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之初 重生   这个宫殿面阔九间、进深三间,是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居住之所。
  层层红色撒金帐后的东尽间里摆着一张巨大的婚床,百子千孙帐挂在两边,镶嵌着珍珠和各色宝石的金质后冠被随意地抛在床上,而本该坐在床沿的女人无视殿中教养嬷嬷和宫女的训诫恳求,独立窗前,仰望窗外天空上悬挂的一轮明月。
  她忽然开始怀疑,究竟过去是场梦,还是此时身在梦境中?
  龙涎香的轻烟从铜兽香炉的嘴中冒出,这是她十分熟悉也十分厌恶的一味香,此时闻来,已然经年。
  同样的场景,同样的面孔,同样的夜晚,同样的身份,不一样的自己。
  
  她曾在痛苦中死去,却又在过去的某一刻里醒来,发现自己穿着沉重的礼服,仍坐在那顶无比宽大的轿子里,所有的悲苦都似黄粱一梦。
  没有人发现她偷偷地睡着了。漫长的皇城街道和宫道不知耗费了多久的时间,她在对未来的无可捉摸和惶恐中,被刺耳的喧嚣乐声催得入了眠。
  是梦吗?那个可悲的女人,与自己有着相同的面目、相同的身世,怀着天真和善意,却不知早已注定是没有生路的棋子,临终时连一个会因她而落泪的人都没有。
  可若不是梦,为何会如此清晰,哭泣和伤痛都感同身受。
  又或者,是老天爷垂怜,令她重活一世,改写自己的命运?
  
  在那个梦里,被宫人搀扶着走向位于整个皇城中心的大殿时,透过眼前的玉珠串,她惶恐不安地低着头,不敢看那个手握天下的男人的脸。
  历经了梦里的一生,她不再惊慌,抬起头与他视线交错。他眼中有一闪而逝的愕然,而她震惊于梦境的真实与清晰。
  一模一样的脸,一模一样的笑容。
  不是梦!
  她重生了!在凄凉过世后重生,回到无可奈何的□□,从遇到这个男人开始。
  
  “陛下万岁万万岁——”身后的人突然齐齐出声,苍郁回过头,视线从一大片跪在地上的宫人滑过,落在身着玄色礼服、头戴十二旒冠冕的男人身上。
  男人有着年轻而威严的脸庞。那威严令他看起来更成熟,使人一眼难以猜测他的真实年纪,往往会将他猜老好几岁。
  男人有着薄薄的双唇,仿佛刀削出来的线条令他显得冷酷。苍郁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冷酷并非表象,无论他微笑时的温暖有多么迷人。
  男人有着温和的表象,极其善于伪装,这伪装迷惑着所有人,包括不可一世的苍氏。
  “都下去吧。”男人下了命令,宫人们立即鱼贯而出。
  他缓缓步行至苍郁身边。他十分高大,苍郁要仰起头才能对上他的双眼,然而苍郁并不看他,只仍旧看着窗外,那轮讽刺着这一场景般的圆月。
  上一世悲剧的开启之日,竟是满月。
  这么明亮,生怕任何一丝不堪的往事藏在哪个角落里不被发现。
  “皇后好大的胆子。”他说,声音带着调侃的笑意:“从来没有一个皇后会在皇帝进入婚房之前,自行摘下头冠。”
  在旁人眼中,这个男人是个极其温和的人,曾经她也这么以为,可现在不了。
  他的心像传说中的玄铁一样冷硬,城府深不见底,却让所有人都错以为他是个极好的人。
  此刻他用调情的语调同她说话,若她仍是上一世不懂世事的少女,即使心里深处埋藏着刚刚夭折的爱情,也会忍不住对他产生好感。
  
  “太重了,我没有戴过这么重的头饰。”她仰首望着他,少女的音色没有恨,没有悲,只有天真。
  他眼中也透出笑意,仿佛来自真心:“你要习惯,不可再让人看见你这样。皇后是后宫之首,天下之母,该有的仪礼一样也不能少,否则就不得不面对无尽的非议。”
  她低下头去,叹了一口气:“当皇后真不容易。”苍芸不是体弱多病,而是被这些沉重的头冠和礼服压坏了身子吧?
  他牵起她的手,并在她缩回之前用力握住,牵着她一步步走向床榻。
  “习惯就好,也许你会发现,当一个皇后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难。”
  “真的?”
  “朕没当过,只是揣测。”
  “你逗我玩儿呢……”
  
  “皇后想何事如此入迷?”他打断了她的沉思,那是上一世的记忆,大约是身在同样的场景,每一个字她都能记得,记得他从一开始就在欺骗自己。
  “在想……”她重新望向窗外:“如果我说我一点也不想当这个皇后,我会不会有机会离开。”少女圆润的脸庞还带着稚气,却有着完全不符年岁的眼神和语气。
  
  是真话,也是试探。
  她想让姬杼知道自己的诚意,却又不能太冒进——在这种时候告诉他“我愿意助你毁掉苍氏”,他一定不会信,反而会以为她是苍氏派来试探他的,对她更加戒备。
  可她头一回做这种事,忘记了很多时候旁人对一个人的判定是来自于眼神与说话的语气,而非仅仅是所说的内容。
  于是她只能失望地发现姬杼的伪装连一丝丝裂痕都没有,对于她的试探,他连一点点反应都不愿意给。
  他只是轻笑着说:“皇后还是个孩子啊。”
  苍郁很快就察觉了自己的失误,一个经历过生死的人眼神和语气同十六岁的少女绝不会一样,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对——在耍弄阴谋手段这个方面,她确实只是个孩子,太心急,考虑得也不周全,看过再多的书也弥补不了经验的缺失。
  这个失误,会令获得他的信任这件事更加艰难。
  首战就告败,对苍郁是个不小的打击。但她并不准备放弃,因为放弃就只有死路一条,她并不认为老天的眷顾是为了让自己重新体验痛苦的死法。
  
  “时候不早了。”如同前世一样,他握住她的手,引她走向床榻。
  她知道他接下来会做什么——将那顶沉重的后冠戴回她头上,唤来宫人呈上合卺酒,接着前往西次间祭拜神灵,最后便是就寝。
  她麻木地跟随着他,脑中却在快速地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做。
  他憎恶她,憎恶到不愿她诞下他的子嗣,因此前世两人同房的时候并不多。
  若是这一世让他如愿,面对自己的仍只会是个死局。
  尽管她同样厌恶与他同房,可她并没有自由到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方式去达成目的。
  只是身孕不能来得太早,否则将难以掌控苍氏。
  
  祭拜完神灵,他们回到东尽间,宫人伺候他们脱了衣裳便退到门外。此时苍郁已然平静下来,她身着中衣坐在床沿,身旁是同样身着中衣的姬杼。
  历经人事的苍郁已不会真正害羞,可她必须作出害羞的样子。
  姬杼靠近她一寸,她便往后躲一尺,一直到后背抵在床帐上,再无可退之处。
  这是她上一世不敢做的,上一世她只是畏畏缩缩地发抖,姬杼似乎很讨厌那样的女人,对她没有丝毫怜惜。
  错误的路子不能走第二遍,于是她沉默地反抗。
  “皇后怕朕?”他低低地问,玩了这么久追逐的游戏却没有露出丝毫不耐烦。
  苍郁已憋了好一会儿气,眨眨眼,两行泪珠便滚落下来——这是她幼时常用的把戏,用来向父母骗取想要的东西,自从父亲过世后就再也没用过,但此时也许能帮她。
  她咬着唇摇摇头,手臂紧紧抱住屈起的双膝,泪珠子却接连不断。
  “皇后为何哭了?”他一边问着,一边递过来一方帕子为她拭泪,被她侧首躲过。
  气氛突然僵冷了起来。
  苍郁压抑着急切的心情,将脑袋闷在双膝间,努力逼出更多的泪水。
  “皇后?”在她如此无礼的情况下,他仍未撕破伪装。
  苍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抬起哭得花容失色的脸,下一刻却又跪伏在他面前,哽咽道:“陛下恕罪!”
  “皇后为何突然……”他探询地问。
  “主家大爷说我长得与先皇后相似,逼迫我嫁给陛下,我本已有心上人,恳求陛下放过我……”她小声地啜泣着。
  守在门外的宫人里有苍氏的眼线,她不能太大声,若是被他们听到可能会产生变数。
  她只想让姬杼知道她不愿意与他圆房,以此弥补方才心急犯下的失误。一个想成为替身的人,绝不会用这种伤害自己的方式。
  姬杼绝不会因此就废掉她的后位,没有一个皇帝会做这么草率的事情,因为一定会有人打听到真相,而皇帝们丢不起脸。
  算计一个曾算计她的人,是一件非常令人紧张的事情,甚至让她微微发抖。幸好她正在哭,只会被当成太过激动。
  静默了好一会儿,房内终于再度有了声音。“既已入宫,过去种种皇后就忘了吧。”他冷冷地说。
  从见面到现在,他终于撕下了温和的伪装。
  苍郁松了一口气,继而极度兴奋起来。
  她骗过了他,骗过了一直欺骗旁人的姬杼!首战失利的挫败感一扫而空,替换为满腔的喜悦。
  可她不能让他感受到这喜悦。
  “擦净脸,歇息吧。”他将帕子掷在她脚边,唤来宫人为他着衣,似乎非常生气。
  苍郁将脸深深地埋在帕子里,这样他才不会看到她扬起的唇角。
  这是一个不算太差的开始。
   混沌之初 大夫人   帝后大婚之夜,皇帝自长信宫怒气冲冲地离去,这件事很快就传遍了宫中,也传到了苍氏的耳中。
  对苍氏来说,被皇帝打脸是不能容忍的挫败。第二天帝后要分别率领百官和后宫妃嫔前往太庙祭天,第三天到第七天要接见邦交使者,接下来的两天又是盛大的宫宴,一直到典礼完全结束,苍氏主家大夫人才见到了苍郁。
  若非苍郁有着皇后之名,面上不能有伤,主家大夫人早已狠狠抽了她一耳光。在她入宫之前,主家大夫人花了三个月的时间教导她各种宫内规矩,就是希望能让她别犯错,谁知她竟在大婚当夜就惹恼了皇帝。
  苍郁跪在地上聆听大夫人的训导,门外守着的是苍氏的人,所以大夫人肆无忌惮,让当今皇后跪在她面前。
  “看着我,告诉我你到底做了什么?”大夫人气得直发抖:“我可不会信你什么都没做!”
  苍郁缓缓抬起头,泪眼望向大夫人,声音支离破碎:“我……我只是……只是……”跟着便泣不成声。
  大夫人不耐道:“哭有什么用!只是什么?”
  “我告诉陛下……我不想当皇后……”苍郁说着,哭得更凶了。
  若不是苍郁母亲在他们手里,苍郁绝不会停止对苍氏的反抗,主家大夫人深知这一点,只是她没想到苍郁会这么大胆。
  她并没有识破苍郁的谎言。若要从苍氏手中救出母亲,皇帝是唯一的指望,这个不成器的小丫头会这么做并非不可能。
  “你可真有胆量。”主家大夫人冷笑道。幸好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皇帝就算生气,也只是生气苍氏小小的欺瞒。但苍氏既然送了这么一个长得像苍芸的人进来,讨好皇帝的居心就已摆在明面上了,这点欺瞒根本无伤大雅。
  只是看起来柔弱好拿捏的苍郁,竟然自己拿了主意,这却不能不防。
  
