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噫,空气新鲜而充满活力,好像能毫不吝啬地这星球的能量融入到血液里。当然,这是清晨的空气,是一天伊始中新生的气息。 这个早晨其实是属于一个是暑假里的。这个早晨似乎稀疏平常。街上人很少,步履缓慢,倒是挺符合这个小镇居民的一惯风格。邻街的商铺也大部分没有开张,只有从楼上耷拉下来的遮阳布老早就做好抵挡阳光的准备。几只麻雀跳着脚在地上拣着什么,不一会又飞回天上去。不远的天际,教堂的尖顶刺着刚爬上去的,红彤彤的太阳,脸上的阳光异常柔和。那座教堂是我见过的最小的教堂,只不过像普通人踮起脚尖一样才勉强高过镇上的大多数建筑一点点。可我突然觉得这一幕很神圣,虽然我们一家人都不是教徒,但我觉得在人类之上,一定有什么伟大的力量在主导这种美妙的景象。更不用说镇上其他百分之六七十的人,他们都是地地道道的天主教教徒。他们大概会留着赞美诗,认定这就是天主的神迹吧。 不过,即便如此,一切还是显得稀疏平常,和我以往每天早晨所见的一个样。所以呢,我差不多以为这又是一个平凡的暑假,和许许多多个暑假一样,漫长而又被我们这些学生从开学时就期昐着。这是我最后一个暑假了,暑假过后就要升大四了,然后再到第二年八九月份的时候,我应该已经成为上班族了。 想到这里,我很快地呼出了一口气。这时,我发觉自己的呼吸有点乱,原来刚才走了神,忘了跟着脚步节奏呼吸,怪不得胸口有点闷。我连忙放慢脚步,同时改为两步一吸呼吸法,这才跑得轻松了许多。 空气从鼻和嘴里填满我的肺,我的身体便从其中汲取生命的能量,然后又把废气排出去。我就是喜欢这种感觉,这也是我喜欢跑步这种运动的原因。一跑起来,我总觉得自己像一台强夺天工的机器一样——我只需用到空气这种纯洁的能源便可以让身体极有规则地,精密地运动着。我感到身体的每一块肌肉,每一根骨头里都充斥着环形运动着的能量流,我的原始本能得到了充分的唤醒,我的意识也总是莫名其妙地游离到身体之外。那是我最享受的时刻。 有好几次,在这种游离中,我觉得自己发热的身体变成另一种形态,我肌肉发达,强壮得足以当一名健身教练。虽然我看不到自己的脸,但我肯定自己的容貌也发生了变化。我不再是跑在小镇的街上,眼前也不是那座小教堂,我的脚下是一片平地,一眼看不到边。脚下是松软的泥土,从这种泥土的赤色,我断定那是一片贫瘠的土地。尽管我看不见其他人,除了自己的脚步声,我听不到任何声响,我还是心生恐惧——我知道有人在追我。于是我跑得更快了,如同漫画人物的暴走一样,身后扬起一阵尘土。 我不明白为何总会产生这种幻觉,同一种景象如此频繁地出现。也许我本来就是个奇怪的人吧。想一想,我这么一个90后,当同龄人还在他们的家里睡到日上三竿的时候,我居然蹬着跑鞋,在街上跑上三公里。而且我已经坚持这么做好几年了,从我上高中开始。朋友们都说我是个奇怪的家伙,可不仅仅是说跑步这件事,他们也说不清我的奇怪之处在哪里,反正就是一致认为我是与众不同的。我想,那是因为,从我的表情看,我总是对大部分事表现出漠不关心的样子。但我心里明白,那只是表情而已,我的表情从没有出卖过我的内心,即便我对某件事有十二分的热忱,我依然可以做到面若寒霜。倒不是我的心理素质有多么好,而是我天生如此,大部份时间我的面部肌肉总是固执地保持原状,不肯受心情的驱使。 就像这样惊奇的一幕发生在我跟前,我也没皱一下眉头——我听见一声响,像网球划过空中的声音。我抬头一看,清楚地看到一个什么东西飞快地从太阳的正中,掠过教堂的尖顶,化作一个细小的黑影朝我袭来。我很确定它是朝我袭来的,因为黑影正越变越大。我下意识跑前几步,往下一蹲。它于是掠过我的头顶,我听到空气中夹杂燃烧似的噪声。它落在我的后方,一股震颤的力量从我的脚底传来,上半身也感受到了冲击。我站起来往后一看,我以为我会看到一颗小型硕石,却看到一个黑色的人形,也许是穿着黑色的罩衫,他(她)迅速站起来了。 我害怕得拔腿就跑。我的身后立刻传来紧随的脚步声。与此同时,天色居然暗了下去,我没空去瞧天上,但我断定太阳那时候一定隐没到什么地方去了。因为镇上无论什么东西都罩上了灰色的外衣,简直如置身黑夜一般。我还听到好几声犬吠,大概那些动物也吓坏了吧。 我想,这一定是我身后那个人带来的。他(她)是个危险人物,他(她)从空中来,依我看,不是天使就是魔鬼。保险起见,我还是宁愿相信后另一种假设。只是没想到,这次清晨短跑会变成一场逃亡。还好这是我的强项,也许我能甩掉这个危险人物。 但是对方显然也不是泛泛之辈。我听到他(她)的脚步,很轻盈,而且两脚交替之间很有规律,可以想见他(她)也受过一定程度的训练。不过我跑起来还是比对方快了一点,正是这一点让我不至于被追上。我一刻也不敢放松,我参加最重要的比赛时也没有拼尽这么大的力。我现在觉得自己这台机器是冒着烟,加满能量,超负荷运行的。不得不承认,除了危机感,这时我竟然感到一丝兴奋。我又一次感受了意志的游离,有一瞬,我又产生了奔跑在陌生大地的幻觉。我的脚没有知觉地蹬着地面,我的双臂自动地摆动着。 一声犬吠惊醒了我。我正拐过一个街角,一只黄色的土狗激动地朝我的后方吼着,拉直了套在脖子上的绳子,绳子另一端牵着一个老人。大人都叫那老人“利老头”,我们这些稍有些礼貌的年轻人则叫他“利老”。利老可没有他的狗那么激情澎湃,这可怜的老人奋力拉住他的宝贝,脸上的皱纹倾刻间在额际开起了聚会。他很瘦,这下子整个人看上去就像一个麻袋套在一具骷髅上。他坦露出一口掺杂着大半假牙的牙齿,下巴忍不住打着颤。他的目光从我的后面逃回来,转而看着我的眼,眼里除了恐惧还有惊讶,似乎在说,小伙子,你怎么不害怕?你一点恐惧的神色都没有。 如果他真的这么问,我会答道,我天生如此。其实我没有时间再去答理他,我只是匆匆地看了他一眼,我真正感兴趣的是他在我后面看到了什么,是什么让他如此恐惧。我想起我也许应该带上他一起跑,他没有能力跑得过那个人。可是又一想,我带上他又如何呢,那样子我们谁也跑不了。这使我感到更加纠结,我头一次带着这种心情跑着,好像每跑一步脚步的重量就相应地增加一点。如同一开始练习跑步一样,我吸进的氧气总是不够用,废气又迫不及待地排出,整个肺仿佛快要涨破的气球。 不知道跑了多久,一块广告牌上几个大字闯进我的眼帘——威利加油站。我在心里念出来,突然意识到那几个大字是黑色的,而我能看得见了,这么说……果然如此!天又亮了,阳光毫不吝啬地温暖着我的身体。还有更令人振奋的,我再也听不到紧随的脚步声。如同一开始意识到危险一样,现在我嗅到危险的散去。我迟疑片刻,终于边跑边往回望。我的直觉又一次正确了,通往小镇的路上,我看不到任何一个人。我独自站在加油站前,再往前便是小镇东部通往另一个镇的公路。我一路狂奔而来的街,阳光明媚,寂静如常,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我站在那里不知所措,每隔一会儿便东张西望,找寻我害怕看见的东西。直到一个身穿澄黄色工作服的人从加油站的服务台走过来。 “你好,有什么事吗?” “没,没有。”我急忙回答。 我不顾他的一脸怀疑,转身走回通往镇上的街。我慢慢走着,经过刚才那一场追逐,我精疲力尽,不想再跑着回去了。我一边走,一边仍然紧张兮兮地盯着一切。我总怀疑一些阴暗的角落里潜伏着那个危险分子,不得不小心翼翼地跨过那些地方。我不断往后面看,回过头时,一个黑色的影子飞在空中。我吓得连连后退,差点儿一屁股跌坐在地,向前跑是我的强项,往后退就不是了。那黑色的影子落在地上,我发现那不过是一个黑色的塑料袋。 经过这么一吓,我不顾疲惫,又跑起来了。耳边的风呼呼作响,镇上却静悄悄的,连利老头的影子也看不到了。我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回到家,离开这条熟悉又可怕的街。 正文 第二章 我连运动服也没穿,就在床上躺了许久。听到自己的心跳还是“嘭嘭”地响,我又想起刚才在街上狂奔的情景,惊心动魄的感觉又再次复苏。 如果刚才那么继续下去,我是不是会被追上呢?我知道我自己跑得比他(她)快,可是我也相信我或许会被什么东西绊倒,或是累得跑不动了。而他(她)呢,我不认为他(她)会被绊倒或累。他(她)像鬼魅一样,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我甚至觉得他(她)不是人类。至于那究竟是什么,出于什么目的追我,我就更猜不透了。 想了一会儿,我累得失去了知觉,只感到全身和空气一样虚无缥缈。印象中,我第一次这么累,似乎一生中所有力气在这场奔跑中消耗殆尽。 闹钟响了。我狠狠地拍了拍它的头,顺便看了一眼它的脸。只不过过去了将近了半个小时,可是我觉得像过去了半个世纪,那场奔跑则恍若隔世。我闻到身上的汗臭味,连忙脱掉运动服,跑去洗脸刷牙。爸妈已经在饭桌前等了我好一会儿,我轻轻喊了他们一声。 “快吃吧,今天跑得挺累的吧?”妈妈边说边把一碗粥送到我面前。 “嗯。”我随便应了一声,便拿起旁边的油条吃起来。爸爸有点惊讶地看着我,因为我还从没有像今天那样把早餐进行得这么干脆利落。以往我总是一边看电视,一边端着碗,直到碗里的粥几乎冻结。 我考虑着要不要把早上那件事告诉他们。那件事肯定会让他们为我捏一把汗,引起一连串无完没了的叮嘱,那样子真是烦透了。可是我总不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吧,要知道,刚才我极有可能回不到家了。算了,说吧,最多这个星期出不了门而已。 “今天早上,我跑到鞋店那边的时候,就是那间卖小孩子鞋的鞋店,”我咬了一口油条,打算一开始就用轻描淡写的口吻,“天突然就暗了下来……” “这么说下雨了,我怎么没听不到?”爸爸打断了我的话。 “天上掉下了些东西。”我继续说。 “哪个缺德的家伙乱丢东西,艾诺,你没伤着吧?”妈妈一听马上放下饭碗,关切地问。 “我去找他们理论去。”爸爸面露愠色。 “不用了,我没事,我很好。”我只好这么说。经过我一连串保证之后,他们才算放了心,不过还是千叮咛万嘱咐地让我下次跑步一定要多看看天。天!那样还跑得了吗?看来,他们巴不得我整天戴上安全帽,最好再弄一套小罗伯特.唐尼的盔甲穿上。 我真是蠢,居然想让他们这两个年龄加起来接近一百年的人相信他们的宝贝儿子被天上来的什么东西追着跑。注意,是从天上来,像颗炸弹一样从天上落下来。我想,要是我真这么说,他们要么以为我是电影看多了,要不认为我是游戏玩多了。不要说他们,就连我自己也开始那件事是否真正地发生过,也许那不过我跑得太投入了所产生的幻象。 那么我又该向谁说呢?