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ull 第1章 “夫人,大爷那边来信了……”小丫头气喘吁吁的奔到床边,隔着一层窗幔对床上躺着的人道,话说到一半,有些欲言又止。 “如何?”床上的人的手从床帐中垂出来,染了蔻丹红的纤指此刻并不显得美丽,反而因为那强烈的病态的白与鲜艳的红的对比显得骇人。 “爷说,”小丫头犹豫了一会儿,咬着牙一鼓作气道,“爷说今年过年不回来了,让夫人好生保重着身体。” 她不敢说,江家大爷根本没有提到过她这个原配的正房夫人,更不敢说,江家大爷其实早就回来了,不过是带着外头娶的平妻住在江府的另一处院子里,怕沾染了病气。 “他哪里是那样会说贴心话的人呢,”床上的人声音柔和,却带着无限的苍凉,喃喃的像是自语,“他不上心的东西,一向是不爱理会的。” 昏黄的烛光配着朦胧的床帐,隐约看得出一副枯槁的形容,在这江府处处烛光,处处欢喜的日子里,唯有这一处小院落里充斥着寂寥衰败。小丫头年纪小,左右这屋里也只有她和江大夫人一人,那摇曳的烛光配上江夫人缓缓的语调,竟是让她生出一股不寒而栗的惊骇,腿软的不像话。 太太这样简直比她听过的鬼怪故事还吓人。 “我嫁进江家五年整了,拢共见过爷四次,你说,有哪家人的夫妻是这样的?”江家大太太的声音还在继续,“不知是不是病的糊涂了……近来,我连他长什么模样,都记不大清楚了……” “太太,您还是早点歇了吧。”小丫头的声音终于忍不住带了哭腔。 床上的人声音霎时顿住了,半晌才苦笑道,“好吧,好了,竟连你这个小丫头都不爱听我说话了,那……不说了便是,不说了,” 再不说了便是。 她的话音才落,那孱弱的颤抖着的烛光便被迫不及待的熄灭,空留下一缕残烟,整个房间登时陷入一片黑暗,远去的脚步声后,那扇沉重的大门被人重重的合了起来,带出沉闷的哐当一声。 安锦绣长叹了一口气,却是微弱几不可闻。这样独孤,寂寥的日子到底重复了多久了? 她的目光在黑暗的房间里找不到焦距,恍然又想起那一日,她的命运开始被拖进这一场繁华虚无的那一日。 “你愿意吗?”冰冷的女声如同冬日屋瓦上的寒霜,又似刚解冻的河流,语速极慢,缓缓的流过,“你自愿代替安家长女嫁进江家吗?” “我愿意!”带着对富贵荣华的憧憬,她几乎是毫不犹豫的喊出了这一句话。 那个时候她还年少,还带着对未来不切实际的妄想,总觉得有一天,她能走出自己生活的这一小方天地,走进那些原本对她来说只存在于话本小说中的生活。以至于她并没有仔细去想为什么这样天大的好事竟然会落到她的身上。 美貌?她这么想过,甚至一开始将美貌当作自己的筹码而自视甚高。 可站得越高,摔得越狠。 直到经过了那五年,再完完整整的回头看这一段荒唐的代嫁婚姻的时候,她才发现,这所有她曾经费尽所有想要追逐的东西,落尽繁华之后,空留下的只有干枯缺乏生机的皮囊罢了。 冷风拍打在紧闭的窗棱上,带出窗棱挣扎的咯吱声。入手皆是冰凉,安锦绣费力的下了床,披上外袍,一步一步的挪到了门口,拉开门闩。 门外大风飘雪,院子里的枯枝败叶全都被银装素裹的包围住,只剩下一片纯白洁净的颜色,美的很干净。 嫁进江家那一年,也是这样的大雪,她十里红妆,万人艳羡,顶着别人的名号嫁了进来。 时间过的多快啊,她慢慢的走过那条青石小道,仔细的将点点滴滴都看在眼里,仿若就像那次她初初踏进这一方天地,只是没有那样带着窃喜的好奇。 寒风刺骨,她纤弱的身体摇摇欲坠,最后立在院子中间的石井旁,好在,她还有最后一条退路。 她掬起一捧雪,目光淡淡的落在上面。倘若,一开始她便没有过妄想,那该多好?明明白白的清楚自己究竟该在什么位置,该如何活着,本分而不妄想。 她活了这一世,到如今也不过是二十年的光阴,命运先是让她不甘心,继而教会她顺从与驯服,最后则清楚的告诉她,每一段华丽的梦,梦醒的时候会很疼。 她疼过了,学会了,心也凉了,直到不愿意再继续了。 石井的边缘很冰冷,是冷到刺骨的寒,她缓缓的在边缘坐下。 大院的门紧紧关着,她看了一眼最后还是落下眼泪来。 也许她的梦还没醒吧?不然怎么会在这时候隔着眼泪看见了江北年呢,看见他向自己走来,脚步那么急。 下坠的速度那么快,铺天盖地的水瞬间就将她淹没。 真好…… 窒息的感觉,真好。 别怕,安锦绣,马上,所有事情都会结束了。 天禧三十五年,江府大太太安瑜甄病亡,厚葬之。同年十余名当年服侍过江家大太太的仆妇被杖毙。 次年,安平公主下嫁景阳府世子。贤妻伉俪,传为佳话。 天禧四十年,君上越发昏庸,又因北地再次失势大失民心。 天禧四十一年,景阳候篡位登基,改国号为安锦,同年安平公主打入冷宫,大赦天下。 安锦二年,立太子,追封安锦绣为元皇后。 安锦二十年,皇上驾崩,与元皇后合葬一处。 江北年也就是后为人所知的景阳候,一生明媒正娶的妻子只有两位,一位是后被株连九族的安家,安家长女安瑜甄,一位便是安平公主。而一位在天禧三十五年病亡,一位后来被赐死。 安锦绣到底是何许人,无从考证。 null 第2章 天禧三十年,一入冬江南地界竟然也下了一场雪。 王氏杀好鸡,将杂毛内脏全都拾掇完了,同喜丫头先交代了两句,“这次是我杀你看着,下一次可就要你来动手了,你去把这鸡洗干净了炖汤放到晚上喝,”她说罢又在围裙上抹了抹手,看了那扇紧闭的房门一眼,有些担忧的匆匆走向前厅。 “相公,我怎么觉得近来锦绣这孩子稳重了不少?” 这事情她在心里揣了许久,还是终于忍不住问了。 平日那不是净想着往外跑,可这两个月以来,成天的闷在家里。原先她常常叮嘱这锦绣要养点沉静的性子,可如今这人忽然变了,她倒是担忧起来。 “这孩子难得能把性子沉下来,是好事。”安秀才不甚在意的放下手中的毛笔,拎起纸张吹了吹,接着又道,“哪里有姑娘家家像她那么闹的,成天想着往外走去?