉思了一会儿,这才果断地决定说: “看起来。这个伏击打一下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留下四个人埋伏在东沟口苇塘内,如果有匪徒出塘去给芦伯才报信儿,要想尽办法把他干掉。反正他们手上已经没有家伙了,留下四个人满对付得了。其余人全去窝铺东边埋伏,听我的令儿行事,不许随便打枪。告诉他们,要爱惜子弹,不到时候,未曾瞄准,都不许开枪。还要注意隐蔽自己,到达目的地以后,要想办法尽量找到沟沟坎坎把身子藏起来,以免暴露目标,也可以减少伤亡。各组赶快集合,准备出发。” 叶超元和黄天威高兴地快步跑去高呼“全队集合”,柳望春眼望着刚刚学会了军事化行动的队员们迅速地持枪、跑步、站队,一面嘴里自言自语地说: “要是再有几包炸药就好了!哪怕就是手榴弹呢,也管大用啊!”  芦正太、芦正乙分头去请的两伙儿“贵客”,一伙儿四十人,一伙儿三十人。他们都是长年盘踞在东荒大苇塘里的亡命之徒,平常日子把眼线撤出去,瞅准了路子,一年中只消把人马拉出去做那么三两趟有油水的买卖,就够他们全伙儿人吃喝不尽的了。所以一年四季,倒是闲着的工夫多,“干活儿”的工夫少。四十人的这个溜子,大“兰把”姓黄,人称“黄胖子”,二“兰把”是个瓦刀脸的瘦长个子,姓任名杰。三十人的这个溜子,大“兰把”姓周名昌,长一部卷曲的络腮胡子,人称“赛周仓”,二“兰把”姓洪名长海,因他长着一个奇怪的尖钩儿鼻子,人称“红海椒”。这两伙儿土匪中,颇有几个武艺高强、生死不惧的汉子,每个溜子都有十几条长枪。大兰把、二兰把则都是双加料的家伙:身背大刀,腰掖短枪,而且据传枪法、刀法都非常厉害:任杰自称五十步开外打香头枪枪灭火,红海椒自称百步之内打飞雀弹无虚发。只是由于子弹金贵,谁也没有看见他们当众表演过,只是他们的心狠手黑,却是远近闻名。凡是被他们“光顾”过的店东富户和被他们绑过票的财主人家,提起他们来人人惧怕。 这两支杆子的老巢都在苇塘东北深处,相去不过四五里地。芦正太的计划是先近后远,兄弟俩先一起去见较近的黄胖,等说动了黄胖以后,再一起去请赛周仓。然后两支人马合兵一处,共同返回。要是有一处请不动,那就先带一支人马回来;万一两处都说不动,兄弟二人只好再辛苦一趟,往更远的地方去请另一支杆子了。 芦正太比芦正乙年长几岁,办事有心计,鬼点子也多,走在路上,他跟弟弟说:请将不如激将,到了黄胖那儿,只要拿些难听的话去损他,他那火炮脾气准保一点就着。芦正乙为吴丽芝的事余气未消,懒于应对,只说一切都听哥哥的。 一行人到了黄胖的窝处,天色已经大亮。“晾水”的小匪认得来人是芦家的两位少爷,悄悄儿地告诉他们说: “谢屯有家财主,上个月女儿出门烧香,让二兰把任杰在庙里看见,又打听明白了身份,半路上把那姑娘给抢回来了,开的价码并不大,只要两千块大洋钱。没想到那个土财主舍得女儿舍不得钱,一连剁了她两个小指头送去都不来赎人。招得黄胖发了火,立刻就要撕票①。倒是二兰把会出主意,说是盘儿挺亮②的一个大姑娘,不能让她白来一世,也得让她享点儿做人的福气,叫她尝尝推磨③的滋味儿。为了有福同享,他们把周爷和洪爷也请来了。昨天晚上四个人在大铺上喝了一夜酒,推了一夜磨,那张肉票早叫他们活活给撕了,他们自己也醉了累了,到这会儿还全都躺着起不来呢!” 芦家兄弟俩一听,也无可奈何,好在要请的四个土匪头子都在这儿,只得耐着性子暂且等他们睡个回笼觉再作道理。一等等到太阳都老高了,四个匪首连一个醒来的也没有。芦正太实在等不得了,说是有紧急事情要面见众位兰把,催着匪卒去把他们叫醒。那小匪被逼不过,只得壮着胆子去叫,一连叫了七八声,方才听见黄胖在里面暴躁地怒骂: “妈啦个巴子的,喊魂似地叫什么!天塌下来了还是怎么着?不告诉过你叫你没事儿不要来啰嗦么!” 那小匪挨了一顿熊,胆战心惊地小声儿回说: “回、回爷的话:凤鸣川芦家大少爷和二少爷在这儿等候多时了,说是有重要事情要面见众位兰把。” 那黄胖一听是芦千户家的两位公子清晨驾到,一者是多年的交情,二者既然是连夜赶来,想必又有什么好买卖惠顾,急忙推醒另三位匪首,提着裤子掩着怀地就迎了出来。好在他们这一路人物清早起来并没有洗脸、刷牙这些讲究,喝令小匪们进去把杯盘酒肉鸡骨头之类清出来,就把两位贵客请进去,跟脚门外的小匪又把酒菜送进来了。芦家少爷是这里的常客,深知杆子们的秉性脾气和待客的排场习惯,也不客气,两手一拱,就盘腿儿先坐 ① 撕票——土匪黑话;把抢来的人质杀死。 ② 盘儿亮——土匪黑话:指女人的脸蛋儿长得漂亮。 ③ 推磨——土匪黑话:轮奸。 下来。走了半宿夜路,已经又饥又渴,就举起杯来,略让了让,说了声:“谢众位兰把赐酒!”先一口喝干。四位匪首一齐举杯答礼,说了声:“两位贵客一路辛苦!”也把酒干了。 见面的礼节演过,芦正太不等匪首们动问,马上就开门见山地说: “我们兄弟俩连夜赶来,一者代家父向众位兰把问候,二者奉家父严命来向众位兰把禀报一件要紧的事情。自从大日本皇军进驻东三省以来,开矿山,修铁路,建工厂,不说士农工商各得其利,就是咱们身居东大荒的人,也各安生计,得益不浅。如今不知怎么一来,皇军打了败仗,咱东三省地面,不是被国民党接收,就是被共产党占据,对你对我,都是害多利少的事儿。好在咱们东荒大苇塘荒野偏僻,人烟稀少,不论是国民党还是共产党,都还没有来光顾过。据家父得来的消息说;共产党专门给穷光蛋们撑腰,跟殷实富户们作对,像你们兄弟们的买卖,更是绝对不能容许。一旦共产党得势,必将发兵来剿。所以家父的主张,咱们一定要联合起来,想尽一切办法,阻拦共产党,迎接国民党。家父想到的第一个主意,就是想把众位兰把和一众弟兄们全请到敝庄去,挂起‘凤鸣川自卫队’的牌子,打出保境安民的旗号,严防共产党暗中活动,将来一旦国民党中央军打过来,不但我芦家一门受益,就是众位兰把,也可以捞个营长团长的当当,强如窝在这苇塘里喂蚊子吃贴饼子……” 芦正太的话还没有说完,赛周仓就奓着胡子大摇其头说: “得了,得了!回去告诉你家老爷子,请他别尽打如意算盘啦!他这是惦着叫我们去卖命,白给他看家护院哪!” 黄胖也笑着不屑地说: “敢情你家老爷子眼下当着司令呢!张口就许愿,团长营长的乱封一气!我手下又没有千儿八百弟兄,这团长是那么好来的么?我看你家老太爷大可不必为我们兄弟操这份儿心。我们兄弟也大可不必放着自在不自在,自找不自在。我们这些人都是吊儿郎当懒散惯了的,没长着戴金刚箍的脑袋!” 芦正太连忙满脸带笑地把话头拦了回来说: “众位兰把先不要着急,听我把话说下去嘛!刚才说的那些话,无非都是家父一片赤诚之心,想与诸位共存共荣的意思。诸位兰把与家父交往日久,想必也知道家父的生平为人,绝不是那种只顾自己不顾朋友的小人。自从家父存下这个念头以后,就通知各家各户,每一垧地征银元一元,粮食一百斤,作为众位兰把到来之后的粮银。这区区之数其实哪里够用?大宗的还不是要由我家及街面儿上几家殷实富户支应么?可恼那帮穷小子们听了以后,纷纷质问自卫队由哪位好汉领头,征粮的不知底细,就把诸位的大号扬出去了。谁知那帮穷小子一听说自卫队掌盘子的是众位兰把,竟哈哈大笑起来说……” 芦正太说到这里,故意犹豫地不说下去。任杰见芦正太说话吞吞吐吐,撇着大嘴颇为不耐烦地问: “怎么样?那帮穷小子听说自卫队要由我们兄弟掌盘子,还不服气怎么着?” 芦正太装得挺碍于出口似的悄悄儿地说: “那帮穷小子,仗着会几下拳脚,口出狂言,不单不把我家父子看在眼里,捎带着连你们几位也骂在里头了。他们说:‘要成立自卫队,村子里武艺好的人有的是,用不着清一帮土匪来保境安民。’还说,不论你们哪一位,只要敌得过柳望春、叶超元和黄天威手中的那把刀,要银有银,要粮有粮,要是敌不过呀,下面的话,可就太难听了,不说也罢。” 芦正乙坐在那里半天没吱声,见哥哥运用激将法已经把四位匪首的火气逗了上来,冷丁来个火上加油,现编一篇词儿真事儿似地说: “有什么不能说的呀?这是他们说的,又不是咱们编的!人家不是还叫咱们把话替他们带到吗?咱们凭什么帮人家遮遮掩掩的?你不敢说,我替你说了吧!柳望春说:‘有朝一日逮住了黄胖,把他的眼珠子抠出来当炮踩。听个贼响!’叶超元说:‘擒住了周昌,敲掉他门牙听狗叫唤,叫他“赛周仓”变做“赛狗叫”’!黄天威说:‘我要是逮住了瓦刀脸和红海椒,就把他们俩的脑袋拉下来,一个当夜壶,一个当球踢!’哥,是这么说的不是?” 芦正太见他的爱弟杀出来劝降了,而且时间上、语气上都恰到好处,心中暗喜,不过表面上仍不能不装着生气地教训他说: “糊涂东西!尽管人家这么说,当着众位兰把的面,能这么照实学舌吗!三十来岁的人了,站起来六尺来高,还这么不知轻重,好不晓事!” 芦正乙的这几句瞎话,可算是把四个炮仗都点着了。只见黄胖呼地一下子跳了起来,怒火三丈地大骂说: “他妈啦个巴子!什么柳望春柳望秋的,毛孩子一个!我黄某人要不把他的眼珠子抠出来当炮踩,我就不是人!” 赛周仓气得一根根络腮胡子全奓煞起来,瞪着桂圆似的黄眼珠儿,一拳擂在小炕桌上,大叫着说: “姓叶的!我要不打掉你的门牙,听你装狗叫,我就是狗!” 瓦刀脸气白了脸,那脸拉得足有一尺来长,比马槽也短不了多少,斜着一双疤拉眼,急里白脸地说: “我要逮住了黄天威,拉下他脑袋来,白天当球踢,晚上当夜壶!二位大哥,这口气咱们不能忍,快下令儿吧!咱们马上去凤北岭,先杀了柳、叶、黄三家,再保境安民!” 只有洪长海听了芦家兄弟的这一席话,瞪着两只小绿豆眼滴溜儿乱转,直到三位匪首都发了火儿了,他却把个红通通的尖钩儿鼻子往前一探,龇着两颗黑黄的板锄大门牙嘿嘿一乐说: “三个乳臭未干的毛头星凑在一起说大话、吹牛皮,咱们用不着生这么大的气,也用不着三位哥哥亲自出马,等哪天兄弟我高兴了,顺路去照顾他们一下,管保把三颗脑袋都提回来。今天却是犯忌的日子,出去不得,先把这笔账记下,让那几个小子多活几天,改天再出马吧!” 原来,“盗亦有道”,土匪们凡是采花见红的,按规矩第二天只能窝着,不能出去“干活儿”。芦正太见自己兄弟俩好不容易搧起来的一堆儿旺火,很快就要让红海椒的一阵阴风给吹灭,忙又紧着搧上几扇说: “众住兰把武功盖世,枪法无双,东大荒人谁不知道?不过有道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武艺这东西,可是没有底儿的,强中还有强中手,能人之外有能人。就说这柳望春吧,小时候倒是练过几天拳脚,那功夫当然是浅得很,不值得一提;可是三年前不知他跑到哪儿去投了名师,学了一身本事回来,人说他身轻似燕,飞檐走壁,如履平地,一把刀舞起来,连水都泼不进去,尤其是那一手好抢法,人传他跑步打飞雀百发百中;飞马点蜻蜓弹不虚发。不过这都是听人家传说的,我可没亲眼见过,也没见他身上有枪。那个叶超元,是个文武全才,文犹过武,善于谋算,人称‘小诸葛’。那个黄天威,就是去年天齐庙庙会上打擂台得了魁首的那小子,武艺勇冠一方,无人敢敌。昨天家父思来想去,数遍了众家好汉,觉得只有你们四位还能对付得了他们,所以才特地着我们兄弟二人连夜来请。既然洪爷胆怯,不敢上阵,我们也不敢强人所难,这就告辞,去另请别家。不信偌大一个东大荒,就没有一家好汉能制服三个毛孩子的。四位兰把尽管放心,我们这一去,绝口不提来请过你们四位,更不会走漏一句你们不敢去的话,叫你们的一世英名……” 芦正太的再次激将还没有说完,黄胖和周昌就都坐不住了,只见黄胖粗着脖子红着脸,端起一个当酒杯的黑瓷饭碗来“啪”地一声摔在地下,唾沫星儿四溅地说: “他妈啦个巴子!老子撕一张肉票,有他妈的什么忌讳!王八好当气难忍,不宰了这三个臭小子,这口气我咽不下去!来人哪!传我的令儿,吃过早饭以后,留下五个人看堆儿,其余的全跟我出发!”回过脸去对着瓦刀脸;“至于你们敢去不敢去,听你们的尊便!老子管不着!” 瓦刀脸受了一顿抢白,哭笑不得,正要分辩几句,周昌先跳起来了,指手划脚地说: “老子又没去采花招风,守他娘的哪门子规矩!要走咱们两路人马一起走,怕死的不是娘养的!黄爷且等我一小会儿,我这马上回去把我的人带过来!”说着,披上大氅,也没招呼一声红海椒,开开门就走了。 红海椒一脸尴尬相,急忙也披上大氅,开门追出,一面追,一面喊: “大哥,等等我!大哥!……” 正文 第 六 回 乒乒乓乓,柳望春布巧阵旗开得胜 哭哭啼啼,芦伯才中埋伏折将损兵 芦家两兄弟带着四名匪首六十名匪徒直到十点多钟方才离开匪窟,一行人哩哩啦啦足足拉了有一百多米长,踩着苇塘里的小路往西南而来。 他们自以为苇塘之内都是他们的天下,毫无顾忌,有的说着下流笑话,有的唱着淫词浪调,叫人老远一听就明白这是一支土匪队伍。芦家两兄弟带着四匪首走在最前面,后面紧跟着几个带枪的亲信护卫。芦正太小腿被狗咬伤未愈,不能走得太快,后面的众小匪边走边闹,不到逃命的时候,是从来不肯快跑的。一行人直到下午两点多钟,才渐渐接近芦家窝铺。  柳望春等三十六人的埋伏点,在窝铺东面三里远的一条匪徒必经的小路南边,每人各找了一个既可藏身、又可从苇丛中观望动静的去处隐蔽起来,枪里都上着顶膛火,只等土匪露头,柳望春一声令下,就一人瞄一个排枪齐放。 正等得心烦,终于从东北方向隐隐传来一片杂乱的脚步声,其中还夹杂着说笑声、唱曲声、口哨声。大家一听,知道是这批送死的匪徒来了,一个个全瞪大了眼睛握紧抢,心里咚咚狂跳,嘴里却大气儿也不敢出。 这条埋伏线,柳望春伏在最西南的一头。估计匪徒从东北方向而来,必须等他们全部进入埋伏线以后,他第一个开枪,大家以枪声为令,一致行动。可是等匪徒们到了眼前,没有想到六十多个人竟会拉了这么老长。小分队三十六人每隔三米一支枪,也不过七十五米。按说,三八和七九的射程都可达一千多米,有效射程达五百多米,二百米之内,正是命中率极高的射程。但是这支小分队除了队长之外,谁也没有放过枪,因此不得不来一个短兵相接,把有效射程缩小到五十米之内。为了这样一个目的,柳望春不得不把匪首们从自己眼前让过去三四十米远以后,才取出二把匣子,对准了众匪首的后影儿连发了半梭子。  柳望春的论法,虽然不像芦正太替他吹的那么神,不过六十米的距离内打人,倒是有相当把握的。刚才的半梭子,一者由于面前有芦苇阻挡,二者由于匪首们身后有亲兵掩护,因此十几发子弹射出,应声倒下的几乎全是护兵,红海椒屁股上中了一枪,也倒了,瓦刀脸一听枪响,知道中了埋伏,刚拔枪在手,回身打算喊“趴下”,“趴”字刚出口,“下”字还未发声,柳望春又点发了一枪,子弹正好从他右面腮帮子穿过去,从左边腮帮子穿出来,连“啊哟”都来不及喊,忙把手枪扔掉,两手捂着腮,滚到死人身后藏了起来。倒是芦家兄弟和黄胖、周昌四个人命大,他们走在最前面,一听身后枪响,急忙就地一滚,就钻进苇丛中去了。这时候,小分队的队员们都已经各自瞄准了一个人,一听枪响,齐勾扳机。排枪声中,匪徒们有中抢倒下的,也有吓得趴下的,总之是一个站着的人也没有了。双方谁也看不见谁,虽然都手执武器,可是谁也不开枪,沉默了足有三分钟之久。除了十月的寒风吹进苇丛发出尖啸声和中弹的匪徒发出的呼痛呻吟声之外,什么动静也没有。双方都紧握枪把瞪大了眼睛在搜索着可供射击的目标,但由于双方都趴在地上,又隐身在芦苇丛中,因此谁也没有发现谁,谁也不敢探出身子去观察。双方就这样全都沉默着,就看谁更沉得住气儿。 过了五分钟光景,黄胖沉不住气儿了,他爬到周昌身旁,小声地骂着说: “他妈啦个巴子的,没想到都快到了,还会遭到伏击,又不知他妈的是什么人、有多少人!刚才咱们是在明里,人家是在暗里,咱们的实力人家全都清清楚楚,人家的实力咱们一概不知:这样的窝囊仗,他妈的怎么打!” 赛周仓奓煞着大胡子,也气极了,咬牙切齿地说: “打了一辈子猎,倒叫鹰啄了眼睛了!这一带是咱们的天下,哪帮瞎了眼的想来占咱们的地盘、跟咱们火并?他娘的,不管他,老子来个火力侦察,先打一梭子探探!”说着,就朝刚才打枪的方向擦地皮“哒哒哒”地横扫了一梭子。 这种小股子土匪队伍,枪少子弹也不多,平时背杆枪,多半儿为的是壮胆子,以备紧要关头应急救命,就是在做案的时候也以动刀为主,轻易不放一枪。刚才虽然遭到伏击,由于号令森严,不得到命令,谁也不敢开枪。这会儿小匪们听到大兰把打枪了,手里有枪的,就也一齐放了起来。其实他们全是盲目乱打,根本没有目标。说也真巧,其中有一颗子弹,正打在秦柏青的左膀上,血流不止。他自己用手捂住,旁边一个人爬过来,扯下一条布给他扎上了。 小分队在此埋伏之先,柳望春就下了严令:看不见敌人,不瞄准了,绝不许放枪。因此不管这会儿群匪乱枪齐放,大家全都沉住气儿两腿叉开平卧在地上一动不动,只见身前身后的苇子秆儿齐腰被打断,纷纷下落。刚打了一排枪,黄胖心疼子弹,也知道这么无目标地乱打毫无用处,就大喊一声: “停止射击!别瞎打了!” 众匪徒听大兰把下令,就都停住不敢再打。枪声一停,周围又是静悄悄儿的,什么动静也没有。又过了三五分钟,芦正太爬过来对黄胖和周昌说: “二位大兰把,看来他们已经跑了,咱们赶紧撤吧!从这儿到我们的窝铺,不过三里多地,到了我们那儿就什么都不怕了。” 黄胖撇了撇嘴,不屑地说: “打仗的事儿你不懂,不要多嘴。他们绝没有撤。他们站起来一撤,我们就能看见;我们要是一撤,他们马上就会开枪。你倒说说,他们到底都是什么人?” 芦正太不假思索地回答说: “那还用问,当然是柳望春他们啰!” 黄胖马上反问: “他们有那么多枪吗?他们什么时候学过放枪了?” 芦正太难于自圆其说,迟疑地回答: “对,是没听说过他们有枪。这么说来,难道也是黑道中人?” 