  从皇帝怒离中宫之夜起,苍郁等待大夫人已有数日。搞砸了苍氏的计划,苍氏自然不会轻易饶了她,对今日的境遇她已推算多次,才最终决定了要怎么去做。
  她擅自主张必会令大夫人起疑,若是激得苍氏决意放弃她这张牌也并非不可能,后宫里苍氏女人不止她一个,只是唯有她背后没有靠山。
  可人既然想做一件冒险的事,便不能指望没有任何风险,尤其她这样孤身奋战的人,连能替她收拾的人都没有,只能随机应变。
  “我再也不敢了……”苍郁跪行数步,在大夫人脚下磕头恳求:“求求大夫人千万不要算到我阿娘头上,是苍郁一时想不开,和阿娘没有关系!以后大夫人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再也不敢擅自做主了!”
  真像个可怜虫啊……苍郁心酸地想,可她无所依仗,根本没有别的法子。
  在得到姬杼的信任之前,她对苍氏的王牌就是阿娘,他们并不知道她已知晓阿娘的死讯。
  大夫人见到她卑微如尘埃般的求饶,又见她极力撇清母亲的干系,方才兴起的防备顿时消散了——不过是个小丫头片子,仗着容貌兴起了点胆子,谁知被陛下泼了冷水。瞧她怯懦的样子,一次尝试失败就吓成什么样子,想是以后未必敢再试。只需长长久久地将真相瞒下去。
  她不能离宫,如今挂名在大夫人名下,也不可能召见亲生母亲,大夫人并不担心她会知道些什么。
  “我可不敢再信你。”大夫人并没有立即放心,存心拿捏她,冷笑道:“这么大胆的事你都做出来了,焉知你不会做更大胆的事?”
  苍郁抬头傻傻地望着她,急切地表达忠心:“那……大夫人要如何才会信我?大夫人说什么我都照做,绝不敢违背!”
  “傻孩子。”大夫人叹息着,伸手扶起了她:“起来吧,堂堂一国之母,这像什么样子?”
  苍郁自从落到这群人手里,还从未有过这等待遇,便露出在受宠若惊的表情。
  大夫人引着她走到中殿中央的凤座前,便放了手,对她道:“坐下吧,这里才是你的位置。”
  苍郁犹疑着不敢坐,小心翼翼地看着大夫人:“这……大夫人尚且站着,苍郁不敢……”
  大夫人笑得慈爱:“你这傻孩子啊,以为我今日是来做什么的?因为你气走了陛下,便用你母亲来威胁你?七娘子的事大老爷是做了急了些,若不是你执意不肯进宫,他也不会这么逼迫你们母女。”
  苍郁想到母亲的死,心中冷笑,面上却还得做出惊异的样子:“那大夫人进宫是……”
  “从古至今,从未有过一个世家能永久兴盛,便是兴盛了三百年的苍氏,也难免逃脱这个命运。这些话从前我们不想说,因为你还小,未必能理解,可如今再不说,又怕你再胡闹。”大夫人道,面色凝重起来。
  “你只知眼下苍氏一族享有何等尊荣,却不知多少人在背后虎视眈眈,亟待取代苍氏。新旧更替本是常理,可我苍氏一族人口兴盛,需要照拂的孤儿寡母也不少,若是苍氏倒下了,这么多人要怎样活下去,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死吗?若是苍氏主家失势,自身难保,即使再想照拂,也是有心无力。”
  大夫人凝视着苍郁:“这么说也许很失礼,但娘娘应当知晓孤儿寡母的难处,这些年若不是主家接济着,您与七娘子会是怎样一番境况?”
  苍郁脸色苍白。
  若不是已历尽一世,以自己上一世的天真,一定会被大夫人骗过去。旁的人只会试图用荣华富贵说服她,希望她是个贪婪的人;但大夫人只一眼便知这些对她无用,提也不提。
  这些话她并不信,但不得不承认有道理。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若非主家势力稳固,自己与母亲未必能活这么多年。
  可这些并不能成为他们逼死母亲的理由。
  而且苍氏也并不像大夫人说的这么没野心。
  然而再多话她都只能憋在心里,等待能反驳大夫人的那一日。
  “可是,为什么是我?苍氏有那么多适龄的女孩子,为何偏偏选中了我?”泪珠蓦然滚落,苍郁喃喃地问。
  “因为这么多女孩子里面,只有你最善良懂事。”大夫人声音很轻,似低语,又似叹息。“其他的女孩子,很容易被旁的东西诱惑,置苍氏生死于不顾,我们不能冒那个险。”说着她不禁哀戚了起来:“若是阿芸还活着,或者我有别的女儿,我和大老爷又何必做这样遭人怨恨的事?女人多的地方是非最多,若非为了苍氏一族,我连阿芸也是不愿送进来的……”她忽然侧过身去,高高地昂起了头,深吸了一口气。
  苍郁很熟悉这个姿态——从前她顽皮惹得阿娘快要落泪,阿娘便是这般令泪水不要掉下来。
  前一世她与大夫人接触不多——前世她很听话,从头到尾都是教养嬷嬷们管着她,用不着大夫人费心。
  她不信大夫人,心中却为大夫人的伪装动容——高高在上的主家大夫人放弃了更好用的颐指气使,宁可示弱拉拢她。
  若非知晓真相,她便是重活十次百次,仍会死在这些人手上。
  大夫人做出这种姿态,“天真”的苍郁必须要做点什么才能不让她起疑。
  于是苍郁离了凤座,扑通一声再次跪倒在大夫人身前,哭着说道:“是苍郁不懂事……苍郁辜负了大夫人的心意……苍郁再也不会任性了……大婚那日,我本是想借陛下之手讨得公道,若不是陛下生气没听我说完,苍氏一族就毁在我手上了……我有罪,请大夫人原谅……”
  
  苍郁上一世活得极其失败,随意地相信任何一个看来可信的人,直到死才醒悟。
  临死之前,她想得最多的是:明知有些人可能会欺骗自己,却为何会信了他们?
  只因那些人看起来很“真心”。
  不够真心的人,认错也只说自己错了,却不说错在何处。而真心的人,会坦诚错误之处并为之愧疚,尤其是错误中最不欲人知的部分。人而知耻,耻而知羞,羞而知遮掩,这是常理。只有敢坦白“耻”,才能显露出“真”。
  她活了二十多年,因为一死才知晓其中差别;大夫人执掌苍氏这么久,自然比她更懂这个道理。
  与她多说这么多话,不过是试探她有几分真心,往后能信她几分。
  苍氏做事绝不会没有后手,苍郁身后一定还有备选的其他人。
  苍郁若想复仇,便不能让他们有机会用到后手。
  幸亏她在姬杼那里吃过亏得了教训,知道掩饰眼神拿捏语气;兼而纪小,大夫人对她的防备不会那么高,也不容易发现破绽。
   混沌之初 前尘   大夫人终于听到了自己想听的话,松了一口气。
  用人之道在于恩威并施,尤其这样苦惯了的人。大老爷先前急了些,一味施压才激得苍郁敢反抗,虽然如今继续施压也能成行,然而若是她的心不向着苍氏,总归不是件令人放心的事——毕竟这个位子多少人正盯着。
  她矮下身,却不是再度扶苍郁起来——极度出乎苍郁意料,她跪在了苍郁身前,神色肃穆。
  苍郁吓了一跳,忙道:“大夫人,您这是……”
  “今日娘娘求我原谅,我又何尝不是需要娘娘原谅?”大夫人双目流露出一丝凄苦:“逼迫娘娘与七娘子母子分离,又以七娘子胁迫娘娘,纵是无奈,也实非可为之举啊。”
  苍郁于是明白过来,她向大夫人透露出真心,大夫人信了,这是在与自己交心。
  虽不知她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做——在苍郁看来她大可不必如此,从前的苍郁早在那番新旧更替的话之后便会信任大夫人。但仔细想想,若是前一世大夫人这么做了,自己一定会没有丝毫怨恨、死心塌地,顿时不禁浑身发冷。
  自己在这样的人面前耍弄阴谋,比先前所想的还要惊险万分,他们的心思太深沉,一个不小心便会连骨头渣子也不剩。
  苍郁连话也不敢再多说,生怕多说多错,叫大夫人起了疑心,只能让眼泪流得更汹涌,口中喃喃道:“大夫人……”
  她只管跪着痛哭不止。
  大夫人取出帕子,柔柔地替她擦拭泪水:“娘娘如今万人至尊,往后切不可再小儿心性,这么爱哭,咱们苍氏一族任何时候也不能落了下风。以后在宫里若是受了委屈,虽不能安排七娘子进宫劝解娘娘,但我这个名义上的母亲随时都愿意为娘娘解忧,娘娘只需同嬷嬷们说一声即可。遇到棘手的事,也可以同嬷嬷们商量,她们都是可靠的人,娘娘大可以放心。”
  “谢谢大夫人。”苍郁哽咽着说。
  直到此时她才敢松气,因为大夫人看来暂时是不会放弃她这枚棋子了。
  
  苍郁出身于世族苍氏远房的一个贫困之家。苍氏是大周朝名门世家,祖上曾辅助开国皇帝夺得天下,累世簪缨。纵观大周朝历史,从未有任何一个世家像苍氏一样历经三百年风霜仍牢牢把握着朝廷命脉,不曾倒下。
  苍氏的荣耀同苍郁并没有太大的关系,父亲早亡,她和母亲多年来依靠主家微薄的接济以及并不常有的绣活养活自己。
  在人生的前十六年里,苍郁从未奢想过大富大贵的生活。她遗传了母亲的知足常乐,最大的念想也不过是加个勤劳的夫婿,再不用靠主家接济。
  十二岁那年,她曾远远地看过主家唯一的嫡女苍芸出嫁——嫁给皇帝,成为皇后,这样的喜事不是苍家头一桩,但所有族人都必须观礼。苍郁远远地看着,心不在焉,想着家中尚未做完的绣活,若是完成了可以挣10个铜钱,够买好几石米。
  她不认为自己和这样含着金汤匙的人能有什么交集,这一切同她没有任何关系,人们不会因为苍芸成为了皇后就会为她的绣活多付一个铜钱。
  可命运谁说得准呢?
  皇后苍芸入宫三年就病故了,皇帝伤痛不已,一年后才在众臣的恳求下另择了新的皇后。
  在为自己嫁妆奔波的苍郁听见震耳的哀乐,停下了脚步,目送同样姓苍的女子远去。她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即将踏上的路途,竟是紧追其后。
  
  苍芸的灵柩从朱雀大街出城,运往皇陵。苍郁看着她的灵柩远去,心里暗自感到可惜。
  朱雀大街向南走,过两个路口便是桐水巷,苍郁轻车熟路地走到最里面的院子,绕到偏门。这里有一处小园子,透过花窗可看见里面乌衣少年舞剑的翩跹身姿。
  苍郁最爱看连陌舞剑的样子。
  几缕额发不肯服帖于发带之下,散逸在脸颊边,被耀目的阳光映成金色,更显额头饱满。飞扬的剑眉之下是灿若晨星的深邃双目,挺直的鼻梁棱角分明,双唇紧抿。
  每一个动作都似泼墨绘出的画像,刚劲而有张力,令人产生一种错觉:他并非身处小院中,而是在一望无际的原野、在广袤的天地之间。
  一套剑舞完,他略略侧脸望向花窗,唇角微扬:“躲在外面的小贼,想偷看到几时?”
  苍郁抚了抚发辫,咬了咬双唇令它们更红润些,又不放心地看了看衣襟是否平整,这才推开了虚掩着的偏门,双手背在身后边走边笑:“谁偷看你了,我可是光明正大地看。”她仰起头,看汗水沿着他额头滑落,便取出自己的帕子递过去:“擦擦吧。”
  连陌稍稍躬腰,低头看着她,唇角依然微微扬着,不说话。
  明亮的双眼却透露了一丝暧昧的暗示。
  苍郁红着脸,手隔着帕子抚上他的额头,慢慢地替他拭去额上的汗水。
  连陌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掌心覆上她手背;他手心长着剥茧,粗糙地印在她娇嫩的皮肤上,温热硌人。“陪我坐会儿,聊聊天,你都好几日没来了。”他抱怨。
  两人虽认识已久,却少有亲密的接触,苍郁想着阿娘平日的教导,试着挣了挣,挣脱不开。
  “阿娘还等着我呢。”她极小声地说,脸红透了:“主家今日忙得很,随时都可能要我们去帮忙,我得回去候着。”
  “明天还来么?”连陌并不松手,反而抓得更紧,含着笑问道。
  苍郁咬着下唇,唇角翘起,快速地点了点头。
  连陌这才松开了五指;苍郁只觉手心一空,却是那帕子被他抢去了。连陌将帕子塞进怀里,蛮横地宣布:“这个归我了。”
  “这可不行!”私相授受可是大忌,苍郁惊叫道:“快还给我。”才几天不见,他一会儿捉她的手,一会儿抢她的帕子,尽做些让她面红耳赤的事。
  “你来拿呀。”连陌坏笑。
  苍郁又脸红了。他藏在怀里,她怎么去拿?
  “你尽会欺负我,再不理你了!”她嗔道,背过身去。
  “是你自己要送我的,可别再说我不还你了。”连陌笑得很欠揍。
  苍郁见他是真不打算还给自己,狠狠地捶了他一下,转身就跑——阿娘若是等久了,要说她的。
  “明天我等你!”连陌在她身后大喊。
  可他们都不知道,他们并没有明天。
  