我虽然是个秀才,可如今也不过是个虚名,除了能得些敬重还有什么?照样还不是庄户人家的活法,她要是想通了这一点,是好事。” 很多时候,与狭窄的现实比起来,宽阔的心并不一定是好事。 “是这样的道理,”王氏点头,又伸长脖子往里屋看了一眼,犹有些不放心,又道,“不过,我见她这两日成天躲在房里,不知在做些什么呢。” 安秀才将信纸折好放进信封,又仔细的封好口子,这才不疾不徐的说道,“这又怎么了?她倒是问我要了两本书去看的,她难得静心,多读些书总是没错的,女儿家也该明理,”他顿了顿又道,“左右家里没有什么其他要她上心的事情,你便由着她去,我看着她近来比以往通透许多。” “嗯,是这样的道理。”听安秀才说完这一通,王氏得了一番安慰才将心又揣回了原位,扭身安安心心的回里屋去了。 安秀才则无奈的笑着摇了摇头,“小妇人。” 初冬的天气已经颇为料峭,处处霜露点点凝冰。厚重的门帘将严寒隔绝在外面,屋里还熏着一只炭炉,温温热热的透着源源不断的热气。 一旁的卧榻上半卧着着一位少女,纤长葱白的手指捧着一卷墨色的书,懒懒的垂着眼眸。乌黑的长发由一根发带随意束缚着,洋洋洒洒的落在肩背上。再看她粉腮红唇,明眸皓齿,无不透出一股子漫不经心娇憨慵懒的美态。 “锦绣啊,”王氏掀开门帘子,先往屋里探头看了一眼,然后才抬脚走进去。她先在炭炉旁边站了一会儿,待全身的寒气散去方再走到少女的床榻边,仔细的嘱咐,“待会儿出来吃饭可得把头发梳好了,省的你爹爹看到又少不得一通唠叨。” 安锦绣将手上的书卷放到一边,坐直了身子笑道,“娘,我晓得的。” 王氏见她这个样子,欲言又止,正想说话,又想起方才安秀才同她讲的话,便将话又咽了回去,只留了一句,“外面寒气重,你出来的时候记得多穿一件。”说罢转身出去了,只是心中却依旧带着犹疑。 撒疯:新文各种求啦~接着还有三更,第一天很给力吧哈哈哈~ 这小女儿出世的晚,可虽然是庄户人家的姑娘,但是家里有几个闲钱,又是一向娇惯大的,从没吃过苦头。是以平日里很有些任性娇气,却不知道近来是怎么了,不仅性子静了不少,就连娇蛮的脾气都和磨平了似的。 这读书真有这么好?她虽嫁了个秀才相公,却也没觉得读书能如何,大朗没认真跟着他爹读多少书,如今在城里不是一样过的好?哪儿能只有读书这一条出路呢。 虽然是疑惑,可是王氏左右也没想多一会儿,毕竟这事儿也不是什么坏事儿,女孩儿的性子自当是要收一收才好的。不然这性子跳脱,年纪小可以说是纯真活泼,年纪再大点,那就要被说成不够庄重举止轻浮了。 锦绣今年也快十五了,虽然当朝倡议晚婚,可到了十八岁谁还不是要许个人家的,她家闺女生的好看,又能段文识字,就更不说女工了,那是样样都拿得出手的,自然要好好找个好人家。 王氏想到锦绣,很有些得意。别的她不敢说,可她生养的这三个儿女,哪一个不是让人交口称赞的? 她吩咐喜丫头往灶膛里再填一根大柴,,斜眼又看到院子里缩在篱笆栅栏窝里的十几只鸡,再看见这青砖黑瓦的新房和房梁上挂着的干辣椒和苞米,心里说不出的舒坦。 安家一共三个孩子,老大安谨言今年二十九,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他带着妻儿在城中经营一家有些规模的酒楼,日子过的安逸,却也不忘了家里的父母妹妹,每月的银钱与每个季度的衣裳,那都是有专人送回来的。 村里人无不对安家大朗交口称赞,大朗年纪轻轻自己外出打拼,有胆识又有眼光,像他这个年纪就能挣出一份家业的可不少,虽是成了家,那也是顾着家里的,不然怎么会买了小丫头送回来服侍呢? 可不是这个理?王氏只要从村口的柳树边转上一圈,必然得到的都是这样的褒美之词,回家都是轻飘飘的。 老二安谨行今年二十有二,今年秋试上京赶考,估摸着过年前能回家。老大对读书这事儿就不上心,最后也就是算个能读会写,老二安谨行却是个书虫,和安秀才一个脾性,成天埋进书堆里的。 安家村安秀才一家就出了两个有声望的读书人,这次安谨行上京更是有不少人对他抱着期望。临行前族长特地让他给祠堂里的祖宗上过香,就指着他这一趟去了光宗耀祖而归。 而至于这安家的小女,样貌出众性子又外向,安秀才疼爱女儿又一直随着她不愿意拘着的。有这样的家底,两个兄长又都是靠的牢的,多少家人都等着呢,就等安家小女的年纪到了,那提亲的人家必定是要踏破门槛的。 王氏轮番将这三个儿女想了一遍,心下满意,又想起城里没两日就要回来的乖孙孙和乖孙女,笑的眼睛都眯起来了。 null 第3章 已经整整两个月了 。 安锦绣在梳妆镜前坐下,看见镜子里那张带着许多稚嫩的痕迹的脸庞,她有时依旧有恍惚的感觉。 如果不是那整段浮华虚空太陇长与深刻,以及对这里的一切恍若隔世的陌生感,她大概真的以为那一切都是梦境了。 “瑜甄,甄儿,是吗?” 明明是别人的名字,她却不敢否认,“是。”因为他执起她的手时,那么暖。 他笑起来,好看极了,声音和煦的如同春日的暖风,“好,甄儿,往后我便这么叫你。” 她仰着头看他,心跳如擂鼓,私心里断定了他该是世上最温润俊朗的男子。 他们成亲后的一起醒来的清晨,她为他着衣,他为她留下了这片刻的暖意,他走了五年,她一点点枯萎,直到这片刻的暖意再也支撑不了她所要面对的虚华。 多可笑呢。 安锦绣睁开眼,镜中人的眉眼未变依旧未脱稚气。她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幸好,她竟然得到了再来一次的机会。 她的爹娘,兄长,所有她最该珍惜却被她曾经抛却的所有,这一世她都会尽她最大的努力保全。 不求险中富贵,只盼稳定安康。 “锦绣,阿朵来了,”王氏的声音在院中响起来,紧接着便是一个活泼少女的声音,连带着一道风风火火的身影一起闯进来,“锦绣!你这两个月怎么都不出门?闷死了没有?” 