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脱困寻人 黄沙漫漫,如血残阳。 晚风贴着地皮刮起一线胡旋,卷起地上破碎的衣料,飞出几米,静静落进夯土墙根下的血泊里。 死一般的寂静。 “噹噹噹!” “噹——噹——” “噹噹噹!” 突然响起的声音撕破这一片寂静,声音相当有节奏,循回往复,大有没人打断就会一直敲下去的趋势。 封三宝眼看着顶板边缘的光线由亮变暗,一边敲碗一边皱眉。 她被关入地窖已有七年,每天只寅时和酉时两顿饭,干稀不定,全看毛依娘心情如何。如果心情不好,可能连续几天只能喝清澈见底的粥汤。 刚开始她面嫩,还会假哭着求毛依娘给口饭吃,后来某天发现手边的两只石碗互相敲击,声音比她哭诉清晰多了,从此敲碗讨食,看准毛依娘比她要脸,唯恐村民闲话。 一般来说,她敲个一炷香的时间,外面怎么也有动静了,今日她敲得碗都快裂了,居然一点声响都没有。 封三宝觉得不太妙,难道她白天睡得太沉,毛依娘带着傻儿子卷铺盖嫁人了自己没发现? 越想心里越没底,封三宝捂着饿得发疼的胃,将手里的石碗对着顶板扔去,咣铛一声,顶板被砸得向上一震,颤了两颤。 封三宝眼睛一亮。 她在地窖中被关了七年,一开始是浑身重伤动都动不了,索性躲在里面安心疗伤,几年后伤势终于痊愈,想出去时却发现顶板被毛依娘不知从哪寻来的压缸石给压住了,她在底下根本推不动。 每次跟毛依娘隔着顶板讨价还价,封三宝都只恨自己笨嘴拙舌——毛依娘这个混蛋一根筋,非要自己同意给她的傻儿子做童养媳才放人出来。 封三宝完全不能理解她的脑回路,仿佛天大地大都不如她儿子传宗接代大……也不怕再生出个傻子! 封三宝想着就来气,一边运气一边站起来将裤腰勒紧,如今顶板似乎是松动了,她得抓紧时间再试一次。 拖过一旁的净桶倒扣脚下,封三宝踩住桶底双腿发力,猛地向上窜去,撞开顶板扑到地上。 地窖内净桶倒扣,那个味道弥漫出来……封三宝嫌弃地皱着鼻子,将顶板踢回去盖好,四下打量。 她是六岁被关进地窖的,那时她身受重伤奄奄一息,毛依娘将她从烂泥地里挖出来,拎回家洗涮干净了送到她的傻儿子面前。但是封三宝不傻,她眼看着毛依娘的那个傻小子一身痴肥地蹭过来,哪怕脖子以下都动不了,也一口将他的手指叼出了血。 封三宝咬的时候下了死力,跟王八一样任由毛依娘劈头盖脸地扇她也不松口,傻儿子疼得号啕大哭,哭声引来村民,最后封三宝被卸了下巴才作罢。 来帮忙的村民对封三宝小小年纪就如此凶残颇为忌惮,劝毛依娘将她丢出村外自生自灭。说封三宝“魂里带煞,命犯血光,有碍亲缘”。 村民们都以为封三宝下巴脱臼满脸血肿早已昏死过去,却没想到小女孩那时顽强地清醒着,生命力如路边野草般乖张。 封三宝眯着眼睛蜷在地上,看着毛依娘嘴角的痣随着她说话一动一动,丝毫不知道自己捡的人是个破家灭族的烫手山芋。她看着那女人唯唯诺诺地应付着劝说的人群,为了她儿子今后能够血脉延续力排众议,将她关进地窖,从此不见天日地活了下来。 不管毛依娘初衷如何,只凭她当初没有将自己丢出去等死这一点,封三宝就觉得自己欠下她天大恩情。她知道如果不是这个女人,她不会死在烂泥地里,她会被灭她家族的人从泥地里刨出来严刑拷打,生不如死。 所以在那之后的七年里,无论毛依娘怎么蛮不讲理、言语刻薄,给她吃剩的喝稀的,封三宝都没想过要寻机对这个女人动手。将几乎致命的伤慢慢养好后,她在地窖中按照自小被强灌的训练方法,日日勤练,锻炼五感,没在囚禁中变成废人。 循着七年前被救回时惊鸿一瞥的记忆,封三宝走出屋子,只见斜阳傍晚,昏鸦从空中飞过,凄厉的叫声是这片村落唯一的声响。本该归屋的农人在田埂上趴着,成群嬉戏的孩童脸栽进土里,树下唠嗑剔牙的老人仰面摔落林荫,浑浊的眼珠无法瞑目。 所有人的身下,溢出一滩又一滩的血,暗沉沉地淌不出多远,漫浸生养一方的土地。 残屋破门,数不清的刀斧痕迹随处可见,各家灶间的灶膛里的柴火烧尽了,最后几缕残烟自烟囱飘远。 尸横遍野,满目惨状。封三宝皱眉蹲下,将俯趴的尸体翻过来,只见那些人身上伤痕致命,死得不能再死。 叹口气,封三宝将尸体一具具拖到田边摆好,从不知谁家的灶间摸出两个冷硬馒头,就着土腥味的井水囫囵填饱肚子,擦擦嘴顺着土路向村外跑去。 尸身曝野,她顾不上收殓,活人比死人重要,封三宝翻过的那些尸体里,没有毛依娘,也没有一具尸体是年轻女子。 循着村路上的马蹄印子,封三宝顶着月光赶路,前行不过数里,就在黑暗里见到火光,依稀是个营地的轮廓。 封三宝因常年生活在黑暗中,骤然见到火光,不由双眼刺痛,她闭着眼向路旁树林间闪去,想先躲在一旁慢慢走得近些,看清情状再说。 林木稀疏,封三宝踩着树木的阴影偷偷向前摸,安静地走到距那营地不足十丈,她趴进灌木中,瞪着因火光刺激而流泪的双眼望去。 火堆旁或坐或立七八个大汉,正在喝酒吃肉,身形壮实,样貌狰狞,胡乱扎着头发,身上穿着破烂的铠甲,像是哪里捡来的,腰间挂着豁口的刀斧,染着暗色的血迹。 视线放宽,能看到有两三顶帐篷围在火堆旁,帐篷的阴影里,还拴着十来匹瘦马。马背上鞍鞯样式并不统一,像是从哪里东拼西凑来的。 封三宝回头望向来路,确定自己追踪的马蹄印子指向这里,不由沉下口气,有点犯愁。 封族出事时她还懵懵懂懂,却也知道自己家族昌盛,势力庞大,几乎独立于皇权之外。封三宝作为这代封族孩子中唯一拥有魂里带刀异能之人,天生五感强于常人,受族中长老看中,说话无所顾忌,让她爹一度很犯愁,觉得女儿再这样下去怕是会被人套了麻袋围殴。 然而封三宝不怕,虽然情商堪忧,但她逻辑满分:“爹爹莫担心,虽然我嘴不甜不会说话,但我只要在他们动手前把他们揍趴就行了。” 逻辑简单得让人呕血,却也浇灌出族中封三宝这唯一一朵体修奇葩。 但是这奇葩的是封三宝六岁前悉心喂养的身体,不是现在这个十三岁瘦骨伶仃皮肤惨白的货。 封三宝嫌弃地捏了捏自己的小细胳膊,果然不吃肉不晒太阳,就算一天八百个俯卧撑也练不出什么肌肉。 叹口气,封三宝揉揉脖子,打量了下距离,猛然发力,身子向前扑去,几乎与地面平行,在力竭下坠的瞬间双手压地,四肢屈伸,幅度极小的起落,身子如豹子般柔韧前窜,落地一滚,滚进外围帐篷外的阴影里。 火堆旁的壮汉没注意到这边,依旧大声聊着。 “这次下山还真抢了不少好东西,这个冬天好过了!” “女人不少,等下怎么也得开开荤啊!” “老大说了,谁也不许在路上耽误时间,回山上再论功行赏!” “呦呵,王三,本事大了啊,还管起爷爷们的事了!” “去去去,王三,就你正经,有本事等下我们睡婆娘你站岗!” 粗鄙的话语搔到痒处,大汉一个个狂笑起来。 封三宝面无表情地听着这些污言秽语,仔细打量大汉们的位置,计算着怎么才能做到有效的一击震慑。她思考的时间有点长,没注意有个大汉喝多了放水,从另一边绕到暗处,正好看见她潜伏在阴影里。 “什么人!” 大汉反应极快,一边吼着一边甩出腰刀,封三宝躲闪不及,直接被沉重的刀背砸中后颈。 封三宝眼前一黑,总算那人想留活口,没把她骨头敲碎。 晕头转向地被大汉提在手里,封三宝被拎着丢到火堆旁,其他人围过来。 “哪儿来的小孩儿?” 封三宝拇指狠掐食指,将神志唤回,双眼已经适应火光,睁眼看到大汉凑得极近的脸,忍不住一脚踹了过去。 “找死!” 大汉根本不在意封三宝这一脚,一巴掌将她扇飞,这掌力道极大,封三宝只来得及护住脸就已经摔到地上,这一摔有点狠,血从双肘双膝渗了出来,本就破烂的衣服在地上蹭得几乎不能遮体。 “嗯?”刚被嘲笑的王三从衣物褴褛的间隙注意到封三宝那点可怜的曲线,“女的?” 因为常年吃不饱,封三宝虽然已经十三岁了,却还只是十一二岁的孩童身量,胸前几乎一马平川。 “你这眼神儿毒啊。”另一个大汉嘲讽着,伸手把封三宝拎起来想扒光验货。封三宝捂着脸的手被他扯得只能捂住脖子,正要挣扎,一个女人掀开帐篷帘子走出来。 “毛依罕?” 大汉手一顿:“你认识?” 那女人走过来,映着火光,封三宝看到她穿着灰扑扑的红色布袍,绿稠腰带,头上缠着深蓝色的头帕,嘴角有一颗痣。 “是我养的孩儿。”女人的表情有点畏缩和讨好,封三宝盯着她看。 女人除了有点蓬头垢面,身上一点伤都没有,她以为毛依娘一定是被掳走受苦,却没想到灭村后她还活的挺滋润。 “倒是个狠的,能自己跟上来。”大汉上下打量她,少女蓬头垢面,瘦骨伶仃,油腻腻的长发打结纠缠,看着跟个乞儿差不多,只那双瞪着人看的眼睛,黑白分明,纯粹干净得仿佛从不曾有过迷茫。 “之前村里刮着地皮扫了好几圈都没找到,藏哪儿去了?” “……出去玩了。”那女人强笑着,伸出手去,“大爷将她给我吧,竟然敢对您动手,我一定狠狠教训她。” “用不着。”大汉右手一转,避开女人,“回去待着,老子自己动手教训,完事才轮到你们!”说着就要将封三宝拎进另一个帐篷。 “大爷,大爷。”女人追在身后,“她还太小,您来我们帐子,姐妹们都愿意伺候。” “滚滚滚,老子还没尝过雏,小的才有味道,再啰嗦把你们都砍了!” 那大汉像是兴起,谁劝也劝不住,一定要把封三宝就地正法的样子。 封三宝看着毛依娘一边害怕一边小意赔笑,想把自己从大汉手中换下来,一直捂着脖子的手指蜷缩了下。 眼看着大汉将其他人推开,一脚将毛依娘踹倒在地,封三宝垂下眼睛,睫毛在脸上落下一片阴影。 ——罢了,虽然她一直嫌弃自己是个丑丫头,叫自己毛伊罕,觉得自己不识抬举,把自己关在地窖里当狗养,但总是救了她并将她喂到这么大……就算是条狗也该报恩的。 大汉嚣张的笑声、女人的尖叫声和其他人的咒骂阻止声混在一起。 封三宝右手握拳,贴着脖子缓缓向外做了个抽出的动作。 一蓬刀光映着月色清辉,在夜色中突然炸开。 大汉只觉得手上一轻,随之喷溅的鲜血还在痛感之前—— “什么东西?!” 月色下,封三宝背光而站,火光在她周身镶了一圈金边,融融暖意挤不进她周身几许。大汉失了右手,疼得跪倒在地,其余拉扯着女人的大汉被这变故惊到,纷纷停在原地。 封三宝双手握紧刀柄,锋锐刀尖抵住身前壮汉的后心,头从他左肩探出,声音青嫩,却沉冷得不像十三岁的孩子。 “放了她,否则送你们全都上路。” 第2章 拔刀入伙 封三宝拥有的魂里带刀异能是封姓一族多少代才会出现一个的珍奇物种,多少人血脉呵护殷切期盼才等到的天赋异禀,能自三魂七魄中孕育处刑长刀。处刑长刀自魂中生,天地人三魂齐聚,生生不息,向直而取,绝不妥协。 族中老人们口耳相传,处刑长刀现世,必有毁天灭地之祸患将生。拥有处刑长刀的人,是裁决族中罪人的处刑人。 而封三宝,就是这一代的处刑人。 处刑长刀日常封在颈中,情绪激动时会如纹身般显形,艳红的横纹,仿若断头痕。族人都说,就是这处刑刀如鲠在喉,才会让她说话噎人,情商欠奉。 但封三宝觉得这样挺好,能动手绝不哔哔,符合她一贯的做人原则。 封三宝现在握着这把从自己脖子里抽出来的刀,威风凛凛,心狠手辣,随时准备杀人不眨眼。 毛依娘被一群大汉搡得扑倒在地,被这变故惊到,拍着地面恨铁不成钢:“毛伊罕你反了天!那是塘子山的好汉!你给我把刀放下!” 封三宝有点吃惊,向前刺进大汉肉里的刀尖微微泄力,乌亮的眼珠子瞪她:“你傻?” 其他壮汉此时反应过来,纷纷举起刀,谨慎地向她围去。 “小丫头把刀放下!” “她哪来的刀?” 封三宝躲在大汉身后,提气站稳,确认自己吸引对方全部注意,毛依娘已经脱出战圈,顿时毫不犹豫地将长刀向前一捅! 大汉的惨叫卡在喉咙里,围过来的众人见那人胸膛里透出刀尖,二话不说挥刀扑来。 封三宝向后小跳三步,微抬眼,脏污的小脸没有一丝表情,几乎等身高的长刀自尸体上抽出,横在身前。 半侧身,迎着众人的攻势,一道寒光猛然溅开,封三宝双手握紧刀柄,左脚为轴,利用离心力将长刀旋转甩出,刀光如雪,劈断了最先砍来的四柄腰刀,气势如虹。 右脚向前踏出一步,刀柄上左手握前,右手将柄尾猛地下压,改劈为挑,直接将最右扑来的军汉从中劈成了两半! 招式用老,封三宝这具身体力量不够,长刀沉重,她循着招式惯性向前扑去,恰好将自己后背送到了随之攻来的刀下。 毛依娘和其他村女不由尖叫,封三宝顺势倒地,从袭来的数柄腰刀间隙滚出,刀锋污浊的血气擦过她周身,少女幼嫩苍白的肌肤炸开数蓬鲜血。 封三宝滚到毛依娘身前,将她和其他村女挡在身后,翻身半跪,处刑长刀斜插入地,双手一正一反松松握住极长的刀柄,脸藏在阴影里,只一双眸子看向军汉,了无怜悯的眼神。 “杀人者恒死,你们屠了村,就该给村民偿命。”清脆的少女音,心无旁骛的信念,封三宝握紧手中的刀。 大颗的冷汗顺着她单薄的颊廓滴下来,汗水滑进眼睛里,蛰得她眼前一片模糊。她还是太弱了,仅一击就掏空了体力,加之肚皮空空,皮肤上破开的伤口一直没有停止流血。 许是她之前的攻击太惊人,一个照面就带走两条人命,壮汉们围在她身前两三步远,与她僵持着。 夜风寒凉,吹起营地间的血腥,轮转着林间水气与草木的清香,漫天星光落进封三宝的眼底,如落黑沉波面,浮光掠影。 脚尖重重碾泥,封三宝正要前冲,身后突然伸出两条手臂紧紧抱住她。 “毛伊罕,别再打了!”毛依娘自身后缠来,颤抖的双臂显示出她真的在害怕,但还是坚定地将她双手从刀上扒开,“大爷!都是误会,是误会,请让我跟她解释!” 不等对面人发话,封三宝先怒了:“解释个屁!都屠村了,你眼瞎?!” “啪——”一声脆响,封三宝脸被扇向一旁。 女人似乎也没想到自己能打中,愣了几息才反应过来眼前这货不只是她圈养七年的童养媳,还是个杀神。她惊慌的视线在大汉和封三宝之间打了个转,哆嗦两下。 “你这样会害死我们的!” 封三宝阴阴地看她一眼,侧身站起来将刀拄地,戒备看着对面纷纷腰刀入鞘的壮汉。 “你厉害,你了不起,然后呢?”毛依娘也豁出去了,“你有本事,打不过可以随时走人,但是我们呢?你想过我们吗?我们只是想活下去!” “村里的青壮老幼都死了,只留下你们这些女人。”封三宝回着毛依娘,双眼依然紧盯壮汉,“你想过你以后会怎么活下去吗?” “不就是出卖肉体换口饭吃吗?”毛依娘居然笑了,“只要任打任骂,女人在哪都能活,怕什么?” 最坏不过是死,区别只是有尊严的死和无尊严的苟延残喘。 封三宝紧握着刀的双手往下一沉,毛依娘这种死气沉沉的无望让她很不舒服。 对面王三看出封三宝气势受挫,赶着其他人去处理尸体,自己席地而坐:“你把刀放下,既然确实是她的孩儿,我们饶你不死。” 封三宝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好心好意来救人,结果人质自甘堕落,与绑匪结成一伙,反过来劝她投降,她现在有点不高兴。 “我不需要你们饶我不死。”她看向一群村女,“他们算什么塘子山的好汉?” 毛依娘的眼神飘了下:“他们……住在塘子山。” “就是山贼吧?”说的真是太委婉了,“逼良为娼,屠戮百姓。虽然我也不想说这么俗气的话,但是——你们眼里还有王法吗?!” 王三表情愕然,接着突然爆笑,像是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笑话:“王法?小姑娘你这是从哪个戏班子的折子里听来的,哈哈哈,这个世道,王法?”王三饶有兴趣地打量封三宝,“你也在颐国边境生活十来年了,不知道我们山寨背后是什么人?” “不知道。没关注。” “说起来我还得谢谢你。”王三招呼收拾完尸体的人散开点警戒着,“你杀的这俩人,都不是寨子里真正的兄弟。” 封三宝木着脸看他不说话。 “他们是右玉城城主的府兵,这帮狗日的看上寨子里的油水,轮流到我们这混吃混喝,美名其曰教化我们,寨子里啥好东西都留不下,看上了就抢,哪管我们死活……告诉你吧,这周围算到我们头上的混蛋事,有一多半都是他们做的!” “那还有一小半呢。”封三宝不为所动,“你们甭叫屈,一村子的死人,你敢说全是这俩人动的手?你们是沆瀣一气,不是迫不得已。” “……”王三聊不下去了,问一旁的女人:“她真是你的孩儿?怎么养得这么驴,真不怕我招呼兄弟们把她砍了?” 毛依娘张了张嘴,没吱声。 怎么养?当猪当狗地养呗。封三宝瞟了毛依娘一眼,她对被屠的村子没什么感情,村民除了毛依娘其他一个人都不认识。既然她们一门心思要跟着山贼过日子,她也懒得管。 “我不知道你们怎么想的,因为这个世道太混蛋所以自己也要做混蛋吗?我不会这么做的。”封三宝将长刀自泥里拔出,“你也不用问她,她不了解我。”刀尖比了比毛依娘和自己,“你看我俩相貌完全不同,我不是她生的,不过她于我有恩,所以我来救她。” “但是既然她,和她们都不想走。那我就自己走。” “小孩子就是喜欢异想天开。”王三嗤笑,“先不说你杀了府兵走不走的了,就说你阿娘还在我们手上呢,你舍得走?” “舍得。” “……”王三气得脑袋发晕,“信不信你前脚走,后脚我们就去右玉城把实情说了!” “……你想留我?”封三宝有点莫名,“为什么?” 武力这么高,不哄到寨子里用就是傻子!而且府兵都被你杀死了,不骗你回去难道我给你背锅!? 王三内心咆哮,脸上还得摆出和颜悦色的神色:“你一个小姑娘,独自上路不安全,不如跟你娘一起到我们寨子里落脚。何况颐国今年年景不好,天旱无雨。你一个人去哪找吃的?会武功又怎么样?能供你吃还是供你喝?迟早你会死在路上的。” 封三宝没想到王三会用这样的理由留自己,虽然知道这不是他的真心话,但自己刚出地窖,对这世道一无所知,也确实需要个地方做缓冲。这样想着,封三宝垂下眼皮,转了口风。 “我跟着你们回山寨,你们打算怎么解释那两个府兵的事?” “刀剑无眼,他们要屠村还不允许村民反抗啊?” “你们掳了村女们去山上,是要干嘛?” 大概这个问题的答案明摆着,王三没忍住笑出来:“你觉得呢?兄弟们好多都是活不下去了才上山的,饭都吃不起,哪还娶得起媳妇?” 封三宝小脸绷得很紧,她琢磨了片刻,忽然说道:“我小时候读过话本子,穷苦人落草,是打算造反的。” 王三表情瞬间狰狞:“小儿胡言!” 封三宝不为他的气势所摄,反而流露出点失望:“我还以为你们打家劫舍、囤积粮草、聚集人马,是为了有朝一日冲上金銮殿,拼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改叫日月换青天。” 蹲在一边旁观的山贼们疯狂咳嗽。 王三一怔:“我们没打算……”没说完就被人踹了一脚,王三望去,只见宋老五正一个劲儿给他打眼色:“赶紧再说两句敞亮的把小丫头哄进寨子再说,多好用的傻子!” “——你说得对。但是这种话轻易不要说出来,小心被有心人听了去。”王三表情缓和下来,“今日峰谷村的事也确实出乎我们意料,现在青壮都死了,将村女们接到山上,总比她们在山下受苦要强。” “哦,是吗?”封三宝的表情介于“呵呵谁信谁傻”和“我就静静看你装逼”之间,看得王三真想叫人把这个碍眼的玩意儿给剁了,但没有一击必杀的把握,只好怀柔。 “当然,不信你跟我们上山,就知道我们兄弟各个胸怀大志,腹有良谋,有包藏宇宙之机,吞吐天地之志!” “我不信。” 王三还要高谈阔论的嗓子瞬间卡壳,表情有点扭曲,聊不下去了。 封三宝回身盯着毛依娘看了会,垂下眼皮,右手拎刀,左手将身后油腻纠缠成一团的长发拉至身前随意捋了捋,比划下长度,横刀绞断后丢于地上。 “我就当你们是真要造反,打上京城,杀死皇帝吧。” 不!我们没有! 封三宝表情过于平静,以至于王三被她肆无忌惮的话语震在原地,只敢在内心疯狂呐喊。 “这种事,肯定人越多越好,对吧?”封三宝稚嫩的小脸上表情有些不可捉摸,似讽似刺,衬得她眉若新月,异常冷情。 王三张着嘴,眼睁睁地看着封三宝将长刀一甩,悬在刀尖的一滴艳红落进泥里,悄无声息又重若千斤,就那样实锤了一件仿佛理应如此的事情—— “既然如此,我也加入。” 晚秋的雨稀稀拉拉落了一夜,绵软却并不温情,山涧中溪水涓流的声音近在耳畔,潺潺细碎清凛入骨。 封三宝说不清自己是被冻醒还是吵醒的,长期在黑暗中生活的人对光线尤为敏感,天光刚刚照上眼皮,她就睁开了眼。 自幼形成的自律让封三宝尽管被冻得发抖还是翻身下床,稍微活动下手脚后推开柴房的门向外走去,顺便将门边跟她一样高的扫帚捞在手中。 如今她上山已经十来日。上山那夜王三等人对封三宝很是戒备,明里暗里地问她将那把捅死府兵的长刀藏到哪儿去了,封三宝被问得烦不胜烦——这事没办法实话实说。 于是她站定脚步,在十几个大汉的注视下,以极快的手速将站在自己身旁的宋老五的腰刀抽出来,轻巧地挽了几个刀花后扬手一掷,长刀顺着刀鞘呛啷一声插了回去,吓得完全没反应过来的宋老五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刀是从死人身上抢来的,用完就扔了。”封三宝慢条斯理地将手在腰间擦了擦,睁着眼说瞎话,“不信你们回山脚下找找,我扔树丛里了。” “不用不用,我说怎么看着那刀眼熟。”夜黑风高的,谁耐烦回去找。而且现在回想起来,那把长刀的样子也记不真切了。王三干笑两声,打破沉默,“走走走,赶紧回山上,夜都深了。”说着招呼大家脚下别停,大汉们相互看看,都将刀紧紧抱进怀里。 “上山以后啊,你就跟着你阿娘住内院,管吃管住,要吃啥你就说,管够!” “不用。”封三宝毫不领情,“我不出卖肉体,不卖的话能住哪里?管饭吗?” “……”王三被她噎得饭都要吃不下去了,人群陷入诡异的沉默,毛依娘走在后面,气得想踹她。 “你这么厉害,住哪都行……” “我会干活。”封三宝低头走着,口气很平淡,“你不用奉承我,没有刀我也杀不了人。到山上以后,你随便给我个地方住就行。” 王三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亮,不想再绞尽脑汁地与这个傻丫头说话,既然她自己都这么说了,那就让大家务必将武器收好,然后成全她的要求。 