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不过一个女人(一) 剑眉星目,鼻若悬胆,面如冠玉……所有可以用来形容男子好看的词,都适用于唐敬言。即便已然成亲三载,柳欣妍依旧经常望着自家夫君入痴。 大约她的目光太过灼灼,本来伏案的男子转过了头,清冷的眉目之间带着股子难掩的戾气,旁人面上恭恭敬敬地称呼他一声‘唐同知’,背地里都叫他‘唐阎王’。 “夫君,你在书房里头已经待了一个下午了,休息一会儿,喝点酸梅汤去去暑气。我在井里吊了好些时辰了,应该够凉了。” “先放着吧。” “放什么呀,再放又热了,那我就白把它吊井里了。”盯着他把一碗酸梅汤喝下,柳欣妍期期艾艾地开了口。 “夫君,如果妾身有了身孕,你是喜欢男孩,还是女孩?”这个问题,柳欣妍问过很多次,却从没有一次如这次一般迫切地想要知道答案。 “皆可。”在她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终于开了口,口气一如既往的冷淡。 “这算什么答案?不行,一定要挑一个。”最近他待她又更好了些,柳欣妍承认,自己有些恃宠而骄。但他是她的夫君,是她腹中孩子的亲爹,难道不该宠他们吗? “女……男孩吧。”那个‘女’字,唐敬言说得极轻,轻得即便柳欣妍靠在他怀里,依旧没有能听到。 “夫君你原来也和……他一样,重男轻女啊?”‘爹’这个词,柳欣妍已经有太久太久不曾叫起,当然,其实也很久没有想起了,在她失了娘亲又失了弟弟之后。 撇开那个已经离她很久的人,柳欣妍在唐敬言肩头蹭了蹭,搭在腹部的右手轻轻滑动了两下,“那万一,我生不出儿子怎么办?夫君你会纳妾吗?” “不会。” 柳欣妍嘴角的笑容里满是甜蜜,“夫君我会努力的。”如果一胎生不出儿子,那就再生一个,反正……夫君那么有本事,肯定是能养得起他们的。 一声惊雷,将柳欣妍从梦中惊醒。四周依旧和她入睡之前一般,阴冷、黑暗,被关在这样的地方,看不到日升日落,柳欣妍没法判断时间。 她唯一能判断时间的依据,是那些从门上的小窗户里头递进来的饭,应该是一天两次。前头几天还有些菜,这两天便只剩下白饭了,大约是时间拖得太长,关着她的人已然没了耐性。 “别怕,你爹一定会来救我们的。”很小声的,柳欣妍摸着肚子说道,与其说是安慰才刚怀上不久的孩子,不如说是安慰她自己。 黑暗很容易让人滋生恐惧,在一片黑暗之中待得久了,就会让人产生一种错觉,一种被全世界背弃了的错觉。 “你爹一定会来接我们的。”第一天的时候,柳欣妍的语气带着十分的笃定,随着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柳欣妍开始替唐敬言找借口,指挥使又交给他很重要的差事了,他不在京城里头。把她抓来的人,要他用自己的命换她的,他在想更周全的法子救她…… 唯一不敢想的,是他不要她了。他怎么可能不要她呢?他对其他人都那么坏,人人都在背后骂他,恨不得他早点死,他只待她一个人好,好到所有人都说她会狐媚之术。 不,他不会不要她的,她还没告诉他,她终于怀上他们的孩子了。 伴随着‘吱呀’一声,柳欣妍不适地闭上了眼睛,因为那久违的光亮,正如她所猜测的一样,她此刻应该是被困在一个地窖之类的地方,因为明明处于夏日之中,这儿并不透风,她却也从未觉得热。 “灯下看美人,越看越有味道,不愧是唐同知的夫人,这长的就是和别的女人不一样哈。” 那语气之中的轻佻和不尊重,让柳欣妍忍着不适睁开了眼,太久没有见光了,即便只是一盏油灯,依旧让柳欣妍不由自主地流了泪。 都说女人是水做的,这话不假,本来不过是不受控制而流下的眼泪,这会儿却止也止不住,作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她怎么能不害怕呢? 但她一直忍着没哭,是因为敬言说过,眼泪是最没用的东西,它除了向旁人揭示你内心的软弱之外,一点用处都没有。这会儿……她也不该哭。 柳欣妍咬着牙狠狠擦掉了依旧不停下落的眼泪,状似平静地抬起了头,“你们既然知道我是谁,怎么有胆子把我困在此处这么多天?难道没有听说过我夫君的手段吗?”自己没有本事的话,大可以狐假虎威,这话,也是敬言说的。 “哟,刚才还哭得挺可怜的,我这心都有些被同知夫人您哭软了,这才哪跟哪儿呢,您这就开始硬气起来了。这么看来,确实是和唐同知一样,冥顽不化呢!大哥,您说是不是?”最后那句话,那语气之中,谄媚至极。 “爷让咱们过来是办正事的,就你废话多,看了几天书,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是吧?” “不敢不敢,我这不是……怜惜一下美人嘛,谁知道美人不肯领情。同知夫人,我这也是奉命行事,您多担待点儿吧!” 不太明亮的光线衬得他的面容十分地狰狞可怖,但柳欣妍更怕的,是他手里那柄看着就很锋利的短刀,她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退,直到背贴住冰冷的石壁,毫无空隙,退无可退,“我夫君睚眦必报,你们……” 那人冷嗤了一声,伸手就往柳欣妍探去,柳欣妍下意识地将双手护在肚腹之间,他却只拉住了她的手,在她挣扎之间,他扯着她的胳膊将她拉倒在地,而后一脚踩住了她的手掌,一脚制住了她反抗的动作,明明只是几个再简单不过的动作,却让柳欣妍明白了什么是男女之间的差异。 但她不能坐以待毙,柳欣妍奋力挣扎间,只听他阴测测地道,“你再踢一下,我就敲断你的腿。” “大哥,切哪个?”柳欣妍才刚停下动作,听到他十分随意地问道,就好像在问今天午膳是吃鸡还是吃鱼一样。“我瞧着她这手指也没有太大特点,不然……把整个手掌都给砍了?” “不要,不要!”柳欣妍此刻,除了摇头之外,别的什么都再做不了了。 “先切个小拇指吧,唐同知要是认不出,下一回就给他送无名指,一根一根送过去,让他慢慢拼起来,不是更有意思吗?” 正文 第二章 不过一个女人(二) “夫君,疼。”柳欣妍把食指伸到了唐敬言跟前,让他看她手上的针眼。 唐敬言随意撇了一眼,有些失笑,“在哪儿呢?”然后伸手就要去抓柳欣妍的手指。 上一回也是差不多的情况,柳欣妍还以为唐敬言会给她吹一下或者舔一口呢,结果他拉过她的手指就是一挤。 本来已经看不出的针眼顿时又被挤出了一小滴血,然后他一边看着她龇牙咧嘴,一边从怀里掏了一个瓷瓶出来,单手拔开瓶塞,往她手指上撒了点儿,明明不过是一个针尖大的伤处,却让她火拉拉地疼了起来。 都说做梦的时候是感受不到疼痛的,但柳欣妍只觉得好疼好疼,那疼……不像是只扎了一个浅浅的针眼,反而更像是,手指断掉了一般。 手指……断了?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柳欣妍睁开了眼睛,十指连心,在她的左手小指被砍掉的时候,她疼晕了过去,但那种难以言喻的疼痛注定她即便昏了,也昏不了太久。 她娘在世的时候常常说,说她是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因为她见不得血,一见就晕。 厨房里头好些活,杀鱼、给鸡鸭放血……她都是做不了的,不是自己的血,她都能晕,更不要说现在了。 