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ull 第一章 流放之路 元和八年,秋。 手握重兵的护国公莫谦因与安王暗中书信往来,图谋不轨,遭人揭发。 当朝天子一怒之下,收回其兵权与爵位封号。又念在莫家先祖满门忠烈,前护国公莫勋更是为救先皇而死。天子开恩,未诛其族人,只是将莫家老小判罚流放北地三千里,将此案了结。 此时已是深秋光景。 两辆破旧的光板马车缓缓行驶在荒无人迹的茫茫草原上。 前面的车上坐着两个差役,以及莫谦和长子莫骐,并一些简单包裹行囊。后面则是一个赶车差役和方氏带着八岁的女儿莫茵,和十岁的小儿子莫骏。 车上无人说话,只有马儿闷头向前走带动身上的铃铛叮铃响动。却衬托的天地愈发静谧。 此时已经深秋,草木枯黄,冷风阵阵,更为旅途添几分萧瑟单调。这苍茫天地间,仿佛除了他们这一行人,似乎再无其他活物。 “娘亲,还要多久才到北地呀?” 莫茵头发乱糟糟的像一蓬乱草,瘦瘦小小一团蜷缩在母亲方氏的怀中,瑟瑟秋风将她娇嫩白皙的小脸吹得皴红。在她一旁的哥哥莫骏也好不到哪儿去,原本俊俏的小少年,此刻活像一个小乞丐。 方氏愁眉不展,伸出手掌怜爱地抚摸着女儿的脸,低声道:“还有三日就到了。” 一阵饥饿感来袭,莫茵捂住肚子。脑海中想起一个月前,她还吃着各色糕点,被众丫头婆子围绕着,是高高在上的国公府大小姐。若是能回到从前,她再也不挑剔那些用料考究,制作精美的吃食。 “茵儿饿了,是不是?”方氏柔声问道。 “我不饿,娘亲。”莫茵看了眼赶车的差役,摇了摇脑袋。 她知道,他们的干粮并不多。押解他们的差役也警告过他们,说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随身干粮和水若是不省着点儿用,到时候没有吃的,就要把她煮了来吃。 那差役不过是说来吓唬她的。她却牢牢地记在了心里。生怕自己被吃掉。 “没事,茵儿要长身子,不能挨饿。”方氏说着,从布包里摸出一块干硬的面饼,递到她手中,“吃吧,孩子。” 被吃掉的担忧恐惧,终究抵不过腹中饥饿的折磨。她在方氏的鼓励目光下,把面饼送到嘴边,用力咬了几下,才咬下一块来。就这干硬烤的焦的面饼已经是路上最好的吃食。几天前,她还吃过用麦麸和碎高粱米做的杂面饼,那才难以下口。 方氏又把水囊递给她,让她就着水咽下那口干硬的面饼。 赶车的那差役看到这一幕,忍不住马鞭子一甩,唾沫飞溅骂道:“真是他娘的操蛋!这还不到晌午,又吃上了!前世饿死鬼投胎不成!一天到晚肚子饿。老子陪着你们这些个反臣贼子一家子来着鸟不拉屎的地儿,真是晦气!” 方氏忙陪笑道:“军爷莫气,我这孩儿自小娇养,没受过这些苦,身子单薄经不得饿,你多担待些。我这……” “我呸!再娇养的女儿现在也是个贱女。若不是皇上开恩,只怕这会儿你这女娃正在被那老鸨子训练如何伺候男人呢!瞧这模样,将来指不定是个头牌花魁。” “你住口!”莫骏从方氏旁直起胸膛,手指着那骂人的差役,“我不许你说我妹妹!” “呦呵!”那差役一看莫骏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屁孩子,居然敢指责他,他扭过身来,手一扬,便是一巴掌甩在莫骏脸上,“大人说话,你个兔崽子插什么嘴?打不死你!” 莫骏被他一巴掌打歪了身子,头朝地就要从车上掉下来,方氏惊叫一声,扑过去抱住儿子,“骏儿!” 莫骏别看小小年纪却是个犟脾气,他借着母亲的抓拽,扶住车板边缘,稳住自己的身子。脸上火辣辣的疼,嘴里却是一阵腥咸滋味儿,他冲地上啐了一口,便是一口血水飞了出来。 方氏一看儿子被打的嘴里吐血,又是惊慌叫道:“血?骏儿你可还好?你怎么可以打小孩子!”方氏冲着那差役喊道。 莫骏不理会母亲的关切,只是拿眼睛狠狠地瞪着那差役,好似要把他凌迟了才甘心。 那差役一看这臭小子居然还挺硬,被自己一巴掌打了居然还挺得住,有骨气,像这莫家的男人。但是现在再有骨气也是阶下囚。没资格冲自己叫嚣。 “看什么看?再看老子剥了你的皮,把你丢到这草原里喂狼!”差役骂道。 莫骏却是毫不畏惧,“你没这个胆子。”少年冷笑着说道。 “好你个王八羔子!”差役说着便又想动手。方氏见状在一旁一直拽着莫骏,想把他拽到自己身边来。但奈何这孩子别看年纪不大,却是倔强强硬的不得了。 那差役巴掌才抡起来,便听到前面车上一个络腮胡子差役高声喊道:“王皮,你他娘的给我好好赶车!” 说着那络腮胡子差役已经从前面马车上跳下来,莫谦与长子莫骐也一同跳下车来。 他们手上戴着枷锁铁链,一走路便是丁零当啷响。两人疾步走到后边这马车前,莫谦看着妻子抱着一双儿女,妻子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女儿眼中满是恐惧,儿子还在狠瞪着差役,倔强的小脸上写满委屈。他心中万分疼惜,但自己身上捆着枷锁,连将他们抱在怀中安慰都做不到。 莫骐今年已经十五岁,看着母亲弟弟妹妹被差役欺负,胸中气愤难平,却还理智尚存,对那络腮胡子差役冷冷道:“刘大人,我亲耳听到,是这差役侮辱舍妹在先,舍弟不过是维护妹妹,便被他打了一巴掌。一个七尺男儿欺侮幼儿,这事到哪儿都是我们占理!” 莫谦此刻百般滋味在心头,借着长子的话,忽然悲怆对那络腮胡差役道:“望大人公平处置此事,错确实不在我妻儿。吾一人犯错,带累妻儿与我一同被流放,本就惭愧,如今更是连护他们周全都难做到,实在枉为人夫,枉为人父!我们一路上忍受王皮挑衅辱骂多次,若是此次刘大人不妥善处置此事,我便是横了一条心,披面自戕谅你也拦不住!” 那络腮胡子差役看眼前这剑拔弩张的情境,生怕莫谦说到做到真来个自杀,那就是他失职了。到时候上方追责下来,他这公差就干不成了。 “别别,莫大人,我知道你是一条好汉,你消消气。”他赔笑劝道,后又对那叫王皮的差役命令道:“你给我去前边赶车去!” 那叫王皮的从鼻孔里哼了一声,看了眼莫谦,趾高气昂下车朝前走去。 刘大人等他走远了才低声道:“莫大人你们也别跟他一般见识,这王皮三十好几了,这才取了个二十岁的小寡妇不到一年,正是疼在心口上的时候。在这趟差事前,那小寡妇身孕已有七个月,现在都八个多月啦。想来等我们把你们送到地儿返回时,那孩子已经落地了。他担心家里老婆的安危,这才着急上火,看什么都不顺眼。恨不得立刻办完事飞回去。” “原来如此。”莫谦沉吟道,“他担心妻儿之情,我能体会。” “那就好,那就好,莫大人宰相肚里能撑船,不愧是能掌帅印的真汉子!” 这刘姓差役,原本心肠便不坏,且惯会做好人,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便是“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经他手押解的流放罪臣不少,有不少过了几年光景又被当朝重新启用,恢复荣华富贵的,都会记得他的一点好处。 这场小风波过后,马车继续上路。 与此同时,莫家送入宫中为妃,又于半年前被冠上谋害皇嗣罪名打入冷宫的莫谦之妹莫妍已经在冷宫中病入膏肓。 她的随身侍女妙珠正在奋力地拍打着紧闭的宫门,呼天喊地请求人来救自家姑娘一命。 莫妍已经三日三夜高热不退。眼看着人躺在床上,已经只有出气没有进气儿了。 “来人呐,快来救救娘娘,快来人哪!救救我家娘娘!呜呜……娘娘生病了,救命……” 但是任凭她喊破了喉咙却没有一个人过来。 她绝望地回到奄奄一息的莫妍身旁,拼命拧了凉水帕子敷在莫妍的额头。但却于事无补,莫妍身上的高热丝毫不见退。她悲痛地握住莫妍的手,哭成泪人。 “妙……珠……”床上的莫妍气若游丝唤道。 妙珠连忙擦了把眼泪,“娘娘,我在这儿,我在呢!” 莫妍干裂的唇翕动了几下,被烧的通红的脸上痛苦地流下两行眼泪,“我……我没有……没有推皇后下水……她自己……是她自己……” “我知道、我知道。”妙珠不迭点头,“娘娘不会做那卑鄙的事。娘娘天生善良坦率。” “若有来生……来生再不喜欢他……韩允……骗……骗了我……都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 妙珠的眼泪再度下来,“娘娘,你会好起来的。不要说这些话吓我啊……你不会就这么去了的。” “韩允说喜欢我……都是骗我的……他虚情假意……目的就是找机会把我们莫家铲除……我懂了……我现在才懂……他好狠……好狠啊……” “娘娘,你歇会儿,不要说了……求你歇会儿……”妙珠满心害怕,她知道这是回光返照了。三日三夜,莫妍没有说过一句话,这会儿忽然开口,只怕是真的要去了。 “我好恨!好恨……我不甘心……不甘心……就算千年万年我也不甘心!”莫妍死死抓着床褥说道。 说完后,她便大张着一双不甘的双眼,定定地望着窗外,许久都没有反应。妙珠眼看着她整个人都变得一动不动,浑身血液刷的一下从头凉到脚,“娘娘……”她颤抖着嗓子呼唤道。 莫妍却是一丝反应都没有,恍然已香消玉殒。 就在妙珠准备放声大哭之时,却听到床上的人猛地抽了一口气,身子在床上重重地弹了一下,双眼恢复了活动。 null 第二章 追兄迷路 莫茵被母亲方氏抱下车,瞧着这陌生的地方。只见目之所及之处,除了随风摇摆的荒草,还有几处破旧的民居,有几个人在探头探脑地打量他们一家。 民居大多用黄土搭建,外墙土色与地面颜色融为一体。显得简陋朴素极了。与皇都奢华林立的亭台楼阁自然无法比拟。 这就是他们接下来要生活的地方。一个名叫青羊关的地方。 此处紧挨着边境,百姓靠牧羊和种地为生。 因为时不时两邦便有摩擦,战事频繁,此地向来人烟稀少。朝廷将有罪之人流放到此处也是为了增加此地人口。 “好了,如今我已经你们一家子送到了这儿,这便要回去了。“那刘姓差役道。 因着圆满完成差事,他心情十分爽快,给莫谦和莫骐开了枷锁。对莫谦抱拳道:“莫大人,愿你早日重返皇都。” 莫谦还礼,“借刘大人吉言。多谢一路上对我一家妻儿的关照。”说完莫谦从身上摸出一块银子,递给刘大人,“这是一点谢礼,刘大人回去路上买些酒肉吃,还望刘大人不要嫌少。” “银子就不必了。”刘大人大手一挥,推辞道,“这银子你且自己留着,此地条件艰苦,吃穿用度都得使钱。莫大人不要与我客气才好。” 莫谦见他说的真挚,便收回手,再次与他道谢。 方氏此刻瞧见那正在马车旁无聊喝酒的王皮,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一块银制的长命锁。这是他们夫妻临上路前,服侍她十几年贴身侍女塞给她的,要她路上打点。