  苍家不容后位旁落,但主家仅有一女,无奈之下只好在族里寻找合适的年轻女子。而苍郁就在这时进入了他们的视线。
  面容娇丽神似已故皇后,年幼,孱弱,逆来顺受,又有着显而易见的弱点,是再好不过的人选。
  后位尊贵,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苍郁并不愿坐上这个位置,因为她已有想要嫁的人,也惧怕即将面对的陌生的人和生活。然而贫弱如她,只是蝼蚁一般的存在,谁也不会在乎她的意愿是什么。
  更不会在乎她和阿娘的性命。
  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
  主家的大爷和他都对她说过同样的话,在她痛哭恳求时。在他们眼里,她什么也不是,只是一颗棋子,掩饰一场不见硝烟的战争。
  一个需要她诞下有着苍氏血脉的太子;而另一个只想她死。
  
  从苍郁发现自己重新活过来以后,她一直在想这一世要怎样过。
  上一世她懦弱地活着,直到临死前才醒悟,却已来不及。老天让她重活一世,却并没有让她回到更早的入宫之前,而是选在了这么凶险的时候。
  她知道苍氏要的是什么。一个有着苍氏血脉的小皇帝会是一个很好的控制对象,而如果这个小皇帝有一个孤苦无依的母亲会更好,所以他们选中了自己。苍氏怕她不听话,用她母亲威胁她,直到临死之前,她才知道母亲不愿成为苍氏的棋子,自缢于家中,苍氏却一直瞒着她。
  她也知道这个男人——姬杼极度不情愿娶自己。苍芸是无可替代的。苍氏本以为选择一个与苍芸相似的女子会更顺利,却并没有预料到他会憎恶苍郁。一个是捧在手心里长大的贵女,一个是有宫人在一旁看着就会连吃饭也不自在的贫家女,两人相差实在太多。他处置憎恶之人的方式十分干脆又拖泥带水——下毒。日积月累轻量地下毒,连苍氏也未能察觉。
  一个害死了母亲,一个害死了她。
  苍郁无法不恨。
  她本该像见惯的寻常妇人一样,过着也许贫苦但平静的生活,侍养母亲至终老。后来她在宫里无一日不战战兢兢,均是以为母亲在苍氏手里,为了母亲,她忍下许多屈辱。
  若是早知母亲不在人世,她又怎会无能至死?
  确定自己重生的那一刻,她便知道自己再一次错过了母亲,悲伤如潮,众目睽睽之下,她却连哭泣的权利都没有。
  她要复仇。
  苍氏,姬杼,纵使粉身碎骨,她也绝不放过他们!
  然而,一个是矗立了数百年的世族,一个是当今天子,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弱女子,拿什么来与他们为敌?
  一直到再度看到姬杼,她才终于想明白自己应该怎么做。
  同时对付两方绝无可能,但若是先借其中一方之力击溃另一方,事成之后再收拾剩下的那个,尚有可能。比起联合苍氏,姬杼才是更好的选择。
  苍郁的母亲出身于书香世家,自幼便教她识字,外祖为母亲陪嫁的书册也翻阅过泰半,其中不乏各家名典。
  而上一世已经发生过的种种事情,在这一世尚未开始,这是她极其重要的砝码。
  上一世她一意做听话的弱女子,才会那样凄惨;这一世她一定不会重蹈覆辙。
   混沌之初 元贵妃   送走了大夫人,苍郁在卧榻上歇了许久仍没有力气站起来,只觉里衣都被冷汗浸透了。
  如果活着就必须这样不停地和人周旋,死真是一件极其轻松的事,一想到也许一生都要和大夫人他们斗下去,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从重生到现在,她已经撒了许多谎,并且还得继续编造更多谎言。苍郁并不是一个习惯撒谎的人,这令她害怕,害怕有一日被困在自己的谎言里,不得脱身。
  相对大夫人,现在更令她头痛的是姬杼。大夫人有心拉拢她,才容易信她;姬杼上一世可是毒死了她,这样的人,如何才能叫他信自己?而如果他相信自己以后又发现那些谎言,翻脸该怎么办?
  如要扳倒苍氏,她必须获得他的信任,只是她现在毫无头绪,不知该从哪里开始。
  所幸只有每月初一和十五皇帝才必须呆在皇后宫中,她有足够的时间缓一缓。
  
  看到面前容色各异的美人们,苍郁决定收回自己的话,缓一缓?除非她不是皇后。
  她险些忘了这后宫里并不是只有她和皇帝两个人。
  每隔三日,皇后就得领着后宫众人祭祀一回,祭天地星辰、山川河海、祖先神灵。祭祀以皇后为首,祷祝过后,皇后以下每位妃嫔都得上三炷香,拜三拜。姬杼的后宫里林林总总百来个女人总是有的,祭祀全程都得站着,等这些人全部拜完,一上午也就没有了。
  嫔妃们倒还好,只苦了她这个当皇后的,全身上下穿戴着二十来斤的礼服和首饰,还得站得笔直,令她不得不怨恨姬杼没事纳这么多妃子干什么。前世她不受宠,临死前几年这些事都被元贵妃替代,很是清闲,以至于如今对这份差事陌生得很。
  元贵妃便是面前的女人里为首的那一个,五官不算特别惊艳,但淡然的神色令人感觉十分平和,似乎很好相处的样子。她与苍芸同时入宫,苍芸当皇后时她还只是个美人,直到苍芸过世后才晋为贵妃,暂领后宫。
  元贵妃未必是后宫最美丽的女人,但她绝对是姬杼最信任的女人。数月前姬杼前往猎场行猎,险遭暗杀,是她为姬杼挡下了那枝险些夺走他性命的箭,自己却生命垂危。
  苍郁知道姬杼本想让元贵妃当皇后,可惜元氏势力不如苍氏,有苍氏阻隔着,他有心无力。作为补偿,他力排众议提拔了元贵妃的兄长元故做户部侍郎。元贵妃的兄长年仅二十五,这个岁数能当上户部侍郎的,在大周朝前所未有。这个元故兴许有几分本事,元氏也有些势力,因而他能稳居侍郎之位至今。
  苍郁还知道再过一年,元贵妃将诞下一位皇子,姬杼想立他为太子,但是苍氏以小皇子并非嫡子为由,拉拢了许多朝臣反对,姬杼才不得不作罢。
  思及此,苍郁惊觉姬杼这个皇帝做得也很没意思,明面上天下在握,却任何事都不能自主。
  与他联手,真能扳倒苍氏?
  可苍氏害死了她的母亲,要她与苍氏联手废掉姬杼是万万不能的,何况若是姬杼不在了,下一个就会是她。
  就算姬杼靠不住,她也只能想办法让他靠得住。
  
  为了让苍郁言行举止都与苍芸相似,在主家的三个月教养嬷嬷们一直在按照苍芸的喜好培养苍郁。
  姬杼对苍芸的一往情深人所皆知,苍芸过世后他罢朝一个月,住在离皇陵最近的皇庄里,每日都要过去看她。
  为了延续这份宠爱,苍氏才选择了苍郁,可他们并没有想到这是一步臭棋。
  姬杼不接受替身。
  苍郁看着元贵妃——上一世元贵妃替她打理后宫,两人交集颇多,她对元贵妃也有一些了解。
  元贵妃与苍芸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苍芸是天之骄女,举手投足都有一股傲气;元贵妃出身虽也不差,但为人平和。苍芸说一不二,想要的东西、想做的事从不打折扣;元贵妃却是以和为贵,若是做不到十分,八分她也能接受。苍芸天□□玩,常让姬杼带她到各处玩耍;元贵妃事事以天下为重,若是姬杼玩得狠了,还会劝诫姬杼。苍芸性奢侈,吃穿用度俱是最好的,但好在从不乱花国库里的钱,大臣们无所弹劾;元贵妃节俭些,收成不好的年岁会带头减少花销。
  简单说来,苍芸几近于祸水,元贵妃则是标准的贤妃。
  令苍郁疑惑的是,这两个全然不同类型的人姬杼竟都喜爱得很——比如她自己,她就只喜欢连陌那种孔武有力的人,有安全感,对姬杼这种文文弱弱的书生型一点兴趣也没有。私下里她时常觉得,比起模仿苍芸,叫她模仿元贵妃还靠谱些。苍芸的性格是百年富贵养出来的,并非随随便便就学得来。
  
  面对这个比她还小几岁的皇后,元贵妃没有表露出丝毫轻视,恭恭敬敬地行礼。在她身后有几名年长的妃子,见元贵妃犹如此,也不好给苍郁下马威,俱是十分恭敬。
  苍郁对元贵妃一直颇有好感。上一世时苍氏不喜元贵妃,明里暗里让她吃了不少亏,可元贵妃从未对苍郁有半分怨恨和不敬,即便苍郁最后被姬杼冷落在一旁置之不理,也不曾落井下石。
  也难怪姬杼会喜欢她。
  苍郁一心想着复仇的事,难免任何事都能与之产生联系。她突然想到,比起直接谋求姬杼的信任,通过与元贵妃交好,或许更容易。
  纵然两家有着利益之争,兴许她会防备自己,但自己若以诚相待,她未必不会信。
  
  想到这里,苍郁上前扶起了元贵妃。面对她微露讶异的神色,苍郁泯然一笑:“贵妃之贤,孤倾慕久矣,如今能与贵妃一同服侍陛下,实乃三生有幸。”
  元贵妃谦虚道:“娘娘谬赞了,嫔妾当不起。”从她的语气里,苍郁感受到谨慎的疏离。
  慢慢来,她心想,不能急。
  苍郁不知道的是在听说她将入主中宫后,后宫许多人曾揣测皇后与贵妃之间必有一场恶战——看苍芸就知道,苍氏女子绝不是谦和的人——谁知竟看到这样诡异的一幕,不由得大失所望,不禁指望两人的笑容下隐藏着不为人知的波涛汹涌。
  
  一场祭祀下来,苍郁累得腰酸背痛,连思考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想找个地方好好躺一躺。这样的祭祀三天一次还能不能活了?她不由得想起苍芸,她是苦大的人都有些受不了,苍芸这种娇生惯养的怎么受得住?
  苍郁忍不住拿这个问题问了沈嬷嬷。沈嬷嬷是从前苍芸身边两个嬷嬷中的一个,身形有些胖,大夫人说她擅长出谋划策,有什么拿不定主意的事情只管与沈嬷嬷商量。另一个痩些的是李嬷嬷,做得一手好菜,擅长管教人,想好的事情由她去做一定万无一失。
  “每三日一祭祀虽是祖制,但已有许多年不曾循着旧例了,通常每月祭祀三次也就罢了。”沈嬷嬷答道。苍郁仔细一琢磨,这不就是说苍芸在世时一直在偷懒吗。
  苍郁更加觉得自己不可能成为苍芸那样的人了,她太老实,全然没想过可以偷懒这一桩。
  不过现下既然知道了,也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于是苍郁号称循着先皇后的传统,祭祀仍旧每月三次,不止她自己轻松,后宫众人也都松了一口气。
  