但或许实在是太疼了吧,即便狰狞的伤处还在往外渗血,柳欣妍却仅仅只是觉得眼前发黑。 那伤处太可怕,柳欣妍不敢细看,她别开了眼睛,颤抖着用右手将里衣撕下一条,得亏了……夫君让人给她做的衣裳,不论内外都是用的上好的布料,不但轻柔透气,还特别容易撕坏。本想就用那布条将断口裹上,装作它并不存在,但她突然想了起来,她没有药。 没有药的时候,要怎么让伤口止血呢?如果是在山林里,那么可以找找止血的药材,嚼烂了敷在伤口上,至于现在……柳欣妍的目光落在了那盏没有被带走的油灯上。 “嗯……”闷哼到眼前模糊,柳欣妍更紧地咬住了嘴里的裙摆,周围弥漫着烤肉的香味和焦糊味,她抖着手,将刚才备好的布条尽量快地缠在了刚刚‘处理’过的伤处。 良久之后,她才缓缓吐出了已经沾了血的裙摆,舌头没事,嘴唇好像伤了。 那盏油灯之所以没有被带走,是因为灯芯已经不长了,灯油也所剩无几,柳欣妍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看它渐渐黯淡,忽闪了几下之后,石室之内重新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于黑暗之中,柳欣妍慢慢地蜷缩起了身子,片刻之后,传来了她的低声喃喃,“敬言,你会来……接我的吧?” …… “大人,有人在门口放了这个。” 那是一个外观看着十分华丽的锦盒,这样的锦盒,里头装着的向来是金镯子、金钗或者玉坠之类很值钱的首饰。 但不论是唐敬言还是林枫,都闻到了淡淡的血腥气息。 “打开!”唐敬言的声音很冷。 林枫将盒子放于一旁的案桌之上,人站到几步之外,背对着盒身,用剑尖将锦盒挑开。 锦盒打开的瞬间,那股子淡淡的血腥气息突然浓烈了一些,站得更近的林枫看见锦盒之中摆放着的那截纤细白皙的手指,眸色骤变。 “……是夫人?他们怎么敢!大人,咱们去把夫人救出来吧,夫人已经被关了十天了,除了那些人,再没有别的人去接触过夫人。” “出去!” “大人。” “出去!不要让我说第三遍。” 唐敬言说话从来不说第三遍,或者有,但没人能活着听到他说的‘第三遍’。 林枫出去之后,唐敬言慢慢起身,走到了案桌边上。断指处的鲜血已经不再鲜红,呈现出了淡淡的黑紫色。除了血腥味外,他还闻到了一种淡淡的香气,确实……是她的手指。于三载之中,曾无数次穿梭于他发间的手指。 “夫君。”耳边好似传来了她娇憨的叫声,唐敬言狭长的眸中猛地掀起一阵波澜,很快,在开合之间,又归于平静。他是唐敬言,敬言为警。唐警,从来不允许自己有弱点。 …… “大哥,你说唐敬言他到底在不在府里啊?府里那个该不会是他的替身吧?不是听说他特疼爱他夫人的吗?咱们信也写了,手指也送了,等了半天了,怎么还是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呢?” “权势和女人,如果让你选,你会选哪一个?”被称作‘大哥’的不答反问。 “我?嘿嘿,当然选权势啊,有权有势了之后,还怕没有女人吗?” “显然,他的选择和你一样。”从日升等到日落,两人守在唐府门前,却没有等到唐敬言的肯定回答。 锦衣卫出来的人,向来不留活口。因为只有死人,才能让他们放心。如果唐敬言已经做出了选择的话,那么柳欣妍就只能一死了。不然,这十天的等待就成了一场笑话了。 柳欣妍还没有从断指的疼痛里头缓过来,这段日子鲜少开合的门又再度被打开。听到开门声,柳欣妍下意识地哆嗦了下,蜷缩起了身体。 火折子的光先亮了起来,然后是火把。柳欣妍这才发现,原来这间屋子里头是有火把的。 “小美人,嘿嘿,又见面了。”这次来的,只有那个砍断了她手指的猥琐男子。如果说上一次,他的色心还算有所收敛的话,那么这一次,他心中所想,完全表露在了脸上。 和唐敬言成亲三年,很多事,柳欣妍都是知道的。 比如,有本事和唐敬言一争高低的人,都会明刀明枪地和他干,但唐敬言太厉害了,能赢他的人几乎没有,输给他的人却真不少,那些没有本事赢唐敬言,甚至没有勇气站在他跟前却暗地里不服他的人,所能想出的羞辱他的法子,无非是动他的女人。 身在锦衣卫,太多人抱着太多复杂的目的送女人给唐敬言。唐敬言当年也是荒唐过的,几乎是来者不拒,然后……那些女子不论是真心还是假意,都是不得善终的。 现在……终于还是轮到她了吗? 唐敬言说过,她是不同的。因为只有她,冠上了他的姓,唐夫人。 柳欣妍笑了起来,那笑容虽淡,却已然难掩她的倾城之色。看到这个笑容,那男子的眼睛都发直了。 “小美人,只要你好好伺候我,伺候的好了,也许我这一不忍心,就放你一条生路了。” 也许?柳欣妍很自然地将垂落在眼前遮挡住视线的头发别在了耳后,露出白皙的脸颊,纤长白皙的手指缓缓下滑,落到了脖颈间,稍作停留之后,收回了手。 须臾,那个男子已经重新架好了火把,拿着一条绳子就冲着柳欣妍走了过来,“你乖乖的,别挣扎,不然……我可是不介意死活的哦。” “别!不要!你别过来!我不能对不起我夫君!”看着他一步一步走进,柳欣妍抓紧了自己的领口,脸上满是恐惧之色。 “他都不管你死活了,你还替他守什么身啊?来,陪小爷快活快活。” “我不想死。如果……如果我不反抗的话,你真的能不杀我吗?” “那就要看,你伺候得怎么样了。” “希望你说话算话。”柳欣妍垂眸沉思了片刻,伸手开始解开自己领口的盘扣,随着盘扣一一解开,莹润如玉的肌肤缓缓而现,待精致的锁骨露出,那男子把手中的绳子往边上一丢,边靠近边开始解腰带。 正文 第三章 不过一个女人(三) “摸到了吗?盯准这个位置,用力地往下扎,只要扎中了,神仙都救不了。” 一下又一下,柳欣妍的手不停地起落,周遭是浓郁的血腥气息,令人作呕,却又出奇地让她安心。 神仙也救不了,救不了。 脸上被喷溅到的血迹随着泪水一道留下,形成了一道道红色的痕迹。多稀奇,怕见血的她,也学会了杀人了。 “夫人,是我。” 感觉到有人靠近,柳欣妍挥舞着手中的‘凶器’朝那人扎去,却反被人制住了手腕,然后……她听到了熟悉的男声。 “林枫?” “是属下,属下来迟了。” 柳欣妍想要笑,但试了几次,都没法笑出来,反而是泪水,止不住地往下落。 没关系的,迟到总比不到好。 “带我去见他。” “夫人,请恕属下失礼。”被林枫拦腰抱起来的时候,柳欣妍感觉到了温暖,眼睛却止不住地想要阖上。想见他,但是好累啊。 “夫人?”林枫一直以为,柳欣妍身上全是那个男子的血,直到他的裤子和鞋子渐渐被血水打湿的时候,他才猛地反应过来,夫人虽然杀了那人,但也受了重伤。如果不是重伤的话,是不会有这样多的血的,就好像浑身的血都会在片刻之内流光一般。 听到林枫叫她,柳欣妍挣扎着睁开了眼,她的脸上已然没有了血色,脸色和唇色都是惨白惨白的,林枫只听她轻轻地问道,“到家了吗?” “尚未。夫人您伤到哪里了?属下先去找个大夫给您治伤。” 柳欣妍的手一直搭在刀绞一般的腹部,捅第一下的时候,她没有经验,被突然喷出的血吓了一跳,小腹被他狠狠踢了一脚,很疼很疼…… “别告诉他。”比起从未得到,得到之后再失去更加痛苦。他从前已经过得那么不好,孩子的事,就不说了吧。 成亲三年,却连个喜信都没有,所有人都以为柳欣妍是怀不上孩子的。是以林枫愣怔了半响,也没有能明白柳欣妍说的是什么意思。 直到大夫摇着头道,“腹部受到重创,孩子没了,失血太多,那位夫人只怕也……”林枫才知道,夫人让他瞒着大人的究竟是什么。 “大夫说,夫人熬不过今晚。”说这话的时候,林枫的眼睛是红的。 “去领罚。” “是!”因为去救夫人,不是大人的吩咐,是他的自作主张,他总以为,大人待夫人是不同的,待一个人好一天两天是可以装出来的,但是三年,怎么能都是虚情假意呢? 往前走了两步,林枫的步子顿住,转过了身,“夫人不让说,但属下觉得,大人您应当知晓,夫人此前,有了身孕。” 即便自入锦衣卫之后,便该视人命为草芥,但林枫此刻就是觉得难受,难受得不得了。他们的不作为,葬送的是两条人命。本来这一切都不会发生的。 柳欣妍是在半夜里醒来的,只觉嘴里有些泛苦。她第一眼瞧见的,是坐在窗边的唐敬言。在她睁眼的一瞬间,两人的目光碰到了一处。 周围没有血腥味,屋子里头很亮堂,柳欣妍有些怀疑,她这又是入了梦了,只这一次的场景,她记不得是什么时候发生过的了。 “夫君?”如那十天之内无数次入梦一般,柳欣妍唤着他。 “我在。” 和前几次梦中不同的是,他们俩的声音都有些沙哑,比平时难听多了。 “我刚喝了药吗?”嘴里那么苦涩的,舌头都苦得没感觉了。 “嗯。”林枫说过,大夫给用了药,让她能多熬几个时辰。 “那你怎么也不给我喂蜜饯?”吃了药之后,就该吃个蜜饯甜甜嘴的。 “我忘了。” “你心里头没我!”本来从来是调笑的话,这次说出来,竟难免带了眼泪。眼泪落得太快,柳欣妍觉得丢人,伸手擦了擦,然后……她看到了左手的四根手指,记忆和疼痛都如潮水一般朝她涌来,几乎将她溺毙。 “夫君。” “嗯。” “我想你了,虽然每天做梦都能梦见你,但还是很想很想。”她只说她想他,却不敢多问一句,“你是不是也想我?” 就怕问了之后,他的答案是否定的,也怕问了一个问题之后,她忍不住一直憋着的更多问题。 比如‘这十天你都不在京城吗?’、‘你什么时候知道我被人抓了的?’、“你是今天才找到我的吗?”、“你看到我的那截断指的时候难受吗?”、“为什么林枫去了,你没有去呢?” “夫君,你再送我一个镯子吧,能当凶器使的那一种,那一个……脏了,我扔了。” “好。” “这一回,别做得太细,伤口太小了,得戳好多下,手很累的。” “好。” “敬言,抱抱我好吗?我有点冷。” 唐敬言点了点头,托着她的背,让她靠坐了起来,将她半拥入怀中。 “好暖和,暖得……”她好困,“奇怪,明明才刚醒过来,怎么又那么困了。” “困了就睡吧。”唐敬言轻抚她的背,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温柔。 “你陪着我睡吗?” “嗯。” 柳欣妍闭上了眼睛,几息之后,她又睁开了眼睛,用完好的右手摸了摸唐敬言的脸,“夫君,我有没有和你说过,你是我见过的长得最好看的人?” “说过。” “你长得那么好看,就该多笑笑啊,不然多浪费啊。”唐敬言没有笑,柳欣妍笑了出来,很温婉的,作为一个合格的官夫人该有的那种笑脸,她练了好久,好多时候练得太多了,脸都僵了,久久缓不过来,但只要是为了他的,再累她也甘之如饴。 “接……是接不上了,让个绣工好的绣女帮我缝上去吧,针脚别太明显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她完完整整地来,也想完完整整地走。 “好。” 死亡,和出生大约差不多,都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出生的时候,吸入人间的第一口气,死亡的时候,吐出人间的最后一口气。 她,大约是死而不甘,所以神魂不散。 唐敬言守着她的棺椁,‘她’守着他,这样的一辈子,其实也挺不错。 “唐同知,节哀!” 这个人,她是认识的,徐指挥使手下,有两个同知,一个是唐敬言,一个便是他。 “节哀?”唐敬言嗤笑了一声,好像听了一个极大的笑话,然后他淡淡道,“不过一个女人罢了,死就死了吧,不然我唐家只怕就要绝后了。” 赵同知被唐敬言这凉薄的话噎了一下,所谓的‘节哀’二字本也不是他的真心话。 他不过是听说唐敬言不吃不喝地守着她夫人的棺木三天三夜,以为他这是人活着的时候不知珍惜,人死透了之后才后悔不迭,故意说来想要戳他的心窝子的。 这会儿看来,传言果然是不可尽信的,只怕这小子依旧是死性不改,准备借着他夫人的丧事憋什么坏呢!这么一想,吃过很多次闷亏的赵同知顿时警惕了起来。 正文 第四章 不过一个女人(四) 都说人死,如灯灭。 柳欣妍却觉得,她除了无法再碰触到唐敬言之外,其它都和她活着的时候没有两样。她会为了唐敬言的沉默而揪心,她会为了他的憔悴而心疼,她如生前一般痴痴地守着他,不愿离他左右。 她甚至想着,若是有鬼差来锁她的魂,她便是拼个魂飞魄散无法转世投胎,也绝不离他身侧,只为不忘却今生,因为有他即便短暂却不后悔的今生。 成亲三年却没有能给唐家延续一男半女,一直以来都是柳欣妍的心结。旁人当面的时候从来是不敢说的,因为她夫君是睚眦必报的‘唐阎王’,而她是很受宠的唐夫人。 但一旦她转过身去,说什么的都是有的,大多数时候她会当做没有听到,因为她们说的话虽然难听但全是事实,但三年啊,那么长的时间里头,她一个弱女子,总有憋不住的时候。 她,是问过唐敬言的,借着酒醉问过他是不是后悔娶了她,因为娶了她,所以旁人都子嗣绕膝了,而他却膝下犹虚。他当时是怎么说的呢?他说,儿女都是债,不要也罢。那样干净利落,听得她既悲又喜。 却原来……都是骗她的! 想哭却没有眼泪,没有了心却依旧觉得疼痛。原来他不是不嫌弃她,只是隐藏得太深,没有被她看出来。她仰慕他的才智,他却一直欺负她,因为她傻。 “夫君。”她伸出近乎虚无的,能穿透他周身的手掌,慢慢地放在了他的脸侧,假装如往常一般,抚摸他的脸,“你……” 真的喜欢过我吗?真的曾经放我在心上吗?突然有些庆幸,这些没法再问出口的问题,他或者会说出她盼着的答案,但却未必是出自她以为的真心。 多可笑,她都已经死了,还在求唐敬言的真心。红颜已然成了枯骨,是不是真心又有什么重要的呢?都不过是一场空罢了。 突然之间,就心灰意冷了,“你说的对,我不过就是一个女人,一个不自量力的女人,死了……不可惜的。” 可更多的,是不甘心,“可即便如此,夫君你能不能……别忘了我?就算你以后娇妻美妾,子孙绕膝,也别忘了我好不好?别忘了那个满心满眼都只有你的傻妍妍,好不好?” 她是那么喜欢他啊,但飞蛾扑火的,又何止她一人,她凭什么觉得她是最特别的那一个呢? “如果你长得不这么好看就好了。”她这一生,本以为该幸福该知足的一生,最后居然只剩下牌位之上冰冷冷的‘唐柳氏’三个字。 “对不住。本来想陪着你的,没想过你其实根本不需要。”他连她的人都嫌弃,更何况这逐渐腐坏的尸身和终会消散的魂魄。即便做了鬼,也该有自知之明才好。 外头,阳光正好。是不是曾有人说过的,鬼魂是不能见光的?一旦触及,便是魂飞魄散。 林枫,如果不是他的脚步有些许踉跄,她差点儿就要穿他的身而过了。 “大人。”林枫的声音比唐敬言更沙哑,神色比他更憔悴。如果他们之中,有个人会先倒下的话,那一定是林枫。 柳欣妍记得,夫君说过的,林枫其实不适合做锦衣卫,因为他是个心很软的人,学不来其他人的心狠手辣。但天时地利,普通人又如何能决定他们自己的出路呢? “夫人……该下葬了。” 柳欣妍往外的‘脚步’一顿,认同地点了点头。人死了,就该入土为安,至于停灵延来世寿命的说法,她不信也不在乎,她早早死了,他却青春正茂,没有他的来世,她根本不想要。