她一直没舍得拿出来用。 她拿着那块长命锁走到王皮面前,对他道:“听刘大人说你夫人快临盆了,如今也没什么值钱的在身上,这银锁你就拿回去,当是我送你那孩子的礼物吧。愿这孩子平平安安,健健康康。” 王皮拿着酒壶,诧异地看了看方氏,又看了看她手上递过来的长命锁,“这……” 明明他三日前,还骂了她的女儿,打了她的儿子,她这是做什么?给他的孩子送一块长命锁?这么好心? 王皮愣在当场。刘大人见此一幕,却是爽朗地哈哈大笑着走过来,拍了拍王皮的肩膀,粗声大气道:“莫夫人出生名门,最是宅心仁厚,哪像你这么上不得台面,见识浅薄,还不接着莫夫人的一片好意?” 王皮这才醒悟一般,难为情地垂头作揖,“那就多谢夫人了。” 方氏温和地笑了笑,“无须客气。” 等差役们乘车走开,莫骏不服气地向哥哥抱怨,“那个叫王皮的,一路上对咱们恶声恶气,骂骂咧咧的,还打了我,母亲还送东西给他干什么?” 莫骐摸了摸弟弟的脑袋,道:“这是母亲心善,送东西给他的孩子,又不是给他。” 莫骏躲开哥哥的手,心中并不服气。 莫茵此时跑到两位兄长面前,嗓音娇甜道:“二哥哥真是不懂母亲,虽然咱们一家现在变成这样,该有的修养却不能丢呀。” “妹妹所言极是!”莫骐笑道。 莫骏哼了一声,转身朝着父亲莫谦走去。 三个孩子聚在一起说话的工夫,莫谦已经在站在他们即将要安顿的那所破旧土屋前,琢磨着该怎么把这屋子收拾的能住人。 虽然如今荣华远去,富贵不再。他一个正值壮年的男人,还是要为妻儿尽他所能遮风挡雨。 这屋子一看便是许久没有住人了,就这,那村正还收了他们一吊钱做租赁费用。 “爹,这屋子能住人么?太破了。看房顶上塌了个洞呢,”莫骏仰头看望着沉默不语的爹爹。 莫谦笑道:“有爹在,这房子就能住人。骏儿不用担心。” 想他也是上过战场,从死人堆里爬出来过的人,眼下这挫折与命相比,压根不算事儿。 此时天色尚早,莫谦说干就干,领着长子莫骐,从近处一户人家借了桶,从井里挑了水来,又找了些麦草与就地取的黄土和成草泥,爬上房顶,先将那塌陷的破洞补上。方氏则忙着将屋子里灰尘垃圾打扫出来。 莫骏,莫茵年纪小,今天天气又格外好,方氏便叫莫骏带着妹妹在房屋周围玩耍,不要走远。 莫骏自小顽皮,现在到了这荒凉之地,压根也没觉得条件艰苦。屋前这绵延到远方的大片开阔地,让他玩心大起。他看见草丛里有蚂蚱在蹦跶,便叫上莫茵开始抓蚂蚱。这是在皇都时,只有随着父亲兄长打猎时才能玩的。 莫茵开始时害怕蚂蚱,莫骏便教她如何捏着蚂蚱不会被它踢一脚,或者逃脱。 那边方氏瞧见了,叮嘱一声,“骏儿,别吓着妹妹了,听到没有?” “我知道了,娘!”莫骏嘴里答应着,手上又给莫茵塞了一只蚂蚱。 莫茵吓得手直直往前伸着,生怕蚂蚱跳到自己脸上来。 “别怕,这就是虫子罢了。我们比它大多了。” “嗯,哥哥我不怕。你看我抓着它呢。” 莫骏找来一个被人丢弃在路边的缺了口的陶罐,把抓到的蚂蚱装进去。没一会儿便抓了不少蚂蚱来。 莫茵小尾巴似的跟着他,不一会儿便走的离家远了些。 “哥哥,你看,有蝴蝶!”莫茵发现了一只白色的蝴蝶,惊奇地叫起来。 “看哥哥给你抓来!” 莫骏说着把陶罐塞到妹妹手里,就追着那蝴蝶往前跑。蝴蝶蹁跹飞舞,忽上忽下,忽左忽右,他便跟着上下左右。眼看着就把莫茵甩远。 莫茵见哥哥跑的越来越远,马上就隐没在起伏的地面荒草里。她害怕,连忙追赶过去。 “哥哥,哥哥你等等我,等等我呀!”她一边跑一边也没忘了把陶罐在胸前抱牢。生怕把哥哥的战利品给弄丢了。 莫骏此时追着蝴蝶已经跑出满身汗,那蝴蝶仿佛捉弄他似的,每当他快要抓住它,它便飞远,让他追;等他追上来,它又飞高。几次三番下来,就把莫骏的倔强脾气给激了出来。发誓今天一定要抓住这只可恶的蝴蝶不可。完全把妹妹给忘到了脑后。 莫茵眼看着哥哥跑的越来越远。她人小,力气也小,追了一段便跑不动了,气喘吁吁地停下来,看着哥哥朝着日落的方向,身影越来越小。四周荒草丛丛,随风摇摆着,叫她害怕起来。 “哥哥---!”她大声喊着,抬起小手抹了抹泪花,“哥哥,你回来呀!” 她回头看了一眼,才发现,他们的土屋都瞧不见了。 “呜呜---,哥哥,我害怕……”她抱着罐子不知道如何是好。 转了两圈便分辨不出方向了。 “呜呜---,哥哥---!” “看,这是谁家的小孩儿?” “还是个女娃娃。看着脸生啊。没见过呢!” 忽然不知从哪儿钻出一群小男孩,兴奋地说道。 莫茵看着这群虎视眈眈盯着她看的和哥哥差不多大的小男孩儿,心里更害怕了。 不由得把手里的陶罐抱得更紧了。 男孩儿们每人骑着一根棍子,把她围在了中间。 其中一个看着像是领头的,也是个头最高的一个男孩儿,长的虎头虎脑,浓眉大眼的,拖着两条鼻涕,问莫茵,“小丫头片子,你是谁啊?从哪儿来的?是不是北胡派来的奸细!” 莫茵怯生生地缩着脖子,抽噎了一声,嗓音软软低低地说:“我叫莫茵,从京城来的。我不是奸细。”她知道奸细是什么意思。 “京城?”那小男孩儿吸了吸鼻涕,皱眉道:“京城离这好远,你怎么过来的?” “我和爹娘哥哥们一起来的。” “为什么来这儿啊?” “我、我说不清楚……” “良哥,她肯定在撒谎!她就是奸细!”有个瘦猴一般的小男孩儿叫道,“一定是!这是北胡给咱们使的美人计,良哥你千万不要中计啊!” “对对对,她是奸细!是奸细!这是美人计!”有男孩呼应道。 “美人计!美人计!”除了领头的男孩儿外的其他孩子都叫起来。 “我不是,我不是!呜呜---!”莫茵看着众人起哄说她是奸细又是美人计的,既害怕又委屈地哭起来,“我不是,不是奸细,不是美人计,我迷路了。我哥哥给我抓蝴蝶跑丢了,我找不见他了……呜呜……” 旁边男孩子见她哭,起哄声更大了,“奸细!奸细!” “美人计!美人计!” 领头的男孩儿见她张大嘴巴哭的伤心欲绝,其他男孩子扯着嗓子又喊又跳,激动的不得了,听的他耳朵里聒噪的不行。 他挥了挥手,大喊道:“都给我停下!停下!谁再说话,我就把他的马没收!” 男孩儿顿时都收住嘴,把骑在双腿间的棍子马夹紧,生怕被没收了。 一时间,只闻莫茵仍旧在哇哇痛哭。 男孩儿烦躁地走近她两步,“喂喂!你别哭了。我宣布,你不是奸细,也不是北胡使的美人计,行了吧? ” 莫茵听到他这么说,稍微收住了哭声,小手用力把眼泪抹去,抬头看着他点点头。 “你手里抱的什么?”男孩儿见她不再哭了,松了一口气,不再对她感兴趣,转而盯住了她手里的陶罐。 莫茵把陶罐往胸口捂紧了些,抽噎了一声,才说道:“这是我哥哥抓的蚂蚱。” “蚂蚱?”男孩儿眼睛亮起来,冲她一伸手,“给我。” “这是我哥哥的。”莫茵护着陶罐往后退了两步,“不能给你。” “这一片儿的小孩儿都得听我的,你哥哥也得听我的。给我。”那男孩儿趾高气昂地说道,“要不然你就是北胡派来的奸细!” null 第三章 深宫弃儿 “我不是奸细!”莫茵强辩道,“我就不是!” “把蚂蚱给我,你就不是了。”男孩朝她伸出手,“给我。” “不要,你自己抓去,这是我哥哥抓的,不能给你。”莫茵蹲下来,把陶罐在自己的怀里藏起来,警惕地盯着男孩儿。 “良哥,这个奸细不听话,我们用抢的吧!”那瘦猴子似的小男孩儿说道。 叫良哥的小男孩想了想,看莫茵死死抱着陶罐的架势,想必不动手是拿不到陶罐了,便吸溜了下鼻涕,点点头,“抢!” 那瘦猴男孩儿立即上前,抓住莫茵的小肩膀。莫茵尖叫着护住陶罐,哭道:“我哥哥的,这是我哥哥的!你们这些强盗!不许抢我哥哥的蚂蚱!” 莫茵人小体弱,被那瘦猴小男孩儿一把推倒在地上,掰着她的一双小手,就把那陶罐抢了过来。 “拿到啦,走去烤蚂蚱吃咯!”那瘦猴蹦蹦跳跳地抱着陶罐跑远。其他人随即跟着从莫茵面前一哄而散,笑着闹着追着那瘦猴儿去烤蚂蚱。 “那是我哥哥捉的蚂蚱,你们还给我!强盗,强盗!”莫茵躺在地上放声大哭。 小莫茵哭了一阵子从地上爬起来,不顾身上沾了一身土和草屑,远远看到那群小孩子围在一起,欢天喜地点起了火。 她擦了几下眼泪鼻涕,小跑向他们,嘴里喊道:“不要烤,不要烤我哥哥的蚂蚱!不要!” “妹妹,妹妹!”莫骏的声音在小莫茵身后传来。 小莫茵登时顿住脚步,脸上挂着两行泪难以置信地转过身来,瞧见果然是哥哥莫骏手上捏着蝴蝶朝她跑过来。 莫骏边跑还边大声说:“抓到啦!妹妹,我帮你抓到蝴蝶啦!你看!” 莫茵一见哥哥回来了,便立即抽抽搭搭地哭着迎着他跑去,“哥哥,哥哥!蚂蚱没有了!蚂蚱被那几个小孩抢走了,呜呜!” 莫骏等妹妹跑到跟前了,才听清楚她说的是什么。俊俏的小脸儿绷紧,检查着妹妹身上,“他们打你了吗?” 向来漂漂亮亮,干干净净的妹妹这会儿一身土,一身草的,弄得这么狼狈,显然那些人是欺负她了。 小莫茵重重地点点头,“嗯!他们推倒我,抢走了哥哥你的蚂蚱。说要把蚂蚱烤了!怎么办呀哥哥?” “别怕,看我不教训他们一顿!”莫骏小小的胸膛中满是怒火。 “他们还说我是北胡奸细,还说我是美人计。” “胡说八道!爹爹打的最多的就是北胡人。他们懂个屁!” 说着话,莫骏把那蝴蝶往妹妹手里一放,叫她抓好了。便朝着那群正围着火堆手舞足蹈的男孩子们大步走过去。 “喂!你们这群强盗,把我的蚂蚱还给我!”莫骏指着那群人高声说道。 一群小孩子听到的他的声音,都扭过头来看。只见一个与他们差不多年纪,长的眉目俊秀的小男孩儿气势汹汹地朝他们走过来。 领头那小男孩儿不屑地哼了一声,站出来,得意洋洋地晃了晃手里用小细棍串起来,已经烤的焦黑的一串蚂蚱,道:“我是这里的老大。你的蚂蚱,我们已经烤了!你想怎么样?” 莫骏眼神阴狠,走到他跟前也不废话,提起拳头就照着那小男孩胸口一拳头。 小男孩儿一个趔趄,险些栽进火堆里。 “你!你敢打我?”领头男孩儿稳住脚步,有些难以相信自己挨了揍。他可是这里的一霸呀。 “打的就是你!”莫骏说着又是一拳头,这一回拳头朝着男孩的脸挥去,男孩歪身一躲,脚下再度不稳,一屁股坐在地上。 莫骏立马骑跨到他身上,双手齐上,抓住他的衣领,挥拳就揍。两人很快扭打在一起。 剩下的男孩们一看,威风凛凛的老大居然被人打倒了,都有些不相信。 “你敢打我们老大,兄弟们上啊!”瘦猴招呼着众人。众人这才反应过来,纷纷丢了手里的蚂蚱串,围住两个扭打在一起的人。 莫茵这时终于追到了跟前,看到这几个小孩子把她哥哥围在中间,十几个拳头都往哥哥身上打。她哇的一声,又哭了起来,双手着急地拽着其中一个男孩的衣服,哭喊着“不要打我哥哥,不许你打我哥哥!你走开!” 谁也没工夫注意这个哇哇哭的小丫头,只顾着教训莫骏。莫骏虽然才十岁,但却是三岁便开始学武的。他几招扭转了局势,从地上爬起来,一副被彻底惹怒了的模样,大吼一声,接连出拳踢腿。