周昌可沉不住气儿了,他那赛周仓的脾气一上来,就知道赤膊上阵,硬打硬拼。只见他虎地站了起来,大喊大叫地说: “好哇!我倒要看看,是哪家兄弟这样重交情、讲义气,竟敢来劫我周昌的道儿!兄弟们,拉开距离,搜索前进!”  众匪徒见赛周仓下了一个大胆的命令,自己却又站着光喊不动,一个个吓得胆战心惊,既不敢不爬起身来,又不敢第一个冲上阵去,带枪的,把子弹推上膛,平端着枪,猫着腰,弯着腿,硬着头皮往前进了几步;带刀的,把刀尖向前装出一副随时投入厮杀的架势,跟在带枪的后面前进。他们一步三张望地往前走了十几步,并没有发现动静,不由得胆子渐渐地大了起来,腰也渐渐地直了起来。再往前走了几步,离小分队的埋伏线可就只有二十多步远近了。 柳望春隔着芦苇听见赛周仓下令搜索,心中暗喜,两眼紧盯着影影绰绰摸上来的匪徒,正要开枪,忽听赛周仓扬着手枪在那里跺着脚咆哮: “奶奶个屄的,全他妈的是胆小鬼!是我的人,都给我直起身子来往前冲!” 柳望春听了抿嘴一乐,心里说:“你着急,先送你回姥姥家吧!”回手一枪,正打在他的右手上。只见他把手枪一甩,左手马上捂住右手,接着大喊一声:“快都趴下:开枪!”可是没等他自己趴下,柳望春的第二颗枪子儿“嗖”地飞来,赛周仓登时变成了死周仓,虽然依旧奓煞着胡子瞪着眼,却像死猪一样倒了下去,再也不会说话了。而他的那一声“开枪”,却有如给小分队下的命令一般,二十五支枪一齐响了起来:一片“嘎嗊嘎嗊”的三八大盖的枪声中,夹杂着几响清脆嘹亮的七九步枪声,在广袤的苇塘上空交织回荡。 正在搜索前进的众匪徒,没来得及开枪,就全倒下了。有被打中的,有被吓趴下的。没有死的匪徒,手中拿刀的,赶紧蜷起身子来装死;手中拿枪的,只知道没命地朝前面胡打乱放,也不管那子弹射向何方。奇怪的是,尽管匪徒们枪声不断,却听不见对方还击一枪。原来,柳望春有严命在先:只要敌人一趴下,看不见目标,就不许再放枪,只要把自己隐蔽起来就行。 黄胖见周昌不与自己商量就断然下令,不单他自己死于非命,还连累许多“弟兄们”非死即伤,心里极为恼火,又见众匪徒不惜弹药猛一通放枪,更加心痛,不由得大声下令: “别打了,别打了!都给我往回撤!”  众匪徒其实巴不得有这一声令儿,着急地撅起屁股往回就跑。聪明点儿的,学着匍匐前进的动作往回爬;埋伏着的小分队一见有人弓起身来,不管能否命中,各自分头又放了几枪。不知是打中了还是被吓着了,所有后撤的匪徒们全都紧贴着地面爬了起来。苇塘里面,长一根短一根的苇茬子像铁钉山一样,戳得众匪徒衣碎手破,可是为了逃命,也顾不得那许多了。  等到众匪徒连滚带爬地来到黄胖面前,枪声已经完全静寂。看看芦家两位少爷,早已经在双方沉默的间隙中溜出半里之外去了。黄胖鼻子里哼了一声,命人扶着瓦刀脸和红海椒,抬着赛周仓,再也顾不上中弹死去和重伤的“弟兄们”,像耗子一样溜走了。 柳望春又放了几枪,打中了跑在后面的几个匪徒,也等于催促跑在前面的匪徒们逃得更快一些。等看清他们确实跑远了,这才带领队员们出来打扫战场,从死伤匪徒的身上又缴获步枪五支、子弹和大刀片儿各若干。一场伏击战,小分队仅仅放了不到一百发子弹,就大获全胜。柳队长一声令下,全队安全撤退。  芦家两位少爷把这支狼狈不堪的败寇带到自己的野巢跟前,不禁又大吃一惊:原先瞭哨的人,一个也不见了,躺在哨位上代替哨兵的是两具死尸,那十几个亡命之徒,有五六个半死不活地半躺在向阳的窝铺前面晒太阳,另外十几个大约都钻在窝铺里面睡大觉了。芦正乙一眼看见巴正侯也张手张脚地躺在窝铺前面的干芦苇上,大踏步走上前去,一把抓住他前襟把他提了起来,喝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巴正侯见是自己的把兄,这才带着哭腔把昨夜四更天光景这里所发生的事儿细说了一遍。为了减轻他这个驻地二掌盘的失职之罪,他把来犯之众说成了不下百十来个,带有长短枪四五十支,而且又是在深夜之中摸掉岗哨之后趁他们在睡梦之中一哄而入的,双方实力太悬殊了,根本无法较量。偷袭者退走以后,他们被串绑在窝铺外面,无法自解,直到日上三竿之后,才有一个人挣脱了绳套,帮大家松了绑。屠仁善右手中了一箭,还自告奋勇出塘去报告芦伯才,至今未归,大伙儿正没主意呢!  这时候,芦正太也过来了,兄弟二人听了巴正候的一席话,正所谓“分开八片顶阳骨,倾下一桶雪水来”,呆在那里,半天儿都说不出一句话来。过了好一阵子,芦正太才问:  “除了打死两名岗哨抢去枪支和大刀之外,还损失什么?” 巴正侯眨巴着疤拉眼嗫嚅地说: “大小窝铺都搜查过了,把大箱子小箱子全抬的抬、扛的扛地弄走了!” 芦家两兄弟并不知道大箱小箱里装的是什么,只是从那沉重的份量上猜想一定是银元珍宝之类,如今全部失去,急得直搓手跺脚。芦正乙忽然想起了吴丽芝,急问: “抓来的那个小妞儿呢?” 巴正候并不知底细,反正人没了,总是让人家带走了,就顺口说: “也让他们带走了呗!” 芦正乙两眼一睁: “那么说,这一定是叶超元他们干的!” 巴正侯干咽一口唾沫,不敢说是,又不敢说不是。躺在一边儿的郑天雄有气无力地插嘴说: “我看不像,我亲眼看见那小妞儿是被他们绑着手捂着嘴架出去的,绝不会是她的自己人!” 芦正太这会儿也晕了头了,只是恨恨地说: “看来这又是哪一路不仁义的王八蛋拿咱们当作软柿子给吞吃了。这事儿不难查访明白,等爹回来了自有发落。咱们还是赶快安排远道来的弟兄们先吃喝休息吧!” 这时候,窝铺里的人都已经涌出来,听大少爷这么说,大家忙都三五成群地去搀扶受了伤的人。彼此都是久住东大荒的亡命之徒,又常有来往,不少人互相熟识,如今见他们负伤而来,一面把他们架进窝铺去包扎,一面动问刚才的那一阵乱枪是与哪家火并。芦正太、芦正乙亲自把瓦刀脸和红海椒扶进一间窝铺里去,取出珍藏的红伤药来给他们敷上。黄胖又气又恨,一面发誓赌咒非要把仇家找到抓来亲自开膛摘心不可,一面大骂自己悔不听洪长海之言,在这种背时的日子出兵,以致遇上这种晦气。话中有话,其实是骂给芦家两位少爷听的。事到如今,正太、正乙两个也无话可说,只得忍气吞声,吩咐下去,赶紧整治最好的酒菜上来给黄、洪两位首领压惊。任杰的大长瓦刀脸两边腮帮子各钻了一个窟窿,不仅吃不成酒饭,连话也说不成了。 一帮人刚吃完了饭,已经是下午四点,也就是事先约定芦伯才与众匪首们见面的时间。四点刚过了十几分钟,芦伯才带着他的三少爷芦正阳和花仲伟准时赶到了。他们刚进塘,就看见屠仁善血肉模糊地被人杀死在道儿上,手里还紧紧地捧着一把七寸长的匕首。芦伯才一见,吓出了一身白毛汗,只当是叶超元他们一定还在左近地方埋伏,心里暗暗埋怨芦正乙不该惹事生非,打死了王利同,抢来了吴丽芝,跟这帮穷小子们结下了冤仇,只有百害而无一利。想返回去吧,又是约定了下午四点在窝铺里见面的;往前走吧,心里还真有点儿嘀咕。年纪大了,年轻时代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闯劲儿早没有了。犹豫再三,这才在芦正阳的一再撺掇鼓劲儿下心惊胆战地溜到野窝前面。刚刚一探头,又见三具尸首直挺挺地躺着,一丝儿寒气从头顶心直透脚底心,周身上下的血全都凉了。众匪徒见千户大人两眼发直,身子摇摇晃晃,几乎跌倒,忙去通报。黄胖和两位少爷急忙迎了出来,来不及细问,两个架一个,把老爷子迎进了窝铺里面。  大少爷忙斟上一碗酒来给老爷子灌了下去,到底是土匪出身的人,离不开王母娘娘的救命水,一碗“壮胆汤”下肚,芦伯才慢慢地缓过气来,声音发颤地问这是怎么回事儿。黄胖气头上更说不清子午卯酉;芦正太一五一十把请来四位首领、共带六十弟兄、在半路上遭到伏击、死伤三位首领二十多兄弟的事儿先说完,接着又说昨天夜里不知哪里窜来一支杆子摸掉了岗哨把窝铺里的大小箱子全抢走了,还顺手牵羊把吴丽芝也带走的事儿说了个大概,最后说了说他自己的估计,认为这两档子事儿相隔的时间不长,距离不远,多半儿是同一伙儿人干的等等。 芦伯才一听窝铺里的大小箱子全部丢失,一阵心痛,芦正太下面说了些什么,他根本没听见。直到芦正太停了嘴,他才痛定思痛,带着哭腔连连跺脚说: “我的天爷!你们哪儿知道,那箱子里装的是二十支全新的 大少爷忙斟上一碗酒来给老爷子灌了下去,芦伯才慢慢地缓过气儿来。 三八大盖儿和四千发子弹哪!我搭这么多窝铺,用这么多人,为的就是守住这点儿本钱,往后一旦有事儿,才能保住自己,保住凤鸣川这块地盘哪!如今完啦!完啦!全都完啦!” 芦正太一听说箱子里装的是枪支弹药,反倒来了火儿,不满地顶了他老子一句: “我说爹呀!您老怎么越老越糊涂了?难道你就听不见我们兄弟几个天天嚷着缺枪使吗?你老这倒好,大批的枪支弹药不放在家里,却拿到这荒郊野地里来拱手送人!这不是守着烙饼挨饿、放着棉袄挨冻吗?手里有这么多枪,不但不拿出来交给我们,反而连亲儿子都蒙在鼓里!我说句不好听的话,您这是老糊涂了,痰迷心窍啦!” 花仲伟坐在一旁,听芦正太这么数落他爸爸,有些看不下去,也有些过意不去,急忙接口说: “大侄子这话可就说得有点儿不知轻重了。买枪的事儿是我经手的,运到这儿来的主意也是我和你爹两个人商量定的。你不想想:如今皇军投降了,国共两党都争着来抢东三省这块地盘,到底谁胜谁败,如今还难见分晓。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咱们的对策只能是一等二看,等看明白了谁胜谁败,咱们才能决定是用文还是用武,是烧香还是开枪。国共两党,一个有机械化,行动迅速,一个靠两条腿,神出鬼没;都是说来就来的神行太保。咱们要不事先把枪支弹药、金银财宝和粮食药品之类运出来藏好,赶明儿凤鸣川突然之间叫人家占了,咱们觉着不对路子想要逃出来,可就无处可奔、无饭可吃、无枪保身啦!” 芦伯才听花仲伟把话说明白了,这才接着他的话茬儿说: “在此以前,咱们家里有过几支旧枪,这是早就公开了的,怎么能叫人家知道咱们家里有那么多枪?不管是国民党来还是共产党来,谁肯让咱们手里有那么多枪?小起码的,也得等咱们在适当的时候成立一支百把十人的凤鸣川自卫队,才能把这些枪扛出去。眼下时局动荡不安,倒也正是成立自卫队的时候了;百把十个人,也并不难凑,难的是必须先把柳望春、叶超元他们那一伙儿人降伏,给咱们出力;降不伏就把他们一个个收拾掉。这就是我叫你们专诚去请黄、任、周、洪四位首领带人来跟柳望春他们较量一番的用意。你们兄弟也都三十上下的人了,却一点儿也不知道天高地厚,为了一个姑娘,把他们的人打死了一个,还伤了好几个。冤仇越结越深我不怕,只是打了草惊了蛇,人家早有防备,咱们下手就难啦!你们还不知道吧?屠仁善已经被人在东沟口苇塘里干掉了。我猜想准是他一早赶回凤鸣山去给我报信儿,在塘口遇见柳望春他们,他手里又连把大刀也没有,白白叫人给收拾了。”说着连连叹气。 花仲伟忽然灵机一动,疑疑惑惑地说: “屠仁善被杀,如果真是柳望春他们干的,那我猜想昨天夜里来偷袭的,准也是他们。最初的来意只怕单是为了救回吴丽芝;扛走枪支弹药不过是无意中的发现,来个顺手牵羊。要是过路杆子干的话,苇塘里粮食也是一宝,为什么一点儿没动?至于说他们把吴丽芝绑着走,只不过是故意演戏给你们看,不叫你们疑心就是了。如果我的猜测不错,那我看只怕连半路上打伏击的也是他们。你想,他们手里有了枪,又从哪位弟兄嘴里问出了大侄子他们兄弟的去向,还不趁热汤下第二锅面吗?” 芦正乙刚才让爹训斥了一顿,心里还有些不服气;听了花仲伟的一番话,更不以为然,结结巴巴地分辩说: “要说屠仁善叫叶超元他们遇上被杀,这我相信;要说偷袭和伏击也是他们干的,我看那几条穷棒子未必有这么大的胆子!再说,这些土包子们只会耍几路大刀片儿,洋枪连摸都没有摸到过,谁能一拿到手就会使?”  花仲伟相信自己的推断,见芦正乙怀疑,就寻旁证说:  “二侄子要是不相信,只要上凤北岭去看着吴丽芝在不在家里,一切就都明白了。” 芦伯才皱了皱眉头,一时也难于肯定是非,就打个圆场说: “对,吴丽芝是不是叫叶超元他们救走的,明天我叫时守中去凤北岭探听一下就知道了。不管这偷袭和伏击是他们干的也好,不是他们干的也罢,这一帮穷小子不除,总是咱们的心腹大患。如今黄贤弟的人马既然来了,这件事情还得仰仗贤弟的鼎力!周贤弟为我尽义,任、洪二位贤弟为我挂彩,我心里更是悲痛难安。他们的丧葬和治疗事宜,统由芦某妥善办理,黄贤弟不必挂心,先在这里好好儿将养些日子,待我派人把底细摸清了,再来请你出兵,为周贤弟他们报仇!” 黄胖遭到惨败,又羞又恼,听芦伯才如此说,恨得连连跺脚说: “只要查清了是谁胆敢占老子的便宜,老子不一刀一刀片了他,誓不为人!他妈啦个巴子的!……”  芦伯才回到家里,气得七窍生烟,咬牙切齿,发誓要报今日之仇。正要着人去请花仲伟、时守中等人来商量对策,忽报白叔炎派专人前来下书。芦伯才一听是久无音讯的三弟突然有了消息,立刻舒展眉结,一迭连声忙叫快请。下书人进来,一手还提着马鞭,看样子是骑快马赶来的,一手打怀里摸出一封信来,双手呈上。芦伯才也来不及去取眼镜,急忙拆开,眯着眼睛看了起来。只见那信上用核桃大的字歪歪扭扭地写着:  伯才如胞兄大鉴: 一别三十余载,未通音问,并非小弟忘却患难之交、手足之情,实因军旅生涯,飘忽无定,且又一事无成,羞以落魄景况报闻大哥耳。前者小弟几经周折,刚在山海关保安司令部谋得一团长职务,上任伊始,即逢日军投降,并遭到共军突然袭击,几乎全军覆没,令人徒有生不逢时之叹。所幸天无绝人之路,不久国军即接踵而至,一战而将共军赶出山海关外,并将小弟之残部改编接收为中央军,补足兵员,任命小弟为中校副团长之职。现随军北进,暂驻锦州,唯军务缠身,无法亲身登门探望兄嫂及仲伟如胞兄等,望兄等当以国事为重,勿过于严责也。 此次日军投降之后,国共两党争收失地,现国党百万大军进驻东北,长驱直入,所到之处,共军节节败退。日前,蒋委员长传下手谕,令我军务必于六个月内荡灭关内外之共党共军,胜利在望,你我兄弟,相聚庆贺有日也。 目前形势,共军虽已被我军击溃,但有生力量并未消灭,据我方情报,确知彼等正向铁路两侧之城镇乡村溃退。我军集中精锐,先接收铁路沿线之大中城市,以保证交通枢纽畅行无阻,方能调集更多兵力下乡搜索残共,以图全歼。兄长所居,正是我军鞭长莫及而共军又不敢贸然深入之真空地带,在此期间,我兄处世,万万不可恃强过甚,一切以忍让为上。须知一者众怒难犯;二者共党最善于笼络穷苦百姓,蛊惑人心,一旦激起众怒,势将不可收拾也。为今之计,第一要积聚资财,暗中联络苇塘中的零散武装力量,伺机而动;第二要千方百计稳住穷人,尤其是有积怨宿仇的冤家对头,要以小恩小惠将其收买,暂且化干戈为玉帛,以免被共匪乘隙煽动利用。一旦东三省全盘由我中央大军控制,些许几个跳梁小丑,不难一网打尽也。 再者,驻守锦县之警备营营长马大富,系我之义子,此人少年老成,胆识过人,如兄长有用他之处,不妨就近相召,定能尽力报效。 总之,一切随机应变,谨慎从事。余不一一。恭问 近安! 三弟 叔炎敬上    民国三十四年 十一月十一日  看了这封来信,芦伯才心中豁然开朗。由于下书人急等回信复命,芦伯才一面叫人好酒好肉招待下书人,一面叫人把花仲伟、时守中和三个儿子都叫来,六个人在客厅边喝边商量对策,直到深夜方才散去。  第二天一早,下书人刚刚扬鞭动身,芦伯才就派人到凤鸣川十几个村落去把村中的头面人物全请到芦家大院儿的客厅里来叙话,烟茶瓜子招待。  时正中为了王利同的事情,已经到芦家来过三次了,每次的答复都是“芦老爷不在家”,连大门都没能迈进去。今天一早,见芦伯才派专人来请,还只当是为了王利同的事。进了芦家,见在座的不但有凤鸣山街上的知名之士,陆续还到了凤鸣川各村的头儿脑儿。时正中不知道芦伯才闷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坐在一边低头抽烟,连时守中也不理。 人到齐后,芦伯才走进客厅,先咳嗽一声,又拱手转圈儿作了一个揖,这才走到正中央主位上坐下,强装出一副笑脸儿来,慢条斯理地说: “众位乡亲父老,今天在下把诸位请到寒舍来,有几件要紧的事情想跟诸位商量。大家也都知道,自打日本人投降以后,到今天快三个月了,由于国共两党争夺天下,抢占东北地盘,咱们东三省的局面,到今天还没有安定下来。对咱们小小老百姓来说,谁掌天下,咱们管不着,咱们只知道谁掌着大印就听谁的令儿。如今共产党还没有掌上大印,天下还是老蒋的民国天下,政府也还是老蒋的中央政府,咱们今天当然也只能听老蒋的令儿。只是直到今天,国民党也好,共产党也好,谁都顾不上到咱们这个荒凉的穷地方来。也就是说,咱们凤鸣川地面,还只能由咱们在座的诸位来共同维持。在下身为维持会会长,今天把大家请来,就是要商量一下怎样继续维持下去,等待国民党政府和大军的到来。在此期间,凤鸣川人的当务之急,是要同舟同济,共存共荣。可是近几天来,由于种种原因,加上误会,已经接连发生好几起打斗不和事件,结下了冤仇,其中也有我们芦家人牵扯在内。为了表示我芦某人精诚团结的诚意,过去的事情我愿意一笔勾销,从今往后,不分贫富,永远和睦相处。希望在座诸位回村以后,向乡亲们善言转达我的心愿。不知诸位意下如何?”说完一面嘿嘿笑着,一面望着众人,等待回答。 在座的人们谁也没有想到芦伯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都在琢磨这话中的意思,一时间无人答话。时正中连找芦伯才三次,为的就是和解打斗,如今听他自己先提出这件事儿来,急忙趁热打铁,第一个拱手发问说: “芦老爷的善心美意,小老儿十分赞成。