停灵,她将之视为另一种很特殊的陪伴,却终究忽视了……这骄阳之下,嗜人的高温。 “你管得太多了。” “大人,夫人她……爱漂亮,您该给她留些尊严。” “去领罚!” “大人,夫人的尸身已经开始腐烂,您难道闻不到吗?” “滚!”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不知道唐敬言是否后悔了,林枫只知道他很后悔,如果早晚都是要违抗大人的命令的话,他为什么不早一点动手呢?即便搭上他的一条命,如果能救回夫人还有她腹中子嗣,一命换两命,多划算的买卖啊! “滚去领罚,不要让我说第三次!” “大人!” “来人,拖下去!” 柳欣妍看得很清楚,奉命来拖林枫的锦衣卫面上皆有隐忍之色。唐敬言,他怎么能?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呢?既然并不那么在乎她……为什么不能给她一个解脱呢? “你好好睡,没人吵你了。” 距离太远,柳欣妍只看他低下头去,如以往的她一般,在‘她’耳边轻声低喃了什么。原来她总觉得,这样近的距离代表着两人之人无以伦比的亲昵。现在,仅余下狼狈和难堪。 “枫哥,夫人刚去,大人心情肯定不好,您又何必招惹他呢?” “可不是,您这前头才刚因为夫人领了罚,这伤还没怎么好呢,怎么又为了夫人触怒大人呢?夫人去都去了。您还是多考虑考虑您自己吧。” “夫人她……本不该去。”还有那个化成了血水的孩子,林枫闭上了眼,又很快睁开,因为眼睛闭上的时候,他鼻间似乎能闻到那刺鼻的血腥气息。 “嘘,枫哥,这话天知地知咱们心里头知道就成,虽然不知道大人究竟怎么想的,明明可以搭救夫人却偏偏袖手旁观……但大人毕竟是大人,他既然壮士断腕,那肯定是有……” 他本可以救她,却袖手旁观?很长一段时间里头,柳欣妍没有能明白这句简单的话究竟是个什么意思,就像是唐敬言从前教她读书的时候,明明所有的字她都是认识的,但连在一起的时候,她就是说不出那句话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天上蔽日的云彩突然被风吹开了一朵,阳光照在了柳欣妍‘身上’,一阵灼热的疼痛之后,柳欣妍疯了一样冲着唐敬言所在而去,她忘了自己现在已经碰触不到她,她忘了他已经听不到她的声音,她忘了她已经一尸两命,连尸身都已经开始腐坏,臭不可闻。 她只想大声质问他,为什么不肯救她,她还怀着孩子!她盼了那么久的孩子!他们的孩子,他还那么小,不是她没有保护好他,是他的爹,他的亲爹,她一直盼着一直以为一定会来接他们母子的唐敬言,单方面果断地舍弃了他们。 “为什么?!”她以为的声嘶力竭,于唐敬言来说,不过只是一缕带着些热意的清风。下一刻,她的魂魄因为碰触到不再继续被浮云遮挡的阳光而碎裂开来。甚至来不及感觉到更多的疼痛,就已然消失无踪。 唐敬言一无所感,只是低下了头,亲了亲她被缝得不大好的断指,“凡是欠了你的,我都替你讨回来,可好?”那声音虽不大,却透着坚定,只是可惜,再传不到她耳中了。 正文 第五章 家贼难防 “娘。” 柳欣妍的一声低唤,愣愣站在灶台边的季敏猛得僵住了身子,下一刻,她飞快地伸手在两颊抹了抹,而后笑眯眯地转过了身,“妍妍怎么过来了,可是饿了?再等一会儿,饭菜马上就好了。” 若她确然只有十二岁,此刻只怕早就扎进她娘亲的怀中,笑话她顶了个花猫脸,祖父祖母嫌弃她是个丫头片子又如何呢?她爹娘疼她爱她,她柳欣妍就是这世上最幸福的孩子。至少当年,她真的这么相信过,但现在…… 人死了,魂魄犹在,明明魂飞魄散了,却不是结束,反而是开始。在恍惚确定自己好似回到了十二岁之前,柳欣妍是迷惘的,如庄周梦蝶一般,柳欣妍在回来的前几天中有些无法确定她到底只是做了一个真实到荒唐的梦,还是她真的已经走完了一辈子。而后……大约是老天觉得她过得太过不好,所以给了她一个重新来过的机会。 再来一次又如何呢?年仅十二岁的她能做什么呢?这是她最近一直在思索的问题。 骨气这东西,她是有的,但很多事,只凭骨气解决不了。刚回转时,她戾气极重,觉得这世上男子一个一个都是薄情的,她父亲是,唐敬言是,她想过带着她娘离开七星村,反正她爹取得了心心念念的功名之后,便会休弃糟糠,连亲生儿子都能舍弃的人,她一盆迟早要泼出去的水又有什么地位可言?与其被人丢弃,不如主动离开。 但她不是小孩子了,她有脑子,不论是历朝历代,还是如今,孤儿寡母在这世道之中都是很难立足的,更何况,不论是如今的季敏,亦或者是几年之后长开了的她,都顶着张祸水脸。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总不能,把脸划花了吧?傻子也知道,划拉也该划拉别人的脸。柳欣妍不知道,当这个想法于她脑中闪现的时候,她面上阴狠的神色和人人惧怕的‘唐阎王’一般无二。 垂下眼眸,柳欣妍在季敏的眼皮子底下,把地上的蛋壳狠狠往墙角一踢。那蛋壳之中已无蛋黄蛋白,却依旧保持着蛋的形状,因为这并不是送来给她娘吃的,纯粹是送来膈应她娘的,红蛋,村里头但凡有人家添丁之喜,总要做来送人的。 “娘……我饿了。”柳欣妍其实更想说,她也是会有弟弟的,亲弟弟。但自她懂事开始这么多年下来,这句话已经说得太多,多得再不能安慰她娘那颗千疮百孔的心。 都说士农工商,一眼看着,离‘士’最近的便是‘农’,农户比工匠,比商户的地位都要高上不少的样子。但作为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世代务农的柳家来说,想要供出一个读书人,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甚至可以说,难如登天,因为身为农户,着实攒不下太多的银子,而科举,却注定是件烧银子的事。 按照大伯母的话来说,那许多年耗费的银子换成铜钱扔在水里,还能听老久的响动,给她爹用来读书,那就是瞎子点灯。 被大伯收拾了一顿之后,大伯母倒是老实了,私下里却总难免愤愤,觉得自家努力挣的银子全都打了水漂,但公公婆婆护着,当家的傻着,她能做的,也不过就是和她奶还有柳家的其他妯娌一块儿欺负她那生不出‘儿子’的娘亲罢了。 至于一个农户人家为什么会这么不遗余力地让她爹读书,据说,是好多年之前,有个仙风道骨的游方道士路过七星村,他言七星村风水极好,人杰地灵,必然能出一个贵人。 村子里头的人于是就问,贵人是个什么意思,是不是银子特别多的人。那个道士只高深莫测地一笑,只说银子多不算什么本事,说他们这个村子里头要出一个大官。 即便七星村地处偏僻,村民也不是傻的,遥不可及的县官老爷就能决定他们的生死,那道士却说将来会有一个人比县官老爷更厉害。虽然听着有些玄乎,难以置信,但村长信了,于是开办了族学。她的外祖父,是从外头请来的族学的夫子,她的父亲,曾经是外祖父的学生。是外祖父口中很有读书天分很聪慧的人。 外祖父寒窗苦读多年,心心念念地就是想要挣个官身,但一直到他穷死病死,他还依旧只是个秀才。他自己没有能做到,膝下又只有她娘一个女儿,便将希望寄托在了女婿身上。 老天无眼,她爹……真的特别争气。祖上几代都是地里刨食的农民,大字不识一个,自己的名字都认不得,但她爹,愣是应了那个游方道士的话,靠着科举一途,离开了家,离开了七星村,在京城站稳了脚跟。