谁会相信这种天方夜谭的事?告诉阿雅吗?还是那个胖子?他们和我的关系是很好,可是我能想象出如果我在电话里直接告诉他们这件事,他们也是和我爸妈同样的表情。 我的目光不经意间落在了一面小小的玻璃平面上,于是,我想到了一个好主意。嘻,那样也许能行。 我打开手机,在微博写下这么一段话: “我今天早上跑步的时候,突然变了天,天上掉下个穿黑色衣服的,一直追着我。不管你们信不信,反正我自己都不太相信发生了这么一件事。如果有人信了或告诉我这是神马状况,请@我。” 然后末尾添上一个抓狂的表情,大功告成,发布。我顿时好像把一早上的恐惧都装进瓶子里,丢出去一样,心情畅快了不少。 我们这一代人真是奇怪,好像什么事都得经过网络才能办成似的,网购、聊天、分享经验。似乎每一件事都不能直接面对面地去做,当然,网络方便快捷嘛。可是,真的可以什么事都代替了吗?当然不,我们很多人知道这一点,却还是不能自拔。也许这是因我们这一代人与生俱来的特立独行——每个人都标榜个性,所以每个人都是孤独的。没错,网络等等科技让我们的交流变得越来越方便了,但是我们大部分人早已忘了那些人类最原始的交流方式。而这些方式才是消除偏见,摒弃不信任的最简,最佳方式。每个人好像都在抱自己如何被孤立,如何不被世人所理解,其实我们最不了解的是自己,我们绕着远路,却不肯用最原始简单的方式和人交心。总是想着不会被理解,于是干脆就封闭自我,真正地断了被接受的路。于是,每个人身上都隔着一张透明的膜,隔绝了其他人,谁也无法去打破,然而我们用网络去告诉别人我是什么样的,我是如何想的。无论父母子女,朋友之间,通通如此。说到底就如我一样,我不敢向爸妈、朋友说出那件事,因为我早已根深蒂固地认定他们不会相信我说的,我只好用网络去告诉他们我所经历的。弄得这世界只剩下我一个人似的。 说归说,到底整个上午我还是一个人宅在家里,刷着微博,打着网络游戏,在虚拟世界里玩得不亦乐乎。 吃午饭的时候,爸爸提起,有几个人说看到早上天色变化得很快,忽暗忽明的。他在镇上经营一家小超市,这方面消息挺灵通的。这时,我想起了早上狂奔的经过,顺带想起了当时一脸惊恐的利老。我决定吃饭就去找利老,他当时是看着我后边的,兴许他看得清楚,知道追我的是什么人。那样我也能早作提防,我隐隐觉得他(她)不会善罢干休的,还会来找我的。 我找了个借口溜了出去,找到利老的家。那是一座极不起眼的小房子,不由得让人产生一种错觉,以为一举起手就能摸到它的屋顶。不过,利老这么一个独居老人住,倒也落得清静。 两扇木门紧闭着,是那种古董一样的木门。我用门环扣了扣,然后尽心倾听着屋里的动静。起初没听到脚步声,我就又扣了扣。还是没反应,我再扣,准备大声朝里喊。就在这时,门开了。 “孩子。”利老两手抓着两扇门的边沿,看上去好像是用这两只手支持起全身的重量。他的眼睛是浑浊的,脸上也挂着一丝淡淡的愁意。但他一看见我,突然张大了眼睛,随之在一两秒之内又再现了我在早上看到的那种表情,似乎沉浸在可怕的记忆里。他晃了晃脑袋,才恢复常态说,“孩子,进来吧。我知道你会来找我的。”跟着他走进里屋的时候,我闻到他身上有股难闻的酒气,仔细一看,他苍老的皮肤焕发着绯红色。 “利老,您老人家还是少喝点为妙。”我劝道。 他闻言马上回过头,脸上露出微微的醉意。他倔强地说: “不行,我除了这一点和那条畜牲外再没有别什么了。” 我不好再说什么,搜寻了一遍那只狗的踪迹。那家伙原来被拴在外边的柱子上,慵懒地晒太阳,和早上的狂吠相比,判若两狗。 “利老,我想问,早上您到底看到了什么?追我的那个人是谁。”我一坐下就开门见山地说。 “他不是人,他肯定不是人。主啊,他是魔鬼。”利老涨江了脸。 “不是人……您快告诉我,究竟看到什么!” “我看到……愿主保佑!天突然就暗下来了,我以为要下雨了。谁知,突然看到天上掉下个黑色的东西。我吓了一跳,正想走过来看个究竟,然后就碰见你跑过来,后面还有人追着。我看到他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那衣服像斗篷一样,他还用帽子盖住了头。我看不到他的脸,噢,也许看不到最好。你不知道他是多么吓人,那一定是某种巫术。他总是变着身体,我的意思是说,我一会看得见他,一会儿又看不见,就像看到灯一闪一闪。他会隐身,他跑起来像一阵风!我吓坏了,真的吓坏了,我以为你会被他抓住。真是我主仁慈,我主仁慈!”他在胸前划了划十字,“他是不是从天上来的?” “是的,我看到他掉下来的。”我回答。 “没错,他是魔鬼,他是特意降临到人间惩罚我们这些罪人的。我们的又一个末日到了。主啊!” 可怜的老人愈发语无伦次。他一会儿念着经文,一会儿又高声忏悔,弄得我心神不宁。我安慰他几句,就从他身边逃开了。我边帮他关上门,脑子里边想着用什么假设可以解释那个人的奇怪,我可不信魔鬼这一套说法。 一个微小的阴影被我的视网膜短暂地捕捉到。出于直觉,我几乎同时就回过神,两脚一蹬地,朝阴影奔去。果然没错,是利老所描述的那个黑衣人。那人的身影很高大,由此我在心里暂时把那人判定为男性。他反应敏捷,立刻就觉察到我的行动,以丝毫不亚于我的速度跑起来。于是,又开始了一场追逐,只不过这次被追的是这个神秘人。 在他后面跑,我得以观察他的一举一动。他也是一台厉害的机器。动能十足,每一步都充分力量,仿佛能一脚蹬上月球。运动机制精密,他的步距虽大,但一直保持不变,而这一点,在跑步这项运动中,特别是速度保持如此之快的情况下是难能可贵的。利老说得没错,他跑起来像一阵风,一阵黑色的风。我情不自禁地想象那套黑色衣服那双矫健有力的腿,想象那双腿里充满了能量的骨、肉、血。 虽然如此,我还是可以追上他的。我确信这一点,我就是比他快那么一点点。可惜他的狡猾和他的速度一样不容小觑。他聪明地跑进了镇上最繁华的商业街。那里人头涌动,令人眼花缭乱。我撞倒了一个女人,不得不停下来,马上就找不到他的身影了。我向周边的商户打听,有没有见过这么一个人,他们一致摇头否定。我不免相信他真的有隐形的能力。 正文 第三章 阳光终究经不住时光老人的催促,渐行渐远。除了最终残存的余温,它在小镇一天当中的轨迹似乎再也没留下什么。夜幕降临,一切便如黑衣人一样披上深沉的颜色。乡镇总是比城市更早入眠,无论是人们,还是它本身。还没到11点钟,镇上的大大小的房子就大部分陷入到梦乡中,只剩下零星的灯光混迹其中。小镇一片寂静,偶尔听到一两声笑声和猫狗的叫声,也遥远得像从远方传来的。 大概镇上只有像我这样的年轻人才会守着孤寂的夜不睡,这是我们从繁华都市带过来的习性。在这样平凡的夜,我回忆起白天发生的不寻常的一切——神秘的天外来客,离奇的追逐。也许我一早醒来,穿上跑鞋,就跑进了另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这个世界发生的一切,充满着狂野的想象痕迹和种种疑问。 我打开了电脑,登录微博。早上发布的微博有了几条回复。 胖子留言道:“偶的神,莫不是第三类接触。”下面还是他的留言,口气认真地让我打电话给他,他说他想我谈谈这件事。两条回复的发布时间相差了一个小时。 于是,我拔了他的手机号码。我听到三声嘟声后还是没人接,我耐心地等下去,以我对他的了解,估计他此时此刻正在玩想X360。 “不好意思,我刚才正在打boss。”果然,他一接通就这么说。 “死胖子,我就知道。”我差点笑出来。 “what?” 这下子我真的笑出来了。他这个人就是如此,有点天然呆,往往我们那帮人因为他的举动或某件事而笑得合不拢嘴,他依然看着我们不知所措。这种呆相,加上此君沉迷于种种电子玩物,很多人在心里已经把他打上怪咖的标签。其中又有一些自命清高的,把他看成一个猥琐的胖子,时不时当面羞辱他的生活方式。说实话,一开始我也是将他当成怪人的。要不是因为某种偶然,我重新认识了他,我们也不会成为好朋友。我发现他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烂,在某些领域的知识他远远超过了我们。现在,我们这两个看上去格格不入的家伙,已经成了死党。 “喂,你笑够了没有。快说,找我究竟有什么事,我今天打算通关。”他说。 “什么,是你自己让我打过来的。我说,你究竟相不相信早上的事,不信就算了,你就当我是说梦话吧。”我说。 “一般人当然不信,不过我信了。因为这事情可不止你一个人看到了,今天研究所的人都得到了这种类似的消息。” “研究所?” “忘了告诉你,这个暑假我到一座研究所给人当助手。”我打断他的话,笑着说,“我没看错人,你这小子果然是个牛人。” “没什么,我只不过在那里帮忙而已,我的一位教授在那儿做些指导性工作。”他的声音很平静。“对了,我们还是谈谈早上那件事。你是在什么时候经历那件事的?” “嗯,我想想,大约七半点,我一般都是在七点十五分出门的。” “你看到了什么?” “天突然就暗了,像晚上一样。实在太快了,而且毫无征兆,我以为天塌下来了呢。”我回忆着当时的情景说。 “那真是太妙了。同一个时刻,同一种现象。我跟你说,早上我们研究所的工作人员也观察到了这种奇怪的现象——天气在不到1秒的时间内产生极端变化,某种不知名的物质涌进云层里,太阳被遮敝。不仅如此,从和其他机构的联系,我们得知全国各地都观察这种现象发生。可是现在谁也解释不清这是怎么一回事,这可能会成为本世纪最大的未解之谜。” “的确,我也觉得不可思议。” “你说你还看到有东西从天上掉下来,对吗?” “不是东西,是活生生的人。”我本来想这么说,想了一想,改口说:“对,黑色的,它在背后移动,更加不可思议了。” “那就对了,我们从记录上看,也发现了一道小小的黑色轨迹。照你这么说,他能够移动,说不定是个生命体。真是太好了,那样我就能见到传说中的ET了。” “可是,你还是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 “我一定会弄清楚的。我们上午已经派人到实地进行勘察,相信明天就会得到更多有用的信息。而且,一些国际科研机构也高度关注这件事,听说过几天,一位欧洲的顶尖科学家过来进行研究。我查过这个人的资料,他可是世界级的,对超自然现象颇有研究。嘿嘿,我这个暑假真给力。” 我仿佛能看到胖子眼中闪烁的光。我知道,他的偶像不是歌星影星,而是科学家。能够亲眼见到一位科学家,他的兴奋自然是不言而喻的。 迟疑了片刻后,我问道: “我可不可以去找你?” “没问题。不过我白天得工作,没工夫陪你玩。”他答道。 “不是,我的意思是,你能不能带我去研究所参观?” “这个,可就有点难了,研究所原则上是不容外人进去的。