上山以后封三宝与毛依娘就分开了,开始了人住瓦房我住柴,人吃肉饭我吃糠的日子。这倒也没什么,毛依娘愿意去奉承男人,她开心就好。封三宝觉得毛依娘对自己有恩,想确定她安顿下来再离开。离开后她要一路向南,往京城去。 可是她打听到的消息还是不够多……她想知道如今世道变成了什么样,想知道右玉城、府兵都是怎么回事。但这里毕竟是山贼寨子,大多数人关心的是今天吃什么晚上睡哪里,其余事情,实在太难打听到了。 封三宝抬头,看着头顶高远冷漠灰白空洞的天空,深吸口气。她记忆里的各种天空混在一起,新鲜蓝黑的天空,慵懒蔚蓝的天空,温柔深黑的天空……愤怒血红的天空。 那些蔚蓝的宝蓝的深蓝的瑰红的血红的蓝黑的深黑的天空,一夜间变成一片灰白,一如她一片废墟的人生,带着血腥味道的灰白,冰凉彻骨。 七年过去,她夜夜噩梦,梦见族人的生命在七年前的那个夜晚变得如此轻贱、不堪一击。那个夜晚封三宝肉体伤痕累累,灵魂血迹斑斑,嚎哭着一路奔逃。 如此痛苦,如此悲哀,全部都碾在心上,闷在胸中,灼烧得她无法安寝。各种猜疑在夜深人静时从时光的罅隙间迅速凝聚,呼啸而过,各种疯狂而混乱的念头推搡着她,逼她一路向前,绝不回头。 她知道是谁下令灭了封族,但她不知道为什么。她一心想要那个刽子手死,死得越慢越好、越惨越好。 封三宝依稀记得小时候族中一位很厉害的族老,为了奖励她的努力刻苦,许诺可以实现她的一个愿望。那时封三宝很骄傲地谢绝了,因为她坚信,这世上的任何事物,只要付出足够艰苦的个人努力,获取就是迟早。 然而现在,封三宝却开始明白,有些事情是一个人无论怎样努力也难以实现的。她知道自己将与之为敌的是什么——是立于颐国顶端的那个人,以及在这人统治下的庞大的国家机器。为了达成这个目标,她必须要扔掉她曾经坚守的一切,变得比邪恶本身更加冷酷无情。 什么也不能阻止她,什么也不能。 挥舞着等人高的扫帚,封三宝记得王三之前说过的话,右玉城中有府兵跑到山寨来作威作福,如果离开寨子,一路向南往京城去,应该是会路过右玉城的,要不要进城去看看呢……封三宝想着,一路从山寨边缘向中心扫去。 一场秋雨一场寒,山贼的寨子建在塘子山山顶,山顶开阔平坦,中央建了议事大堂,四周环绕着搭建了许多四进院子,很有一片规模,毛依娘就住在那片建筑中的一间。 生态太好,漫山遍野的树叶将寨中路径埋个结实,封三宝一度觉得自己怕是要扫到天荒地老。 为了能吃上早饭,封三宝埋头向前,渐渐走偏,不知不觉误入了歧途。 第3章 山寨遇美 忽然不知从何处传来极细的乐声,封三宝起先以为是耳误,可细听之下确有其声,她停下扫帚,轻悄地寻声而去,想不出山寨里那帮匪类哪个会有这种闲情逸致。 乐声逐渐清晰起来,像封三宝小时候听过的古筝,金击玉振,一缕音色在秋日清晨被描画得曲曲折折,仿佛百鸟问答,听不出任何戾气与烦闷。 封三宝有些发怔,被这乐声挑起很早以前的、她自己都以为早已忘却的记忆,那些安详、美好,一去不返的曾经。 古筝的乐声将她引至一进看起来极为冷清的院落,封三宝没有犹豫地握着扫帚走进去,看到弹琴的人。 那是一名男子,坐在廊下抚琴,容貌俊美气度磊落,望过来的黑眼睛如墨玉般静切无比,即使身着布衣也无法掩饰的气质高华。 就男子而言,那张脸漂亮得有点过分了……封三宝突然觉得有点饿。 林风荡漾,鸟声聒碎,晚秋枝头无数残叶被清风一送,打着旋地飘摇起来,一如封三宝那颗躁动的心。 “哪里来的小娘子。”男子的声音和他的脸一样漂亮,笑眯眯地抬起手用指尖绑着的义甲点了点傻站在那里的封三宝,“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过此路,留下买路财。” 这流传了千年的金句从那男人口中说出来,封三宝都有点找不着北了……她握紧手中的扫帚,定了定神:“啊?我没钱。” “那……把扫帚留下?” 封三宝扭头看了眼手里的扫帚,又去看那男子,雨丝转得更细了,天地间仿佛蒙着一层淡淡的雾气,她的额发也沾染了湿气,黏在白皙的脸颊上。 “不如我带着这把扫帚入伙,咱俩一起拦路打劫。” 男人愣了下,随后失笑,笑容矜持包容,让封三宝除了温柔这样的字眼,再也找不到其他更适合的形容了。封三宝可以确定,这人绝不是山贼。 “小姑娘真逗,哪里来的?” “你不是山贼,你是谁?” 两人几乎同时发问,封三宝一顿,先回道:“我十几天前上山的。” “啊……小小年纪做什么不好,跑到贼窝里来。”男人口气中的惋惜似真似假,封三宝分辨不清。 “你还不是在这个窝里?” “我吗?”男人轻笑着撩起衣摆,“我可不是自愿的。”他的左脚脚踝上铐着儿臂粗的生铁锁链,铁索一路蜿蜒,消失在屋门后。 封三宝皱起眉:“他们把你关在这做什么?”上下打量男人,“你看起来也不像有钱交赎金的啊。” “我的衣裳已经被他们扒走了。”男人晨光下的脸皎洁精致,五官历历,微笑几乎无懈可击,“我家很有钱的。” “……”并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啊大哥! “有钱人……是怎么跑到这里来的?”封三宝伸出细白的手指,凭空画了个圈,“这是边境,又不是繁华的都城。” “这里是颐国和夔国的交界,连年摩擦不断,百姓颠沛流离,我寻思着与其在家读万卷书,不如出来走万里路,看看民间疾苦。” “……”有钱人的玩法她不懂,封三宝揉了揉脖子,将扫把换只手拎着,“你一个人出来的?” “是啊。” “如今看也看了,想过怎么离开没?” “我已经拜托山寨头领给家里送信,不日大概就会有人前来赎我。”男子声音清雅,似乎还有余香袅袅。封三宝心神荡漾之际,差不多也理智回炉,点点头转身打算离开。 “那你继续弹吧,我要干活了。” “请稍候。”男子见她要走,出声挽留,“在下闻人,我该怎么称呼你,小姑娘?” “别急着套近乎。”封三宝回眸看他一眼,“你说了半天也没句实话,人心隔肚皮的道理我还是懂的。” “这可真是冤枉,我说假话骗你做什么?” “我也想知道呢。”封三宝转过身,“塘子山高一千多米,山间没有正经道路,几条小道都是山贼上下山踩出来的。寻常读书人根本不会往山上走,你就算想体察民情,也不会跑到这里来。”封三宝一手叉腰,一手将大扫把杵到地上,很有点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塘子山的事都是她听王三说的,十多天前封三宝跟着山贼从山脚爬到山顶,连毛依娘那些做惯了农活的村女都叫苦不迭,要说眼前这个细皮嫩肉身娇体软的公子哥能孤身跑到这种荒郊野岭来,封三宝头一个不信。 “我是从山下路过,遭了无妄之灾。” “那我就更不信了。”封三宝笑了笑,笑容里带着少女独有的轻盈顾盼,“山寨每日有四波巡逻,最远也就到离山脚几十米的地方。毕竟是山贼,也不希望被人发现的对吧?除非你进山,否则不会被抓的。” 闻人哑口无言,他看着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少女,说少女都抬举她了——顶多算个胚子还不错却营养不良的豆丁,一开始他完全没放在眼里,几番言辞交锋下来却发现她具有超乎常人的敏锐。 真是太不可爱了……闻人暗自叹气,一脸与世无争人畜无害:“那你呢?你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你都不说,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封三宝挑眉,随即又觉得没什么不能说的,“我恩人被掳上山了,我得确定她在这能过得好。” “在这里能过得好?” “至少不会挨饿受冻。” “即使吃的喝的都是从山下百姓家抢来的吗?” 封三宝垂下眼:“弱肉强食,难道每次路见不平,都要去阻止吗?先顾好自己再说吧。” 闻人不说话了,静静地看着她,少女在他的注视下有些不安地挪动了下脚步。 还只是个孩子呢。闻人微笑:“你明明不是这么想的,为什么要这么说?你要真的相信弱肉强食,就不会站在那里好好跟我说话了——会直接勒索些东西吧。” 闻人舒缓的嗓音像一把温柔的刀,对刚刚才决定要变得冷酷无情的少女以致命一击。 封三宝忽然有些鼻酸:“我没说错啊。陌生人的死活,谁会去管?” “我啊。”秋风飒飒,闻人言笑晏晏,“我这个人,最喜欢管闲事,你要真想做坏事,最好别当着我的面去做。” 封三宝嘴角微抽:“你都自身难保了。还有闲心管我?” “没办法,眼看着你要走上邪路,我总得努力挽救下。” 封三宝深吸口气:“你到底是为什么进山的?” 闻人苦笑,他已经将题扯得万里远,这姑娘还能把脱缰的对话瞬间拉回:“你向来不达到目的不罢休是吧?”少女看起来涉世未深,却有着天生的直觉与洞察力,即使会因为外界影响而心神片刻失守,却也能在瞬间回神。 真想看看是谁将她养大的……怎么养成这么个驴性子。 闻人难得对旁人起了兴致,他嘴角含着春风,耐心作答:“我是进山采药的。” “采什么药?” “避乱花,性甘温,解百毒。” “听起来就很贵重,是用来救人的吗?你找到了吗?” “你猜?”闻人促狭地眯起眼,本想看看小姑娘的敏锐直觉能发挥到什么地步,然而封三宝根本不给他面子,“不猜。你想说就说,不想说就算了。” 闻人简直无语凝噎:“你小小年纪,就没点好奇心吗?” “好奇心不是我这种人能有的。”封三宝从小就讨厌猜来猜去的把戏,她顿了下握在手里很长时间的扫把,“我跟你不一样,你可以坐在那里弹琴观雨等人送饭,我还得扫地劈柴生火洗菜,然后才有饭吃。” “你不是自愿上山入伙的吗,怎么还需要做这么多事情?” “大概因为我不乐意陪他们睡觉吧。”封三宝挠了挠鬓角,“我睡觉不老实,还是算了。” 闻人不太好问她懂不懂陪人睡觉的意思,想了想道:“不过他们让你进灶间烧火做饭,想必也是受信任的,不如你帮我美言两句,请山寨头领放我下山,赎金一分不少,随后送来。如何?” 封三宝轻呵,闻人真是太高估自己了。在山上她算个什么身份?闻人长得再秀色可餐,也不足以让她动心思助他脱困——她只是喜欢看美人,又不是色令智昏,男人长得再好看,也不能当饭吃。 “琴多弹,话少说,没准哪天山贼路过听到琴声想起你,就把你放了。” “……”闻人叹口气,振了振衣袖,“咱们不是聊得挺开心的吗?帮个忙都不行?你别看我现在这样,其实我家里不仅有钱,还很有权。”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现在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封三宝说完觉得有点不对,好像连自己也一起骂进去了。 闻人摇头:“不是虎。”他略带神秘地竖指唇间,做了个悄声的动作,“我这叫潜龙在渊,或跃无咎。” 封三宝读书少,搞不清他话里在暗示什么,不想理他了,翻个白眼,转身几下将满地的落叶扫进闻人院中,挥舞着扫把离开了。 山寨的日子出乎意料的平静,封三宝每日埋头干活,极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间或偷窥下毛依娘等村女和那些山贼眉来眼去,琢磨着毛依娘这算是安顿下来了?那她是不是可以趁着哪天月黑风高就此离开了。 毕竟她的身份一直是个隐患,她不想哪天被发现了连累旁人。她身负血海深仇,是一定要去报仇的。 又一日她清晨起来,将水缸灌满,树叶撮堆,柴火一根根劈好码放整齐,搓着掌心的血泡走进厨房时,看到毛依娘正背对着她洗菜刷碗,将她剩下的活全干了。 叹口气,封三宝将灶上剩的杂面馒头拿一个叼在口中,转身舀了碗清水,喝一口沁凉,整个人都哆嗦着精神了,这才转头看向已经停下手中活计的毛依娘。 “有事?” “那个……”毛依娘搓着在冷水中冻红的手,强笑下,“你先吃,吃完了再说。” 封三宝被她说得反而吃不下了,将馒头咬下一口放到碗沿上:“你说吧,说完我再吃。” 风韵犹存的妇人抬手抿了抿头发,反复张了几次嘴,最终下定决心般:“宋老五送了我一根簪子。” “谁?” “宋老五,就是你追上来那天,站在王三旁边的那个。” “哦。”封三宝没什么反应,事实上她也确实不知道该有什么反应,这事有什么值得毛依娘专门跑过来说的? 毛依娘有点窘,她看了封三宝两眼,见她是真不开窍,这才想起小姑娘情商估计还停留在六岁,被自己扔地窖里给关傻了,忍不住跺脚,一指头戳到她头上:“也就这会儿看着像个毛丫头!他这是下聘呢!下聘!” 封三宝身高才到毛依娘的胸,她皱眉揉被戳疼的脑门,抬头望着毛依娘的表情像在翻白眼:“下聘?意思就是……一根簪子把你买了?” 毛依娘先是觉得封三宝这个逻辑简直了,转念一想,“好像真是这么回事。” “那你同意了?” “嗯……”毛依娘刚想点头,余光瞥见封三宝脸色不善,迅速否认,“没有!我跟他说我还要考虑考虑。” 封三宝腮帮子上的筋一蹦,考虑啥?这不明摆着欲擒故纵吗?她睁着乌润润的杏核眼:“你还记得你那个傻儿子吧?” “我从地窖出来的时候,看到你儿子半拉身子趴村道上呢,说不定他身上哪道口子就是送你簪子这人砍的。” 毛依娘抖了下。 封三宝再接再厉:“我是不太看得上你儿子,可他是你亲手养了十多年,费心为他打算将来的儿子吧?这才几天啊……三七过了吗?你就不怕洞房花烛夜的时候一抬眼见到他的魂儿趴在房梁上看你们办事儿……” “你闭嘴!”毛依娘疯了一样扑上去,将封三宝抵到角落里,她手指痉挛一样扣住封三宝的肩膀,瞪着血红的双眼,嘶嘶的气音从咬紧的牙缝挤出来,似哭非哭,“你以为我不恨吗?!你以为我想这样吗?!那是我的儿子!我连到底是谁杀了他都不敢问……” 她哽了下,抽口气,“我有什么办法!我连哭都不能!我还得见天的笑!” 她指尖几乎掐进封三宝的肉里,像溺水的人一样耸着肩膀无声但费力地喘气,封三宝觉得她快厥过去了。 “如果、如果哭了,我们都活不下去,你明白吗?所有人,都活不下去!” 封三宝不明白,但她也知道这个女人在崩溃的边缘。她看向毛依娘:“你压根没想过要报仇,对吗?”她看到女人躲闪的眼神,了然又失望,“你甚至连逃跑都没想过。” 封三宝叹口气,将毛依娘用力掐住自己肩膀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探身去拿刚才放下的馒头:“我跟你不一样,所以我不明白。” “哪里不一样?”毛依娘脱力地偎在灶台边,像一朵枯萎了的喇叭花,她悬在眼角的泪始终没有落下来。 “亲人朋友都被害死了,我是一定要报仇的。”封三宝不说“会报仇”,而是“要报仇”;她没有假设,也不打算预期未来,如果要做,当下就是最好的时机。 “死的确可怕,可如果因为怕死就止步不前,那跟死了又有什么两样?”封三宝没有再看她,“不报仇,我做不到。” 毛依娘看着封三宝走出厨房,隐约觉得她最后说的有些不对,正想追上去问个清楚,宋老五的大嗓门从后院传来。 “毛依娘,人呢?快给爷烙个饼来!等下爷还得下山去瞅瞅,听说最近有什么大官要路过了!” “哎,来啦!”毛依娘不再想,转身下意识地扬起笑模样,迎了上去。 封三宝遥遥听见两人你来我往地打情骂俏,面无表情地加快脚步。她手里握着冷硬的杂面馒头,心里堵得吃不下去。 血海深仇啊……毛依娘怎么笑得出来。 从小读书习武,没有人因为她是女孩而饶过她一次。长老们没教过她男女有别,没教过她男为天,女为地;男为乾,女为坤。他们教她明史、知礼;教她自强、自立。 族人们丰厚的期望压在她稚嫩的双肩上,她不以为苦,甘之如饴。族中历次庆典祭祀,她永远站在第一排。练武时她被揍的最狠,读书时也被要求最严。长老们对她寄予不可言说的厚望,以近乎揠苗助长的架势灌溉着她。 以至于很多她认为理所当然的待遇,在家破人亡后才知道是多么难得。 她在地窖中浑浑噩噩地过了七年后睁开眼,才知道原来普通女子是这样活的,菟丝子一般,孱弱却坚韧,向生又怕死。紧紧抓住每一丝活下去的可能,在这世上挣命。 从某种角度来说封三宝跟她们又是一样的,要活下去,为了自己,为了别人。 但是要她像她们那样俯首,下跪地去活,封三宝做不到。想着想着,封三宝内心生出迷茫,脚下越发走偏,等意识到的时候,她已经来到几天前打扫时路过的院落外。 “早上醒来听到枝头喜鹊叫,果然有贵客临门。”男子清朗的嗓音传来,笑眯眯地邀请着,“既然来了,不如进来坐坐,饮杯热茶?” 封三宝回过神,走进院中。只见上次遇到的男子坐在廊下,面前支着小几,几旁吊炉正在烧水,沸水几滚,如鱼目连珠,声微响,闻人翻起面前两个茶盏,砌枝冲茶。炭火气暖,将他本有些清冷的侧颊晕染得愈发柔和。 封三宝难得没有直接离去,慢慢走过去。 叫闻人的男子长着一张不逊于女性的脸,但有别于女性的柔美,他即使处在这种秋寒落拓的场所,也能坐得好像在暖帐温炉前般洒脱,卓然得仿佛是将自己隔绝在世人闲语之外,彼岸观火,没有什么可以伤到他一般。 “看这小脸冻得,鼻涕都出来了,快坐过来烤会火。”可惜一开口就破功。 封三宝坐过去,见他反而不开口了,开始慢条斯理地撇茶末。忍不住问道:“你哪来的茶叶?” “差人送来的。”闻人敛袖将其中一盏茶推至封三宝面前,做了个请的手势,瓷白修长的手指如云出岫,姿势优美隽雅得仿佛正在挽下天边的一朵云彩。 封三宝不喜欢这种答了却会引出另外一个问题如“何人送来?”的答案,干脆不再问了,三指托底端起茶杯啜饮,暖流入腹,才发觉得自己指尖已经冻得失去知觉。 一边扶着茶盏,一边将手中冷得掉渣的馒头放到杯口熏热气,封三宝如愿看到闻人露出一脸不忍卒读的表情。 “你这是……零嘴?” “早饭。”封三宝说完,闻人抬头看了看快升到中天的太阳,摇摇头,“你这日子混的……我家狗都不吃这种东西。” 封三宝正要将馒头往嘴里送的手一顿,认真看了他两眼,严肃道:“你还是别开口的好。” “为何?” “你不说话,我对着你那张脸能多吃两个馒头。” 闻人沉默片刻,教养逼着他开口道谢,“你夸得太直白了,我受宠若惊。” “呵呵。”封三宝懒得理他,一口馒头一口茶,吃的飞快。 闻人若有所思地看着小姑娘挺得笔直的背和快速却不失优雅的进食——也不知道她怎么吃的,居然一点馒头渣都没掉到桌上。 “令堂一定是位美人。”闻人看着封三宝尚未长开、因为吃东西而微鼓的脸颊突然感叹。 小姑娘今次打理得比上次干净,头顶盘着一颗包包头,虽然还稚气未脱,却能够正襟危坐在那里不曾变换姿势。 尖巧的下颚和稍垂的睫羽已经初见将来美艳的端倪,眉宇间带着一丝英华内蕴的早慧,黑白分明的杏眸抬起来,带着不自知的天真和楚楚,只不过说出口的话,就不那么让人动心了: “我都不知道我娘是美人,你是怎么知道的?” 被噎的次数多了就习惯了,闻人端起面前的茶盏啜口微冷的茶,强行转换话题,“你没见过你娘?” “没见过。”封三宝终于吃饱喝足,两手平放到腿上,“我娘生下我就死了。” “那可真是……”闻人微拢眉心,露出恰到好处的同情,“节哀。” 封三宝看着他,她只见了这男人两次,就已经发现他的表现永远在精准度以上,进退有据有礼有节,表情完美无瑕,绝不会做出有失水准的事情。 闻人被她看得发毛,摸着自己的脸问:“迷上我了?” 封三宝没见过这么自恋的男人,磨着后槽牙不知道怎么接话,有些糟心地开口:“我回去了。” “你有心事吧?”闻人看着她微笑,“你一路走来浑浑噩噩的,愿意的话可以跟我说说。” 封三宝见他笑得暖意融融、温和可亲,五官线条利落俊美,神使鬼差地开口:“为什么有人能为了活下去而忍下任何事?哪怕心里恨得要命,也能与杀亲仇人虚与委蛇——甚至结为夫妻?这究竟是怎么忍下来的?”封三宝觉得自己只要稍微带入想一想,都要呕得吐出来。 “因为对于那些人来说,只是活下去,就已经拼尽全力了。” 闻人并不问封三宝说的是谁,他低头为两人续上茶,“最底层的人民不被当权者重视,酷吏层层盘剥,百姓只能像狗一样活着,即使受到再大的苦,也只会在夜里掉两滴眼泪,第二天起来又要为生计挣命……真恨得狠了,也顶多是对着空气叫唤两声,却不知该如何反抗。”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为什么不知道该如何反抗?”封三宝握紧拳头,“逼到尽头,玉石俱焚总是可以的啊!” “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被教养着长大的。”闻人笑了笑,伸手揉揉她的包包头,“这世间能读得起书的百姓不多,女子就更少了,民智不开,导致女子无法自立门户,为了生存只能屈服。” “过得这么憋屈,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谁也不是为了不幸而活着的。再苦再累,活着也有活着的快乐,不要只盯着失去,谁的生活里也会有一些好的东西吧?” 封三宝垂眸,她一直认为这个世界非黑即白,非好即坏。但随着从地窖中出来,在塘子山生活的这段时间,她渐渐发现,每件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和坚持。 山贼肯定是坏的,他们抢劫、屠村、杀人,但也会在寨中兄弟生病的时候替换站岗、帮忙熬药;毛依娘软弱无能,但也是她用自己孱弱的身躯护住封三宝,掐灭山贼垂涎龌龊的心思。 闻人的话让她心里好过一些,她回想起曾经无忧无虑的时光,觉得现在苦点累点没关系,只要能守住初心、复仇成功。 “虽然还有些事情没想通,但是谢谢你。”封三宝很认真地跟闻人道谢,正要再说些什么,忽然抿唇,侧首露出倾听的表情。 闻人比她听到的时间要晚很多——山寨里突然骚乱起来,怒吼和尖叫交杂在一起,他只听清了其中最大声的一句话—— “快去议事堂!