只是前天贵府上二少爷扬言禁塘,不许外人进塘打苇子,和我们凤北岭几个小年轻的发生了一场打斗,杀死了王利同,抢走了吴丽芝,还伤了七八个人,不知道芦老爷打算怎样收场,请当众明示。” 芦伯才听说时正中曾一连三次找上门来过,就料到他今天一定会提出这件事情来,早有成竹在胸,不慌不忙地回答说: “前天的冲突,纯属误会。东荒苇塘自古无主,四周又无围墙,想禁也禁不住。我那二小子前天进塘围猎,路遇凤北岭诸位后生少年,禁塘不过是一句笑话而已,想不到少年人气盛,竟为此交起手来,以致双方互有死伤。王利同伤重身亡,人死不能复生,在下除表示哀悼之外,愿意拿出银元一百元来交王家作为丧葬和抚恤费用,以了结此事。吴丽芝当时确被正乙擒入苇塘,不过当天就逃跑了。正中兄弟要是不信,请回村去到吴家一看便见分晓。至于双方受伤人员,那就只好各自医治调理了。有无钱无药的,我芦某人以乡谊为重,也可以资助一二,但求相安无事。如此忍让,凤北岭的小兄弟们,往后总该不再找碴儿生事儿了吧?” 对于芦伯才今天的出手大方,连时正中都感到十分意外。他虽然受柳爷爷之托,到芦家来从中说和,但也没想到芦伯才会如此痛快地认错认赔。心想芦伯才如果确实出于真心,从此不再仗势欺人,也是好事一桩。正沉思间,花仲伟见他不言语,插嘴说: “适才芦兄的话,乃是发自肺腑,出于真心。古语说:人为尊,和为贵,让为善,忍为高;相反,争则恶,仇则亡。只要大家各各退让一步,就可以变敌为友。正中老弟从中说和,更是功德无量啦!” 时正中听花仲伟的一番言语,似乎也颇在理,就接着话茬儿说: “今天芦老爷的话如果能够言行归一,那就太好了。大家都是凤鸣川人,尽管有贫有富,那是人各有命,不可违天;人与人之间,却不应该结仇相欺。如果芦老爷确有和解诚意,我时正中愿意卖卖这张老脸,两头说和。王利同家里,我去相劝。”  芦伯才听他话中还有些不敢轻信,又再次表示诚意说:  “正中兄弟不必犯疑,当着众位乡亲父老在此,我芦某人指天为警:凡我凤鸣川人,往后一定精诚团结,同舟共济,要有二心,天地不容!” 赌咒起誓,在盗贼匪徒中固然可以视同儿戏,但在当时的乡民们中间,却还是郑重其事,不可亵渎的。大家伙儿听芦伯才一反常态,不仅引咎自责,还设下了庄严的誓言,不由得全都深信不疑起来。当时会上又提出了另几个村中的几件争端的解决办法,不到中午即各自散去。  时正中回到凤北岭,先到王利同家把芦家愿意认错认赔的意思说了一番,又做好做歹地把王家说得点头认可了,这才踱到吴丽芝家来。  吴丽芝这两天一直藏在赵四虎家,不敢在村里露面。时正中走进吴家,问起吴丽芝可曾回村,启文、启武两个异口同声回说未曾回来,还口口声声要去芦家要人。时正中无奈,只得走来和柳老爷爷商议。柳老爷爷再次委托时正中去和芦伯才交涉,要想息事罢兵,必须及早把吴丽芝放回,否则哪怕鱼死网破,凤北岭全村人必将和芦家周旋到底。时正中一个下午又来回跑了两趟,由于在吴家确实没见到人,芦伯才理屈词穷,不得不答应派人四处寻找。时正中的奔走,依旧设有结果。  入夜,一帮小伙子又聚集在柳望春家议论日间芦伯才的所作所为,一致认为芦伯才愿当缩头乌龟,行的无非是一条缓兵之计。叶超元提出的对策是将计就计,藏起吴丽芝来跟他拖,先稳住他再说。柳望春正想回队去汇报一下工作,并带一些手雷回来,提出把吴丽芝带到县大队去暂躲一时,顺便学点儿医护常识回来,经征得吴家同意,当天夜里,柳望春、李治才、赵四虎和吴丽芝四个人各带刀枪,悄悄儿出村,往阎村方向摸去。 正文 第 七 回 张灯结彩,芦伯才广招同类庆大寿 先奸后娶,马大富登堂入室做新郎 转眼间进入了腊月。有道是“腊七腊八,冻死寒鸦”,正是一年中最最寒冷的时节。大雪封门的日子里,不论贫富,家家户户都关上大门盘腿儿坐在热炕上聊大天儿,一个烟笸箩放在炕中央由着大家扯过来拽过去,话题也跟着这个烟笸箩一会儿扯到东,一会儿又扯到西。 芦伯才可没有这种闲情逸致,喝过了腊八粥,一个人独坐在账房里闷头抽烟想心思。 他想起自从受到洪宪皇封当上千户来到这个凤鸣川以来,他实际上就是这里的皇上,百姓们个个听话,杆子们人人服贴,就连日本皇军开进东三省来以后,也依旧承认他在凤鸣川的权力,拿他当乡绅对待。唯独这一次日本人投降了,小小老百姓反倒不买他的账了,这是什么道理呢? 尽管这两个月来,他听了三弟白叔炎的劝告,对穷人们采取了忍让对策,表面上看来似乎是相安无事了,但他心里明白“我退一尺敌进一丈”的道理,知道柳望春的突然回村不会没有原因。有道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既然来了,恐怕就不是只报他一家之仇所能罢手的了。 他苦苦思索了好几天,终于悟出了一个道理:以前穷百姓们之所以能够服服贴贴地听从他的摆布,绝不是自己能力过人,而是背后有洪宪皇帝、有锦县的太爷、有大日本皇军在那儿撑着腰;如今失去这些靠山,自己成了没脚蟹,难怪穷小子们要来虎口拔牙、龙口拔须了。 照他原先的想法,是在这真空时期,拉几股有交情的杆子进村来,老百姓们就会老老实实地怎么说怎么听了。看起来,杆子只能当打手,不能当靠山,而没有靠山的打手,无非是血肉一堆而已,谁的功夫好、本事大,谁就可以吃掉他。  这时候,他想起了白叔炎信中提到的那个马大富。此人芦伯才虽然没有见过面,但也有所耳闻,知道他也是杆子出身,后来投了保安队,在山海关一带当营长,却没有想到正好在白叔炎手下,而且还是他的义子。这个人如今既然已经投了国民党被正式收编为国军的营长,而且就在锦县驻防,这岂不是送上门来的一座好靠山吗?  芦伯才左思右想,一想想到腊月十二是自己的生日,决定借这个好日子再办一件好事。当下亲笔写了一封书信,取出银元一百、锦缎十匹,叫管家四楞眼葛步清驾上爬犁进城去请贵客;同时又向左近几个村庄的头面人物发出请帖,准备到时候大肆热闹一番。 到了腊月十二日,芦家三个大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堂上挂起了大红寿幛,缀着泥金寿字,点着大红寿烛,张灯结彩,喜气洋洋,普通人家娶媳妇儿也没有这么排场热闹。 辰时过后,就已经有贺客穿着新衣带着贺礼前来拜寿了。芦伯才的这个寿庆,是一年一次往里收礼的日子,除至亲好友之外,凡是凤鸣川的佃户百姓,厚薄不论,都得给他家送寿礼去。只是今年有凤北岭人带的头,大部分百姓都不理他那个茬儿,还有一小部分百姓怕得罪了他招来祸事,仍跟往年一样把鸡鸭鱼肉给四楞眼送去登账。 到了十一点多钟,远近的贺客大都到齐了,这才见一溜儿高头大马拉着十几张爬犁喷着热气打着响鼻从西到东像一阵旋风似的急急奔来,在芦家大院儿门前勒住。从爬犁上下来五个军官和三十几个大兵,军官们一色儿的美式装备,大兵们则有持汤姆逊冲锋枪的,有持卡宾枪的,也有仍背着三八大盖儿的,四个传令兵,全背着木壳匣子。芦伯才闻报,知道是马大富到了,赶紧和花仲伟带着正太、正乙等四个儿子一起迎出大门外面来。见迎面五个军官,全都穿着一色儿的绿呢大衣,戴着皮手套,大檐帽底下一副硕大的绿色太阳镜,却不知哪个是马大富,只好远远就拱手作揖以示欢迎说: “马贤侄和诸位弟兄一路顶风冒雪而来,辛苦了,快请到上房先暖和暖和吧。弟兄们的住处也都安排好啦!快快请进。” 这时候,只见一位三十多岁长方脸的军官急忙脱去手套摘下墨镜迎前两步握住了芦佑才的手说: “想来您就是芦大伯了。小侄军务繁忙,拜贺来迟,还望大伯海涵。”  说着,先引见了他的四位结义兄弟:一位副营长三位连长。芦伯才也给他引见了花仲伟和正太、正乙四兄弟,然后三三两两嘻嘻哈哈地一起步入厅房。兵丁马匹等,自有四楞眼葛步清招呼不提。 今天芦家的三个大院子里共摆了十五六桌酒席,到处都是穿长袍戴皮帽的贵客在来来往往,嘻嘻哈哈,喧声笑语,不绝于耳。中午十二时整,厨役打杂人等把酒菜端摆就绪,众宾客论班排辈儿纷纷入席。马大富远道而来,又是贵客,当然跟寿星及花仲伟等人合坐一桌。花仲伟今天也是衣帽一新,坐在芦伯才下首,代表主人安了席,给各位贵客斟了酒,这才端杯在手,站起来致词说: “诸位高宾、贵客、至亲、密友、父老兄弟们!今天是芦老先生六十五岁寿日,各位大驾光临,真是上下增光,左右添辉呀!我代表芦老先生及合家上下谨向在座诸公致以衷心的谢意。”说着,向大家作了一个罗圈儿揖。在宾客们热烈的鼓掌声中,花仲伟清了清嗓子,提高声调,接着说:“芦老先生自打从京城返回凤鸣川以来,一向以慈善为本,爱土爱民,办事正直公道,待人宽宏大量。一生中仗义疏财,扶贫济危,修好积德,造福于世,从不知恃强凌弱,欺压百姓,真乃西天菩萨托体,南极仙翁转世也!现今六十有五,仍体强力健,不亚于青壮少年。来,咱们先为芦老先生福禄双全、长命百岁干一杯!”说到这里,带头先把酒杯高高地举了起来。 芦伯才忙也嘻嘻笑着,站了起来,举杯在手。大家一见,忙都举杯离座,喊着: “祝芦老先生长命百岁!” “愿芦老太爷千年不衰,万年不老哇!” 欢声笑语中,乱哄哄地嚷成一片。大家同时举杯,一饮而尽,刚刚落座,花仲伟接着又指了指身后的大座钟,又一次开言说: “诸位,诸位,请静一下,现在的时间,是古历十二月十二日十二时十二分,四个十二重叠之刻,正是芦老先生华诞之时,此乃千古少有之生辰八字,主福禄双全,寿长财足。来,咱们为芦老先生的吉日良辰再干一杯!”说着,早提壶在手,把桌面上的空杯全斟满了,又带头举起杯来。 大家反正是来祝寿的,拜年话人人会说,就又各各举杯在手,一边连声称赞这世间少有的生辰八字,一边干下了第二杯酒。大家刚刚放下杯子,只见花仲伟仍不落座,却指着芦伯才身边的马大富向大家介绍说: “诸位,今天还有一件大喜事,也一并向在座诸公宣告一下。想我芦、花、白三兄弟自打义结金兰以来,情同手足,只为天下大乱,白贤弟驻防边关,为国出力,未能与我等一起团聚。恰逢白贤弟的义子马大富马营长驻守锦县。今天专程前来凤鸣川,一者代表他义父向芦老先生祝寿,二者代表国军接收凤鸣川,从今往后,咱们凤鸣川就是中华民国的地盘,一切公私大小事端,概由芦老先生以乡长的名义暂行处置发落,再不是当年的三不管地带了。来,咱们为表示欢迎马营长的光临和祝贺芦老先生出任乡长再干一杯!”  大家一听,这才知道这几个军官的身份和今天芦伯才大摆筵席的真正目的。反正凤鸣川一向是芦伯才的天下,不管换了谁坐江山,都换不下他的势力去,大家也就乐得送个顺水人情,纷纷举杯祝贺。 一席酒,从中午十二点一直吃到下午三点多。大家正在酒足饭饱之际,忽听见东院里喝彩之声轰然而起,大家纷纷离席,踅到东院一看,原来是正大、正乙兄弟四人和黄胖等众杆子头目在弄刀舞剑,四面看的人围得水泄不通,看到好处,喝彩声一阵高似一阵,就跟庙会上打擂台一般热闹。舞过了刀剑,芦正太又命人把箭靶子抬出来放在墙根儿底下,兄弟几个轮流放箭,有中了红心的,也有射到红心外面去的。每逢一箭中的,喝彩之声就又轰然而起。这个余兴节目,本是芦伯才事先安排的,目的在于显一显芦家子弟的武艺,抖一抖他芦家的威风。 马大富见了,也想炫耀一下自己的好枪法,就叫传令兵取一支卡宾论来,上了一支短梭,站在五十步之外,发话说: “诸位兄弟的神箭神射,果然身手不凡。现在兄弟也来凑个趣儿,添一分儿热闹。我这梭子里,一共十发子弹,第一发打红心,第二发打第九环,第三发打第八环,以此类推,直到第十发子弹打第一环,要求成一字形都打在黑线上。打得准,诸位喝声彩,算是对兄弟的鼓励;打得不准,是兄弟的枪法没练到家,请大家不要耻笑。” 说完,托枪在手,连连扣动扳机,十声脆响过后,大家一齐拥到靶子跟前去看,只见果然如他所说:第一枪打在红心正中,其余各枪,都成一字形打在各环的黑线上,虽有几枪略略偏一些,但离黑线都不太远。于是一片彩声又轰然而起。马大富大步走到芦正太面前,把卡宾枪往前一伸,含笑说: “大哥的神箭固然奇妙,只是如今已经是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人家美国人连原子弹都造出来了,大哥还在用弓箭,实在落后于时代太远太远了。兄弟这支卡宾枪,虽然说不上是当今最厉害的武器,却也是美国制造的最新军火,不但射程远,命中率还特别高,在长武器中是最最轻便的了。我现在特地奉献给大哥,愿大哥带着三位令弟早晚练习,个个都练成神枪手。子弹不够了,只要招呼一声,我立刻派人给你们送来。”  芦家四兄弟没有想到马大富会如此慷慨地以枪相赠。四兄弟欢欢喜喜地谢了又谢,当即围着马大富要他讲解射击要领和拆卸方法,把所有贵客都扔下不管了。  下午五点来钟,贺客方才散尽,只剩下马大富带来的三十多个人还聚在一起掷骰子推小牌九玩儿。芦伯才见今天的场面不但热闹,而且一切都合乎自己事先的安排策划,心里十分高兴。现在是万事如愿,只欠最后的一招了。他在房里独自抽了一会儿水烟,就把胖老婆曹氏和二小姐叫来,当面吩咐了几句,这才打发人去请马大富。 马大富和他的四个把兄弟正在教芦氏四兄弟怎样使用卡宾枪,听说老伯相请,急忙抽身前来。芦伯才一见,虽然并没有醉,却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相迎,一个趔趄,几乎跌倒,他的胖老婆和二小姐急忙一边一个将他扶住。马大富也急忙迎前一步,把芦伯才扶到原来的椅子上坐下,眼睛却在二小姐的脸上身上连瞟了几眼,这才一面找了个地方坐下,一面关心地说: “大伯年长,又是酒后,行动请多加小心。” 芦伯才装出一副醉眼迷离的样子短着舌头地说: “你是远客,又是三弟的义子,我见了你就好像见到了三弟一般,心里特别高兴,尽管多喝了几杯,却没有醉。我心里什么都明白,你放心。只是小地方没有好东西招待你,多有简慢,有点儿过意不去,还要贤侄多多包涵。” 马大富懂得这是客气话,也奉承地说: “大伯交游广阔,今天贵客满堂,高朋满座,酒筵丰盛,非比一般。当年千户府第,气派确实不比一般哪!” 芦伯才苦笑一声说: “隔年的皇历,看不得啦!如今世道变了,我一个先朝的千户,除了有几间房有几亩地之外,谁还看得起我呀!今天要不是托贤侄的福,只伯连这个乡长都当不上呢!” 马大富连忙站起来毕恭毕敬地说: “大伯说到哪里去了。今后但有用到小侄之处,只管吩咐,虽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芦伯才感慨万千地频频点头说: “快坐下,快坐下。我芦家有了你这么个比亲骨肉还亲的贤侄,今后就不怕有人欺侮了。”说到这里,回头看了一眼二女儿,颇为动情地说:“丽呀!咱们家往后就全仗着你大富哥哥支撑照顾了。快替你爹谢谢你大富哥。” 芦二小姐听爸爸这么说,知道该是她出场的时候了,就害羞似地先抬起眼皮子来瞟了马大富一眼,急忙又低下头慢慢地往前走了几步,离得老远就站住了,轻轻地说了一声: “谢谢大富哥哥!” 马大富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本想上前跟她拉拉手的,又怕这偏僻地方不开通,闹僵了大家面子上不好看,所以只是略欠了欠身子,答了一句: “不敢当!做晚辈的,应当如此!” 芦二小姐瞅着马大富含情脉脉地微微一笑,不再说什么,又转身回到她爸爸身后站着。芦伯才接着又说: “丽呀!你大富哥身当营长,手底下管着四五百号人哪!他自己是个百发百中的神枪手,还有四个义结金兰的好兄弟辅佐他,都是当世的英雄豪杰,将来必成大事业的。” 马大富又一次逊谢说: “大伯过奖了!” 说到这里,芦伯才突然做出个要吐的样子,一抬屁股一低头,却又没吐出来。胖老婆和二小姐见了,一个忙给他捶背,一个忙把茶水端到他嘴边。芦伯才装模作样地喝了一口,摇摇头叹息地说: “哎呀,真是年岁不饶人哪!今天才喝了那么几杯,就顶不住啦!想当年……呃,呃,贤侄,对不起了,看样子我得躺一下才行,要不,可真得吐啦!” 他胖老婆见火候已到,忙把芦伯才扶了起来。芦二小姐假模假式地也来扶,芦伯才醉态可掬地指了指马大富对她说; “我进里屋去歇一会儿,别冷落了客人,你留下陪你哥哥唠一会儿,到时候张罗你哥哥吃晚饭。”说着,由胖娘们扶着进里屋去了。 这时候,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二小姐斜着身子坐在一张椅子上绕手绢儿,马大富坐在对面看着她,大家都没有话可说。过了好一阵,为了打破僵局,二小姐站起来,手捧茶壶,走到马大富跟前,把茶给斟满了,轻轻地说了一声: “哥哥,请喝茶。” 马大富欠了欠身子,用他最温柔的声音、最庄重的语调轻轻地说: “谢谢妹妹!请问妹妹什么芳名?” 二小姐头也不抬地回答: “我叫芦艳丽。家里都叫我小丽。”  “真是名如其人,妹妹确实又艳又丽,当之无愧。请问贵庚多少?”  “今天还是二十三,再过十几天,就该二十四岁了。”  “结婚了吗?”  芦艳丽半扭着身子半咬着下唇害羞似地微微一笑,却没有回答。马大富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孟浪,歉意地说:  “对不起,我不应该这样冒失。”  芦艳丽听了,却“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头一扬,妩媚地说:  “告诉你也没关系,我现在还姓芦。” 马大富见了这种媚态,半边身子都酥了,就大胆地挑逗说: “你我既然兄妹相称,就不应该这样拘束才是。