但是呢……”他故意把尾音拉得老长,“但是呢,我是什么人啊,到时候尽管跟着我就行了。” “那行,就这么定了,我到了你那再call你。””ok,我打boss去了,拜拜。” “拜拜。” 电话挂断之后,我急忙在网上订了火车票。我迫不及待地想到研究所,见见那位科学家。我对科学家没什么兴趣,但我想尽快知道事情的真相,我要找到那个黑衣人。为什么呢?因为我意识到他对我以后的生活是个潜在的危胁。显然,他在跟踪我,就像我以利老家出来时一样。他必定想从我身上得到些什么。可以想象,此时此刻,他仍在黑暗中牢牢盯着我的一举一动。窗外那棵树下不是有片硕大的阴影吗,也许他就躲在那儿,和阴影融为一色,肆无忌惮地把目光锁住我的家。 我走到窗边拉上了窗帘。但是那安慰不了我自己,我那颗颤抖的心依然无然安宁。我总感到小小的房间里,阴暗的角落里,布满无数窥探的目光,仿佛看不见的针一样扎向我的身体。于是,小镇的宁静不复存在。我的脑袋里充斥着接连不断的杂音,偶尔传来的笑声和猫狗叫声听起来则更像是一声声警告。最要命的是,现在不像早上那样——我不能跑,因为我都不知道他在何处。这世上看不见的危险才是最危险的。 同时,我实在挺好奇,他究竟是什么?为什么他的一切都是那么扑朔迷离?他从哪里来,又是冲着什么目的来的?我实在搞不懂,我这样一个平凡的学生有什么值得他大费周章地纠缠?我的生活一向平凡无奇,我和芸芸众生一样平凡无奇。虽然我年轻的生命中确实曾发生过一些让我费心探究的事,但从没有今天这样让我的好奇心达到巅峰。这是一种充满刺激的体验,我一方面提心吊胆,一方面又渴望了解那未知的危险。 我从窗边走到电脑桌前,刚坐下不久,又走到书架前拿起一本书。翻了几页,看不下去,回到电脑前看微博。看到胖子的回复下面还有另一条回复,很快便闪过一个念头——我忘了某件事。 “喂,你为什么今天一整天都没过来找我?害我在便利店发了一下午呆。”刚拨通电话,那边的甜美女声便劈头盖脸地质问道。 “不好意思,亲,我诚心诚意地向你道歉,改天请你吃哈根达斯。但我今天真的挺忙的,我很累。”我回答。 “你能忙些什么?该不会是认真写作业吧。” “那倒不是。我碰上了件奇怪的事,弄得我心神不宁的。” “奇怪的事?咦,我看过你的微博了,是不是指那件事?快告诉我那是怎么一回事?你有没有受伤?”她的语气转为关切。 “我没受伤。那件事嘛,就是那么一回事。” “那么一回事是怎么一回事?” “我不知该从何说起,实在太奇怪了。” “哼,不说就算了,我挂了。” “别!我说,我说。你明天能不能和我一起出躺门?我们去找胖子,路上我再告诉你一切。”我突发奇想,想让旅途不那么无聊。 “好呀,我正想让你带我去旅行。” “可不是旅行那么简单,我有正事要办。明天八点半的火车,我到便利店接你,别带太多行李哦。” “好,不见不散。”她笑着说。 “不见不散,晚安。” “晚安。” 打完这通电话,我的心情舒畅了许多。 小镇完全投入了睡神的怀抱里,笑声不再,猫狗无声。我享受着这股宁静,竟然产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今天很不平凡,而我平凡的生命似乎因为这一天开始变得不平凡。我生平第一次感到自己是与众不同的,我既不是指性格,也不是指长相,而是某种类似于天赋的,生来如此的东西。至于是什么,我也说不清楚。黑衣人从那场追逐开始,就带给我这种感受。我想,他唤醒了我体内的那某种东西。然后呢,在静谧小镇的感召下,我随着它一起入眠。 正文 第四章 天空有些阴云,在它脸上一点儿也找不见昨日明媚的痕迹。好在我的心情没有变化,一想到我将要见到她,我的心情就莫名奇妙地灿烂着。 便利门口,她手上提着一只粉色的拉杆箱。虽然我已经说过不是旅行,但她还是穿着雪白的连衣裙,打扮得一副旅者的气派,活像只美丽的天鹅翘首以盼。可我舍不得责备她,一见到她,我的一切坏情绪早就一扫而空。我悄悄绕到她的后边,在她面前上下晃动着我的手。她吓了一跳,转过头来,我温柔地用食指揩了一下她的鼻梁。她发觉上了当,马上做出一副要打我的样子,但因为发现我紧紧盯着她的眼,她转而现出羞涩的表情。 “阿雅。”我亲昵地叫她。从她的双眼里,我好像看到了另一个美妙的世界,那个世界只有她,只有我。我们好像已经许久不见,分开时被时间折磨得苦不堪言,其实我们只不过是一天没有相见而已。 说起来也挺奇妙,我们一年当中一天没见面的日子少得可怜。仔细想想,何止是一年,恐怕有十几年是这种情况了。这难免让人不禁揣摩,上天是不是打从我们一出生就打定主意让我们成为恋人的。 我们在同一个小镇出生,两家人只隔着一条小巷子,两家的长辈既是邻居又是朋友。我们从小就玩在一起,可以说是“两小无嫌猜”。到了上学的年纪,我们自然而然地同在镇上唯一一所小学上学,说来也怪,从三年级开始我们就是同班。这种状况持续到初二,不过只隔了一年,我们考上了同一所高中,并且又同班了两年。填报大学志愿的时候,我们两人商量着要进同一所大学,最后竟也如愿以偿。这些事情,一想起来,总是令我莞尔一笑。每每心情灰暗,一想到我们之间的这种至始至终的紧密联系,该是多么不易和多么深的因缘,我就对上苍再次充满感激,对冥冥中的力量愈发深信不疑。 我以为我们是和世上其他恋人与众不同的。许多人苦苦相求,甚至穷尽一生去寻找另一半,爱情之对于他们,仿佛生命之旅中深藏于密林中的宝藏。而我们呢,我们不曾费力寻找对方,因为我们从生命之旅起我们就一直相伴。我们有个美妙的开始,当然也会个美妙的结局,这是上天赐予我们的礼物。我深信,我们的爱注定像从伊始酿造并埋入土地的美酒一般,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香醇。 “喂,猪头,你又在发什么呆!”阿雅说罢揪了揪我的耳朵,我这才从微醉中恢复过来。我接过她的拉杆箱,一脸殷勤地说道: “我在想怎么样才能更好地在旅途中为你服务,我的女神。不过,如果你的行李能够减少二分之一的话,我会更高兴为你服务。我早就该猜到你会带这么多东西。” “废话少说,我没让你背我就不错了。” 她作势自顾自地往前大步走,不会儿又折回来和我说话。那情景和我们一起上课的时候差不了多少,一如既往,让我身体里某种热情时时有呼之欲出的冲动。 火车里,人们的骚乱一刻不停。随着车身的一阵震颤,火车开始前行。过道上的人们互相挤着,安顿着各自的行李。有些人放在铁架上就回到座位,但有些人一直犹豫不决,把自己的行李翻了个360度,还是不知道怎样让自己的行李该以怎样的姿态迎接世人的目光。实际上,根本没有什么在乎,只有和他同座的人被挤得一脸不满。当然,还有更为恐怖的行李。我就亲眼看见有人左手提一辆婴儿,右手一个包,背后一个拖到腰际的背包。我想,要是长多几双手几双脚,他能把整个家当带上来。然后是人们吱吱喳喳的说话声,许多种地方方言,许多种腔调,混合在一起,撕扯着耳朵。 我和阿雅一落座就戴上耳机,任凭音乐阻断和外界的联系。虽然如此,火车轧过铁轨的震颤还是不断地传到骨子里。我看着窗外飞驰而过景色,联想到我们在车里稳稳当当地坐着,相比之下,几乎是静态的。我突然想到,无论火车跑得多快,从高空中,俯瞰而下,这列身躯庞大的机器一定像只慢悠悠的,长长的虫子,也许最像蜈蚣了。于是,骨子里的震颤更加剧烈了一些。 “阿雅,你看那里,多像学校那幢楼。”我惊奇地说。 没想到没人应声,原来她已经闭上眼睛。四周人们的嘴巴或吃着零食或吐着唾沫星。看来,她也是不堪其扰。我干脆也有样学样,盖上眼皮,让摇滚乐在黑暗中肆虐。在自我筑就的黑暗里,我没有睡去,但无疑在不知不觉中被无意识的思绪所引领,仿佛置身梦境。 我在海中,我之所以知道我在海中,是因为耳朵里接连不断的潮汐的声音,那声音和火车铁轧的声音一样令人烦躁。我想大声表达出我的不满,但我做不到,我的全身都受到海水的压迫。这么说来,我是在大海深处。没错,我看不到任何鱼类,只有一些说不清的无色的微小生物在我面前游荡着。海水的压力肯定也损害了我的大脑,我什么也无法思考,只能任由海水推搡着我的身体。像杯里美酒中一颗没有思想的沙子,我痛苦地摇曳着。 我不知这种状况持续多久,总之,沧海桑田,海洋变成陆地,我困惑地在一片贫瘠的土地中醒来。我迅速地站起来,却不知道该朝哪个方向跨出我的第一步。这是一片一望无际的红色土地,一望无际的荒芜。就算有人告诉我这就是火星,我也会确信不疑。 有人在背后喊我的名字,我转向背后,仍然只看到一望无际的土地。“你逃不出去的!”这时,我又听见背后传来声音,但我背后并没有任何人。也许有,只是我看不见。 跑——我只有这个念头。于是,我踩着松软的土地,向前狂奔。我背后还是有人喊我,而且声音愈加逼近,他在追我。我不明白我为什么那么害怕,更不明白我为什么只有跑的对抗方法。回答我的只有自己扑通直响的心跳,和我一刻不停的脚步。我跑得很快,我的眼睛两边的土地像火车车窗看到的一样,急速后退着。我下意识看了看天空,原来天上也有一轮月亮,冷冰冰的。我只看了它一眼,它便越过我的头顶,沉入我的后方。 追逐还在继续,我如何努力跑也甩不开那个人。他的脚步节奏让我心里断定他就是那个黑衣人,我的恐惧瞬间达到了极点。又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我实在跑不动了,身体虚脱,瘫倒在地上。这时,土地变成了黑色的,天空也变成了黑色的。我看不见了,但我听得见,我听见身后的脚步逐渐临近,最后在我脑袋前停下。隐身了的黑衣人呼吸急促,狂野得如同他的狞笑。他的笑吞没了我,吞没了黑暗。 这是怎么一回事,我听不见铁轨的声音了,确切地说我听不见其他的任何声音了。我一个激灵睁开眼,惊讶地发现火车停了。莫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故,这是我的第一个念头,但旋即我就推翻了这个想法。这岂止是火车停了,简直是整个世界都停了! 车上的人们嘴巴半张着,手放在半空中,眼睛木然地盯着某处,活像一尊尊塑像。我身边那个穿着西服的大叔正望向窗外,肩膀一动不动地支撑着僵硬的脑袋。我特意拿手在他面前晃一晃,他却依然保持着那个姿势。我把手抽回来时,不小心撞到他的背,他便就势倒向车窗,脸砸到窗上。即便如此,也没有让他因此痛得跳起来。阿雅闭着眼,戴着耳机,看上去像睡熟了一样,但我看到她的鼻翼是静止不动的,我伸出手指探过去,感觉不到气息。人们的躯体全都失去了活力和生命之火,肢体动作停留在某一刻。我的手表也不走,说不清是它从众地罢工了,还是人们跟着它停下了脚步。 这是怎么一回事?把人间的钟停住,这是上帝作弄世人的一个把戏吗?不,只有我一个人行动自如,他老人家作弄的应该是我。