宋老五死了!!” 第4章 窥见旧人 封三宝站起身向外跑去,还记得一指闻人:“我去看看,你回屋吧。外头冷,你又出不去——脚上还拴着呢。” 闻人苦笑着点头。 山寨里简直乱了套,封三宝随着人流跑向议事堂,她从人群间隙看到宋老五的尸首被平放在堂前的石板地上,全身没有伤痕,只左胸插着一支羽箭,几乎有一半都没入了胸口。 封三宝上山这么多天第一次见到山寨一把手韩天,此刻他面色铁青地站在尸体前,听着王三在一旁面色凝重地分析:“只有一处致命伤,行凶的人必定武功高强、力大无比。” “废话!老子也能看出来!” “宋老五是到了时辰没回来,轮值的兄弟在山脚下找到的。他肯定是听说了最近有大官要路过,踩盘子去了。”王三没被韩天的暴怒吓到,继续分析,“估计是点子扎手,被发现了。就不知道那大官是什么来路,带了多少侍卫,又运了些什么东西。” 韩天蹲下拎起宋老五的胳膊甩了两下:“尸体还没硬,死了没多久。”站起身,“点十个人,王三带队,老子倒要看看到底是什么来路的官,敢杀寨里的兄弟!” 封三宝看明白了事情始末,正打算退出人群去找毛依娘,王三视线已经看了过来:“老大,我能带那丫头一起去不?” “谁?”韩天顺着望过去,看清封三宝面色青白瘦骨伶仃的样子,嫌弃地撇嘴,“一个赔钱货,你看上她了?想带下山去耍耍?也行,记着别耽误正事。” “不是,您还记得我之前跟您提过的不?”王三阻止韩天继续埋汰封三宝,他还记得一个月前少女是如何一口气砍死两个人的,生怕封三宝听了韩天的话一个不高兴就要拔刀来战,“她就是那个会使刀的丫头。” “哦?”韩天视线锐利起来,肆无忌惮地将封三宝从上到下用眼神刮一遍,“通身没有几两肉,真是她把右玉城那俩蠢货干掉的?” “确实是她。” 韩天又认真打量了下封三宝,少女细致的肩颈被裹在宽大不合身的衣服里,精细而漆黑的眉眼,如水墨般画龙点睛寥寥数笔,看人的时候是毫无杂念的纯粹。 “哼,杀了府兵给咱们惹出多少麻烦,回头问罪的来了把她交出去都没人信!喂!小丫头。”韩天下巴一点,人群让开一条通道,将封三宝露了出来,“你的刀呢?亮出来让我瞧瞧,是不是真有本事!” “我没有刀。”封三宝毫不示弱,冷冷回过去,余光瞥见毛依娘从一旁赶来,怕是又要出什么幺蛾子,不情愿地补了一句,“我有没有真本事,你想亲自试试?” 容易引起歧义的话让一旁匆匆赶来救场的毛依娘脚下一个踉跄,悲从心起,觉得自己当初真是蠢死了,居然捡这么个祸害。 四周山贼一片不怀好意的猥琐哄笑,起哄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是王三制止了他们,连同封三宝一共挑了十人,与韩天打个招呼,带着人走了。 树高风有态,苔滑水无声。 山风卷起气流拂过满山林木,黄叶铺天盖地落了封三宝一脸。 她此刻站在一丛常青灌木后,任王三在前头怎么使眼色都不走了。目光警惕地将周围再三打量,还向后退了几步。 王三见她神色凝重,想起之前小姑娘的离奇之处,不顾其他人催促,往回走到封三宝身边,低声问道:“怎么回事?” 封三宝抬头看他一眼,视线落到山下林木间的几个阴影处,努努嘴:“有暗桩。” 王三一怔,他们此刻离山脚还有二三百米,从半山腰往下望去,除了树杈和黄叶,实在瞧不出什么。 同行的人不耐烦地退回来,骂骂咧咧地:“磨蹭什么呢?拉屎啊……”大嗓门惊起飞鸟,被王三一把捂住了嘴。 王三跟封三宝初交锋就吃了大亏,此时人在自己这边,王三宁可信她,也不敢随意冒险,毕竟宋老五的前车之鉴还没凉呢。 “能干掉不?”王三悄声问道。 封三宝眼一闭,懒得理他了。 王三知道这是不愿出手的意思,原地转了两圈磨:“姑奶奶,那你给指个具体的地儿,咱们绕开下山?”低声下气得同行人直瞪眼,要不是王三平时惯常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这会同伴都得怀疑他瓤子换了。 封三宝勉为其难地点了下头,视线将所有人扫一遍,回身一马当先蹚起了路。剩下八人被王三连推带搡,不情愿地跟了上去。 封三宝对塘子山不熟,绕来绕去的唯一目的就是避过暗桩,顺利找到宋老五出事的地方。因此她带路的时候完全没有考虑前行的难易程度,一路爬壁过坎,涉水钻洞,把跟着她走的壮汉一个个折腾得苦不堪言,直到众人濒临爆发边缘,封三宝才停了下来。 “找到了。” 王三抹了把蹭上泥巴的脸,快走两步凑到封三宝身边,只见林木缝隙间,山脚平坦处停满一大片仪仗,是贵人们在临时休憩。 香风送暖,旗帜林立,五色帷幕薄纱如一团团云雾,遮住了贵人们的身姿,愈发显得神秘高雅。 一群没见过世面的糙汉觉得眼睛都不够用了。 “那两个大扇子可真够个的啊……” “蠢货!那就是戏文里说的掌扇!学着点……” “哎哟那羽毛亮闪闪的,得值不少钱吧……” “哎哎,你看那个、那个伞,是不是金子做的,可真够闪的!” 一个个壮汉像是被没见过的场景惊到一样,声音压得极低,蹲在土沟里嘀嘀咕咕。 封三宝在泥地上找见已经干涸的血迹,比划了一下宋老五当时摔倒留下的痕迹,抬眼向左前方看去——那里是仪仗的外围,有弓箭手严阵以待,还有身着轻甲的护卫在不间断地往返巡逻。 守卫这样严密,让人愈发好奇被护卫在仪仗中间的人的身份。 封三宝凝目看去,凭借着超人的眼力看清旗帜上金丝绣成的纹样,有朱雀、风伯、雨师和雷公电母,还有其他一些旗子被风吹着翻滚,看不真切。 视线放得更远,封三宝看到各种掌扇,孔雀扇、小团扇、黄麾、绛麾和一大堆她认不出的东西。正想往前凑得近些,忽然被人拉住了。 “你疯啦,再往前就被发现了!” 封三宝被王三一路拖着,退回到来时路过的一块巨石后面。 “其他人呢?” “一帮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我让他们先回去了。”王三说着,见封三宝皱眉,不由解释道,“没事,这山路跟寨子后院似的,他们都认得,怎么来的怎么回去,不会被发现的。” “现在回去的话,还是不知道这个大官是谁吧?” “确实……”王三挠头,他就断断续续读过几年私塾,字还认不全,那仪仗铺天盖地的,只知道官肯定不小,但是要说到底是几品官,那还真说不清。 “不过,这么大的官,寨子也吃不下啊。”王三叹气,“走吧,回去安生两天,等这帮人人过去再下山。这次只能自认倒霉,宋老五算白死了。” 封三宝没什么异议,跟着王三绕出巨石,向山寨退去。离开的时候,山风忽然大起来,封三宝不经意回头,只见山脚空地上那围挂起来的五色轻纱纷纷扬扬飘起来,好像一场风雪,飘摇间露出了遮掩着的贵人的真容。 封三宝眼睛瞬间就直了,脚下生根一样一动不动,王三拉了她好几把也没反应,不由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轻纱飞起,露出女子惊鸿一瞥,华服锦缎,雍容典雅,如珠似玉。 女子拈花微笑时表情波澜不惊,侧首微倾身,似乎正在与什么人呢喃低语。 封三宝连呼吸都轻了下来,神色恍惚,一切光影悲欢如梦般分明可见,秋阳夕光漠漠,却让人回忆起春光明媚草长莺飞的日子。 “我说你魔怔了?”王三的话如打破魔咒般将封三宝回魂,少女抬头时没能收敛住思绪,杀气腾腾的眼神带着森然入骨的寒意,吓得王三连连后退。 封三宝瞬间回神,眨眼间已将一切情绪深埋心底,杏核眼清澈,看向王三时充满疑惑:“你怎么了? “你……”王三觉得应该是自己眼花了,封三宝只是个小姑娘,再怎么凶悍,也不应该会有那种冰冷幽深的眼神。但他全身毛孔骤然紧缩的感觉不是假的,有些疑惑地搓搓胳膊,王三干笑两声,“可能是太阳下山了吧,突然觉得冷了……” 秋天日短,他们下山时是午后,现在天边已经一片火烧霞,即将傍晚了。 “走吧。” 封三宝整理了下一直围在脖子上围巾,率先朝山上走去。 一路无话。 两人回到山寨天已经擦黑,月光如银似水,晚风在林间盘旋。 封三宝心里装着事,一路向柴房走去。行至柴房门口才发现王三一路蹭蹭挨挨的跟着她。 “干嘛?”封三宝戒备地看他。 王三嘿笑两声:“跟着我跑了一下午,没吃饭吧?”说着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递过去,“中午的烤鸡,剩了一半,你拿去吃。” 封三宝人在屋檐下,没有挑三拣四的资格,接到手里正要道谢,王三跟着烤鸡一起凑了过来。 “……”封三宝抬眼,只见他呲着黄牙觍着脸:“晚上睡这儿冷吧?要不到我那去睡两天?反正迟早的事。嘿嘿,嘿嘿。” “去你那睡?”封三宝想了想,“算了吧,我睡相不好,回头吵到你。” “嘿,我说你是真不懂还是装的啊?”王三手指圈起做了个下流手势,“此睡非彼睡啊,你还真以为盖棉被聊天呢?” 封三宝愣了下,虽然还有些懵懵懂懂,但也知道肯定不是什么好话,不由神色一冷:“你什么意思?” 王三连忙摆手:“开玩笑、开玩笑的啊。我这也是帮人传话。”他是见过封三宝发飙的,哪敢招惹她,“是管采购的李四,那老王八就喜欢小姑娘,让我问问你,你不乐意我就回了他。那货虽然长得磕碜了点,可架不住他有钱啊。” “你们还用采购?”封三宝以为他们光打劫了,“一文钱买一间米铺那种吧?” 王三讪笑:“过奖过奖。咱还是说李四啊。”他有点为难,“你上山之前杀了俩府兵,记得吧?” “嗯。” “本来呢,这事寨子里的人知道也没什么,反正大家都不怎么下山。可是李四下山的次数多啊,这次数一多吧,就难免往右玉城跑……” “你怕他去告密?” “这哪用得着告密啊姑奶奶。韩老大的意思也是让他赶紧去跟右玉城那些兵油子把这事说清楚,最好是赶紧把你交出去摆脱麻烦呢!” 封三宝微蜷了手指,将烤鸡揣进怀里,仰起脸问道:“你告诉我这些,图什么?” “我也不知道……” 王三抓了把鼻子,这个长得贼眉鼠眼的男人自己也有点迷糊,说不清到底是怎么想的,“我自认不是什么好人,虽然读了几年书,但仁义礼智信早喂狗了,世道就这样,随波逐流也没什么不好,过得自在就得了。 可是我一看见你吧……就觉得,这么个干净厉害的小姑娘,要是毁在这里,实在太可惜了。”说着王三又偷偷看她一眼,咂嘴又嘀咕一次,“真的,可惜了。” 封三宝看着他,想起闻人白天跟她说过的话:再苦再累,活着也有活着的快乐,不要只盯着失去,谁的生活里也会有一些好的东西。 心中压抑很深的躁郁仿佛得到一丝缓解,封三宝冲王三弯起了唇角。那是个心无旁骛的笑容,很干净,很纯粹。 王三看得呆住了。只觉得心口一热,整个人感到怡然。那感觉就仿佛是雪天喝下肚的第一口热汤;又或者是清晨时分值夜归来,树梢的一串露水落到头顶时的醍醐一震。 “你、你笑什么?”王三期期艾艾地开口,一向伶俐的口齿结巴了。 封三宝摇摇头,问了她琢磨一路的问题:“哎,你说。刚山下看到的那些贵人的架势,是不是有点像山寨里锁在偏院的那个男的?” 王三怔了下,勉强分出点精力琢磨:“不像吧。今天看到的那阵势,哪是那男的能比的啊?” 说着有些担心封三宝是不是看上人家了,忙不迭警告,“你可别惦记那人啊,长的是好看,可他不是你能招惹的。” 王三神秘兮兮地凑到封三宝耳边,“都关了快仨月了,抓到他的时候我没在,听说韩老大见了惊为天人,本来想当晚……嘿嘿嘿,你懂的。 谁知进了屋子关了门,没多久又把人完完整整地送出来了,大铁链子一锁给关偏院去了,还谁都不让动,就那么晾着呢。我瞅着这架势不对啊,就跟韩老大想放不敢放似的……你琢磨琢磨?” 封三宝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是不是他跟韩天说了什么?” “肯定是说了啊!但就是不知道具体说了啥,能让韩老大这么忌讳。” “这感觉就好像是想杀人灭口,还没那个胆。”封三宝一针见血,吓得王三去捂她嘴巴,“姑奶奶,看破别说破啊!” 封三宝往后仰,躲过王三的脏手:“我听说锁那男人的大铁链子的钥匙你管着呢?” “对啊,钥匙我一直贴身放着,韩老大特意将钥匙交给我的,人在钥匙在!” 封三宝点头,懒得再兜圈子,一抬手扯住王三衣服前襟:“钥匙给我。” “啊?!”王三差点被自己口水呛到。 “你把钥匙给我,回去睡觉,就当我偷了你的钥匙。或者我现在把你打晕,抢走钥匙,把你关在柴房里凑合睡一宿。你选一个。”封三宝自认为很讲道理,想了想又补一句,“不过我下手没什么轻重,不确定打晕你以后,你还醒不醒得了。” 王三哭丧着脸:“你要干嘛?真看上那小白脸打算私奔啊?” 封三宝本来心里就装着事,要不是王三刚跟她说了几句掏心窝子的话,就冲他之前跟着屠村,封三宝现在为了钥匙也已经把他捅个对穿了。此刻见他问的不着三不着四的,不由瞪眼:“你再废话我直接动手了啊。” “你把我打晕吧,那钥匙我贴身放的地儿,根本不可能被人偷……” “你放哪了?” 王三干瘦的脸居然有些泛红:“腰间贴肉……你年纪虽小,也该知道男女授受不亲,你要是脱我衣服,就得对我负责……” 封三宝忍无可忍,一个回旋踢磕中王三后颈,将他剩下的废话都踹回去了。 王三软软倒地。 封三宝撑住他,快速无声地踢开柴房门将他拖进去丢到地上,垂眸站了片刻,蹲下开始对王三搜身,最终在他左大腿内侧翻出了一枚钥匙。 ——所以腰间贴肉什么的,果然是骗人的。 封三宝其实有心理准备,王三撒谎已经是本能了,自然得跟吃饭睡觉一样。如果自己对他没有绝对的武力碾压,想达到目的只怕还要费一番功夫。 毕竟是山贼……这些人之间也许存在着所谓的小恶与大恶。但是大恶也是由众多小恶组成的,很多觉得自己罪不至死的人最终会一步步积累起毁灭的力量,他们早就犯了罪。 封三宝想着,忍不住伸手在王三的脖子上比划了两下,最终还是将人拖到柴堆后面胡乱藏了,握着钥匙出屋,直奔闻人所在的院落。 雅致如闻人早就歇息了,封三宝不管那些,近乎粗暴地推开房门,只见靠在床上的男子视线望过来的同时,抬手轻挥,像是在阻止什么从角落阴影处冲出。 “一般而言,不敲门就贸然进入房间只会遇见两件事:一是洗澡,二是更衣。我是无所谓的,不过你一个姑娘家,为了自身清誉着想,这个习惯还是改改为好。” 封三宝此刻没心思与他打机锋,抬手将钥匙亮出:“你说你是潜龙在渊。龙这个字寻常人是不能用的,你是颐国皇族吗?” 闻人有些讶异地挑眉:“你问这个做什么?” “别反问,回答我。”封三宝迈进屋子,向闻人走去,行至七步,脚下忽然一顿。她近乎野蛮的五感让她警惕起来——屋里不止闻人一人。 闻人平静地看她站定在离自己五步远的地方不再上前,赞叹于小姑娘的敏锐,他翻身下床,来到封三宝面前:“我不是颐国皇族。” 封三宝抬头看向他好看的脸,男人目光清澈,有种不会让信任自己的人蒙羞的自信。她定定神。 “屋里有其他人。”封三宝陈述。 “是。”闻人不置可否,少女于是知道他是被保护着的。 “你到底是谁?说实话。” 闻人轻笑,也不隐瞒:“我是夔国的人。” 封三宝与世隔绝很久,但也曾被长老按着脑袋死背过风土地理志,知道夔国与颐国相邻,世代战乱摩擦不断,国家高层人脑子打成了狗脑子。 但两国居民却在交界处混居一片,并没有那么多的深仇大恨——出门隔条街的邻居是另一个国的,这个概念还不如隔壁老王今天借了我一捧米来得印象深刻。 “你肯定不是夔国的普通人。”封三宝举着钥匙,不接受反驳,“你应该知道不同品级的官员出游的仪仗都是什么样的吧?告诉我,越详细越好。说完了,我就把钥匙给你。” 闻人看了看小姑娘手中攥紧的钥匙,点头:“可以,但你问这些是要做什么?” 封三宝笑笑:“你猜?”说罢不等闻人开口,问道,“十六人抬肩舆,风伯雨师和雷公电母的旗帜纹样,孔雀翎的掌扇,五色帷幔,是什么建制?” 闻人珏脸色郑重起来:“天子亲临。” “我小时候听人讲过,天子出巡要备车千乘,护卫骑兵万余人,公卿引导,大将军护卫,净水泼街、黄土垫道,闲人回避。这些我都没看到。” “你小时候学的都是些什么东西……”闻人神色有些微妙,“都不是正常姑娘家应该知道的事儿呢。” 封三宝无视他的暗示,继续道:“我目测也就二三百人,对天子来说,算是微服出巡吗?” 闻人没作声,默认了。 封三宝不屈不挠地继续:“这种微服出巡,一般会带多少护卫?会在哪些地方休息?守护者几何?” 闻人脸色愈发审慎:“你问的这些,已经是刺探禁中了,会被问罪砍头的。” 封三宝眼神墨玉般平静无波,静切无比:“我问,你答,废话就免了。抓紧时间,否则来不及了。” “来不及?” “我刚打晕了一人,抢了这把钥匙。那人在寨子里位高权重,若他夜不归宿,必定会有人去找,待寨子里的人发现他在柴房中晕着,又发现钥匙不见了,你说他们首先会去哪里查看?” 闻人脾气再好都觉得胸中哽了一口气,他一把夺下封三宝举在手中的钥匙,道:“天子出巡,先有六引和十二大旗,每面大旗都有数人托持牵扯,就是你看到的那些旗帜。 大旗之后是负责清场巡视的清游队,成员持弓弩和槊。随后是导驾仪仗,包括指南车、记里鼓车、白鹭车、鸾旗车、辟恶车、皮轩车。每辆车四马牵引,驾士十四人、匠人一名。导驾仪仗后是引驾仪仗。陪同皇帝出行的文武官员和宫妃也在其中。 引驾仪仗的、前导是十二排手执横刀、弓箭,相隔排列的骑兵组成的近千人的卫队,称为‘引驾十二重’。在这支队伍中间,还会穿插骑兵和步甲兵。” 封三宝仔细听着,略一思索:“算下来比我目测的要多一些,不过我看到的帷帐没有围绕那么大的范围,是为什么?” “那我就不清楚了。”闻人接着道,“若是天子出巡,身边必会带着大内高手,休息的话有行宫住行宫,像塘子山这种边关我没听说建有行宫,应该是会包下当地最好的客栈。” 封三宝点点头:“我现在要离开寨子,你找机会尽快离开吧。” “你不管你恩人了?” “她现在不跟我在一起才是最安全的。而且……”封三宝顿了顿,想说什么,最终放弃了,“人各有志。她的恩我已经报了,之后的事,我也管不了那许多。” “你到底要去做什么?”闻人看着小姑娘的背影,执着地想问出个答案。 封三宝于屋门口回头,逆着光对他笑了笑,眼神认真而冰冷:“我要去杀人。” 彼时,十三岁少女的背后苍穹明月,不似人间。月亮清冷的光自枯枝间洒落斑驳碎银,残莺不知悲秋,一声轻呖横过幽暗山间。 闻人与封三宝彼此对望,少女的目光寒凉灼人,犹如万年玄冰之下潜行的暗火,可将目之所及焚烧殆尽。 封三宝看着矗立于北境边关、横亘边境与内陆的冰冷城池。城墙用土经筛选、笼蒸、压坯垒砌而成,诺大的城门上方悬着三个大字:右玉城。 她知道右玉城,颐国镇守北方的边城和税卡。东依塘子山,西傍大堡山,在两山夹峙间,有苍头河纵贯南北,形成一片三华里宽的河谷开阔地。自古便有“参合径”之称。群山为壁,大河为壕,山壑沟峁之中,一条官道蜿蜒其间,直通右玉城。 右玉城是颐国重要税卡,是与他国互贸的必经之路,城中陈有重兵,城门晨启昏闭,专人守护,收取关税。右玉城内住户多达千余,人口过万,城中设有镇边将军府,颐国派遣将领轮值以备不测。 大自然造化的伟力,铸就了右玉城封关之势。 封三宝排在进城的队伍中,视线长久地停留在巍峨的城门和城楼上,企图看出点破绽能够混进城中。 这几天,她一路缀着天子仪仗行走在山间,眼看着仪仗被迎进了城,她没有丝毫犹豫,打算混进城中伺机动手——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皇帝虽然带了几百个人出来,但有很大一部分是伺候人的,没有武功。 就算皇帝身边被大内侍卫围成铁桶,那女人身边的护卫,总不会太多吧…… 封三宝想着她在塘子山山脚看到的那个女人,睫毛抖动了下。清晨的阳光照射在她的虹膜上,透出一种薄致的暧昧。她的手指攥紧了。 身边的菜农还在絮絮说着:“最近城里突然查的严了……以往最多排一会就能进,也就偶尔抽查一下,谁知道这几天所有人入城都得要盖有城主印的手条。哎,为了弄到这个,老汉我好几天的菜都白卖咯……” 封三宝视线收回来,向菜农问道:“没有手条的怎么办?” “不让进咯。除非城中有贵人愿意为你作保,把你带进去,或者给兵大爷送点好处……”菜农说着打量了下封三宝,摇摇头,“小姑娘还是算了,等过了这段时间再进吧。” 封三宝一身看不出颜色的衣服脏兮兮的,褐色的大围巾挂在纤弱的肩上,虽然进了山寨分得两套衣服,但因走的匆忙都没带上。身上这套还是毛依娘将不知道是哪个男人的旧衣服改了给她穿的。 摸着身上的衣服,封三宝视线不由向来路望去,她此刻顾不上毛依娘了,只希望王三真别说漏了嘴让韩老大以为她是看上闻人想跟他私奔才抢的钥匙吧…… 至于闻人那里,她几乎带着种盲目的信任,相信那个男人无论落到何种境地,都有能力力挽狂澜,将自己摘清出去。 抿了下唇,封三宝将视线收回,打算继续排着,不管怎样试试再说。 忽然阳光反射到某件物品上的折射光刺入她的眼帘,封三宝微微偏头,眯着眼凝神看去。 第5章 借势进城 翠蓝羽翎,桦木箭干,数十支箭矢装在镶金嵌玉的箭筒里,背在一个身着华服的公子哥后背。 是之前在宋老五胸前见到过的箭。 封三宝对那点翠一般的尾翎印象深刻,她挪动脚步,想走近些去看看,却被菜农拽住了。 “小姑娘,别过去。”菜农说话的声音极低,带着老百姓特有的小心谨慎,“那是城主家的大公子,最是喜怒无常,你千万莫去招惹他。” “跟他在一起的是谁?”从封三宝的角度看去,只能看到那公子哥的背影,他被十多个侍卫簇拥着,正在与一个身着红衣的人说话。 菜农匆匆撇去一眼:“老汉也看不清,被挡到了。不过喜穿红衣,能跟大公子玩到一起去的,也就是右玉城春风得意楼的少爷王赫了。” “春风得意楼?” “右玉城的招牌,是城里生意最好的茶楼。听说是个寡妇经营的,楼里说书弹曲儿的先生好几个,大家都喜欢到那里去坐坐。” 封三宝若有所思:“生意这么好,雇的下人不少吧。” “那肯定啊,要不孤儿寡母的,怎么撑得起来。