安锦绣的手一错,密密的梳齿没牵挂住任何发丝差点落在地上,她无奈的笑起来,将梳子放在梳妆台上,转身面向少女,“阿朵,你还是那般闹腾。” “什么叫还?”名叫阿朵的少女将眼白斜给她看,“难不成你是第一日认识我?” “你看你这急脾气,真是半分也不能说错的,” “那是自然,”阿朵梗过脖子,“冤枉我的,我可不认。” “天气冷下来,整个人立马就懒了,”安锦绣笑着拉阿朵坐到炭炉旁暖着,“你看你,这浑身的寒气也不怕冻着。” 阿朵家是村里的富户,很有些乡绅的派头,她的母亲与王氏是平日里要好,安锦绣从小与她也就亲近。 虽然是从小的管教着,阿朵外向的性子却是收不住,这两月没见着安锦绣也让她满腹狐疑。 “锦绣你这是怎么了?”阿朵却狐疑的上下打量她,眉目身段皆没有变化,可她就觉得锦绣有什么地方不太一样看,“你现在说话怎么和我那远房的表姐一个样子?听着怪难受的。” 撒疯:第五更哈~等下六更 阿朵口中的那个远房表姐是省城里颇有家底的人家,平日里是很有大家派头的,自诩也是个端庄的人家。 安锦绣眉眼一垂,继而不轻不重的在阿朵身上捶了一记,似有些不满和抱怨的嘟囔,“那不是我娘让我学着点规矩吗?你真当我愿意啊,不过是这两个月学下来有些习惯罢了。” 五年的习惯,哪儿是这么容易白扯回来的呢? 不过阿朵的话却让她意识到,没有庄户人家的丫头是这么说话的。惺惺作态的端着架子,见人三分笑的敷衍之态。才五年,却长的像完全将她的前半生颠覆了一般。 可既然已经决定了抛却先前的种种,珍惜这一次重来的机会,她就要改变的彻底,干干净净的再也不牵扯上任何关系才对。 “原来是这样,”阿朵了然的点头,又见安锦绣低垂着脑袋有些失落的样子,她赶紧说好话,“我就是一时听不惯,挺好的,挺好的,比我们原先说话好听多了,还带着点官话的腔调呢,好听,我娘也让我学来着,可我就学不像。” “你就宽慰,我知道这么端着说话让人听着可难受呢,我自己都难受,” 她沮丧懊恼的模样逗得阿朵扑哧笑出来,“行啦,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我这趟过来是想喊你去庙会玩呢,明天咱们村头就有,你去不?” 安家村不是个大村落,要轮上个正经庙会一年才有一次,各路的商贩聚集在村口主路的道路两旁,各色的小玩意儿新奇货多的让人挪不开眼。 王氏将饭焖在锅里,又把灶膛里的明火给熄了嘱咐喜丫头看着点,自己则擦了擦手走到安锦绣的房门前欲喊她出来吃饭,阿朵这句话正好落进她耳朵里,当下是不能再更赞同了,伸手掀起门帘子道,“阿朵说得对,这庙会难得呢,明儿个自是要出去瞧瞧的,”她说罢又转头对阿朵笑道,“阿朵,今儿就在婶子家吃饭吧?” “不了婶子,”阿朵摆手,“我二叔今天回来了,待会儿家里就要开饭,我爹爹要是见我不在,准保要收拾我的,哎呀,说起我二叔,我差点把要紧事忘了,”她一拍脑袋,“婶子,我爹让我过来问问,安夫子的学堂明年还收人不?我二叔年后就从城里搬回来住,丰年也跟着回来上学。” “这倒是不难,”王氏想了想,“今年便没收满,明年就算来了人也是有空余的,四里八乡能送孩子过来识几个字的也不多,你回去便和你爹说,这位子婶子给留着了。” “那好,”阿朵高高兴兴的笑起来,抬脚往外走,”我去同我爹说,” 撒疯:今天的最后一更,明天开始每天两更,PS,一更一千五百字哈,总的三千字哈~求分求留言啦 阿朵前脚刚走出安秀才家的大门,王氏便凑到安锦绣身旁,眉眼间藏着点神秘的神色,“我听人说阿朵她二叔是生意出了岔子,将这几年攒下的本钱全都赔了个精光,日子过不下去了才回来投奔阿朵家的了,不然这都分家了 ,怎么好拖家带口的全家又住回来?他们家当年可是分了银子就走了,没分到祖屋的。” 还不等安锦绣接口,她立马又道,“前几天我去阿朵家串门,你婶子透出点不喜的神色,想来说不定就是这事儿,你年纪小啊不知道,你哥哥他们都是见过的,阿朵她二叔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一贯只认钱不认人的,也就是阿朵她爹宽厚了……” “娘,”安锦绣无奈的打断她,“怎么说都是别人家的事情,你想这么多作甚,这两日哥哥嫂嫂该回来了吧?” 说到即将归家的安家大朗一家,王氏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摆摆手,“我早早的都让喜丫头收拾好了的,照旧是西边的那一溜空房子,等你二哥回来就住在咱们北边,东边那一排就留着正月里有亲戚来走动用,” 说起房子王氏又极精神,“锦绣,你还记得你小时候不?那时候哪里有这么大的房子啊,你还和你大哥一个被窝,记得不?现在日子是好啦,空着的房子都数不过来……” 安锦绣实在不知如何回应她,又见她提起小时候的事一时间也有些脸红。 “孩子他娘,不是说开饭了吗?”安秀才站在门口没掀门帘子,声音低沉,他也没等房里的人答话,抬脚走了。 王氏恍然,拉着安锦绣的手便往外走,“你看我,说话说着都把吃饭的事儿给忘了……” 她才要抬手去掀门帘,喜丫头就钻了个脑袋进来,“夫人,小姐,老爷在正厅等了。” 喜丫头圆乎乎的脸颊透着孩子般的稚气,泛着健康的红晕。 她这一连串动作极为麻利,王氏虽被她吓了一跳,可等到想伸手给这丫头一下子的时候她早就不见了踪影。 “这丫头,总还是要好好教教的。”王氏摇头,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 安锦绣却是笑,别人她还说不准,但是她娘亲王氏她还不知道?出了名的刀子嘴豆腐心,喜丫头这张张扬扬不合规矩的性子还不是从她七岁进门起她当半个女儿养出来的? 连安家大朗这样为人和善的都忍不住私下里拉了王氏给她点嘱咐,“娘,我这是签了死契给您和妹妹买回来服侍的丫头,可不是给咱们家又买了个闺女。” 