  每天下午苍郁都以练习为借口,将自己关在书房里,回忆上一世大周朝经历过的大事。
  元贵妃那般以命博信任的机遇不是任何人都能碰上的,也并非任何人碰上都能幸运地活下来,叫一个人信任自己的更好的办法,是成为对他有用的人。
  这些事并非凭空就能想起来的,身在后宫,不似在民间时那般消息灵通。苍郁只能从进宫那天起,逐步回忆身边的人说过些什么,哪些事情曾令姬杼震怒或者紧张。
  按照这种法子,不免要回忆起前世的自己,苍郁惊异的发现,同样的一个人,怎地能将前一世活成那般糊涂?前世那个真的是她吗?只因母亲在她们手里,遇事便全然没有主意,任何事都要问嬷嬷,连姬杼问一句话都要问过嬷嬷才敢回,仿佛傀儡一般。不要说姬杼,连自己都无法容忍。
  回顾完前世,苍郁给自己做了一个评价:死得不冤。
  进宫不久她就该发现姬杼并不喜欢别人模仿苍芸,可她只依着嬷嬷,固执地继续模仿下去,以致姬杼连见她都觉得厌恶。若只是这样也就罢了,嬷嬷们见她不得势,所想的不是改变她,而是打压其他人,惹得后宫众人敢怒不敢言。她们敢这么嚣张,只因有她这个名义上的皇后在,一切恶行都能以旁人的不敬为理由;而有苍氏为靠山,姬杼便是再不甘愿,亦不能直接废了她。除了暗中下毒,似乎也想不出还能有什么别的法子。
  她不由得为自己叹息:苍郁啊苍郁,你怎么能一辈子活得那么蠢?
  尽管如此,她并不觉得自己该原谅姬杼。一个皇帝当得这么失败,这么身不由己,以至于本来一道废后诏就能做到的事,他偏只能用下三滥的下毒手段,作为皇帝活得也挺蠢的。
   混沌之初 侍寝   就在苍郁还没来得及想起来任何一件大事时,又轮到了她侍寝的日子。
  嬷嬷们比她还心急,不是急于争宠,而是急于收回后宫大权。自从苍芸过世后,后宫事务就落到了元贵妃手里。
  嬷嬷们惯于嚣张跋扈,可元贵妃不是苍芸,不会放纵她们,她们便觉得受到元贵妃无情的打压。
  “若是先皇后在世,绝不容旁人如此欺凌苍氏,娘娘可务必记得向陛下提起此事。”沈嬷嬷道:“若是此时不夺回来,往后可就难了。”
  苍郁哪里想管后宫的事?就算拿回来也必然落到嬷嬷们手里,难免要重蹈上辈子的覆辙——她若不依着嬷嬷们,她们必然要告诉大夫人自己又不听话了。
  还不如仍旧让元贵妃管着。
  “我会向陛下提一提,至于陛下肯不肯……”她为难地停住。
  “先皇后可从不会说这种话,先皇后要做的事,必然会做到。”沈嬷嬷道:“别人便是不肯也得肯。”
  “是,苍郁一定说服陛下。”苍郁便转了口气。这种时候与沈嬷嬷争辩是不明智的,等回头告诉她自己未能说服陛下便是,料她也不能拿自己怎样。
  对大夫人来说,只要自己能生下儿子即可,其他的事并不重要。
  要让大夫人彻底放心,她必须尽早与姬杼圆房;可若要让姬杼信任,太早圆房并不明智。苍郁为难起来,不知此时该偏向哪一方。
  两害相交取其轻,若能获得姬杼的信任,便是大夫人放弃她这枚棋子,也不怕活不下来。苍郁于是打定了主意,先将大夫人的期望搁在一旁。
  
  铜镜中现出精致的眉眼,忙碌的宫人依旧将她打扮成另一个苍芸。苍郁很想告诉他们这样做没用,可说了也不会有人听,只能按下不表。
  她从未近距离见过苍芸,不知道相似的眉眼如何能变成一个全然不同的人,张扬、骄傲、事事由她。
  她对那个早逝的女子十分好奇。姬杼怎么会在深爱过这样一个女人后,又恋上元贵妃那般的人?元贵妃是很贤淑,可比起苍芸,未免太过平淡。
  爱吃辣的人,怎能受得了每日清粥淡茶?
  “元贵妃怎可与先皇后相比?”李嬷嬷极为不屑:“先皇后就是想要天上的月亮,陛下都会搭个梯子给她摘下来,让元贵妃去扶梯子。不过是走运救了陛下,陛下感激罢了。”
  苍郁可不这样认为。前世姬杼在元贵妃面前从不伪装,就像最亲的亲人一般,岂是感激二字能带过的。就像住在她家隔壁的陈老头两口子,有一种外人无法介入的默契。
  兴许是地府门口走一遭,看透了一些事,转了性子吧。她和前世都不一样了,姬杼大约也是如此。
  “娘娘可别不信,我吃过的盐比娘娘吃过的米还多,说话自有道理。”李嬷嬷眼尖,苍郁一点点神色不对都被她看了出来。
  苍郁看着镜中那个华贵而陌生的女子,心道身边有这两个人精嬷嬷在,可别复仇未捷先累死。
  
  一直到深夜,姬杼才驾临长信宫。苍郁正借着看书的幌子偷偷打盹,她发誓姬杼一定是故意的,照常理应当有公公提前来打招呼,可姬杼竟然直接就过来了,连嬷嬷们都来不及唤醒她。
  收了嬷嬷两对白眼,苍郁郁闷不已地跟着姬杼一语不发地走进东尽间,任宫女们为两人更衣。
  待宫女们退出门外,姬杼才终于说了这些天第一句话:“皇后脸上有衣袖印子。”
  
  大婚那几日,虽每天二人都一同出现在百官和使者面前,但说出来也许没人会相信——他们连一句话都没有说过。
  前世并没有这样,姬杼惯会装,多少会和她说几句,掩人耳目。
  大约是自尊受损,装都懒得装了。虽说不算坏事,可对这个人,若他不主动开口,苍郁也不知该如何同他说话。他和连陌不同,连陌从不计较,有时她生气了他都察觉不到,冲他发火他也不会生气;可在姬杼这儿是相反的。
  她除了知道姬杼温和的表象是伪装的,对于这个人,可以说是一点了解都没有。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只有抛掉苍芸的一切,她才有可能不被姬杼无视。
  可这是现在最不可能的事情,嬷嬷们和大夫人都不会允许她这么做。
  
  苍郁忙抬手去捂住脸,果然摸到下巴左边附近有凹痕,窘迫得想好的一肚子话都蔫了。
  若是一个人想和她谈一笔交易,却在等她的过程中睡得稀里糊涂,连仪容都没顾得上,她一定会想这人该得有多不靠谱。
  姬杼完全没注意到她有多尴尬,只是往床榻上一坐,问她:“皇后今夜可愿意侍寝了?”
  上回她透露出不愿当皇后的原因,他当即怒得摔门而出;若是苍郁这次依旧推辞,她完全有理由相信他还能再做一次相同的事。
  他一定非常乐意这么做——他不会不知道苍氏的野心,否则不必伪装——对他来说,一个有苍氏血脉的太子是个大麻烦。但苍郁既要让他得逞,又不能让他完全得逞。
  她不愿意侍寝,不愿意再喝那些暗暗送进来的避子药。
  唯有让他留下来,却什么也不做。
  苍郁郁卒地发现每一个要解决的问题都这么难,简直像不能完成似的。
  “上回陛下生气甩袖而去,主家大夫人已经入宫过一次了,她年纪大了,我可受不起她再跪我一遭。”苍郁苦笑:“若是陛下不嫌弃,就请陛下屈尊让臣妾侍寝一回吧。”
  大夫人来的事他必然知道,但大夫人做了什么就未必能了解了,苍郁不过是赌一赌,赌他心肠再硬也不会吝啬于举手之劳。反正都是睡觉,睡哪儿不是睡呢?
  “皇后不是心里有人?”姬杼没有立即答复,反而问道:“怎地这么快就放下了?”
  这人撕破了伪装之后怎么这么能往人心上插刀子呢?
  “……我入宫后他就成亲了。”苍郁沉默了一会儿才回答:“上回大夫人来告诉我的,让我死心。”
  这是谎话,上一世直到死她也没再听说过连陌的消息。可是没关系,反正姬杼不会去查,她还没重要到需要他费这个心思。
  后位都灭不了的爱情,这么伤尊严的事他也不会去查,宁可选择无视。
  “他若是不成亲,你们也不可能在一起。进了宫的女人,即使被废为庶人,也没可能再嫁给别的男人。”姬杼凉凉说道,斜斜地瞥了她一眼,补了一刀。
  若是在前一世,听到这种错戳心的话苍郁一定会非常伤心;可这么多年过去了,又死了一回,其实连陌长什么样子她都记不得了。
  即使不伤心了,她还是不得不把这伤心补回来,不然戏就演不下去了。
  苍郁眨眨眼睛,两行泪又源源不断地掉下来。
  “朕的后宫里就数你最能哭。”姬杼鄙夷道,不再提侍寝的事:“睡吧。”说着也不管苍郁,自己拉了被子躺下。
  苍郁抹了一会儿泪,瞧着姬杼似乎睡着了,擦擦脸也爬进床榻里边睡觉去了。
  虽然今夜算是顺利达成目标,可她隐隐觉得自己还是把事情搞砸了——她好像把这一世的苍郁扮成了一个爱哭鬼?
  姬杼会跟一个爱哭鬼谈正事吗?
  果然耍弄阴谋没经验又没人指导是件危险的事。
  
  第二天,姬杼几乎前脚才出门,嬷嬷们就进来检查昨夜战绩了。
  苍郁哪有战绩可以给她们检查?她鹌鹑一样坐在妆台前,肿着昨夜哭过的眼睛听嬷嬷们训导。
  “昨夜娘娘又做了什么,怎么还未圆房?”大夫人对她和颜悦色,不代表下面的人也同样和蔼,比起大夫人,嬷嬷们不客气得多。
  苍郁心里明镜一样亮,知道其实这必然是大夫人的指示,她们这种人最喜欢玩恩威并施,又要不留痕迹。若是前世的自己,定然以为只是这些嬷嬷们自作主张。
  “我什么也没做……”苍郁委屈地说,抽泣起来:“我同陛下说请让我侍寝,可陛下不理会我……”
  苍郁才说完,李嬷嬷就已嚷嚷起来:“娘娘怎能如此说?先皇后可不会说这种话!娘娘又忘记我们的教导了么?”
  “小点声,大呼小叫什么。”沈嬷嬷嫌她声音太大,转头也责备苍郁:“我说过许多次,先皇后自幼是宠大的,虽性子好,却也不会用求人的方式去做什么事,总是对方心甘情愿给。娘娘这句话确实说差了。”
  苍郁听了她的话惊慌不已:“那可如何是好?我……我不知道该如何教对方心甘情愿……”
  “先将眼泪擦了!瞧这眼睛肿得,娘娘喝的水都喝到眼睛里去了么。”沈嬷嬷将手中帕子打湿后递给她擦脸,又命宫女取些冰来为她冷敷。
  “想必昨日要娘娘提的事也没成吧?”只瞧她这不成器的样子,沈嬷嬷便能猜出来。
  哪里是没成,根本就没提。苍郁可不敢说出来,从帕子里露出一双眼睛,又开始刷刷地流泪:“陛下……陛下没给我机会说这些,下回我一定做到。”
  能将陛下留在房里睡一晚上,比起上回已算是很大的进步了,对大夫人也算是个交代。
  只是姬杼这边,她须得抓紧些。
  苍郁没想到的是,嬷嬷们对她的速度和反应一点儿也不满意,乃至擅自替她做了主张。
   混沌之初 暗算   太后早已过世,因此每天后宫众人都须得到长信宫来向苍郁请安。这事比祭祀轻松点,可以坐着,时间也短,但苍郁仍觉得烦,曾和嬷嬷商量要不也减一减,一个月三次?祭祀的时候顺带一下得了。
  沈嬷嬷恨不能从眼睛里伸两只手掐死她:“不令她们每日前来请安,好教她们忘了这后宫里还有个皇后么?”
  李嬷嬷说话就刻薄了:“小户人家出来的就是见不得大场面。”
  若是前一世,苍郁随便听听也就忍着了,这一世……暂且还得忍!
  自从打算与元贵妃交好,苍郁便不觉得这件事心烦了,其他人随便应付即可,元贵妃可是要好好打交道的,只是这事还得铺垫铺垫,别让两个嬷嬷心疑有它才好。因此每一次都不得不压制着急切地心情只淡淡地点一点头。
  突然有一日,元贵妃没来请安,只来了她宫里的嬷嬷,对苍郁说道:“贵妃突发急病,不能前来向娘娘请安,还望娘娘体谅。”
  突发急病?苍郁不记得前世出过这种事,但这是个拉近两人关系的好机会,于是关切地问道:“贵妃是得了什么病,太医可看过了?”
  嬷嬷答道:“太医已看过了,说贵妃前些时太劳累,前日变天感染了风寒所致,须得卧床休息一段时日。”
  苍郁心道后宫的内务果然还是不要碰比较好,元贵妃这么能干的人都累病了,换成自己还不知会怎样,便对嬷嬷道:“孤知道了,嬷嬷回去吧。”
  等那嬷嬷离开,苍郁便吩咐宫人准备舆辇和礼品,她要去长秋宫探望元贵妃。
  她本担心两位嬷嬷要反对,因为上一世大夫人极力避免她同其他人过于亲近,谁知沈嬷嬷只说与她同去。
  苍郁心知这是要就近监视她,显然对她还不放心,虽说不便,但此时也只能如此,便带了沈嬷嬷,摆了皇后的仪仗往长秋宫行去。
  