而且吧……”菜农冲封三宝挤挤眼,“听说城主也喜欢茶楼的雀舌春。” “这样啊。”封三宝点头,正想再说些什么,那边忽然起了争执,只听城主大公子吼道:“你敢走!” 菜农背对着那边,吓得肩膀一缩,什么都不说了。就连进城的队伍都停滞下来,纷纷偷眼望去。 只见城主大公子身前转出个人来,大红衣衫,凤目修眉,单眼皮,鹅蛋脸,轮廓深邃,美貌妖艳却并不精致,举手投足间带着点野性难驯的妩媚,一柄九环大砍刀扛在肩上,与满脸的暴躁难忍相互辉映,衬着天边灿烂朝霞,居然显得风情万种。 “怎么着,你还想让小爷爬回去?”那人斜睨着视线看人,既像是嘲弄又像是眼儿媚。红衣烈烈,风华正茂,居然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郎。 “叶长友,别人怕你是城主的公子,小爷我可不怕。说好了是去郊外切磋比武,我连武器都带来了。”说着一抖肩上扛着的九环大砍刀,“可怎么着?出了城告诉我是要去剿匪?就你们这几个人?” 少年嘴角一撇,手中九环大砍刀挽出个漂亮的刀花,环环扣响,刀面熠熠生辉,他将刀尖对准脸色铁青的叶大公子,“你想趁着贵人来了出人头地我不拦着,但上赶着送死这种事,你可别找我。咱俩没那么好的交情!” “你!”叶长友气得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你非要在这里跟我吵?” “我不在这跟你吵,等下你家马车来了,你把我团吧团吧一捆,往车上一丢,就没我说话的份儿了。” 王赫嘲弄的嗓音粗嘎不堪,正是变声期少年的特色,一如更年期女性般不可理喻,“叶长友,叶公子。你就放我一马,成不?” 王赫倒提着刀,敷衍地作了个揖,“我说你也是的,干嘛什么事都找我?好事你找我就算了,这种送命的事你找我干什么?你不知道我是假把式,光说不练啊?比不得您真材实料,您瞧,您一套把式耍下来,贵人都把禁卫军专用的羽箭赏赐给您了!” 叶长友简直被他这种无利不起早的性子给气笑了,右手提着的弓换到左手,单手就将王赫提了过来:“剿灭山匪,多大的功劳,你都不用动手,我带人将事情做了,功劳白送到你面前,你都不要?!”大公子的语气简直咬牙切齿了,“王赫,你未免太不知好歹!” 王赫漂亮的眼珠子倒映着青年气得扭曲的面容,不为所动:“大公子,我这个人呢,就是要脸。脸面比什么都重要,你说功劳是我的就是我的? 谁不知道我王赫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啊?傻子也知道剿匪这种事不可能是我干的啊,你何苦把非把我这鸭子往架子上赶?”王赫挣开叶长友铁钳般的手,“回头被人戳后脊梁骨的,可是我!” 叶长友松了口气:“你就担心这个?放心,计谋都是你出的,动手我们来,总行了吧?” “我一个十二岁的,指挥你们一帮二十岁的大老爷们。你们可真能耐。哈哈,哈哈哈哈!”王赫的刻薄和他的漂亮一样高不可攀,常人承受不起。他肆无忌惮的嘲笑让叶长友恨不得将他吊起来打,使得他那斜挑的眼尾变得潮红,粗嘎的嗓音染上喘息。 此刻,他被王赫刻薄的言辞激得僵在原地,周围带的侍卫都是莽夫,不善言辞,没人能给他搭个台阶,气得叶大公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旁边突然插了一道声音进来。 “少爷,可算找到您了。老板娘差我唤您回去,说是有要事相商。”清脆的女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恭谨,两人回过头去,只见封三宝垂头蹲立在一旁,两手叠于腰间,膝盖微弯,礼仪一丝不差,愈发衬得她那身衣服褴褛不堪。 “我娘?”王赫嗓音里透出点不耐烦,“她又整什么幺蛾子?” 封三宝眉尖微挑,没说话。 “冯夫人怎么会派这么个丫头来寻你。”叶长友更谨慎一些,上下打量着封三宝,“你家粗使丫鬟我是见过的,衣服穿得比这体面多了。” “是吗?”王赫又看了封三宝一眼,眼神中多了点锐利的东西,封三宝在他刺探的视线中蹲立着,一动不动。 片刻后王赫笑了下,将九环大砍刀冲封三宝扔过去。封三宝保持低头的样子,双手前举,顺着刀的来势一接一泄,便将刀双手稳稳托住,举过头顶:“少爷的刀我来拿,请少爷尽快回城。” 王赫眼珠转了转,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啊,是你。”随即回身拍了拍叶长友的肩,“我娘前段时间捡了个会拳脚功夫的丫头,留在柴房砍柴了。说是不起眼,能帮着看家护院。我也就见过她一回,要不是她接下刀的样子瞧着眼熟,我还真想不起来。” 叶长友蹙眉看着他:“真的?你别是想走,故意说来骗我。” “她不来我也要走啊,谁耐烦专门编谎话骗你。”王赫大大咧咧地一拱手,“我娘找我,那就没辙了。回了啊,你们看着办吧。”说完带着转身就走,毫不留恋。 封三宝在王赫走过后站直,双手捧刀收回胸前,跟着王赫向城里走去,路过菜农的时候,对着目瞪口呆的老汉眨了下眼。她本在听到叶长友说要去剿匪的时候还揪了下心,但此刻走近了看清叶长友和他身后带的这些人……真不是她吹,给她一柄刀,趁其不备,她能全包了。 如果前去祸害山寨的右玉城府兵都是这般货色,封三宝觉得,韩天那帮人其实是故意养着他们以便狐假虎威的吧。 少女不知道自己在默默腹诽的时候真相了。 叶长友看着那酒楼少爷扬长而去的背影,气得胸口起伏。 王赫真是有恃无恐太久了,仗着自己对他近乎无底线的包容,不断踩着他的脸面蹦跶,迟早有一天……迟早有一天! 叶长友慢慢握紧了拳,面色阴沉得可怕。边上的侍卫上前来请示:“大公子,还去塘子山吗?” “去!”叶长友从牙缝里挤出话来,一字一顿,“我就不信,等功劳真的摆到他面前,他舍得不去捡!” 封三宝随着王赫顺利入城,右玉城繁华,一如她很久不曾迈入的人世。 路边的小摊,摊主大声吆喝着,摊前插满金黄香甜的糖人;女人们凑在一起交换着绣花的布样;十多个孩子拖着鼻涕满街乱跑;混饭吃的杂耍班子靠着几下搏命的把式向路人讨要花销; 一家酒楼里醉酒的汉子被踢出门,扑向地面的瞬间揉身而起,引来周围一片叫好;没有招牌的暗房里隔三岔五走出浓妆的欢场女子和满脸餍足的男人; 还有那情侣出行的,女子一手挽着男子手臂,另一只手借着宽大袖子的遮掩,死命拧他胳膊内侧的肉,男子一面躲闪赔笑,一面眼神还勾着湖面飘过的画舫。 十丈软红,侵皮蚀骨。 却都不是她的。 王赫走在前面,间或回头瞟一眼四处张望的封三宝,也没说话,双手背在身后,四平八稳地带着她在人群里穿梭,从熙熙攘攘里找一条出路,越过繁华的坊市,沿着湖岸走到一座竹桥前,竹桥九曲,连接两岸。 河岸的另一边立着右玉城里闻名遐迩的三层楼屋,就是之前城外菜农跟封三宝说过的,右玉城中规模最大、生意最兴隆的茶楼——春风得意楼。 楼临九曲桥,与湖中的湖心亭遥遥相对。从桥的这一端望过去,可以看到楼前红漆木柱上有一副赭底金字的楹联:“吟诗不厌捣香茗,乘兴偏宜听雅弹。” 此刻湖面幽静,桥头只有茶楼迎客的小二。 “就到这吧。”王赫停下来,转身将刀取回,看向封三宝,“你不是冯玉那女人派来的,你是谁?” 封三宝抬眼平视他,将举了一路的双手放下:“刚才在城外,我听到你们要去剿匪,是去哪里剿?” 王赫平生没遇到过这样的人,不回答自己问他,反倒问起了自己,还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不由气得翻了个白眼,将刀指向她:“是我问你!” 封三宝沉默地看着他单手持刀耍帅,因为刀沉,手臂哆嗦的幅度有点大。片刻后忍不住道:“你持刀的手法错了。” “闭嘴!”王赫忍无可忍,将刀甩给身后躬身等着伺候的下人,“不说是吧,你看我……” “我是塘子山的山贼窝里逃出来的。”封三宝相当识时务,“顺着大路一路走,走到右玉城,因为没有手条不能进城,所以……”封三宝做了个“你懂的”的手势。 “你进城想干什么?”王赫眯起眼,“这里离塘子山很近,你要真想跑,不会进城。” “我已经好几天没吃饭了,想找个落脚的地方过几天安稳日子。”封三宝抬起脸,露出楚楚可怜的神情。 “接着编。”王赫冷笑的表情也极好看,封三宝沉默几秒,将围巾围得紧了些。 “我从塘子山逃走的时候,看到山下有皇帝的仪仗。”封三宝如愿看到王赫的脸色发生细微的变化,垂下眼,“我跟着仪仗一路来到右玉城,只是为了有机会一睹天颜。” 王赫眯起眼:“你还真敢说啊。” “这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想法。” “你怎么知道我会带你进城?” “只是赌一把,赌输了也没什么损失。” 封三宝说得太过理所当然,王赫反而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发现自己跟封三宝聊天,越聊越不痛快,却又说不出哪里不痛快。 他知道封三宝肯定另有目的,但自己也没安什么好心,此刻的右玉城太平静了,平静得他即使有心接近圣驾,也有点无从下手。 王赫很盼着封三宝能捅出点篓子来,自己在一旁隔岸观火甚至煽风点火,于是伸出手点了点封三宝,“小爷也不是什么小心眼的,既然跟来了,就照我之前说过的,去柴房砍柴吧。” 封三宝不死心地抬头:“那一睹天颜……” “你做梦呢吧?”王赫一脚踏到桥上,懒洋洋地回头挑眉,“你以为春风得意楼是什么了不起的地方,值得皇家下榻?——城主府可都腾空了伺候着呢。” 封三宝抿唇,亦步亦趋地跟着王赫向楼里走去。 穿过湖,春风得意楼的大堂前站着位妇人,绫罗锦衣,金玉头饰,见到王赫归来急急地迎上来:“我的少爷,你怎么回来了。我听人说你在城外与叶公子发生了冲突,正想派人去劝你。” 王赫不耐地打落她伸来的手:“劝什么?他们要去送死,你事先能不知道?也不提醒我一声。” 妇人脸色一白:“可不许胡说,叶公子那是立功去了……对了你怎么没跟着?” “那是立功吗?”王赫面色愈加不耐,“就带十几个侍卫,塘子山多少山贼,他知道吗?直不楞登的就去。他那是给皇帝哄了,拿尸体去填路呢!” “少爷哎!!”妇人吓得要给他跪下了,手里拎着帕子一个劲儿地去捂他的嘴,被王赫一掌拍开,伸着手指就戳到妇人眼前。 “冯玉,我告诉你,别以为我喊你一声娘,你就能摆布我。你那点心思我清楚着呢,别在小爷背后作妖!” 封三宝刚下桥,就看到这么出大戏,不由看住了。 春风得意楼的老板娘冯玉冯夫人,坊间赫赫有名的茶娘子,在王赫还年幼的时候孤身一人带着他来右玉城落脚,千辛万苦地将人拉扯大,却换来王赫连名带姓地呵斥。 此刻她被王赫说得嘴唇都抖了,然而还没等她说什么,王赫又扔下一句:“你是不是跟叶长友说了什么?要不他怎么什么事都非要扒着我一起做?”他见冯玉拼命摇头,冷笑一声,“就算没说,估计也透过影儿。” “少爷哎!”冯玉简直声泪俱下,“我可真是一句都没说过,我什么人你不知道吗?我辛辛苦苦战战兢兢将你带大……” “行了行了,烦死了!”王赫粗暴地打断她,“折腾一早上我累了,要去睡会儿……对了。”他这才想起一直站在后面悄无声息的封三宝,“我在城外捡了个人回来,你给收拾收拾,让她去柴房砍柴就行。” 冯玉视线转过去,这才看到封三宝稳稳地站在那,身子笔挺地如一杆翠竹,目光平静地望着她,微一蹲身:“劳驾。” 那通身淡定的气派裹在破衣服里,违和得让冯玉直皱眉:“你这是从哪儿带回来的,看着可不像普通人……叫什么?” “叫……”王赫这才想起还没问过她名字,转头,“哎,你叫什么?” “三宝。” “三宝?”冯玉觉得这个名字有点耳熟,不由反问了一句。 封三宝的视线在冯玉周身绕了一圈,重点在左耳,右手腕和腰身上停留了下,垂下眼,“家里起的名儿,图个吉利,让您见笑了。” 冯玉还是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但王赫还在一旁等着,仓促间点了头,用帕子擦了擦眼角:“既然是少爷找回来的,那就别去柴房了,回头收拾利索了,去少爷房里做个丫鬟吧。” 王赫不置可否,哼笑了下往后院去了。 封三宝实在太脏,被通体洗涮干净已经半下午,天色渐暗,月上中天。 春风得意楼千座客席几乎坐满,说书的夜场已经开起,悠扬的胡琴声从前楼传来,封三宝在后院将最后一件衣服套到身上,走到门口看了看院门处守着的两名侍女。 冯玉不知道打的什么算盘,封三宝抬起手,指尖撩到的衣袖雪纺绢网,丝缎阿缟。绝不是普通下人能穿的衣服。再结合院门处侍女适才送衣服来的眼神……封三宝觉得冯玉可能又揣摩错了王赫的心思。 一个当娘的,这般掏空心思地讨好儿子……封三宝短暂人生里碰到的两个母亲,都离谱得让她不能理解。 封三宝细白的手指在门框上慢慢摩挲,暗自琢磨着接下来是直捣黄龙还是迂回曲折,思索间站的时间有些长,院门口的侍女们忍不住频频望来。 封三宝索性不再想,招招手让她们过来:“冯夫人的院子在哪边?”说着羞涩一笑,“蒙夫人看中,赏赐了这么贵重的衣服,我得去谢谢她。” 春风得意楼占地极广,前楼后院。庭院深深,连进数重。过道廊下的灯笼已经点亮,远远望去,春风得意楼前的九曲桥和环楼的亭廊华灯映水,灯火阑珊。 封三宝顺着侍女指的路穿花拂柳,来到正院,避开丫鬟仆人,趴到碧纱窗上,隔着窗棂望进去,正巧望见冯玉在换衣服准备去楼里招待客人。 封三宝静静地等她将罩裙系好、胭脂涂匀、弯眉描黛后,猛地一推窗户,翻进内室。 “谁?!”冯玉听得声音回头,封三宝已近到身前,几乎是脸贴着脸,封三宝冰凉的鼻尖抵着她,轻声道:“你喊一声,这正院里的人都给你陪葬。” 冯玉哆嗦了下,迅速冷静下来:“我不喊。你……你退后些。” 封三宝也不怕她突然发难,向后撤了两步。 “你是今天上午的……” “上午当着外人,不好自我介绍。”封三宝打断她,将系在脖子上的轻纱解开,露出白皙的颈项。 少女肌肤洁白得仿佛上好的釉面,隐约能看到几根细幼的青色血管。随着她悠长的呼吸,白瓷般的肌肤在冯玉惊恐的注视下,渐渐透出妖异的红。 那红色似血,仿佛有位隐形的丹青妙笔,正手执画笔,一笔一笔在少女纤细的颈项上勾勒出一柄横在颈间的长刀。刀的样式与陌刀相似,刀身绕颈,如断头纹。 “上午没说清楚。”封三宝静静地看着抖成筛糠的冯玉,“我姓封,名三宝。取天地人各有三宝之意。” 说着她向前迈了一步,将冯玉右手执起:“左耳骨穿梅花洞,右腕骨断后接好留痕,是封族将女性族人外送时打下印记的方式;族中训练多以左手为重,因为世间右撇子居多,为出其不备,日久会导致腰肢左倾。” 她摇摇头不让冯玉说话:“你不姓冯,姓封,对吧?处刑长刀下,你可紧闭唇舌,却不可妄传谬误。否则,后果你懂。” 冯玉觉得少女轻轻握住自己右腕的手指冰寒透骨,冻得她全身发冷。然而她知道族中规矩,用尽力气点了点头。 封三宝看着封玉,她的内心远不如外表平静,她花费了很大力气才控制住自己没有将手指攥紧。她看着眼前这个受到惊吓的族人,想说的太多,一时之间反而不知从何问起。 她没想到只是城外的一次临时起意,却有了意外之喜。 封三宝张了几次嘴,眼前却总晃过封族惨遭灭门那一晚的景象,红色的火焰和天空,震耳欲聋的哭叫和爆炸,溅到脸上的漫天碎肉……和最后将她托出陷阱的一双坚实大手。 等她爬出陷阱想将里面的人拽出时,只拽出了一双伤痕累累的手。 “七年前,封族全族被灭,你知道吧?”封三宝干涩的嗓音透着铁锈的味道,仿若泣血,一字一句,红着眼睛问眼前的妇人,“灭族前夕,长老们已有所察觉,急招族人回援,你为什么没有回去?” 封玉没有说话,她觉得封三宝真正想问的是——你为什么没死? 这其实也是封玉想问封三宝的,按照她得来的消息,当年属于封族的土地已经被颐国皇帝元庆帝指挥铁骑一寸寸仔细犁过,千里焦土,不见一个活人,黑红的土地浸透了封族人的血和肉。千座白骨塔,绵延数百里,让人望之生畏。 元庆帝用他残酷的铁血手段,向世人宣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这件事震惊朝野,封族是颐国的望族,繁衍绵延数百年,族中能人辈出,淡泊名利,被世人盛赞颇具魏晋风骨……至今无人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能够让元庆帝下如此杀手。 因外出而活下来的封族人,纷纷隐姓埋名,匿于坊间。 封三宝颈上横纹愈加鲜红,仿佛要沁出血来。 她等了片刻,又问:“你当初已经随族人嫁到右玉城?” 封玉轻摇下头。 “你有任务外派?” “是……”封玉的声音细得几不可闻,她似乎有些茫然,但还是下意识地答了,“我在灭族之前就被派出了。接到召回消息时,已经来不及了……之后我就带着赫儿躲到右玉城,隐名埋姓建了这座春风得意楼。” 封三宝没有问她钱从哪来,在她记忆里,封族人从来没有缺过钱财。 “王赫……是外姓人。”封三宝说这话的语气是陈述的,却让封玉微微发抖。 封族为保血脉纯粹,最大限度保证魂里带刀异能的传承,是不允许族中女子与外姓结合的。 “不过,封族已经没了,有些规矩也不必死守着。”封三宝见封玉说不出话,平静地替她解了围,她冷静到近乎冷漠的口吻,与她颈间仿佛滴血的刀纹毫不相符,“至少他还有一半封族血脉,对吗?” “对……” “还有其他人活着吗?”问这句话的时候,封三宝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态——希望听到好的消息,又怕得到答案。 封玉抖了下:“不知道……我没看到过。” 封三宝静静看了她片刻,放开她的手。 “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什么?” “皇帝他,现在在右玉城吧?”封三宝眼中绽出凌锐的精芒,仿佛有无数焦羽覆盖,黑色、平静、秘密地蛰伏着,“是在城主府吗?” “是……”封玉看向比自己还矮半头的少女,有些担心,“是在城主府。你想做什么?” 封三宝看着眼前的妇人,眉眼透着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腥风血雨……她笑了笑,苍白的唇透着杀意,表情是被磨砺后的坚韧,带着封玉想探询却无法捕捉的意念。 “奇怪……最近,怎么老有人问我想要做什么?” 露水微晞,夜雾渐重。 封玉长时间不点灯的正房引起了仆从的注意,开始有侍女在门外轻声催促:“夫人,该去楼里了。” 封玉张了张嘴似乎想回应些什么,可面前人的身上缓缓泄出的一丝丝锋锐入骨的冷意,如墙角绵延不绝钻进来的风,一丝一分都清凛入骨,半开的窗棂在这仿若亘古的平静中不安地微微颤动着。 屋内的光线浮浮荡荡的,整个屋子的颜色也昏昏沉沉。胭脂的香气,与眼前人的杀意……让曾经历过大风浪的封玉微微发起抖来,是害怕还是别的东西,她自己也说不清。 少女细瘦的手腕和她那与年龄不符的冷静言行在她眼前交错,在此刻无限冰冷,将生死映照。 封三宝收回手,把她往门口一推:“你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封玉浑浑噩噩地走到门口,手指搭上门板才反应过来封三宝在说什么,她猛地回头,看到封三宝站在窗边的暗影里,没关好的窗扇被晚风吹开了一条缝,封三宝苍白的脸就在窗扇那样的开合里忽明忽暗,精致却冰冷。 “你……”封玉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 “怕什么。”封三宝漆黑的眉眼隐匿在额发之下,声音有一种凄厉的寒冷。 “放心吧,封族之人,非罪不杀。” 第6章 代为管教 晚秋的湖面在入夜后起了蒙蒙一层雾气,春风得意楼在云岚笼罩间隔着湖水看不真切,离离蔚蔚中隐约可见飞檐柔转,临水而翘。 楼内一层是大堂,喝茶的散客与忙里偷闲的生意人最为活跃,终日熙攘;二楼为雅座,浅色的纱帘交错飘拂,使得楼中的人影若隐若现看不分明;三楼一般不对外开放,只有接待贵客时才会从不同入口由侍者指引登楼。 封玉此刻扶着栏杆一路疾行,来到三楼入口处,深吸气,确定自己穿戴无误,情绪平复。这才扬起脸,未语先笑,推门而入。 屋内玉篆香炉、烛影辉煌。厅堂中素纱隔断外隐约可见数名男伶女优或弹瑟击缶,或曲意和歌。清丽委婉的乐曲悠扬如水般荡漾开。 数张朱漆描金祥云纹路的楠木矮几成一字形摆开,几旁红泥小炉燃着橘色的火,几上紫砂茶壶敞着盖,有侍女在旁奉茶,但见茶叶翠中带黄,白毫如雪,正是楼中珍品雀舌春。 几旁相对而坐两名男子,正在摆局对弈,棋盘象牙琢盘,墨玉白脂,极尽奢华。 执白男子面貌方正沧桑,皮肤黧黑,身材壮实得坐在那里就好像一尊铁塔,他见封玉走进来,松了一大口气:“冯老板,你再不来,我就要忍不住一拳将叶无尽这小老儿揍晕了。” 封玉看到这人也是一惊:“张将军?!您怎么在这?城主府……” 右玉城由城主叶无尽常年经营,元庆帝定期派遣四品以上将军前来轮值守卫边关,既有希望手下大臣文武配合之意,也有让他们相互掣肘,以防一方独大的目的。 这次轮到三年值期的是四品信武将军张柱石,初来乍到没几个月,为人往好了说简单直爽,说难听了……封玉是知道的,叶无尽在张柱石来后与她私下抱怨过:那是个油盐不进的大老粗! 此刻张柱石也不知道是被叶无尽捏住了什么把柄,居然能安稳坐下来跟他手谈,封玉都担心他手指稍微用力,和田脂玉雕成的白子从此就要缺上几个。 “白日城主府里女眷诗会,末了非要我们将士点评谁拔头筹,我是不懂这些的,拒了几次被皇上说我粗人不闻雅意,叶城主知道后自告奋勇,要指点我一番。” 