大伯都拿我当亲骨肉看待,妹妹就不能拿我当亲哥哥看待吗?你不知道,我上面倒是有个姐姐,却没有妹妹,今天忽然间有了个妹妹,真不知道怎么高兴呢!” 芦艳丽发觉对方不但对自己有了好感,而且有些迷恋了,知道不宜于再装正经,就拿出她平日勾搭男人的全套本事来娇滴滴地说: “要是哥哥不嫌弃妹妹又粗又笨,那我就拿你当我的亲哥哥看待。不过你总也知道的,我已经有了两个亲哥哥了,他们都特别地疼我,你要是不能像他们那样疼我,我可就也不会像爱他们那样爱你了。” 马大富听了,心痒难搔,大了大胆子,一把抓过她的手。从自己手上退下一只硕大的金戒指来,给她套在无名指上,嘻皮涎脸地说: “做哥哥的疼不疼妹妹,不在嘴上,应该在心上。这点儿小意思,算不上见面礼儿,妹妹留着玩儿吧。赶明儿再来了,一定给妹妹带好东西来。” 芦艳丽等他把戒指戴上了,这才把手抽了回来,失惊打怪地问: “哥哥还要回县上去么?就在我们凤鸣川长住下去,该有多好?” 马大富微微地一笑,无可奈何地说: “这里有你这么个可爱的小妹妹,我怎么舍得离开?只是官差不自由,我们当兵的,就更加身不由己啦!不过你应该懂得,我守着县城,不让共产党打过来,也就是保护着你和你们整个凤鸣川的安全了。” 芦艳丽借机撒娇: “那你得常常来看看我,教我骑马,教我打枪。” 马大富连忙随口答应: “那个当然!那个当然!”  两个人又东拉西扯地聊了一会儿,越聊越亲热,越聊越近乎。其实他们两个,一个是色中饿鬼,一个是情场老手。这个芦艳丽,是芦伯才的填房曹氏所生。她的上面,还有个原配夫人生的大女儿,却未及成年,就夭折了。芦二小姐从小就是个夜来欢,半夜里还不想睡觉,一睡却要睡到大中午才起来,起来了也不洗脸梳头,一直要到吃过了晚饭,这才擦胭脂抹粉洒香水儿,满村里串门子去,走到哪儿香到哪儿,人们给她起了一个外号,就叫“夜来香”,败在她手下的男人,也不是一个两个了。因为有这么一节尽人皆知的风流债,直到今年二十六七岁了,还嫁不出去。今天是芦伯才看上了马大富手上有人有枪,又想借此把嫁不出去的女儿打发出去,因此再三嘱咐夜来香见了马大富说话行动要装得特别稳重。刚才两人相见,她装得也还真像个大家闺秀。后来父母一离开身边,她与马大富又越说越投机,虽然还不敢动手动脚,却早已经眉来眼去的了。只为芦伯才夫妇就在里间,他们两个都不敢放肆,好不容易捱到六点多钟,夜来香才盛情邀请马营长到她闺房去共进晚餐。一个是有心俯就,故意挑逗;一个是生怕芦伯才听见了不好做手脚,马上表示赞同。于是夜来香把马营长带到了闺房里,又亲自到厨下去端来好酒好菜,虽然两人都不饿,却面对面坐着一递一杯地痛饮起来。  论酒量,夜来香虽然及不上马大富,却也是锻炼有素,三杯五杯的还不至于玉山倾倒,不过今天她为了给马大富以方便,只饮了三杯,就装出一副天旋地转,不胜酒力的样子来。反正房内没有他人,马大富急忙离座去扶,夜来香借酒盖脸,顺势倒进了马大富的怀中。马大富还怕她不醉,搂着她又灌了她两杯。这一下子夜来香整个儿软瘫在马大富身上,真个是“烂醉如泥”了。马大富见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赶紧把夜来香抱到炕上去,回头插上了门,吹灭了灯,自己也宽衣解带,上炕去了。 从此一连三天,俩人形影不离,好得难拆难分。芦伯才见时机已经完全成熟,就托花仲伟和时守中做个现成的落花媒人,在腊月十五日替这一对儿野鸳鸯正了名份。少不得又要张灯结彩,广收礼品,大事铺张地热闹一番。 这一来,芦伯才招了个国军营长当女婿的新闻就在远近传开,芦伯才的乡长地位也就更加牢固了。  马大富在丈人家一住十天,腊月二十二日一早,原班人马回到了锦县。临行之前,给老丈人留下了五支步枪,作为护院儿上夜之用。这枪,名义上是暂借一时,里面的鬼花活儿,别人就不太清楚了。 正文 第 八 回 轰猪捉鸡,逼租逼债逼出两条人命 谢年过节,迎神迎客迎来一场风波 马大富腊月二十二日一早起程回锦县,并不是有什么紧急公事,而是接受了老丈人的重托,要他亲自去锦州把白叔炎请到凤鸣山来过年,三兄弟团圆欢聚。  芦伯才自从招了马营长为婿,他投靠国民党借重国军为自己扩大势力的第一步目的已经达到,决定趁热打铁,再把白叔炎请回来亮一亮相,也好叫远近贫富人等知道他芦伯才不单单是个大苇塘里的土财主,而是有个义结金兰的副团长坐镇锦州。只要国军白副团长一到,他说一句话,就有三斤重的份量,叫这些人不敢拿正眼儿看他;想动他芦伯才一根汗毛,先得摸摸自己有几个脑袋。为此,他才下了决心,要拿出比他庆寿更隆重的排场,来迎接他这个一别三十多年未曾见面如今已经青云直上的白三弟。  马大富带着随从前脚刚走,芦伯才就派他的大管家四楞眼葛步清带着一伙儿打手举着大刀、背着快枪挨门挨户地去收租要债。  自从芦伯才捧着洪宪皇帝的圣旨来到凤鸣川当上了千户以后,左近几十里之内已开未开的荒地就全都成了他芦家的产业。当时东大荒地多人少,开荒种地,采用的也是广种薄收的老办法。芦伯才听信了花仲伟的主张,为了笼络人心,不让已经迁来落户的人又迁往别处,也为了多招来一些人把这些从来没长过粮食的盐碱生荒地种熟,因此当初定的地租并不太高,佃户们只要肯出大力,勤劳一年,交不上租子吃不上饭的人家到底是少数。但是靠天吃饭的庄稼汉,一旦遇上天灾人祸,就免不了要欠租借债了。自从金城造纸厂建成以后,东荒大苇塘的芦苇成了造纸厂的主要原料,打苇子的季节正好又跟农时不相冲突,因此家里有劳力的庄户人家,入冬以后到开春以前,除了大雪飘飘出不了门的日子之外,都以打苇子为业。虽然卖给芦家的价格极低,指着芦苇发了大财的依旧是芦家,庄稼汉们收入并不高,但积少成多,加上他们大多勤俭,因此东大荒的百姓日子并不算太难过,一般说来,温饱二字大都还能混得下来。  古话说,十个指头伸出来不能一样长,人跟人比,有勤劳节俭的,也有又懒又馋的;命跟命比,有吉星高照一年四季没灾没病的,也有走了背时运老人刚死孩子又生的。因此,偌大一个凤鸣川,欠下芦家田租债款的,也有三四十家。  本来,由于时局紧张,欠租欠债的总和数字又并不太大,再加上白叔炎来信一再关照不要跟穷人和仇家结怨,芦伯才忙于转移家财,也没有心思顾及到这些小事上来。只为腊月十二庆了一次寿,腊月十五又招了一次亲,他芦家的声势忽然间又显赫起来了。为了抖一抖芦家的威风,也为了给穷人仇家捎个信儿,让他们知道凤鸣川依旧是他芦家的天下,他忽然之间心血来潮,叫四楞眼带人出去以收租要债为名,侦察一下各个村子里到底有没有共产党的地下武装,以便他见到白叔炎以后好决定下一步的行动。  芦伯才的长工班子中,力气最大的,要数赵世勤了。他扛起二百斤重的粮食口袋来,看上去就像扛一包谷糠那么轻松,挑一副三百斤重的担子,走三里五里地可以不换肩歇气儿,外号人称“赵大力”。但是他家里却最穷。他一家六口儿,老娘已经七十多,少吃没穿的,熬着心血过日子,瘦得只剩下一张皮包着骨头架子,走路早就佝偻着腰吁吁气喘了;老婆虽然正当壮年,可是在月子里着了凉,落下了病根儿,干活儿稍长稍重就腰痠背疼头晕气急;三个孩子,两儿一女,最大的男孩儿刚满十五岁,最小的姑娘才五岁,由于营养不良,还患有雀盲症,一到晚上就什么也看不见。家里住的是一间苇子把儿抹泥的破窝铺,四面透风,进门就是炕。这家人家,是十年前打关内逃荒来的,当时在凤南村随便搭了个窝铺,就住下来了。只是时运不济,刚到不久,爹就重病不起,接着老婆又坐月子,孩子没满月,老爹又去世了,走投无路,前前后后一共借了芦家六十块钱的阎王债,从此就落进了芦家的长工班子里。原指望扛几年活儿把债还清了租几亩地开荒自种,哪想到挣的工钱连孩儿、婆娘、老娘五张嘴巴都填不满;一年到头肚子里总是空着一半儿,更甭提攒钱还债了。十年来利滚利、利加利,六十块钱已经变成二百多,看起来赵大力这一辈子扛长活儿还不清的债,还得等两个儿子长大了接着还。  今年春天,赵大力媳妇儿勒紧裤腰带愣是从牙缝儿里省下了几块钱,加上去年一年四只老母鸡下蛋卖得的钱,买回来一头小猪。尽管这头猪也跟人一样全靠吃野菜过活,到年下却也长到一百二三十斤重了。正当赵大力跟着二管家赶车外出去办年货当脚力,大管家四楞眼却带着打手光顾了他家。四楞眼翻开账本本儿,算盘打得噼啪响,要赵家立即交出二百二十块大洋连本带利销账,急得赵大力媳妇儿跪在地上连连磕头求饶,吓得孩子们抱着妈妈哭嚎不止。四楞眼明知道赵家无力还债,装腔作势地吓唬了一阵,指使打手们轰走了猪,抓走了鸡,还翻盆倒罐儿地把全家仅有的一斗二升老玉米也给搜走了,急得老娘当时就晕了过去。 等到天黑以后,赵大力才回到家来,一看一问,登时气得两眼冒火,操起一把刀就要去芦家拼命。他媳妇儿死死抱住他不放,劝他说: “世勤哪,这可不行啊!那芦家是座阎王殿,他一家大小都会武术,手里还有枪,个个都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君,你去找他们拼命,不是白送死吗?” 赵大力正在火头上,哪里肯听?一面推他媳妇儿一面说: 媳妇儿死死抱住他不放,劝他说:“世勤哪,这可不行啊!那芦家是座阎王殿……” “反正是个死,也不能叫他们这样逼死!我杀他一个够本儿,杀他两个赚一个!要是老天长眼,一刀把那老狗宰了,我就大赚了!” 他媳妇儿哭着跪在地上哀求: “世勤哪!你我两个去拼去死都不要紧,你不想想咱俩死了以后,丢下这一家老的老小的小怎么办哪!求求你,你就看在老娘和孩子们的面上,忍了这口气吧!” 三个孩子听娘这么说,也都哭着扑过来抱着爹爹的大腿跪下了。赵大力进退两难,恨恨地说: “忍,忍!就算这口气忍得下去,可家里一粒粮食也没有了,这日子怎么过呀!”说完,扔下手里的刀,一屁股坐在炕上,两手捂着脸,也绝望地哭开了。 老母亲本来就已经被气得喘病大发,听着儿子的悲哭,心里更好像针刺刀扎一般,一边喘着一边爬了过来欲哭无泪地说: “世勤哪!这都是你爹和娘错打了主意,逃出了虎窟狼窝,又进了这吃人的活阎王殿!你爹一辈子土里翻,泥里滚,风里来,雨里去,不单没给你攒下半分儿家业,倒留给你六十块钱的阎王债,害得你整整干了十年也还不清!这不是你躲懒,是老天不长眼,是活阎王心太黑呀!”老人家说到这里,又气得喘作一团儿,儿子媳妇一个捶背一个抚胸,好一会儿方才缓过这口气儿来,又接着说:“孩儿啊!我已经是土埋到脖子的人了,死了倒许比活着强点儿,可这三个小的,可怜他们……你就让他们凑合着活下去,忍下这口气儿算了。”  老人家说到这里,一口气儿上不来,当时就翻了白眼儿。儿子媳妇忙着扎人中、掐虎口,也没能回过这口气儿来。可怜这个在苦水里泡了一辈子的老人,不仅大年没有过去,就连小年也没有熬过去就离开人世了。 赵大力一家围着尸体哭了半天儿,实在没有办法可想了,只得夹着一条粮食口袋摸黑赶到凤北岭那两棵古柳树底下,敲开了老柳爷家的门进去,没想到叶超元、黄天威他们正在柳家商量怎么接济赵大力等几家人家的事儿。直到这会儿,赵大力方才知道四楞眼在凤鸣山、凤南村和凤北岭一共逼死了两条人命,十几户人家当天就揭不开锅,二十几户人家过不去年,如今正由柳老爷爷出面,挨家挨户去凑粮食,先让这几家人家活下去再说。 这一晚上,赵大力和柳望春他们谈了足足有两个来钟头,这才舒开眉结,扛了一小袋老玉米豆回家来。第二天草草埋葬了老母亲,腊月二十四一早又回到芦家长工班里干活儿去了。 为了迎接白叔炎的到来,芦伯才命人宰了五口猪、十头羊、五十只鸡,又采买了时新蔬菜、干鲜果品、南北糕点和美酒佳酿。大年三十儿的一大清早,三个套院儿里里外外全都张灯结彩,大门外贴着洒金红纸的对联儿,上联儿是:休羡刘关张义结金兰继汉室三分天下;下联儿是:试看芦花白异姓手足协国军一统中华;横批是:今日桃园。正对大门的中厅里,陈设更是非同一般;氆氇红毡铺地,中间放一张大八仙桌,四条腿儿上四条金龙盘旋而上,桌面擦得像一面镜子,光可鉴人,八仙桌的两侧放着四张红木太师椅,太师椅的两侧扶手用螺钿精镶出两只凤凰,每只凤凰的尾翎都向上翘起,直达椅子的靠背顶端。八仙桌后面的墙上,挂着一幅刘关张的彩色画像,像前的香炉里燃着清香。芦家的老少爷们,一律新衣新帽;太太小姐们,一律穿红着绿,就连车夫、长工、仆妇、丫头,也要他们一律把最好最鲜的衣服穿出来,绝不许带一块补钉。芦伯才带着他的大儿子芦正太和花仲伟仨人挨门挨院儿查视,看看还有什么地方不如他的心意。一直查到大门外面,这才对芦正太和花仲伟两个说: “嗯,别的都还不错,只是门前这四个大红灯笼上,应该贴上‘恭迎贤弟’四个金字。” 芦正太听了,连忙叫人照办。过了中午,芦伯才发专帖去请的贵客们陆续到了。大家看见芦府今天摆出这样盛大的场面来迎接白团长,都伸长了脖子等待着,以便一观风采。 一直等到下午三点多钟,这才看见一辆小吉普喝醉了酒似地在雪道上一扭一摆地开了过来,车子后面,依旧是上次来过的那十几张马拉的爬犁。芦伯才闻报,赶紧带了花仲伟和子女贵客人等迎出大门外面来。不多久,小吉普开到了门口,车子一停稳,从车里先钻出马大富和一个年轻的副官来,接着跨出一个五十多岁、头戴大盖几帽、脚穿黑皮靴、身披草绿斗篷的军官。他双脚刚落地站稳,就除去手套,解开斗篷,身后的副官赶忙接过。只见他内穿草绿色将校呢的军装,肩上扛着两道杠两朵梅花,左胸前佩着两条五颜六色的功勋标,腰带上挂着一支加拿大手枪。大家见他五十多岁了,唇上却刮得精光溜滑,连一根胡子茬儿也没有,显得颇为神气。只可惜那双白眼球多黑眼珠少的死羊眼,把他的军人气概破坏了不少。芦伯才尽管已经三十多年不见他这位白贤弟了,可只要一见这双死羊眼,马上就能在万人丛中认出他来。倒是芦伯才和花仲伟身体发福了,又加上出迎的一群人全是长袍马褂,白叔炎一时间竟分不出谁是芦伯才,谁是花仲伟来,只好满脸含笑地迎上前去,混叫了一声:  “大哥二哥,咱哥儿们一分手就是三十多年,想得我天天夜里做梦都梦见你们。今天见到两位哥哥全都发福了,三弟我就放心啦!两位嫂夫人,身体可好?” 芦伯才多年不见白叔炎,禁不住悲喜交集,想到当年自己受到洪宪恩泽,封为千户时,白叔炎还在卫队里扛大枪,如今三十年过去,人家已经成了威风凛凛的中校副团长,自己却变成了土财主一个,反倒要奉承巴结起他来,求他庇佑,又不禁惭愧难当,动了真情,哆嗦着两手迎上前去,抓住了白叔炎的两手带着哭声说: “托贤弟的福,我们一家大小,贱体倒还康健,只是我老了,不中用了,一帮孩子们也全都不成器,往后全靠贤弟照应啦!”  花仲伟倒不像芦伯才那样伤感,上前去问候了安康之后,又把出迎的地方绅衿一一介绍引见了,这才兄弟三人手拉手地步入大门,在中厅的太师椅上落座。由于人多,有头面的贵客,坐在两厢的方凳上,中不溜儿以下的,就只能围成半圆站着了。 芦伯才敛悲露喜,满面春风,献茶敬烟之后,抱拳开言说: “今日年节,蒙诸位绅董贤达不弃,光临寒舍,不胜荣幸。恰逢我叔炎贤弟荣任国军团座驻守锦州,便道前来共叙手足之情,合家欢聚。我这贤弟,目光远大,征战多年,天下大事,全包罗在胸。芦某不才,愿借此机会,请白贤弟与我等一谈现今局势,以便启我愚鲁,矢志效忠于国军。不知贤弟意下如何?”  白叔炎今日衣锦荣归,受到两位义兄及当地父老如此盛情接待,不禁趾高气扬。听大哥这一通恭维,更是满心喜悦,摇头摆尾地显得不可一世。只见他冲大伙儿略点了点头又微微一笑,白眼珠子一瞟,开始了大吹大擂: “诸位乡绅父老,大家早都知道,日本皇军,不,鬼子,是在我国军的沉重打击之下,加上美国盟军的配合,在广岛、长崎扔下了两颗原子弹,这才被迫无条件投降的。可是那帮穷八路却想白占便宜,趁我军来不及赶到东北接收的空档里,先下手为强,抢占了我们不少地盘,要跟中央政府对抗,妄想夺取天下,真是一群不识天时、地利、人和的蠢才!如今共匪被我军一顿飞机大炮猛轰猛炸,再也站不住脚了,早就化作股匪逃到边远地区去啦。蒋委员长,”说到这儿,他突然站起来像一根棍儿似地挺立了一会儿,一言不发,在座的乡里人哪儿见过这个?不知他玩儿的是什么把戏,正惊奇间,只见白团座重又坐下,继续开口说:“蒋委员长传下手谕,命令我军务必在三个月之内消灭关内关外一切大小零整共军,一统天下,把受共匪残害的大大良民统统救出那个……那个什么深水坑和热火坑。这么大冷的天气,兄弟我特意从锦州大老远地跑了来,不是为了来吃顿饭的。要说为私,那是来拜会我的两个老哥哥;要说为公,那是专来给诸位宣传一下胜利的形势,希望大家听了以后,不要认为这是宣传。第一,要相信兄弟讲的句句都是大实话,第二,大家要精诚团结,拥护蒋委员长,人人都来反共产党,打八路军;第三,为了彻底剿灭共匪,大家还要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不打败老共,大家绝不会有好日子过。我的话就讲到这里。解散!——啊,不,请茶,请茶!”说着右手一伸,做了个“请”的姿势,自己却一屁股坐下了。 芦伯才听完了三弟的这一番慷慨陈词,赶紧站起来捧场说: “贤弟一席话,令我等顿开茅塞,真正胜过了读十年的书。我等早就听说,共产党主张共产共妻,杀富济贫,这对我等富有之家说来,简直是有我无他,有他无我,势不两立的。如今凤鸣川一带虽然还没有公开的八路出没,但我估计一定已经有小股便衣共匪悄悄儿地混了进来,专门造谣生事,挑拨离间,蛊惑人心,制造不和,用心险恶。面对这样的局势,我等应该作何准备,应该如何对待,就请贤弟直言指教吧。” 芦伯才一带头,众乡绅也都七嘴八舌地要求指教。白叔炎白眼珠子一转,依然以训话的口气说: “对付老共,明的容易,暗的最难。