对了,这只是我的梦罢了,我只要闭上眼,打个盹之后再醒过来,一切就恢复正常了。 我确实想那么做,但开这个玩笑的人不让我如愿。我被突如其来的嘈杂声音吓了一跳,与此同时,人们的躯体又被注入了生命之火。吃东西的继续吃东西,说话的继续说话,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啊!”我身旁那位大叔叫了一声,引得邻座纷纷侧目。看来,我说错了,他是个意外。他捂着额头,狐疑地看着我。我费了很大的劲才忍住没笑。这时,我发现阿雅蜷曲的手里夹着一个纸条。阿雅还睡着,我轻轻地抽走了她手中的东西。我低下头去,在心里读出纸上的口容: “你不知道我是谁,但请相信,我会帮你解决一切问题,绝不让你的生活受到打扰。这是我的使命。但现在,请你回去,因为危险已经临近,那是你无法预料的危险——一个陌生的忠告者。” 我对这个纸条的来历思索良久,只想到一个可能,那是在一切恢复正常之前放到阿雅手上的,只有那个时候我的注意力没放在阿雅身上。这么说来,在那段静止的时间里,他(她)和我一样行动自如。我的迷团顿时又多了一个。 我望着窗外让人眼花缭乱的景色,在心里对那个陌生的忠告者说:“我只想知道真相。不管你的行为是否出于善意,都不能阻止我。” 正文 第五章 事情就是这样。”阿雅醒来后,我把黑衣人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 意料之外,她听完后,脸上并没有太多恐惧的影子。她只是以一种惊奇的语调说:“原来如此。” “难道你不觉得我是在编故事?我说的是这么离奇的事。”我看着她的脸问道。 “怎么会呢?虽然确实很离奇,但是我知道你不是在骗我,我看得出。”她回答。 “嗯哼,这么说来,我以后永远也骗不过你。” “那是当然。” 她的手指顺着头发的笔直走势,从发根一直滑行到发梢,在那一瞬间,这种像从人的身上长出来的丝绸闪着异常圣洁的光。那个场景真的很美,好像她的指间流动着的是我的思绪,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我用嘴送出一阵风,吹得她的发飞扬着,婆娑着她的脸。她捏住我的耳朵,然后得意地我笑。我报以同样顽皮的笑,内心却在揣摩着另一件事:我有点后悔带她一起来。因为虽说那张纸条的话不能轻信,但要是有个万一的情况。这些事一件比一件离奇,而离奇往往伴随着危险。好吧,一旦发现有什么苗头不对的地方,我马上让她回去。 当天中午我们就到了胖子所在的城市。胖子一直热情地邀请我们到他的家去住,但我婉转地拒绝了。我不想麻烦他的家人,而且我这个人一旦待在别人家里太久就浑身不自由,而且还有阿雅。我们在胖子家附近找了个价钱还算公道住处,挺小的房间,只有一些最基本的摆设,但干净整洁。 吃过午饭后,我和胖子通过了电话。他说我们下午3点可以过去,并说了一个我们碰面的地点。他显得很兴奋,迫不及待想见到我们。 “阿诺,我真想快点到三点,我想给你看这些东西。跟你说的……太有趣了。”他最后说。我追问是些什么东西,他却不肯告诉我,只让我下午一定准时赶过去。 那样也就是说除去路途,我们只有两个小时就得出发了。这时间不多也不少,我们只好呆在旅馆里,打算边吃零食边看电视。偏偏那个时间段的电视节目无聊的很,最终我们把所有台在面前溜了两遍后关上电视机,转而各自玩起了手机。 就这样彼此沉默了一会儿,阿雅突然抬起头对我说:“嘿,你看,这也未免太逆天了。”她说着把手机屏幕转过来凑近我,好让我看得清楚。 那是一条网友曝料,像其他的这类来源消息,它发布不久就被网友们疯狂地转发了起来。许多人在讨论,许多人怀疑它的真假,但我一眼就确定那是真的。几张图片上的那个人对于我来说是如此印象深刻,没错,一定就是他。他一袭黑衣,站在某座高大的建筑前(据爆料网友说,那是某座商业大厦)。但是,“站”这个词用在这里好像不太恬当,他并不是脚踏着土地,而是在距离地面一米左右的地方凭空站着,踩着只有空气的虚空。据说,人们从早上就看到他在那儿了,像座雕塑一样一动不动,他不说话也不理睬任何人任何事,就那么站着,站在空中。 “就是他!那个黑衣人。我们走。”我迅速站起来说。 我们赶到那幢大厦时,老远就见一阵刺耳的鸣笛声。仔细一看,原来警车已经到场,几个穿制服的人混入了围观的人群。路过的行人不断加入围观,围观的一些人看得倦了则自动走开了,但是如此循往来去的人们还是形成了一个不小的圈。 我拉着阿雅,一边削尖脑袋往圈子中心挤,一边听着人们之间各种千奇百怪的论调。 “我看一定又是古怪的行为艺术。”一个女人说。 “我看不像,搞艺术的不可能有那种能耐把自己放在半空中。”一个男人接过话说。 “他们的法子多得是,难道他就不能找些线把自己吊起来?他们就喜欢……” 他们的声音很快淹没在其他人所产生的嘈杂话音中。另外,这时警察借助他们的大喇叭开始发言,他们劝人们赶紧离开那地方。但是,除了少数几个真正胆小的人外,所有人都原地不动。人们的好奇心都被不可遏制地调动起来了,谁不想错过也许是一天当中最精采的一幕。这又不犯法,况且人又这么多,法不加于众。 我们终于挤到了圈子正中心。一个警察站在我们前面,阻止我们继续前进,不过我们已经可以看得很清楚。如网友所说,一身黑衣的人漂浮在空中,纹丝不动。他的连衣帽盖着他的脸,但我的感觉告诉我,他就是那个追我的黑衣人。现在,随风而动,他的衣服褶皱形成一道道波纹,他犹如一张单薄的,墨色的纸,被看不见的钉子固定在空中。两名警察走到黑衣人旁边,他们同样一脸好奇,但显然自信十足,至少一开始是那样的。他们厉声对那个黑衣人说着一些如不让开,后果如何严重之类的话,见人没有反应后,又用更激烈更大声的言辞。然后,他们望了一眼无动于衷的不动之徒,相视一笑,仿佛他们原本所期望的就是如此,他们终于可以大展拳脚了。于是,他们举起手,抓住黑衣人的脚,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样。但过了两三分钟,黑衣人还是保持着原来的样子,而两位警察已经换了N种姿势,并把脖子上的青筋暴露无遗。 一脸窘迫的两人只好向同事求援。另几位警察一拥而上,加入了这奇怪的执法行动。结果呢,依旧毫无成效,任凭身强体壮的警察先生们如何使劲,黑衣人就是没有挪动一丁点。我听到人群中发出一声低低的笑声,就像一颗火星引燃了炸药桶,人们爆发出欢快的笑声。阿雅笑得直拍手,引得我们前面那位负责维持秩序的警察不时回过头来盯着我们。 这时,警察们的头走到他们面前。他是一个秃顶的老头子,也没有胡子,活脱脱一个有些彼卤蛋。他一脸愠怒,对手下们说了几句,装模作样地拽了拽黑衣人的腿,最后向他们吩咐了几句,他们便点了点头忙开了。有位警察找来一根绳子,和另一位一起在黑衣人腰部绑上了绳子。他们特意勒紧了绳子,黑衣人却至始至终一声不吭。绳子另一端则绑在警车的护栏上,警察头头亲自走进了驾驶室。不一会儿,汽车发动,引擎轰鸣作响,但遗憾的是,车身原地不动,轮胎甚至没有转动半圈。自己的妙计失败后,警察头头跳下车,啪地一声关上车门,气急败坏地踢了几下车胎。这下,人群中又弥漫着笑声。 看来全场只有我一个人没笑。也许这些天方夜谭般的情景在别人看来,只是一出闹剧,就像漫画里的情境,他们至多只会认为这是黑衣人的一个巧妙的把戏。而我,我清楚地知道,这是千真万确的,他必定有这种能耐。他本来就是异于常人,这是我亲眼所见。他们笑着,就像看马戏团的动物把戏,但是,他们不知道,那头黑色的狮子一旦发起怒,没有人能预料到他的可怕。 我的心跳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改变了原来的节奏,像只不安分的兔子一样顶着我的胸。血流摆脱了重力和心脏的驱使,跃上了我的脑袋,我只觉得剧烈的博动和我的意识斗争着。我想,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危险的征兆。但我的意识却驱使着我不顾这征兆,坚定前行着。我就这样茫然向前走,我甚至不知道我是如何放开阿雅的手的。我趁着前面那位先生一不留神,越过他,径直走向这个圆的中心。 徒劳无功的警察们泄气地退在黑衣人旁边,一筹莫展地看着他。他们看得如此入神,以至于根本没注意到我已走到他们旁边。我抓住这个机会,朝空中的人大喊道:“喂,告诉我,你是谁?” 声音像投入了无底洞,没有任何回响,那抹黑色似乎无动于衷。我感到两只手上有些压力,回头一看发现两个警察分别站在我的两边。这时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在我身上。阿雅叫着我的名字,正在努力挣脱警察的阻拦。 失望之际,一声闷响传来,一股强烈的气流从圆心向四周扩散开来。气流的冲击让人全身受到压迫,睁不开眼晴。气流扫过之后,我发现抓着我的手松脱了,周围满是尖叫。环顾四周,人们已经逃开了,和一分钟前的观望者姿态天差地别。黑衣人落在了地上。 “找到了,你。”他说,不,应该是她说。她的噪音有点低沉,但确实是一把女人的嗓子。 她从黑衣中露出的手发出一种蓝色的光。这使我瞬间改变质问她的初衷,最快作出最明智的决定——跑。我转身就跑,看到阿雅站在原地不知所措,我急忙拉起她的手一起跑。 一束火光证实了我的决定是正确的。那束火光从我们身后越过头顶,落在绿化带上,瞬间燃起熊熊大火。毫无疑问,这是黑衣人又一个可怕的能力。接着,一束接一束的火花打在百货商店、服装店、汽车上,所到之处,掀起滚滚热浪和逃命人们的呼救。 火光落在我们身上,我们就会化为焦炭。我反复想着这个念头,因为只有这个念头能支撑我的双腿继续跑下去。阿雅早就失去了动力,她从小缺乏运动的天赋,况且她被吓得呼吸困难。一路上都是我拉着她的身体跑,速度因此减缓了不少。要是因为我对自己的体力还有相当自信的话,我恐怕早就绝望地束手就擒了。我唯一能安慰自己只有:既然我上次没让她追上,这次也能行。 我们来到一条商业街,街上的人们一见到我们的阵势纷纷四散而去。我们跑到街的后半段,我加快了脚步,本想拐进一条巷子里。但是,一个黑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从天而降,挡在我们面前。 “你逃不了的。”黑衣人说,但听不出一丝兴奋的味道。 我彻底绝望了。我望了望阿雅,她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几近昏厥。我心疼极了,把她轻轻地放在地上。 我不能再连累她了。黑衣人说的是你,并不是你们,她的目标一开始便是我。照这样想,只要我束手就擒,阿雅就安全了。