张柱石嘿笑两声,将白子扔回盒中,“皇上开恩,晚上让我跟叶城主多学两手。正好城主府里有三百禁卫军和我们边关儿郎一起守着,我怕叶城主在那儿待着不自在,就邀他来春风得意楼坐坐——听说他也是常客了。” 张柱石话里连打带消,能说的不能说的都点而不透,他又不是真傻,真傻的战场上尸骨都已经成灰了,他只是不耐烦应酬这些事,千防万防还是被叶无尽穿了小鞋。 封玉视线转向另一边,叶无尽执黑正在棋盘上落下一子,也不管张柱石已经弃局,伸指拈起一枚白子,自己与自己下了起来。他薄茧的指腹拈着圆润的玉石,凝神三思步步为营,神色安谧,眸如晨星,端得一副好相貌。 哪怕已人至中年,却也只见沉稳不见苍老,简直就是张柱石的反义词。此刻他被张柱石暗讽了一番也不见恼怒,只淡笑着道:“老张,你废话忒多。” 说着转向封玉,“冯夫人来迟了。” 封玉定定神,在俩男人营造的波涛暗涌的氛围中勉力稳住脚步,走到近前:“我没想到您二位这时候会来,毕竟贵人还在城里,再怎么小心也不为过。” 叶无尽敏锐地感到封玉话里有话,盯了她一眼,见妇人已将头垂下,接过茶壶开始斟茶,也就没多问,毕竟张柱石还在对面。 “倒也不是真像老张说的那样过来偷闲。是有事要与你说。” 封玉一凛,抬起头,就连张柱石也将望着隔断外的视线收回来,看向叶无尽。 “陛下此次不是一人前来巡边,皇后随伺。” “叶无尽!”张柱石低喝,这种宫中密事怎能说与平民! 叶无尽抬手制止张柱石,盯着封玉微微晃动的瞳孔:“帝后同时出巡,非同小可,你是明白人,当知道事情轻重。” “帝后出巡……”封玉瞳孔缩成针尖大小,心底凉成一片,她想到还等在屋里的封三宝,想到巍峨高耸的红墙,想到抱在怀中幼小惊惧的王赫……她轻呼口气。 “为何?”封玉不是长于后宅的妇人,她经历的人和事带给她宽阔的眼界,“今年虽然干旱,但北境也算稳定,只有小股流寇。并没有听说相邻的夔国有什么动作……” 元庆帝青年登基,励精图治,鼓励民生,说一不二。每有新的政令下颁,就一定要亲自去民间看看才能放心,唯恐政令不出金銮殿,被臣子们蒙蔽。 要说也不是坏事,可是每年一次巡边,每到一处都要封城锁关,加强警戒,劳民伤财不说,就连周边国家也都快摸出规律了……搞得大臣们愈发心惊胆战,每年都要有几个劝谏的撞死在璧阶前——君不信臣,以死明志! 然而再多的死谏劝说也阻止不了元庆帝定时巡游的脚步:你们说我出巡劳民伤财?那我就简约仪卫,卤薄不设,扈从者仅三百余人,一路上不设营幄,不御屋庐,一切供应皆由在京所司储侍。 反正不管怎样,每年元庆帝就一定要到北境出巡月余,仿佛给自己放假一般。但像今次带着皇后一起出巡,却是从未有过的。 “就是因为夔国安静太久了啊……”叶无尽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随后安抚地对张柱石笑了笑,表示自己不会再说什么。 封玉想了片刻,没想明白夔国安静太久与帝后同时出巡有什么关系。忍不住想问,却被叶无尽截断了。 “不过这些与你也没什么关系。”叶无尽将喝干的茶杯轻轻放到桌上,封玉下意识地添满,听他说道,“告诉你皇后娘娘也来了,是为了让你留心——王小郎的评弹可是右玉城里有名的,皇后娘娘在京中没听过这花活,回头万一传召了,你要有个准备才好。” 封玉猛地抬头。 叶无尽意味深长的微笑映入她眼帘,封玉的心像石头一样沉入胃里。 “王赫他顽劣不堪,不通礼仪,素来没什么好名声……万一真有人在陛下和娘娘面前说了什么,也请城主帮忙回旋一二,万不能脏了圣人的耳朵。” “嗯?”叶无尽挑眉,“王小郎俊美风流,言语逗趣,下自成蹊。谁说他没有好名声了?” “可……” “帝后面前唱一曲儿,并不埋汰人,你别想偏了。”叶无尽指节轻叩了下桌面,长身而起,“就这么说定了。夜已深,我与张将军也不便久留。今日来就是与你说此事的。你近日将那皮猴儿看好,莫让他再到处乱跑。” 张柱石随着站起身来,他饶有兴趣地将视线在二人间轮转一圈,笑着一拱手:“先恭喜冯老板了。王小郎君要是得了娘娘青眼,以后你这春风得意楼啊,还得扩建!哈哈!” 封玉抿唇,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眼见着两人向外走去,急的汗都下来了。 “城主……城主!”封玉急追两步,“城主!可是因为今日清晨得罪大公子的事,小儿顽劣,我在这里替他给您赔罪……” “冯玉。”叶无尽回过身,他衣摆与地面的摩擦声和腰间玉佩的敲击声,听在封玉耳中无限放大,连带着叶无尽接下来说的话,都形成阵阵回音: “莫不识好歹,锦衣行昼,叶落归根,都是必然之事。你再阻拦,是何居心?” 夜色深浓地笼罩下来,远处水声潺潺,低垂在水面的是柳枝的黑影,大半轮明月挂在屋脊飞檐之上,疏星耿耿,是极雅致的夜景。 封玉失魂落魄地下得楼来,一路向正院行去,还未进院门,就被侍女告知:刚才少爷来过,将屋中的封三宝带走了。 封玉只觉得头都大了,扶住院门运了两口气,强打精神往王赫的院子去了。 却说王赫下午休息时做梦了,梦里红墙黄瓦,相互辉映。他看到年幼的自己被人按在地上掐脖子,喘不上气来,他在一旁大声叫骂,却无法影响旧梦重现。那是他最深的梦魇,解不开的心结。 年幼的王赫被按在编织繁复花纹的地毯上,屋中房门紧闭、光线昏暗。有水滴落到王赫脸上,是掐住他的女人的眼泪。 王赫也在哭,他哭得委屈,模糊的视线中全是房子上方高远的藻井,穹然高起,如伞如盖,四周由细密的斗拱承托着,藻井上的彩画是大朵大朵的红莲,美丽得一如眼前这个一边哭泣一边行凶的女人。 王赫不知道为什么这个被自己称作母亲的女人会在自己五岁生日这一天突然要致自己于死地。 幼儿的挣扎无法影响女人施暴,挣扎间王赫项上亲手被这个女人系上的足金长命锁从衣襟中滑了出来。那锁片如幼儿半个手掌大小,正面四周饰龙纹,居中阴刻着长命富贵四个字。 王赫的舌头被掐得吐出来,脸色青紫,手脚的挣动渐慢。 房门被悄无声息地打开了一条缝,阳光如刀锋般顺着门缝倾泻进来,幼年的王赫勉力扭头望去,希望有谁来救救他,从门扇的缝隙间,他隐约能看到高耸艳红的宫墙,和明黄鲜亮的琉璃瓦。 门大开,明媚的阳光裹着暖风肆无忌惮地涌入,一个身着月白比甲的宫女冲了进来,她并不惊慌,还记得回身闭紧房门,随后扑过去将王赫自死亡的边缘夺回。 被拥入一个温暖的怀中,王赫抬起眼,与低头望他的宫女视线正好对上。 那宫女有着一张清秀的没什么特点的脸,额头光洁、皮肤白皙,微翘的鼻尖,不大不小的眼睛和恰到好处的唇。 正是冯玉年轻七岁的模样。 年轻的冯玉看着还是幼儿的王赫那张被掐得泛紫并糊满涕泪的脸,他睁得很大的眼中乌黑的瞳孔有些涣散,却还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有什么东西在那里面微微颤动。 冯玉心疼地抬起头,质问行凶的女子——直到此刻,那女子眉间甚至还带着闲散的笑意——一边哭一边笑,像个疯子一样,丝毫不怕行凶被发现的后果。 其实质问这个行为是王赫后来臆想的,那时他被掐了太久,猛然吸入大量空气的后果是疯狂的咳嗽和呕吐,根本无暇顾及那两个女人的对话。随后他的眼皮越来越沉,就要陷入昏迷。 王赫一直想知道当年冯玉到底跟那女人说了什么,能让他留得性命,能让冯玉带着他逃离那里,还能让两人在右玉城这种边城平安落脚。 他于梦中倾力去听,却只能勉强看到冯玉的嘴不停开合,脸上带着惊悸和祈求,还有一丝怒意。随着年幼王赫闭上眼,现实中的王赫猛然惊醒。 他睁开眼,噩梦在剧烈摇晃的视野中渐渐散去。慢慢坐起身,喉咙似乎还在窒息般疼痛,有水珠顺着他绝美的侧脸曲线滚滚而落,是泪水还是汗水,他分不清。 四周光线昏暗,已经是傍晚时分,初升的明月挂在天上,王赫起身走到房间角落立着的等人高的铜镜前,夜晚的镜子阴森巨大,里面隐约映出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王赫慢慢抬手覆盖到镜子上,一点一点将内心中叫嚣着残忍暴虐的野兽按回去。 有些因果,他记不清,也不愿想。冷冷微笑时,如果有什么摇摇欲坠,不过是晨曦刺眼,阳光血红。 在屋中冷静片刻,始终不见冯玉说的那个“回头收拾利索了,去少爷房里做个丫鬟吧”的丫鬟来复命,王赫干脆自己来正院要人。正巧碰到封三宝在冯玉屋子里坐着,不由分说就将人拉走了。 刚开始还挺嘚瑟,觉得能借着欺负别人出口郁气——他这么干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于是一回屋先围着封三宝挑三拣四品头论足一番,接着往圈椅里一摊,指手画脚地指挥封三宝收拾屋子。 双腿翘到八仙桌上,王赫学着茶楼里那些不正经的二流子对封三宝勾手指:“来,给爷倒杯茶,再捶捶肩。”那吊儿郎当的浪荡模样让封三宝觉得他那张脸都无法挽救今后被人暴揍的命运。 不再理会王赫的使唤,封三宝站了片刻,问道:“冯夫人真是你的母亲?” 嘴里正哼着苏南小调的王赫顿了下,眼风瞟过来:“怎么着?是不是觉得小爷这么玉树临风英明神武,不像她生的?” “……是亲生的,那就好办了。”封三宝点点头,上前一手按住王赫翘在八仙桌上抖个不停的腿,另一手发力直接把他坐着的圈椅给抽了出来! “我操!”王赫完全来不及反应,一屁股摔到地上人都摔懵了,下意识要蹦起来,发现自己双腿被封三宝按在桌上,自己整个人是个头下脚上的姿势。 “你娘管不了你,我勉为其难代劳一下吧。”封三宝这话说得理直气壮,双手将他两条小腿分别抓住,抬脚对着他屁股就是一顿踹! 王赫被踹得鬼哭狼嚎地骂,屋外想进来的丫鬟仆人全被封三宝一句话吓在外面不敢进来。她说:“进来一个人,我就把你家少爷的腿骨打折一截,你们不信的可以进来试试。” 屋外王赫的贴身侍女都要疯了,转身跑出院子去喊人。还有那平时被王赫欺压打骂得狠的,一脸幸灾乐祸地招呼相熟的举着火把来听热闹。 封玉来的时候,王赫院子就是这么个鸡飞狗跳的德行。她听见屋里王赫高一声低一声的叫骂,放到门板上的手都抖了,半天不知道该不该推开这扇门。 ——真是前世造的孽! 封三宝察觉到门外站着封玉,非常给面子地停止了体罚,将王赫甩到罗汉床上趴着,走到门边将门打开了。 “你来了。”她说着向旁边一让,“动止无仪,过失相规——规矩你懂。” 她是懂,可问题王赫不懂啊! 封玉深吸口气,直奔罗汉床,唯恐封三宝把人给踢出个好歹来——处刑人的武力值,封族人心里都有数。 “我留劲了,皮肉伤,过几天连印子都不会留。” “要过几天?我是说——这几天他若坐都不能坐……可就要坏事了!”封玉不敢怨封三宝,王赫的德行她是知道的,可叶无尽才跟她说了要王赫去御前伺候着,转身王赫就报伤不去,怎么听像都是故意而为。 封三宝走到桌边将灯烛点燃,转身看她:“怎么了?” 大概是封玉语气太过惶急,连王赫都不嚎了,他回头看了封玉两眼,撑起上半身对屋外吼道:“都给小爷滚!不滚的院子外头跪一宿!”等外面人群散去,光线暗下来,才转头问道,“我不能坐怎么坏事?你去趟楼里怎么吓成这样了?” “是叶城主……”封玉看着眼前两个半大的孩子,揪着帕子踌躇下,小心翼翼地对王赫说道,“他要你去御前唱个评弹,就这几天的事,等着听召。” “——他算个什么东西也敢指使小爷!哎哟……”王赫一听就炸,拍着床沿就要翻身坐起,翻到一半又趴回去了。 “他凭什么定这事!你没给挡着……哎,你,走走走,别跟这杵着!”王赫说一半想起屋里还有个封三宝,赶苍蝇一样挥手,“小爷我现在有正事,今天你这出不会这么算了,先记着,回头找你算账!” 封三宝都要被他逗笑了,不知道少年这种理所当然的心态到底是怎么养出来的,不由望向封玉。 封玉被夹在中间两头为难,僵了片刻后对封三宝道:“你先去正房等我吧。” 封三宝有些意外地挑眉,沉吟了下,爽快地离开了。 她前脚刚出门,后脚王赫脸色就沉了下来:“怎么回事?!”此时少年的样貌依然漂亮鲜烈,刚因为挣扎而散开的发柔软地匍匐在颈项上,但他的眼神丝毫不像个孩子,沉冷的瞳孔幽深得仿若古井,隐含在内的是暴烈无情。 “叶无尽带着张柱石来了楼里,说这次陛下出巡是带着皇后娘娘的……皇后娘娘没听过评弹,你唱的评弹在右玉城出名。回头要是皇后感兴趣,打算点你去御前献唱。”封玉也不再废话,蹦豆子一样将自己知道的全说了出来。 王赫抿着唇没说话,表情是暴怒的前夕,片刻后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消化了情绪,冷静地问道:“你没拦住?叶无尽怎么说?” “他说……”封玉吸口气,准备好迎接即将来临的责骂,“他说锦衣行昼,叶落归根,谁也不能拦着。” “呵。”王赫轻笑,今天下午的梦果然不是什么好兆头。他双眸缓缓泛起彻骨的寒意,密云不雨的神色,“他到底知道多少?” “我只在带你来右玉城初落脚时暗示过他。”封玉也是心惊。那时二人女弱子幼,为了能在偌大的右玉城里立足,不得不将底牌掀起一角让叶无尽看后私下揣摩。也不知这么多年他揣摩出了什么……偏偏要在皇后跟来的时候点王赫御前弹唱。 “怕什么。”王赫冷冷勾出笑容,阴森森的目光,仿佛鬼火在烧,“我也想看看他们都变成什么样了,这不是正好吗?” “可……” “叫人把最好的金疮药取来给我揉揉,明儿再把楼里那两个评话和弹词的老师傅请过来,我这嗓子最近用的有点废,得养养。既然已经打过招呼了,那就算是临阵磨枪,咱也得拿出个样子来。” 封玉犹豫着站起来,眉头直跳,王赫这副认真准备的样子让她有种不好的预感。 “怎么?”王赫望过去,“你怕?回头是我去唱,你别给我拖后腿就成。赶紧的,去啊!” 封玉一步三回头地被王赫赶出院子,寻了人一一吩咐了,这才慢慢走回正院。推开房门,看到封三宝端正地坐在厅堂客座,侍女在封三宝进来时已经奉了茶,并在香炉中点了紫檀香。 此刻焚香如暮霭沉沉地弥漫,厅堂中的烛火一一点燃,积聚了不少烛泪,浓光淡影,稠密地交织着重叠着,将封三宝尚未长开的身形笼罩在一片妃色的光晕中。 “回来了。”少女开口的语气仿若主人,封玉揉了揉眉心,觉得这一宿实在太漫长了。她没什么力气再与封三宝打机锋,走到一旁坐下来,探头见封三宝的茶盏没有动过,先端过来喝了两口冷茶,这才呼出口气。 “右玉城城主叶无尽,晚间来春风得意楼,点名要王赫去城主府为圣上献唱评弹。” “这我知道。”封三宝独处了不少时间,头脑比封玉清醒,“为什么你不愿意让王赫去?” 一般人要是被点名御前伺候,大多会惊喜与惶恐交错,做得好了赏赐不会少,唯恐搞砸。只有封玉这里,只见惊不见喜。 封玉摩挲着茶盏边沿:“赫儿他那脾性……我怕……” 封三宝点头:“他还有封族血脉。”被发现就更危险了。 封玉手抖了下,将茶盏放下:“是的。” “若你同意让我跟着他去,我可保他平安归来。” “不行!”封玉一口回绝,快得让人起疑。 封三宝静静地看她:“你怕我打算刺杀皇帝,拖累了王赫?” 封玉张了几次嘴,说不出话来,眼前少女看起来异常冰冷,说出的话带着让人窒息的张力,带着让她整个灵魂都陷入禁锢的坚定与寒意。 “你是第二个问我打算做什么的人。” 封三宝专注而沉寂地看着封玉,“第一人问我的时候,我告诉他我要去杀人。” “但是后来在来右玉城的路上,我仔细想了想,比起杀人,我更想要个答案。我想知道,封族到底是为什么,要被灭族。” 炉香将要燃完,夜风缭绕,淡烟参差游离,气若游丝般。烛火晕晕,明灭不定,黯黄的光芒在少女脸上拂拭,却染不上暖意,封三宝在这样的光晕中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 封玉觉得自己在这样坦诚要求的孩子面前,即使有一万个理由可以拒绝她,却也抵不过内心同样渴求答案的欲望。她叹了口气。 “只要赫儿愿意,我不拦你。” 第7章 奉琴入府 九曲桥架在湖面上,阳光夾杂着淡淡的树影,水面蒙着一层若有若无缥缈静止的水气,晓风澹荡、晨曦飘淡。若是夏日,将视线放远些,就能看到接天荷叶无穷碧的胜景,然而此刻深秋,只有荷叶残茎寥寥,略显惨淡。 王赫不耐烦的声音就在这样的景致里从湖心亭突兀地传出。 “英雄好汉、义士侠客的故事就别选了,大多是讲劫富济贫的,眼下世道本来就乱,还唱这个,皇帝听了得多堵心!咱这不是给老少爷们胡嘞嘞两句就有人叫好打赏的,给皇帝唱这个,爷的脑袋就回不来了!” 戏本子被哗啦啦地从湖心亭天女散花一样扔到水里,王赫烈烈红衣,暴躁得跟团火一样:“神怪故事和公案书也别沾,弄不好就被贴个旁敲侧击妖言惑众的罪名,找个题材安全点的!” “可是……弹词曲调都有其定式,源自江南,咱们北地不过是学来听个新鲜。弹唱的开篇、书目、曲调,一般不能改。”请来的评弹先生战战兢兢立于一旁,低声解释着。 王赫努嘴:“调子不能改,词儿总能改吧?给爷现编个!” “这……”头发花白的弹词先生大冷天愣是给逼出一脑门子汗,看得一直站在桥上旁观的封三宝都不忍心了。 “你选曲子,我给你编个故事如何?”封三宝向亭中走去,王赫见到她就觉得屁股疼,连嗓门都低了好几度。 “你来凑什么热闹?” “冯夫人说只要你同意,我就可以跟着你去见皇帝。”封三宝移动的身形宛如一朵云霞,轻敷薄彩,可见体修不辍,“一睹天颜……我之前也跟你说过的。” “她也说了,得我同意才行!” “是啊。”封三宝踏入亭中,与离去的先生揖首,而后看向王赫,“那你同意不同意呢?” “……”不是很敢拒绝的王赫郁闷地将三弦抓在手里,若有若无地撩拨着琴弦。琴音颤颤地在水面上飘出很远,好象在刻意营造出一种孤芳自赏的气度。 封三宝很有耐心地等他弹完,视线不免有些放空。她注意到他的指法很漂亮,修长柔韧的手指在弦间轮转,封三宝觉得自己的耐心还可以更多一些。 “就这个调子,你要能编出词来,我就带你去。”一曲毕,王赫扬头挑衅地瞪着封三宝。 “调子很好听,但是这些我不懂,不过我觉得,右玉城是边关,你将旧有的词句拼一拼,再结合边城将士,怎么也不会错。” 王赫沉思起来。 封三宝手指在袖中蜷了蜷:“我可以帮你,但是……” “行行行,你把弹词整出来,我带你去!” 春风得意楼的辉煌灯火已经有好几天没有点亮了,熟客纷纷前来打听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封玉打定主意要闭楼至圣驾离开,平头百姓无法违逆权贵高官,也只能摆出这种拒绝的姿态聊以自慰了。 然而白日里口讯还是传了过来:宣,春风得意楼少爷王赫,明日辰时三刻,御前献唱。 前来传讯的不是城主府府兵,而是宫里伺候的太监。尖着嗓子在楼前宣完,几乎半个右玉城的人都知道这件事了。 一时间无数人向春风得意楼涌来,将九曲桥都塞满了。人们纷纷道喜,只盼着王赫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封玉心中恼火惶急,却只能扬着笑脸封了厚厚的红包藏在袖里递给公公,再八面玲珑地应酬前来贺喜的众人。 与楼前堪比菜市场般的热闹喜庆相比,后院就冷清得有些诡异了。 正院中封三宝与王赫相对而坐,下人都已经遣到前面伺候去了。院中寒凉,落叶遍地。王赫不愿进屋,于是烧炭保证少爷嗓子不会冻坏的重任就落到了封三宝身上。 将面前的薰笼打开,炭火拨旺,封三宝看了眼难得安静坐在那里的王赫。 少年不笑不闹的侧脸带着丝清高孤绝的意味,看着与平常不大一样。 封三宝握着炭夹垂眸,思索怎么开口……她独处的时间占了至今人生中的大半时光,因而极不擅长与人闲谈。此刻她想问问王赫是怎么想的……知不知道七年前的惨案。 但一转念又觉得问这个很没意思,封玉将他养的这般骄纵,必是将所有险恶都替他挡在了外面。 气氛安静到近乎凝滞,最终还是王赫先散了正坐的身形,歪在桌边抓起一把白果猛嗑:“等了七天,总算有准信儿了,一切明天见分晓。” 封三宝看他一眼,将炭夹放下,把熏笼往对面踢了踢:“怎么说得跟要赴鸿门宴似的——白果别多吃,吃多有毒。” “也差不多吧。谁知道唱的合不合圣心呢。” “弹词最后选了哪版?” “就那个……凭吊英魂的。”王赫一手白果一手茶,吃的不知道有多开心,“对了我前几天翻出这个,你写的?”说着从怀里掏出张皱皱巴巴的宣纸放到桌上推过去。那纸上写了六句词,与其说是弹词,更像某种童谣: 八百年,跨两境,敦孝威儀; 风信子,治久安,年岁丰登。 摆蓍草,窥天意,魂为刃鞘; 不仁心,天鉴察,月盈则亏。 千盘算,呕心血,舍身饲虎; 勿浪语,谁道许,废而复立。 封三宝看了一眼,漫不经心地点了下头:“之前听人唱过,就记下来了。本来想给你凑个数,但你准备的是七言诗赞,对不上就扔了……从哪刨出来的?” “嘿,那不对啊,我是看冯玉偷摸藏起来才去翻的。怎么是你不要的?” “冯夫人喜欢这个?”封三宝露出一点错愕,随后若有所指地打量了王赫一眼,“没准是想回头哄你唱呢。” “去去去!”王赫没好气地将纸扯回来,“真是给根杆子就往上爬,你之前打小爷的账还没跟你算呢!” “哦。”封三宝顿了顿,“你要怎么算?” “你说呢?”王赫撑着脸斜眼瞟她,瞟了半天也不见封三宝有什么反应,不由大怒:“给爷道个歉这么难?!” “道个歉就行?”封三宝有些诧异。 “要不能怎么办?”王赫没好气,“冯玉这几天耳提面命地让我别惹你,说你是为我好才教训我,我告诉你啊,用不着!”王赫说着火又上来了,“要不是小爷我打不过你,我早就——” 少年气急败坏的样子让封三宝嘴角微挑:“别嚷嚷,回头嗓子坏了。” 王赫闭上嘴喘气,片刻后恨恨指她:“别忘了你是我捡回来的,有没有点自觉!”见封三宝不当回事地笑,嫌弃地看了她两眼,“还是姑娘呢,整个人灰扑扑的,记着明天穿好看点,跟我出去可不能丢人。” 