王氏自是点头应了的,可一转脸对喜丫头依旧是那个样子。 她们从灶房门口过,喜丫头正端着一碗白米饭,桌上的两个小碗一碗留着点中午上桌的菜,一碗则是王氏从昨夜就开始炖的骨头汤。 王氏见了桌上的东西,眼睛一瞪圆,气势汹汹的走过去,“丫头!我怎么和你说的?这骨头汤是你这样盛得的?剩下的呢?” 喜丫头放下碗筷,将嘴里的饭菜全都吞咽下去,这才一骨碌的从长条凳上跳下来,跑到灶膛下拿钳子扒开一堆草木灰,里面放着一只瓦罐下面埋着炭火,她笑嘻嘻的很是自得,“还煨着呢!等会儿老爷夫人和姑娘趁热喝,我吃完饭就给你们端过去。” “真是傻,真是傻,”王氏恨铁不成钢的在喜丫头的额上点了一下,喜丫头一歪脑袋,没受着多少力,王氏双手叉腰,“我和你说过多少回了,你也知道这汤该趁热喝才好,可怎么到了你自个儿这你就不记得?” 她说着走过去抹了下桌上放着的那碗汤,果然只剩没多少温度了。 喜丫头却摇摇头,笑眯眯道,“哪儿的事,还热乎着呢,要不是夫人你同我说话,我现在该喝完了,那不就是热乎的?” 敢情这丫头还会倒打一耙了?王氏又是气又是笑,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姑娘,”喜丫头又凑到安锦绣面前,“明天的庙会你去吗?倘若要去,带上喜丫头可好?” 去,还是不去?安锦绣略一思忖,便笑着点了头,“你若想去,那便跟着我去吧,只是不许到处乱跑,须时刻跟在我身边,知道了吗?” 两个月没出过大门了,出门走走也是好的,外面是个什么光景,她都有些不大记得了。上一世这个时候她早就逃出了家门,想来那个时候大哥回来也是和家里人着急找人,没什么心思管这些旁的事吧。 她将那声叹息埋在心里,脸上依旧淡淡的笑着。 喜丫头忙不迭的点头,“我知道的。” 等到了前厅,一家人在餐桌上坐下,少不了又要说起方才阿朵来说过的事儿。 null 第4章 “这学堂本就有一半是空着的,他若想来,让便让人带着过来我看看,”安秀才没见过安丰年这孩子,不过对于安禄他还是有些了解的,实在是个眼皮子短浅的。 只是这一辈人是一辈人,总不能算在一块,他道,“要是个能读进书的,那便留下读吧,” 读书这事勉强不得,安秀才是读了一辈子的书,更加清楚这道理,所以当初安家大朗要外出闯荡,他是半点没有阻拦的。 果然第二天一早安恒便带了安丰年过来,阿朵也跟着他们一块来了。 “丰年,给夫子行礼。”安恒一向敬重读书人,安秀才虽然与他同辈,但到底年长许多,这些年带出的有出息的学生这十里八乡的有不少,他的心中的尊重自是不用说,他转身对安秀才做了个揖,“又要麻烦安先生了。” 安丰年今年六岁,今日穿了身淡青色的小长袍,头发也整齐服帖的用发带束好,他亦步亦趋的跟在安恒身后,听他说行礼,便规规矩矩的认真给安秀才行了礼。 安秀才向安丰年招了招手,示意他到内堂和自己单独说话。 安丰年看了一眼安恒,见他眼神示意,他才迈开步子赶紧跟了进去。 他的小脸绷得紧紧的,却依旧掩饰不去里面的紧张之意。 安秀才微微颔首,面上的表情很温和,他问,“都读过什么书了?” 见安秀才问他,安丰年便一板一眼的回答,“回夫子的话,先读了三字经和弟子规,后自己读了一些论语。” 年纪虽小也有些怯意但好在心不燥也没有旁的心眼,这点颇为难得,看着是个肯学的,安秀才心中已有了些定数,他又让喜丫头拿来笔墨纸砚,让安丰年当场写两个字给他看,没说写什么。 安丰年抬笔,顿了顿,然后没有犹豫先在纸上写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又写了三字经的第一句,人之初,性本善。 名字大概是常常写的缘故,写的比后一句好看的多,安丰年有些赫然,“夫子,我的字还没练好。” 安秀才拿起他写的字仔细瞧了瞧,笑道,“不错,虽然下笔力道不够,字形却是好的,你年纪还小,若是勤练,定是不错的。” 安丰年小脸一红,又给安秀才作了个揖,“谢夫子夸奖。” 安恒一人站在外厅来回的走了两圈,厚重的门帘隔着,他听不见安秀才与安丰年的对话,心里一上一下的更没有定数。 他家的两个小子当年在丰年这个年纪的时候也是送过来让安秀才看过的,可奈何都不是读书的料,正经是读不进去的。好在安秀才也是收了,跟着读了两年,好歹识字算数都是会了。 “这两个孩子不就是像你?你小时候读的进书么?”他也不是没逼着华年和晋年多读些书,可安秀才不咸不淡的一句话又让他打消了这个念头,的确这事儿是逼不得啊。 他们安家是有些家底的,可是这钱财再多挡不住名声也是个老大粗,土财主,他心心念念的都是他们家能出一个读书人,如今丰年看着倒是个读的进书的,他怎么能不急? “大伯,”喜丫头掀了帘子,安丰年快步走出来,脸上带着喜色。 安秀才紧接着也走了出来,安恒连忙迎上去,“安先生,这……” 安秀才看了他一眼,没说话,转头对安丰年道,“马上就要过年了,我这学堂也要正月十五后才开,这段时间你在家要勤加练字,到时候上学要立刻拿来给我看,倘若你想多读些书,我这里也是有不少的,你让你大伯差人来借便是。” 安秀才嘱咐的细致,安恒心中大喜,这便是要收了啊。看来丰年是个苗子,当初华年和晋年先生可没这么叮嘱过。 安丰年比刚来时少了拘束,不用吩咐他便有板有眼的掀开外袍,直直的跪到地上,给安秀才实在的磕了个头,“谢过夫子。” 安锦绣透过雕花的窗子看到这一幕,一下就乐了,阿朵倒是颇为自得,“如何?丰年是个会来事儿的吧?” 可不是么,原本也没有明说的话,他这一跪,安秀才就算原本不打算收他,这下也不好推脱了。 看着老实的是他,现在顶机灵的也是他。 安恒会意,忙不迭的朝门外喊了一声,“大山!”他的话音刚落,立马有个少年拿着一只大红木盒跑了进来。 安恒拿起那只木盒,恭敬的递到安秀才手边,“安先生,往后丰年便要麻烦你了。” 