  到得长秋宫门前,却发现姬杼的御辇正停在门外,看来元贵妃生病的事也早早告知了他。苍郁便有些犹豫,两个人说不定正在里头打情骂俏呢,她进去掺合合适吗?
  沈嬷嬷沉声唤道:“娘娘,到了。”
  这是叫她进去的意思。
  苍郁不得不下了舆辇,沈嬷嬷伸手扶住她,凑在她耳边耳语了一番。
  元贵妃起不得身,床前隔了座屏风,姬杼就在屏风前坐着,省得将病气过给他。苍郁和沈嬷嬷进去时见他仍然一脸装出来的温和,心想一定是听到自己来了才装出来的。
  “臣妾请陛下安。”苍郁福下身去。姬杼虚虚扶住,道:“皇后免礼。”
  “臣妾听闻贵妃生病,特来看望。”苍郁道,看了沈嬷嬷一眼,沈嬷嬷便命宫女将礼品递到长秋宫宫人手里。
  “谢娘娘。嫔妾不便起身,还望娘娘莫怪罪。”元贵妃隔着屏风说道,声音很是虚弱无力。
  “无妨,贵妃好好静养,诸事切莫挂怀。”苍郁说着,感觉两道视线扫过来,她侧过头去,心虚地对上姬杼的双眸,觉得那眼神满含嘲讽。
  身后沈嬷嬷掐了她一下。苍郁仗着沈嬷嬷看不见自己的表情,对姬杼眨了眨眼睛。
  姬杼要是不那么笨,该能懂得暗示吧?
  沈嬷嬷是想要她当着元贵妃的面同姬杼说一些事,可她若是真那么做了,以后若想与元贵妃交好,可就不那么容易了。
  沈嬷嬷方才对她说,要她以元贵妃身子太弱才被累倒为由,同姬杼说要拿回后宫大权,此时是最好的时机,元贵妃一定没有借口推脱。
  沈嬷嬷说得不错,这确实是很好的时机,不过好得也太巧合了点。
  元贵妃早不病,晚不病,偏偏沈嬷嬷着急拿回大权时就病了?前世苍郁才入宫就强行夺回了大权,可没有生病这一遭。
  苍郁觉得元贵妃这病不会那么简单,说不得元贵妃已经察觉到了。
  所以她才不愿意当着元贵妃的面说出来,不想让元贵妃认定是自己害了她。
  只听姬杼说道:“太医嘱咐贵妃好好歇着,朕与皇后不打扰贵妃休息了。皇后,走吧。”
  苍郁松了一口气。
  待元贵妃说完“嫔妾送陛下,娘娘”,姬杼就大步走了出去,沈嬷嬷不满地推了苍郁一下,要她赶紧跟上去。
  出了长秋宫,姬杼径自登上御辇,苍郁瞧他一点要与自己说话的意思都没有,心里不禁着急起来。
  莫非刚才他根本没有看见自己在给他使眼神?
  她这边还在纠结,沈嬷嬷可站不住了,老着脸皮道:“娘娘,您出门前不是说有事要同陛下说么?正巧陛下在呢,老奴看一并说了吧。”
  沈嬷嬷台阶都给她垫好了,不上去就说不过去了。苍郁瞧着姬杼依然没反应的样子,心道自己现在就是苍芸,心一横,厚着脸皮道:“臣妾确有一桩要事要同陛下商量。今日天气甚好,不如臣妾陪陛下在清漪园走走,边赏风景边说?”
  说着也不等姬杼回答,就登上了他的辇车。姬杼的辇车宽大得很,苍郁又瘦,轻易就在他身边挤出一个座位来。
  沈嬷嬷是指望她主动些,哪知她竟主动得这么冒失,一时愣住了。
  姬杼嫌弃地往旁边挪了一点,并没有轰她下去。
  “去清漪园。”苍郁得逞,心情极好,清声命令道。
  一旁伺候着的宫人便看了一眼姬杼。
  姬杼淡淡道:“走吧。”
  仪仗缓缓地动了起来,苍郁冲还在发愣的沈嬷嬷笑了一笑,是标准的苍芸式笑容。
  沈嬷嬷这才醒悟过来,以为苍郁终于上道了,忙整好皇后的仪仗,就要跟上去。这时姬杼身边的一名近侍走了过来,对她道:“陛下会送娘娘回宫,嬷嬷先行回去吧。”
  沈嬷嬷忙道:“娘娘年幼,我怕有什么闪失,还是一同去周全些。”
  那近侍笑道:“嬷嬷太谦虚,苍氏女子素来是国之典范,岂会不周全。嬷嬷还是先回去准备着吧,陛下今日怕是要临幸长信宫。”
  话说到这个份上,沈嬷嬷便不好再一味要求跟着了,只得不甘不愿地命令宫人往回走,心里嘀咕着那个小丫头片子可千万别又出岔子才好。
  
  姬杼的御辇宽敞而平稳,苍郁坐在车上,时不时就假装看风景回头瞅一眼。
  “沈嬷嬷先行回长信宫了。”姬杼说道。
  苍郁听到沈嬷嬷没跟着来,立即松了一口气;随即又想怒,这人明明看懂了自己的眼神,刚才竟然装没看懂,逼得她不得不做出一定会被沈嬷嬷责备的行为。她怕姬杼身边也有苍氏的人——这并不稀奇,皇帝身边那么多人,谁也没把握没混进来一两个暗哨——低声道:“这些人可靠吗?”
  姬杼反问:“皇后有什么话不可对人言吗?”
  苍郁于是不吭气了。
  
  到得清漪园,两人沉默地走着,前面后面俱是一大群人,苍郁走到太湖石堆成的假山前,指着山顶的亭子道:“陛下,不若去上面坐坐?”
  姬杼看她一眼,虽未说话,脚步却向那边迈过去。
  苍郁又对周身的宫人道:“谁也不许跟上来,孤赏景不爱有人跟着。”
  为首的两名近侍为难地望向姬杼,姬杼微微颔首,他们便退了下去,由着姬杼和苍郁两人沿着阶梯爬上假山。阶梯窄而陡,也无护栏,苍郁怀着心事分了神,踩空了一步,险些滑下去;颈后衣裳一紧,却是姬杼伸手提住了她。
  苍郁略觉尴尬,扶着一旁的山石站好,姬杼松开手,继续往亭子上去。
  从亭子里向下望去,整个清漪园尽收眼底,风景确实独好。然而苍郁并无心情悠闲赏景,她在姬杼对面的石凳上坐下,开口道:“臣妾昨夜做了个梦,有个老妇人对臣妾说贵妃的病是有人在背后做手脚。”
  姬杼本在远眺,闻言收回视线,静静地看着她。
  “梦里的老妇人还说,那人的目的是贵妃手上不属于她的东西,若是贵妃愿意双手奉上,病自然就好了。”苍郁抚着袖口上纹着的凤凰图案,缓缓道。
  姬杼笑了笑:“皇后的梦很有意思。”
  “更有意思的是,老妇人说那东西是属于臣妾的,害贵妃的人是臣妾。”苍郁道:“臣妾觉得奇怪极了,那东西臣妾一点兴趣也没有,要来做什么呢?陛下有没有兴趣猜一猜,老妇人怎么回答?”
  “朕猜不中。”
  “老妇人说,若不是臣妾想要的,便是臣妾身边的人想要了。若是不给他们,贵妃就得一直病下去;若是给了他们,他们便会拿来作恶。老妇人说到这里,问臣妾究竟想要还是不想要。”
  听到这里,姬杼似乎终于有了一丝兴趣,接话道:“皇后是如何回答的呢?”
  苍郁笑了,眉眼弯弯:“陛下以为,臣妾是该要呢,还是不该要?臣妾真是为难极了,臣妾既不希望贵妃一直病下去,也不希望有人得了那东西后拿去作恶。可世间从无双全法,总得选择保全哪一个,臣妾愚钝,恳请陛下指点。”
  听了她这番话,姬杼脸色冷了下来:“看来皇后并不只是会哭,倒是朕小瞧了你。”
  “臣妾不止会哭,也会笑,还会恨。”苍郁把“恨”字咬得极重:“有人为了一己之私将臣妾困在这里,以为臣妾无能反抗。蝼蚁聚力尚能溃千里之堤,臣妾偏要让他们看看,恨到深处时,再渺小的人也能倾覆他们遮天之手,教他们再不敢枉顾人命!”
  她原想徐徐图之,可身边的人比她急切得多,有些话难免要提前一些冒险来说了。如今敢在姬杼眼皮子底下害元贵妃,下一个轮到的说不定就是姬杼自己。如今他们不动手,只是尚缺一个名正言顺的太子。
  成与不成已不在考虑范围内,因为根本就容不得不成。
  她紧盯着姬杼的双眼:“陛下若能应允替臣妾做一件事,臣妾就替陛下摆平这件事。”
   混沌之初 败仗   “皇后这是在求朕?”姬杼反问道。
  “不是求,是交易。”苍郁反驳。
  “皇后用一件分内之事就想求得朕一个允诺,怎么看朕都很吃亏。更何况,这件事朕有必要管吗?”姬杼笑得凉薄:“朕看不出同皇后做这笔交易有什么必要。”
  “就算贵妃因此卧病不起也没关系?”
  “皇宫是什么地方她应当很清楚。大权朕都给她了,若是不仅镇不住后宫,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这般无用之人,朕留她何用?”
  从他平淡的语气和面无表情的脸,一点也看不出他在说那个和他默契十足的女人,更看不出那个女人曾经救过他的命。
  苍郁忽然想起了过往的某些瞬间,先前她很努力去想想不出来,如今却突然冒出来了。
  就算他肯同她交易,她也得先掂量自己那点骨头够不够他塞牙缝。
  “皇后只是想同朕说这桩事么?朕尚有许多政务要处理,如果皇后没有别的有趣的‘梦’要悄悄告诉朕,朕就不奉陪了。”姬杼已经不耐烦了,手指轻敲着桌面。
  在眼前这个人看来,他是君,其他人为他做任何事情都是分内之事。
  她如是,元贵妃亦如是。纵然被苍氏逼得伸展不开手脚,他依然是高高在上的君主。
  这样的人,会在乎什么样的人对他有用吗?
  可用者留,无能者弃之,就算帮得到他,也不能够依仗功劳向他提出任何条件。
  只看他愿不愿意给罢了。
  “我想与陛下联手,扳倒苍氏。”苍郁道。
  姬杼嗤笑:“朕不知皇后缘何出卖苍氏,但朕偶然知悉皇后自幼依靠苍氏接济才能存活至今,不忠不义之人,朕耻于与之谈任何交易。”他丝毫不顾及苍郁的脸面:“苍氏千挑万选,却选中了你,看来苍氏确实无人可用了。”
  
  不、忠、不、义。
  他既然知道自己自幼依靠苍氏接济才能生存,又怎能查不到她被逼入宫、母亲因而自缢的事实?
  若非父亲为保护主家大爷而身亡,她和母亲何须仰人鼻息,乃至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
  她试图反抗,就成了不忠不义?
  
  “先皇大约膝下确实没有更像样的儿子了,才选了陛下继承皇位吧。”苍郁不知道自己刻薄起来也是如此尖锐,怒极而笑:“一年前的氏族志,为首是太原苍氏,姬氏屈居第二,天底下可有声名居于臣子之下的天子?皇后之位空置一年有余,最终不得不弃全力提拔的元氏而依旧选苍氏,便是我长着与苍芸相似的面容,也知绝非陛下长情之故;费心费力以命相博,折腾一出贤妃救驾的戏码,却只能止步于贵妃;苍氏牢牢把着户部,一手遮天,纵然陛下强行安插了一个元故,想来也无甚收效……
  “苍郁不取非己之物,不贪无主之财,安安分分做良民,却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陛下亦畏手畏脚,只因为无数人困于小忠小义,忘记君主和天下大义,使得苍氏坐大至斯!陛下本该惩治遏制苍氏,却无所作为,逼得苍郁不得不反抗,反怪苍郁不忠不义。敢问陛下,若是苍郁忠于苍氏,令苍氏更肆无忌惮,天下生灵涂炭,是否就够忠义了?苍郁虽为无知女子,却也知该忠君主,该效天下大义,而非助纣为虐!”
  苍郁想到重活一世仍无缘再见母亲,无处发泄的悲苦涌上心头,若是眼前这个人能够压制得住苍氏,若是他极力拒绝苍氏女子再度为后,自己何须母女分离、苟延残喘,又何须受他言辞之辱?
  可在这个人眼中,自己只能任由苍氏欺凌,反抗便是不忠不义。
  
  姬杼面无表情地听她说,直到苍郁说完许久以后,才开了口,语气令苍郁很想拆根亭柱抽他一顿:“说完了?能自己把脖子塞到铡刀底下又拔|出来,皇后很是狡猾。”
  说完这句,他起身往外走,径自下了阶梯,登上了辇车扬长而去,压根就不管他的皇后还在假山上,清漪园离长信宫少说也有一里路!
  