封三宝低头看了眼整洁干净没打补丁的衣服,耸了耸肩:“是。”她就算穿成朵花,也不可能盖过王赫那般的华美姿容。 第二日清晨,天边鱼肚白刚亮,春风得意楼的后院就都动了起来。招呼王赫起床的,洗漱打水的,厨房灶间烧火做饭的,都比平时殷勤不少,要封三宝说,那架势不像在伺候少爷,倒像是在供奉财神。 封三宝自己一人住在封玉正院的倒座屋里,清净得可怜,封玉对她态度暧昧,导致她在这里住得不清不楚,也没什么人愿意往她跟前凑。 封三宝乐得这样自在,早早起来,将衣服穿戴好,窄袖短打,纱巾在颈间细细围了,想了下还是觉得不放心,往正屋走去,想跟封玉要点脂粉在脖子上擦一层,省的一激动就露馅。 封玉正屋几间房中的灯火一宿未灭,封三宝走到近前透过窗缝看到她正皱着眉站在西厢书房里东翻西找,好像有什么东西不见了。 封三宝将窗户推开,敲了下窗棂:“你在找什么?” 封玉吓了一跳,举着的蜡烛差点打翻在地,回头见是她,定了定神,先将手中蜡烛放到一旁,走到门口将她放进来:“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 说着将头探出屋外看了眼天光,“也是该起了。赫儿那院估计也收拾呢,你等下跟他一起去吃吧,回头城主府就该来车接了。记得早点别喝稀的,垫两口就行……”絮絮叨叨说一半想起封三宝今天要去做什么,期期艾艾说不下去了。 封三宝看了她一眼,走进堂屋:“我等王赫唱完,窥个空有机会就问,没机会……就等我到了京城再说。一人做事一人当,不会连累他的。” 封玉苦笑下:“你要真想让我放心,不如别去了吧。” “他一个人去,你也不放心吧。”封三宝活动着十指,定定地看她,“如果真出什么事,我至少能护着他逃出来。你这里的其他人,有这个本事吗?” “……”封玉叹口气,“你找我是要做什么?” “我想要点脂粉,盖一下脖子。”封三宝解下纱巾,封玉点点头将平常用的脂膏递给她。 “族里配的疗伤药你还有吗?”封三宝接过来,顿了顿问道,“我听说所有外出的族人都会给几贴,比普通的金疮药神奇,能活死人肉白骨。” 封玉怔了下:“你要那个做什么?”说完反应过来,“你是为了今日要用?” “以防万一吧。”封三宝将脖子涂好,放下脂膏,“你不是不放心吗?” “我是对你不放心……”封玉嘟囔着,“我当初出来也不是什么重要身份,一共就给了两贴,前几年遇险用了一贴……”封三宝明明比她要小上近十岁,但是面对她总让封玉有种压力,忍不住就说了实话。 “就剩一贴了,你要的话,我拿给你。”说着向内室走去,从暗格里取了东西出来递给她。 封三宝接过,垂眼看着药贴上样式熟悉的封泥,忽然开口:“你刚刚在书房,要是在找我前几天写了字的那张纸,就别找了。已经被王赫翻出来拿走了。” “什么?!”封玉大惊,“你怎么知道是我拿的……不,我是说赫儿怎么会找到……”心慌意乱下,封玉词不达意。 见她这个样子,封三宝居然笑了下,那个笑容清浅而仓促,仿若惊鸿照影:“我是故意写出来放在桌子上的,本来就是想让他看到,结果被你先藏起来了。但你藏的不好,还是被他看到了。”顿了顿,她气死人不偿命地又补了一句,“你要真不想让他看到,应当烧了的。” “你……”封玉气急得过了,眼前有些发黑,“你怎么能打这种主意!你怎么能借着赫儿的口,把谶言唱给圣上帝后听!”总算封玉还没失去理智,这些话说的时候还记着压低声音。 封三宝没有马上回她,眼里的神色有些冷,片刻后她同样压低了声音,甚至往前走了两步:“你怎么知道那是谶言?知道封族谶言具体内容的只有几位长老,就连我——都是灭族出逃时才被告知的。” 她沉冷的话音鬼气森森,让封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而据我所知,那几位长老在族灭时,都已经殉族而亡了。” 封玉打了个抖,此刻她们二人站得近在咫尺,虽然封三宝因为身高原因是从下往上看她,但眼中的神色却是居高临下般的审视,仿佛只要她下一句话答的不合她心意,处刑长刀就会瞬间显形,取走自己的性命。 烛火的光线渐渐被天光所取代,灯芯垂死挣扎般爆了个花,惊起火星四溅。时间似乎诡异地僵凝了,封玉紧张得说不出话来。 “你别怕。” 封三宝忽然退后了几步,青涩冷硬的面容轮廓淡化了几分,她微偏头,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我就是想多知道些事情。族里出事的时候我太小了……很多事情都不知道。”她清脆的少女音里混杂了丝丝无力,像是某种幼兽委屈的咕哝。 封玉心里软了一下,正要说什么,院门突然被推开了,王赫粗嘎的嗓音传来。 “别睡了别睡了,都赶紧起来!” 封玉心里一动,看向封三宝,果然少女的脸色一点意外都没有,轻轻看了她一眼,向屋外走去:“如果我回得来,我要知道你了解的一切。” 封玉一握拳:“记得你答应我的,保赫儿平安,别拖他下水!” “拖?他不是早就在水里了吗?谁能保证自己是远离河边的?” “封三宝!”封玉大急,嗓音扬了上去,“你不懂!赫儿……赫儿是不一样的!他是……他是希望!” 封三宝本已走到门边的脚步顿住了,她一点一点转过身子,那么缓慢的动作,隐隐散发出凌锐的气势来。封玉也是见过世面的,自然知道这种尖锐的感觉正是杀气的一种。 “希望?他是什么希望?” 封三宝觉得自己的心仿佛被什么人狠狠攥了一把。她自出生就一直被族人说成是能让封族更进一步的希望,是能带领封族更加昌盛的人。 但现在,她再次听到这个词从一个封族人口中说出,形容的对象却不再是她,而是另外一个……另外一个几乎从不自律、脾气暴躁的纨绔少爷。 各中滋味,真是说不清理还乱。 封玉知道自己失言了,抿唇不再说话。封三宝看着她,固执地要等一个答案。 直到院外红衣少爷不耐烦地闯进屋子,口气很差地打破二人间僵持的气场:“干嘛呢?含情脉脉啊?还想不想去了,再不走爷自己走了啊!别回头说我不带你!” 封三宝深吸口气,转身迈出屋子,丢下一句让王赫摸不着头脑的话:“若能活着回来,我必要问清:他是希望,那我算什么?!”语气中带着她几乎从未出现过的迷茫和无助。 天光大亮的时候,城主府派来的马车也到了,乌木车身,雪白骏马,停在春风得意楼对面的湖岸边,相当拉风。 王赫红袖卷,红袍烈烈过桥来,笑面如玉,风度翩翩的少年郎。晃得秋风中站在车边的城主府侍卫有点找不到北。 “辛苦众位大哥,还要屈尊来接我这个唱曲儿的。”王赫也不是不会说话,走到近前一拱手,嘴甜得好似抹了蜜,“咱们这就走着?” 说罢不等侍卫点头,回头招呼捧着三弦的封三宝:“赶紧的,别让人等。”说着率先攀进车里。 封三宝紧走几步,正要跟着蹬车,却被拦下了。 “城主只让我们来接王小郎君,其余人等,不得跟随。” 封三宝怔了下,王赫也从车里探出头来:“众位大哥,这是我的奉琴侍女,没她可不行……通融下?”说着一小袋沉甸甸的金子递了过去。 领头的侍卫挡了下:“王少爷,不是我们不讲情面,实在是城主让我们来的时候特意吩咐……您看就连赶车的都是我们兄弟,城主看重,怕节外生枝。” 王赫与封三宝对视,王赫努努嘴,眼睛里带着点幸灾乐祸:不是小爷不带你,是人家不让你去。 封三宝瞟他一眼,不动声色地抱着琴匣一蹲身:“那我跟着车走,到地方不进去,等着少爷行不?” “这……” “求您通融下,我现在回楼里不好跟夫人交代。”封三宝真心实意想求人的时候,鲜有不成功的。她本就生得好,年岁不大,被王赫特意吩咐过换了身鲜亮的衣服,愈发像个粉雕玉琢的娃娃。 因为之前吃得不好,就显得四肢纤弱,脸尖眼大,此刻她睁着乌溜溜的眼睛水汪汪地看人,像小动物一样,让城主府来的糙汉们实在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那……行吧。回头到了城主府里,你跟我们待一起,就在屋外等你家少爷。” “哎。”封三宝应的干脆,茉莉花一样洁白小巧的面容徐徐舒放,笑容像一朵温暖的雪花,触手便会蚀化。 王赫在众侍卫身后对她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一摔车帘坐回车里歇着去了。 春风得意楼在右玉城的南边,与城北的镇边将军府遥遥相对,这二者之间,就是矗立城中心的城主府。 马车走的是城中主道,一路向北,所到之处鸣锣通知行人避让,封三宝跟在车旁抱着琴一路小跑,匆忙间看到路边的小巷里有衣衫褴褛的乞丐和哭泣饥饿的孩童。 孩子还没哭上两声,就饿得没有力气再嚎,又或者被大人捂住了嘴巴,阻止他或者她在城主府的马车通过时引起注意。 封三宝极好的视力看到这一切,不由抿唇。刚进右玉城的时候她见城中繁华盛景,人流熙攘,还以为至少这城中百姓不如城外看到的那样因为干旱和天寒而饥寒交迫,却忘记了在这繁华背后所堆积的代价。 心里渐渐又开始发沉,封三宝不明白,为什么总是富者恒富,穷者恒苦,她看到和听到的,与幼时所学的公平二字,相差太多。 她不明白为什么做错事不用道歉,剥削不用偿还,杀了人连理由都不用给。 “想什么呢。”车厢忽然被叩响,封三宝回过神,见王赫掀了马车窗户的帘子,将整个头都伸了出来,引来沿路百姓的窥伺。 “你……”封三宝看着王赫在阳光下几乎发光的俊脸,有些堵心,“你不歇会?今天起得早。” “别提了,早上好像多喝了水,这会有点想出恭。” 真是懒驴上磨屎尿多,封三宝都懒得理他了。 “哎,你陪我聊聊天,这马车也太慢了,都走多久了,还没到。”王赫这人有些奇怪,他跟封三宝也说不上有多熟,甚至还被打过一顿,但就是不长记性,有事没事就喜欢往封三宝身边凑,“再不到,我就得喊他们找个酒楼停一下,让我先去了茅房再说。” 封三宝看了眼已经回头关注的侍卫,咬牙:“大爷,忍着吧。你这是紧张的。” “谁说我紧张!?”仿佛被踩了尾巴的猫,王赫一下就急了。 封三宝瞟了眼他扣在车窗窗棂上有些发白的手指:“你松点劲,回头被木刺扎了就糟了。” “啧。”王赫低头看了眼,泄气地坐回车内,从车窗伸出只手来,“把琴给小爷,我再练练。” 封三宝将三弦琴从车窗递进去,过了片刻听到一阵悠扬的琴声传来,忽然琴声一顿,王赫特有的粗声又传了出来:“哎,我昨天晚上又琢磨了下,你那几句我觉得挺好的,给加进去了,跟你说一声,回头要是有赏了,少不了你的。别说小爷不想着你啊。” 封三宝心里一跳,指尖顿时凉了下来。她脚下不停,一时没说话。 王赫也没再聒噪,继续若有若无地拨着弦,一路无话。 直到马车转到城主府门前的路上,封三宝才终于下定决心般深吸口气。 “你娘早上还嘱咐我,说让你千万不要改词,就按之前先生跟你一起商量好的词唱,别节外生枝。” “嗯?”车帘被掀起来,王赫白了她一眼,“干嘛,怕我抢你功劳?” 封三宝真不想理他了,本来自己就紧张,再赶上这么个不识好歹的货,要不是封族人……真想管他去死! 有些烦躁地想着,马车城主府门前停下来,随着侧门渐次开启,封三宝与王赫都端正了脸色,不再闲聊,随车进府。 这边厢,封玉将人送走后,在自己房内书桌前枯坐了许久,才突然惊醒一样回神,右手慢慢在书桌上摸索着,手指摸到一凹陷处,用力抠下去。 只听“啪”一声,一个暗格露出来,里面静静躺着一支铜信筒,在日光照射下闪着幽幽暗光。 第8章 登堂入室 信筒是从京城来的,路途遥远,即便是最训练有素的信鸽,也将将赶在昨夜才将信送了过来。封玉已经看过信,现在再拿出来,也不过是为了让自己下定某种决心。 犹豫了一下,封玉将信筒自暗格内取出,信筒只有小指粗细,长度不过两个指节。信筒外面雕着一朵花的印记。如果封三宝在这里,一定会认出那是风信子——封族传讯特有的印记。 将信从信筒内抽出,薄薄一张纸,是对封玉初遇封三宝时对京城送出的“处刑人尚存,需何为?”那封信的答复。 内容只有寥寥几语:其为意外。谨防节外生枝,计划不变。 一笔字力透纸背,舒卷有力,答复得毫不犹豫斩钉截铁。 封玉点燃蜡烛,将信纸在火上熏了几遍,确定没有什么隐藏信息在其中,慢慢将纸烧了,坐着发怔。 为防万一她应该收拾细软立刻离开或者遁入暗处,可王赫是她一手拉扯长大的,如果不能确定他平安归来,她……实在不愿离去。 城主府错彩镂金、楠木梁栋,重檐飞歇、朱漆回廊,屋顶饰以吻兽和覆瓦的勾头滴水,屋舍层层叠起,高低错落,甚是大气。 封三宝捧着琴跟到正堂外就止步了,与众侍卫站在台阶下。王赫深吸一口气,从封三宝捧着的琴匣子中取出三弦,转身离去时,听到封三宝在身后传来低低一句:“千万谨慎。” 王赫回眸一笑,顿时连秋阳都失了颜色:“谨慎个屁,小爷出场向来高调。” 封三宝一口气梗在胸口,真是没见过这么混的……视线中王赫施施然走上通往正堂的石阶,他将琴抱在怀里,右手按在琴弦上,防止出现突兀的乐声。 迈过门槛,王赫注意到城主府的正堂格外宽敞,屋顶横梁在高远的上方,此刻在他身体两侧大敞的红漆木门也宽得不像话。堂前悬了块“明察秋毫”的匾额,黑心楠木作底,上面那镏金的四个大字,清峭劲拨、意味深长。 屋子里铺满了白狐裘皮拼成的地毯,白得好像入冬降雪后春风得意楼的屋顶。数张酸枝镶云母椅压在上面,分两侧排开,椅子腿儿淹没在白花花的毛皮里,锦锻上覆。 在上首两张酸枝椅中间摆着高几,几上一左一右安放两盏茶,茶盏是罕见的曜变天目盏,随着室外阳光的射入,折射出七彩光晕——王赫见过这样的茶盏,在七年以前。 屋内上首端坐着两人,王赫匆匆扫去一眼,视线撞进坐在左首那人的眼睛里,那是一双乌黑光亮的眼,狭长、漠然,带着男人独有的杀伐决断,王赫心里一跳,觉得自己要是再多看他一眼,就会忍不住将所有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 他飞快地跪倒,五体投地:“草民王赫,参见陛下,参见娘娘。” 这么宽敞的屋子,说话几乎都要有回声,却只有他们三个人。王赫知道一定还有人隐在暗处,但是他看不见,也听不到。 “平身吧。”元庆帝的声音仿佛从一口深井里刚提上来,幽深,冰凉。 王赫束手束脚地站起来,捡起地上的三弦。他定了定神,将琴抱在怀中,左手揉弦,右手滚出一串滑音,明亮圆润,好像一个俊朗少年在朝气满满地与人打招呼。 在滑音的余韵里,王赫躬身:“昨日领诏,诚惶诚恐,只盼今日的曲子能博陛下与娘娘一乐。草民就心满意足了。” 元庆帝点点头,既不做任何身体动作,也不说话,让王赫一时间进退两难,不敢直起身子,后背缓缓往外冒着冷汗。 一旁传来轻笑,一道温柔的嗓音自上首传来:“陛下,您快勉励两句,王小郎等着呢。” 王赫的五官随着这句话猛地攒在一起,很快又慢慢舒展开,他将自己的眉眼和嘴角挂满了笑容。如果封三宝在这里,一定会认为他这个笑容沉甸甸的,如果掉下来,准能将地面砸出一个坑。 “是你闹着要听,现在又来挑朕的不是?”元庆帝看向皇后,脸上仿佛露出了一丝笑容,只是那笑容转瞬即逝,还没从嘴角扩展到眉梢便消失不见了。 王赫低垂着头,目之所及,只觉得酸枝椅在雪白毛毯的衬托下显得有些脏,而沉乌色的酸枝椅又将毛毯的颜色衬托得更加发白,像人体大量流失血液之后的那种惨白。屋外秋高气爽,凉风习习,王赫却觉得屋子里的空气很憋闷,让他喘不过气来。 “陛下真是的。您也知道,咱们这几天在城主府,叶无尽都快把王小郎夸出朵花来了,还不许臣妾好奇下吗?” “嗯。”元庆帝不置可否地发出一个单音,片刻后补了一句,“别对无关的事投注太多精力。” 帝后对话期间,王赫一直躬身等待着,长时间地对抗地心引力让他不怎么锻炼的身体微微发抖。他听着上方的对话,脸上的笑容慢慢破碎,像一块裂成八份的酥皮点心。 “您就听听,盛名之下无虚士呢。”皇后娇柔的声音带着软和的讨好,随即转向王赫,“王小郎,你说是不是?” “您说是,那必须就是。”王赫抬起头,视线没有直视上首,他像早晨凭借毅力将自己拖出温暖的被窝那样,将裂开的表情重新拼接起来,恢复了眼角眉梢都笑得灿烂刺眼的笑容。 “哎呀,这孩子长得真是……”皇后发出一声轻呼,停顿了一下,像是在想该怎么措辞,“真是太好了。” 这个评价引来皇帝的注意,他的视线望过来,仿佛刚注意到王赫一直躬着身,挥了挥手,让王赫酸痛的后背得到解脱。 “皇上您看,这样貌当的起夭夭桃李花,灼灼有辉光吧?”皇后掩嘴轻笑。 元庆帝皱了下眉,似乎不太喜欢这种形容,但并没有说什么。 王赫露出一个夸张的表情,表达自己的受宠若惊:“娘娘厚爱,将我比及安陵和龙阳,可惜我既没安陵君的修养,也不好男色。您不如夸我少年飞翠盖,上路动金镳啊。” “怎么?还没开始唱,就要讨赏了吗?” “然也——”王赫唱了好大一个肥喏,“华车和足金的马嚼子,一路驾车回去,闪瞎那帮看热闹的眼!”王赫双眼闪闪发光,显示他真是这么想的,丝毫没顾忌现在是在御前,言语中透出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肆无忌惮。 “你还想始酌文君酒,新吹弄玉箫?”元庆帝沉沉开口。 “陛下息怒!那可不敢想,小子就是嘴皮子动的比脑袋快,才总遭人背后下黑手。” “谁舍得打你哟。”皇后笑得步摇轻颤,“你读过私塾?诗词知道的挺多。” “不敢当,读过几年书,这些都是背弹词时涉猎的。”王赫不敢再耍嘴皮子,正了神色,中规中矩地回道。 “真是好孩子。要是臣妾的孩儿能活到现在,也该这儿大了吧……”皇后渐渐低落的话语引来元庆帝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背。 王赫垂着眼,他勉强摆出来的笑容,就像流过沙地的水,即将消失不见。如果封三宝在这里,一定能看出王赫已经笑得想打人了,她天生对人的情绪有着过人的敏锐感知,她可以看出王赫是用了多大力气才没有把手里的三弦扔出去。 可惜封三宝不在这里,她正捧着琴匣子站在正堂外面的石板地上,认真打量着眼前众侍卫的兵戈。 这个距离,足够近了。 近到她能听到厅堂内王赫的问安和应答,以及屋内除了皇帝以外女人的声音。那声音相当耳熟……封三宝有些失神,随即她将思绪强行拉回。 王赫不愧叶无尽夸过的言语逗趣,风流俊美,封三宝听到他几句话就将屋内的气氛朝着诡异的方向引去,渐渐有引火烧身之势。封三宝不知道他想干什么,暗自捏着一把汗,还好那些莫名其妙的对话没有进行太久,她听到王赫起指拨弦,终于入了正题。 一段音色传出,并非坊间常听的流俗随波靡靡之音,松风流泉般轻响,旋律轻快曲风明丽,就像王赫那张美艳得过分的脸,让人赏心悦耳,仿佛能够消弭尘世间一切烦恼。 随即封三宝注意到王赫的嗓音也收敛了许多,虽然还是少年变声期的特色,但在他刻意收紧下,咬文嚼字对答流畅,声音倒也别有韵致。 简直刮目相看啊…… 封三宝只出神了一瞬,就迅速将思绪拉了回来。她要找机会进入正堂,抓住她的目标,逼问原因或者……杀人复仇。 关键是兵刃。 封三宝大脑极速运转。如果可以,她不想暴露处刑长刀,只要封族的身份不暴露,就算此行失败了也还有退路。 府内巡逻的侍卫明显呈三足鼎立之势,封三宝凝神观察片刻,发现三拨风格迥异的侍卫中有一拨衣着最为华丽,想必是城主府的府兵,他们对另外两拨侍卫的态度有明显的区别。 正堂门外站着一圈侍卫看似毫不起眼,没有丝毫威胁,可府兵对他们却毕恭毕敬,点头哈腰。 封三宝发现自己如果不是眼睛看到那些人,五感中甚至都没发现那些人的存在。此刻封三宝运足眼力看去,可以看见那些侍卫身着轻甲,胸腹的甲片上片叠压下片,肩部和腰下则相反,铠甲的设计细节贴合人体曲线,满足了活动和攻击的需要,绝对不是样子货。 而在院中来回溜达,看起来有些疲沓的最后一群侍卫,步伐隐有配合,一看就是训练有素。而且他们行止间总是若有若无流露出一丝杀气,让封三宝清晰地意识到,这些侍卫杀过人,就像已经饮过血的刀。 有些难办…… 封三宝无意识地放轻了呼吸,十指在袖中来回压折——她又不是神仙,没自信在这么严防死守的护卫下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正堂。 而且还有不少双眼睛盯着她呢。 太阳渐渐升高,秋日并不燥热,但封三宝的额头却慢慢沁出汗来,心里忍不住急躁——她听到王赫开始细致地调弦,要唱了。 弹词是用江南吴音演唱,抑扬顿挫,在北地听尤为新鲜,王赫刻意捏细的假音轻清柔缓,弦声琮铮,入了开篇。 “乌飞兔走疾如梭,夜来今日又明朝,明朝整顿调弦手,再有新事掩旧闻。 百岁光阴似水流,千年计策为谁忧,马力牛筋为子孙,龙争虎斗闹乾坤……” 影壁那边忽然起了点骚动,府内的管家面带喜色匆匆走进来,到正堂门口五体投地跪倒,得到准许后膝行爬入,在王赫优美的唱曲中低声汇报着什么,封三宝听不真切。 但随即她看到一名高大男子与管家一同走出,二人在门口一跪一躬身,就见堂内又走出一个人来,玄黑镶金丝的华袍,衣幅随着步履半分不乱地优雅移动。 封三宝站得低,抬头向上看去的一瞬,仿佛撞入一双深沉如海的眼,随即她周围众人都纷纷跪了下去,她猛地意识到,这是皇帝。 激烈的思绪没有影响到封三宝的反应,她随着众人一起跪伏在地,双手交叠置于额前。 她耳内轰鸣,热血上涌。 她听到王赫唱“战尘摩擦英雄老,杀气熏蒸日月昏。千载传承毁一旦,百年谁主调精魂”。 她眼前闪过幼时每次祭祀走入的宗祠,次第摆成七层的牌位,还有春日里花树枝头齐刷刷点燃的韶华。可这一切在瞬间就都碎裂了。红色喷薄而出,仿佛被割开的喉管。妖艳狰狞,红得痛苦。 封三宝的十指死死抠进泥地里。 她告诉自己,不许哭。 “春夏秋冬排景致,风花雪月换星辰。指陈是否依前古,剖判贤愚警后人……” 许是被突如其来的情况动摇了,王赫的唱词听起来开始有些心不在焉,却勾起封三宝心底最深处的零碎涟漪,如同被打破平衡的沙漏般,莫名间记忆和情感痛楚地呼啸而來。