安秀才伸手接过,放到一旁的八仙桌上。 安秀才的规矩,倘若他收了的,那便要认真教,束脩也收。另一种便是安华年与安晋年那类,只是简单识字听课,并不多作指导的,那只要来了他便收,饭食住宿他是不管的,束脩也不收。 安恒笑得合不拢嘴,拉着安丰年走了。 null 第5章 阿朵没跟着安恒回去,她还等着待会儿和安锦绣去庙会上呢。 “我二叔人的确不大好,可是丰年却是个懂事的,”阿朵和安锦绣躲回房里缩在炭炉边烤火,“打小我们虽然没见过几面,可他一见了我便跟着我后头叫姐姐,晋年小时候可没有这么懂事,还不闹腾,丰年招人疼,也但愿他往后别像我二叔似的那德行。” “你这抱怨的话,往后只准到我这儿说说,可别见人就说,”安锦绣斟了一杯热茶递给她,“心里就算有诸多不满,我们毕竟是小辈,到时候要落人口实的。” 阿朵扑哧的笑出来,“你看你说话和我娘似的,是是是,这些道理我还不懂么,这些话我哪儿能往外头去说呢,我省得的。” 对于阿朵的二叔,安锦绣知道的并不多,毕竟那都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只晓得的确是个口碑不大好的人,相对于阿朵的父亲安恒,他也的确算是个很不磊落的。 一家子兄弟要分家,嫡长兄占得大头从古至今没有变过,安禄分家时却一开口就要了家产的一半多,从此离了家里到省城生活,对家中兄长与父母并不关心。 “丰年已经回来了,那你二叔也该回来了吧?” 安锦绣用铁夹将炭火拨旺,阿朵漫不经心的伸手过去烤火,“说不准呢,昨天才将丰年送回来,他不过在家住了一晚,又急匆匆的走了,年前是不回来了,说是要去省城里再看看。” 两人一时无言。 “姑娘,”喜丫头站在窗口,印出一个小小的剪影,“我方才去村口瞧过了,那路旁边都摆满啦。” 房里传出一阵轻笑声,喜丫头探了个脑袋进去看,眼睛睁的圆溜溜的,她有些着急,“姑娘,再过一个时辰家里就要开始准备午饭了,我就没空啦。” 阿朵笑道,“喜丫头,你刚才不还说已经去村口瞧过了吗?没瞧仔细了?” “那……”喜丫头红着脸辩解,“我看的时候站的太远,没看清楚。” “好啦,阿朵,你就别逗她了,”安锦绣站起来,笑道,“这本来就是我昨天就同阿喜说好的,现在也的确是该去的时候了,你同不同我们一起去?” “同去同去,”阿朵站起来,“我听说这庙会上的新鲜玩意儿有许多是我们没有见过的,那些摆摊的都是走南闯北的,说不定还能买点好玩意儿。” 喜丫头平时虽也算是个稳重的,可是到底是只有十岁的孩子,听见新鲜好玩儿的东西眼睛里便止不住的向往之色。 安锦绣也站起来,折回床边拿过梳妆台铜镜边上的梳妆盒,她移去上头的两层簪子珠花一类的首饰,打开下面的隔层,里面放着几个银锭,大大小小还有一枚金色的,她拣出两个个头中等的,又拿出两块小的,她一边将盒盖子放回去一边问道,“阿喜,我娘平时有给你花使银子吗?” 喜丫头老实的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是她刚学女工时候自己做的,她往里面瞧了瞧,回道,“夫人和姑娘平日里给我的,我都攒着呢,如今已经有两钱了!”她抬着小脸,仿佛为自己这样富有的事实高兴不已,“我知道两钱可不少了,能买许多东西了。” 安锦绣将那两块大的收进自己的荷包里,又将手摊开放到喜丫头面前,“喏,那两钱银子你便自己收好,我这儿再给你些,你看着喜欢什么就买一些。” 这二钱银子她可攒了两年了!姑娘这下怎么一回就给了自己两钱?喜丫头不敢去接,反而退了一步,“姑娘,这钱我怎么能平白要呢?” “哪里是你平白拿的?”安锦绣故作生气的瞪她一眼,“你当这是天天有的吗?给你你便收着。” “阿喜,还是收着吧,过两年你出嫁,可不得给自己攒点嫁妆?”阿朵促狭道。 喜丫头虽然才十岁,可是已经知道了男女婚嫁的那些事情,阿朵这么一说,她脸上登时浮现出两团红霞,嘴上却是认真辩道,“阿朵姑娘,我是卖了死契来姑娘家的,姑娘家待我好,阿喜也不敢有半分怠慢,都是全心全意的,哪有什么嫁不嫁人的事情?” “嫁人自然是要的,不过那要我们给你仔细瞧过来才好。”安锦绣强自将那两钱银子塞进她手里,“给你的,你便收着。” 阿喜垂下眼,眼睛里有些湿润,她不过愣了一会儿的功夫,阿朵和安锦绣已经走到门边。 “还不快跟上?” “哎,”喜丫头抹了抹眼睛,脸上绽出一个笑容,心里一片欢喜,三两步也跟着出了门去。 null 第6章 安家村的主路是周围三四个村落都要经过的地方,是以已经有不少人在各个摊位上来回逛看了。路边临时搭起来的茶棚里坐着两个身穿官差衣裳的人,腰间别着的大刀颇有威吓之意,只是那脑大肚肥,眯着眼睛盯着来往的几个年轻妇人的样子让人生厌。往年这样的庙会上出过不少因一言不合发生的打闹,官府便开始在庙会上派来捕快巡查。可这到底是做做样子的,如今这个世道,捕快不仗势欺人便罢了,哪里还能指望的上他们为百姓做什么。 阿喜紧紧跟着安锦绣和阿朵,三人才走出安家的大门,旁边路上就跳出两个人来。 阿喜给结结实实的吓了一跳,往安锦绣那边缩了半步,待看清楚来人之后,拍着胸脯大大的舒了一口气,“我道是谁呢!一惊一乍的也太吓人了。” 来人是安华年和安晋年,阿朵的两个兄弟。一个年长她们三岁,一个小她们三岁。 安华年将衣摆上沾上的枯草屑拍了,笑道,“你们几个都是女子,庙会上生人多,总是要有人陪着好些。” 安华年还算稳重,安晋年则孩子气的多,他笑嘻嘻的凑到阿喜身边,“喜丫头,你胆子可真小啊。” 喜丫头哼了一声,将下巴往上一扬,她还记得昨天安晋年跟着阿朵过来家里专门往她烧火的灶台里塞了个小炮仗的事情呢,那砰的一声她都差点给吓哭了。 “那真是麻烦华年哥了,”安锦绣和安华年也是从小一块玩儿着长大的,因此也是熟悉,并不用客气。 “哪有什么麻烦的,都是我妹子,”安华年爽朗一笑,转头看向阿朵又抬手在她头上压了压,“还不都是这丫头闹的,” 阿朵躲开他的手,嗔怪道,“我刚梳好的头,都给你压乱了。” 他们几个年纪稍大的走在前面有一句没一句的说话,后面的两个小的却是闹的疯。 “喜丫头!我家还好多炮仗呢,你再不理会我,我就还往你家灶台里扔啊,”安晋年不如喜丫头那么憋得住,没一会儿就败下阵来,拿话威胁人家。 喜丫头才不吃他这一套,她猛地一下把眼睛瞪得老圆,气势汹汹的冲到安晋年的面前,大声道,“你就瞎扯吧!你现在还敢去我家?我家夫人说了,你再来扔炮仗就让你把我们家外面堆着的大柴火都劈了!我再告诉我家老爷!上次还没给他说呢,你等着被教训吧!” 安家院子里堆着的柴火足有一人多高,那里是他这样的小胳膊小身板能劈的动的啊,更何况他如今还时不时的要向安秀才请教呢,他就更发怵了。 “阿喜,阿喜,”他讨好的拉住阿喜的衣袖,“你别告诉了,我错了还不行吗,我就是吓吓你,没真这么想的,那,”他见喜丫头不为所动,又掏出自己的小荷包,“我的钱给你花!你要买什么?我都帮你买,你别同我置气了,好不好?” 喜丫头却看都不看他的荷包一眼,而是自得从自己的腰间也掏出一个小包,“不就是银子么,我家夫人和姑娘也都给我了,” 安晋年低头一看,嗬,四钱银子,对他们这些孩子来说也是不少了,“锦绣姐姐和婶子对你这么好啊。” “那是自然。”喜丫头喜滋滋的又将银子收回去,觉得把面子讨足了,“我们家的夫人和姑娘对我那是十里八乡都没的说的,还有我们家老爷,前两天又写了两个新字让我去临摹,没两天我的字就比你的还好了,如今我自己也能读几本书了。” 她这样卖身的丫头,原本预计的就是苦一辈子,哪里有几个能有她这样的好命,简直和半个女儿似的过日子了。 这哪儿成啊,阿喜要都比自己会读书了,那他还有什么好拿出来说的啊,安晋年绷着脸想,不行,今儿个回去就得加把劲儿,再过来也让安夫子给自己写两个字回去临临。 “阿喜,”他们两个说话的功夫前面的人已经走出一段路,停在一个摊位面前了。安锦绣叫了声阿喜,对她招了招手。 喜丫头赶紧一溜烟的跑过去,安锦绣停在一个卖珠花的摊位,喜丫头自然是喜欢的,可她还不知道她家姑娘叫她做什么呢,“姑娘,你叫我做什么?落了东西在家了吗?短了银子我这里有的。”她赶紧亮了亮自己的荷包。 安锦绣掩着嘴扑哧一声笑出来,将跃跃欲试的阿喜拉到自己身边,一手则拿起一朵粉黛色凌霄花样式的珠花,往她头上比了比,“这朵珠花衬得阿喜真好看,”她将珠花递给阿喜,“你自己瞧瞧,中意不中意?” null 第7章 阿喜对于安锦绣,的确是个独特的存在。她嫁进江府后,没人知道她的下落,安家也在第四年,因为安秀才病故,王氏终日郁郁寡欢,自顾不暇而放弃了寻找。可阿喜却是她在最后的日子里见到过的最后一位亲近的人。 她还记得那时候阿喜通过她在江府做工的姐姐费尽心思的为了一点渺茫的希望偷偷进去见了她的时候,紧紧因为她亲姐姐的一句,我们别院里那个废了的长房夫人和你家那个大姑娘长得有几分像呢。 她才十四岁,谁也没告诉自己偷偷跑到了省城见了安锦绣。 安锦绣满脸病容,通身憔悴的病气,只一眼阿喜便哭成了个泪人。 “你怎么发愣呢?阿喜说她喜欢呢,”阿朵轻轻的拍了下安锦绣的肩膀,打断了她忽起的思绪,她一怔,低头看,阿喜正疑惑的看着自己。 还是小孩儿稚气没有长开的脸庞,安锦绣心中的酸涩变成庆幸,没有错,一切都还没有错。 “姑娘,这个珠花二十文便宜算给你了,”小贩殷勤的开口,他的手拘在衣袖里,脸上笑意盈满。 “二十文啊,有点贵了吧,”阿朵指了指自己头上的那朵,“就这朵也就二十文,样式还精细些呢。” 小贩故作为难的搓了搓手,“这位姑娘,我们走南闯北的也不容易,我从省城扛着家伙什过来废了不少腿脚呢。” 说的还和真事儿一样,安锦绣被这摊贩张嘴就来的把式逗得笑起来,“老板真是说笑了,省城离这里马车都要两天,你腿脚可是得够利索。” “一句话,”阿朵拿起一旁另一支样式很简单的木簪子,说话干脆利落,“老板,加上这支簪子二十文,不然我们还得再往前看看去。” “哎呀,姑娘,生意真是不好做啊,”卖珠花的小摊贩皱着眉头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摆了摆手从担子下面拿出一块小粗布,将两样东西一起包起来,“算了算了,就卖给你们吧,几位回去可别忘了帮我和其他人说说,我这儿的货便宜又好看,比省城的都不会差了去。” 喜丫头看着那珠花眼睛都发光,赶紧接了紧紧握在手里,又从荷包里小心的扣出一块碎银子,递了过去。 小贩麻利的接过,在手里掂了掂,然后转了下背在身上的布包,从里面掏出几串穿好的铜钱,一边递给喜丫头一边道,“我这儿都是在家就数好的,准保两百个一串,你要是不放心,我这两天就在这儿不走的,你来找我就是。” 喜丫头应了一声,一串串全都塞进胸前的衣襟里,然后认真的看着小贩将剩下的散铜钱输给自己,“要是少了我的,我自然会找来的。” 喜丫头方才将银子抵出去的时候安锦绣便觉得有些不妥了,早该在家里先给她几个铜板,这人过来做生意哪儿有几千个铜板一起带过来的啊?那不是得沉死了? 可他们还就碰巧的遇上了一位,他们交谈之时小贩举止言语没有半分异常,甚至弯腰拿东西一类都丝毫不见疲态,底子像是很硬朗的样子。她这么想着,目光便忍不住在那小贩身上多停留了一息的功夫,也就是这一息的功夫,她被吓的几乎后退了半步。 小贩身上背钱的布包露出一个角,依旧是很普通的粗布料子,只是那隐约露出的一角,只那么一瞬又立刻隐没进了他宽大的棉袍里。 是一朵暗色的梅花,她对于江北年符号化剩下的最后记忆里零星几件让人记忆犹新的物件。 怎么会出现在这么一个庙会的小贩身上? 巧合还是? 