然后……抛妻弃子,富贵荣华。 人和人之间,最怕比较,和大伯母、二伯母、小婶婶比起来,她娘甚至不配做柳家的媳妇,因为她们都替柳家添了丁,只有她娘,膝下唯有她一女。只这一点,她娘在柳家就挺不直腰。 唐敬言,她又想起了他,很自然不过的,只为桌上的粗茶淡饭,她和她娘,皆是原配,她娘没享过她爹一天的福,是真正的糟糠之妻,而她……至少衣食住行上,唐敬言从未亏待过她。 唐敬言,你怎么能那么好?怎么又能那么坏呢?左手的小指,还有肚子,都开始隐隐作痛了起来。 “妍妍?妍妍?” “嗯?娘,怎么了?” “不是饿了吗?怎么不吃?是想你爹了吗?再过几天,你爹就回了。”粗衣粝食,她娘却依旧笑得这样幸福。所以其实,娘是很喜欢爹的? 至于她,她一点儿都不想他,她甚至都已经有些忘记她爹长的什么模样了。她记得的,是跪得失了知觉的膝盖,是她娘哭到沙哑的绝望嗓音,是那户人家的下人高高在上的冷嘲热讽,是生离死别,骨肉分离的疼痛。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她爹、柳家上下的得偿所愿。 如果……让他所有的努力都付诸流水呢?柳欣妍粲然一笑,她好像知道,她能做些什么了。促成一件事太难,至于破坏,家贼难防,不是吗? 正文 第六章 四丫 燕窝鸡丝汤、鱼肚煨火腿、芙蓉蛋、桂花翅子……桌上摆放着的,大多是她爱吃的菜肴,但柳欣妍只眼馋地看了几圈,暗自咽了咽口水,配合着唐敬言,夹了几筷子青菜,又喝了口白粥,先他一步放下了碗筷,便开口唤丫鬟准备漱口了。 她的反常举动,引起了唐敬言的注目。寡言的他虽未开口,但看向她的目光之中,已然带有询问之意。平日里,两人同桌共食的时候其实并不如寻常夫妻那样多,但率先放下碗筷的,从来是吃喝干脆不挑食的唐敬言。 两人刚成亲的时候,柳欣妍自然是难免羞涩的,唐敬言作为她的夫君之前,还是她的心上人,在心上人跟前,柳欣妍总不好做出一副‘饿死鬼’的不雅情状来,是以向来是唐敬言放下碗筷之后,她便也跟着放下。满漫长的一段时间里头,唐敬言都以为柳欣妍的胃口可能还不如猫大,直到柳欣妍因为饿狠了而晕倒在他跟前为止。 被抓来给柳欣妍看诊的大夫虽然小心翼翼的,但不时扫向唐敬言的目光之中,总难免带了丝诧异之色,缺什么都不缺银子的锦衣卫居然连自己的发妻都这般苛刻,不是饥荒年,居然能把妻子给饿晕,果真不负凶狠之名! 那之后,柳欣妍在唐敬言的刻意纵容之下,渐渐变得‘能吃’起来。能吃的结果是,柳欣妍丰腴了不少。丰腴是好听些的说法,难听些就是胖。在世人以‘弱风扶柳’为美的当下,她便又多了一个被人说道的理由,不能生怎么还有脸吃那么多,脸倒是没有变化,那腰身都快要看不到了。 生孩子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但身上多余的肉是可以怎么来就怎么去的,吃的多了长肉,吃得少了自然就能瘦下来,柳欣妍是这么想的,所以很刻意地少吃,吃的也都是素食、白粥。 伸手不见五指,腹中饥饿难当,柳欣妍在睁开眼的一瞬间,只觉得自己被无边的恐惧所淹没,在抖着手确认自己的左手小指还在的时候,她忍不住哭出声来。为什么?为什么不来救她,她那么害怕却依旧想要相信他,她假装坚强,狐假虎威,是因为坚信他不会辜负她。结果她等来的是什么?断指、小产、丧命…… “妍妍?妍妍你醒醒,娘在,娘在呢!” 她爹在外求学的时候,她娘向来是和她一道睡的。虽然再不过三年,她便到了能嫁人的年纪了,但十二岁的她性子娇憨的很,怕蛇怕虫怕血怕鬼……这世上人害怕的东西,就基本没有她不怕的。她唯一该怕却没有怕过的,是唐敬言。 “可是做噩梦了?”娘亲略显粗糙的但却温柔的手轻轻抚过她的眼角,替她拭去已经有些冰冷的泪水。柳欣妍憋着泪依偎进了她怀中,“娘,别离开我。” “傻丫头,你在这儿,娘能去哪里?我们家妍妍啊,是娘最最重要的宝贝。” “比爹还重要吗?” 柳欣妍也知道,她的这个问题有些过了,所以直到好几息之后,她才听到她娘迟疑的回答,“你和你爹……不一样的,娘和你爹是要过一辈子的,就像你爷和你奶一样,再过三四年,等我们妍妍长大了……” 柳欣妍放缓了呼吸,很安静地听着,她娘亲口中的所谓夫妻之道,夫妻相知相守,是她娘亲曾经期盼却从未得到过的,她曾经误以为自己是得到了的,但最终……可能还不如一场‘噩梦’,至少梦醒了日子还能继续。 她很想说,‘娘,我不想成亲,就想一辈子守着你,守着弟弟。’ 但现实是,十二岁的她不该这般沧桑、成熟。 十二岁的她……柳欣妍往娘亲暖暖的软软的怀里钻了钻,“能吃肉吗?管饱吗?” 耳边是娘亲无奈却又带着苦涩的笑声,“小馋猫。”却再没有下文,她娘知道的,没法做到的承诺不该轻易说出口,因为听着的人会信,会等,最后会失望,甚至绝望。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能吃饱的时候,生生饿着,只为了穿衣裳的时候好看,不被别人说闲话,柳欣妍摸着没啥油水的肚子,只觉得当初的自己大约是被猪油蒙了心。猪油……柳欣妍咽了咽口水,听到自己的肚子咕噜咕噜地叫了起来。不说将来如何,眼前她只想把自己和娘亲的肚子填饱。如果连温饱都不能解决,那么其他所有谋划听起来就都是笑话一样。 所以……到底是图什么呢?将家中所有的银子都用来给她那个不知道良心为何物的父亲铺路。苦是她们陪着她爹受,福是别人和她爹一块儿享。 曾经仗着唐敬言花银子如流水的柳欣妍,终究又开始过起为了银子犯愁的日子。 唐敬言,即便柳欣妍不停地告诉自己,别再想他,不值得,但不过短短三年,她好像就已经被他给养废了,不论做什么事,不论遇到什么困难,第一时间想起的都是他。 雨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柳欣妍除了在家里窝着,其它什么都做不了。一来衣裳若是湿了,她娘便要费时费力漂洗,而她身上的衣裳本就是经了几手的旧衣,洗多了不但发白,还易破。二来,她娘身体不大好,她从娘胎出来便不大康健,平日里便是天气骤变都能生小病,更遑论出去淋着雨玩耍了,按照她奶的说法,她和她娘就是大小药罐子,糟践银子的赔钱货。 银子,她自然是不舍得的,因为他们家最缺的就是银子。但她更不愿意让娘亲难受,再说,真的生起病来,她也遭罪。 雨水落下,带起的是一股子能令人皱眉的土腥味。柳欣妍烦躁地皱起眉头,该怎么才能挣些银子给她娘补补身子呢?她娘身子固然素来是不好的,但生下弟弟之后之所以去的那样急,除了被休之后的伤心,长年的身体亏损或许才是主因。 刺绣,倒是能挣些银子的,但十二岁时候的她连缝个帕子都能把手指扎成筛子,她娘看过一次她‘耍’针,之后再没让她碰过针线。 “四丫,明天早点儿起,咱们一块儿去采菇吧?”窗外突然探进的脑袋吓了柳欣妍一大跳,皱眉回忆了许久,柳欣妍才隐约地想起了跟前这个和她一样黑瘦的小姑娘是谁。至于‘四丫’,好久没有人这么叫过她了。 正文 第七章 惊弓之鸟(一) 古人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个所谓的‘后’在这世间大多数人看来,是为男嗣。士工商如此,农更是如此。甚至很多时候,农户人家更在意子嗣的传承,因为女娃着实做不了太多太重的农活。 