不管我怎么样,都必须让她安全。 想到这里,我快步走到黑衣人面前。不得不说,爱情的力量真是伟大,刚才我还狂奔着,肾上激素激生,现在却反而平静地看着可怕的黑衣人。既使她举起发光的手,我都毫不畏惧,而我明明清楚我会化为焦炭的。 “咚!”我以为这是死亡的鼓点。但显然不是,起码不是我的。我没有一丁点痛苦,反而惊讶地看到黑衣人直直地躺在地上。我不知所措,在原地站着不动,想起向四周察查时,却没有发现任何人。一片宁静中,我想起些什么,深一步浅一步地走到黑衣人跟前,掀起她的帽子。我真怕她突然醒过来,幸好并没有。 “跑!”一个男人的声音说。 我仿佛听到了起跑线上的发令枪,跳回去拉上阿雅,又跑了起来。 正文 第六章 出租车已经驶离出事地点几公里,可是我好像还是能听到消防车的鸣笛和火焰的呼呼声。我不时看向车窗外,疑心会从远处那些行色匆忙的都市男女中发现一个黑衣的,遮住脸的怪人。鉴于她的种种怪异,我丝毫不怀疑她现在已经华丽地原地满血复活了。 我想起那个让我们跑的男人,当然只能想起他的声音。按照我的推论,应该是他发动偷袭,帮助了我们。没有他,我们的后果难以想象。但是,不知怎么回事,我一点儿感激之情也酝酿不出来。也许是因为一切发生得太突然,我还来不及让我内心的恐惧腾出空间。又或许,只是因为我的推论并不十分准确,这个陌生人是敌是友还很难说清楚。总之,我们今后必须处处小心。 我这个样子一定引起了司机大叔的疑心,好几次我的视线经过后视镜,发现四目相对,他才悻悻地缩回目光。实际上,应该是从我们上车时他就产生了疑心。我们上车的地方一片骚乱,我们满头大汗,神情紧张,而且口音也不像本地人,我们的样子一定很像被人追杀,一路逃命。他打量了我们个够,最终大概是我们的年轻让他放心了一点,他轻轻说,上车,坐紧了。 已经两点五十六分了,我们肯定无法准时到达胖子指定的地方了。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更糟糕的是我根本没办法联系到胖子,他的电话一直打不通。真是的,偏偏在这种时候,我急需要和人谈谈刚刚发生的一切。 我不想和阿雅谈,那样只会暴露出我的恐惧。而她已经无法再承受更多的恐惧。她从上车时一直紧紧抱着我的手臂,不说一句话。 “对不起,我不该带你来的。”我抚弄着她的发,抢在她说话前,继续说,“我们等会就去买车票,你赶在今天晚上回去,我过几天一定去看你。” 她放开了我的手,抬起头,目光闯进了我的眼晴里。我注意到她的嘴角正微微扬起,我知道那是她为某件事倔强的前兆。果然,她说:“你这么快就想甩掉我,一个人单飞是吧?” “我只是不希望再让你碰到危险。你懂吗?你要是出了什么事我会内疚一辈子。”我注视着她发亮的眸子说。 “那我呢,你刚才要是出了事,我又该怎么办?”她含了含自己的唇,“你怎么会那么傻?你要是那样子就……我会受不了的,我永远也无法原谅自己。你答应我,下次千万别那么做,我们是一起的,我们要一起面对,你不能丢下我。听到没有,你别再那么做。我是不会走的,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她的眼眶已经湿润了,我只好嘴上答应道:“我不会了,我不会了。好,你别走,我们在一起。”其实,我心里想的是,就算那种情况再发生一次,我还是会那么做。阿雅,你的一切永远高于我的生命。 那一刻,我们张开臂弯,相拥在一起。我们贴得那么紧密,恨不得把彼此的怀抱交融在一起,恨不得把两颗心融合在一起。剧烈运动过后的疲劳顿时烟消云散,我享受地闭上眼。在自我的意识世界的,出租车、喧闹的街、整个世界都不存在了,只剩下我们,紧紧相拥,在一片朗朗星空下。我真希望我们能这样相拥到世界末日。 “咳咳,不好意思,你们说的地方到了。”司机转过头对我们说。 不好意思的其实是我们才对。我摸着发烫的脸和阿雅走下车,付了钱。司机告诉我们,路的对面就是我们要去的地方。 “有没有搞错!”我听到阿雅这么说,往对面匆匆一瞟,也是同样的感受。但是出租车已经开出了好远,只能依稀看到它的车身反光。 这种时候,我多么希望真的是司机搞错了地址或是他坑我们也好,那样我们就可以骂骂两句,离开那个地方,离开那个残酷的事实。 我牵着阿雅的手,硬撑着自己的肉体走过去。希望他没事,千万不要有事,只受点伤也好。我暗自祈祷着,但发现每走近一步,自己的那个声音越来越虚弱无力。 前面那堆废墟里,我看见了黑衣人的幻影。她一跃到最高点,挥一挥衣袖,一座原本宏伟的建筑像染上了可怕的顽疾,每一寸肌肤都染上了她的黑暗。这建筑在黑暗中腐烂,分崩离析,慢慢化为空气中一种黑色的烟气。这烟气一丝一缕,汇成黑衣之下那个女人的容貌。一想到那个女人的容貌,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你好,先生,请问这里是不是东方路59号?”我问一个穿着制服的人。 这是我今天第二次和警察打交道,我明白这不是个好兆头,但我还是痴痴地祈求转机的出现。我盯着那位胖胖的警官的嘴,想象着他的嘴部动作如我所愿,我希望他说:“不,你搞错了,东方路59号在这条路的另一头。” 他却说:“是的,这里是。” “华生研究所?”我还不肯死心。 “是,这里是。你们找谁?” 我的心为之一颤,阿雅安慰我说:“别担心,说不定他逃出来了。”我也这么安慰自己。 “我的朋友……朋友他,他在这里工作。”这句话我足足费了一分钟才说出来,每个字都像一根刺一样扎着自己。 他看了我一眼,马上低下头去,似乎在躲避我的目光,又似乎在寻思合适的措辞。显然,他没有找到,他吞吞吐吐地说:“对不起,我恐怕……恐怕他已经……要是他今天有上班的话,这场火灾,全部都遇难了。” “全部?”我叫道。 “是的,除了一位看门的老伯。他逃得快,只受了一点轻伤,就是他报了警,帮我们确定遇难人数。这是消防队告诉我的,具体情况他们应该比我清楚,你可以找他们查一查。我们是来调查事故起因的,……” 他的话像一棒子打在我的脑袋上,我只觉得头脑嗡嗡直响,脚下的世界摇摇晃晃。于是,这堆废墟,黑色的墙壁,煤炭般的瓦砾突然之间幻化为毒辣的火舌,吞噬了我亲爱的朋友,那个戴眼镜的胖子。黑色的火焰蔓延到我的脚下,张牙舞爪。我倒宁愿火焰毁掉我的灵与肉,那样我便不会感到悲痛灼烧着我的心。 消防员们还在废墟之中搜寻着。我看到两个消防员正在把一种白色的,一人来高的袋子搬到一辆汽车上去,我尽力不去想象袋子里装得是什么。我知道这已经是徒劳,但我还是走到了一位消防员,他正在指挥现场。 “快告诉我,是不是真的,他们都……”我的声音更像是在问我自己。 “是,他们都没能及时逃出这场灾难。”消防员答道。 “从什么时候发生的?你们没有及时赶来吗?” “不是这样的,我们接到电话是在半个小时前,但火势实在是太迅猛了,我们来到这里时,大火已经包住了整个建筑。我也从没见过这么奇怪的火,它太快了,在二十分钟内就把这里烧得一干二净。我们的人也在火中拉出了几个人,但他们伤得太严重了,最后都没命了。我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恐怖的火。”他摇了摇沉重的脑袋。 “火灾是怎么引起的?”阿雅握紧了我的手,追问道。 “我们初步怀疑是爆炸,因为只有爆发性的热量才有这种威力。我听说他们正在进行科学实验,所以我有点相信是工作人员造成的事故。这只是初步猜测,一切还要等检验结果。” “我听说有一个人逃出来了,对吗?” 听到我的问题,他拍了拍自已的脑袋,像想起了些什么似的,招手叫来另一个消防员。这个消防员叫他队长。 “事情办好了吗?” “队长,办妥了,我把他送到最近的那家,他的家属也到了。” “好,辛苦你了,忙你的去吧。” 消防队长拍拍那人的肩膀,然后才回过头对我说:“对啊,要不是你这么一提醒,我差点忘了。确实有个看门的老人家平安无事,就是他打的电话。他腿脚不太方便,跑得快了摔了一跤。刚才他们那边医院的车不太够用,我找人把他送到了附近最近的医院。” “这么说,他看到了全过程。”阿雅抢在我前面说。 “好像是这样,但是老人家也吓坏了,我们随便问他几句,他也答不上一句。况且当时救人要紧,我就没问那么多了。对了,说了老半天,你们找谁?把你要找的人名字记下来,确认后我会告诉你们结果的。”他诚恳地看着我的眼,“我能做的就只有这样了。” “你把医院的地址告诉我们就行了,我是他的孙子。”我撒了个谎。 队长的眼睛闪闪发光,紧皱的眉头也舒展开来,他在我们的幸运高兴。这样却使我觉得自己的谎言卑劣至极。而且接下来我还卑劣至极地接过他递过来的地址,卑劣至极地说些虚伪的感谢的话。 驶往医院的车上,我一言不发,呆呆着窗外。阿雅也只好一言不发,但我知道她一定注视着我的后背。 没有阳光的下午,道路两旁的楼房像阴气森森的墓碑一样矗立着。我倒希望当中有一座刻着我的名字,那样我就可以拖着仿佛已不存在的肉体躺在黄土之中,让黑暗把我永远掩埋。 黑色的一天——我自言自语道。 正文 第七章 一双眼,正中的黑子不安地颤抖着。被人们称之为映射心灵的两扇窗,看不到从心底发出来的光芒,反而黑暗得像看不到底的漩涡。是的,漩涡,它一圈一圈旋转着,永动机一般,搅动着混沌,从中心卷起黑色的火焰。 我看过伊藤润二画的《漩涡》,我觉得自己正处于那样的一个漩涡中,置身于不断旋转的困境,任凭它吞噬着我身边的一切。我不知道什么是尽头,正如我不知道是开端。可是,漩涡啊!你为什么不直接吞下我,而要带走我的朋友。我想起《漩涡》中的一幅画面:一个人被吸进另一个人脸上的漩涡中,只剩下乱蹬的双腿。我宁愿相信胖子是被这样一个漩涡吞噬,而不是死于火灾中,在忍受高温煎熬后肉体变成炭状。 那也是我的结局吗?我自言自语道。 我注视着我的眼,或者说它注视着我,它躺在水面上。不一会儿,它变成另一双眼。这双眼的眼白已经不那么干净,眼珠有种说不出来的沉重感,这是一双老人的眼。 那时,这双眼躺在医院病床上,迷惑地看看我,又看看阿雅。老人看不去保养得还不错,至少头顶上的黑丝还没有消失殆尽,但他的表情看上去像在那张床上躺了一辈子。他的妻子——一个矮胖的阿姨倒是个说起话来不知疲倦的乐天派。她和我们从她的儿子还在襁褓中的年代谈起,一直谈到他上小学中学大学毕了业,找工作谈女友结婚生子,故事渲染的艺术并不比说书的艺人差。但我根本没心情听她讲故事,我只想着,要不是火灾,胖子的人生路线本该也是如此,现在却断了线。 “老伯,请问你在事情发生时看到了什么吗?怎么会无缘无故起火呢?”我终于忍不住凑到老人耳边问。 “火,他们都死了,全都死了。我看到……没有,我什么也没有看到,没有。”老人呢喃着。与此同时,他的眼神转为惊恐,并且直直地盯着没有任何东西的天花板。 “请你告诉我,求你。究竟是怎么起火的?求你告诉我。”我认为他一定知道些什么,这是唯一的线索。 果然,他寻思片刻,抿抿嘴,终于开口说:“火并不是从里面烧起来的。天上,是从天上来的。我听到天上一声响,就跑出去看,结果看到一个黑色的东西从天上掉下来。太奇怪了,现在想起来,那是一个人的样子,我一定是看到了不干净的东西。我……” “等等,你说是黑色的,不是别的颜色吗?”我打断他的话问。 “我肯定是黑色的,没错,黑色的。我告诉它发出一束光,直直射到我们那上面。很耀眼,我根本睁不开眼。我听到一声爆炸一样的巨响,然后我看到整个研究所都是一片大火,主楼塌了一块。我一个根本没法子救我,我只好边跑边打电话报警。可是我摔了一跤,躺在地上才打完了电话。”他揉揉太阳穴,继续说,“你问我是怎么起火,我也不知道。我吓坏了!我只能把看到的都告诉你,我一定是疯了,那些是幻觉。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啊,到底是怎么回事?按照老人的描述,似乎是一个黑衣人引发了火灾,又是黑衣人,这魔鬼!但是,当时那黑衣人不是正在追杀我吗?难道她有个分身,又或者并不是只有一个黑衣人。为什么,为什么她们要毁掉研究所,杀死胖子?有什么事冲着我来就行了。 我望向天空,心想这是不是上天从那天早上开始对我降下的惩罚。但我做错了什么了吗?我这年少的生命虽则疯狂,自料并未做过什么大奸大恶的事,况且即便要惩罚我,也不必伤害我亲近的人。这没有道理,算了,也许灾难本来就像世上多数事情一样,没有道理可言。 我想着这些的时候,阿雅挽着我的手,陪我看水池,看天空,发香让人鼻子发痒。她知道我心情不好时,不爱说话,就一直静静地陪着我。以往有她这么陪着,我的心情很快就会好转。我们就是如此了解对方,就像一起生活多年的老父老妻一样。我们似乎注定如此,我们的第一次见面毫无意外。但胖子不同,我说过我认识他是偶然性的。 那是我在大学的第二年,当时我正一个人在文学社忙点事。门突然打开了,走进来一个一脸汗水和油污的胖子。我一向讨厌在那种时候被打扰,正准备要朝他发火。他却晃着一身肉跑到我身边,紧张兮兮地瞧瞧那扇门。这时,我听到门外似乎有脚步声逼近。我有点明白了,看了看这个戴着眼镜的一脸呆相的人,他正用一种乞求的目光看着我,我顿时心软了。这世上的胖子们就是有这种天生的魔力,一旦他一副无辜相,你总难免要动恻隐之心。 我灵机一动,指了指脚下的桌子,桌子下有一个洞。他点点头,蹲下去,费劲地把自己塞进狭小的空间里。那情形让人想起硬把一大块牛排塞到冰箱的保鲜柜里,我心里一阵好笑。然后两个气势汹汹的学生在门口问我有没有看到一个胖子,我说没有,他们就离开了。 “你因为什么被追杀?”我的好奇心发作。 “我黑了他们的号。”胖子说。 “什么?” “就是游戏帐号,我破了他们的密码。” “为什么?” “他们侮辱我的偶像,他们辱骂他。” “确实是条挺大的罪,那你偶像是谁?哪个歌手?哪个影星?”我戏谑道。 “阿兰·麦席森·图灵。”他一脸崇敬。 我那时读了一篇文章,介绍图灵这位计算机科学之父的。我差点笑起来,这年头还有人把科学家当成偶像。但我同时也产生了一股敬佩之情,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还有人把科学家当成偶像。我从他身上看到了某种特别之处,当他念出偶像的名字时,声音坚定有力,两眼放出一种热烈如火的光。我连忙说:“他确实是个伟大的人。” 他一听很高兴,边擦着脸上的污迹边说:“你也知道他!对,他是个天才,他的图灵机太给力了。” 我记得之后我不由自主地笑了,他也对我微笑着。当然,他笑的样子很憨。 我回忆着我们的种种往事,一切都好像只发生了昨天,然而他却如同离开了我们多年一样。 离开城市广场的途中,我看到几个小孩在一棵树下嬉戏,他们的笑脸和欢声幸福得让我嫉妒。对了,我那位好朋友还说,他最喜欢的事是,在这样的天气,放下一切事,睡懒觉。 回到住处,我的心情没有平复多少,却又发生了另一件让我吃惊的事。 我的手机收到一个email接收的提醒信息,仔细一者,居然是胖子发送的,而且时间是两点31分,也就是灾难发生前非常短的一段时间。我用手机浏览器登录邮箱,那封邮件是这样的: 这是我想给你看的东西。它说明你说得没有错,那种现象在其他地方也发生了,我们都很惊讶。有个疯子侵入我们的系统,危胁我们,要我们停止一切研究工作。我觉得有点不对劲。我不会有事的。记住下面这组号码,非常重要。 我记下了那组号码。邮件的附件太大了,我只好借阿雅的笔记本电脑重新登录邮箱下载。虽然在这个过程中,我已经大概猜到是什么内容,但看完胖子留给的一段视频,我还是有点惊讶。 我看到某个路口的情景,视角很开阔,应该是在高大的建筑上录的。一开始除了几辆路过的汽车停停走走,并没有什么动静。突然一个黑影掠过摄像头,像我所经历的那样——从天而降,速度奇快。黑影甫一落地,或者说黑衣人甫一落地,就东张西望地找寻着什么,然后如同嗅到肉味的猎犬,往某个方向飞奔而去。 原来我的猜测是对的,绝对不止一个黑衣人。但是,毫无疑问,他们必定属于同一个组织,出于同一个目的行动着。而且从他们那种神乎其技的能力,他们不属于世界。我借用看过的电影的种种创意,把他们假设成恶魔、外星人、未来人等等,但没有一种假设经得起推敲。可以肯定的是,不管他们是谁,他们都不希望有人知道他们从哪里来,所以他们杀害了研究所里正在调查此事的所有人。至于我呢,我见到黑衣人的第一次出现,他们大概以为我已经发现了什么。 我一个激灵从椅子上站起来,对阿雅说:“我们找个地方好好吃点东西吧!” 阿雅一脸困惑地看着我的变化。我只好把自己内心的想法说出来作为解释。 “吃饱了才有力气。我一定要找到真相,我要查出这帮人的底细,不能再任由他们伤害任何人了。” 我不能让我的好朋友死得不明不白,我要复仇,我发誓。 正文 第八章 我的身体颠簸着,视线也跟着颠簸着,我看到的世界因而摇摆不定。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我所在的世界看上去还是一成不变。我放眼望去,这片土地贫瘠,并且没有边际。当然,也不会有人烟升起,实际上我没有看到其他人。那么,我为什么还要奋力逃跑呢?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认为有人在后面追着我,迫使我不得不逃命。我只知道我必须跑,像阿甘那样一直跑下去,却没有他跑得那么淡定。 在这种地方跑起来真让人气恼。每蹬一步,每落一脚,干硬的土地让人脚底生疼。空气也是贫瘠的,再怎么大口呼吸,吸进肺里的仿佛永远入不敷出,刚好提供下一步的能量。和这些比起来,更可怕的是,无论我怎样奋力地跑,我似乎总在原地。没有参照物,没有一丁点前进的迹象。我感受到那种人们常说的,汽车司机开长途的那种因为一成不变的景物而产生的疲劳。绝不仅仅是视觉疲劳,简直是恶心到极头。那样子就像有人把一只蚂蚁放在一张纸上,放到海中,随波逐流,而我就是那只无助的蚂蚁。我无时无刻不感受到对生命的打击和嘲弄,却又不得不维持这种状况。我以为我会这样子跑到天荒地老。 突然,一阵接一阵的混乱快节奏低音撼动着那个世界,山摇地动,我连站也站不稳。 我眨眨眼,那片贫瘠的土地顿时荡然无存,眼前只有雪白的天花板。我的枕边正响着某神曲的旋律,杂乱刺耳。我想起是阿雅帮我设的闹钟铃声,本想说“扰人清梦”,又一想,不对,是个恶梦。 三十分钟后,我们到达机场。我边举着牌子,边责备阿雅的那个神曲玩笑。在这个过程中,我时刻警惕着,生怕从那个地方冒出一竖墨色。 终于,拖着行李箱的人们陆陆续续从通道走了出来。我举高了牌子,伸长了脖子张望着。有个人也在注意我们这边,他从牌子顺着往下看到我们,会意后便朝我们走来。 我走上前两步,率先伸出我手掌。 “很高兴见到你,伍德先生。”我用英语说。 那人笑着握住我的手,他的手很温暖。 “我也是。我想你是艾诺先生。艾——诺,你——好。” 听到他用有点口音的中文说出我的名字,我和阿雅相视一笑,然后开始打量这个千里迢迢从英国赶来的人。 他一看就是个有趣的人。特别是俏皮的小胡子,发达的脸部肌肉。他的鼻子没有一般欧洲人那么挺拔,这反而显得很和善。他虽然已经四十多岁,但面容还是残存着些许年少时的英气。总之,他一眼看上去给人的感觉就是,他会给你带来快乐。这倒是和昨晚同他通电话所感到的差不多。 昨晚,我端详了一会胖子留给我的那组号码,觉得它像是电话号码。于是,我试着在手机拨出那组号码。果然通了,对方说的居然是英语。我愣了好一会儿,才说出胖子和他所在的研究所的名字。他马上明白了,和我谈起来。原来,他是一位科学家。后来我上网找了他的资料,他在英国,不,应该说全欧洲都享有学界盛名。听闻最近本国各地发生的奇异景象后,他与研究所取得联系,打算亲自到现场开展科研工作。他下飞机后,将由胖子负责接待。想必他就是那位让胖子激动不已的大科学家。 我告诉他研究所发生的惨祸。他很震惊,并一再说“sorryhearaboutthat”,但他也说他不会取消行程,他迫切想到现场。我连忙劝他改变主意,把危险一一罗列给他。他好像反而更坚定了,一再强调他不怕任何危险,我不得不答应去机场接他。我想,我知道为什么胖子那么敬重他了。我们又聊了一会儿,他是个很健谈的人,谈吐风趣且幽深,偶尔冒出的一两句俚语更是让我摸不着头脑。其实,仅仅是他的嗓音就充满了磁力。末了,我问他会带几个助手。 “我一个人。”他回答道。 “什么?”我有点惊讶,以为他这种大科学家起码也会一两个得力助手在身边帮忙的。 “我不会带助手,我从来不带助手,我从来如此。” 他解释道那是他的习惯,他喜欢独自科研,独自思考。我却不得联想起另一幅截然不同的画面——国内某学术界名星办讲座时身边里三层外三层的随从团。 “艾,我们到哪里走?”伍德打断了我的思绪,我不好意思地晃晃脑袋。他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神色凝重地说:“艾,我对研究所的一切很遗憾。我知道你很伤心,但我想我们一定能够找出事情的真相,找到这一切的元凶。” 这是我那两天里听到的最温暖人心的话,我很诧异这个初次见面的高大男人竟让我产生如此深的信任感。我再次注视他的脸,发现他那双看似柔和的眼不时迸发出微弱的火花。我立刻明白,他是个有些故事的人。 我们带着他,到一间酒店下榻,我和阿雅索性也一并登记入住。因为伍德是孤身一人,又是外国人,万一出了什么状况我们在附近就可以互相照应。伍德的一些仪器要下午才能运过来,我们商量好下午再到现场去。