她惊疑不定的看向那个小贩,那小贩回望她,除了笑容有些许疑惑,举止无异,“姑娘还有什么要看的没?说起来我这筐子里还好些没拿出来的呢。”他说着又要弯腰去取。 “没,没了,”她狼狈的摇头,几乎慌不择路的转身快步走了。 null 第8章 “姑娘,姑娘,你慢点啊,”喜丫头将手里的东西统统揣进怀里,看安锦绣已经走出两步远,赶紧又跟了上去,阿朵他们虽不明所以却也跟了过来,“锦绣,你怎么啦?” 安锦绣背对着他们轻轻呼了一口气,安锦绣,你早就离江府远远的了,又怎么会在这小小的安家村见到和江府有关的东西呢?不过是一朵梅花,兴许只不过是样式差不多的巧合罢了。 她在心中宽慰自己,再转头面向他们的时候已经是面色如常,她笑道,“方才看见一个眼熟的人,想走近些看,好像是看错了。” “没看错没看错!”喜丫头忽然跳起来,指着远处缓缓而来的马车,“姑娘你看,那是大爷的马车吧,大爷他们回来了!” 安锦绣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一辆样式普通的马车从人群中缓慢的过来,因为人多路窄,所以行的很慢,的确是安家大朗的马车,那马车的样子她还记得的,安锦绣脸上掩不住的高兴,她在喜丫头的肩膀上拍了下,“去,你先跑回去和娘说一声,我在这里和大哥他们一块走。” “哎!”喜丫头脆声应了,抬腿就跑。 安晋年紧紧跟在她身后,“等等我啊,喜丫头,我同你一块去。” “你跟来干什么!你又不是我家人,”喜丫头嫌弃他嫌弃的不行,不过倒也没有阻拦他跟着自己。 “锦绣晚点吃完饭我到你们家找你啊,”阿朵现在才不舍得回去呢,正好有家里的哥哥陪着,只愿意多逛一会儿。 “哎,知道了。”安锦绣则是急急的迎着马车去了。 马车顾忌着人多,走一步停一步,安锦绣迎面走过去也不用两步路。 赶马车的小厮一眼就认出了她,赶紧将马车停下,回身往车厢里喊话,“老爷,夫人,大姑娘在呢。” 他的话音才落,马车的车窗就被支起来,一个青年男子探头看出来,看到果真是安锦绣正笑着站在路边,安谨言赶紧从里面把车门打开,“小妹,快上车,外面寒气重。” “姑姑?”安锦绣正踩在小厮布好的木阶上才要弯腰钻进去,里面就咕噜噜的爬出一个肉团子,小乌龟似的趴在马车里的软垫上抬头看着她。 安子规笑嘻嘻的揪住她衣服的一角,拉着她的衣角往里面扯,“姑姑,进来呀,” “姑姑呀!我可想死你啦,”安锦绣正要弯腰将安子规抱起来,又一个风风火火的身影扑过来,一个粉嫩嫩的小姑娘顶着两个圆圆的发髻扑到了她身侧。 安子画从小就最喜欢这个姑姑,谁让姑姑漂亮啊。大家又都说自己长得像姑姑,那她长大了也得有这么美啊。小姑娘心里得意着呢,但凡有人说她像姑姑,她哭着都能哭笑了。 “好啦好啦,你们两个,总得让你们姑姑先进来是不是?”常氏笑着将两个孩子一个个抱开,顺手又扶了安锦绣一把,“小妹的手可真凉,”她把自己烘手的小手炉给移出来,递到安锦绣手上,“快拿着烘烘手,这寒气到身子里去,以后可有的不舒服了。” “多谢嫂子,”手炉散发着源源不断的热力,烘的人懒洋洋的。 安谨言就这么一个妹妹,从小是怎么看就怎么顺眼的,当半个女儿似的惯大的,现在见了安锦绣这温温婉婉的样子,比平日里少了不少浮躁之气,心下更是觉得她长大懂事了不少,心里更是高兴,认真的与她说起话来。 “锦绣,过了年跟着大哥去省城住几天如何?那儿的房子都给你收拾好了,”先头刚开了一家分店,锦绣倒是提过一次想来省城,可那段时间到底是生意忙,总顾不太上。如今生意都安稳下来了,他便想着接锦绣到城里住着,原先本来也就有这个打算。 家里虽然是富裕了,但是庄户人家自然是庄户人家的过法,有许多不舍得花使的地方。而他既然有这个能力定然是要让家人过更好的日子。 “是呀,”常氏笑道,“你哥哥白天都在外头做生意,我一个人连个说话的都没有,锦绣要是来了,我的日子可有意思多了。” “姑姑要和我们回家吗?”安子画来劲儿了 ,眼巴巴的瞧着安锦绣,“好呀!姑姑,那我就不用天天想你啦!” 姑姑要是跟着我回了省城,我一定拉着姑姑上街溜两圈,让他们都瞧瞧,我姑姑多好看,我可是长得像我姑姑?必定是的。 安子画自胡思乱想,脸上的笑意都要止不住。 null 第9章 “姑姑,要跟我们回去?”安子规比安子画小三岁,因此口齿还依旧童声稚气,只是又圆又黑的大眼睛盯着安锦绣瞧,也满是笑意。 安锦绣揉了揉两个孩子的脑袋,抬头对安谨言道,“大哥,这事儿自然不能我自个儿做主,还是要回去问过母亲才好。” 安谨言闻言则更加满意,倘若安锦绣直接答应了,他也是不会不高兴的,这话本就不是试探,可是他妹妹如今这么说,却是将父母亲的意愿也考虑在了其中,比以往懂事了可不是一分两分。 他脸上的笑意更甚,连连点头,“是这个道理,那我们回去问过父亲母亲,再做定夺,” 虽然几个大人脸上都是笑意,可两个小家伙却没有听见自己想要的答案,失望的对看一眼,蔫蔫的低下头去。 安子画更是长长重重的叹了一口气,两只小肉手猛地一拍,自己坐到马车角落长吁短叹起来,“唉!我就知道好事儿没这么容易。” 这小丫头从小性子便外向,很是讨喜,安锦绣对她也是喜欢,此刻更是被她的这一番话逗笑,将她抱进自己怀里,“子画这回过年在家里多呆几天如何?陪着姑姑?” “陪姑姑?”安子规连忙插话进来,“我也要陪姑姑!” 本来是两句玩笑话,却没想到安谨言颇为赞同的点头,“是可以在家放一段时间,到时候让刘嫂子跟回来照顾着,家里反正空房子也多,”他的笑意温和,目光全落在常氏身上。 常氏脸微微红了,嗔怪道,“当着孩子的面说这个……” “就是幸苦你了。”安谨言握住她的手。 听到这里还听不出来就是傻了,安锦绣笑意盈盈的凑到安子画耳边,轻声问她,“子画,你娘亲是不是又有了弟弟妹妹啦?” 她的话虽然说的轻,可是却足够传到车里的每个人耳朵里。 