没几下,便风扫落叶般地将所有的小男孩儿都给打趴在地上,哎哟哎哟叫个不停。 那个领头的小男孩不服气地爬起来,“你知道我是谁吗你敢打我?” 莫骏冷冷地站直了身子,轻蔑地看了一眼已经鼻青脸肿的男孩,“我管你是谁?” “我爹可是青羊关守关将军陈之栋,我就是他的儿子,陈良!”男孩道。 莫骏弹了弹身上的土,轻笑一声,“不认识。” 说完,拉着已经止住哭声的莫茵,道:“妹妹咱们走。” “咱们的蚂蚱怎么办?”莫茵问。 “不要了,明天再抓便是。” 陈良眼看他们要走,喊道:“喂,你是谁啊?报上名来!” 莫骏头也不回,“手下败将没资格知道我的名字。” “哎哎!”陈良气呼呼地冲着莫骏又喊道:“我不会放过你的。我一定会报仇!” 莫骏没听到一般,径直拉着莫茵走远了。 ****** 皇后宫中。 王皇后懒洋洋扫了一眼跪在门口,皇帝如今唯一的儿子,韩戒。只觉得碍眼得很。 这韩戒今年已满十岁,却长得面黄肌瘦,显得只有七八岁的模样。 他乃是皇帝还未登基时,与东宫一个宫女所生。据说那宫女生得妖艳美丽,手段厉害,本以为能够借着腹中骨肉一步登天,却不曾想到生下孩子之后,便一命呜呼。其中自然有不能言明的隐秘。 也是从这不受欢迎的皇子身上得到教训,致使皇帝登基五年后才广纳后宫。采选各家贵女入宫。 皇后凭借着丞相之女的身份,成功登上后位,这韩戒便由她教养。但这孩子自小便不被人重视,更别说有人会认真教养他。因此顽劣异常,每日里净做些让人生气的事。 比如今日,他便爬上了宁仁宫的屋顶,猴子似的到处乱窜,把宁仁宫房顶的青瓦都蹬了下来,砸中了一个正好出门的小太监。 宁仁宫中太监宫女,抓了他半个时辰,才把他从屋顶上抓下来,带到皇后面前求她处置。 皇后便命他跪在厅中,跪足两个时辰再说。 这会儿时辰到了。皇后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才慢悠悠问道:“你可知错了?” 韩戒垂着眼,“知道了。” “以后可还犯这错?” “不犯了。” “嗯,知错就好,但是你的罚还没领完,回去再闭门反省一夜,不准吃饭。” 韩戒垂头瞥了下嘴,给皇后磕了一个头,便双手撑地,拖着两条已经没知觉的腿,从厅中慢慢爬了出来。 爬向他所居住的阴暗偏殿。一路上,宫女太监没有一个上前帮忙把他扶起来的,皆漠然又嫌弃地看着他从他们眼前一点点爬过去。 那偏殿中,只有韩戒一个乳母宋妈妈在服侍他。宋妈妈胆小怕事,从门缝里看到他爬到门口了,才开门出来,把他从地上抱起来进房。 宋妈妈边走边嘴里埋怨道:“我的祖宗,你就不能老老实实的不惹事吗?你再这般顽皮,乳母的小命都要跟着你丢了。” “你放心,宋妈妈,我找机会求人送你出去。不会让你死在这儿。”韩戒在她怀里没什么情绪地说道。 宋妈妈将韩戒放到床上,替他揉着僵硬的双腿,唉声叹气了一会儿,低声说道:“我不是怕死,我是心疼你啊,我的小皇子。你看看你过的这叫什么日子?虽说是皇子,却还不如一个洒扫小太监有脸面。” “过一天是一天罢了。谁叫我是个不该出生的人。”韩戒躺在床上,神色麻木道。 这皇宫中有的是关于他母亲的传言,听得多了,又见他的父亲确实视他不存在般冷漠,韩戒便明白自己了身处的境地。如今已经他已经苟延残喘地活了十年,没有人教过他读书识字,没有人教过他规矩礼仪,一日三餐都是宋妈妈给他求来的。活得如一条狗一般,憋屈无用。 他曾偷偷地跑去上朝的大殿,詹仰过如神祇般高高在上,威仪堂堂的父亲。心中不是没有希望过,他能看他一眼,能与他说一句话,但是,他更害怕他发现垃圾一般存在的他,把他赶出皇宫。 他对亲生父亲,渴望又惧怕。对自己的将来又不抱希望,因此每日里除了行为乖张引起后宫里人的注意外,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做。 被惩罚也不是第一次了,他早已习惯来自他名义上的皇后母亲对他的惩罚。 说起这位皇后,韩戒只觉得还是远离她为妙。平日里,这皇后对谁都一副温柔大度,谦和慈悲的模样,但背后对人捅起刀子来,却是又狠又准。 那被封为宸妃的莫家女儿,平日里她左一句妹妹多替我服侍皇上,又一句妹妹操劳,姐姐感恩不尽,哄得那莫妃与她交心。背地里她却是恨不得那莫妃即刻就死。 也是天不助那莫妃,竟叫皇后暗害成功。那日事情发生时,他在假山中亲眼看见皇后借着去御花园中赏花由头,领着莫妃上了桥。说说笑笑间走到桥中央,忽然变了脸,一把拽了莫妃的手,高声大叫:“妹妹,你别推我!”随即翻身落入湖中。 只是,她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她并未料到自己已有身孕,这一跳,活生生将腹中小皇子给跳流产了。 null 第四章 将军上门 后来,韩戒又听到皇后贴身嬷嬷与丞相派入宫里来探望的王家人密语道:“娘娘水性极好,根本不会受伤,所以想了这么一个万全之策。谁知道娘娘不知自己已有孕,这才出了事。也是奴婢失职,一直忙于其他,这段日子未曾悉心照料娘娘起居。事已如此因祸得福,小皇子是没了,娘娘伤心欲绝,让皇上愈加震怒。那莫家女罪加一等被皇上打入冷宫,这辈子都只怕没机会再出来在皇上面前蹦跶!您不知道,为了这莫家女得宠,娘娘曾吃不下睡不着。这下,总算是可以安心入眠。娘娘年轻,底子好,休息三五月,便又可以怀上龙种。到那时,荣宠只多不少!” 韩戒曾爬上那彩云殿围墙,偷看被关在里头的莫宸妃。开始时,她还高声喊冤,要与皇后当面对质;后来便沉默下来,只是每天对着天空发呆;再后来,便披头散发,时常坐在门口又哭又笑,仿佛已经疯傻。 他心里默默感叹,这皇宫当真是地狱,只要有人有心针对加害,昨日还鲜明娇艳的花朵,一转眼便能枯萎败落。 前日,他无聊走到了彩云殿外,顺手爬上围墙,意外发现那位疯傻了的莫宸妃竟然难得出来活动。印象中,他似乎许久都没有见过她了。 只是这次见到的莫宸妃和前面见过的都不同:这次,她没有像从前那样坐在门口疯疯癫癫,反而竟然带着自己那唯一一个宫女在拔冷宫里四处长出来的野草。言语之间那意思,要把这些草趁着天气好晒干,冬天取暖用。 这倒是奇了!他好奇地趴在墙头看了许久,那莫宸妃行为怪异之处不止这一点,她俨然换了一个人,不但不再像从前那样疯癫,也好像忘记了自己在冷宫,一直都欢声笑语的。那冷宫太监送来的凉馒头咸菜,她竟然就地点起一盆火,把凉馒头切成片架在上面烤。还告诉她的宫女说那叫什么“烤馍片”。 他趴在墙上,闻着烤馍片的香味,肚子咕噜噜地叫起来。真想下去吃一口。 *** “茵儿,快看爹爹抓了什么回来?” 莫谦手上提着一只浑身灰白的大肥兔子,高兴地大步走到家门口。 莫茵正在门口一个人丢沙包玩。见到爹爹手上的兔子,惊奇地叫起来。“兔子!是一只兔子!” “是啊,一只大野兔,待会儿爹爹把这兔子杀了,给茵儿红烧了吃如何?” 莫茵捏着沙包用手指戳了戳兔子毛茸茸的背,小眉头皱着想了想,“我能养着它做我的玩伴么?” 来了这几日,这附近的人家都不大跟他们打交道。都躲着避着,好似跟他们说一句话,便是犯了罪一般。 更别说,莫骏还一战成名,让这四周的孩子都知道了他的厉害,纷纷与他们兄妹为敌了。 莫谦看着天真无邪的女儿,心中颇不是滋味。若非因他,他自小便锦衣玉食的女儿如何会沦落到需要一只兔子做玩伴的地步? 本是打算把这兔子杀了,炖一锅肉让一家子打打牙祭,解解馋。如今女儿要养着这兔子,便如她所愿吧。完了他再去抓就是。 “茵儿喜欢,那爹爹便编个笼子,将这兔子放进去给你养着吧!”莫谦道。 “太好啦!” 莫茵高兴地跳起来。 莫谦将兔子用一根绳子绑起来。交给女儿牵着玩。 “你要小心些,这是野兔,比家养的要厉害许多。”他叮嘱道。 “我知道了,爹爹。我会抓好绳子。” 莫谦顿了顿想起什么来,四周看看,问道:“你二哥哥呢?怎么没在家里?” “二哥哥刚才还在呢,这会儿不知道去哪儿了。”莫茵歪歪头道。 “这臭小子,怎么能留你一人在家?等他回来再收拾他!”莫谦道。 “不要,爹爹。二哥哥不是故意的。” “这小子生性顽劣,不教训不行。” 莫谦说完,便大步走到路旁一株大柳树下,用小刀砍了些柔软的柳条枝回来,动手编织起了笼子来。 莫茵好奇地牢牢牵着想要挣脱绳子逃跑的兔子,看着爹爹灵巧地将那些枝条穿来穿去,不一会儿,便有一个小笼子的初步形状出来。莫茵蹲在一旁,崇敬地道:“爹爹你真厉害,还会编笼子呢!” 莫谦朗声笑了笑,“那是,爹爹会的可多了呢。” “爹爹,我喜欢这个地方。虽然没有大宅子住了,也没有好吃的,好玩的东西了,可是我每天都能见到爹爹了。”莫茵幸福地眯起眼来,“以前,爹爹总是在军营里,女儿想见你都见不到。” 一句话说的莫大将军无地自容。虽然他在妻儿面前,并未表露出因被革职流放的消沉苦闷。但心中却十分压抑愤懑。想他莫家满门忠烈,为这东岳打下大片江山。却因为奸人的谗言陷害,这皇帝不等他辩驳,便下旨抄了他的家,判他流放。 他自然也明白这是皇帝忌惮他的威望和权利,生怕他起兵叛乱一呼百应。借着此事,正好瓦解他的实力。当真做得好一手兔死狗烹,鸟尽弓藏。 他冤,他怨,也只能就此认命。 “以后,爹爹有的是空闲陪你们了。”莫谦温柔地摸了摸女儿的头顶。 父女二人正在有说有笑,忽然有三人骑着马哒哒有声从远处而来。除了人之外,马背上还捆着些包袱。 莫谦只当是过路的客商。谁知那三人竟然径直朝着他家门口拐来。 领头一三十来岁汉子见到莫谦,便跳下马来,上前一步抱拳道:“这位可是赫赫有名的莫元帅?” 莫谦放下手里已经快要编好的笼子,见来人虽穿着便服,但多年的领兵经验,让他一眼便看出对方乃是个军人。他抱拳还礼,“在下现在带罪流放之人莫谦,不是什么莫元帅。” “果然是你!”那人双眼放光,兴高采烈,“卑职陈之栋!乃驻守青羊关守关校尉。今有缘一睹莫元帅风姿,实乃三生有幸啊!” “原来是陈将军。”莫谦道,“失敬失敬。” “莫元帅,我还是从犬子口中才知道你一家来了这里,若是早知道,我早就来拜会你了。” 陈之栋言语中充满了崇拜诚挚。莫谦哭笑不得,“莫要说什么拜会,如今,我不值一提。” “不不不!元帅用兵如神,无一次败绩,打得那西蛮部族再不敢进犯我东岳边境。是当之无愧的大英雄啊。如今到了我的管辖之地,我定要好好招待元帅。来人!” 陈之栋转身对另外两人命令道:“将我带来的东西都拿下来。” 那两个人便立即将绑在马背上的包裹卸下来。打开来看,吃穿用度,无一不包。有布匹,棉被、还有那羊皮、狐皮,以及锅碗瓢盆,粮食干肉之类。可见是十分用心准备下的。 “这青羊关马上就要入冬了。想来莫元帅初来乍到不知这里冬天的厉害。