他说自己有点累了,于是我们各自回到房间休息。 我躺在床上看了一会书,突然响起了接连几声门铃。我开门一看,伍德先生一脸激动,还没等我开口,他就闯进了我的房间。他二话不说,打开电视机,在遥控器上按了几下,然后示意我看看。 正在直播每日新闻,屏幕上出现一幕幕触目惊心的画面,大片建筑物遭受不明原因的袭击,像被空袭一般,倾刻间灰飞烟灭,现场只剩下焦黑的废墟。事情发生在市中心,某座商业大厦附近,正是我昨天撞见黑衣人并落荒而逃的地方,她那时发出一束又一束的光想击中我,没想到那种光的破坏力这么强。仅仅为了追我,就造成了那么多的人员伤亡,真是可恶。我岔恨地握紧拳头打向桌子。 可是,我并没有告诉伍德,我在那儿遇见黑衣人的事,他又怎么会如此亢奋呢?这种疑惑在他请求我带他到现场后又加深了。我追问他原因,但他笑而不答,只说去了就知道。好吧,既然如此,我便带着他回到了昨天事情发生的现场。我倒要看看,他那自信的,意味深长的笑容从何而来。 而汽车开往现场,就像开往战后的战场,随处可见被烈火毁灭的房屋。一走下车,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浓烈的物体碳化的味道。许多地方拉起了警戒线,没被破坏的商户铺也都关门大吉。我昨天初到时还熙熙攘攘的街上已经难觅人踪,遇见的不是警察就是记者。 “就是那里了,那个奇怪的人当时就站在那里。” 我指着不远处拉起警戒线的一处地方。一瞬间,我记忆中的那抹墨色似乎又漂浮在半空中,但转瞬即逝。那里看来是最为热闹的地方,几个记者模样在旁边忙活着。这时,我又看见那个胖胖的警察头头,我连忙转过身,找个地方躲了起来。我生怕他认出我来,那样子我的麻烦就大了。伍德听我说了我的难处后,莞尔一笑,说他自有办法,然后独自一人走了过去。 我小心翼翼地在原地观察着。伍德走到警戒线前,和一个外国女人,大概是记者搭汕起来,他们聊得很开心。接着,伍德就自顾自地拿起自己的相机对警戒线里的东西一阵猛拍。事毕,除了和女记者道别,他还大胆地和警察头头打了个招呼。我心想,真是个厉害的大叔,和我印象中的科学家出入太大了。我印象中,科学家就是整天待在实验室里,疯狂工作的宅男。 回酒店的路上,伍德给我看了他的胜利果实。可是,我的疑惑未消。我指着其中一张照片提问,想弄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些地上的图案是什么东西?看上去像甜甜圈一样。”确实如此,这个图案是这样的,一个大的圆包含着一个小圆,小圆里面有一个更小的圆,如此大圆套小圆,不知道究竟有多个圆。组成这个图案的线条呈现出金黄色,看起来格外耀眼,就像太阳的一圈圈光晕。 伍德不慌不忙地把相机放进包里后,才缓缓说道:“其实,我的工作更像探险。我的研究领域是超自然现象,就是说现代科学目前尚无法进行解释的一些反常现象。现在,有些谜题我解开了,有些没有,但起码我为后人的探索准备了一些资料。”他望着前方,好像陷入了回忆中。“我第一次发现这个图案是在东非大草原的一个部落,他们把它当作太阳神的信物,相信它能带来力量。这个东西肯定不是自然形成的,但古老得吓人,古老得让我否定它是人类所为。三年后,我委内瑞拉一个山洞里又发视了这样一个图案。到现在,我还是不知道它是什么,但它确实有力量,它是放射性,它产生的电磁场力极强。” “那现在你认为它是黑衣人所为吗?他们好像很神秘很古老。”“有这个可能,如果是这样的,那些黑衣人可能并非和我们一样的人类。对了,请你回答一个问题,你相信除了我们这个世界外,有另一层空间的说法吗?我们称之为平行世界。” “我不知道,我只相信我看到的。”我坦白道。 “那么,你看到了什么?” 我一时语塞,想想这些天,我看到的一切——诡异的天气,神秘的黑衣人,奇怪的图案,难道这一切哪一样不是在挑战我以往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吗? 正文 第九章 2112年6月5日,诺威市西区某私人住宅 这是一间挺舒适的房间,并且算得上豪华。我坐在一张奢华的沙发上,望着玲珑剔透的水晶酒柜出神,大大的瓶装酒光是看着都让人心醉。和这些世界名酒一样,这儿的所有摆设都是很有些年头的珍品,有几件甚至是跨世纪之物。比如我头顶上那盏金光闪闪的大吊灯,现在,它的功用在于装点房间,而不是照明。它的那些一朵一朵的烛形亮光让我仿佛看到了熊熊燃起的火,火光造成的迷离加深了我对这一切的陌生感。 我被告知,这是我的房间。这里面的摆设、布局说明我以前是挺怀旧的人,而且这份怀旧还和奢侈挂上钩。可是我已经忘了对自己以前的形象,忘了我如何怀旧,如何千方百计收集满屋子的珍品。我对这里毫无亲切感可言,只感到任何东西表面都弥漫着一股冷冰冰的气息。我只好闭上眼,打开我的记忆之匣,企图从里面得到些许心灵的慰藉。记忆里的种种画面仿佛是具体可感的,似乎随时要逃出我的脑海。但我明明又抓不住它们,我控制不了任何东西,即便我知道我的记忆世界正走向破灭。 2012年,某城某地铁车厢内 破灭的征兆出现在一列地铁里。那时,我和阿雅、伍德先生已经忙了一下午,我们到各个黑衣人初次出现的地方去考察。可惜除了伍德在每个地点都检测到超强的能量残留外,我们没有得到任何线索。已是傍晚了,因为从最后一个地点回去后离地铁站比较近,我们就踏上了列车。 由于是周末,这个时间段的乘客并没有那么多,我们三个人很容易就找到了座位。我不是第一次来到这个城市,却是第一次坐这里的地铁,不过列车内的情景看起来和其他地方的倒也没有什么不同。亮堂堂的车厢内,一看起来就有点暖意的把手和一排排座椅,窗外是反方向飞快奔跑着的景物。这一切温馨得差点让人忘记自己深处于地下,深处于这只奔跑着的长长钢铁虫子的腹中。 可能是周末的缘故,无论站着还是坐着,人们都显得很懒散,大部分人是那种刚睡醒带出门的表情。只有一个人例外,一个年轻男人,他和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他站在我们面前,可是我们旁边明明还有座位。他低垂着头,,长长的刘海遮住了眼晴,他不玩手机,像是一直注视着窗外。听到报站声,他不像其他人一样不管是否要下车,都梢微张望一下,他始终保持着那个姿势。我疑心他会这样一直站到终点站,同时我怀疑他是被上帝之手从某场追悼会中拿起来,放到列车里的。他刚好就穿着一套黑色的西服,属于那种很正式的场合才穿的西服。他露出的嘴唇上下紧咬着,确实是在苦苦忍受着什么。 报站声又响起了,这一站出去的人多,进来的人少,车厢一下子空出了很多空间。那个忧郁的男人一听到甜得发腻的女声报站声,突然像受了当空一击一样,肩膀剧烈地抖动了一下。我想,一定要发生些什么了,不禁攥紧了阿雅的手,她也勾住了我的指尖。 果然,年轻男人猛地抬起头,露出一张算不上英俊但自有一股男性魅力的脸。他的表情证实了我的猜测,从嘴角蔓延开来的忧郁无处不在,与此同时,我感到其中还散发出一种接近干怒气的东西。他直视着阿雅,阿雅坐在我和伍德中间,正对着他所在的位置。阿雅不知所措地看看我伍德,又者看我,我示意她静观其变。我突然想到,他打从一开始就没把注意力放在窗外,而是盯着阿雅。我有点气恼,但那个男人抢先开口了。 “喂,房子,汽车这些东西,真的有那么重要吗?”他逼视着阿雅,厉声说,“告诉我,这些东西真的那么重要,比我们还重要吗?” 车厢里的人都看向我们,既迷惑又兴奋。 “不好意思,你认错人了。”阿雅对他说。 我也在一旁严厉地告诫道:“对,你认错人了,麻烦你走开。”经历过那么多糟糕的事,我变得很容易动怒。 年轻男人冷笑一声,那笑让人骨子里一阵寒意。他还是忧郁之色不改,看了看我,愤愤地说:“我没有认错!女人,这世界上的女人都一个样,迷恋汽车、房子。当初说什么都不在乎,只爱我这个人,其实都是假的,假的。全都一个样,女人。小玉,为什么……” 我猜出了些眉头,终于明白他的忧郁从何而来。只是我还是不能容忍他对阿雅那么大呼小叫。我盯着他,用眼神警告他别再放肆了。可是收效甚微,他还是一副怒目而视的样子,真搞不懂他为什么把火撒在阿雅身上。 “你们刚刚见过面吗?” 我听见阿雅轻声地问,声音听不出一丁点火气。我看到她挽起耳边的头发,目光柔和地看着年轻的男人。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她这个时候美得不可方物。记忆就是这么一种奇妙的东西,那个瞬间在别人看来,并没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然而我的眼睛在捕捉到那一瞬,早已把它刻进了我的脑中。每次回想起这短暂的瞬间,我总能清晰地回忆起每一个细节。在那瞬间,阿雅仿佛画中之美人那样尊贵高雅,而周围的一切则虚无缥缈,只是说不清颜色的背景,仅仅为了衬托画中人的美。 “你还好吗?”伍德在我眼前晃了晃手。 我这才回过神来。阿雅和那个陌生人已经谈了有一会儿,年轻男人看起来情绪缓和了不少。起码,他的目光不再那么咄咄逼人。他讲着他和他的小玉的故事。 “你长得很像她。你知道吗?我们第一次相遇就是在这里,她那时在前一站上车,也是在最后一站下车。很奇妙,我们像注定好相遇的一样,一看到对方就有种认识了多年的感觉。那时人很少,我很想和她认识,我走到她面前,结结巴巴地说了些蠢话,想不到她也很开心地和我聊起来……” 听着他的话,我顿生怜悯。我注意到刚才还以好奇的眼光看向我们的人们,不约而同,悻悻地别过头,仿佛做错事的小孩。伍德坐在旁边默默听看,仿佛他听得懂年轻男人说的话似的。 “既然你们如此深爱着对方,你为什么不再劝劝她呢?她只是一时糊涂,一定会回心转意的。先生,相信我。”我说道。 年轻男人闻言又恢复了之前那种怒色,我第一次见到一个人脸上的柔情和怒火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变幻。 “沒可能了!我们不可能了!我们今天去她家见她的妈,她妈说要是我没有房子,没有汽车就别想再见到她女儿。她当时什么也没说,过后才悄悄对我说,我们暂时不要见面。我知道,她认同了她妈的话。那些东西比我还重要!”他放开把手,神经质地扯着自己精心打理过的头发。“这个世界一定是疯了,这个世界坏得透顶,这个世界一定是快要毁灭了!” 他的脸扭曲得不成人样,好像一个漩涡在他脸上翻腾着。这绝不是他的愤怒所能形成的,我意识到有什么事要发生了。伍德和阿雅显然也觉察到了,我们几个人互相望着对方,谁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几乎与此同时,车厢里的灯光不安分地闪烁着,仿佛看不见的妖魔在地下朝你眨眼。