  苍郁见他独自走了,顿时冒出一身冷汗,只觉得腿脚都使不出力来了。
  淋漓尽致的发泄倒是爽快了,回头血流得更爽快。他是君,而她什么都不是。所以她一时脑子发热才说了那前半截话,中途看着他杀人般的眼神觉得不对劲,便硬生生地将后半截圆到了天下大义上。
  所谓伴君如伴虎,老虎就算是在笼子里也是吃肉的凶兽;而她再张牙舞爪,也是被扔进笼子里的一块肉。
  吃不吃,只看他的心情。
  死于一时意气的口舌之争,未免太没价值。
  
  她并不适合与这些人斗,苍郁心想。
  她从小就活在市井中,此前最费心的也不过是买东西时将价格压低几个铜子;而这些人出手便是人命。
  若能避开这些人多好?她本就不该在这里。
  可她不能逃啊。重活一世,若还像上一世一样窝囊,连母亲的仇都报不了,不如趁早拿根面条吊死。
  就算仍旧是死路一条,上一世已经死得那么难看了,这一世挣扎一下,也许能死得有尊严点吧?
  
  苍郁坐了不知多久,终于回过神来。
  姬杼这个大混蛋!足足一里路啊!竟然扔下她在这里不管!
  这会儿已是正午,天气正热,从清漪园一路走回去,走到长信宫门口她就该熟了。
  苍郁怀着满腔对姬杼的热情问候悲愤地爬下山,忽然听得一阵车轮滚动的声音,抬首望去,却是一辆未载人的辇车和数名宫人正往她这边来。
  她不禁怔住。
  为首那人皮肤非常白,苍郁认识,是赵常侍,前世就一直跟在姬杼身边。姬杼身边的人来来去去,只有少数几个巍然不动,赵常侍就是其中之一。
  处于他这种位置的人,难免有些狐假虎威趾高气昂,可赵常侍从不跋扈,待人很是和气。
  赵常侍走至她跟前,行了礼,说道:“陛下请娘娘去长庆宫共用午膳,娘娘请上车。”
  
  姬杼回去后越想越气、仍决定把她脖子塞铡刀下面去,所以请她去赴鸿门宴么?
  “请回去告诉陛下,孤不想去。”苍郁扶着太湖石,冷冷说道。
  倒不是怕这顿饭真成鸿门宴,而是再卑微她到底也是皇后,他说扔下就扔下,说请她吃饭她就该屁颠地滚过去?
  “素闻娘娘亲和爱民,想必不会为难小的们。”赵常侍谦卑地笑道:“若是办不好陛下的差事,小的们也不必回去了,还望娘娘体恤。”
  便是皇后,对这些宫里的老人也不能不给几分面子,他话说到这份上,苍郁再拒绝就显得太不通达了。
  “先送孤回长信宫梳洗打扮一番。孤才从假山下来,形容狼狈,不可就这样去见陛下。”苍郁退了一步。
  见她肯退让,赵常侍并不坚持,便先送了她回长信宫。
  
  沈嬷嬷等人已等了她许久,见她进门,李嬷嬷与赵常侍套近乎,沈嬷嬷则跟着苍郁进了东次间,问她:“可与陛下说了?陛下怎么说?”
  “陛下尚未答复。我一会儿要去长庆宫用午膳,劳烦嬷嬷先唤人替我梳洗打扮。”苍郁答道,掩饰着疲态,装作信心满满的样子。
  沈嬷嬷顿时觉得此事八|九不离十了——不然为何突然邀她去长庆宫用膳?皇帝到后宫用膳是常有的事,却极少召唤后宫诸人前往长庆宫。“我就这去安排。”她喜道。
  “嬷嬷,我是不是该穿得隆重点?”苍郁假作不解地问。
  “那是自然!”沈嬷嬷说道,很是为苍郁的上道感到宽慰,转身便呼喝宫女找来新做的织金锦的裙子。
  一时间,自苍郁入宫后,长信宫前所未有地热闹。
  不多时,依旧被装扮成苍芸的苍郁就被沈嬷嬷推了出来,苍郁很是无语,她原打算多混点时间、饿死那个混蛋皇帝,奈何今日宫女们手脚都特别快。苍郁记住了动作最快也最积极的那一个,决定回头扣她月银。
  
  不说这一世,就是加上一世一起,苍郁也是头一次进长庆宫。
  格局与长信宫差不多,但其中摆设比起长信宫要沉闷些——苍芸爱玩,长信宫中摆着许多奇奇怪怪的小玩意,而在长庆宫中看不到那些东西。
  沈嬷嬷随同苍郁一起来的,却被拦在了正殿之外。赵常侍抱歉地说道:“长庆宫按例是不得随意进入的,陛下只传了娘娘,还请嬷嬷在配殿稍候片刻。”
  沈嬷嬷虽然心急,终归是多年的老人了,便去了配殿等候。苍郁是无她更自在——省得有一双眼睛老盯着自己是不是从里到外都扮成苍芸的样子,自是乐得如此。
  “皇后来得颇迟。”姬杼果然没有先自己吃,神色很是不满。
  苍郁掩去得色,恭敬道:“陛下邀臣妾用膳,臣妾自当好好打扮一番,方不辜负陛下心意。”她微微低下头去,姿态优雅——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是因为头饰太重了,压的。
   混沌之初 长庆宫午膳   苍郁本以为能小胜一筹了,哪知姬杼只是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嗤道:“皇后一点也不似阿芸,莫要再扮成她的样子了,不伦不类。”
  ……
  他要不是皇帝,大夫人沈嬷嬷李嬷嬷一定不挠死他。
  ——不,就算他是皇帝,苍氏未必也不敢挠他。
  此话却正中苍郁心意,她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陛下不喜臣妾这身打扮?”
  “嗯,非常不喜。”姬杼张口就答。
  苍郁大喜:“那臣妾以后不作如此打扮了。”
  许是她的喜色太过明显,姬杼起了疑:“不用作此打扮,皇后很高兴?”
  苍郁赶紧否认:“没有!”
  姬杼狐疑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似乎在衡量她是否可信,苍郁心虚地垂下眼去。
  “其实皇后这般打扮也很好。”他忽而笑道:“照旧便是。”
  苍郁想挠死他。
  但她要那么做,一定会在伸手之前就被镇压了,于是她问了一个纠结了一路的问题:“陛下没有生气?”
  姬杼一脸茫然:“生气什么?”
  他忘性这么大?苍郁咬牙:“臣妾先前说了些不大中听的话。”
  “哦。”他淡淡道:“朕不记得了。皇后说了什么?”
  苍郁才不信他会不记得,前世可没见他记性这么差!
  可她再蠢也不会在这种时候再挑起那个话题,尤其对方一点也不想提起,于是顺水推舟糊弄过去:“臣妾也记得不太清了。不过……陛下为何会想到邀臣妾一同用膳?”
  姬杼一脸不想搭理她的样子:“朕同皇后一同用膳还需理由?”
  说得好像寻常人家的夫妻似的!要不要这么牵强?
  可他不肯说,苍郁也不能掐着他的脖子逼问出来,只好带着满腹怨念望向门外。
  这么诡异,怎么看怎么像鸿门宴呀。
  
  膳食依次送了上来,食不言,因此两人的交谈就此终止。
  两人的菜色完全相同。一旁伺候的是张常侍,一个脸和五官都圆得很福气的老人,他亲自试过每一道菜,才将菜食放在了帝后面前。
  看来没打算用毒。
  皇宫里的膳食自然是不会差的,只是姬杼吃饭极其细嚼慢咽,苍郁也只能跟着慢下来,慢到有种蜗牛爬行之感。到这种程度,再好吃的菜也尝不出味道来了,很是难受。
  吃着吃着苍郁觉得不对劲——几乎全是素菜,这头笼中虎不爱吃荤爱吃素?
  苍郁偷偷瞧着对面的姬杼,见他吃得十分淡定,好似很习惯的样子,便用眼角余光打量了一下四周,并未发现礼佛的迹象。
  不信佛,为何吃素?
  看着垂着眼专注对付饭菜的姬杼,苍郁头一回对他产生了一点点兴趣。
  
  整顿饭就在这样的沉默里结束了。
  
  姬杼有病!
  苍郁坐在辇车上,愤愤不平地想,居然真只是请她去吃饭而已,外带刻薄了她一顿,吃完就说他要小憩片刻,不着痕迹地赶她走。
  虽然不是鸿门宴令她稍松了一口气,可也太诡异了点。姬杼怎么可能毫无目的地做一件事?而且还是一件在后宫里不算寻常的事?
  苍郁想不通,出门又撞上沈嬷嬷满怀期待的脸,顿时想起了另外一桩事。
  她都不信姬杼是真没什么目的,沈嬷嬷就更不会信了,而且一定会急切地问她那件事。
  若是再不给沈嬷嬷一个交代,还不知道会怎么样。连长庆宫都进了,还用了难得一见的午膳,这是多大的荣宠?这种时候都办不好一件事,还能办好什么事呢?
  苍郁看看送她的赵常侍,又看了看沈嬷嬷,张口道:“劳烦赵常侍送孤去长秋宫。”
  绕了一大圈,还是得做一回恶人。
  得罪了就得罪了吧。
  
  到了长秋宫,苍郁下了车,又对赵常侍道:“赵常侍辛苦了,外面太晒,同孤一道进去坐坐吧。”
  赵常侍抬眼看着苍郁,那眼神令她觉得自己完全被看穿。怕他拒绝,苍郁已经想好了要怎么摆出苍芸那般说话从不打折扣的架子,谁知他却毫不犹豫地应了下来:“谢娘娘体恤。”
  元贵妃方才服了药歇下,她身边那位钱姓嬷嬷见皇后又来了,还带着赵常侍,便惶恐不已地要着人去通传。
  赵常侍能在姬杼身边当差那么久,自然是个识得眼色的,知道皇后今日来意不善,见过钱嬷嬷后就托辞去了偏殿歇着;苍郁则带着沈嬷嬷进了正殿。
  苍郁端着茶浅浅啜饮了一口,对钱嬷嬷说道:“说来惭愧,孤入宫这些日,早该担起后宫主事之责,否则贵妃何至于病重至此?嬷嬷是贵妃身边得力之人,想必该知道的事情都知道,这几日便与沈嬷嬷交待一下,也好教贵妃好好养病。”
  事发突然,又无人替她做主,钱嬷嬷一时惊愕,忙陪着笑脸道:“这……有好些事老奴也不是很清楚,不如等贵妃好些了,老奴问清楚了,再一并交与沈嬷嬷?”
  “贵妃病着不能理事,可后宫万事不能落下,难不成还要贵妃带病理事?”沈嬷嬷强势插嘴道。沈嬷嬷虽是笑着说的,可那话明里暗里都是在责问钱嬷嬷,钱嬷嬷脸上有些挂不住,但仍坚持,说道:“那等贵妃醒了,老奴即刻去问。”
  “钱嬷嬷今日是怎么了,怎地这般莽撞?贵妃病着,怎好打扰?还是说,钱嬷嬷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要先行处理掉?”沈嬷嬷是打定了主意早些完事的,哪能容她推脱。
  “老奴不敢!”钱嬷嬷气势上就比沈嬷嬷差一截,应对上差了好几截,顿时就落在了下风。
  苍郁不爱看这种恃强凌弱的戏码,淡淡道:“如此简单一件事,何必麻烦,孤便替贵妃做了这个主罢。孤知道,贵妃担起此责是陛下亲自发的话,若是贸贸然就交托了出去,兴许陛下会责怪。嬷嬷不必担心,孤已于午膳前同陛下说过此事了,一切自有孤担着。”
  若只是苍郁说了这句话,未必能有什么效果;但外面停着的是皇帝的辇车,又有赵常侍跟着过来,若是还不明白发生了些什么,钱嬷嬷这些年也是白混了。
  沈嬷嬷则添了一把火:“娘娘方才在长庆宫与陛下一同用膳,陛下命赵常侍送娘娘过来的,钱嬷嬷大可放心。”
  钱嬷嬷立即惶恐了起来。受邀去长庆宫与皇帝一同用午膳,整个宫里也就先皇后、元贵妃有过这等待遇,元贵妃还是因为救了陛下一命才去得的,这分量自不多言。
  “老奴知道了。”她这才松口:“老奴先将知道的交与沈嬷嬷吧。”
  