所以我这次便先拣了现下实用的给你送来些。元帅莫要嫌弃寒酸才是。” 莫谦心中为之动容,都道“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想他京中那些交好的文武官员,见他倒台,也的确无不立即撇清与他的关系,生怕被牵连。他并不怨他们,趋利避害,人情冷暖本就如此。 只是没想到,被流放到此处,却遇上了陈之栋这样热心坦率之人。不但不与他保持距离,还主动与他交好,雪中送炭。这如何不叫他感动。 “真是多谢陈将军了。”莫谦道。 “应该的,都是应该的!”陈之栋笑道,“元帅以后有何难处,尽管告诉我。” “陈将军,我现在已经不掌帅印,你称我为元帅,实在不敢当,若不嫌弃,你叫我一声大哥吧。” 陈之栋沉吟片刻,“好,以后我就叫你大哥。” “好。”莫谦道,“那别站在这儿说话了,快进屋,我与贤弟喝两杯酒暖身子。” “如此甚好。”陈之栋朗声大笑。 走了两步,莫谦又停下脚步,一拍脑门儿,“瞧我这记性,我倒给忘了一件事。贤弟你先进去,我这就来。” 陈之栋也不进屋,瞧着莫谦蹲下身子去,从地上捡起那柳条枝编的小笼子,继续编起来。 莫茵在两个大人一直说话的时候,便牵着兔子在一旁溜兔子。 陈之栋瞧着那粉雕玉琢的小女娃,问道:“这是大哥的女儿吧?长得真漂亮啊!” 莫谦点头道:“正是小女。” 陈之栋这才发现家里缺了女主人,便又问道:“嫂夫人不在家么?” “哦,她去河边洗衣服了。” 正说着女主人,方氏手牵着垂头丧气的莫骏,身后跟着端着木盆的莫骐一同回来了。 莫谦一看那架势便知道,准是那二小子又惹祸了。起身问道:“怎么回事?” 方氏顾不得一旁站着不认识的三个人,叹了口气,“还能怎么回事,骏儿又与几个小孩子打架了呗。” “不是我要打架。是他们先招惹我的!”莫骏辩驳道。 莫谦冷下脸来,“叫你在家看着妹妹,我回来就不见你踪影,原来果然又去惹是生非了!” 莫骏见有外人在场,父亲这般训斥自己,自尊心受损,气呼呼挣脱了母亲的手,大声道:“你不信我。你自己去问问那几个小孩子说我们家什么?我不过是叫他们闭嘴,不要胡说八道!” “他们说什么了?能说什么?”莫谦火气上来,指着莫骏道:“就是你,缺乏管教,无法无天!” 莫骏梗着脖子道:“爹你也不是第一次冤枉我了。你想要如何惩罚我,便惩罚吧。我受着就是!何必说那么有的没的。” “好你个兔崽子!滚去你屋里,没有我的允许不准出来。” null 第五章 长子出路 莫茵见爹爹发脾气又要把哥哥关起来,忙抱着爹爹的腿求情,“爹爹,不要把哥哥关起来,哥哥不是故意的。” 莫谦一时难办,压下心头火,对女儿温声道:“爹爹这样做,自然是有道理的。若你二哥哥犯错,爹爹此时不教训,日后他走错了路,到那时爹爹想管都管不住了。” “哥哥从来都不会主动和别人打架的,一定有原因。爹爹,你让哥哥解释一下呀。”莫茵道。 莫骐此时也说道:“爹爹,你听听二弟如何说再定夺。”他是在被村正叫去干活回来家门口路上碰到母亲和弟弟,还没来得及问弟弟到底是怎么回事。 莫谦哼了一声道:“他这又不是第一次惹是生非了。”说完,对长子道:“你把你弟弟带到你们屋里,给我看好了他,如果让他跑了,我就把你这个做哥哥的一起罚了!” 方氏见有外人在场,也不好只顾着自家私事,便将女儿从莫谦身旁拉起来,哄道:“茵儿乖,带着小兔子,跟娘回屋去玩,让爹爹和这位客人说话。” 说完又对莫谦使眼色,对莫骏道:“无论如何,骏儿你先进屋去。今日家中来客,你安分些,别让爹娘操心你。” 莫谦这才想起陈之栋还在旁边,忙对妻子道:“忘了给你介绍,这位是青羊关守关将军陈将军,我现与他兄弟相称。他是特地来看咱们家的。你做两个菜,我与他喝两杯。” 陈之栋忙对方氏行礼道:“小弟见过嫂嫂。” 方氏还礼,面上笑道:“招待不周,让你见笑了。快请进屋坐吧,我这就去做饭。” “嫂嫂不用与我见外!”陈之栋摆手道,又转身对两个手下示意把他带来的东西搬进屋,“嫂嫂,我带了些米面肉干菜蔬过来。你随便做做便可。” 方氏大喜,正为家中缺肉少菜发愁呢,这下可算是不会太寒酸了。忙带着女儿进了屋,便开始忙活起来。 莫骐自领着弟弟去了他们兄弟俩睡的屋子,对弟弟道:“我会帮你向爹爹求情的。你先好好待着。” 这样的惩罚,兄弟俩其实都习以为常。莫骏进屋倒在炕上便闭上眼假寐。 莫骐带上门,去帮母亲做饭。 莫谦请陈之栋在堂屋坐了,莫骐将母亲已经烧好的水泡了茶端上来。陈之栋见莫元帅长子已经长这般大了。身量瘦长,长相清秀,不像莫元帅,倒是与母亲很像,又见他举手投足带着些书生气,便问莫谦他功课。 莫谦叹了一口气,道:“我祖辈都是重武轻文,奈何我这长子却是个爱读书的,对舞刀弄枪却是一窍不通。未有骑射勉强能入眼。” 陈之栋哈哈大笑,“我那正好缺了个文书,不知道元帅可愿意让大公子去我那儿做事?” 莫谦犹豫片刻道:“只是我一家如今都是带罪之身,去你那军中,只怕有违律条。” “嗨!这怕啥?此地远离京城,各类人手急缺,别说你只是流放之罪,纵然是其他罪名加身,来到我这儿,只要有本事,我照样不拘一格招来军中效力。打仗还有‘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一说呢不是!” 莫谦低头想了想。长子出生时,先天不足,因此身子弱,习武吃力,读书极好。若不是他出事,长子本可以去考科举。现在跟着他一起在这里干苦力,这孩子嘴上从没抱怨过干活辛苦。却也看得出来,他只是在强撑,不想爹娘为他担心。如今有这么个机会,让他轻松些。他是不该太死板顾虑那律条法规。 莫谦这般想过,便问站在一旁的莫骐,“骐儿,你可愿跟着你陈叔去军中做文书?” 这自然是个好机会,但是莫骐担心他走了,那村正安排的活儿,爹爹一人干太过辛苦,便有些犹豫,“若是我走了,只怕活多,爹爹身体受累。” 莫谦道:“不用担心我。爹爹还不老。倒是你,跟着爹爹只怕没什么出息了。如今去你陈叔军中历练一番倒比跟着我强。” “不愧是大哥的儿子,如此懂得孝敬父母。不像我的那儿子,如今就会顶着我的名字在外头惹事,一点也不叫我省心。贤侄,你不用担心你爹爹,只要有你陈叔我在,我定不会叫你爹爹做那些屈才的苦力活。” “还不谢过你陈叔,去灶房给你母亲帮把手。” 莫骐高兴地对陈之栋行了个大礼,道:“小侄多谢陈叔了。” “不要客气,去忙你的吧。” 莫骐走到灶房中坐在灶台边帮方氏烧火,与方氏说了方才之事,方氏也替儿子高兴。 莫茵自己玩了会儿,觉得没意思。想起二哥哥莫骏被父亲关在房中,一定很难过,便去找他说话。 她抱起兔子悄悄地走到哥哥的房门外,轻轻地开门走了进去,见莫骏正倒在炕上,枕着手臂,眼睛闭着。她小心带上门,来到床前,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低声说:“哥哥,哥哥,你真睡着了吗?” 莫骏开始不理会,好像真的睡着了。莫茵便拿手轻轻地戳了戳他的脸,“哥哥?” 莫骏会让睁开眼,双眼如炬,哪有一点睡意,吓得莫茵抱着兔子,脖子一缩。 莫骏瞧见了她抱着的肥兔子,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两眼放光,“哪来的兔子?” 莫茵顺了顺兔子的耳朵,“爹爹抓来的。” “这么大,这么肥,肉一定很好吃。”莫骏盯着兔子的神色仿佛已经闻到了烤兔肉的香味儿。 “这兔子我要养,不能吃。”莫茵把兔子抱到身侧,躲着哥哥的目光,“谁都不能吃。” “好吧,等我也学会抓兔子,我一定抓一只一样大的烤来吃。”莫骏向往地道。 “兔子这么可爱,不吃它不行么?”莫茵有些心疼的模样,“咱们吃别的肉一样。” “就你们小女娃娃心软,在我们眼里,兔子就是拿来吃的。”莫骏说道。 莫茵把兔子放到地上,手上牵着绳子,问莫骏:“二哥哥,你为什么又和人打架了呀?” 莫骏盘腿坐在炕上,哼了一声,安静了片刻才道:“他们说咱们一家都是囚犯,是坏蛋。我能不让他们闭嘴么?” “他们是谁呀?” “就是一帮小屁孩儿。”莫骏懒洋洋地道,“没一个能打的,还敢来挑衅我。” 莫茵噗嗤笑了,“我二哥哥总是这么厉害呢!” 莫骏见妹妹笑弯了眼睛,抬手抚摸了一下她的脑袋,缓缓道:“妹妹,在你心里,是大哥哥好,还是二哥哥好?” “两个哥哥都好。”莫茵不加思索道。 莫骏撇撇嘴,“真会说话。两边都不得罪。” “是真的呀。你们一样好!”莫茵道。 “算了,我不和大哥争。你出去玩吧,我想睡觉了。”莫骏觉得无趣。 “陪我玩嘛,哥哥。”莫茵求道。 “找大哥陪你去。” “大哥哥在帮母亲做饭呢。” “那你去灶房学做饭吧。女娃娃家总要学学做饭女红的,将来才好找婆家。” “什么是婆家呀。” “就是……哎呀,我也说不清!以后你就知道了。去吧去吧!”莫骏不耐烦赶人。 莫茵小鼻子一皱,“哼!我现在知道了,还是大哥哥好,我叫他陪我玩,他总会陪我玩。不像你,陪着陪着就跑了。” 说完,莫茵很有骨气地牵着兔子走了。 莫骏对着她的背影做了个鬼脸,然后又倒头躺下。 第二日,莫骐便收拾了行装,准备去往青羊关军中。莫谦从邻家借来牛车,亲自送长子过去。莫茵想着以后见不到大哥哥了,便吵着也要去送他。莫谦便将她也带上。 莫骏因昨日之事,还没有得到莫谦允许出门,只能从那狭小窗口看着父亲兄长和妹妹上车走远。 临走前,莫茵将自己的兔子交给他照看。莫骏坐在炕上,提着那兔子的脖子,对那兔子道:“我多想吃你的肉啊,可惜你是我妹妹的宠物,我只能忍一忍了。”他咽着口水,看兔子在自己手上挣扎。顿了顿,他想到了什么,高兴的一拍大腿,“对了,我可以跟着你,去你的老巢,这样一来我就能抓你的兄弟姐妹来吃了!” 牛车在路上走了约莫一个时辰,才到了青羊关,青羊关据险要地势而建,高耸入云一般,两边巍峨长城沿着山势走向,蜿蜒延伸出去,守护着关内百姓的安全。 莫谦在路上叮嘱长子在军中一些注意事项。到了将军府衙,早有陈之栋的亲兵在等着莫谦父子到来。 亲兵径直将莫谦领到陈之栋面前。 陈之栋忙叫人上茶来,接着又叫人领莫骐将行李放到为他准备的房中。 莫谦与陈之栋在大厅中谈笑。莫茵在一旁听不懂,便跨过大厅那高高的门槛,自己到外边玩儿。 莫茵见一旁廊檐下,挂着一只鸟笼,笼中有一只黑色长尾鸟儿,便走到那鸟笼跟前,盯着那鸟儿看的认真。 正想着这是什么鸟儿。便听到一旁有一男孩说道:“这不是那个小丫头片子吗?你怎么会在这里出现的?” 莫茵循声转过头,只见居然是几日前,抢了她二哥哥的蚂蚱,被她二哥哥胖揍。后来第二天又领着人来找茬,又被二哥哥打了一顿的那个叫陈良的小男孩儿。 