要知道:他们都是最最滑头的人,钻头觅缝,简直无孔不入,更会用小恩小惠收买穷苦百姓,笼络人心。所以我说,你们第一要多多宣传国军马上就要接收全东北的胜利消息,稳定人心;第二,你们各村富户,一定要精诚团结,一心一德,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共同对付村内的顽固赤化分子,发现一个,收拾一个,绝对不要手软;第三,还要成立一支自卫武装,首先侦查破获本地的土共,切断他们与外地的联络,如果发现有小股土共武装,还可以联合东大荒所有的游散队伍,来一个里应外合,把他们彻底消灭。只要诸位能保住东大荒,不让老共混进来打进来,一旦我军剿匪告捷,胜利占领东三省,在座诸位,就都是功臣了。” 众人一听,忙都点头说: “团座高见,我等一定照办。”  接着,这一群土豪劣绅就如何组织自卫队、如何派款、如何抽丁、如何买枪等事宜仔细商量了一番。——当时的国民党部队,只要一打仗,册上枪支弹药的丢失数、消耗数就全是稀里糊涂的,只有当官的心里清楚。白叔炎此来,当然又成交了一笔军火买卖,乐得他更是眉开眼笑,合不拢嘴。 看看天晚,芦家的迎神谢年盛宴开始,一众宾客,被分成上中下三等分别安置在中东西三个套院儿的厅堂和客房里,红烛高烧,人声嘈杂,席面上肉如山,酒如海,猜拳声,哄笑声,乱成一片。正欢乐间,忽听西套院“叭”地一声爆炸,接着西厢房亮起一片火光,不一会儿,火苗就窜出了房檐,又赶上西南风大作,火势由西南往东北蔓延,火借风势,越烧越旺。顷刻之间,西套院儿的西厢房全都着火啦。登时西套院儿的人全从房内蹿了出来,大喊: “失火了!失火了!快救火呀!” 芦伯才在正院儿中厅劝酒,一听失火,放下酒壶,跑出门外来看,西院儿里早已经火光冲天,照得满院子通红。众人出来一看火势不小,不免心慌意乱,有的人就想离席辞去。芦伯才一看不妙,赶紧强自镇定,对大家说: “众位不要惊慌,这火多半儿是孩手们放炮崩着了干柴,一会儿就会救灭的。咱们不必去管它,还是一起与团座进酒欢聚吧!” 众宾客见主人并不惊慌,也都强作镇定重又进门坐了下来。主客正要举杯,忽见一个人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上气儿不接下气儿地向芦伯才报告说: “大老爷,不好啦!进来刺客啦!火,就是那刺客放的。我们刚才去救火,看见一个人一闪身就蹿到了西上房前面,手里忽地又起了一团火,呼地一声就从窗户里扔进了上房,如今上房也起火啦!我们见有刺客,赶紧去追,没到跟前那人就不见了。现在大伙儿正在救火,二少爷带人追那个刺客去了。” 芦伯才一听,吃惊不小,正要细问,忽然又一个人跑来禀报说: “大老爷,可不好啦!东院儿上房也起火啦!我们到处找放火的人,到现在还什么也没找到。”  芦伯才虽然心急如焚,表面上依然装作十分镇静地说:  “正太,你到东院儿去看看,一面叫人救火,一面带人捉拿刺客。一定要把他抓住,叫大家看看他到底是什么人。” 芦正太应声离席而去。这时候,只听东西两个套院儿呼喊声、救火声、追人声此伏彼起,乱成一片。正院儿中厅里的上宾宴会欲罢不能,欲进无心,芦伯才急得一脑袋热汗,却又无可奈何。白叔炎觉得大煞风景,心中不悦,端杯在手,用白眼珠子瞟着芦伯才,阴阳怪气儿地说: “大哥,看来府上徒有那么多人,防范实在太松了。大年三十儿晚上遭人纵火,这可真是不吉利呀!我看,这绝不是什么偶然的事儿。这个放火的人,多半儿是冲我们国军来的下马威,而不是冲贵府上来的。” 芦伯才一听他的白贤弟话中已经颇带不满,连忙解释说: “叔炎贤弟,你未曾在此久居,有所不知,这东大荒一带的村民百姓,都是亡命之徒,一向冥顽无知,很难驯服。几十年来,大哥在此惨淡经营,软硬兼施,恩威并用,比起当年的百姓来,还算是驯服多了呢!今天的纵火,当然与国军无关,多半儿还是我家的仇人趁我宴客杂乱之机生事报复。贤弟不用多心。” 白叔炎鼻子里哼了一声,神气活现地对马大富说: “传我的令,卫队全部出动,一定要把放火的贼子给我拿住。我倒要看看他究竟是什么人,受谁的指使,要达到什么目的。”说着,拔出手枪,顶上子弹,叭地一声放在宴席桌上,好像他自己就要亲自动手似的。  马大富答应一声,正要往外走,芦伯才又加了一句:  “传我的话,不论是谁,有能活捉贼人的,赏银元五十元。还有,叫大家四面包围,不要打枪,一定要捉活的,好顺藤摸瓜,把共产党的黑窝一起端掉!”  马大富又答应了一声,刚要走出门外,只听“嘣”地一声,顺着吊起窗屉的窗户口扔进一团火球来,正砸在肉山酒海的宴席桌上。火花四溅,崩得人们身上全是油火,惊慌中急忙起身躲闪,只听“哗啦”一声,也不知是谁把大圆桌面一下子拱翻了,烛台也倒了,登时屋子里大乱起来。白叔炎赶紧去摸枪,枪可能是随着酒菜一起滑到地上去了,一摸没摸着,手上却溅了油火,烧得他一边甩手一边叫嚷。慌乱中芦伯才一把拉住他就往外跑,大家也争先恐后地夺门而出,这时候外面又有几个人闻声跑进来相救,彼此相撞,谁也看不清谁是谁,只撞得人们鼻青脸肿,东倒西歪,乱成一团。等到乱劲儿过去,点上灯烛火把进屋一看,地上只有碎盘子破盏,一支崭新的加拿大手枪却不翼而飞了,气得白叔炎大喊大叫,却又无可奈何。  二小姐夜来香挤出门来,见势头不好,赶紧往自己屋里跑。刚开门迈进一只脚去,后面有人一推,一个踉跄,跌进了屋里。等转过身来,房门已经关上,抬头一看,火光掩映中只见一把明晃晃的短剑架在她脖子上,一支乌黑的枪筒直抵她前胸,一个“妈”字还没叫出口,就吓得尿了裤子,软瘫在地上了。 这时候,屋子里的人全都跑到院子里来了。有帮着救火的,有帮着抓人的,也有光是虚张声势又喊又叫却不动弹的。折腾了半天儿,火总算救灭了,可是一个可疑的人也没抓着。芦伯才还不死心,吩咐正太、正乙兄弟说: “快,把全院儿各个角落都仔细搜查一遍,我就不信他会长翅膀飞了。” 可是打着灯笼火把搜查了半天儿,连茅房里都搜过了,仍是不见踪影。人们垂头丧气地回到屋里,马大富忽然想起这半天儿没见着他的爱妻,忙抽身来到后院儿。只见房门洞开,房里一片漆黑,声息全无。一脚迈进房去举起灯笼一照,只见芦艳丽面冲墙半跪在炕上,不知是冷的还是吓的,浑身抖得像筛糠一样。再一看,双手被绑在背后,嘴里还塞着一团破布,忙替她把布团取出,揭开绳索,一迭连声地问: “丽呀,你这是怎么啦?谁叫你在炕上跪着?” 夜来香见男人来了,半撒娇半委屈地一头趴到马大富的肩上哭着说: “刺客,是那个放火的刺客!看样子像男人,说话像女人,黑地里看不清面目。我看见失火了,想回屋来收拾东西,一进门就让那人用刀和枪逼到炕上,先把我绑了,又叫我这么跪着不许动,一动就要杀了我。” 马大富忙问: “那人呢?人哪儿去了?” 夜来香左右张望着说: “刚才还在这儿,就在我身后。” 马大富一听,不由得大吃一惊,急忙拔枪在手,举起灯笼往桌下和四角一照,什么也没有。他见门开着,怕门后有人,刚举起手来要去拉门,不提防“嗖”地一声,一把明晃晃的短剑迎面刺来,躲之不及,正中面门。马大富“啊好”一声,扔下灯笼忙捂住脸,血已经粘乎乎地顺着指缝流下来了。与此同时,只听得房门“咯吱”一声,恍惚看见一条黑影儿往门外一闪,就不见了。马大富也顾不得脸上的伤,冲门外“嘡嘡”就是两枪,一面追出门外,一面大喊: “抓刺客!刺客跑了!”  众人闻声,又都往这边儿跑来,只听见白叔炎怒喝一声: “什么人打枪?” 芦伯才也气冲冲地问: “谁乱打枪?不准放枪!” 马大富只好一手捂着脸迎上前去回答说: “是我,刚才刺客就在我房里,是他先用攮子刺伤了我,我才冲他开枪的。” 白叔炎余怒未消地问: “人呢?抓住了没有?” 马大富垂头丧气地答: “跑了。我脸上受了伤,枪打不准。” 白叔炎气儿不打一处来,骂了一声: “废物!面对面都抓不住,还说你是神枪手呢,快追!要活的,不许放枪!” 大家忙又四处乱找,芦伯才在后面边跑边叫: “千万不要打枪啊!这大年三十儿晚上群神下界,惊动了神灵可了不得呀!” 马大富又恨又气又好笑,但又无可奈何,轻轻地骂了一声:“无知的蠢才!”赌气回房包扎伤口去了。 芦伯才等人又瞎追瞎寻了一阵子,仍是一无所获。经过这一场折腾,谁也没心思再坐下来喝酒了,全都纷纷告辞而去。芦伯才在羞辱气恨之中送走了一众宾客,又带着七分懊丧二分惧怕回到了上房。这时候,他房里只有花仲伟、白叔炎和马大富三个人了。芦伯才一进门,白叔炎就气虎虎地问: “大哥,这件事儿是谁干的,你心里就一点儿影子也没有吗?” 芦伯才叹了一口气,悔恨地说: “唉!都怪我天生的菩萨心肠,手太软了,没有斩草除根,把他们早早收拾掉,如今是养虎为害,后患无穷啦!” 花仲伟疑惑地问: “大哥的意思是……?” 芦伯才极有把握地说: “这身手,这胆量,除了柳望春和黄天威,没有第三个人!连叶超元都没这样的好功夫!” 马大富连忙插嘴反驳说: “不对,刚才艳丽亲眼看见亲耳听见,明明是个女的,不是男的。”  屋里的人全都吃了一惊,这回倒是芦伯才有些疑惑了:  “要说女的有些功夫,又跟我家有些冤仇的,就只有柳玉娟、叶秋珍、黄芝兰三个了。可她们三个刀剑上的本事如何不要说起,还都是大姑娘家,谁也不会有这么大的胆子呀!就算她有这本事又有这胆量,她们的哥哥也绝不会自己在家里守岁却叫妹妹来干这种险事的!” 花仲伟沉思了片刻,自以为是地说: “我看这事儿多半儿不会是一个大姑娘干的。二小姐不是惊慌中看错了听错了,就是不好意思说她叫一个小伙子讨了便宜去。再不然,就是他们柳、叶、黄三家兄妹六人都来了,分头行事,只有一个人被二小姐撞上了。” 芦伯才也连连点头说: “对,对,对!不管他是男是女,也不管他是来一个还是来几个,总之这件事儿是柳、叶、黄三家人办的,绝不会错!” 白叔炎听了,颇为感慨地说: “我说大哥呀,咱们打了一辈子猎,今天倒叫鹰啄了眼珠子去,你说窝火不窝火?你们坐镇东大荒三十年,手里有刀又有枪,难道连几个穷小子都制不服他们吗?咱们当年的威风都哪里去了?” 受到三弟的谴责,芦伯才更其诚惶诚恐地说: “日本人一投降,我本想趁乱中叫人把这几家全收拾了的,一者当时事情多,顾不上;二者收到贤弟的信,叫我笼络人心,一切以忍让为上,暂时不要得罪那帮穷小子,我就又忍下这口气儿了。提起枪,贤弟应当知道,当年洪宪皇上赏的那十支,都是北洋军里用旧了的毛瑟枪,一枪只打一发子弹先不去说它,单说那子弹,也早就用完了。那样的老古董,如今是有钱也没处买去了。后来我千方百计地总算买到了五支七九步枪,一支铁公鸡手枪。那些没有子弹的枪,还不如一根烧火棍儿管用。直到如今还叫他们背着,无非吓唬吓唬乡下人罢咧!可惜的是我花费巨款购置来的二十支新三八大盖儿,藏在苇塘深处的窝铺里,不知道让谁抄了后路,连那五支七九枪一锅儿端了。我总疑心这事儿也是柳、叶、黄三家干的,可是一没赃二没证的,我也不能挨家挨户地去搜哇!”  听芦伯才说得这么可怜,白叔炎不但不同情,反而厉声数落说:  “我真没想到大哥晚年会变得这么窝囊又这么胆儿小!叫你笼络民心,不要过份伤害穷苦百姓,指的是安善良民。对那些聚众闹事、图谋反叛的匪徒,你不会拿他们当土匪抓起来砍脑袋呀?丢了枪,只要有了怀疑对象,为什么搜不得?二十几支枪,每支七斤半重,四尺半长,又不是箱子里柜子里能掖能藏的,只要搜出一支来,二十五支就全都回来了。这样简单的案子都破不了,往后还想在这东大荒立脚吗?” 芦伯才挨了三弟的一顿数落,有苦难言,只有干咽唾沫的份儿。花仲伟见大哥受窘了,出来打圆场说: “三弟久在行伍,哪儿知道我们在地方上做人的难处哇!再说,现如今的东大荒人,也不像三十年前那样好摆布了。每办一件事情,不管是正理还是歪理,总得打出一面‘理’字的旗号来,不问情由,一点儿理也不沾,上门就搜,搜得出来倒还好说,搜不出来,往后在这东大荒地面上可就真难立脚了。我们是这里的头面人物,不但要做头,还得顾全面子呀!” 白叔炎冷笑着说: “顾全面子,顾全谁的面子?远的不说,就说今天晚上的事儿,面子在哪儿?你们不觉得丢脸,我却觉得太丢脸了!堂堂一个国军副团长,连枪都耍丢了,叫我回去怎么交代!”  马大富也一个劲儿地敲锣边儿:  “对,咱们绝不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这个刺客,说什么也得抓住;这支手枪,说什么也得找回来!只要能抓到这个刺客,是刀山我敢上,是火海我也敢去闯!” 花仲伟嘿嘿地笑着,狡黠地眨了眨眼睛,压低了嗓子轻声地说: “有马营长的这句话在,三弟的枪,包在我身上,一定给你找回来,也不用马营长去上刀山闯火海,只消我花某人略施小计,管教那帮穷小子原形毕露,乖乖儿地连短枪带长枪全给我送回来!” 接着,他就怎么来怎么去地把自己的计策细说了一遍,得到了在座诸公的同声称赞以后,大家又补充了几项细节,确认为天衣无缝了,这才吩咐厨下再整治一桌酒菜,把正太、正乙等兄弟四人也叫来,八个人一起重新入席,算是谢年,算是守岁,也算是预祝正月新春噋到来的胜利。 正文 第 九 回 医巫同施,伪乡长装病布疑降 刀枪并举,武工队却敌战群魔 大年初一,整个凤鸣川的大小村庄都在议论年三十儿晚上火烧芦家大院、搅乱了迎神大宴会、盗走了白团长的枪又刺伤马营长的脸这件大新闻。有的说:这件事情选在大年三十儿晚上干,实在痛快。有的说:芦家丢那么大的面子吃那么大的亏,可真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儿,且看芦伯才如何报复吧!有的说:这个放火的刺客不知道是谁,听说还是个女的,这个人的本事比十三妹、吕四娘还要大。有道是来者不善,芦伯才要想找到这种来无影去无踪的侠客,只怕没那么容易。有的说:别看芦伯才又当上什么乡长了,那是他自己封的,不算数!如今东北大局未定,还不知道这一带的天下是哪家的呢!昨天晚上的事儿,谁敢担保不是共产党派人来警告他的?  总之,说什么样儿的都有,而且越说越神,越传越邪乎,早晨还只说是个飞檐走壁、穿房越脊如履平地的侠客,到了中午,几乎就变成是个高来高去,会隐身缩地土遁之法的剑仙了。  奇怪的是:芦伯才遭此奇耻大辱,却依旧跟没事儿一般,也不见他派人到各个村庄去追查缉拿。更奇怪的是:过了中午不久,芦伯才倚为靠山的白团长、马营长及其随行人员全都原车返回锦州、锦县去了。难道说,芦伯才这一次真地吓破了胆,不敢再跟仇人冤上加冤以免冤冤相报了么?  消息传到了凤北岭,柳望春马上就明白这件案子是谁干的了。昨天晚上,玉娟早早地就把有鸡、有肉、有鱼还有白面馍的丰盛的年夜饭整治出来,一家三口吃完了团圆饭,天黑下来还没多久。玉娟收了剩饭剩菜,洗了碗,告诉爷爷说是去黄芝兰家,就走了,一直到很晚了才回来,那神色显然有些异常,眉宇之间,总透着几分喜兴。玉娟的武艺已经到了什么火候,做哥哥的心里十分清楚。再说,甩火球这门绝招儿,是他柳家祖传的本事,不单他柳望春没露过一回,就是整个凤鸣川,也没听说有人使用过。根据以上时间、地点、条件来判断,芦家大院儿的奇案无疑是玉娟去悄悄儿做下的。  作为一名自卫小分队的队员,玉娟显然违犯纪律了。柳望春作为这个小分队的队长,当然有责任去帮助她认识错误。吃过中午饭后,他决定去找叶超元和黄天威,一起商量解决。  走进黄家,叶超元正好也在那里。他是听到了四处流传的消息,心里起了疑,想拉黄天威一起去找柳望春琢磨这件事儿的。柳望春把自己的想法一说,叶超元马上加以证实:玉娟昨天晚上到了叶家,没呆多久,就装疯卖傻地要叶超元把他爹当杆子那阵儿专门置备用于出门儿的呢子礼帽、长袍马褂和浅色茶镜找出来,说是要女扮男装跟黄芝兰闹着玩儿去。他妈缠不过她,又是大年三十儿的,更不好扫她的兴,就开开箱子把那身行头全取出来给了她。秋珍要跟着去瞧个热闹,她还不让。看起来,芦家的那把火,必是玉娟放的无疑。  事情大体上弄清楚了,三个人又商量了一下怎么办,这才一路来到柳望春家。 玉娟见三个队长一进门就上了爷爷的炕,嘀嘀咕咕地有事要商量,按例拿起一只鞋底子要到院子里去晒太阳望风。刚端起小板凳儿来要往外走,只听爷爷叫: “娟子,你过来,爷爷有话问你。” 玉娟的心马上乱跳起来,猜想准是昨儿晚上的事儿让爷爷看破了。走到炕前,不料爷爷却问的是: “娟子,你今年多大啦?” 玉娟只好笑了笑回答说: “昨天还是十九岁。今天就算二十岁了。” 爷爷却一本正经地说: “唔,二十岁的大姑娘,翅膀硬了,可以独自飞了,不要爷爷管了,是不是?”  玉娟的心里又狂跳起来,明知爷爷指的是那件事,却又不能自己先说,支吾了半天,把脸涨得通红,却只回答了两个字:“不是!” 爷爷仍不放松,紧盯着问: “你的武艺已经学得很精了,打遍天下无敌手了,在千军万马中取上将首级有如探囊取物一般了,是不是?” 玉娟扭了扭腰肢,半带撒娇地说: “爷爷!不是嘛!” 要是往常,只要玉娟一撒娇,爷爷就会呵呵地笑了起来;可今天爷爷不但没有笑,反而把脸一绷,眼一瞪,厉声地呵责说: “要都不是的话,你自己说,昨天晚上,是怎么回事儿?”。 玉娟见再也脱(tuǒ)不过去了,只得老老实实地承认说: “昨天晚上,我看芦家催租要债又逼死了两条人命,心里实在气他不过,去给他提个醒儿,也是叫他往后老实点儿的意思……。” 没等玉娟说完,爷爷就气忿地把话抢了过去: “噢,咱们凤鸣川那么多人,就你一个人长着心肝肚肺会生气?就你一个人长着眼睛看见芦家又逼死人命了?你爷爷老了,不中用了,难道说你这三个哥哥都是睁眼瞎、都是只顾自己不顾别人的窝囊废?” 