柳欣妍当年出生的时候,她爷直接转身走人,她奶把本来给她娘准备的吃食直接分给了给柳家留后的大伯母和二伯母。至于她的名字,也按照柳家的‘传统’直接顺着叫了四丫。反正女儿都是替别人家养着的,没必要费脑子想什么好名字,能和别人区分开就不错了。 至于‘欣妍’二字,是柳欣妍的外祖父帮着取的,欣是让她开开心心一辈子,妍是长的漂漂亮亮的,毕竟是个小姑娘,长相还是顶重要的事。 春妮走后,柳欣妍对着门口的大水缸发呆。刚才接连下了几场雨,水缸几乎都满了。即便水面不时因为树梢偶尔低落的雨滴而泛起涟漪,柳欣妍依旧能满直观地看到十二岁的自己究竟长的什么模样。 总体来说,无非是黑、瘦。虽不至于能和炭相比,但一眼瞧着更像个假小子。几年后的鹅蛋脸这会儿尖得能在人身上戳出坑来,那双据说能溺死人的杏眼这会儿也因为脸太尖而显得圆滚滚的,当一张脸太过瘦小的时候,所谓迷人的大眼睛看起来不但不美,反而有些渗人。 当年大多数见过柳欣妍的人对她最统一的评价是:除了脸长得好看一无是处。 十二岁的柳欣妍,连脸都没法看。 虽然姣好的容貌对于他们这样的平民百姓人家来说未必是好事,但长得太丑,不说讨不讨别人喜欢,自己也是看不下去的。至少美惯了的柳欣妍一时间有些没法接受她现在的模样的。 晚上,依旧睡得不大好。梦中反反复复的,都是唐敬言。梦里的他依旧是待她极好的那个他。梦醒之后,自然是难免要难受的,因为现实向来比梦境残酷。 做唐夫人的时候,她的发髻极不易打理,因为太过顺滑。桃木梳还好,若是用的银梳,一松手就能直接从发顶滑到发尾。现在的她,柳欣妍低头看了眼分叉极多的发尾,算是应了‘黄毛丫头’四个字,头发泛黄不说,还干枯如草,若不是她发量还算多,就她这点儿耐性,只怕几天就能把头发撸秃了。 季敏端着温水进屋的时候,就看到自家闺女正在和她的一头‘乱草’较真。头发越干就越容易打结,若是头发打结的时候缺乏耐性硬扯,那么梳个头能落一地的头发。 “妍妍!”季敏把水盆往盥洗架上一放,几步疾走到柳欣妍身后,伸手就接过了她手中的桃木梳,慢慢地把女儿的头发梳顺之后,才哭笑不得地道,“你啊,性子怎么就这么急,以后……可怎么办?” 季敏言语之中的那个停顿,柳欣妍默默地给补上了几个字:嫁了人。 可,谁说她要嫁人了? 七星村地处偏远,别说金饰了,银饰都很少见,大多数妇人绾发都用的木头,手笨的甚至直接用布包着头发。这样的景况下,像她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最多也就梳个外头常见的丫鬟发髻。就是将头发粗分两缕,而后在头顶盘成团,讲究些的给系个发带。 “雨后山路湿滑,别走得太快了,知道吗?” “嗯嗯。”柳欣妍很认真地点了点头,一点儿没有敷衍之意。若是倒霉的,平地摔倒都能摔断腿,更何况是在山上,摔一身泥还是小事,万一从坡上滚到坡下断了腿,指不定腿就能瘸了,再惨点儿摔到猎户挖在隐蔽处的陷阱里头,只怕小命都要搭上。 家中琐碎的杂事费时颇多,小姑娘肩不能挑,手不能扛的,帮不了什么大忙,只能背个小竹篓子到山里头采些山货。这个季节里头,野菜固然是个好选择,但少油寡水的,吃着并不管饱,菇类倒是长得很不错,特别在雨后,一丛丛的往外冒,不论炒着吃还是烧汤,都好吃得紧。 柳欣妍慢悠悠地出了门,正与瞧起来着急得不得了的春妮对上了眼。 “四丫,你总算出来了,咱们快走。”被力气颇大的小姑娘拉着快走了好一段,柳欣妍的呼吸开始急促了些,她的体力向来不大好,做什么都一副费劲的样子。 “等,等我先喘口气。还,还早呢!” “早什么呀,大春她们早都上山了,咱们要是去迟了,就得往山里头去了。” 严冬过后,山里最是危险,便是猎户也不敢进得太深,更遑论她们了。看了眼春妮背后背着的大约是她的两倍大的竹篓子,柳欣妍默默地加快了脚步,遥远的记忆中,她好似记得春妮说过的,不把竹篓子装满,她回家要挨打的。 红菇、牛肝菌、青头菌……比起春妮的熟稔,柳欣妍更像是第一次进山的憨货,明明跟着一块儿采菇,春妮采的都是可以吃的,她采的有的一朵就能毒死一家人。 春妮飞快地将有毒的蘑菇从柳欣妍的竹篓子挑拣出来,看着她的表情有些一言难尽,大约是怕伤到小伙伴尚且幼小的心灵,她有些忐忑地开了口,“四丫啊,你是不是,生病还没完全好啊?” 冰雪虽然消融,但河水依旧冰冷得很,柳欣妍被推下河泡了好一会儿,当天晚上便起了高烧,村中有户人家的孩子就曾经因为高烧不退烧坏了脑子,养到三十来岁还没说上媳妇儿。如果是个女娃只怕早就被扔到山里头自生自灭了,却偏是个男丁,那家人总寄望着他哪一天突然就能好起来。 柳欣妍被说得有些羞赧,她其实是很爱吃这些个的,但她见到的更多的是它们被精心烹饪过之后的模样,至于它们还隐藏在枯叶之下、树干边上的时候,她确实认不出来。 “我瞧着……它们长的都是一个模样的。”这真是句不愧天地的大实话。 春妮眨了眨眼,有些认命地牵住了柳欣妍的手,“你跟着我,我让你采,你再动手。” “……好。” 正文 第八章 惊弓之鸟(二) 因为昨天下午和夜里都曾下过雨,山路很是泥泞湿滑,两个小姑娘分开走的时候倒也看不出什么来,春妮在前头走得再利索,柳欣妍在身后走得再小心翼翼,两人都尚算相安无事。这小手一牵着小手之后,柳欣妍很明显就成了拖后腿的那一个了。本来如履平地一般的春妮也被她带得终于感受到了雨后的山林是多么地不友好。 更不友好的是,即便春妮对这附近的山林再熟悉,也因为晚来一步,好些她记得能采到蘑菇的地方都已经被人捷足先登。日头已经渐渐升高,身后的竹篓子却依旧轻得感觉不到太多的重量,春妮脸上的笑终究再难继续维持下去。 眼见着小姑娘垮下了脸,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柳欣妍难免有些歉疚之意,若不是她拖了后腿,春妮的收获肯定不止现在这么点儿。 轻挪了挪已经开始有些酸疼起来的腿,柳欣妍轻声道,“不然前头那几处你单独去看看吧,我就在这儿等着你,等你回来了,咱们再一块儿下山。”她娘宠她,即便她一无所获也不会如何,春妮就不同了,她家祖母不是个好相与的。 “那怎么行!我答应季姨的,要好好照顾你的。” 柳欣妍:“……”如果她没记错的话,春妮好像还比她小几个月的。 “可我走不动了。”柳欣妍觉得她今天说的大实话着实多了些,她这身子太不争气,她娘是真的宠她,她爹……顺着她娘‘宠’她。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说的就是她这样的了。 春妮愣了一下,“四丫你是不是上次的病还没完全好啊?早知道这样,我今天不该拉着你出来的。” 心里装着你的人,总是会为你想出诸多合情合理的借口,只为了让你好受些。柳欣妍的心里暖暖的,果然,这样平淡的生活才是最适合她的。没有任何利害、利益关系,就只很纯粹的喜欢或者讨厌。 “我要不想出门,你也拉不动我。我今天出来,主要还是馋的。”柳欣妍有些唏嘘地捂住了肚子,明明每一顿她都很努力地吃得饱饱的,但怎么就能饿得这么快,这么彻底呢? 春妮瞧了眼柳欣妍捂着小肚皮的手,也颇沮丧地低下了头,“我也好饿。” 柳欣妍看着她那样子,如果不是这会儿地上的泥土尚且带着过多的水分,她恐怕都能原地坐下。下一刻,春妮忽然就抬起了头来,眼神晶晶亮,“对了,我想起来了,有个地方是她们都不知道的。