深深的,扎进被逃避的空白,洇红一片。 身着玄衣的元庆帝从众人身边走过,没有丝毫停顿,右玉城城主和管家躬身行走在他一步之后,毕恭毕敬。 封三宝几乎是把下唇咬烂,才克制住从心底涌上的冲动——她想大吼一声,跳起来抽他一巴掌——问他为什么。 但随着元庆帝的靠近,封三宝感到了一种陌生与排斥——她从未觉得玄色是如此可怕的一种颜色,那样浓郁的色泽仿佛会把她吞没一般,又或者,这个男人本来就是从黑暗里衍生出来的。 漆黑、深沉的压迫感,精确而平稳,一视同仁,普度众生。 封三宝觉得自己身体在微微发抖。 “夜雨滴醒旧时梦,秋风扬起马蹄尘。要知古往今来事,需问玲珑剔透心。 山雨洗清千古恨,云岚吹醒万年魂。东岸水流西岸响,南山风送北山云……” 评弹的曲子及时将封三宝脱缰的思绪拉回来,她试图闭上眼,挺过这股让人窒息般的恶感。 元庆帝的压迫并不强硬,与封三宝曾经遇到过的任何情况都不相同,但他随意的一个眼风,就会让封三宝清晰地感受到这种压力:浓稠如水,将人包围着窒息,没有丝毫喘息的余地。 “……云容冉冉舒还卷,水势滔滔古又今。流水浮云何日了,人生在世几回春。 盖世功名野马焰,掀天事业右玉城。阔论高谈依故典,长歌短曲吊英魂……” 王赫的声音渐渐从封三宝耳边抽离,她的眼中只能看到宽松的曲裾簌簌移动,如墨色的水般蜿蜒在平阔的青石板上,带着一种迫人的压力近了……又远了。 元庆帝的离开,带走了大批护卫。封三宝随着众人站起来,一时间失魂落魄。 这就是下令对封族灭族的人。是那个让封族千里死地,白骨成堆的始作俑者。 可在刚才的某一瞬间,她甚至连反抗的心思都无法生出…… 她恨自己。 许是封三宝的表情太过僵硬,旁边一个侍卫碰了她一下:“哎,你没事吧?” 封三宝有些模糊的焦距渐渐明朗聚集起来,她缓缓看了那个侍卫一眼,摇了摇头,眼波转动间,无限落寞。 “都干嘛呢,各回各位!别偷懒!”影壁外有转进来个铁塔般的汉子,与封三宝站在一起的侍卫纷纷行军礼。 “将军!” “张将军!” “一个个的,陛下到前厅说事去了,娘娘还在这呢,都给老子打起精神来!” 信武将军张柱石一个一个士兵的后背捶过来,到了封三宝这里,许是捶顺手了,铁钵大小的拳头依照固定频率抡下来,将侍卫们都吓出一身汗。 “将军,使不得!” “拳下留人啊将军!” “那是王少爷的丫鬟!” 然而惯性这东西,不是说停就停的。电光火石间,封三宝条件反射的一个错步,让过了张柱石的拳头。 “嗯?”张柱石眼睛一亮,“小丫头有点意思!” 说着伸手将人提起来,封三宝浑身一僵,忍着没反抗。 “王少爷的丫鬟?” “是。春风得意楼的王赫少爷带我来的。”封三宝挣了下,张柱石将她放下。 “小丫头学过武?” “粗浅学过一些,所以夫人派我跟少爷出来,保护他。”封三宝的娃娃脸和少女音实在太有欺骗性,众军汉听她一本正经地说话,纷纷笑起来,一点戒心都没有。 再加上元庆帝已经离开,众人心中紧绷着的那根弦,都稍稍松弛了一点。 封三宝见他们笑,不太高兴地往后退了几步,拉开距离:“我真的是来保护少爷的,你们别笑啊。” “好好好,你保护你家少爷。”张柱石虽然生的人高马大脸黑神凶的,笑起来居然牙齿洁白见牙不见眼,大概是军营待久了,母猪赛貂蝉,他居然耐下性子蹲下来逗封三宝,“你拿什么保护你家少爷啊?琴匣子?” 周围跟着张柱石一起守边关的军士哄笑,引得另外两拨侍卫纷纷看来。 封三宝耳听着王赫已经唱到“万壑风生因虎啸,九天云起为龙吟。龙吟虎啸夸争战,凤舞莺歌起太平”,紧接着弦音一转,换曲快二弦,节奏愈发急了。 她的心不由也提了起来,将琴匣子抱紧在胸前,又蹬蹬蹬后退数步,脚后跟已经碰到了通往正堂楼梯最下一级的石阶。 玉石特有的温凉的触感隔着鞋袜透入肌肤。 “止步!”上面传来冷冷的喝令。 封三宝肩颈一缩,满脸无辜地回首看去,还没等她说什么,张柱石就开口替她解围了。 “贺公公,您别吓着她,大伙儿都在这儿呢,保证不出乱子。”说着不理会守住正堂门口的贺太监,冲着封三宝招手,“来,过来点,别离那儿太近,要不等下被骂了别哭啊。”活脱脱哄小孩的口气。 “我才不会哭呢!”封三宝鼓起脸,手心都是湿的,终于听到王赫将三弦齐拨,轻快婉转地唱道: “八百年,跨两境,敦孝威儀; 风信子,治久安,年岁丰登。 摆蓍草,窥天意,魂为刃鞘; 不仁心,天鉴察,月盈则亏……” “叮——”曜变天目盏与铁木高几相撞的声音并不大,几乎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除了封三宝,她的耳朵下意识地动了动。但紧接着,一把伶俐动听的嗓子破了分贝地传出,将所有人的视线都吸引了过去:“你是谁!怎么会唱这个——来人!!” 这声喊仿佛军火烽烟,所有人本已经放松的心弦嗖然揪紧。守在正堂台阶上的皇家大内护卫气势骤然一变,由刚才隐形一般气息炸然爆开,一闪间已经冲进正堂。 张柱石一愣,随即很快反应过来,向前飞扑来抓封三宝:“小丫头别去给你家少爷添乱!” 封三宝等的就是这一刻,她不躲不避,迎着张柱石的来势撞入他怀里,右手将琴匣子直接送去磕他的第二根左肋,暗劲一吐,琴匣子是上好硬木做成,此刻棱角处撞到肋骨上,气劲透体,刺得张柱石心脏一痛,整个人为之一缩。 与此同时封三宝左手一伸,仰腰退步,顺着刀鞘的斜度就将张柱石挂在右腰的长刀倒提在了手中。 ——她从张柱石一进来就看上这把刀了。 “这丫头装傻!”张柱石也不是吃素的,顿时意识到封三宝一直在蒙他们。 封三宝趁着他胸疼的一顿之机,毫不犹豫地凌空后翻,娇小的身姿在秋阳的天空下划出一道漂亮的曲线。 落地时人已在石梯之上,毫不犹豫地向正堂冲去:“大将军恕罪,我要去救我家少爷!” 其他军士之前都围在周围看热闹,被封三宝连着两次退后拉开了距离,此刻反应过来,纷纷大惊失色,都向台阶冲去。 毕竟封三宝倒拖着几乎跟她等身高的长刀直奔正堂而去的架势,不像是去救人,倒像是要去砍人的。 刀尖在石梯上划出一路火星。 “站住!再跑射死当场!” 封三宝奔跑在长长的阶梯上,正堂屋脊处突然冒出近百名弓箭手,她抬头扫了一眼,喉咙一哽——刚才真是一点气息都没察觉到……如果他们没有出声示警,只怕此刻自己尸体都已经凉透了。 封三宝一咬已经被嚼得稀烂的下唇,速度不减反增,箭雨顿时毫不留情地漫天飞下,直射得已经追到她身后的张柱石将士连连咒骂。 “看着点!” “准头呢?!” “要死啊你们!” 封三宝仗着人小身轻,穿梭在箭矢间,眼见箭矢越来越密,她将心一横,长刀甩起。 张柱石的腰刀相当沉,封三宝抡刀架势好像在扔铁饼。 只见刀光澎然炸开,借着离心力,少女将刀甩出道道虚影,娇小的身形被刀身重量带着东倒西歪地向前扑去。袭来的箭矢纷纷被打落在地,速度不减地继续前冲。 然而箭矢来得又快又沉,撞在封挡的长刀上,让封三宝手臂开始酸软,她吃亏在力气上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随着体力流失,她的速度渐渐慢下来,嗓子眼开始充斥血腥气。 封三宝眼前模糊,全凭一口气顶着,要冲进正堂将那个金尊玉贵的皇后拖到地上,问上一句为什么。 张柱石将追击的军士都叫了回去,石阶之上,就是大内侍卫的地盘了,就算他们去抓人也捞不到好,还容易被误伤。 他眯起眼睛看距离正堂门口越来越近的小小身影,暗自恼怒看走眼的同时也暗自心惊。 虽然大部分侍卫都被元庆帝带走了,但还是留下了百名弓手和数名武功高强的大内侍卫在皇后周围。 一般人根本不会为了主家少爷做到这种地步,而她——回过头来想想,她好像一开始就知道要出事,未雨绸缪,两次后退都是为了拉近与正堂的距离。 到底是什么信念,支撑着她冲到那里。 不可能是老百姓,普通女子见到屋脊上那百名弓箭手的阵势,早吓得整个人都软了,哪还可能抡刀往前冲。 难道是爱情……张柱石摸着下巴琢磨。 将心比心,就算王赫长得好看,他自己也不会为此送了性命……啊,就是因为漂亮男人太多了我才找不到媳妇,小白脸真可恶! 张柱石思绪有点放飞了,等他回过神来,惊愕地发现封三宝居然已经冲到了正堂门口! 屋顶的弓箭手射程范围在屋檐以外,正门前屋檐下的空地之前的守卫都离开了,如今反而成了盲区。 “还真给她做到了……”张柱石心情复杂地喃喃,“这可真是……该说你是运气好呢……还是太不好了……” 屋里,皇后身边,才是最危险的地方啊。 百死不回。 第9章 我见过你 封三宝终于迈过正堂那高到她小腿的门槛。 正堂屋脊上的弓箭手安静得诡异,除了最初那声示警,居然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此时封三宝闯入正堂,也没人下来驱赶。 就仿佛,正堂里自成一域,无人敢破域而入。 将长刀交付左手,浸满汗水的右手在裤子上蹭了两蹭,封三宝抬起头来。 虽然体力透支,但她面容是铁一般的冷静,眼睛四下一望,屋内情景尽入眼底。 王赫被反剪双手压跪在正堂左侧的地上,脸被按进狐裘毛毯里,三弦琴摔落在一旁,琴弦已断。周围警惕地立着四五名看不清脸的青衣护卫,小心地围住屋内上座右首处坐着华服女人。 那女人看起来二十多岁的年纪,玉带霞帔,衣幅层层旖旎,金缕刺绣熠熠生辉,发间缀五色珠玉螺钿,正举袖遮面,侧首望过来,凤眼闪过一抹讶异。 她额间涂着时兴的宫黄,手指腕间名贵的饰品闪着光,整个人看起来轻云闭月流雪回风,仿佛生来就这般美貌,是专供权力者精心收藏的珍玩。 深秋的阳光斜射入堂中,带了刻骨的寒气,将封三宝的侧颜映成雪白色。她觉得这样凛然的温度带来一种似曾相识荒凉的气味——红霜交错的泥泞山道,逼人眼目的烟熏火燎,怒吼尖叫遮断流水、隐没飞鸟扑翅的声音…… 这个女人着灵活的便装,立在山坡处居高临下地望向自己,秋风刮在脸上都像锋利的刃。 那是浴血的修罗场,她却笑得如陌上花开。 封三宝耳中响起尖锐的蜂鸣声,眼中再看不到别的,她持刀的双手微微抖着,手指反复屈伸攥握,调整呼吸就要冲上去。 “傻蛋!你冲进来干嘛?迟早被你害死!!”王赫突然大吼,他俊美的脸被挤压在地上,用力扭头向这边看来,嘴都被撵在地上张不开,用力挣扎着,“快滚!这儿没你的事!” 封三宝耳鸣得厉害,她侧过头去,只看到王赫翕动的唇形。 “来者何人!” “放肆!见了皇后,不解兵刃不跪拜,死罪!” “跪下!” “解刃!” “擅闯入内,先拿下再说!” “无妨。小姑娘而已……是王小郎的侍女?” 仿佛无数人同时在耳边说话,封三宝一片恍惚,只看到一张张开合不断的嘴仿佛要将她吞没。 刺耳粗嘎的鸟鸣忽然穿透这一切混乱,自屋外檐上一飞冲天,将封三宝神志唤回。 她猛地双手攥住刀柄,抬起了头。少女稚气未脱的脸上表情冷硬而扭曲,就如同她心中在过去的某段時光被剜下的大洞,漆黑不见底。 她的命运在向着两个相反的方向奔流。她的时间于六岁那年被强行撕开一道缝隙,分崩离析。 “为何将我家少爷压在地上,他有何错?若因方才少爷唱的弹词惹您不快了,那也是我写的词……与少爷无关,放他走。”封三宝心中的恨意簌簌剥落着,污垢的黑血自那恨意里涌出,几乎要弥漫她所有意识。 在这一片血肉模糊里,她强迫自己抓住一线清醒,实践自己对封玉的承诺——让王赫平安离开。 一直挣动不休的王赫突然静下来,他与在场的人一样都意识到封三宝的情绪不对,她在屋外喊的话他们都听到了,但她如今的表现却绝不是要将少爷带回去那么简单。 “你写的?”皇后的声音低柔平滑,尾音处有些微上扬,“你可别为了表忠心,就把自己的命搭进去……你可知他刚才唱的是什么?”这个尊贵的女人看着封三宝堵在门口,逆光而立,隐约觉得少女双手持刀的架势有些眼熟,“不说清楚了,你们今天谁也别想轻易离开。” 封三宝指尖颤了下,冰寒入骨。她记得这个声音,在灭族的那个夜晚,她也听到这个女人在夜风中婉转开口,黄莺一样梦幻的嗓音,冷酷无情地吐出旨意—— 封族男女,大逆不道,以下犯上,野死不葬! 这句话酝酿了封三宝所有丑陋不堪的记忆,对过去的追悔与憎恨日积月累凝成一根重刺,重重扎进心里,无法拔出。 “为什么?”封三宝仿佛溺水一样紧紧握住被汗水浸湿的刀柄,她感到窒息,如鲠在喉般的痛苦。 皇后眼中闪过一丝异彩。仿佛听懂了她的问话。两人视线相交,时光似乎都在倒流,她与她之间的时间,自成一体,与世隔绝。 现实在这一瞬间变得脆弱,唯一触目惊心的是流连不去的,人的情感。负面的,强烈却又淡漠,悲哀而又冷酷。 “为什么?”皇后轻喃着重复了一遍,笑了笑,她如云的鬓发下视线滑过一个微妙的弧度,落落优雅,有种凌驾于所有世俗之上的倨傲与凛然,“你是什么东西?擅闯入内,对本宫见而不跪,言而无状,是为大不敬!” 封三宝脑海中名为理智的最后一根细弦崩断了。 光影蔚然,封三宝一个跨步穿越整个厅堂,她人跃至空中,身形在光的照射下形成的巨大阴影覆盖地面,长刀在双手间旋转,一蓬青光乍然闪现,刀身映照秋阳,脉脉温情变得清冷狰狞。 “护驾!”挡在皇后面前的一个青衣人动了,一跺脚便冲入空中,将封三宝大开大合劈砍而下的刀势挡住,甚至向前一推,劲力反向送了回去。 封三宝于虚空中折转,斜飞出去蹬柱而返,渡水凌波般的步伐,快如疾风,迅若惊雷,竟不曾在一处停留超过一息。长刀划出的寒光如铁,锋锐破空,封三宝的身形与刀几乎合为一体,快得仿佛有始无终,如附骨之疽,刀刀直指坐在上首之人! “雕虫小技!”青衣人冷哼,与封三宝几乎不要命的攻势相比,他的应对可以说有些消极了,仅仅是简单的见招拆招而已。 但若说封三宝疾如惊鸿的刀法是潮起时连绵不绝拍岸的惊涛,那青衣人的防守就如同海边矗立千年的礁石,沉默着以静制动。封三宝觉得自己面对的是一座岿然不动的高山,被牢牢锁住了骤雨般的攻势。 王赫在一旁看得眼睛都直了,没想到这个貌不惊人的小丫头居然有这般身手,难怪那天她踹自己的时候,还说是留力了…… 交手的二人骤然分开,青衣人飘然退回众护卫中间,封三宝独自站在一处,与他们恢复成对峙的姿态。 打不过。 封三宝急促地喘息着,鼻涕泡都快吹出来了。这些大内侍卫实在太强,给她一种无从下手的感觉。这还仅仅是一人,若是他们一起上…… 对面青衣人唇边泛起冷冷的笑。那种讥讽与嚣张是属于强者的权利。 连反感的时间都没有,封三宝丝毫不敢分神,高手致命的压迫感让人窒息。大颗的冷汗顺着封三宝饱满的额头滴下来,她持刀的双手因为力竭而微微发抖。 封三宝视线向一旁转去,脚步微动,冲向王赫。飞扬的尘土在阳光照射进来的片段中起伏。她不是不知变通的人,既然打不过,干脆及早抽身。虽然还没想好怎么躲过外面那许多士兵,但这厅堂中的人,给她的感觉实在太糟…… 离得越远越好! “嗯?”一直稳坐上首的皇后似乎没想到封三宝会逃,发出一声疑问的气音,“别让她跑了。” 封三宝百忙之中施舍给她一个眼神,身形飞起,长刀掷出,一直缠在颈间的轻纱突然散开,如罗网般舒卷而去,挡住追来的青衣人一瞬。 随即团身落至王赫身后,迅速贴近一直扭住王赫的侍卫,她头下脚上,一条腿从背后勾住侍卫的脖子,另一条腿曲起抵住他的腰眼,毫不犹豫地双腿同时发力,那人来不及反应便惨哼一声向后倒去。 封三宝撑地的双臂发抖,她心神损耗过度,又用尽力气,此刻再也支撑不住,半跪到地上,头晕眼花地将王赫从地上拽起来一推。 “走!” 王赫觉得封三宝可能杀了人,被推着跑出两步,腿软摔倒在地,青衣人冷冷看着他们,不再追击,仿佛在看一场闹剧。 “折腾完了?”皇后轻飘飘地开了口,“小丫头忒凶,把她手脚卸了带过来,我要亲自问问。” 封三宝眼神一凝,还不等她反应,头顶房梁上落下一人,这人刚才压根没出现,一直潜伏在旁,此刻他出手狠辣,招招指向封三宝的要害。 封三宝本就是强弩之末,此时措手不及,连架势都没摆好,咔咔几下就被那人卸了四肢。封三宝眼前一黑,痛晕了过去。因而没看到青衣人纷纷单膝点地,执拱手礼。 “贺公公!” 面白无须的太监大总管有一双锐利的三角眼,眼袋很大,呈褐色,布满皱纹和静脉。下巴光洁,短而尖的鼻子使得整个面相愈发刻薄,他点了点头算是对青衣人回礼,将封三宝拎在手中。 “咱家刚在屋外看这小丫头就觉得可疑,果然是有备而来,把那小子一起抓了,送到娘娘跟前去。” 封三宝被贺太监拎着,四肢呈不自然的角度,软绵绵地晃荡着。 “多谢公公,有您在,本宫去哪儿都不怕了。”皇后扶了下发,抿唇轻笑,“之后的行程,还要您多费心。” 贺公公尖着嗓子笑了声,口称不敢,将封三宝丢到地上,连着王赫也被搡至跟前。 被扔到地上的一瞬,封三宝又被痛醒过来。 最先回归的是痛觉。紧接着她想起自己身在何处,她小心地牵动手指,却发现除了躯干呼吸起伏,四肢完全无法控制,只有痛,一波又一波强烈地提醒她,处境不妙。 “醒了就睁眼吧,眼皮子一直在抖呢。”皇后的声音从很近的上方传来。封三宝睁开眼,看到皇后在上面居高临下地望来,眼神若有所觉地盯着她的脸。 “我见过你?” 这话问的,连一旁王赫都诧异地看过来,那张漂亮的脸惨白,神色间不算惊慌失措,但也没有了之前的嚣张得意。 封三宝小心维持着自己的呼吸频率,尽可能地维持不动,想降低痛感。然而皇家威严面前,是不允许你不答话的。 贺公公在后面用脚尖重重踢了封三宝脱臼的肩膀一下:“回话!” 封三宝自喉间溢出一声惨叫,随即用舌尖抵住牙根,将接下来的呻吟吞了回去。她舔着满嘴的血味,靠腰腹力量翻身坐起,回头看了太监一眼。一言不发地将身体猛地向地上撞去! “哎你要干嘛!”王赫大惊失色,以为她要撞地自尽,扑过去阻止,却听咔一声,封三宝硬是将被卸掉的右肩撞回了原位。 在场的大内侍卫被她这一下惊住了。习武之人都知道人体的痛觉其实是对自身的一种保护,很多时候触柱身亡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在撞上去的最后一刻,身体一定会下意识地放轻力道。疼痛越厉害,身体的自我保护意识就越强烈。 这个少女是怎么做到的? 或者说,是什么样的信念,能支撑着她在痛晕又醒过来的当下,还有勇气在剧痛中对自己下此狠手? 贺太监的眼睛眯起来,透出如毒蛇一样的冷光。他与其他侍卫不同,他是残缺之人,已经没了习武之人惯有的血性,封三宝此举,与其说是让人心生佩服,不如说让他更加警惕。 封三宝疼得脸色煞白,嘴唇都在发抖,但她依然将右手慢慢抬起,握住自己的左臂,摒气将关节归位,双腿膝盖也如法炮制。 人的知觉,是怎样产生的呢?封三宝在疼的恍惚的瞬间想着,快乐因为满足,痛苦因为失去,安全因为陪伴,恐怖因为未知,那么恨呢?那种心脏仿佛破了一个洞,仿佛逐渐被蚀空的的恨,是怎么来的呢?因为无法挽回。 这种因无法挽回而产生恨意太过强大,足以压过一切痛——或者说,只有疼痛,才让封三宝觉得自己还活着。 “这么硬气,干脆废了吧。”人群寂静中,贺太监冰冷的话语格外清晰刺耳,他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出手,干脆利索地将封三宝刚接好的四肢一一折断,骨头断茬戳出皮肤,流了满地的血。 “啊——”比封三宝先发出惨叫的,是王赫。少年变声期的嗓子完全破音,高分贝的尖叫让封三宝就是想晕过去都不行,她疼得眼角渗出生理性泪水,再也坐不住,侧摔在地,颔首自衣领处叼出封玉给的保命药贴,吞进嘴里。 皇后在看到药贴上那道封泥的瞬间,脸色就变了。封三宝一直盯着她,没错过她脸上的丝毫变化。此刻她将药贴整个吞下,咧嘴露出一丝狰狞笑意,仿佛从地狱中爬出的恶鬼,凄厉而阴森地低嘶:“你觉得,你见过我吗?” 皇后狭长柔媚的双眼眯成一条缝,只剩下一道淡金色的眼影在闪动光泽,如同山谷最深处丛林掩映下埋在黑土中千年的黄金,只在人不经意间闪过一道流光。 随后,她探出宽袖的柔荑握了起来,保养良好的指甲掐进手掌心,她直直地盯着封三宝,盯着她颈间厚重脂粉下隐隐透出的红光,甚至忘记了呼吸。 “你……”眼前闪过适才少女闯入时双手持刀的身姿,逆光、笔挺、一往无前,皇后前半生的记忆被点醒,她自出生起就被告诫的话早已烙印进灵魂:处刑者现,见者三省,兵刃自解,刀定死生。 脑海中的记忆让她鬓发间的步摇晃动起来,她猛地弯下腰逼近封三宝,压低的声音几不可闻,“你是处刑人?!” 记忆最深处的沉渣泛上来,殿外秋风渐起,皇后在温暖的室内打了个寒颤,那是潜意识里的惧怕,刻进灵魂的隐忧——她清楚自己做过什么事,知道自己不会有好下场。 但她随即看清封三宝的现状,因为吞了药贴,四肢断裂而流的血已经止住了,但上好的白狐裘皮上已经晕染了大摊大摊的血迹,鲜血将白色的毛皮沾染得一缕一缕的,脏污不堪,封三宝侧躺在红红白白的毛皮上,无比狼狈。 与封族传说里那犹如天神般无往不胜不可违逆的处刑人没有丝毫关联。 皇后忍不住轻笑,慢慢坐直身子,她克制着自己的音量不被其他人听到,声音如风铃般悦耳:“你果然没死……难怪王小郎会唱那谶言。恐怕你是族里这么多年来最弱的处刑人了……你的刀呢?怕是拔不出来了吧。找了你很久——得来全不费工夫。” “为什么?”封三宝不在意她话中的讥讽,不在意她为什么不马上要了自己的命,只执着地想要一个答案,一个拖延了很久、从未得到解答、她始终想不通的答案—— 为什么皇后作为封族人,要将自己的娘家灭族! “为什么?”皇后眼神恍惚了下,她看着封三宝,好像又没看,她的视线透过封三宝看向很远的地方,她的微笑仿佛面具一样凝固在脸上,封三宝看着她静默的容颜,从她这个角度看过去,皇后小巧的下巴微微倾斜,狭长凤眼在一颦一笑间波光流转,最终化为一声轻叹: “等你能活到成年,再来问我吧。” “你不杀我?” “杀。但不是现在。”皇后于刚才那瞬间不经意泄露的温柔像沙做的堡垒,瞬间就被带着苦咸味的现实迅速冲垮,她冲着候在五步外的贺公公挥手:“将她绑好带下去,之后本宫用得着——给她留口气就行。” “等等!”