玉娟仗着自己办的是件大快人心的好事,并不亏理,依旧撒 爷爷一本正经地说:“唔,二十岁的大姑娘,翅膀硬了,可以独自飞了,不要爷爷管了,是不是?” 娇地扭着脖子说: “爷爷!不是嘛!我这是听爷爷的教训,干的是除暴安良的好事嘛!” 柳望春实在忍不住了,不等爷爷生气发火,就用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庄重的语气说: “玉娟同志!你是我们自卫小分队的女队员,保卫的是咱们整个村子,整个凤鸣川。你是有纪律管着的,不是什么除暴安良的女侠,可以自由自在,不受拘束。你总也知道,我从县大队回来,巩则生同志要求咱们做好宣传和组织工作,不到时候,不能暴露身份,对芦伯才等人只能严密监视,尽量不要引起冲突。这些话,我传达的时候你也在场,难道你就全都忘了吗?” 玉娟还有些不服气地反驳说: “我只是教训了他们一下,也没有暴露自己,更没有暴露大伙儿啊!” 黄天成挥了挥手,示意她不要再强辩了。他语重心长地说: “玉娟妹妹,你身受芦家的害,苦大仇深,这我们都知道;直到今天芦家还这样无法无天,你看不下去,这种心情,大伙儿也都理解。正像爷爷刚才说的那样,这种有目共睹的事情,谁也不是睁眼瞎,怎么会看不见?怎么会无动于衷?问题是近来芦伯才招了个当营长的女婿,又联络上了当团副的把兄弟,加上他原先勾结的一帮杆子,他在凤鸣川的势力比以前明明是扩大了,不是减小了。咱们小分队,都是有家有口的,不比正规军,拉出去打一仗,暴露了,大不了开到别处去就完事。咱们可是钉死在凤鸣川,一步也不能离开凤鸣川的呀!你想过没有?你用的硫磺油绳火球,是你爷爷传给你的,通凤鸣川只有你们柳家有此绝招儿,你穿的衣服戴的帽子,又是超元他爹当年的遗物,尽管你的本领高强,没让芦家逮住,可芦伯才要是从这两件事儿上追查起来,你们两家不就全都暴露了吗?在这种时候,与其你去用什么硫磺油绳火球,还不如带上两个手雷去炸他一下呢!” 玉娟没听出黄天威说的是气话,反倒真事儿似地接着下茬儿说: “我是没打算用火球来着,几天之前我就向哥哥计过手雷,哥哥不给。” 柳望春听了,又好气又好笑地说: “幸亏我当时没把手雷给你,要不,还不得死上十几口子,把事情闹得不可收拾啊!我问你,你顺手牵羊摸来的那支短枪呢?拿出来!” 玉娟掀开棉袄,打腰间把手枪取了出来,十分不愿地递给了哥哥。还说: “是我自己得来的,还不应该归我使吗?” 柳望春接过手枪,把子弹一粒一粒取出来,一共五粒,这才又装了回去,把枪托在手上掂了掂说: “一切缴获要归公,这一条纪律,怎么又忘了?再说,就这五发子弹,打完了,还不是废铁一块?等我下次去县大队,换支二十响来,给天威用。有什么意见吗?” 玉娟噘了噘嘴,瞪了天威一眼,没有说话。天威笑了笑说: “她缴来的枪,要是归了我,还不得让她数落一辈子呀! 有本事,我自己缴一支去,这一支,还是给她使的好,就算是奖励吧!” 叶超元也笑了起来说: “还奖励呢!不处分她就算是好的了。玉娟妹妹这一次的违犯纪律,是自由主义和个人英雄主义的一种表现,下次可不许再犯了。惩治坏人,给他们送个信儿去警告一下,叫他们收敛点儿,在适当的时候,也不是不可以,不过事先必须经过大家充分讨论,周密布置,计划好了怎么掩护,怎么接应,绝不能单枪匹马一个人想怎么干就怎么干。不然,还要这组织干什么,现在的问题是:经玉娟这么一闹,芦伯才的面子丢大了,损失也不少,他又刚刚巴结上国民党,自封为乡长,我看他绝不肯就这样善罢甘休的。根据这半年来凤鸣川的动静,我猜想芦伯才一定已经怀疑到咱们头上来了。也就是说,这个正月新春,咱们村一定会有一场全武行的好戏上演,让大家热闹热闹。在好戏开场之前,咱们可也得准备准备呀!”  当下他们就放下玉娟的事情,把枪暂时交她收着,让她到门口去纳鞋底望着风,四个人在屋里商量下一步怎么办。  头一件事情是建立组织,经过商量,决定成立酝酿已久的凤鸣川劳苦人协会”,简称“劳协会”,以户为单位参加,暂时由柳爷爷担任会长。根据县里传达的军分区的意见,各地自卫队统一改名武工队,从属于劳协会;凤北铃的小分队,仍由柳望春任队长,由叶超元、黄天威任副队长,下分五个组,第一二三组都是男队员,由叶超元、黄天威兼任第一二组组长,由赵四虎任第三组组长;以上三组以战斗为主。第四组是由女队员组成的后勤组,由柳玉娟任组长,以救护、掩护、发动妇女等为主,也发给枪支,但一般不参加作战。第五组是侦察组,由李治才任组长。劳协会会员和武工队队员同时都有宣传、发动的任务,暂时以凤北岭为基点,逐渐发展到各村去。  大年初一的晚上,劳协会和武工队就都成立起来了。各组组长立即走马上任,各自搭配人手,担负起侦察芦家动静和村里夜间警戒等任务。 年初二,李治才通过他的特别组员赵大力了解到芦伯才一整天都在家里,出来进去地跟什么事儿也没有一样,上午跟花仲伟在一起杀了几盘棋,下午把赵大力等一班长工叫去让他们清理火烧的现场,还跟大管家葛步清商量过了年初五派车去买木料的事情。只是大少爷、二少爷一早就带着人挑着担子出门拜年去了,当天没有回来。 年初三晚上,李治才把赵大力的大儿子赵东起带到凤北岭来了。因为这一天中芦伯才的情况有变。早晨十点多了还没有起来,头上蒙着一块黑纱,躺在炕上哼哼唧唧的,直嚷脑浆子痛,一整天一口饭没吃,只喝了几口米汤,大小老婆和儿子女儿都围着他急得团团转。中午大管家亲自到凤北岭来把时正中请去号脉看病,却又看不出是什么病来,只好开了一张怯风顺气安神的方子,派人骑马到刘三场抓了药,回来吃了下去,不但不见好,反倒说开了胡话。花仲伟愣说这是年三十儿晚上冲撞了诸神了,又套了爬犁去九龙屯请回三个老道儿来设坛作法祈穰,猴儿逮妖精似的,搅得整个凤鸣川人人都知道芦伯才病了。听到消息的人,有的哈哈大乐,有的吐出了一口怨气,都说这是报应,活该。 但是凤北岭武工队的三位队长却不这么看。他们认为芦伯才这病来得蹊跷,时正中是个正派人,医理虽然并不太高明,但绝不会说假话,看不出病来,实际上就是没病的意思。为此,他们嘱咐李治才务必打听清楚了芦家还有什么别的动静。  黄昏前后,李治才和他的侦察员们施展出全身本事,也没打听到芦家大院儿内有什么不平常的动静。实在没有主意了,只好把赵东起带来让队长们当面问话。因为当天中午,李治才曾让小东起以找他爹爹为由进过一次芦家大院儿,不但见到了赵大力,还在厨下吃了残汤剩水,听到了更多的“最新消息”。 从小东起的口中。队长们知道了守护在芦伯才病榻前面的,只有老三、老四两个儿子,老大、老二据说是拜年未归。另外,附近几个村庄里凡是有些脸面的人物,听说乡长病重,大都来探望过了。根据这些情况,叶超元首先发觉老大、老二拜年不归大为可疑:他们二人出门拜年只带礼品,并未套车或驾上爬犁,不可能走得太远,怎么连老父重病都不回来?这说得过去么?这么一考虑,叶超元认为芦伯才的病肯定是装的,叫时正中去看病,无非是让这个公道人为他遮盖耳目,证明年初三他芦府上下人等为老爷病重忙得不可开支。那芦正太、芦正乙兄弟二人准是去勾结土匪来凤北岭进行突然袭击。时间多半就在年初三深夜,至迟不会超过年初四夜里。叶超元的判断,柳望春和黄天威都觉得合情合理;柳爷爷也说,不管他们来不来,今明两夜一定要做好迎敌的准备,以免吃亏。三位队长见事关重大,不敢怠慢,当即商定了一个对策,分头找人准备去了。  叶超元的估计果然不错,芦正太、芦正乙兄弟二人年初二一早以外出拜年为名,出了村子,三拐两拐,却拐进苇塘深处新搭的窝铺里去了。自从上次失风,让人家搬走了枪支又打了伏击,黄胖把三支残兵归在一起,另找了一处隐蔽的地方,把三处窝铺都并到这儿来,一面给挂花带彩的大小匪徒敷药治伤,一面四处探听消息,寻找仇人下落,随时准备报复。过了小年之后,芦伯才就派人给黄胖送来了大米白面、鸡鸭鱼肉和瓜果蔬菜之类,让他们在苇塘里面过节,因此年三十儿晚上的那一场好戏,黄胖他们还不知道。年初二上午芦正太、芦正乙带着从人挑着烟酒糕点之类给黄胖拜年,主要是告诉黄胖上次遭到伏击的仇人已经找到,正是凤北岭柳望春等一伙儿,约会黄胖年初三深夜带人前去报仇。黄胖听到了这个消息,高兴得几乎要发疯,吩咐管厨房的把酒肉全数搬了出来,一连两天,让众匪徒们大吃大喝了一番,又蒙头大睡了半天,以便养精蓄锐,好去血洗凤北岭,夺回枪支,为死伤的众匪徒报仇。  年初三深夜十一点钟过后,芦家大院儿里三位老道儿还在神坛前面作法,只见他们披散着头发,束着道冠,穿着道袍,硃砂涂脸,手执小锣、小鼓、神鞭之类,一会儿步罡拜斗,一会儿书符请将,一会儿念念有词,一会儿焚香送神,那小锣的嘡嘡声,在万籁无声的深夜里传出老远,顺着北风,连凤南村的人都能听见。  在这安谧宁静的东荒新春深夜,大多数村民都已经进入梦乡的时刻,从苇塘里突然窜出一伙儿人来,一个个全是夜行装束,身带刀剑,手持枪棒,悄没声儿地径奔凤北岭而来。  风北岭又叫风北屯儿,离凤鸣山三里,因在凤鸣山北边,又是个土坨子而得名。虽然叫做岭,其实最高点比苇塘平面也不过高出五六米光景。村南有一条大车路通凤鸣山,村北偏西通九龙屯,偏东通刘三场,村南与村北之间,虽然村街很阔,也能通马车,但是除了进村的车马之外,凡是外地路过的马车爬犁,都从村东绕着走,一者可以避免爬坡,二者也省得拥挤,因为从村南到村东、村北,修有一条高出地面三尺左右的防水堤坝围着村子,堤坝顶上,正好跑马车。柳望春等估计芦家的人必定藏在苇塘里,出来的话,一定先到村东,因此把三十几名男队员都埋伏在村东一户劳协会会员的家里,轮流派两人在院墙后面向东瞭望。  正月初三的半夜里,虽然没有月亮,但一天星斗映着地上白皑皑的积雪,五十步之内的景物,仍依稀可辨。那一群从苇塘里窜出来的身着黑衣的夜行人,在白雪的衬托之下,身影更其明显,在五十步之外,瞭哨的人早就看见了,急忙通知队长,把人悄悄儿带出村外路边一字儿摆开埋伏好。他们身后有房屋的阴影,从村外看过来,什么也看不见。  苇塘里出来的匪徒,一共有三十多个。他们刚刚踏上村东的大路,只听得一个人短促地喊了一声:“上!”从路边墙下树下的阴暗处突然蹿出三十多个人来。他们也是黑色的衣裤,不过人人左臂都缠着一条白布,右手高举刀剑,更不打话,扑上来抡刀就砍。这一突然袭击,使匪徒们措手不及,早已经有几个人挨着了刀锋剑刃,呼痛负伤了。众匪徒心知村里有防备,一面怒骂,一面还刀抵挡。黑夜里六十多个人捉对儿厮杀,刀起剑落中,还夹着连环腿、扫堂腿,只听见兵器相击声、负伤呼痛声、脚步奔跑声、呼呼气喘声,偶尔还夹杂吆喝声、骂娘声,宁静的夜空,霎时变得一片喧嚷嘈杂,双方势均力敌,直杀得难分难解。  按照匪徒们的计划,打蛇先打头,进村以后,先杀了柳、叶、黄三家的男女老少,再挨家搜检枪支,有胆敢反抗的,一律杀无赦。待收齐枪支以后,再把那两棵象征凤北屯儿繁荣兴旺的百年古柳砍倒,破一被凤北岭的风水,也挫一挡凤北岭人的锐气。匪徒们刚走出东沟苇塘口,想到柳望春住在村南,叶超元和黄天威住在村北,两三家人家又必须同时动手,因此临时把五十来个人分成三拨,一拨由芦正乙带领去柳望春家,直奔村南;另两拨由芦正太和黄胖带领去叶超元和黄天威家,从村东进村。武工队截住的,正是芦正太和黄胖带领的三十多人。芦正乙带领的十多人,这时候已经到了村南那两棵古柳底下了。  这一次打埋伏,柳望春只动用了一二三组,侦察员和女队员都留作后备,叫他们睡觉警醒些,不要脱衣服,听见有动静,赶紧从村内杀出来接应。  玉娟等哥哥走了以后,让爷爷上炕躺着,自己带着双剑,爬到门前的柳树杈上瞭哨。柳叶早就落光了,从稀疏的枝条中间看出去,周围景物,尽收眼底。她能看见别人,别人却不会注意到她。  约摸半夜光景,玉娟正觉着夜寒难当,打算溜下来活动活动,暖和一下身子,忽然看见打东边大路上鬼头鬼脑地溜进来十几个人,一看那样子,就知道不是好东西。玉娟立刻觉得有一股子翻腾的热血从心底里涌了上来,把寒气全都赶到爪哇国去了。她擦了擦眼睛,抖擞精神,心知一场以少对多的厮杀将不可避免,正想跳下树来,忽又想到哥哥临走之前再三嘱咐的:万一敌人分兵来扰,一定要随机应变,能避免冲突尽量避免,切记不要贸然接战。趁匪徒们还没有走近,她取出两颗石头子儿来,使一个倒挂金钟,双腿勾住一根树枝。上身倒挂下来,手一扬,啪,啪,两颗石头子儿越过院墙一先一后飞到爷爷炕边的窗户上。这是他们事先约好的暗号,一有动静,先打两颗石子儿通知爷爷,早作防备。玉娟打出了暗号,又翻身坐在丫杈上,注视着下面的动静。  芦正乙带着十几个匪徒提心吊胆地摸进村子,见一路通行无阻,渐渐放下心来。一行人蹑手蹑脚地走到柳家门口,侧耳细听,院子里一点儿动静也没有;从门缝儿中往里一张,窗户上也不见有灯光,估计屋里的人全都睡了。这个地方,四年前他就失过风,记忆犹新,不敢大意,又知道那条大黑狗就睡在玉娟窗前,早有准备,他打怀里掏出三个夹有砒霜的肉馒头来,隔着院墙手一扬,一个馒头嗖地飞到了玉娟的窗户根儿底下。再侧耳一听,果然那大黑狗从狗窝儿里面钻出来了,打着响鼻,好像用前爪在抓那馒头。芦正乙一怕那大黑狗找不到,二怕一个馒头的药性不够,又一扬手,另两个馒头也一先一后地飞了过去。这一回,明显听到那大黑狗的纵跳奔跑声,嘴里的唔唔声。照他想,穷人家里养的狗,从来也没有吃过肉馒头,如今从天上掉下这么好的食物来,还不一口一个吞进肚子里去了?一行人耐着性子紧挨墙根儿贴着等了足有两袋烟的工夫,估计那药性早就发作了,芦正乙这才又轻轻地走到门前,拔出-把匕首来,正打算伸进门缝儿里去拨那横闩,两手一扶门,那门却“吱吽”地一声开开了一条小缝儿,吓得芦正乙一个后跳,退了三四步,瞪大眼睛一看,门里面却依旧一点儿动静也没有。  芦正乙见院门虚掩着,犹豫了一下子,手执匕首,探头探脑地又溜到门前,小心翼翼地从二指宽的门缝儿中往院子里仔细一张,确实什么动静也没有,这才心一横,大着胆子蹲下身去,把匕首横叼在嘴里,两手揣着一扇门一点儿一点儿地往里推。——这种老式的双扇门,只要把门板端起来稍稍离开门枢,再往里推,就不会发出一丝儿声音。芦正乙弯着腰弓着背走着鸭子步刚把一扇门开开有二尺多宽,不提防从里面猛地扑过来一只大黑狗,前爪在芦正乙的左肩上一搭,张嘴就咬住了他的耳朵。芦正乙先吃一惊,后又负痛,“啊哟”一声,一屁股倒坐在门槛上,“咣啷”一声,那把匕首也掉到了地下,急切中挥起右手在狗头上猛击一拳,那狗负痛“嗖”地从他头上蹿了出来,却借势把他的半只耳朵撕掉了。  众匪徒见伤了二少爷,急忙抽刀去追,两条腿的,哪儿跑得过四条腿的?没跑出十步远,那狗早没影儿了。真是咬人的狗不叫,那大黑狗从蹿出来到跑掉,始终没叫过一声,乐得玉娟在树上暗暗连夸:“好黑子:好乖黑子!”  众匪徒追不着黑子,返身回来,只见芦正乙左手捂着耳朵,痛得直跺脚。好在走黑道的人,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厮杀负伤,腰包里大都带有伤药和白布,急忙取出敷上草草包扎了,另几个人则手执钢刀分列院门两侧等着院子里的人冲出来。 这帮人傻等了足有一袋烟工夫,院子里依旧一点儿动静也没有。靠近门框的乍起胆子用刀尖一捅关着的那扇门,“咯吱”一声开了,门里面什么也没有。气得芦正乙小声地骂: “全是一帮胆小鬼,光会喝酒吃肉的饭桶!别慎着了,快进去搜!”  芦正乙自己已经吓破了胆,不敢进门去了,却逼着众小匪进门去搜。众小匪被逼无奈,只得挺着刀尖你拥我挤地迈进门去,随时准备一遇对手就往后退。走进院子里面,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儿地在院子里搜了一遍,没见有人,这才战战兢兢地用刀尖点开房门,大家一拥而入,借着微弱的星光用刀在里外屋的炕上乱砍乱刺了几下,就慌忙跑出来向芦正乙禀报说:房门也是虚掩着,里外屋都没有人。 芦正乙原以为半夜里偷袭,准能把柳望春和他爷爷剁成肉泥、把玉娟生擒而归的。没想到一家三口都出去了,只留下大黑狗看家。人没逮着,反被咬下了半只耳朵去,真是倒楣之上,又加晦气。他一咬牙,正想自己再进屋去搜查一遍,转念一想,刚才就是因为自己愣充英雄亲自动手,得到了报应,往后这种出头的事情,还是放聪明些躲开的为是。这么一想,抬起来的脚又放下了,泄气地挥了挥手说: “全跑了,算是便宜了他们。大家一齐下手,快把那两棵大柳树砍倒,咱们就撤!”  众匪徒立即收起单刀,抄起带来的四把阔刃大斧,分为两拨儿,轮班儿抡斧猛砍两棵百年古柳。  玉娟见匪徒们冲进屋去,暗暗为爷爷捏一把汗。后来见他们没搜到爷爷,又吁出了一口气,以为匪徒们扑了一个空,一定会撤走的。没想到芦正乙居然会对这两棵古柳发起火来,下令砍树。她见他们把砍树的斧子也带来了,才想到砍树也是他们计谋之内的事情。巨斧砍在树干上,震得整棵树籁籁作响,每一斧下去,都好像砍在玉娟的身上心上。这两棵柳树,虽然并不通灵性,但传说中它是当年凤凰栖息过的柳枝插活的,整个凤鸣川十几个村落里的人们都把它看作是神树,说它是通灵性的。直到今天,还有许多人相信它能驱鬼镇邪,遇有不适,就来折一枝柳条回去,先在病人身上抽打抽打,然后用净水净瓶供在床头,等病好了,就把柳条插在门前或院儿里。各村各店如此这般插活了的柳树,也不知道有多少了。甚至有人说:凤北岭之所以人丁兴旺,小伙子英俊能干,大姑娘聪明美丽,都跟这两棵古柳的枝条繁茂有关。也有人说,当年刘玄德的门前有棵大桑树,枝叶茂盛繁密童童如车盖,荫得刘皇叔登基成了蜀主;如今凤北屯儿村前有这么两棵宝树,指不定村内要出几个青史留名的文臣武将呢!