走,我带你去。” …… “就是这里了。” 雁来蕈,一年只能吃上两次,春夏之交,秋末冬初。 “这个和鸭肉一块儿煮,可香了。”春妮这话的意思,柳欣妍听懂了,她只闻过,没有吃过。至于她,吃过的,还不止一次。因为确实很香。唐府也不是皇宫大内那样需要掩藏自身喜好的地方,每回上桌的菜哪道用得最多,府里的厨子都会耐心记下,这道菜出现在桌上的机会就会比别的菜式更多些。 人生在世,越是缺什么,就越看重什么。比如她和春妮此刻,都缺口吃的,所以不论看到什么都能联想到吃的。 春妮蹲在地上半天没动,手中戳着那一丛小伞状的褐色的蕈子,并不着急将它拔起。 “……如果我会打猎就好了。我们这儿,每年有好多大雁经过的呢!” 大雁,传闻之中十分忠贞的一种鸟。于六礼: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中,每一礼女方都能从男方那儿收到一只大雁。她当年,即便娘家已然名存实亡,依旧不多不少的,收了六只。 送大雁的意头倒是很好的,可是能白首偕老、忠贞不二的夫妻这世上又能有几双?或者……是报应么?大雁比人忠贞,丧偶之后都孤独终身。让它们孤独终老的,除了天灾,便是人祸了。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六礼之中的六只大雁,不知拆散了几对能相伴终身的鸳侣。 “那些个山上的猎户老厉害了,大雁飞那么高,他们都能嗖的一下把它们射下来。还有林子里头的兔子、狍子……好多肉……” 柳欣妍不过走了一会儿的神,再回过味来,春妮已经下定决定要嫁个猎户了,就因为馋肉。 柳欣妍:“……”听着好像确实蛮不错的样子。 有句老话说的,白天不能说人,晚上不能说鬼。春妮心心念念地说着猎户,柳欣妍耳边就仿若响起了弓弦的声音。 “嘘。”柳欣妍冲着春妮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指了指一个方向,轻声问,“你刚才听到没?好像有拉弓的声音。” 春妮屏气凝神地听了一会儿,有些茫然地摇了摇头。 直到一口气再憋不住,柳欣妍才恢复呼吸,“可能是我听错了。” 在柳欣妍松了口气的下一刻,本来蹲在地上的春妮猛地跳了起来。 “那里有东西!”她先是躲在了柳欣妍身后,几息之后,她探出了脑袋,慢慢地挡在了柳欣妍身前。 枯叶、灌木间沙沙作响,那动静越来越近,两个小姑娘都有些腿软,春妮开始找附近比较粗壮的树准备往上爬,柳欣妍则一边找能用来防御的东西一边往动静发出的方向看。 灰扑扑、晃晃悠悠、一瘸一拐…… “这……村里有人家丢了鹅吗?”见着是这么个玩意儿,春妮觉得没必要上树了。 “这应该不是鹅。” “虽然毛的颜色有些脏兮兮的,但肉这么多的,不是鹅能是什么?” 说真的,虽然柳欣妍的见识也不大多,但真的头一回见到这么胖的……大雁。这么胖的大雁真的能飞起来吗? “如果我没看错的话,应该是大雁。” “大雁?这个季节咱们这儿怎么会有大雁?” 这确实有点儿奇怪,柳欣妍想了个比较合理的解释,“估计是人养着的。”大雁之所以要迁徙,是因为天儿太冷,吃喝都少了,不利繁殖。如果是被人圈养的话,有吃有喝有住的,应该就没有这个问题了。至于长成这样,大约是为了……多吃几口肉? 正文 第九章 惊弓之鸟(三) 做锦衣卫之前,杜航是养鹅的,一大群。之所以做锦衣卫,不是为了银子,不是为了权势,不是为了女人,就是因为锦衣卫看着特别威风,属螃蟹的一样,到哪儿都可以横着走。 没想到做了锦衣卫之后……名分是有了,干的事儿还和原来差不离。 “别抢别抢,都能吃饱。” 能把大雁喂出大白鹅的个头,再没人质疑杜航原来是做什么的了。 一眼看去,所有大雁都是成双成对的,只有一只孤零零地站着,瞧着特别显眼。 “送出去了?”有人在身后问道,杜航点了点头。 “寻的什么由头?”本来按照萧飒的意思,趁着夜色干干脆脆地把大雁往人院子里头一扔,这村子里头穷得很,相信没人会拒绝送上门的肉,偏偏老大说了,要合情合理不漏痕迹地往外送。 这和‘做好事不留名’算是异曲同工了。他们锦衣卫‘盛名’在外,名声坏得一塌糊涂,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好不容易做件好事的时候却都是藏着掖着的。 听萧飒这么一问,本来有些颓的杜航猛地有了些精神,他眉头轻挑,颇有些小得意地说,“听没听说过什么叫做惊弓之鸟?……我等啊等,好容易等到她们出门了,进林子了,我才把小四放下,等小四开始往外走了,我就拉了个空弓……这样的话,她们就会误以为小四是听了弓箭的声音,吓得从天上掉下来的。白送上门的,她们肯定会要的。” 杜航究竟是怎么把这十几头大雁都编了号且分辨清楚的,萧飒不感兴趣。听了杜航的话之后,他略微有些心塞,一般来说,能配成对一块儿办事儿的,都是差不多的货色,所以在老大眼中,他看着也是个有头却没长脑子的吗? “第一,你的小四,胖成那样,走路都困难,长着脑子的人都不能相信它能飞。第二,这个季节,这个地方,是不会有大雁路过的。” “可是……她们把小四抱走了啊。”杜航梗着脖子,特别理直气壮。就像萧飒原来经常说的,过程如何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 不问自取视为偷,这一点,柳欣妍明白得很,春妮虽然说不出这话,但大概的意思她也是懂的。但原则、道德什么的,在咕噜噜乱叫的肚子跟前,全都是虚的。在两个小姑娘眼中,这就不是一只大雁,而是一大坨肉,煮起来、闻起来、吃起来都很香很香的那种。 在柳欣妍猜测这只胖得过分的大雁是有人养着的之后,春妮立马开始四处张望起来。看了一整圈下来,春妮盯着一点儿不怕人的大雁,嘴一抿,心一横,“四丫,跟上,动作快。”而后抄起大雁就往来路去。那动作利索得,就像怀里抱着的是团棉花一样。 直到这个时候,柳欣妍才发现春妮前头有多迁就她。可人的潜力总是能无限被挖掘的,柳欣妍前头觉得她是再也走不动道了,且也没法走得太快,但不过一会儿,她就已经能勉强跟上前头春妮的步伐了。 快到山下的时候,春妮的脚步慢了下来,刚才有多利索,现在就有多犹豫。 “四丫。” “嗯?”柳欣妍的气儿喘得有些急。 “这只大雁……还是你带回家去吧。” 春妮不说,柳欣妍倒是真没想过这大雁该要怎么分。柳欣妍想起了她娘,她外祖父是个老秀才,她娘满打满算也能算是个书香门第的姑娘,识文断字,知书达礼…… 当然,这些在七星村都不顶大用,在七星村里,不看各家媳妇肚里里头有多少墨水,只看她们能不能把家事料理好,能不能生儿子,能生几个儿子。她娘身子弱,杀个鸡都费劲,这么大只大雁,只怕处置不了。 “我……爹,他再过几天才能回来,我和我娘胃口都不大,吃不了太多,你们家里人口多些,你抱回家让你娘宰了,再送个四分之一回来给我就可以了。” 春妮摇了摇头,“我要是把它抱回家了,别说给你送回来一小部分,就是我……都未必能沾上一口。还是你带回去吧,最近天气还凉,这肉只要处置得当,能多放好些时日的。” “我家里的情况,其实也不比你好太多。” 对于柳欣妍来说,读书知礼其实并不是什么好事,她娘就是太讲理了,所以处处被柳家人欺负,他们百般不待见她们母女俩,她娘却还十分努力维系这虚假的关系。 