莫茵独自一人见到他,便有些害怕,忙去找爹爹。 那小男孩儿在后面追着她道:“喂,你怎么进来的?是不是想偷我爹爹的鹩哥儿?来人呀,抓住那个小丫头片子!” 有士兵听到他这么喊,便拉住他道:“小公子,那丫头是跟着将军大人的客人来的。不是自己跑来的。” null 第六章 巧抓野兔 陈良挠了挠头,“我爹的客人?谁呀?” 那士兵摇头,“这小人就不知了。” 莫茵此刻已经回到爹爹莫谦身边。 见女儿慌里慌张地跑进来,莫谦低头柔声问道:“茵儿怎么了,在外头遇到什么了?” 莫茵依偎在莫谦身边,看了眼门口,低声道:“是前几日和二哥哥打架那个男孩。他可讨厌了,带着一一群人抢了二哥哥抓的一罐蚂蚱,还把我推倒在地上。” “哦,原来是这样。”莫谦这才明白自己那二儿子为什么会和村里的孩子结仇。 那陈之栋一听,就明白莫茵说的是自己的儿子。他立即起身大步走到厅堂门口,对正在外头廊柱后探头探脑的儿子吼道:“陈良,你给老子滚进来!” 陈良一听他爹又吼他了,吓得浑身一哆嗦,垂头丧气小心翼翼地走了过来。 他进来后,看到莫茵正依偎在一个壮年男人的身边,一副有人给当靠山的得意模样。忍不住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爹。”他进来后乖乖地在陈之栋跟前站好。 “来来,我给你说。这是你爹我的大哥,你得叫伯伯的。那个乖女娃,是你妹妹。你老实告诉我,那天是不是你先欺负人家,人家才揍你的?” 陈良霜打的茄子一般对莫谦行礼叫了一声伯伯。看了眼莫茵,妹妹两个字到底没叫出口。 那日,他回到青羊关城中的家里,就跟他娘告状说今天在城外遇到才搬来的一个小孩子,被他给欺负了。让他娘跟他爹说一声,给他出气。要不然,他这青羊关孩子大王的地位就保不住了。第二日,他爹还没回家给他出气,他忍不住不服气,又带着人去遇到他们兄妹的地方,想要重新树立自己的威信。却没想到又被那小子给胖揍一顿。并且警告他不准再出现在他眼前。 他这回觉得真丢人丢大了,回到家便哭闹着要他爹给做主。当时他的手下打听到了莫骏一家的情形,便跟自己的爹说了,说来了个犯罪的大官,那大官的儿子欺负他。 没想到他爹不但没给他做主,还把他从家里带到了军中,不准他再和那些小屁孩子混在一起。免得变成狗也嫌的熊孩子王。 “爹,那天我不知道她是谁……”陈良低声哼哼,“要知道,我肯定不欺负她的。” “那就是你跟你娘撒谎了呗?”陈之栋瞪起铜铃似的眼睛,盯着儿子。 陈良战战兢兢地点头,随即扑通跪在他爹面前,“爹,我错了。我不该撒谎。” “你是不是把你妹妹推倒在地上了?” “不是我……” 陈之栋:“嗯?!” “是……是我……”陈良只觉得自己冤死了,明明推到她的是张猴儿。 “你是不是抢了人家抓的一罐蚂蚱?” “是……” “好你个臭小子,谁教的你动手抢别人的东西?你是强盗土匪啊,还是那北胡蛮人?” 陈之栋大怒,站起来抬脚就要踹。莫谦见状连忙起身,拦住他劝道:“千万不可!” 陈之栋对莫谦道:“大哥,这孩子平日里借着我的名头和一帮孩子混在一起,在乡野里横行惹事,我见闹的也不大,便睁只眼闭只眼,没过多管教。看看如今纵容的后果,他居然学会抢东西了。我再不狠狠揍他,只怕以后我陈之栋再剿匪,剿的就是自己的亲儿子了!” “管教孩子也不能靠打。”莫谦劝道。这是他的原则。 陈之栋这才收了些怒意,想起莫谦昨日惩罚儿子用的是关禁闭,便对外面喊道:“来人,将这不成器的东西给我关进柴房。没我的命令不许他出来!” 进来两个亲兵,将陈良从地上架起来,提出大厅门外。 陈之栋等自家那臭小子在门外消失了,才转头笑眯眯地看着莫茵道:“好丫头,我已经惩罚我家那小子了。你别害怕。” 莫茵看着方才还暴怒的大叔,这会儿转脸笑眯眯,原本长的就粗犷,即便笑起来的模样,也像一头凶猛老虎,不由得浑身一阵冷飕飕的,怎么不害怕呀。 陈之栋一看自己一笑,小丫头似乎更加害怕了。不免觉得尴尬,自己给自己解围道:“哎!我家里都是儿子,没个女娃儿,都不知道该怎么和女娃儿相处说话。大哥你别见笑啊!” 莫谦轻轻摆摆手,“无碍。我这女儿在家也不是照着大家闺秀养的,曾经家里来往的都五大三粗的将领。她打小都见惯了。并不怕人。” 陈之栋哈哈大笑起来。 在府衙里待了半日,一起用了午饭,莫谦见长子已经安顿好,便告辞回家。那陈之栋又命人拿来不少过冬物资装到莫谦的牛车上。 莫谦推辞几次,都被陈之栋挡回来,说道:“不瞒大哥,我这般‘讨好’你,也是为了将来有所求时,大哥能帮我。” 莫谦不解,“贤弟此话怎讲?” 陈之栋搓了搓手,“大哥有所不知。青羊关此地,若非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我这守关校尉只怕也做不了这么多年平安无事。最近我听说那北胡上一任汗王病死了。新汗王齐格是个好战的主儿,实力不容小觑。五年前,他就曾经带兵来攻过我青羊关。被我打退了。如今做了北胡的大汗,只怕骚扰我东岳边境之心不但不死,还会越发猖狂。我就想请大哥,若是有空,帮我分析分析局势。大哥将那西蛮打的再无能耐和我东岳对抗,这北胡却是新来的威胁。” 五年前北胡来犯,莫谦是知道的。当时他正在东岳西境对付西蛮。知道青羊关易守难攻,又接到消息进犯敌军被击溃逃窜。还夸了陈之栋一番。说多亏他固守此地,才没有让东岳腹背受敌。 到没想到今日,他竟然就在这里,与陈之栋见面了。 莫谦看了一眼坚固的城墙,负手对陈之栋道:“我会将此事放在心上。你平日里,多派些斥候出去探听着北胡动静便可。我想那齐格在这里吃了一次亏,定不会再贸然来犯。” “是,我照大哥说的做。”陈之栋道。 “你比我熟悉此地,想来早已考虑周全。”莫谦笑道。 “还得大哥多提点。”陈之栋道,“大哥南征北战多年,经验比我丰富。” 两人沿着城墙走了一段,说了些青羊关兵力布防之事。莫茵被爹爹抱在怀里,听着听着便觉得困得不得了,抬手捂着嘴打了个呵欠。陈之栋见状忙不好意思道:“看我,一跟大哥说起这些,就刹不住嘴。倒把侄女给忘到一边了。大哥,咱们还是等得空了再谈个痛快吧。天色不早了,大哥也该启程回去了。” 莫谦点头,“也好,有机会再详谈。” 而此时在家中猴子称霸王的莫骏,已经牵着妹妹的兔子,跟着它来到了距离家五里地左右的一座山坡上。那兔子见着一个洞,便挣扎着往里钻。莫骏忙把它拽出来。低着头在四周观察了一圈,发下果然这里到处都是兔子打出来的洞。 手中的兔子也躁动不安,挣扎着要逃跑。 莫骏把它塞进随身带来的兔笼子里,扣好笼门,把它挂在一处灌木伸出来的长枝上。兔子在笼中焦急地吱吱叫着啃咬那笼子。 莫骏见着如此多的兔子洞,早已兴奋非常,忙着抓兔子。只见他手上捏着弹弓,找了根木棍一会儿捣捣兔子洞,一会儿敲打着地面高草,嘴里同时发出恐吓的怪叫。不一会儿,还真有兔子被他的动静给惊动了,从洞里逃出来。他连忙丢了木棍,举起弹弓朝那兔子打。 奈何跑出来的兔子个个身手矫捷,又到处都是藏身洞窟,他打了半日累出一身汗,也没抓到一只兔子。 倒是挂在灌木条上的那只笼中兔挣扎着,把笼子从树枝上给颠动下来,落在地上。 莫骏听到动静,连忙转回来。这是莫茵的宝贝兔子,他别没抓到兔子,反而把这一只也给弄丢了。那他那宝贝妹妹该哭的昏天暗地了,他爹估计更饶不了他。 那兔子委实牙口厉害,虽然眼下没有咬穿柳条枝编的笼子,也啃了个大半。莫骏拿着一根小棍伸进笼子缝隙里戳了戳它的身子,骂道:“你个该下锅的狂兔,若非妹妹喜欢你。我留你到今日?你不说帮我把你的兄弟姐妹引诱出来,让我饱餐一顿,还想逃跑?休想,你休想!给我老实些!” 那兔子吱吱叫着,仿佛在恐吓他。莫骏跟它斗了一会儿,才想起正事来。怕这兔子逃跑,他便把它从笼子里掏出来,掐了几根长草,把它的四条腿捆了起来,再重新塞进笼子里。 兔子在笼子里扭动了几下,见逃跑无望,便偃旗息鼓。莫骏看着它,嘿嘿笑道:“跟我斗?这下傻了吧?” 他把笼子重新在灌木条上挂好,继续去抓藏在洞里的兔子。 这回,他吸取经验教训,又想起一个成语叫“狡兔三窟”。他要抓兔子得先断了它们的后路啊。便搬来些土块石块,把些洞给堵上。留下一些视野开阔,方便他抓捕的洞,然后开始敲敲打打,怪叫恐吓。又有些兔子从洞里被吓了出来,有两只正是从他预想好的洞窟中跑出来。他立即抓起弹弓,对准那逃跑跳跃的兔子,打出一弹! 只见弹丸飞出一道弧线,啪的一声落在目标野兔身上,命中! 那兔子一头栽倒在地,翻滚下山坡。莫骏连忙追过去。那兔子听到他的脚步声,挣扎着翻身爬起又要跑。莫骏一个饿虎扑食,把那兔子压在了身下。 null 第七章 三只兔子 莫谦带着女儿从青羊关回到家中,听方氏说莫骏这小子在他们父女俩走后,便趁她不注意跑出家门,到现在也没有回来。莫谦顿时火上心头。 “这小子,我看不好好收拾一顿是不行了。胆子越来越大,越来越野!” 方氏叹了口气,对丈夫劝道:“孩子从小没受过苦,又是被众星捧月养大的。如今遭逢家变,以前的富贵尊荣都没了,一时性情变了些也是正常。你不可太过苛责他呀。孩子们都是可怜的……” 方氏说着就抬起衣袖抹泪。 莫谦注意到妻子因为在冷水用多了而皴裂的手背,心里一阵酸痛。是啊,这一切都是他的错,妻子和孩子都因为他才到这里地方来跟着受罪。 “别哭,他回来我不罚他了就是。”他也叹了口气,从牛车上卸下陈之栋给的东西,又牵着牛车去邻家还车。 邻家是一对老夫妻,只有一个女儿,嫁到了青羊关城中。倒是十分心善,也不计较莫家一家子的身份。 莫谦将回来路上买的一包点心送与那对老夫妻,向他们道了谢后回家来,因心情仍然十分郁闷低落,见灶房里方氏在做饭,烧柴不太多了,便提起斧子去在院中劈柴。 锋利的斧子带着莫谦心中的郁郁之气朝着枯木上劈去,一斧下去,木头便裂成两半。他扶起劈开的一半立好,又一斧头下去。他动作快,力气大,院子里一时砰砰作响,木屑乱飞。 莫茵最怕爹爹这样闷头做事,他气场太过压人,这样看起来,就像是要吃人一般,让人连大声说话都不敢。哥哥呢,带走了她的小兔子,也不知道照看的好不好。别是偷偷的去野外烤了吃了。 想到这个可能,也被爹爹吓着,于是她蹲在家门口,忽然一阵伤心,默不作声地开始抽泣。 方氏在房中做饭,没有注意她。莫谦抱着一捆劈好的柴往灶房里放时,才发现女儿居然默默地在哭。他惊讶地放下木柴,来到莫茵面前,蹲下身把她扶起来,心疼问道:“茵儿,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好好的哭起来了?” 莫茵扯着衣袖擦眼泪,“我……我怕……” “怕?”莫谦疑惑不解,“怕什么呢?” “爹爹不说话。