自从芦伯才抢占凤鸣川,把凤鸣山上那棵凤凰栖息过的柳树圈进他家院儿内却又无故枯死以后,芦伯才就恨上了凤北岭的这两棵大柳树了。可见他想要砍去这两棵大柳树,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儿。  “绝不能让匪徒们把这两棵宝树砍倒”的呼声,从玉娟心底喊出。不要说她现在正在树上,树倒了她也无处可躲了;即便不在树上,难道她就能听任匪徒把树砍倒么?不能!她义愤填膺,胆量陡增,一个白猿过树,两手抓住一根横技,身子悬空挂在树上,再使一个平沙落雁,一松两手,双臂张开,两腿蜷起,轻轻地落在地上,紧接着呼地掣出双剑,顺势一个燕子抄水,迎着抡圆了砍下来的一把巨斧向上一削,大喊一声:“住手!”只见剑锋过处,那把巨斧的斧把儿被削成了两截儿,斧头“嘣噔”一声砸落到柳树根部,举斧的那匪徒只觉着身子一晃,两眼一黑,就向前栽了个狗吃屎。另一把斧子刚刚举起,要不是收得快,差点儿就砍到那人的后脑勺上了。  众匪徒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击吓愣了,定神一看,见是个穿花棉袄的姑娘,欺负她是个女子,又是单身一人,十几个人全围上来刀斧交加向她猛砍。凡是会武术的人,遇上一人对多人,最要紧的一条,就是不要让别人围在垓心,而要想方设法甩开众人,把以少对多变成一个对一个,把腹背受敌变成面对面捉对儿厮杀。玉娟被困在垓心,虽然腹背受敌,却全不畏惧,先使一个双剑满月,剑锋在众匪徒的鼻尖和胸前转圈儿扫过。众匪徒刚一闪让间,玉娟赶紧变换招式,使一个白蛇吐信,用左剑向前猛刺,正中一人胳膊。那人急忙扔下单刀,“啊”地叫了一声,抽身后退。玉娟借此空档,一个白虎跳涧,跃出重围,正好面对柳树,立即转身,背树面贼。一名匪徒跺脚追上,双手抡起板斧朝玉娟兜头砍来。玉娟见那板斧份量不轻,惯性很大,一旦砍了出去,急劫间很难收回,想起了单刀对花枪中“滑枪杆”的招数,侧身躲过斧头,却举起右剑顺着斧柄向下一滑,把那匪徒的五个指头削飞了四个。那人扔下板斧,转身就跑,玉娟还不饶他,一个八步赶蝉追上,接着飞起一腿,把他踢倒在地。有道是‘南拳北腿”,这北路武术中,不论使刀使剑还是使枪,都可以夹踢。柳玉娟见身后又有两人追来,转身一通连环脚踢飞了这两个匪徒的单刀,顺手一剑一个,把他们全都刺倒在地。众匪徒见玉娟腰腿灵活,出手不凡,自知不是她的对手,都只远远地围着,不敢近前。  芦正乙一见玉娟从树上跳下来,心中大喜,忙叫众小匪围捕,还一再关照要逮活的。及至交上了手,这帮酒囊饭袋,竟一连让她杀伤了好几个,又勃然大怒,点了三个武艺最好的与他自己亲自出战,喝令余下几个没有受伤的赶紧砍树,砍倒一棵算一棵。芦正乙的那把刀,本来就经过名师指点,相当厉害,何况还有三个帮手,四个人团团转把玉娟围在中间,杀得玉娟的两支剑忙于前后左右架隔,却无法跳出圈外,也没有空档可以挥剑还击;加上在厮杀中又传来“嘣嘣”的砍树声,心里着急非常,连忙拿出看家本事莲花剑的招数来,一面快速地转动着身子,一面把两支剑舞得前后左右上下全无空隙,就如一朵莲花罩体一般。四个匪徒的四把刀一把也近身不得。其中一名匪徒在眼花缭乱中稍一愣神儿,被玉娟一剑劈中面门,往后一仰,跌翻在地。玉娟觑得真切,也不去结果他的性命,一个龙腾虎跃,跳出有八尺多远,正好在砍树的匪徒身后立定,脚尖刚刚着地,剑尖也已经刺进了那人的后腰。那人一声嚎叫,忍痛转过身来举斧就砍。玉娟急把左手的剑并入右手,一个旱地拔葱,跳起有五尺多高,一伸手抓住了一根横技,再使一个珍珠倒卷帘,翻身骑上了枝杈,再一抬腿,就坐在丫杈中间了。  芦正乙见玉娟上了树,冷笑一声,也把刀换到左手上去,纵身跳起,正要伸手去抓树枝,玉娟不慌不忙地摸出一块鸡蛋大小的石头来,往下狠命一砸,当时芦正乙扬起脑袋正往上跳,不提防从上面砸下一块石头来,人在半空,无法躲避,正砸在前额上,只砸得他眼前金星乱迸,一把抓空了,仰八叉跌倒在树下。  芦正乙又羞又恼,又气又急,他守在树下,吩咐匪徒速去砍那一棵树。两树相距两丈左右,砍树人又隐身在树后,玉娟甩了几块石子,都被匪徒们用刀拨落,眼睁睁地看着匪徒们抡斧砍树,直急得抓耳挠腮,但又无计可施。 正在这时候,只听得大门那边有人喊了一声: “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半夜里来砍树?快住手,有话好讲!” 芦正乙一听,正是柳爷爷的声音,心里奇怪:怎么刚才没把他搜出来?又一想:抓不着柳望春和玉娟,先把这个老头儿抓回去当人质,不拍他兄妹俩不找上门来。当即叫过一个小匪,轻声嘀咕了几句。那小匪迎上一步,盛气凌人地说: “老柳头,别不识抬举,今天老少爷们儿专程来请你走一遭儿,有事情要跟你商量。你自己说,是愿意吃敬酒呢,还是愿意吃罚酒?” 柳爷爷一听,说话的是个生人,就又问: “是谁请我?到哪里去?这敬酒怎么吃?这罚酒又怎么吃?” 那人狠狠地说: “别啰嗦,到了就全知道了。识抬举的,乖乖儿地自己走;不识抬举的,码起来牵着走!” 柳爷爷一听话中夹着黑话:“码”起来,就是“捆”起来的意思,心知定是芦家沟来的土匪无疑。听口气,他们大概要的是活口当人质,于是就显得无可奈何地说: “我一个糟老头子,眼力又不济,这黑灯瞎火的,怎么能走夜路?摔也要把我摔死哩!一定要我去走一趟,你们可得扶着我点儿。” 芦正乙从来没见老柳爷练过刀枪拳脚,只当他不会武术,大咧咧地对身边两个人说: “你们过去架着他先走,我们砍倒了这棵树就来。”。 那两个家伙依照吩咐,果真一手提刀一手去抓柳爷爷的胳膊,没想到他俩刚一伸手,只见柳爷爷把两手向两侧一翻,上身一动未动,就把那两个家伙仰面朝天摔倒在地上了。两把刀不知什么时候突然间也到了柳爷爷手上,嘴里还说: “伙计,怎么绊倒了?多留点儿神哪!” 另两个人见同伴摔倒了,刀却被老头儿拿了去,不问三七二十一,一齐抡刀砍来。老爷爷两手举着两把刀,左一挡,右一栏,只是瞎招架,更不会还击,根本不像会武术的样子。这两个人见他年老好欺,就一齐扑上前来捉拿。刚刚近前,也没看清是怎么回事儿,那两个人好像绊到什么东西上面,一个前栽,全摔出好几步远去。芦正乙站得远,还只当他们两个真的绊倒了,骂了一声“废物”,自恃武艺高强,举手中刀就来战柳爷爷。玉娟在树上见芦正乙奔爷爷去了,急忙跳了下来,正要去助爷爷一臂之力,摔倒的两人一翻身爬了起来,摸着了刀就又接着玉娟厮杀。芦正乙见柳爷爷手里拿着两把刀,欺他年老无力,又不懂招法,心想只要用力磕去他的刀,抓住他就不费吹灰之力了。一刀下去,柳爷爷举刀轻轻一挡,直震得芦正乙虎口生疼,胳膊发麻。这才发觉老头儿膂力过人,并非等闲之辈,急忙抖擞精神,奋力来战。柳爷爷略显身手,使了几路还魂刀的招数,一刀砍伤了芦正乙的左手;这时玉娟也一刀砍伤了一个匪徒的右肩。芦正乙已经负伤多处,心知不是柳爷爷的对手,喊了一声:“撤!”带头往东就跑。众小匪在后面紧紧跟随。柳爷爷和玉娟追了一阵,没有追上,只见芦正乙等人顺着路拐了一个弯,又往北跑去了。玉娟干脆站住了脚,对爷爷说: “爷爷,刚才那个人是芦正乙,看来芦正太一定在村东,我到村东去看看哥哥他们截住了那一伙儿没有,您还是回去看着那两棵树吧。咱俩都走了,别又让人家钻了空子。” 柳爷爷想了一想,觉得在理,就叮嘱说: “你到了东面,要是赶上他们交手,你可别只顾厮杀,要是他们人多,你赶紧进村去把李治才那一伙儿人叫起来,明白了吗?” 玉娟来不及多说,只答应了一声,就快步跑了。柳爷爷回头刚走近家门口不远,就听见“嘣嘣”的砍树声中,还夹着刀剑相击的叮噹声。老爷爷一听急了,快步跑到树下,只见有两个家伙正抡圆了斧子拼命地砍树,另两个匪徒在双战叶秋珍,大黑狗则在一旁伏身瞅着,冷不丁儿蹿出去咬匪徒们的脚后跟。老爷爷知道这是黑子去把叶秋珍叫来的,忙举起钢刀,大喝一声: “坏蛋!住手!” 贼人回头一看,见是柳爷爷回来了,吓出一身冷汗,撇下叶秋珍,扭头就跑。砍树的也扔下斧子,跟着撒腿往南跑去。老爷爷并不追赶,急忙走到树下一看,那缺口已经砍了有半尺来深。老爷爷一面心疼地抚摸着缺口,一面狠狠地骂了一句: “这帮杂种!要不是娟子想得周到,差点儿中了他们的调虎离山之计了!”说着,急忙上前招呼秋珍,问她伤着了哪儿没有。 玉娟一口气赶到村东,只见双方还在混战,看起来正好是势均力敌。玉娟按照爷爷的吩咐,不投入厮杀,却一溜烟儿进了村子,急急忙忙地把李治才等人叫了起来。他们本来都没脱衣服,一叫就醒,连姑娘们也都来了。二十几个人手举钢刀像旋风般杀进阵中。这时候,黄胖见村子里早有防备,一时间又不能取胜,就起了撤走之心;芦正太见自己一方带伤的人已经不少,村子里又来了援军,再杀下去,村中人越来越多,对自己将会更加不利,万一要是叫人认出来,他老子的一番苦心可就全都白费了。他们出发之前,为了避免惊动太多的人,说准了谁也不许放枪;但也说定了,撤退以打枪为号。芦正太一把刀正与柳望春的刀裹在一起,杀得难解难分,一眼看见黄胖,喊了声: “大兰把,发信号吧!” 黄胖力战黄天威,早已经被杀得气喘吁吁,无法招架,听见芦正太叫发撤退信号,恨恨地说了声:“我这颗子弹不能白白扔了!”边杀边退,两人已经打到了杀场的外面来,黄胖一看时机到了,让过黄天威猛力砍来的一刀,拔腿就跑。黄天威一刀砍空,又用力过猛,收不住脚,等到回过身来,黄胖已经跑出十几步之外去。一面跑,一面把刀换到左手,右手拔出枪来。黄天威只顾追人,未看见黄胖的刀换手,这时候玉娟正打算杀上前来助黄天威一臂之力,见黄胖并非战败却落荒而逃,又见他把刀倒到了左手去,知道不妙,忙喊了一声:“天威哥,别追,当心暗器!”说着,追了上去,本意是想拦住黄天威不要追赶,但就在这个时候,黄胖回身打了一枪,正好打中了玉娟。玉娟一个前栽,一把拽住了黄天威,两人都摔倒了。  众匪徒听到枪声,各各甩开对手,往东逃去。芦正太虚晃一刀,也返身逃走。柳望春打腰间掏出枪来,推弹上膛,瞄准了芦正太刚要扣扳机,一个念头闪过,平伸出去的手渐渐放了下来,上牙咬着的下嘴唇上,两个牙印却越来越深了。 正文 第 十 回 砍手割耳,恶匪绑票强索枪支子弹 出谋划策,群英聚会争闯魔窟贼窝 芦正乙一伙儿残兵败将从柳爷爷门口逃跑,先向东走,顺着大车道儿折而往北,就看见村东那边的一场混战正在大砍大杀,估计准是芦正太和黄胖一伙儿让柳望春他们截住了。看看自己这十几个人,大部分都带了伤,再去加入厮杀,无非是加重伤亡而已,于事无补。想到哥哥他们被阻在村东,自己一伙儿又叫柳家一老一少杀得大败而逃,今天夜里的出兵,虽然经过花仲伟的精心策划和父亲的装病设疑,满以为可以轻而易举地将柳、叶、黄三家一网打尽,把丢失的枪支弹药全数收回来的;现在看来,这一切都成泡影了。这样两手空空地回去复命,不单父亲面前不好交代,自己脸上失去光彩,让这帮穷小子们扬眉吐气,更不甘心。有道是“贼不走空趟”,出了门了,抓不着大宗财物,也得来一个顺手牵羊,偷鸡摸狗。眉头一皱,想到叶超元和黄天威带着他那一帮哥儿们正在大打出手,家里一定只留下老弱妇孺无人保护,何不给他来一个趁虚而入,抓几个人质回去,也不算空走一趟呢?  芦正乙顺路往北拐去,趁柳爷爷和玉娟看不见他们,下令急速窜进村里,让四个没有受伤的小匪往南接着去砍树,自己带着十来个匪徒往北去叶超元和黄天威家里抓人。  先到叶超元家。这时候,叶秋珍已经被黑子叫醒,叼衣襟咬裤管地领她到玉娟家去了,家里只剩下超元娘一个人。众匪徒撬开大门进到院子里,超元娘就已经觉察。她当年也是个杆子婆子,这打家劫舍的买卖,虽然没有经过,也听过不少了,知道贼人一进院儿,绝不能让人家堵在屋子里,就赶紧抓起把刀来,拉开房门,一跳跳到当院儿。她武艺不精,却也略懂得几路刀法,一个对一个,并不怯阵。这会儿一看满院子是人,知道众寡不敌,就假意上前,虚晃几刀,惦着夺门而出。其实,她也知道杆子们“做买卖”的规矩:每逢打家劫舍,必须留几个人在门外望风,绝不许全体一齐进入门内。只是这时候遇事慌神儿,忘了这一条了,因此虚晃几刀之后,不是越墙而出,却是夺门而逃,刚迈出门槛儿,叫门外的人脚底下一勾一绊,扑地就倒。等到叫人家绑上两手堵上嘴,就是有再大的本领也无用武之地了。 芦正乙押着超元娘往南走来,正好遇上玉娟到黄天威家叫门儿,赶紧叫人全躲在阴影里。不久,玉娟先往北走了,大约是去叶超元家,随后芝兰和她爹一起出来,拽上门儿,往东跑去。芦正乙一看时间紧迫,不能久留,等芝兰和她爹刚一走远,赶紧推开黄家大门,明知里面只有老弱,就大摇大摆带三四个人冲了进去。天威娘带着三岁的天猛回娘家去了,家里只剩下一个九岁的天武和他的瞎眼奶奶。芦正乙一脚踢开房门,小天武问了一声“谁”,芦正乙一把把他从被窝儿里光着屁股拖了出来。小天武刚要喊,就被堵上了嘴。他瞎奶奶一听不好,扑过来死命搂着孙子不放松,刚喊出一个“强”字,下面的“盗”字还没出口,芦正乙手起一刀,就把瞎奶奶杀死在炕上。也来不及给小天武穿衣服了,连棉衣棉裤带鞋袜和人一起包在一条被子里,让一名小匪扛着,急忙出门慌慌张张地溜跑了。 柳爷爷和叶秋珍刚把四个砍树的匪徒赶跑,忽听得一声清脆的枪响,划破夜空从村东传来,接着又沉寂了,无声无息了。柳爷爷心里一震,暗想:望春和娟子虽说都有了枪,但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他们俩是绝不会先放枪的。看起来,这一枪准是匪徒放的无疑。而枪子儿又不像刀剑那样能架能躲,那玩艺儿只要一挨着身子,不是断了骨头,就是钻个窟窿。这一枪,会打在谁的身上呢?心里不禁着急起来,忙对叶秋珍说: “你快去村东看看,那里怎么样了。这里有我在,谅他们也不敢再来砍树的。” 叶秋珍答应一声,快步往东跑去。刚拐过弯儿,就见一伙儿人急步往南跑来。秋珍看出是自己人,忙迎了上去,只见望春背着玉娟,天威和芝兰在后面护着。问了一声,才知道刚才那一枪打着了玉娟,还没有检查伤着了什么地方。秋珍一听,脑瓜子“嗡”地一下,拔脚就往回跑。一口气跑到柳爷爷面前,还没有开口,“哇”地一声就哭开了。柳爷爷忙问: “果然出事儿啦?是谁?” 秋珍一面哭一面答: “爷爷,娟子姐,她……”  “她怎么啦?”  “她……她被枪子儿打中了。快,快进屋点灯,找药,兴许还有救!” 柳爷爷一颗心猛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上来了,哆嗦着两手摸进门去,刚点上灯,望春就把玉娟背到里屋轻轻地放在炕上。大家跟到里屋一看,在昏暗的小煤油灯下,只见玉娟脸色苍白,两眼紧闭,血从左肩下流出来,把花棉袄的前胸和左袖都浸透了。秋珍和芝兰把玉娟的棉衣脱下,用剪子把内衣从领口上剪开,露出肩头,擦去血迹,这才看清子弹在左肩琵琶骨下面从后向前穿过,前后两个伤口虽然不大,但仍在“汩汩”地流血。秋珍和芝兰赶紧拿出事先按照望春吩咐蒸煮过的布条来叠成方形压在伤口上,又用布条扎紧,这才替玉娟盖上被子让她静静地躺着。芝兰俯身在玉娟耳旁轻轻地叫:“娟子姐,你醒醒!你醒醒!”玉娟失血过多,已经昏迷不醒了。柳爷爷两眼发直地看着玉娟的脸,两行老泪扑打扑打地滴到了盖着的被子上。这个倔强的老头子一辈子熬过多少苦,受过多少罪。就连他的儿子、望春的父亲被日本人害死,他都没有流过一滴眼泪,但是想到了这个并非亲骨肉却比亲骨肉还亲的孙女儿的一家冤仇,他却为她洒下了痛苦的泪。这时,忽见玉娟身于一动,脸上露出疼痛难忍的表情,干裂的嘴唇微微一动,非常吃力地轻声说: “天威哥!当心暗器!” 大家一看玉娟醒过来了,心上一块石头才落了地。黄天威两眼满噙着泪花儿,哽咽着说: “玉娟妹妹,都是为了我,你才受伤的呀!” 玉娟清醒一些了,稍稍睁大了眼睛,看看屋里的每一个人,这才轻轻地说: “不,是为了给我报仇,也为了给大伙儿……” 正说着,叶超元来了。玉娟见他一脸的愁云,轻轻地问: “超元哥,我不要紧。大伙儿怎么样?” 柳望春也看出叶超元的神色不对来了,不安地问: “你清点过人数没有?伤亡多少?”  “我清点过了,刀伤的有十二个人,不是致残的重伤,都已经敷上药包扎了。打扫战场,发现路边坎下敌人遗下尸体一具,是重伤之后逃到那里因失血过多死的。已经叫大家去看过了,谁也不认识。只是村里的情况,”说到这里,他面色一阴,痛苦地说:“都怪我事先估计不足,中了敌人的分兵之计,天威他二弟和我娘至今不知下落,估计是破土匪抓走了;天威他奶奶,被杀死在炕上,死得很惨。”说着嗓子一哑,眼泪刷地流了下来。  叶秋珍听说母亲被抓,张大了眼睛,傻了一样;黄芝兰听说奶奶被杀,忍不住“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到底还是黄天威坚强一些,咬住了下唇皮,虽然热泪盈眶,却没有出声儿。 遇到这种事情,谁也想不到要去劝谁,心中只有愤怒和仇恨,在芝兰的啜泣声中,玉娟挣扎着提高了声音慢慢地说: “超元哥,我看清了,是芦正乙那个恶贼带人来砍的树,是芦正太叫那个土匪开的枪!天威哥,我的枪,我的枪藏在哪儿,我哥知道,你把它拿去。你们和我哥,还有秋珍妹妹和芝兰妹妹,一定要找芦家算账,为大伙儿报仇哇!” 黄天威尽管自己心急如焚,但还是安慰玉娟说: “玉娟妹妹,你就安心养伤吧!我家里还有两瓶我爹留下的云南白药,一会儿我给你送过来。枪你自己留着,我不用。怎么找芦家父子算账的事儿,回头我们再仔细商量。现在我先得回家把奶奶理了,还得赶紧想办法把我弟弟和超元娘找回来。这里,就让秋珍留下先照顾你一下吧!” 