如果按照春妮的建议,她把这只大雁整只往回带,那么她娘只怕至少能送一大半到她爷奶那儿,替她长年在外求学的亲夫君尽孝道。按照她爷奶的惯常做法,一大半肯定是利落收下的,至于剩下的一小半,她爷奶也是不会留给她们母女的,她娘生不出儿子,她迟早要嫁人的,不管吃什么都是浪费的。 两个小姑娘一来一往的,商量怎么给它大卸八块,那大雁却十分安稳地窝在春妮怀里,小眼睛眨巴眨巴的,一副有点儿犯困了的样子。 “不然……咱们养着它,吃蛋?”既然吃肉那么纠结,那就换种方式好了。家里的鸡是养着下蛋的,下的蛋她奶天天让她三个堂姐轮流盯着,除非鸡一天下两个蛋,不然她和她娘一个蛋都是吃不着的。 春妮掂了掂怀里的大雁,觉得那份量极压手,鹅蛋比鸡蛋大,这只大雁的蛋,应该也不会小的吧? “好,就养着它。等它下了蛋,咱们一人吃一半。” 是夜,准备给小四来收‘尸’的杜航,看到他家小四依旧活蹦乱跳的时候,心情着实复杂。老大说了的,把派给他养的大雁尽数送到这户人家之后,才会给他和萧飒安排新的任务。 杜航:“……”这任务,真的能顺利完成吗? “所以……老大究竟为什么要给这户人家送大雁啊?那位农妇虽然长得满不错的,但年纪那么大了,和老大不合适的吧?”至于柳欣妍,杜航是自动忽视了的,说好听点,是雌雄莫辨,说难听的,那就是不男不女,往老大身上扑的那些个女人,随便拎一个出来都甩她十万八千里。 “可能……她们对老大有过恩情吧。”这也就能解释老大为什么不正大光明地报恩了,他们做锦衣卫的,越是亲近的人,就越容易受他们牵累。 他们也是人,是人就有疏忽的时候,与其千日提防着在乎的人被敌人伤害,不如一开始就疏远着。 正文 第一十章 衣锦还乡(一) “老大那么厉害一人,还能有被人施恩的时候?”萧飒这话,杜航是怎么都不愿意相信的。在他心目中,他们家老大那就不是一般人,试问十六岁就能杀人不眨眼,在锦衣卫之中混出些名堂的人,怎么能是一般人? “那不然呢?”萧飒反问道。 “……我要是知道还能问你,你明知道我跟着老大的时间还短。”顿了顿,杜航叹了口气,“好羡慕林枫啊,老大那么看重他,做啥都把他带在身边。” 锦衣卫是个很现实的地方,官场之中还拼个人脉、出身,锦衣卫拼的就纯粹是自身的本事和狠劲了。 说句实话,萧飒也是羡慕林枫的,其实只要是唐敬言的直系手下,就没有一个不羡慕林枫的。 因为是个人就能感觉得出唐敬言待林枫的那股子由衷的信任之意,说句夸张的,唐敬言待林枫就像是待另一个自己,看重得不得了。 不过平日里这样的羡慕大家都是埋在心里头的,羡慕之余,各自都憋着股劲,想着在老大吩咐差事的时候给办得妥妥当当的,办妥一回是应该的,回回都办妥,指不定哪天也能入了老大的眼。 大约是今晚的月色太好,本来不过是普普通通的一句话,萧飒却愣是听出了旁的味道来,不近女色的老大做什么事儿都把林枫带在身边…… 他们一群人之所以能跟着老大,除了各有本事之外,还都长得挺不赖。 锦衣卫挑人向来是能打,够狠,不怕死的为上,他们家老大么,还得多一条,长得不能丑。 林枫……算是个中翘楚吧,虽然不至于清秀地能去做那男子不耻的行当,但玉树临风之类的评价还是当得的。 回想京中断袖盛行,萧飒浑身发冷,颇深刻地体会了一把什么叫做倒春寒。 晋城倒是不兴男风,然但凡为人爹娘,亲生的那种,最在意的多是儿女的婚事,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自古以来皆是如此。女儿大了愁嫁,儿子大了也不免让爹娘头疼。 这会儿唐敬言的美人娘亲就特别愁儿子的婚事,从唐敬言十八岁愁到二十二岁,四年之中,她那本来平滑光润的脸上不知道为自家这个不省心的儿子凭添了多少条细纹。 自古美人都难免看重自己的一身好皮囊,不过唐夫人不在此列,不是她对自己的容貌过于自信,而是因为她嫁得好,有个死心塌地,哪怕腰缠万贯也一心一意的好夫君。 晋城人说起唐夫人来,一个字:美,两个字:羡慕。 作为远近闻名的美人,唐夫人当年尚未及笄,家里的门槛已经不知道被踏破几条,那时候大多数人都暗自猜测唐夫人大约会仗着天仙一样的容貌嫁进官家,做个官太太,毕竟就她那模样,也不能是普通人家能养得起的。 但以色侍人者,向来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待得色衰而爱驰,门户差距只会让这个美人凋零于后宅之中。当年撺掇着唐夫人娘家,让他们将唐夫人嫁入高门的大都抱着看笑话的盘算。 好在,不论是唐夫人还是她的娘家人,都是长着脑子的,没那攀附权贵的心思,就中规中矩的选了桩门当户对的婚事。 当年的唐老爷,凭借一己之力,养着一大家子人,外人看着是兄长带着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实际就像养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给他们各自都办妥了婚事之后,唐老爷又拖了两年,攒了些身家,才恰好求娶了唐夫人。 ‘不早不晚的,定然是缘分使然。’唐老爷每每谈及与妻子的婚事,总是难免说上这么一句,眼角眉间还带了些不容忽视的得意之色,仿若能娶到唐夫人才是他这辈子做的最好的一件事,至于银子什么的,唐老爷就没怎么放在心上。 “这回敬言回来,你再耷拉个脸,以后都自己睡书房去。” 唐老爷满心欢喜地给爱妻买了套翡翠头面,美美地想着妻子会怎么‘谢’他呢,她说的这话仿若迎头给他泼了盆冷水。 “好好的,又提他作甚?”唐老爷脸上本来满满的笑意顿时收敛了大半,虽然不至于表现地像听闻仇家时候的表情,但终归是不好看的。 “他是我十月怀胎辛苦生下的儿子,是你唐家的子嗣,我怎么就不能提了?”在唐家,以夫为天什么的,都是不存在的。便是有三从四德,那有德盲从的也必然是唐老爷。 “谁……谁让他不学好。”被妻子瞪了一眼之后,唐老爷有些委屈起来,明明……做错事情的又不是他。他好吃好喝地给唐敬言养大,什么别的杂事都不让他经手,就盼着他能好好读书,光耀唐家门楣。 商户……银子虽然是不缺的,但名声终究难听。他是个没本事的,除了挣银子旁的事儿都做不好,就盼着儿子能争气点儿,给他亲娘挣个诰命什么的,让他娘也能做回人上人,不用因为身为商人妇而低人一等。 早些年也是很好的,那些给唐敬言做过夫子的,有一个算一个,都说他在读书上极有天分,若是继续往下苦读,肯定是能考个功名回来的。 甚至还有个夫子说,旁的什么都不担心,就担心今后唐家公子参加殿试的时候因为容貌太好而让圣上难以决断,是按照他的才华给他点个状元郎,还是依着他的容貌给他封个探花郎。 说得当时的唐老爷眉开眼笑,那几天走路都是飘着的。 可他后来是怎么干的呢?放着好好的仕途不走,偏偏发狂一样地去做什么锦衣卫。 锦衣卫那是什么?那就是一群只懂得滥杀无辜,诬陷忠良的败类。他好好的儿子天天和一群败类待在一块儿,光是想想,唐老爷都浑身泛冷。 显然,唐夫人也知道唐老爷不待见儿子是因为什么。 其实最开始的时候她也是不能理解的,甚至是害怕的,锦衣卫表面倒是风光得很,可不说旁的什么,他们身上配着的绣春刀肯定不是挂着好看的,既然是有实际用处的。 作为亲娘,不论儿子是大善还是大恶之人,她最担心的,还是儿子的安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