哥哥也不知是不是把我的兔子给吃了……” 莫谦哭笑不得,将女儿抱起来,大手给她擦了擦眼泪,柔声道:“爹爹是一时心情不好,没成想还吓着茵儿了,茵儿莫怕,爹爹现在说话了不是?” “那哥哥会不会吃了我的兔子呀?”莫茵抽搭这问道。眼下她最关心的只剩这个。 “放心,他若是敢吃了我茵儿的兔子,爹爹就打断他的腿!”提起莫骏,他又忍不住脾气暴躁。 “不要不要!”莫茵一听爹爹要打断二哥哥的腿,又觉得兔子不重要了,“二哥哥很好,爹爹不能打断他的腿。打断了他还怎么走路?” 莫谦被女儿眼角还挂着泪珠,就着急护着哥哥的模样逗笑,“好,那爹爹听茵儿的,不打你哥哥。那你说,若是你二哥哥真把你的兔子给吃了,我该如何惩罚他?” 茵儿歪着头想了想,“罚哥哥跟娘做饭!” 她想起了昨日,二哥哥说女孩子都得学做饭那话。她想不通,为什么女孩子都得学做饭。她就不,她就要让他学着做饭。 莫谦哈哈大笑,女儿的鬼主意还不少,“好,听我茵儿的。就罚他学做饭,学好了,便是孝敬你娘了。” 方氏母族也是京城中诗礼传家的大户人家。皇上的判决下来前,生死未卜,他在狱中曾辗转找人帮忙,给他的舅兄写了信,言明打算写封休书休了妻子,好让她不必跟着自己获罪。谁知,此事不知怎么居然被方氏知道,她无论如何也不同意他这么做。说他若是执意要休了她的话,她就吊死在家,先他一步走。 莫谦这才不得已打消了这年头。心中十分感动妻子对他的不离不弃。如今妻子跟着他在这荒凉北地受苦,身边连个服侍的人都不能有,那手日日做着粗活,在冰水里洗衣服,短短一个月便已经粗糙的开裂起皮,起了茧子。二儿子若懂事些,就该替母亲分忧。 莫骏直到天色将晚才披着一身土凯旋将军一般,大摇大摆地回来。 他手上提着妹妹最珍贵的兔子,身后则背着他自己抓的三只兔子。那三只兔子各各肥大肉厚。 他心里十分得意,走到家门外,撞上正预备出门找他的爹娘。他见到爹爹瞬间,头皮便是一阵发麻。停住了脚步。 “爹,娘,我回来了。”他在院子里站定,乖巧叫道。 莫谦一看这调皮捣蛋的孩子自己回来了,没丢,心里便松了一松。面上却是冷的,目光锋利逼视着他,问道:“你这一天野到哪去了?还知道回来?” 方氏则是见到孩子平安便阿弥陀佛,“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这是什么?” 方氏发现了莫骏身上背着的兔子。 莫骏心里一阵骄傲,也忘了父亲的严厉,对方氏道:“娘,这是我抓的兔子。” “什么?”方氏惊讶万分,“你跑出去就是为了抓兔子?” 莫骏点点头,“嗯,我想既然爹爹能抓到兔子,我也能,便让妹妹这只兔子带路,去了它们的老巢,抓了三只回来。” 莫茵此刻听到他们说话的声音,从屋中走出来,看到哥哥手上提着的兔笼子,惊喜地叫了一声哥哥,便扑倒面前来,从莫骏手上提过笼子,“呀,哥哥没吃我的兔子呢!” 莫骏一听,气道:“好你个莫茵,枉我小心翼翼帮你照顾这兔子,你却想着哥哥会吃了它。哥哥是那样人么?” 方氏对儿子这般能干,欣慰又心疼,忙把他肩上扛着的兔子都摘下来,放到地上,“你这孩子啊,以后跟娘说一声再出去不行吗?你让娘担心死你了。” 说着斥责的话,声音却满是关切温柔。 莫谦咳了一声,提醒莫骏注意,“你娘说的是,以后要出去,必须跟我们说一声。否则你丢了,我们都不知道你为何丢的。” 说完,他转身回了屋中。这莫骏说起来打小便调皮顽劣,在家中也是上房揭瓦的主,他常年带兵在外,与他相处甚少。每每方氏写给他的书信也大多提到这孩子在家不省心,让她特别操心。因此他更喜欢懂事听话的长子,对他则苛责些。今日来看,他这调皮捣蛋的老二,比起陈之栋之子的真顽劣,还是好的。至少他爱护家人,没有在外欺负别人。还独自一人去兔子窝,抓了三只兔子回来。 就是他一个有狩猎经验的成年人单枪匹马去那兔子窝,赤手空拳也不一定能一下抓到三只。可见这小子的本事不容小觑。 方氏瞧了眼丈夫那挺直的后背,噗嗤一笑,给莫骏拍打着身上的土,道:“你爹也担心你呢。快进屋去给你爹倒茶,陪个罪。这事儿就算完了。” 莫骏抬脚迈了一步,又停住,不放心悄声问道:“娘,我爹真的不会罚我?” “肯定不会。”方氏拉起莫骏的手,“娘陪着你呢,不用怕。” 莫骏这才稍稍放了心,走了两步又想起来,“对了,娘,那兔子得赶紧杀了,要不然死了肉就不好吃了。” 方氏忍俊不禁,“好好,知道了。咱们吃完饭,就让你爹收拾那些兔子。明日娘就给你炖一只吃可好?” “以前家里跟着爷爷行过军打过仗那王老伯最会烤兔子了,我好想吃他烤的兔肉。” 方氏安慰道:“那可就难办了,娘不会烤,不过娘的手艺炖出来的肉一样好吃。” “也只能这样了。”莫骏道。 莫茵此刻已经把兔子从笼子里抱出来,抱在怀里,看着地上三只被捆在一起可怜的兔子们,哼了一声,道:“二哥哥,你就知道吃。小兔子这么可爱,你怎么忍心吃的?” 莫骏撇撇嘴,“就你们女娃家,把个兔子当个好玩的,可爱的。说到底它就是用来吃的。” “不跟你说了。只要你不把我的兔子吃了就好。”莫茵抱着自己的小兔子,跟着母亲哥哥进了屋。 进屋后,莫谦坐在饭桌前,低头沉思着什么。方氏拍了拍莫骏的后背,莫骏会意,打水洗了脸和手,才来到饭桌前,提起茶壶给莫谦倒了杯茶,端起来,垂下眼,道:“爹,你喝茶。我以后出门都跟你和娘说一声,不会再让你们担心了。” 莫谦嗯了一声,接过茶杯喝了一小口,说道:“吃饭吧,饭都凉了。” 莫骏意外地怔怔看着父亲。有些难以置信爹爹今天这么好说话。 莫茵坐下后,拉了拉还在发愣莫骏,“哥哥,你跑出去一天都不饿吗?还发愣!” 莫骏这才坐下来,从盘子里拿了一张杂面饼,道:“我饿的肠子都打架了!” 说完狠狠撕下一口,大嚼特嚼起来。 方氏看着莫骏狼吞虎咽的,心疼道:“慢些,就着菜吃。还有肉干。” 那菜也不过是夏天晒的干野菜,水泡过,煮了又炒怎么也不如新鲜的好吃。莫骏却大口大口吃的香甜。 “二哥哥饿坏了。”莫茵皱着小脸儿说道。 “嗯,那地方好远。我又一直满山追着兔子跑,跑的脚都疼了。别说这些饭菜,现在要那三只兔子是熟的,我一个人也能把它们吃完。”莫骏边吃边道,“不过,能有收获,吃这些苦也值了。” 莫谦在一旁听得默默点头,觉得这孩子才十岁,就已经能达到目的不嫌累不嫌苦,执着勇敢,以后品行也不会太差了。 “那些兔子交给我收拾。你待会儿好好用热水泡个脚。去睡觉吧。”莫谦第一个吃完饭,对莫骏说了这么一句后,起身走到院子里。 莫骏嘴里含着一口饼子,诧异爹爹今日对他这么温和。方氏笑眯眯地摸着儿子的脑袋,“你爹爹说的是,娘给你烧水去。用热水泡泡脚,脚就不疼了。” null 第八章 皇后诡计 “你说那贱人,不但没有病死,还重新活了过来?”王皇后一身新做的夹袄锦裙,头上凤钗摇曳端坐在凤椅上。她用力捏了捏手里的帕子,满心怒气,目光阴沉。 跪在她面前的太监道:“正是,娘娘。那莫家女上次那场大病并没有要了她的命。她现在冷宫里还活的好好的呢。” 那莫家女进了冷宫,王皇后便再也没有注意过她。只是一月前听说她得了大病,她恶毒地想,病死了最好。随后,她忙着给太后准备寿诞事宜,便把此事忘到脑后。 今日总算得了闲,便叫了人去彩云殿看看,看那莫妍还活着没。最好是已经死了,早被人悄悄拖出去扔乱葬岗了。 但是没想到,太监回来报,她仍然在冷宫里活蹦乱跳的。贱命真够大的! 她思索了片刻,眉间怒意渐渐消散,婉转轻笑,“既然这贱人命如此之大,便让她好好在冷宫里过个冬吧!” 她不信,在数九寒天的寒冬里,莫妍还能熬过去。 那太监才退出去,皇后贴身嬷嬷便进来道:“娘娘,大皇子还在外头等着呢。” “让他别来烦我!”王皇后扬声道,“整日里不消停给我惹祸。看见就烦,都该死了才干净!” “娘娘,这话可不敢说!”嬷嬷忙上前一步,紧张道,“好歹是皇上的血脉,若叫有心人听去,到皇上那进些谗言,只怕皇上跟娘娘生嫌隙。” 王皇后想到了什么,忽然眼圈一红,“他都多久没来看过我了?什么嫌隙不嫌隙,他根本就没有把我放在心上过……” “皇上勤于政务,不能时常来后宫也是常事。娘娘怎么就耐不住性子了?”嬷嬷道。 皇后用帕子沾了沾眼角,委屈道:“他那是忙的脱不开身么?我前日里亲自给他熬了补汤送去朝阳殿,他怎么对我的?见都不见我。派个管公公把汤接了进去,就叫我回来,没事别去朝阳殿。分明是嫌弃我。我是他的皇后,他怎么能这么对我。” “娘娘,我替你留心着呢。最近皇上谁的宫里也没去过。就是那郑淑妃学着娘娘的样子,也给皇上熬汤送去,结果她的汤皇上都没留下,叫管公公给劝回来了。您不知道那郑淑妃当时那脸色多好看。我看哪,这宫里,除了那莫家女,第二个就属她整日里妖里妖气的,一心想要勾搭皇上。” “当真?”皇后心中警惕起来,“那郑淑妃不安分?” “那还有假?老奴亲眼瞧见的。不但有郑淑妃,还有那宋德妃,一个个的,都苍蝇似的围着皇上转悠。只不过,都没成功。” “哼!一群小贱人!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货色!拿什么跟我比?” “说的是,若论出生才貌,这宫里哪个都比不上娘娘。” 皇后沉思片刻,问道:“嬷嬷,你说我称病,卧床不起,皇上会来看我么?” “那指定得来了。”嬷嬷高兴道,“好歹你们是夫妻。你凤体欠安,皇上哪有不来的道理。” “那就如此办。”为了这后位稳固,她必须想方设法再怀上一胎。 *** 韩戒整日无所事事,在后宫里像个无家可归的孩子般游荡着。他瘦小的身子装在一件不合身的长夹袄里,后背上还补了个补。补丁与夹袄颜色不同,异常显眼。这身装束,走在街头,只怕也和叫花子差不多。 更别提他现在手上还提着一根树枝削出来的小木棍。更像一个讨饭的了。遇见他的宫女太监,无不皱眉斜视。想不通他这般卑贱不受待见,为何还要每天出来讨嫌。 走到一处拐角,迎面走来一个太监,直直与他撞上。他一头扎进那人的怀里。 “哎哟---!”那太监尖着嗓子扬声叫道,“这是谁呀,这么不长眼!” 叫完了,便一把把他拽出来,捏起他的下巴,另一只手已经扬起来,作势要打。 等看清他的脸,那太监落到一半的手忽然收住,“殿下?” 韩戒此刻也认出了他是谁,“管公公。”他漠然喊道。 “哎呀,冲撞了殿下,老奴实在该死!”管公公朝着自己的嘴巴装模做样地拍了一下,把韩戒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口中关切,“有没有撞疼殿下呀?” 韩戒摇摇头,“没有。”说完便让到一旁,准备继续往前走。 管公公连忙拦住他,“小殿下这是要去哪儿?” “不知道,随便逛逛。”韩戒道。 “天色不早了,小殿下还是回宁仁宫吧,别到处跑了。听说皇后娘娘今日凤体欠安,皇上待会儿晚膳时候准备去瞧瞧皇后。你赶紧回去换身整齐衣裳,到时候进去给你父皇磕个头。” 韩戒望着管公公,疑惑道:“皇后娘娘好着呢,怎么忽然就病了?” 管公公呵呵笑了一声,低声对他道:“小殿下这话还是别乱说的好。皇后说她病了便是病了,皇上去看她,对你也有好处不是?你好歹也是皇上之子,如今都十岁了,还混的皇上连你的脸都没记住,这可怎么好?你想过如此再过十年,你将该如何生活么?” 见韩戒愣愣的,管公公急道:“小殿下呀,你得为自己的将来打算呀!就算不受宠,也得让皇上知道有你这么个儿子存在才行啊!” 韩戒想了想管公公的话,咧嘴笑了一声,摊开手道:“多谢管公公提点。可我这一穷二白的,也没什么能送与你当个谢礼的。” “咳!老奴说这话,可不是为了你能拿谢礼给我。我是看着你出生长大的。人老了,也不忍心看着你受这些磋磨。出生就没了娘,但凡有点善心的,都不会不可怜你。” 韩戒蹙起眉头,顿了顿,忽然问道:“管公公,你知道我娘长什么样么?” 不管在传闻中,他的生母如何不堪,如何低贱。那都是把他生下来的女人。他想知道她的一切。 管公公一怔,脸上为难道:“这可把我问住了。我伺候皇上的时候,你已经出生了。我没见过你娘长什么样。” “那你知道宫里还有哪些宫女太监,是在东宫待过的?” “小殿下啊,你怎么今日问起这些来了?都是过去的事儿了,你娘人也不在了。问这些也无意义呀。”管公公道,“况且,皇上要是知道你打听你娘的事,只怕会更不待见你了。” “我只是想知道。” “这老奴可帮不上你,老奴还得去办事,小殿下你快回宁仁宫吧。” 管公公说完,便脚步匆匆地走了。韩戒盯着他的背影好半天才收回视线,低头继续往前走。 管公公等走过一道拐角,才敢放缓了脚步。当年的事,只怕没人比他更清楚了。只是他不能说罢了。 韩戒出生时,皇帝还是太子,而且才不过十四岁。他自己本就是个孩子,怎么可能看着韩戒产生什么父爱之情。而且韩戒的生母,并不是普通宫女,而是安王精心培养后,安插在皇上身边的女人,目的便是勾引皇上迷恋声色,让先皇厌弃,坐不住太子之位。 安王乃是前太子之子。虽然是皇上的侄子,但年纪却比皇上还大了三岁。从封为王,便一直觊觎皇位。 皇帝被那宫女勾引成功后,许是第一个与他有了云雨之情的女子,勾得他情窦初开,曾一度十分迷恋她,想要将她封为侧妃。但是此事遭到太后的反对,并一怒之下要杖毙那迷了皇帝心窍的宫女。 皇帝当时不顾自己的前程维护那宫女,誓要与她共存亡。那宫女感动之下,才向皇帝吐露自己的真实身份,皇帝震惊过后,受不了这欺骗的打击,便冷落了已经有五月身孕的宫女。 后来,那宫女顺利产下韩戒,而后便向皇帝求赐一死。皇帝到底念在当初的感情,没有杀她,而是将她送出宫去。命令她此生都不得踏入京城一步。而后便宣布那宫女生完韩戒后,大出血死了。 而后,这韩戒便被皇帝随意安排了人照顾着,不管不问。开始时是不能放下被欺骗感情的心结。后来,便是登基为帝,政务国事缠身,真的忘记了这孩子的存在。 管公公叹了口气,“真是造孽哟。” 皇后听闻皇上晚膳将会在宁仁宫里来用,险些稳不住病体。被她的贴身嬷嬷提醒,才想起自己如今在生病。半躺在床上,吩咐宫女们忙活起来。 她的目的便是今夜里把皇上留下来。 皇上如约带着浩浩荡荡的仪仗而来。王皇后撑起“病体”在嬷嬷和宫女的搀扶下,来到正厅迎接。皇上见她面色的确苍白,也比上一次见面瘦了许多。便没让她行礼,吩咐宫女们扶她回床上躺着。 王皇后脸上虚弱笑了笑,“皇上一来看妾身,妾身便觉得身子好了许多。躺了一日,也该起来坐坐了。” “如此,那便陪朕坐坐。”皇上始终不冷不热。眉心一直蹙着,心事重重的模样。 坐了一会儿,皇后叫人摆饭。接着又去换了一身白底红纹的家常裙衫,要亲自为皇帝布菜。 皇上忙劝阻道:“皇后身体要紧,这些事还是让宫女们去做吧。” “皇上国事繁忙,咱们夫妻难得有机会一起用膳,便让妾身服侍皇上吧。妾身身子这会儿已经无碍了。” “那有劳皇后。”皇上见她坚持,便随她。 “与我说这些见外话做什么?”皇后盈盈一笑,千娇百媚。 管公公暗道:“果然我猜得没错,这皇后的病是装出来的。为了见皇上一面,真是煞费苦心。” “皇后娘娘,小殿下最近可听话?”管公公在皇帝一旁状似随意唠家常般笑道,“今儿个我还撞见小殿下了呢。看着比从前长了些个头。想是皇后娘娘照顾的周到。” null 第九章 装模作样 一听管公公提起韩戒,皇后便一阵心慌,讪讪笑道:“这……戒儿是最近懂事了不少……” “皇上,您也许久不曾见过小殿下了,不如趁此机会把他叫来与你一同用饭?”管公公热心向韩允提议道。 韩允皱了皱眉,沉思片刻,点头道:“那就把他叫过来吧。” 皇后一听皇上要见,一时慌张也想不出什么推脱之词,只好扭头吩咐贴身嬷嬷,“去把小殿下请来吧。” 那嬷嬷领命出去,不敢怠慢直奔韩戒所住的偏殿,到了门前,只见殿门闭着,心里火急火燎的,抬手便粗鲁捶门,并压低声音喊道:“宋妈妈你给我赶紧开门!” 那宋妈妈正在给韩戒热中午吃剩下的冷饭,听到是皇后那贴身嬷嬷在捶门,不敢耽搁立即跑过来开门。 门一打开,那嬷嬷便冲进屋内,嘴里厉声道:“大皇子人呢?赶快跟我去见娘娘和皇上!” 宋妈妈一听皇上二字,不免高兴,忙冲着卧房叫道:“殿下,殿下快出来,快跟着嬷嬷去!” 韩戒此时正躺在床上,双手枕在脑后,翘着脚在放空脑袋。听到宋妈妈这激动的话,心中也没多少波动,只是想,看来果管公公果然向皇上提到了他。这管公公对他这么好,是打着什么目的?虽然他比宫里大多数太监宫女对他都和善。可他就是个不受待见的人,他又凭什么对自己好呢? 他从床上坐起来,慢吞吞下床穿鞋,那嬷嬷看不得他这副磨磨蹭蹭的样子,冲过来,把鞋往他脚上一套,推了他一把,道:“行了行了,赶紧走。皇上和皇后娘娘还等着呢。你过去以后若是皇上问起你日常起居,记得要说娘娘对你很好,照顾你吃穿饮食很周到很用心。记住了吗?” 韩戒勾了勾嘴角,点点头,“我记住了。” 他走到门口时,那嬷嬷看到他后背上那补丁,忙拉住他,转身问宋妈妈,“给大皇子拿身新衣服来!这一身破旧衣裳过去,你是想让皇上看到娘娘对你们不好,是怎么地?” 宋妈妈连忙去柜子里翻出一套衣服来,却也不是新的,只是没补丁罢了。她小心翼翼地捧着衣服来到嬷嬷面前,“殿下只有这身衣服还算是好的。今年还没有做新衣裳。” 嬷嬷气的咬牙切齿,却也没有别的办法,抢过衣服,把韩戒身子转过来,扒拉下他身上的那套衣服,把这能看的一套给他穿上。 “走吧走吧!给我记好了到皇上面前该怎么说。若是皇后娘娘因为你被皇上责骂,你小心这冬天没棉袄穿!” 韩戒被她粗暴推搡出门,又抓着胳膊朝宁仁宫正殿跑。韩戒任由她拖着,见她那副着急忙慌的模样就觉得可笑。 当他被拖到正殿门外时,嬷嬷又指着他鼻子问他记住她教的话没有,他点点头。嬷嬷这才放心,换了副表情,牵着他的手踏进殿门。 走到一侧吃饭的小厅,回报道:“大皇子来了。” 韩戒被她暗暗掐了一把手背,把他往前一送。他便顺着她的力道,朝前走了两步。 他面前是一个摆满了美味佳肴的桌子。饭菜的香气飘过来,直往他鼻子里钻。他的肚子立马被勾的咕咕直叫。 他盯着桌子上一盘烤鸡,好想吃那只烤的金黄油亮的鸡啊。 皇上正低头喝茶,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到来。皇后却是时刻盯着他的,见他进来便两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桌上的吃的,只差流出口水来。忙偷偷观察身旁的皇帝,见韩允并没有注意韩戒,便立即开口笑道:“戒儿,还不快见过你父皇。” 韩戒被她提醒,这才朝着韩允跪下来,恭敬地磕了一个头,“孩儿见过父皇,见过母后。” 这句话还是宋妈妈教他的,若不是宋妈妈教他,只怕他会学着那些宫女太监,见到他的父皇和皇后自称奴婢了。 韩允这才抬眼瞧他一瞬,然后沉声道:“起来吧。” 韩戒从地上起身,皇后便热情地招呼他道:“来,戒儿到这儿来。咱们陪着你父皇一起用晚膳。” 韩戒走到皇后身旁,有宫女过来帮他净手,又给他端上一碗香米,他纵然比同龄孩童成熟,但终究只有十岁,又时常吃不饱饭,见到这一桌子美味佳肴,便一心只想着吃了。 但早已养成的察言观色本能又叫他不敢随意动,直到看他的父皇执起筷子,才跟着动筷。眼前放着的是一盘青菜摆盘,中间是晶莹虾仁的菜。韩戒小心夹了一块虾仁,送到嘴里。咀嚼两下,便满嘴口水。他慌忙把这好吃的吞下肚。又去夹了一筷子。 上次吃这虾仁,还是在一年前了。皇后身边一个宫女从皇后那里得到的赏赐,忘了吃,在屋里放出味道来了。见他经过,便给了他。他当时还不知道这是什么。那宫女嘲笑了他一通,然后告诉他是海虾,从海边运到宫里来的,就是在宫里也不是能常吃到的美味。 他不在意这早已变味儿的虾仁,一个人抱着碗,在墙角吃的十分香甜。以至于晚上拉了肚子,还觉得太浪费。 皇后怕韩戒做出什么失了体面的举动,便打眼色叫嬷嬷过来看着韩戒吃饭。她则笑意温柔起身为皇帝布菜。口中讲着叫皇帝不要太过操劳,要保重身子,需得日日进补之类。 韩允一言不发,吃到一半,对皇后道:“皇后不必这般亲力亲为,坐下来与朕一起用饭吧。” 那边看管着韩戒的嬷嬷见韩戒起身去够那烤鸡,慌忙拦下来,装作和蔼道:“殿下,这鸡需得厨子切好了才能吃。奴婢这就让人切去。” 说完,将那只鸡端给一旁宫女。宫女忙端出去。 韩允这才侧头看了眼吃得满嘴油光的韩戒。韩戒接收到来自他父皇冷漠的眼神。一时紧张便打了个饱嗝。 “用膳规矩,没有人教过你吗?”韩允冷声道。 韩戒低下头来。皇后紧张地从椅子上下来,向皇帝福身道:“是妾身失职。” 韩允不置可否,低头继续用饭。 管公公这时上前来道:“凡事不能操之过急。皇上不必对小殿下这般严厉,皇后年轻,小殿下又才到她身边不过一二年,需得慢慢教,才能改掉以前的毛病。” “皇后辛苦。”韩允公式化道:“赏。” “是。”管公公应道。 皇后连忙又福身,“多谢皇上。” “我吃好了,父皇。”韩戒从椅子上下来,淡淡道。 吃饭原本该是放松愉悦的事情。但是在皇帝面前,再美味的东西吃进嘴里,也同嚼蜡。更何况,他一不小心就会做出不讨喜的举动。他怕他的父皇一时看着他烦,把他赶出皇宫。 “吃饱了,便去吧。”皇后抢在韩允前发话。说完才对皇帝歉然一笑,“就让戒了先回去歇着吧。他一个小孩子,陪着我们两个大人,也没多少意思,反倒局促。” 韩允点头,对韩戒道:“去吧。” 韩戒如蒙大赦,退出正殿来,才敢大喘了口气。