说着,征询地跟大家交换了一下眼色,见大家都点了头,这才和柳望春、叶超元、黄芝兰一起走出屋去。柳爷爷见有秋珍在照顾玉娟,姑娘家的事儿,自己反正也插不上手,想到自己身为劳协会会长,村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儿,怎能不管?就交代了秋珍几句,也抽身去找时正中。  年初四上午,凤北岭的百十户人家,齐集村西给黄天威奶奶送葬。按照江湖上恩冤分明、有仇必报的传统,从昨夜留下的那具尸首上砍下脑袋来,作为供品祭奠了黄奶奶。全体武工队员又在黄奶奶坟前立下了誓言,一定要舍生忘死抓到凶手,为黄奶奶报仇。柳望春见群情激奋,借此机会在全村父老兄弟面前慷慨陈词,号召大家团结起来,同心合力抗击一切敢于来犯的顽匪。昨天夜里,许多人家明用听见村外有动静,但有的不明底细,不敢插手,有的怕惹是非,不敢出头,除劳协会会员之外,主动出来助战的人家并不多。柳望春知道这是自己的工作没有做到家,还没把群众都团结起来,发动起来。在活生生的事实面前,再加上柳望春的虚指明点,乡亲们心里也大都明白,这一帮专门要跟凤北岭人作对的土匪是什么人指使的了。  时正中一早就到凤鸣山去找芦伯才。这一次,由于老道儿们请神作法几乎闹了整整一夜,芦伯才倒是真的刚刚睡下,谁也不敢惊动。不过下人也知道时正中是来给老爷号脉看病的郎中先生,不敢怠慢,请进客厅去烟茶招待,静候老爷醒来。一直等到近中午了,芦伯才的胖老婆才亲自出来道了简慢,把时正中让到芦伯才的病榻前面叙话。时正中冷眼看去,芦伯才虽然脑袋上仍包着黑纱,眼角眉梢也略有倦容,但气色很好,根本不像有病的样子。号了号脉,脉息完全正常。问了问夜间睡眠,又说是自从老道儿们作完法退出以后,一直安卧到现在。中医治病,无非是“望闻问切”四个字,看来,芦伯才不是病已痊愈,就是根本没病。芦伯才自己也说,今天心里舒畅多了,用不着再吃药了,叫胖老婆送出两块钱的诊金来,还一再致谢。  时正中此来,并不是为了这两块钱诊金,更不是巴结奉承,专门赶来给芦伯才瞧病。芦伯才有病没病,其实他昨天心里就有个八九分的数儿了,今天只不过再证实一下而已。至于诊金么,不要白不要,再说,用此钱买些药来施给穷人,也算是给他芦家积德,因此客气几句也就收下了。 走完了“看病”的过场,时正中就把凤北岭昨天夜里发生的事情简略地说了说,一面说,一面注意观察芦伯才脸上的变化。倒也真亏得芦伯才是老匪出身,修炼有年,听完了时正中的叙述,脸上除了表示惊讶、愤怒、同情之外,居然一点儿痕迹也不露。还连连责备自己这个乡长没有尽到责任,表示马上要把乡自卫队成立起来,以便绥靖地方,保境安民。又说凤鸣川地面他朋友多,人头熟,许多朋友跟苇塘里的杆子不明不暗地都有些关系,他一定多方面托人去打听叶、黄两家大人孩子的下落,以便设法把人赎回来。 时正中见他不但一推六二五,赖了个干干净净,还要往脸上贴金,假充好人,干脆给他翻了牌挑明了说:昨天夜里出来抗击土匪的凤北岭人,明明看见指挥众匪徒杀人砍树的是芦家的大少爷和二少爷,因此叶、黄两家指名要芦家把抓走的人送回去。芦伯才一听此话,大发雷霆,气得几乎要从病榻上跳了起来;过后又自平了火气,叫屈连天地说:芦正太、芦正乙兄弟二人年初二一早就出门拜年,从近处拜到锦县、锦州,至今未回,连父亲病了都不知道,怎么会带领匪徒偷袭凤北岭?他贼喊捉贼,倒打一耙,先说是不怀好意的凤北岭人诬指陷害,继而又说是黑夜里认错了人也未可知,还忠告时正中耳朵骨不要太软,不要上了坏人的当,替坏人说话,更要警惕共产党的挑拨离间,制造不和,让人家钻了空子。 芦伯才的逼真表演,弄得时正中半信半疑起来。昨天夜里,他住在村西,村东打斗,村南砍树,全没听见,一切都是事后听柳爷爷说的。如今双方各执一词,又无真凭实据,他这个中间人,也确实难做。是真是假,反正日后自有分晓,这会儿犯不着在这里白费唾沫星子,先落一个两头不得罪再说。于是唯唯诺诺,随口应付几句,就告辞出来。 回到凤北岭,先找柳爷爷把会见芦伯才的经过说了,他是个聪明人,当然不会把芦伯才的话全数照搬,而只说是空口无凭,芦伯才不承认。柳爷爷也知道芦伯才绝不会认账,让时正中去跑这一趟,无非给他送个信儿去,叫他知道芦正太和芦正乙已经被凤北岭人认出来,至少在短期内不敢再到凤北岭来找麻烦了。当下给时正中道过了劳乏,送出门口。  天刚擦黑,时正中急急忙忙跑到叶超元家,递给他一个小黑布包,说是刚才有一个陌生人送到他家,要他转交给叶超元或者黄天威。他估计不是什么好东西,叫叶超元赶紧解开来看。叶超元疑疑惑惑地把布包解开,里面是一个油纸包,一层一层包了许多层油纸,解完最后一层,叶超元一下子愣住了,脑子里“嗡”地一声。好像眼前爆炸了一颗炸弹,几乎震晕,脸色一下子变得蓝白。纸包里包着的,是一只小孩儿的左手手掌和一只大人的右耳,还有一张没有抬头和落款的字条,歪歪斜斜地写着: 若想要人,只需答应两件事:一,银元五十元。二,听说芦伯才的二十五支枪被你们抢走,必须连同子弹如数送来。枪和银元送东沟苇场进口处,人数不得超过三个,以击掌三声为号,有人给你们带条子①。第一次赎取时间:正月初七日落之时。到期不赎,初八日送上眼鼻各一。第二次赎取时间:正月初十日落之时。到期不赎,当夜撕票。 叶超元看着亲人的残破骨肉,心如刀搅。他满怀仇恨地看完了“票条”,又沉思了一会儿,对时正中说: “大伯,您老请回去吧。这件事情请不要跟外人提起,日后免不了还要麻烦您老人家。” 时正中看见这两样“票据”,心中也十分忿恨,因此颇为诚恳地回答说: “超元,他们这样做,心也太狠了。有用着我的地方,只管说话,我一定尽力。对这件事情,我心里多少已经有点儿数了。” 时正中不便于久留,告辞走了。秋珍还在玉娟家里,叶超元把黄天威悄悄儿地叫到自己家里来,把“票据”和“票条”都给他看了。黄天威看到了弟弟的小手,眼前一阵发黑,半晌说不出话儿来。叶超元说: “匪徒们下毒手了,咱们怎么办?” 黄天威头也不抬,懊丧地说: “连你这个小诸葛都没有办法了,我还有什么好主意?” ① 带条子——土匪黑话:带路。土匪有许多忌讳,由于“路”和“露”同音,“露”是不吉利的,因此土匪们每逢说到“路”,就用“条子”代替。 超元站起来,拉了天威一把: “走,咱们找望春和他爷爷合计一下。到了望着家,说话要小声儿,千万不能让玉娟和秋珍听见!” 两人从正街往南走来,还没有走出村口,忽然看见有一条黑影儿从南边大路上如飞而来,到了村口,没有进村,却往东一闪就不见了。超元拉了天威一把,两人快步退出村口隐身到阴影里往东一看,只见那条黑影儿先在柳树后面躲着,探头探脑地察看了一下四周,不见有动静,就呼地一下奔到了院墙下面。先探头往里一看,接着一按墙头,轻轻地跳进院墙里面去了。行动轻快,落地无声,敏捷如猴。超元和天威一见有人跳进望春家的院子,忙一齐溜到柳家的西院儿墙外,探头察看刚才那人是谁,在干什么。这时候,玉娟的里屋黑着,望春和爷爷在外屋,窗户上亮着灯。只见跳墙进去的那人站在外屋的窗下,左右张望了一下,迅速从腰间取出一件东西,一边捅破窗户纸把那东西扔进屋里,一面用急促的声音说了一句:“药来了!快收下!”话音未落,那人已经转身越过院墙,朝西跑了。 超元和天威在墙外借着窗户里透出来的亮光,看得清清楚楚:那人背后插着一把刀,身穿黑色衣裤,手里什么也没拿,出墙往西,到了村口,回首一看,见没有人追出来,就朝南往凤鸣山方向健步如飞而去。  超元和天威叫开门进去,见了望春,才知道玉娟下午发烧,这会儿刚睡着,秋珍找时正中开方子抓药去了。超元问他刚才从窗户里塞进去的是什么东西,望春指指炕桌上放着的一个小包儿和一张纸条,叫他们自己看。只见那纸条上写着:  柳爷爷: 初三夜里的事,是芦伯才策划的。他指使他的大儿子和二儿子勾结土匪头子黄胖带领匪徒深夜去杀柳、叶、黄三家,并砍倒古柳,意在破坏你村风水。为了掩人耳目,出动之前,他先装病。不料事机不密,被你们看破,芦正太在村东被阻,芦正乙在村南失风。芦正乙身受轻伤,使一个金蝉脱壳之计,甩开了你们,却去村北逮回叶、黄两家的一老一少,原意是想借此为钓饵,引诱你们进苇塘,设埋伏消灭你们,因芦伯才最近决定修整张作霖遗下的八卦阵,以作退兵之计,怕被你们无意中发现,因此改变主张,只想追回丢失的二十五支枪。此二人现在黄胖手上,具体地点,连我也不知道。若三天之内不送枪去,定将受到割鼻剜眼之苦。望速速设法营救。 随信送上红伤外敷良药一包,用后七天,一定见效。 问我是谁,无法相告; 暂且告别,后会有期。  叶超元看完了信,问柳望春说:“你先谈谈你的看法:这个人是谁?他送来的消息可靠不可靠?药能用不能用?”  柳望春已经看过信并有了成熟的看法,不假思索地说:“这个人一定是芦伯才的亲信,就在芦伯才的身边,芦伯才说话办事都不背着他。何以见得呢?他信中有两处地方揭了他自己的底。一处是:‘具体地点,连我也不知道。’文章就在‘连我也’三个字上。如果不是芦伯才的亲信,正常的写法应该是:‘具体地点,我不知道。’第二,是信的末尾没有落款,却写上‘问我是谁,无法相告’,破绽就在这‘无法相告’上。你想,这个人今天能给咱们送药送消息来,肯定他是向着咱们、仇恨芦伯才的。有什么事情,咱们会保护他,为他保密。他之所以不敢留名,可以解释成万一纸条落入他人之手,会对他不利;他之所以不肯露面,就只能解释为别有隐情了。这个隐清,就在于他是芦家的亲信,咱们大家都认识他。你说对么?” 叶超元点了点头说: “分析得完全正确。实话告诉你吧!刚才这个人跳进院墙来给你们送东西的时候,我和天威就站在围墙外面给他望风,借着你家窗户上的灯光,我已经看清了他的面目,认出他是谁来了。说出来,你们也许不相信:他是芦伯才的四儿子芦正春!” 柳望春半信半疑地看看叶超元,又看看黄天威,天威肯定地点了点头,证明超元说得不错,他也看见了的。柳望春依旧有些不相信地说: “这不太可能吧?会不会是你们看错了,要真是他的话,他送来的消息还得琢磨琢磨,他的药也不能给娟子敷上。” 柳爷爷却说: “我相信超元和天威不会看错。送来的消息完全可靠;送来的药也一定是好药。这种儿子反老子的事儿,以前不是没有过,更何况天下的事情复杂得很,恩恩怨怨,缠在一起,不是一句话说得清楚的。” 叶超元接了下茬儿说: “对,人各有志,不能单纯凭亲属关系看好坏。芦正春跟他的几个哥哥,就很不一样。这事儿究竟怎样,不妨慢慢儿且听下回分解。不过根据信上‘暂且告别、后会有期’这几个字,我还估计到芦正春不久就要离开芦家了。应验不应验,到哪儿去,走着瞧吧。现在有一件十分重大的事情,得赶紧商量。”说着,就把刚才时正中送来的小包和纸条取出来,放在炕桌上。 柳望春就着小油灯光把纸条小声儿地读了一遍,然后解开小包。柳爷爷一见这两件“票据”,捏紧了拳头,“嘭”地一声,砸在炕桌上。两眼喷火地怒骂: “这群畜生!简直不是人!” 这一拳,把躺在里屋的玉娟砸醒了。她睁开了眼睛,正好听得黄天威在说: “芦伯才下了这样的毒手,目的是要咱们把枪给他送回去。这当然办不到。说句狠心的话,哪怕豁出我们两家老少两条人命去,也不能交枪。从这张字条上,可见芦伯才已经认定这些枪是咱们拿走的了。不过这也只是他的猜想,并没有真凭实据,咱们更不能承认。他们把时间定得这么紧,无非是要咱们措手不及,没有可以回旋的余地。我看,这事儿的解决办法只有一条,那就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在今明两天之内,咱们定下一条计策,把芦伯才的老婆孩子逮他两个来,也剁手割耳给他送去,讲明条件,一个换一个。芦伯才舍不得老婆孩子,自然会把咱们的人放回来了。 叶超元不同意这个办法,他说: “以其人之道,是什么道?是强盗之道,是土匪之道;行其人之道,咱们不也成了强盗土匪了?这样办,一者名声难听,一旦传出咱们也去绑票的消息,咱们可就让人家当成是杆子了;二者人家住的是深宅大院儿,别看娟子能在年三十儿混进去放火,那是出其不意,攻其无备,又是在贺客众多的情况之下,所以才能一人进一人出,独来独往,无牵无挂,行动灵活,躲藏方便;他们吃过一次亏了,如今必然戒备森严。咱们要想混进去都难,更不要说是抓出两个人来了。三者即使真能抓了人来,咱们在苇塘里又没窝儿,把人藏在哪儿?万一叫人家搜出来了,咱们倒真的成了土匪了,还分辩得清么?所以说,这个主意用不得。如果一时没有万全之计,我这里倒有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那就是在初七之前把咱们的人都埋伏在东沟口,然后我和天威再带上一人抬着空箱假装去送票银,击掌三声为号,把‘带条子’的人引出来,逼着他把咱们带到藏人的地方去……” 不等叶超元说完,柳望春就打断了他的话说: “不妥,不妥!你这个小诸葛,今天怎么也会出此下策?你想,从古到今,杆子们绑票,有几个是在取票的时候失风的?第一,凡是来接票银的土匪,都是亡命之徒,即便能把他逮住,也是宁可受你零割碎剐,却不肯吐露一句实话的;第二,杆子们的规矩,接票中有变,立即撕票,这你不是不知道。就算你能逼他给你带路,带到了,又有何用?第三,就算接票银的能把咱们带到土匪窝前面,那时候人家在暗处,咱们在明处,一枪一个,全把咱们给撂倒了。这叫送上门去挨打,还想抢人回来呀?” 一番话,把个足智多谋的小诸葛问了个哑口无言。柳爷爷接着说: “刚才李治才来说:芦家的四挂大车,今天全出去了,出门儿往西,不知道去了哪里,因为赶车的车把式全换了生人,没叫赵大力他们赶。我琢磨着,多半儿跟芦正春这信上说的修整八卦阵有关。这八卦阵,确实是当年张作霖留下来的,地点在凤鸣川东南六十里,也就是在东荒大苇塘的中心偏南,往东可通绕阳河和辽河,再顺流往南可通海口,往北沿着绕阳河的支流可以通铁路线上的沟帮子。八卦阵圆周整四里,直径一里多,分主次外三层,是张作霖请一个大能人设计、由他自己的亲信监工修造的。外层八角八边,八个角每角有一个双层的方形碉堡,碉堡与碉堡之间相距半里地,挖有壕沟相连,壕沟外面还有两层铁丝网。第二层是四方形,四角设四个圆形水泥暗堡,只露出地面二三尺,里面可以容纳十几个人,每个暗堡都有四条掩蔽式水泥交通暗道,两条通向左右暗堡和八卦阵中心的岗亭,两条通向外层的两个双层碉堡。四方形交通沟的正中是一道圆形的围墙,有三尺厚,一丈高,顶端是夹墙,朝外一面有射击孔,朝内一面有上墙的台阶,围墙的正东南西北有四个岗亭,可以居高远望。四个岗亭底部的围墙下面各有一道暗门与连接暗堡的交通暗道相通。南北两个岗亭的下面是进出的正门和后门。围墙正中的指挥部是一座厅堂,有八间房间大小,指挥部的左右和后面都是一排排驻兵的营房、仓库、伙房,弹药库设在地下;正门与指挥部之间是一个大操场。通过暗道,围墙里的驻兵可以在几分钟内跑步到达八卦阵的任何一个角落。这还不算,在指挥部里,还有两条秘密地道与八卦阵.外面相通。不过这两条秘密地道的出口和入口当年只有张作霖自己和他手下少数几个亲信知道。张作霖出山以后,也曾经留下人员在八卦阵驻守。后来张大帅在皇姑屯被炸,他的儿子张学良带兵退到关内以后,也有一些老弟兄不愿意离开故土,偷偷儿回到东荒大苇塘里来,打算东山再起。可惜掌盘子的急于求成,招进许多杀人成性、只知掳掠钱财妇女的惯匪恶棍来,没过多少时间,张大帅留下的人有的在一夜之间突然失踪,有的降了恶匪,八卦阵从此就成了杆子的巢穴。前后经过好几次火并,换过好几个主子,听说到现在也已经年久失修,破败不堪了。芦伯才今天要去修整这个地方,把肉票藏到那里面,咱们想用武力去抢回来,只怕是难上加难了。”  柳爷爷一边说,一边用手指头蘸着当茶喝的糊米水在炕桌上画了一个八卦阵的地形图。 关于八卦阵的传说,凤鸣川人大都听说过了,但从没有像今天柳爷爷说得这么详细。柳望春看了看画在桌上的图,怀疑地说: “八卦阵外围四里,直径一里多,明暗一共十二个碉堡,四个岗亭,十八条地道。这么大的工程,建造的时候花费了多少人力物力、用了多少时间不去说它,就是拣主要的修整一下,也绝不是芦伯才这样的土财主所能够应付得了的。从使用上说,也绝不为芦伯才一家几十口人所需要。这样看来,这项工程多半儿还是出于他那个当团副的把兄弟和当营长的女婿的需要,以便一旦国军在东北的势力完全失去,他们好退到八卦阵里面去继续当土匪。如果我的估计靠谱儿的话,这就不单是咱们几家与芦伯才之间的积冤宿仇,而是牵扯到两军两党之间的斗争了。不管是为了寻找叶婶儿和天武的下落,还是为了我军取得更大的胜利迅速解放全东北,都有必要去侦察一下敌军的这一秘密行动。我决定明天一早就进塘去,最晚后天天黑之前回来。到时候咱们再商量对策。” 黄天威心里十分佩服柳望春有胆有识,但听说他要独自一人闯进大苇塘里去,却很不放心,诚恳地说: “你的分析和决定我都同意,不过你一个人进塘去却不妥当,还是让我跟你去吧。这也是我家的事儿,应该有我一份儿。” 柳望春摇了摇头说: “不用了。苇塘里我并不比你生。只要带足了干粮和子弹,我一个人转到哪儿也不怕。这是去侦察,不是去打仗,人多了不一定就更有用处。这个节骨眼儿上,村子里大小几百口子的安全也很重要,你和超元两个就多担点儿责任吧。这件事情就不要再讨论了。”  刚说到这里,秋珍从时正中那里取了药回来,柳爷爷把桌上的一张纸条就灯上点火烧了,拿起一包红伤药来递给她,叫她去里屋给玉娟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