  余下的就不关苍郁的事了,任她们去折腾,爱吵吵,爱闹闹,总归到她面前又是一派和平气象。苍郁走出门外,赵常侍已在门口候着——无需让人传唤,好似知晓她会这个时候出来,专门等着她似的,却又低眉顺眼,没有一丝刻意的神态。
  这样的人,就算是为姬杼所信赖,也很难叫人讨厌。
  因为沈嬷嬷不在,苍郁打算自己登上辇车,赵常侍却伸出了手。
  “有些事,娘娘只管吩咐宫人即可。”赵常侍说道。
  苍郁身后随行的宫人便有些不安起来,以为他在责怪自己。一名大宫女便迎了上来,对二人道:“请让小的服侍娘娘上车罢!”
  苍郁却觉得没有这么简单。
  他既然主动伸出了手,何必提到“有些事”,又何必专门说“宫人”。
  是提醒她注意皇后的身份?
  苍郁试图从他面上寻出一些蛛丝马迹,却失望地发现只是徒劳,遂放弃,淡淡道:“多谢常侍提点。”
  
  回长信宫尚有一段路。难得与姬杼身边之人同行,又无沈嬷嬷等人跟着,苍郁便同赵常侍说起了话:“常侍可知陛下为何邀孤用午膳,却又不发一言?”
  她刻意作出随意的样子,好似突然想起来的一般。
  “陛下用膳一向如此,娘娘不必多虑。”赵常侍垂眼回道。
  宫人不可直视主子们,她这么费心,真是表错情了。
  “与先皇后、贵妃也如此?”苍郁却不信。
  “娘娘入宫时日尚浅,久了一定会更了解陛下的。”
  又是个狡猾的,都不正面回答。
  “那依常侍看,陛下今日是满意还是不满意?”苍郁又问。
  “这……小人不敢妄自揣测圣意,还望娘娘恕罪。”赵常侍答得谨慎。
  这人像泥鳅一样滑不留手,问他什么都会回答你,但是任何一句回答都没内容。
  
  到得长信宫,苍郁便让李嬷嬷给了厚重的打赏,本以为他会推却一番才肯接,哪知他直接坦然收下了。
  等他走了,李嬷嬷便开始追问苍郁皇帝与她都说了些什么。
  “陛下说先皇后无人可替代,叫我不要再扮作她的样子。”苍郁小小地歪曲了姬杼的话。
  李嬷嬷便哼道:“娘娘与先皇后确实差了许多。”
  “那……我要不要依着陛下的话,换个打扮?”苍郁试探道。
  “且等我同沈嬷嬷商量一番。”李嬷嬷却不着急应下:“陛下还说了什么?”
  “没有了。”苍郁失望地摇摇头,想起一件事,便问她:“我看陛下不食荤腥,莫非陛下礼佛?”
  “太后生前信佛,一直茹素,陛下是她亲手抚养长大的,不食荤腥有什么奇怪的。此事不曾有人提醒过你?”李嬷嬷奇怪地反问她。
  在苍氏主家那几个月,应当有人告诉过苍郁这些事,可苍郁那时一想到不仅不能嫁给喜欢的人,还要跟无数个女人抢一个男人,听到姬杼的名字就满怀悲愤了,哪里还听得进去他的喜好?此时回想起来,不由得暗恨自己那三个月下来竟没记得丝毫有用的信息。
  “我比较笨,记不住。”苍郁讨好地笑道:“陛下还有哪些喜好,嬷嬷再提点提点我吧。”
   混沌之初 苍森   有常侍通传姬杼夜里要御驾长信宫,宫人们早早地就打扮起苍郁来。一天里苍郁最享受的时刻,就是泡在浴池里的时候——这种时候没人会管她像不像苍芸。
  一天不过吃两顿饭,却要见他三次,想想就累得慌。
  苍郁趴在浴池边沿昏昏欲睡,想起前世一些零零碎碎的事情。
  
  前世的记忆里与姬杼相关的很少——她对姬杼没什么好感,姬杼也讨厌她,两人若是能不在一起,定然离得远远的,仅有的记忆也只与疼痛和苦涩的药有关。
  入宫一年仍无身孕,苍氏紧张起来,令她每天都喝助孕的药物,还查了她的信期,每到最适合受孕的日子就让她无论如何也要把姬杼留下来。
  姬杼有个好也不好的习惯,就是雨露均沾,若非苍郁侍寝的日子,他几乎不会踏入长信宫半步。为了让他在初一十五以外的日子留在长信宫,撒娇装病等各种借口苍郁都不知用了多少遍。
  可即使这样,几年下来,苍郁仍然没能怀孕。
  苍氏起了疑,将她身边的物事全都查了一遍,可什么也没查出来。倒是苍郁觉得那助孕药没以前那么难喝了。好在几个月后苍郁就有了喜讯,也不用再喝那种药。
  苍氏喜不自胜,苍郁也松了一口气——有了孩子就是有了依仗,终于不用再勉强自己去和不爱的人在一起。可同时她也疑惑着,这么多年一直没有消息,怎么突然就有了?
  左思右想,她不由得将目光放在了那碗助孕药上。
  
  那个时候,苍森已从梧州回来了。苍郁进宫前,他被派去了梧州;苍郁进宫两年后他才回到京城。苍森是个坐不住的人,喜好游山玩水,整日里东奔西走。每次从外地回来,他都会捎一些当地的特产给她,得知苍郁有孕,还送了许多好玩的物事进宫。其中有好些精巧的西洋小玩意,苍郁十分喜欢。
  整个苍氏,苍郁只敢相信苍森一个人,入宫后仅有的开怀时刻也都是苍森在的时候。
  苍郁认识苍森时父亲还未过世。苍森是主家二爷的孩子,二爷过世早,大爷就收养了他。苍氏主家的孩子都不是善茬,苍森不是在京城长大的,他们便自动将苍森归在了异类之列,喜好捉弄苍森。苍森并不是个惯于被欺负的人,每次都会反抗,但每次都会被揍得很惨。
  一对多总归是吃亏的,苍森这种公子哥又并没有从小练就强健的身体和高超的武艺。
  苍郁随阿爹去向主家大爷拜年时遇到了他。
  彼时苍森正躲在小巷的狭缝里,避开那些小厮的搜寻,险些就要被他们发现了。苍郁看见狭缝里藏了一个人,后面又有大孩子向这边跑,虽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苍森满脸的伤很可怜,就拉住父亲不肯走,一屁股坐在地上,堵住苍森的藏身之处,大声哭闹着要刚才看到的糖画。
  父亲一向很宠苍郁,但很少给她吃糖,怕她吃坏牙齿。他费尽心思劝苍郁,苍郁哪里会听,不给就不走了。
  她嗓门大,没一会儿身边便聚集起一些不明真相的路人。那些小厮路过这里,发现只是一个小孩在哭闹,就绕着路走了。
  父亲拗不过苍郁,果真去买糖画了,让女儿站在原地等她。苍郁等父亲和主家的小厮都跑远了,才从地上爬了起来,弯下腰去,对苍森说道:“出来吧,他们走远啦。”
  苍森的样子十分狼狈,左边脸肿起来了,头发乱七八糟,衣服上还有血迹。
  “不用谢我,阿爹说见人有难应该拔刀相助。”苍郁没等他说话,又很是得意地说道。她脸上眼泪都还没干,看起来很滑稽。
  “爱哭鬼,谁要你帮。”苍森看她虽然整洁但明显贫穷的衣着,心里虽然知道该谢她,可话从嘴里说出来就是另外一种味道了。
  “你脸上好脏,擦擦吧。”苍郁不在乎,家里人都说她是爱哭鬼,可谁也看不出她是假哭。她拿出母亲新绣的帕子递过去:“快擦,我阿爹马上就会回来啦,擦完了要还给我。”
  那帕子一角绣着小兔子,还熏过香,很好闻。
  那香气很熟悉,令苍森想起了母亲。他一把抓过帕子,推开苍郁就跑。
  “帕子要还给我呀!”苍郁在他身后着急地大喊。
  
  一年以后,苍森在主家大宅里再次遇到了她。这一次他不像以前那样狼狈了,干干净净地站在院子里,和其他苍氏少爷一样。
  苍郁没认出他来——她在记住人的面相这项事情上,一向不大有天赋,何况苍森当时脸肿成那样。
  可苍森认出了她,她瘦瘦小小的,和去年没什么差别。苍郁的父亲去里面祭祖了,苍郁是女孩子不能进,只能呆在外面的院子里。
  “喂,你还记得我吗?”苍森很不客气。
  苍郁疑惑地看着面前这个打扮光鲜的苍氏少爷,摇摇头:“不记得,我认识你吗?”
  “去年这个时候,桥园巷子。”苍森自是想不到她会不记得自己的,不得不提醒自己。
  他一提起一年前那桩事,苍郁就记起来了,追着他要帕子:“就是你啊!因为你,我被阿娘揍了一顿呢!快把帕子还给我!”
  “帕子我弄丢了,这个赔给你吧。”苍森拿出一个玉坠子送给她:“你可以挂在脖子上。”
  那是个玉兔坠子,十分娇憨可爱,苍郁一看就喜欢上了,便收下了,道:“我原谅你了,你叫什么名字?”
  “苍森,你呢?”
  “苍郁。”
  
  苍郁小时候很粗心,那坠子还没回家就弄丢了。第二年拜年时她记着这件事,想找苍森道歉,可看着面前高出她一个头的公子哥,愣是没认出来他就是苍森。
  “你认识苍森吗?”她对苍森说。
  苍森:“……我就是!我有这么难认?你怎么每次都认不出来?”
  苍郁盯着他一顿猛瞧,尴尬地笑笑:“你和小时候长得不一样了……”
  苍森怒了:“你眼睛是不是不太好,我哪里和之前长得不一样了?”
  苍郁狗腿了:“比以前更英武了。”
  苍森这才释怀:“大家都这么说。”
  
  后来苍郁父亲过世,不能再带她去主家,两人便有数年未再见面。直到苍森十五岁,开始掌管他父亲留下的产业,才又找到了苍郁。
  苍森曾提出要帮苍郁母女置一个小院子,并保证他们二人的生活;但苍郁的母亲七娘子拒绝了。于是苍森提出只在年节时送一些礼物过来,又说了小时候的事,七娘子才勉强应下。
  在被苍氏主家送进宫前,苍郁曾试图找苍森,让他替自己求求情。可苍森早已去了梧州,没有人告诉她他去了哪里。
  为此苍森十分愧疚。从梧州回来后,他入宫求见,并应承苍郁无论什么时候需要他,他都一定尽力补偿。
  
  苍氏不让苍郁与旁人接触,苍郁又不信任苍氏,碰到事情了实在没有其他人可以商量,就将自己的怀疑告诉了苍森。
  苍森让她不要惊动任何人,包括两位嬷嬷,答应替她暗中查访。一个月后他沉重地告诉苍郁,从前她喝的助孕药,其实一直是避子汤,那服药配得巧妙,连沈嬷嬷也没有察觉到任何异常。
  他说查不到是谁做的。
  那个孩子没能保住,三个月不到苍郁就小产了。她躺在贵妃榻上玩着苍森送来的西洋钟,有一只小鸟会从钟里出来,鸣叫数声。她一直在流血,太医嘱咐她好生躺着,不可以到处乱走。
  小鸟的鸣叫声很好听,仿佛真的鸟一样,苍郁正玩得开心,腹部突然一阵剧痛。
  太医说她体质寒凉才会小产;苍郁连太医也不敢信了,央着苍森偷偷带了宫外的大夫入宫,那大夫告诉她,由于长期服用避子药,她这辈子想要一个孩子都难了,便是有孕也会再次小产。
  苍郁那时只觉整个世界在她眼前散成了灰烬。她失去了自由,失去了母亲,只为了一个孩子,可她这辈子也不能有孩子了。
  绝望的苍郁开始自残,被沈嬷嬷发现了异常,禀告给了大夫人。大夫人随之发现了苍森暗中帮苍郁的事,不许他再进宫。
  直到死,苍郁再也没见过苍森。
  
  整个宫里,做了事却能令苍氏查不出来,又能串通太医欺骗她的,还能有谁呢?
  最不希望她诞下孩子的,又是谁呢?
  可是,他究竟是怎样在苍氏的重重严防之下,将助孕药换成了避子药?谁是他的内线?
  苍郁细细地思考着。这一世她是想和他合作,可不代表要将自己随时暴露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沈嬷嬷和李嬷嬷?她们把控着整个长信宫,若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她们二人最有可能,可她们也是苍氏多年忠仆。
  其他人?说来惭愧,她连别人的名字也记不住。
  无论如何,得先防着姬杼,至少不要乱喝药。
  