我观察得到最仔细的变化是那个年轻男人的。起初我以为那只是我的错觉,因为他的脸忽隐忽现,像灯光那样闪烁着。我想用灯光的缘故去附会解释,但是不一会灯光就停止闪烁,稳定的光重又笼罩在他身上。这时,我发现他的脸消失了,是完全消失,他的身体上方空荡荡的。我的视线穿过他已并不在的脑袋,直接到达对面的空调排气孔。我想起小时候听到过的一个名叫“无头骑士”的鬼故事,直感到一阵恶心。环顾四周,“无头骑士”比比皆是,失去脑袋的人们仿佛只是服装店里的模特人偶。 所幸阿雅和伍德并没有发生这种变化。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变化,因为我不好判断他们的惊恐表情是因为我还是因为其他人。伍德的蓝色眼珠游离不定,像是自言自语地问:“看……看到了吗?” 阿雅勾紧了我的手,我手中的手正在颤抖。怪事还在发生着,这次,如同他们的脸,他们的整个身体都在灯光中隐没了。放眼望去,列车里空荡荡的,似乎只有我们三个人。我感到寒意从那些人们消失之前待过的地方涌来。我想象人们在无形之中惊惧地看着我,不由得一阵晕眩。这种感觉似曾相识,死一样的寂静,让人怀疑时间已停转,对了,上一次是在火车上。难道老天真的打算接连不断开这个世界的玩笑吗? “啊!”空气中传来一声长长的尖叫,是从靠近车门的一个座位传来的。是一个女性的声音,声音的主人循于无形。 但是,这尖叫好像打破了某种魔障一样的东西。人们又重现了。我惊奇地看到他们如梦方醒,检查着自己实实在在的躯体。那个年轻的男人望着我们,喘着粗气。而尖叫的女人更是不知所措,她向自己脸上扇了一巴掌,似乎想确认是不是梦境。但下手太重了,把自己打疼了,只好捂着发红的脸暗自痛苦。 正好这时,地铁到站声响起了。在坐在车门旁的女人带动下,车里的人们争先恐后地涌出车外。和一分钟前一样,车里空荡荡的,只剩下我们三个人。我们三个人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正文 第十章 酒店里柔和发黄的灯光下,我、阿雅、伍德一脸迷茫,似乎还没从刚才发生的怪事中抽出自己的灵魂。我倒是很相信人们消失的瞬间,身体连带着灵魂去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我可以抽一支烟吗?”伍德突然问。我看看阿雅,她点了点头,我也点点头。 于是,伍德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一包香烟,叼上一根,点燃。那应该是他从国外带来的,盒子上面印着英文。我不知道是什么牌子,但我想,我要是个喜欢抽烟的识货人,一定会趋之若鹜。一就算我不吸烟,也产生了吸食那种浓郁烟气的冲动。因为他的抽烟神态煞是好看,三只手指端着烟杆,就像握着一支笔,送到嘴边,腮帮子微微一鼓一瘪,一阵香气从鼻孔缓缓吹出,他的脸上就有某种无形的快意从嘴里蔓延到额头上。看他如此,我觉得在那小小白色卷纸里的装着的是从仙界抽来的空气。他抽烟的时候不看着我们,并且特意背向冷气排风口,以免烟影响到我们。 烟头渐渐爬着,在短暂旅途将近终点的时候被迫降在冷冷的烟灰缸里。伍德又把身体转向我们,我想他想说点儿什么了。他并没有立刻,只是微笑地看着我们,他的笑加上他的目光,让我一下子镇定了不少。 “感谢你们,真的太感谢你们。”感谢,有什么好感谢,我想不明白。紧接着又听到他说,“感谢你们答应接我,让我可以遇上这些奇妙的事。我发誓我虽然闯遍了大半个世界,但我像今天这样,遇上这么多奇怪的事。真是太妙了,我越来越兴奋了,我迫不及待想揭开真相。你们知道吗?我从小的梦想就是像今天这样每天都能见到特别的东西。” “你真是一个……嗯,很有冒险精神的人。”阿雅表达了自己的佩服之情,“不过,你高估我们了,简直把我们说成了不起的导游了。” 我听到她的口语比我还要差,不禁掩着嘴笑。她发现了,“好啊,你敢笑我!”她说着抓起枕头打我。我一边笑个不停,一边求饶。 “好了,我们还是听听伍德先生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吧。”我说道。 “这个,我也没有准确的结论。不过,像今天这种事在世界上其他地方也并不是没有发生过。比如百慕大三角这个鬼地方就发生了不知多少起这种人们突然消失的事件,只不过他们消失的时间更长。我觉得它们产生的原因是一样的,那就是时空的扭曲,简单地说,他们在消失的时候去了另一个时空。而且,我还觉得它和早上的发现有某种联系,时空的扭曲往往就是巨大的能量转化引起的。另外,很多一时难以解释清楚的事情之间往往有隐隐约约的联系。我永远记得我的老师的一句话,他说,没有单行的蜘蛛丝,意思是一件事不可能是孤立的,必定伴随着另一件事的发生。” “可是,照你这么说,我们刚才也处在那种时空扭曲当中,为什么我们没有跟着消失呢?” “是啊,这也正是我无法解释清楚的地方。比起其他人,我们也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到底是什么让我们置身事外呢?”伍德不停地用手指敲着自己的脑门。 我也没有一点头绪,同样陷入了苦苦思索中。但是,不一儿,我听到阿雅向伍德说出了自己的见解。 “我们也并不是完全没有特别的地方,我们的想法肯定和他们是不同的。” “想法。” “想想看,我们对这些怪异现象的了解程度。比如我和艾诺都见过神秘的黑衣人,而你则到过他们出现的地方进行研究。” “喂,这也未免太荒皇了,因为想法不同,我们就能抵抗时空的扭曲。伍德也说过了,能量那么大。”我插嘴道。 伍德朝我摇摇手,笑着说:“她说的也并不是没有道理。艾,你不能低估任何一种可能,越不可能的越是发生了,就像今天。” 阿雅闻言得胜似地冲我笑笑,好像在说,无知的家伙。 “当然,一切还得靠进一步研究,我该回去整理今天取得的所有的资料了。”伍德站起来,道了声晚安,我们也说晚安。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又柔声说了一句——Haveagooddream. 做个好梦,嗬,谈何容易。虽然奔波了一整天,但身体上的疲劳始终无法麻痹我。我总是不断地想起一些无关紧要又害怕错过的问题,那些问题让不安像湿透的衣服一样紧贴着我。我侧着身体睡不是感到心脏被压迫得难受就是胃不太舒服,仰面朝天觉得后背带刺,180度翻转趴在床上又觉得呼吸困难。我不断地变换这几种睡姿,每一次我告诉自己这样一定能睡着,结果都是徒劳。静谧的房间里有一只魔物,诱使我的意识在脑中作乱。 我最在意的一个问题是——我是否在此之前遇见过人们突然消失这种事情?不可能吧,这种稀奇事,我会碰上两次吗?那是我的幻觉吗?如果是的话,为何它会成为我过往记忆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如同其他事情一样清晰可见?我回忆起来毫不费力。 这是我十三四岁的事情。一间小小的教室,教室的墙是灰色的,其中夹杂着几处土色,因为那是小镇上的学校,我就在那儿上完了小学和三年中学。我面前的桌子漆着并不均勺的绿色,桌子中间用涂改液划出一道三八线,我已经不记得是谁和我同桌,商讨着划出这条国界线。我记得我们的桌子是在最靠前的位置,这说明我的成绩还算不错。周围同龄人们的场景无论在小学还是中学都是亘古不变,有坐得像直尺一样的,也有在桌子下坐着种种小动作的。黑板上白色的图形和数字至今看来还是那么像天书。写下这些天书的女老师像从古代或者未来走来的布道者,不知疲倦地对我们这些小孩讲着另一种奇怪的语言,招来敬佩或是厌恶。仔细一想,应该发生在冬天。我们穿得很多,翻书的动作畏畏缩缩的。我朝空气中哈着热气,然后观察那团自己制造的云呈现出虛幻感,慢慢散去。小时候的冬天,我乐此不疲,唯有这点我确切无疑。 那本来只是很平常的一堂课。我被老师点名了,猝不及防,我还没有从眼前云雾引起的暇想中缓过神来。即便是这样,也还是很平常,在那之前和之后,我一碰到很多次这种情况——刚好走了神,偏偏老师点名让你回答问题。我从座位上站起来,我起初立该很紧张,连抬头都不敢,因为我误以为会被批评。听到老师复述了一遍问题,我放心了许多,问题并不难。我抬起头,打算尽快回答问题,重新坐回座位上,站在没暖气的教室当中挺冷的。 我看着女老师,然后张嘴吐出一些现在已经想不起来的字眼,白色的烟雾又在我眼前弥漫着。这时,我的注意力却不在烟雾上,我惊呆了,我说不完我的答案了。老师消失了,在高高的讲台上不见了,她原本背后挡住的粉笔字因此展现在我面前。我疑心她躲在同样漆成绿色的桌子下面,但我发现自己没有力气俯下身子去看个究竟。最糟糕还不止于此,我开始注意到周围莫名的安静,低头一看,消失了,全部都消失了,偌大的教室里只有我孤零零地站着。我想我那时所能用上的词也就是鸦雀无声、忐忑不安,当然,这些词远远无法形容当时的恐怖。 我那时刚好偷偷租了一些恐怖片,背着父母放着看。那些低成本电影里有流血的水龙头,会走的绣花鞋之类的老套路,我却怕得要命,常常双手在眼前只张开一条缝才能看完。在那个空荡荡的教室里,我想起了一部电影里的场景,也是人们突然不见了,然后从角落里冒出一个血淋淋的怪物。我不停地向各个角落张望,生怕冒出那样的怪物。我想躲到桌子底下去,可是我的双腿一直打着颤,我对它们下的命令一点也不管用。窗外的操场受到阴沉天气的影响,景物都失去了平日的色调,好像黑夜突然落到了地上。或者说,落到了我的头顶。 小小的我觉得我小小的世界算是完了,人们都离我而去,只留下我孤零零的。然而,并没有完。 “小诺,你重头再答一遍。”女老师有些愠怒地说。但她的脸孔又出现在讲台前,我觉得她成了世界上最和蔼美丽的人。其他人也出现了,还是坐在绿桌子前,全都看向我。他们出现得这么突然,就像他们消失得那么突然,我不太相信自己的眼晴。 直到老师让我坐下,我还是站了好久时间才能坐下去。而那么冷的天,竟然有汗水从我的额头滚落到我的嘴边。 如此想起来,我之所以一开始会觉得它是幻觉,完全是因为多年来我直一把它归为幻觉,不愿对自己提起,更不愿对别人谈及。现在,我肯定了它的存在。无论它有多么离奇可怕,无论这和我们在地铁中所经历的有怎样的联系,我承认它确实发生过。确定了我就安心了不少,至少我知道我经历过那么可怕的事还毫发无损。 我忘了自己是以什么样的睡姿睡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