走了两步,回味起今夜吃的东西,万分可惜那烧鸡没吃到嘴里。 晚膳撤去后。皇后又陪着皇帝喝茶。韩允并不是一个善言辞的人,因此大多数时间都是皇后在找话题。不知不觉到了该歇下的时间。 韩允起身道:“皇后身子才好了些,别陪着朕说话了,去睡吧。” 皇后一见韩允竟然要走,便有些着急,“皇上……” 她满心都想韩允留下来,却又碍于身份和脸面,不知该怎么开口。 “明日,朕还要上早朝。”韩允看出了她眼神里的恳求不舍,“歇在你这里,起得早,倒扰了你休息。过些日子,等你身子痊愈了朕再来。” “妾身已经无碍了。”皇后试着大胆朝韩允接近几步,然后仰起脸来,眼中含着点点泪光,柔声哀求道:“皇上,你可怜可怜我吧……妾身想早日为您生下皇子,为您开枝散叶。” 韩允沉默片刻,“最近朕没有心情,过段时日再说。” 韩允从宁仁殿中走出,沿着宫道步行回朝阳殿。 韩戒因吃了一半饭,想到餐桌上父皇对他的态度冷淡,自己活的这般了无生趣,心情郁闷,便没有回偏殿,而是溜出宁仁宫,爬上了宫道旁一棵大树上。他没想到皇帝今夜还会从宁仁宫出来。 远远见到父皇的仪仗,由远而近。他不敢跳下树来跑走,生怕惊扰了他。便在树上藏了起来。夜色静谧,父皇与管公公说话的声音传入他的耳中。 只听韩允道:“今日,你特意提醒朕韩戒在皇后处,打的什么主意?” 管公公赔笑道:“皇上,奴婢哪敢特意提起,不过是顺嘴一说。” “你这嘴真会顺。”韩允的话听不出喜怒。 “小殿下无论如何是您的骨血,如今已经长这么大了。皇上,您也该正视他的存在了。”管公公道。 “为何?” “我瞧着小殿下非同一般。” “这又如何说起?我看也就是个没多大出息的。”韩允冷冷道,“瞧瞧今日晚膳他那番模样,哪像皇家子孙出身?” “那是没人真心管教他。”管公公叹息道,“我有时与他遇上,与他说话。倒觉得这孩子沉稳得很。颇有些宠辱不惊的模样。” “依着你说,朕该将他重视起来不成?” “小殿下非正妃所出。宫里也到处流传他的身世来历。想来他也时常耳闻。这些个人又都长了一副势利眼。叫奴婢说,这小殿下这日子过的还不如一个做奴婢的自在。这若是传出宫去,不是叫人议论皇上不爱幼吗?即便是表面功夫,皇上也该做起来才是。” 韩允沉默半响,“先叫皇后多操心些吧。朕这心里实在……” “奴婢懂。倒是奴婢的错了,惹皇上想起旧事。” null 第十章 冬日乐趣 因为皇帝和管公公言语里有关于自己的身世,韩戒在树上听的便入了神,一不小心,脚下弄出动静。 树枝发出断裂般的吱呀声,管公公立即挡在皇帝身前,大喊:“保护皇上!” 身后仪仗众人立即将韩允保护在中间。 管公公又大喊:“通知内卫来,快!” 韩允倒是处变不惊,望着发出声音的地方,朗声道:“深更半夜,何人在树上? 还不下来认罪!” 韩戒听到这话,屁股在树上坐不住,顺着树干滑了下去。立即有两个太监过去按住了他。 韩戒被人摁着,蔫头蔫脑地跪在韩允前,“是我,父皇。” 管公公用灯笼照了着韩戒的脸,发现是他,吃惊道:“小殿下?” 韩戒只觉得头顶上两道冰锥似的目光射过来,“我……我不是故意的……” “这么晚了,你不睡觉,在这里做什么?”韩允冷声问道。 方才那动静,虽然他表面处变不惊,心里还是紧张了一下。心中当时划过的一个念头是,怕是安王派人来刺杀他的。 “我……我……”韩戒不知道该怎么说才算对。他总不能说他是睡不着,所以无聊的在外头爬树吧? “想来是小殿下今日见到皇上,一时心中激动,无心睡眠吧?“管公公轻声笑了笑,“小殿下还真是充满童趣。居然会爬树。” 韩允冷哼一声,“这是童趣?我看这是平庸愚蠢得无可救药!” 韩允甩袖离去,众人连忙追上去,打灯的打灯,护驾的护驾。管公公对韩戒说了句“快回去吧!”也不敢耽搁,追着韩允而去。 韩戒望着渐渐走远了的父皇,从地上爬起来,龇牙咧嘴活动了下肩膀。那两个小太监真当他是刺客还是什么,把他肩膀骨头都快捏碎了。 前头韩允怒走几百米后,见到管公公终于追上来,劈头便是训斥:“这就是你说的我的皇长子!半夜不睡觉爬树,我看他不止平庸愚蠢,还有病!” 管公公连忙把头低得要挨地,嘴里道:“皇上息怒,皇上息怒。” “从今日起,你再敢在我面前提到这孩子一个字,我就把你撵去给先皇守灵!” “是,是,奴婢再也不多嘴了。” *** 莫茵在京城时,不是没见过雪。却从未见过这般一望无际,漫天飘洒的鹅毛大雪。 青羊关今年的第一场大雪来的比往年早了一月。莫茵穿着一身母亲给她缝制的红底碎花新棉袄,站在院子里张开双手去接那些随意自在飘洒下来的雪花。小脸儿冻得通红,却不觉得冷。接着雪玩不够,她还张开嘴,伸出舌头去接雪花,让它们飘入自己的口中。 莫骏站在门口,双手插在衣袖里,只觉得妹妹这样傻透了。跟个小狗似的,舌头伸那么长。 莫茵头上已经落了一层雪,咯咯笑声穿过雪幕飘到天空。莫骏被她的欢笑活力感染,终于把手从衣袖里抽出来,蹲下身,捏了一个雪球,伸出手对莫茵道:“妹妹,给你!” 莫茵跑回来,从哥哥手上拿过雪球,另一只手抓住他的手腕,高兴道:“哥哥,别躲在屋檐下了,快来一起淋雪。好好玩呀!比在京城的雪好玩多了。” 那倒是,在京城时,每当下雪,便有仆人婢女撑着打伞,防止他们淋了雪生病感冒。这般站在雪幕里,肆意玩耍根本不被允许。 莫骏由着妹妹把他拉到院子中,几片雪花正巧落在他脖子里,雪花在他脖颈里融化,一阵冰凉让他缩起脖子,“好凉!” 莫茵看到哥哥被冰的扭曲的表情,脆生生笑起来。莫骏扭了扭脖子,把衣领抓紧。然后蹲下身,又捏了一个雪球,走到莫茵身旁,把雪球在她脖子上贴了一下,莫茵被这忽然袭来的冰凉吓的尖叫一声,“哥哥!” 莫骏开怀大笑,“谁叫你笑我,这就是惩罚。” 莫茵不甘心,把手里的雪球朝着莫骏的胸口扔过去。砰的一下,正好扔在莫骏身上,雪球碎裂成块。莫茵哈哈笑着跑到一边,生怕被哥哥报复。 “好你个坏妹妹,看我不把你埋到雪里去!” “不要,哥哥饶了我。救命呀!” 方氏此时在屋里做针线,听到屋外的声音,生怕兄妹俩闹过分,又怕两人冻着,便推开窗户,对外喊道:“茵儿,骏儿,快回屋里来,当心头发衣服打湿了。” 这会儿,莫茵已经被莫骏抓住,正往地先前扫成堆的雪堆里推。 听到母亲的声音,莫骏只得罢手,把莫茵拉起来,道:“好了,娘叫咱们呢。我就饶了你这次。” 莫茵大喘着气,眼睫毛上挂着雪花,嘻嘻笑道:“算你识相。你要把我真埋起来,娘非打你屁股不可。” 莫骏一听,这小丫头,他不跟她计较,她却在这儿挑衅起来,双手抓着她的小肩膀,一提,一放,莫茵便尖叫着摔进堆里。莫骏双手捧着雪,动作极快地往她身上撒。 不一会儿莫茵便全身都被雪盖住。小丫头这会儿知道哥哥的厉害,忙求饶,“哥哥, 我错了,我错了,不要埋我了。” “知道错了?”莫骏停手,站在她跟前,高高在上俯视着她,“还敢不敢跟哥哥调皮了?” “不敢了。”莫茵躺在雪里乖乖地道。 “这还差不多。”莫骏又弯腰把她从雪里刨出来。 把她拉起,把她身上粘的的雪拍打干净,就听到方氏道:“骏儿,你又在欺负妹妹了?” 莫骏不服气道:“明明是她先欺负我。娘你不能偏心。” “茵儿是妹妹,你做哥哥的就得让着她。” “我知道了娘,您别说了。”莫骏无奈道。 莫茵却是一副有人撑腰的嘚瑟模样,“瞧见了吧,你捉弄我,娘就会骂你。” 莫骏板起脸来,作势又要把她往雪里摔。莫茵惊叫一声,从他面前抱头跑开,然后一头扎进屋里。 大雪下了一天才停。第二天,雪过天晴,一大早,莫骏跟着莫谦在清扫院子里的积雪。莫茵在屋里和母亲做早饭。 等早饭快做好,父子俩也把院子里的雪清扫干净。 莫骏把堆在院子外的雪堆掏掏挖挖的,忙个不停。莫谦看着儿子奇怪的举动,问道:“骏儿,你这是在干什么呢?不嫌冷。” 莫骏滚了一个大雪球道:“我给妹妹做个雪人。” 莫谦一听,笑起来,“难为你处处想着你妹妹。” “娘说的我是哥哥,要保护妹妹,让着妹妹来着。我记着呢。” “孺子可教也。”莫谦欣慰道。在一旁盯着看了一会儿,他忍不住走上前,“我与你一起。咱们给你娘和你妹妹一人造一个雪人。” “那太好了。”莫骏看了眼父亲。 在他的印象里,莫谦总是威严高大的,且不苟言笑,心狠手辣。他听哥哥说过,曾有一个父亲的属下犯了错,父亲便在校场上亲手把那人的头砍了下来。 他初听说,当天夜里便吓得睡不着觉。回想了一夜自己犯过什么错。别被父亲一朝想起来,把他的脑袋也砍了。 从出生,也没有多少日子是能见到父亲的,因此父亲在他印象中便是领军元帅,是别人口中的功高盖主的人物,人人敬畏,人人敬仰。他也对他除了敬怕之外,没有其他感受。 倒是抄家流放后,他们才每日相处。如今,他倒不觉得父亲被流放是件坏事了。也只有这样,他才能以一个父亲和丈夫的身份陪在妻儿身边,不会再一离家便是三五载。 “爹,哥哥什么时候能回来?”莫骏问道。 哥哥自从去了青羊关口做文书,便到今天也没回来一次,他有些惦念。 “大概得元旦才能回了。”莫谦道,“怎么,想你哥哥了?” 莫骏点点头。 “过两日,若是路还能通,爹爹带你去看看你哥哥如何?” “好!”莫骏高兴道,“娘给哥哥做了棉衣和棉鞋呢。” “嗯,给他捎过去。” 父子俩正在聊天中,莫茵从屋内出来,对着他们喊道:“爹爹,哥哥,吃饭啦!” 莫谦直起身答应了一声,莫骏也拍了拍手上的雪,莫谦大掌在莫骏头顶的帽子上拨拉了一下,“走吧,进屋吃饭。吃完了再弄。” 边塞寒冬凛凛,日子辛苦,一家人却是团聚的。 过了几日,莫谦借了邻家那对老夫妻的牛车,带着莫骏果然去了青羊关口。 莫骏自从来到这里,还是第一次随着父亲出门。一路上人烟稀少,白雪皑皑,也没什么风景,他却满心雀跃。 远远看着那青羊关在蓝天下巍峨耸立。过了那关口,便是北胡地界。如今北胡与东岳保持着暂时的和平。便有那生意人穿梭在关口间,往来贸易。 莫谦赶着牛车便遇到一列迎面来的商队。那带头镖师骑着马,穿着御寒的皮毛。他身后的马队,马背上绑着成捆的动物皮张。看起来是个经营批皮货生意的。 莫谦将牛车牵到一旁,让那列商队先过。 那镖师经过时,在马上冲莫谦抱拳表示谢意。莫谦便也抱拳回谢。 静待那列车队过后,莫谦才再度把牛车赶到路中央来。 莫骏扭着头望着那远去的商队。对父亲道:“爹爹,咱们家里那些兔皮也可拿来卖了。” 莫谦笑道:“几张皮子,没必要。” “一文钱也是钱。不是说积少成多么。”莫骏道。 莫谦笑看了莫骏一眼,“你这算数学的倒是不错。” 莫骏道:“爹爹,家里那些几张兔皮留着也无用,你让我拿到城里去试着卖了如何?” 没想到这孩子还挺坚持,莫谦道:“你真想去试试?” “嗯。”莫骏郑重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