  “陛下,不早了。”赵常侍看看外面星光璀璨的夜空,提醒仍埋头在案上的姬杼。
  “什么时辰了?”姬杼搁下笔,伸出手,一旁的张常侍立即替他捏拿手臂。
  “戌正了。”赵常侍道。
  “朕不想去。”姬杼眯着眼,靠在身后的软垫上:“那个女人虚伪又造作,一会儿哭一会儿阴阳怪气,不知哪句话能信,朕哪有时间顾着这种人?你去一趟长信宫,就说朕忙着,今夜不去了。”
  “可陛下不去不行啊。”赵常侍苦口婆心地劝他:“苍氏越发大胆,陛下如今却正得用他们,不能撕破了脸皮。”
  赵常侍心里清楚,姬杼哪能不知道这个道理,只是随口说说罢了。
  姬杼冷笑道:“宫里宫外都要伸手,这苍氏当真把朕的天下当成自家的。——阿青,那个女人,你觉得如何,可信否?”
  “可信不可信,总能用得上,只是……恕小的直言,娘娘此人行事莽撞,若陛下需要在苍氏中寻找一个帮手,她并不是好的人选。”赵常侍答道。
  “确实莽撞,但未必不能用。依据阿忆打听到的消息,她的身世是真的,只怕对苍氏果真心怀怨恨。如今苍氏将宝押在她身上,大事不能用,小事尚有利用价值。只是她不知从哪里知晓了贵妃那件事乃是朕的安排。若只有她知道便罢,可若是苍氏也知道,那就成了一桩□□烦。朕身边的人,你们用的人,就该好好清洗一番了。”
  赵常侍大惊。那件事做得十分隐秘,不该留着的人也全都不会再出声了,怎地一个刚进宫不久的小姑娘会知道真相?他沉声道:“小的即刻着人去查探是谁漏了消息。”
  “三日之内,朕要知道结果。”姬杼淡淡道。
  三天?赵常侍原想说时间略紧,然而他尚未开口,姬杼斜瞥过来,又只好将请求放宽期限的话咽了回去。
  陛下说要三天完成,若是完不成,他也不必回来覆命了。
  陛下的命令从不打折扣。
  何况如果他们的人里真的藏有苍氏的眼线,不止陛下危险,他们一样逃不掉。无论是为了陛下还是为了自己,都该早些解决这个麻烦。
   混沌之初 杀意(捉虫子)   “娘娘为何不肯穿我准备好的衣物?”李嬷嬷怒气冲冲地闯进东次间,苍郁身着里衣坐在凳子上,正与伺候她更衣的宫女僵持着。
  “嬷嬷不是想让我获得陛下的宠爱吗?陛下说不喜欢我打扮成先皇后的样子,难道我要故意惹他讨厌?”苍郁怯怯地说。
  “娘娘莫要忘了,娘娘只不过是长得与先皇后相似,习性差得太远,若是与先皇后一点相似之处都没有,陛下又怎么可能会喜欢?娘娘先前那般惹陛下不高兴,陛下一定是气话。”李嬷嬷命令那一干宫女:“还不快服侍娘娘更衣!”
  “嬷嬷没有看到当时陛下的模样,那绝不会是气话。”苍郁道:“嬷嬷不如信我一次?我知道自己先前太胡闹了,惹得陛下不高兴;但如今我想通了,我继续胡闹下去,对阿娘也没有好处。”
  “不行。”李嬷嬷一口拒绝:“你懂得什么?你一个小丫头片子,怎么可能知道男人真正的心意呢?陛下说讨厌,说不定是心里还想着先皇后,不愿意现在接受你罢了。你也不想想你原先的样子,就凭你怎么可能得到陛下宠爱?陛下根本就不会看你一眼!陛下说讨厌,至少他已经留意到你了,日子久了,讨厌也可以变成喜欢。”
  我才不是小丫头片子,我也有人喜欢的啊……苍郁心里默默地想。
  不敢锋芒太露,苍郁不得不屈服于李嬷嬷的淫|威之下,依旧扮成苍芸的样子。
  
  姬杼这一次来得比平时早。苍郁一看他的脸就知道他又开始装了,因为他脸上又挂着前世熟悉的那种笑。那种笑会让人觉得自己对他而言是独一无二的存在,绝不会防备。
  她是真正经历血和泪的经验,才知道残酷的真相。
  等旁人都退出去了,苍郁便对犹自微笑的姬杼说道:“陛下若是不想笑,还是别笑的好,陛下憋得难受,臣妾看得也难受。”
  她想通了,她一直揣测着他的反应,陷自己于被动地位,反而更捉摸不透他在想什么。不如她主动些,利用对他有限的了解,让他措手不及。
  她早就该如此,只是前世软弱惯了,忘记去冷静地思考究竟应该怎么做。
  “皇后这是怪朕不肯信你,恼了?”姬杼的笑容没有丝毫裂痕。
  “臣妾哪有资格恼陛下?”苍郁道:“只是觉得这样很可悲。臣妾不想做另一个苍芸,可是拿陛下当幌子都没用;陛下不喜臣妾,却还得勉强自己对臣妾笑。有苍氏在,只要臣妾活着,这样的日子就得一直过下去。进宫区区数月,臣妾已觉得比一生还漫长,陛下大约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吧?”
  “皇后怪朕冷落你?”姬杼又问。
  “陛下若肯冷落臣妾,臣妾这一辈子都感谢陛下。”苍郁笑道。
  “朕怎会舍得冷落皇后这么特殊的女子呢?敢对着朕说心里有人,又敢坦然承认自己糊弄朕,当着朕的面这么不怕死的人,皇后还是头一个。”
  这话真诱人,可苍郁绝不会信。换作别人大约会又惊又喜吧?所以他以为随口说几句就能糊弄所有人。
  “陛下的话,臣妾一句也不信,因为陛下的眼睛告诉臣妾,陛下在骗人。”苍郁信口胡说。
  姬杼眼含忧郁:“朕无法想象,皇后对朕竟然如此不信任。”
  苍郁几乎要被他逗笑了,姬杼还真是什么话都敢说。一个上午冷淡地弃她而去、中午邀她进膳还冷嘲热讽的人,晚上说喜欢她?
  小孩子的脸也没有变得这样快的。
  “陛下很想让臣妾信任您?”她故意问。
  “朕以为,今日的午膳已足够令皇后明白朕的心意。”姬杼深情说道:“并不是任何女人都能踏进长庆宫。”
  “那陛下可愿意为臣妾做些事?臣妾曾听说,一个男人若是喜欢上一个女人,是愿意为她做任何事的。”
  姬杼奇道:“皇后今日数次提到希望朕允你一件事,究竟有什么事不得不让朕帮忙?”
  “让臣妾在阿娘坟前上一炷香。”苍郁恳求道:“阿娘冤死,苍氏怕臣妾不听话,一直瞒着臣妾。若是让他们知道我已知晓真相,只怕臣妾也没有活路。臣妾年幼失怙,与阿娘相依为命,不能尽孝膝前已是不孝,若是能在阿娘坟前上一炷香,也算了了这一世缘分。”
  姬杼面有豫色:“皇后如何知道生母身故的消息?莫不是有人蓄意污蔑苍氏,欺骗了皇后罢?”
  “陛下不愿意帮臣妾就算了。”苍郁道:“至于是谁告诉臣妾的,恕臣妾不能说。”
  姬杼为难道:“朕不是不愿帮皇后。只是苍氏的为人朕信得过,若是如此为富不仁,何至于蒙恩至今?何况皇后既然已认了崔氏为母,理当听从母亲的话。处于朕的位置,便是喜欢一个女人,也不能随心所欲。”
  说白了,就是不信她。
  “原来陛下的喜欢,不过如此。”苍郁脸上露出失望的神色。
  姬杼很坚决:“除此之外,俱可以商量。”
  “陛下是怕西南叛乱,得罪了苍氏,无人可用么?”苍郁冷笑:“除此之外,臣妾并无他事要求陛下。”
  前一世的这个时候,西南大旱,官府却不放粮,一时间饿死的人不知凡几,一批不怕死的人就聚集起来造了反。西南总督怕丢了官位,不敢上报,捂了好几个月,直到西南一半以上城镇被攻陷才上报朝廷。
  距离西南最近的是苍氏的辖地,若是苍氏肯出兵,自然是最好;若是调派其他人,姬杼还得防着苍氏暗中搞鬼,削弱其他氏族的兵力。
  这种事先皇在位时苍氏就干过,大家心知肚明,可谁也没证据,拿苍氏无法。
  姬杼的脸色顿时冰冷下来:“后宫不得议政,谁将此事说与皇后听了?”
  苍郁笑笑,捏着嗓子,学着李嬷嬷的语调:“若是陛下纵容着元贵妃不归权,我就向大夫人告状,这西南的事就让他姬氏焦头烂额去吧,看他还敢不敢让人欺辱苍氏。”
  李嬷嬷说话带口音,苍郁活了两世对此无比熟悉,模仿起来惟妙惟肖,姬杼一听就能明白。
  薄唇抿成冷硬的线条,眼中仿佛凝着暴风雪,寒意凌人——姬杼忽地出手掐住苍郁的脖子,力道极大,苍郁险些喘不过气来。
  只听他恶狠狠地说:“皇后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在朕面前抹黑苍氏?苍氏之忠心,天下皆知。皇后背后究竟是什么人?有什么目的?”
  苍郁只觉呼吸都困难,她抓挠着姬杼掐着自己脖子的手,并试图拿脚踹他。但两人身材与气力都相差巨大,她的挣扎对姬杼根本一点作用也没有。
  姬杼看着瘦弱文气,没想到这么野蛮!
  “放……开我……”苍郁尖叫:“救……救命啊——”。先前的话她都说得十分小声,隔着重重帘子和门,外面的人想偷听也不听不清;此时她放开了声音,外面的人立即就听到了。
  “陛下,娘娘,可有事吩咐?”他们不敢贸然闯进去,赵常侍大声问道。
  姬杼根本不理会他们,苍郁想再喊,姬杼却加了力气,令她无法出声。
  “苍氏若是知道皇后说了什么,皇后以为自己能活命吗?”姬杼冷笑,手松开一些:“皇后继续求救吧。”
  “陛下……不可……食荤腥……否则将有……性命危险……”苍郁低低出声,努力抗争着喉间的痛苦,使出杀手锏。
  
  苍郁在浴池间昏昏欲睡时,想起了一件事。
  先太后信佛,自她故去后,姬杼每年总有几天要为她去白马寺敬香。苍郁被查出有孕在身后,为了保胎,也曾请了圣旨出宫亲往白马寺。
  因着姬杼的缘故,白马寺的斋饭十分有名气,苍郁身为皇后,自然不能错过。
  白马寺的僧人为她准备了姬杼爱吃的几样菜,还特意告诉她那几道菜除了陛下,从未为他人享用过。
  苍郁将信将疑地吃了些,却险些胆汁都吐出来了——虽是素食,却全做成了肉食的味道,怀孕的苍郁只觉得腻味。
  前世的她粗心大意没放在心上,回宫就忘了;这一世却联想起其他的事来。
  未进宫时,巷子里有个大户人家,出手很是大方,苍郁曾为他家做过绣活。某日送绣好的花样过去,行至偏门,却见着里头出来两个人,用一卷破席子抬着一具尸体出来。
  这种大户人家,打死一两个下人是常有的事,苍郁暗暗祈祷祝愿这个可怜人下一世能有好日子,便进了宅子里去。
  花样是那家的夫人要的,验货的人却迟迟不至,苍郁还有别的活忙着,便央偏门上的门房老头替她去里面问一声。
  “谁现在有空看花样呐。”门房老头道:“今天一个不长眼的丫鬟买了鸡腿给少爷吃,现下少爷是死是活还不知道呢,都忙着找大夫救人了。”
  “那鸡腿里有人下毒?”苍郁大骇。
  “怎么会是下毒呢?谁不要命了敢下毒?”门房老头眼睛瞪得极大:“小少爷是不能吃荤,一吃就要命,上上下下都知道!偏这个新来的一心讨好少爷不信邪,这下可好,被打死就算了,害死小少爷就是罪过了!”
  姬杼并非不喜吃肉,却只吃素,苍郁肯定他定是不能食荤腥,却借着先太后的幌子说惯于吃素。
  
  话刚落音,姬杼眼中寒意更盛,手指也愈加收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