之前一直在尖叫的王赫终于停下来,他一边干呕一边将视线小心翼翼地避开满身血污的封三宝,手脚并用地把自己挪到封三宝与贺太监之间——他面对着贺太监,背后是封三宝和皇后。 “无知小儿。”贺太监冷哼一声,伸出手要将王赫拎起丢到一旁,但他不知道春风得意楼的大少爷是怎么个嚣张不要脸的货色。 “臭奴才,你敢碰我?!”王赫的口气太过理直气壮,饶是贺太监见多识广,也不禁愣了下。 王赫趁着他愣神的机会,回身绕过封三宝直扑皇后,那完美避开所有血污的矫健身手让封三宝侧目。 “娘娘!”所有人都没预判到王赫会扑过去抱住皇后的双腿,于是所有人此刻都只能傻站着,不敢过去强行拉人,唯恐冲撞了凤体。众人眼看着那十二三岁的少年郎将脸埋进皇后那繁复绮丽的裙摆里,殷切撒娇。 “娘娘!她是我带来的侍女,您不能让贺太监把她带走!” 皇后也没想到王赫能干出这种事来,她虚张着双手,神色间闪过尴尬可笑隐怒等等神色,最后还是压着气低声道:“王小郎,你先放开本宫。” 王赫抬起头,松开双手,透过长而翘的眼睫自下而上地望向皇后,他上挑的丹凤眼中透出风情,眉眼炽烈,神情专注:“是小子的评弹唱得不好,惹了您不快,请您千万不要迁怒旁人!” 本想上前将御前失仪的王赫拖下去的侍卫们都僵立原地。 从他们的角度看去,风华绝代的少年郎跪坐于地,双手平放在膝上,微抬的下颚,乖巧的神色,洁白的皮肤,稚嫩的骨骼裹在大红的衣裳里,样样都如珠玉一般,让人产生不可言说的遐想……中性的肢体,有种说不出的暧昧与清秀。 气氛一时凝滞了。 适才被喝住的贺太监此时回过神来,觉得这简直是一出不可理喻的闹剧,气势汹汹地走上前,要将王赫拎起来抡圆了丢出去,皇后却突然抬起一只手阻止了他。 贵妇的视线死死盯在王赫脸上,更准确地说,是他的胸颈——少年因为挣扎而敞开的衣领间露出小半块长命锁,幼儿半个手掌大小,四周饰龙纹,居中刻着的字被衣服遮住了,看不清。 “你……”皇后收回手,低哑开口,语气里充满了震惊与不可思议。 她认出了长命锁。 王赫于是不再说话,冷冷翘起唇角与其对视,一双丹凤眼因眼帘完全抬起而显得愈发大而明亮,棕茶色的瞳孔,像春风得意楼那名贵的雀舌春泡冷后的色泽。 他的微笑不再恭谨,带着种冷蔑,在皇后惊诧的目光中,在正堂凝滞的气氛中,他轻轻动了动唇,没有声音只有口型:“再掐一次啊,娘、娘?” 封三宝一直关注着他们,此刻看懂王赫的唇语,见他明目张胆地跟皇后叫板,一口血直接呛进气管,忍不住咳嗽,咳得原本苍白的皮肤仿佛能渗出血一般,薄致而透明。 咳嗽声在悄无声息的正堂里分外突兀。所有人都向封三宝望去,皇后和王赫同时转向她时,封三宝忽然心里一动。 那两人的眼型其实是非常相似的,一样上挑的眼尾,挑惹的弧度,只是皇后的凤眼更加狭长,而王赫因还未长成,眼型介于丹凤眼与鹿眼之间。 但脸型已经如出一辙,精致的瓜子脸,尖巧的下颚,只王赫的颊阔还带着点婴儿肥。偏执又纨绔的少年,拥有非常珍罕的,黄金般美丽的容颜。 封三宝瞪大眼睛,盯着皇后的脸,再去看王赫的脸,神色里渐渐有了明悟。随着她的明悟,她看到皇后,那个一直冷静自若的女人,脸上掠过一丝异样。 那一瞬间的异样无法用语言去形容与分辨,就像蝴蝶突然从半空坠落,在平如镜面的水面上漾起一圈涟漪。让水面倒映着的那座曾经无法撼动的山峦,忽的一下从内部松动了。 遗传真是奇妙的东西。 封三宝的目光扫过两人一样深黑浓密的头发,一样粉嫩如繁樱的嘴唇,一样艳丽如诗画的眉眼,他们有血缘关系,五官相似根本不足为奇。 “娘娘,请允许奴才将这个刁民就地处死。”贺太监在一室凝滞中阴沉开口,他的视线如锥子一样,牢牢钉在王赫身上。 皇后置若罔闻,视线从封三宝处转回,看向王赫放在膝上的右手。 五根柔白修长的手指,指根处还有小小的手窝,没有任何辛苦操劳的痕迹,那是一只养尊处优的手。 只在右手小指与右手掌的交界处,掌缘外侧,有一小块圆形的疤,痕迹很淡,陈年的旧伤,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六指没啦……”皇后唇边泛起温和的弧度,微笑的方式,与王赫记忆中一模一样,没有丝毫偏差。 “贺公公。”那个熟悉的笑容逐渐冷却下来,“允。” 王赫猛地看向皇后,他的脸、眼睛、血管,还有身体的任何一个部分,都覆上了一层薄霜。他眼中的神情由一开始的不可置信转为果然如此,又渐渐化为一种可怕的恨怒。 身后贺太监铁钳般的手指已经拧住了他的脖子,冰冷的手指,如无数虫蚁爬上皮肤,王赫恶心得快要吐了…… 他想自己这时候到底在干什么?他与在一旁焦急挣动想扑过来救人的封三宝不同,他手脚完好,浑身没有任何束缚;他离皇后这样近,这种时候他应该奋起反抗让这些狗奴才知道谁才是主子不是吗?! 他怎么能允许一个太监这样冒犯自己……可他此刻手脚冰凉,不听使唤,死亡的阴影头一次离他这样近。 直到此刻,王赫才意识到,自己远没有想象中那样神武硬气,他比不上敢与满屋子侍卫兵刃相向的封三宝,甚至比不上护着自己逃离京城的冯玉,自己只是个贪生怕死又心怀怨恨的普通人…… “这是干什么呢。” 门口的光线突然暗下来,一个声音淡淡传来,察觉不出任何情绪。 元庆帝回来了。 第10章 侥幸收场 屋里屋外呼啦啦跪了一大片,只有皇后还坐在那里。封三宝视线微微倾斜,看到贺太监已经放开王赫,退到几步外的地方跪倒,王赫整个人趴跪在那里,脸孔深深垂下去,看不清表情。 正堂里一片乌七八糟,屋内的贺太监和大内侍卫、屋外的弓箭手和张柱石将士,都跪得心惊胆战,满头冷汗。 仅在片刻之前,谁也想不到封三宝这个年仅十三岁的小女孩,能将这禁卫森严的城主府闹个天翻地覆、兵荒马乱。 秋风穿堂而过,卷起淡淡的血腥气。 元庆帝走进屋中,右玉城城主叶无尽也随着走了进来,之后又陆续进来两三个人。封三宝已经不关注了,到了此刻,人力已不可为,她反而平静下来。 叶无尽的内心是无比庆幸的,如果不是管家将塘子山剿匪捷报上报,他随着皇帝去了前厅,此刻跪在地上的人里就得算他一个了。 而现在呢?他看了眼跟在身后的还挂着彩的叶长友。在满目狼藉的室内不合时宜地弯起了唇。 塘子山山贼寨子有贼匪百余,叶长友仅带了十余侍卫居然能全须全尾的回来,虽然过程中有人相助,但如今山贼头领授首,贼匪死伤殆尽,大捷而归,不管这里面有多少是叶长友做的,至少对比张柱石来,他在皇帝面前进退回旋的余地要大得多。 “王赫?”因受伤而精神萎靡的叶大公子走进正堂,视线第一时间落在伏地的少年身上,少年身着红衣在一片素色中甚是扎眼。此刻红衣染尘,满是皱褶,将曾经占尽满城风光的少年衬得狼狈不堪。 “你怎么回事?”见王赫抬起的脸上面无表情,骄纵不再,叶大公子是真被惊到了,他印象中的王赫嬉笑怒骂,随心而为,从未见他面色灰败成这样。 叶长友心里隐隐作痛,就算之前确实打算过回来后要将他欺负到哭、要他跪求自己莫要趁着邀功请赏将春风得意楼关张,此刻也惊得将种种妄想抛到脑后,一时头脑发热,忍不住向前走了一步,叶无尽使劲拽住他,“莫御前失仪!” 叶长友一个激灵,利落跪倒:“陛下恕罪,草民是见好友与往常情状大不一样,一时失态……” “无妨。朕也想知道怎么回事。”元庆帝在正堂中央停住了身形,他站立的身姿极沉稳,玄青的箭袖外罩着金丝绣墨长衫,满头黑发挽了高髻,用白玉玲珑冠束住。宽袍缓带,气度尊容。 “朕离开时王小郎还好好唱着,来去不到半个时辰,怎么弄成这样?”元庆帝微微侧过视线去看封三宝,“那个小姑娘是怎么回事?” 元庆帝仿佛没看到封三宝身下被血水侵染成黑红的狐裘毛毯,眉色不动,屋外的光线照射进来,在他鼻侧勾勒出一个忽明忽暗的影,“皇后,你说。” 端坐上首的女子此时已经冷静下来,她站起身前行几步,华容婀娜,躬身行礼的样子水般柔美。 “恭迎陛下。方才王小郎唱到一半,这姑娘突然闯了进来,害王小郎受惊,对臣妾做了些不合规矩的言行,幸得贺公公出手,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您来时,臣妾正要贺公公处置这二人。”言辞间反而将王赫的罪行说的更重一些。 “什么不合规矩的言行?” “他……”皇后想说王赫冒认自己已经夭折七年的儿子,但脑中将适才的情景快速过了一遍,却发现王赫并没有说出任何有实证的话,她咬了咬牙,“王小郎为了让臣妾饶过他的侍女,举止荒唐,冒犯臣妾!” “是吗?”元庆帝不置可否,视线将屋内环视一圈,大内侍卫跪地的身姿更标准了,没有一人抬头。 “既如此,将他和带来的侍女都处理了吧。”元庆帝淡淡的口吻,就像打死一只苍蝇般轻易,“叶卿,是你力荐的王家子吧?” 叶无尽心里一跳,连忙跪倒:“陛下明鉴,臣有眼无珠,偏听了城中百姓对王赫的夸赞,万没想到他竟如此狂妄无状,真是百死不足惜!” “爹!”叶长友急了。 “你闭嘴!早就跟你说了别跟他混在一起,就是不听!” 不是你让我多跟他玩的吗?叶长友不服气的瘪嘴,不敢再说。 “你作为一城之主,当有识人之能。如此轻信,朕不敢将右玉城交托于你。”这已经是很严厉的苛责了。 叶无尽跪在地上,冷汗顺着背脊的毛孔一路透出,他用力顿首:“臣万死,请陛下再给臣一次机会!”心里早将之前给他暗示的封玉恨了个透。 元庆帝垂眸看了叶无尽片刻:“下不为例。”随即示意侍卫上前,要将王赫和封三宝拖下去。 王赫下意识地去看封三宝,封三宝清浅地笑了下,没说什么。闹到现在这个地步,也实在出于她的意料,她不怕死,只怕死的时候,该杀的人没杀成。她的直觉告诉自己,这还没到结束。 “陛下稍候,我想向跟您讨个恩典。”忽然有道温和的声音插进来,将众人的视线都聚集过去。 说话的是名男子,跟着元庆帝和叶无尽一起进来,之前一直默不作声,直到再不出声就要出人命的此刻。 “你想保他们?”元庆帝转过身,看向从叶无尽身后走出的男子,那男子姿态高雅样貌清俊,元庆帝语气依旧淡淡,但看着他的神情是宽容的。 “这姑娘叫毛伊罕,是我的丫鬟。我被山贼捉了锁在塘子山上的时候,也是她尽心尽力助我脱困。”那男子说着向封三宝走去。 封三宝虽然吃了药贴止住血,但依旧失血过多,此时视线是模糊的。她狠掐指尖逼着自己保持清醒,模糊的视线中看到来人黑色的头发与黑色的眼,满室血腥里隐约传来的薄荷冷香仿佛是他的骨。 长得很好看……印象里长得又好看又温和男人,封三宝只认识一个。 “既然是你的丫鬟,怎么跟着王家子住在春风得意楼?” “这就说来话长了。”男子微微一笑,依然是高华风姿,只声音放得更柔和些,在封三宝面前蹲下来,“当日她将锁链钥匙偷来给我,我就要她先行离开,前往右玉城请城主发兵剿匪救人。 想必她误以为这位王少爷是城主的公子,才一直跟着他吧……这丫头脑子不太好使,为人又固执,真是没办法啊。” 封三宝瞪着眼前的男子,这个曾被关在塘子山山寨后院的闻人,有着梨花白一样洁净的眼角,发色如同鸦翼般漆黑;那么淡的眼睛,此刻温柔又怜悯地看着自己,不动声色。 “不对,我记得她!”叶长友仔细打量封三宝,忽然开口,“之前在城外我要带王赫去剿匪时,就是她从旁打岔,将人带走的,她一直都是王赫家的丫鬟!闻人兄,虽然你助我剿匪立了大功,可也不能颠倒黑白!” 闻人向叶长友撇去一眼,波澜不惊的神情:“想必毛伊罕下山后另有所遇,就让她自己与你解释吧——陛下,能否让她说两句?” “可。” 封三宝抬起视线恰好迎上闻人的目光,彼此相望,闻人朝她笑了下,狭促又轻盈,稍纵即逝。那是种如沐春风般的关怀,仿若空气一样无从察觉,却让封三宝意识到,能否活命,就在接下来的话里了。 “主人要我下山搬救兵,可我不知道去哪里找,在山道上碰到王赫少爷,我想王赫少爷长得跟主人一样好看,一定不是坏人,就一路跟着他了。 幸好王赫少爷心善,将我收留。我进了城,便想去找城主府,但春风得意楼的冯夫人规矩严厉,我无法随意离开。过了没几日,少爷清晨出城,夫人要我去寻他,我听夫人话里的意思,是城主府的叶公子要带少爷去剿匪。” “我是从匪窝里逃出来的,知道山贼凶恶,我一边高兴终于有人去救主人了,一边又怕王赫少爷跟去有危险,所以在城外找到叶公子和王赫少爷的时候,没有将实情告知。” 封三宝说完,看了元庆帝一眼,旋即飞快地移开视线。帝王眉目修长,神形于外,可他阴翳的双眼深不可测,饶是封三宝心志坚定,但在浑身巨痛的此刻,与他对视亦不免有所虚浮。 绝不能被人看出破绽…… 封三宝垂下眼定定神,接着编:“只是没想到主人在山寨中早有准备,叶公子带了这么少的人去,主人还能想办法里应外合,促成剿匪成功。”结合之前在寨中对闻人的所见所闻,封三宝一点也不怕自己这番明夸暗讽闻人接不下来。 果然蹲在她面前的男子眨眨眼,悄然将脸侧向一旁——如此不利的境地,还敢当着帝后二人的面胡编乱造,这丫头到底是破罐破摔还是胆大包天……摸摸下巴,闻人硬着头皮替她圆谎。 “我奉陛下的圣谕来边境寻找药物,没想到身陷山寨,幸好山贼看出我身份不凡,没有将我打杀,给了我摸清山寨布局的机会。让你走的那晚我就已经打算动手自救,计划一边等救兵一边将山寨神不知鬼不觉慢慢蚕食,也可救出些无辜受制之人。 没成想,过不了几天叶公子来了,又是投毒又是放火的,轰烈烈把我救出。” 两人一唱一和,将前因后果编得滴水不漏,一旁叶长友的脸色阵青阵白,说不出话来。 封三宝垂下眼,不忍心去看叶无尽的表情。 “先前询问剿匪细节,你还谦虚不肯说,此时为了保住丫鬟,倒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元庆帝的声音还是没什么起伏,“王家子,她说的是否属实?” 叶长友将视线望过去,希望这个向来我行我素的少年能说出点什么不一样的为他挽尊,然而王赫此刻跟封三宝明显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就算没看透她与闻人唱的是哪出,但也知道不是害他,毫不犹豫地点头认了。 “她是我去郊外玩的时候捡到的,叶长友在城外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经住进我家了。叶长友想将剿匪的功劳分我一半,我不愿意,所以她一来找我,我就跟着回去了。之后的事,我也不清楚。” “王赫!”叶长友咬牙切齿,恨不得跳过去打他。 闻人轻笑:“叶公子,伤还没好呢,小点声,别岔了气。”说着转向元庆帝,“陛下,就是这么回事了。” 元庆帝没有点头或摇头,视线终于屈尊落到封三宝身上,淡淡开口:“你叫毛伊罕?毛伊罕是边境平民给怕夭折的孩子起的贱名,你大名叫什么?” 封三宝下意识地张口,此时闻人正蹲在她身边,宽袖垂下来,右手轻扣住封三宝折断的手腕,温柔而克制的力道,隐含警告。 封三宝瞬间意识到,也许闻人知道的远比她以为的还要多。喉咙上下滚动着,封三宝有片刻失言,她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为了保命而隐瞒姓名。 安静的时间有些长,元庆帝视线转过来,眼中精光一闪即隐,深邃而锐利。 元庆帝其实也不是什么三头六臂的人物,相反他人近中年,形容端正,眉宇间有贵气,行止锋芒内敛,自然流露出一股睥睨天下的气势。 封三宝咽下喉间的血,一字一句道:“生来不知父母,没有姓氏。养我长大的人图个吉利,给我取了个乳名,唤作三宝。” 随着话说出,封三宝甚至感觉不到身上的疼痛,她觉得体内有什么东西破碎了,离她而去——那是曾经的骄傲与自尊。 为了活命,她屈服于皇权。 “既然是你的丫鬟,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虽然你此番寻到了朕需要的避乱花,但你若想将她带走,赏赐就得放弃了。” “扰了陛下雅兴,已是不该。仆从无礼,我这个做主人的也有过错。”闻人说着,将地上破损的三弦捡起,熟练地给琴接弦,姿态是松弛的——他在元庆帝面前完全不紧张。 元庆帝眯眼看着弦线在他白皙的指尖缓缓抽出,再轻巧地栓绕于琴首。闻人微侧着头,唇边含着一丝笑意。 “不如我用这三弦演奏一曲,补上王小郎的表演,权当赔罪?” “……可。” 于是在满地尚未来得及收拾的断桌残椅,和被封三宝杀死的尸首间,元庆帝坐于上位左首,听闻人抚琴。皇后陪坐右侧,盯一眼封三宝,又去看一旁委顿的王赫,如坐针毡。 封三宝四肢折断无法动弹,反而放松了,不再理会皇后的灼灼目光,扭头看向闻人——在这种环境里还能将三弦弹得靡靡悱恻的人……心境之强大真是让人不寒而栗。 曲毕,元庆帝守信让他将封三宝带走,皇后忽然在旁插言。 “陛下,此女适才企图行刺臣妾,恐怕放不得。” “行刺?”元庆帝扫了皇后一眼,“你刚才怎么不说?” “臣妾以为这二人必死,不想多说惹陛下烦心。” 元庆帝一时没有说话,正堂中有太多人都在等他做决定,很多事反而不方便详细询问。 王赫在一旁看着这位帝王。元庆帝幽深的双眼冷淡地看着皇后,没有他以为的深情,之前问安时自己听到的那声宠溺轻笑仿佛只是错觉。 帝王思索的神情似乎正在把皇后放到利害的天平上衡量有没有他需要的价值。他看起来并不冷酷无情,只是对一切心知肚明,记得一切他认为哪天可以用的上的人。 “想必这之间有什么误会。”闻人又来打圆场,“一定是三宝以为王家少爷有危险,冲动之下为了救人才动手的。绝不会是为了行刺娘娘。” “王家子来这里献唱,能有什么危险?”元庆帝冷淡开口,又问皇后,“她一个普通丫头,跟你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行刺于你?” “臣妾也想知道呢。”皇后想告诉元庆帝封三宝是封族余孽,行刺自己是为了复仇,却怕这么说会引来更多问题——陛下对封族是赶尽杀绝的,但封三宝对她还有用,暂时不能死。 封三宝见众人的视线转向自己,平静开口:“王赫少爷唱到一半,我听到皇后娘娘突然喊人要将他拿下,我一时着急,闯了正堂,并不是想行刺娘娘。” “王少爷唱了什么,让娘娘喊人?”闻人循循善诱。 封三宝看了皇后一眼:“王赫少爷唱了一多半了,皇后突然发难,我也不知是哪句弹词冒犯了娘娘。” 皇后恨恨咬牙,迎着元庆帝的视线垂首:“陛下明鉴,是臣妾以前听过的家乡小调,听了一时激动……” 元庆帝微眯起眼,皇后来自封族他是知道的,也因此才扶她做了皇后。那她说的家乡小调,想必就是封族的词曲了。 “弹词是王家子所编?” “是我。”封三宝迎着元庆帝的视线,用力将恨意压制在骨血里,语气平稳,“弹词大都是将旧有的词句重新拼接的,唯一新鲜点的几个短句是我在塘子山山寨干活时听别人唱的,许是这几个短句勾起娘娘的乡愁了吧。我当时只觉得朗朗上口,就写进词里了。” “唱的人姓名你可知道?” “我不知道,如果叶公子将山贼抓来了,我可以指认。” 闻人轻笑一声:“叶公子用火攻,将整个山寨烧得干干净净,我都差点没跑出来,不知叶公子可留下活口,让我这个丫头指认一下?” 叶长友脸色不太好看。封三宝听到“烧得干干净净”这几个字时,低垂的眉眼微微耸动了下。 “既如此,那便算了。”元庆帝有些烦了,“就到这里吧,今日值守之人各领五十军棍,先记着,回京领罚。闻人你可有地方去,没有可先暂住城主府。” 就一国之帝而言,元庆帝如此为一个平民着想,实在是太过了。一直跪着没得到平身的叶无尽贺太监等人纷纷侧目。 “多谢陛下恩典。但当日承诺陛下的三味草药如今只得其二,待我寻到最后一味再来叨扰陛下。”闻人进退仪止极漂亮,每个字都带着恭敬的柔软,却滑不溜手的像个玻璃珠子,答复的内容让元庆帝不甚满意却挑不出任何明显的瑕疵。只能点头应允,“罢了。” 闻人双手伸到封三宝腋下,将她扶起,封三宝四肢皆断,此时勉强挪动,改变了姿势,又是疼得发抖,她已经极虚弱,却依然坚持着没有昏过去,手指勉力勾住闻人的腰带,眼睛看向王赫。 “我答应过冯夫人,保她儿子平安回家。” 闻人哭笑不得:“我为了你一个拖油瓶已经放弃偌大功劳了,如今还要再加一个?” “今日之事本就是我鲁莽所致,与王少爷无关。”说着视线转向皇后。皇后面色数变,最终咬牙:“陛下,王家子对我言行无状,甚是无理,若不处罚,恐对皇家颜面有损。” 元庆帝急着回去看闻人献上来的避乱花,又不耐烦这一屋子的血腥污糟,随意伸手点了跪着的叶无尽:“今日就给闻人个面子,让他的侍女与王家子都全须全尾地回去。叶卿将王家子送回,明日起彻查春风得意楼,子不教父之过,如此言行无状,只罚他一人,如何能够。” 封三宝大急,张嘴要说话,被闻人扶在她腰间的双手一紧,勒出满口的血,呛得说不出话来。 她瞪着闻人,直到眼前这男人无奈地低头,附耳悄声道:“有我在呢。” 封三宝才放松下来,任由闻人拖着她离开。 走出城主府的那一刻,封三宝抬眼看向秋日的朗朗晴空,想到至今经历过的种种生离死别——生得举步维艰,死得肝肠寸断,可是天空它却永远是如此高爽鲜洁,云卷云舒,多么无情。 秋风扫过枝头的落叶在她周身飘零,这无比悲凉的风景。 闻人有些担心她,低头看去,少女抬起的眼中没有泪,映着日色,闪着夺目的光,眼眸里仿佛有一把火在烧。 皮肤上脉脉的血液蜿蜒流淌,让封三宝恍惚想起年幼戏水时淌过的溪流。在她并不清醒的意识里,无数往事纷至沓来,从出生到垂死,从习字到学武……一切的一切,造就了如今的少女,编出她斩不断的执念,这执念在现实面前脆弱无比,不堪一击。 若叫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 封三宝终于再也支撑不住,昏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