常氏羞得抽回被安谨言握着的手,有些羞涩的开口,“锦绣,这也是赶得巧了,临行前两天才诊出来的,也就小两个月,没来得及给家里带口信……” 安谨言自是喜气洋洋的接话,“你刚才一说把小的留在家里住几天,我想想是好的,她这两个月正是要养着的时候,这两个小的又是整天闲不住的,万一冲撞了就不好了,在家里放两个月,等肚子里这个稳了,再接过来,到时候你一块过来,正好,正好!”他一边说一边觉得这是个绝妙的法子,笑的要合不拢嘴。 安子规听得这长长的一段有些云里雾里的不清楚,可是安子画可是一字不落的听见去了。 她的小嘴撅的老高,双手插在腰上,大声道,“爹爹你只要小弟弟不要我和子规了吗?” 安谨言赶紧将她抱到怀里亲了两口,宝贝的不行,“爹爹怎么会不要子画呢,你不是说喜欢同姑姑在一块吗?怎么现在又不喜欢了?” “那倒不是,”安子画摇头,想了想,又转头看了眼常氏还没隆起的小肚子,她伸手轻轻的碰了碰,“ 那,爹爹,你到时候可不能忘记来接我啊,我要赶回去看小弟弟的。” “不忘,一定不忘。”安谨言连忙保证。 安子画这才满意的又笑了,“那姑姑你教我梳头,我头发够长了,梳起来一定和姑姑一样好看。” 安子规听不懂他们这些长篇大句,只管着自己躺在常氏的腿上对着安锦绣傻乐。 马车走走停停,到了外面人少的地方才重新执起马鞭快走起来。村口离安家本就不远,一会儿马车就又完全停了下来。 马车门还没开呢,王氏的声音就传了过来,“我的乖孙孙们啊,快下来祖母抱抱。” 安锦绣先下的车,王氏扶了她一把,她顺势贴耳同王氏说了一句话,王氏脸上登时大放光彩,“当真?” “嗯,”她点头,王氏更是脚下生风,恨不得扑进马车里。 “媳妇儿,”王氏伸手去扶常氏,“累了吧,快回屋歇歇!炕我都给你们暖好了,你先去歇一会儿,我待会儿给你做点心吃。” “娘,”看着王氏殷勤的态度,安谨言就知道刚才安锦绣一定是和她说过了,他也是心疼自己媳妇儿啊,可是这在明面上当然要稍微收着点的,故而他故意板起脸,“哪儿有这么惯着的,又不是第一胎。” “说什么胡话呢?”王氏不满的斥道,“就你这不知道疼人的傻蛋也就你媳妇儿跟你!” null 第10章 “祖母!”安子画一向是个鬼精得人疼的,扑棱扑棱像个小蝴蝶似的就忘王氏身上扑,可惜这小蝴蝶现在包的和个粽子样的厚,要不是安谨言拽了一把,王氏就要给她扑倒了。 安谨言一瞪眼,张嘴就要责备,王氏却不在意,将小胖娃娃抱在怀里连亲了好几口, “呦,我的子画乖乖啊,怎么这么招祖母疼呢。” “祖母……”安子规趴在安谨言的肩头,眼睛笑弯成一道月牙,把王氏整个心都看软了,赶紧放下安子画又去伸手抱那个,她再瞥一眼常氏还没起来的肚子,又是烦恼又是喜悦的想,两个她都快抱不过来了,第三个出来那可要有的忙咯。 ”都是好孩子,好孩子,”王氏一手抱着一个,一手牵着一个往屋里走,喜丫头则帮着赶车的小厮把车后面放着的年货统统的搬下来,两个人那时候是一起被买进安家的,每个月也是他从省城送东西回来,两人熟稔的不得了,“青山,这回你是跟着大爷在家里住到正月不?” “嗯,”青山点点头,挑出两个稍微轻一些的盒子交给喜丫头,“里面的东西精贵,你仔细着拿。” 青山虽然只比喜丫头大四岁,可是却是个性子极为稳重的,在城里跟着安谨言三年人更是沉稳了不少,做事情很有条理。 “青山,”安晋年也凑过去,“稍次我托你从省城带的东西,你带了没?” 安晋年因为时常过来玩,和青山也是熟的,常常托他从城里带几样这里没有的东西。 青山拿起一只大箱子,一个人扛到了肩上,“买好了的,等我把东西搬好就给你。” “好好好,”安晋年眉开眼笑,一叠声应到,殷勤的也上去搬了两个礼盒。 喜丫头不和他闹别扭了,两人玩玩闹闹又好的和一个人似的。 屋里。 安秀才和王氏坐在正堂的主位上,一人抱着一个儿孙,均是满脸的笑意。 安谨言和常氏仔细说了省城里的生意状况,又正式的提了常氏的孕事。 “我早都说过,那算命人说的没错,我家大郎是个多子多福的,如今儿女双全,这边又有一个,真是热闹,”王氏捏捏安子规的小脸,嫩的和水豆腐似的,忍不住又抱起来亲一口,她笑的眼睛都眯成一条线,“就等二郎回来,也该给他说一房儿媳妇儿了,就是往后像大儿媳妇儿似这么懂事的媳妇儿真是不好找啊,” 常氏闻言连忙低头,红着脸小声道,“娘过奖了。” 不过大儿媳妇什么都不错,就是这性子内向了些,不过好在是个懂事的,又给大朗生养了这些个水灵灵的娃娃,是挑不出错处的。 王氏缓了缓又道,“不过这庄户人家的女儿陪我们家的二郎总觉得不好,若是他这回回来是带了功名的,那就决计是不能找村里的姑娘了,你们平素在城里有什么不错的人家不?” 这样的家常琐事安秀才一向是不管的,安子画也听不下去,她拉着自己祖父的手晃了晃,“祖父,您给子画读书吧?子画想听。” 所以说这孩子鬼精呢,她还见人说话,她可知道祖父母们都喜欢听什么了。 孩子喜欢读书,安秀才自然是高兴,他也没理会堂屋里的其他人在说什么,自顾自的抱着子画往里屋走了。 王氏知道他不管这些的,故而也不在意,只继续道,“倘若这趟回来是一场空,那也没什么,先找个知礼的姑娘娶上,成家立业四个字,总是成家在前。” “娘,小婉其实早有在城里仔细打听过,有几户人家的确也是不错的,知书达理好相与,就等着二弟回来他自己再看看吧。” “打听过啦?”王氏笑着望向常氏。 常氏点点头,“娘,这些我都留心着的。 “这便好,这便好,”王氏满意的点头,“你们过的好我们就比什么都好啊。” “夫人,我看那腊肉熏的差不多了,晚上我用点辣子炒一块吃吧?”喜丫头见到安谨言,很是规矩了几分,端端正正的走进堂屋,说话都文气了不少。 王氏正逗着安子规呢,头也没抬的问道,“晚上有几个菜了呀?” 晚上有几个菜,她其实心里清楚着呢,她就故意这么在安谨言面前一问。 喜丫头掰着手指头一个个数过去,“一个炒腊肉,炖鸡汤,糖醋鱼,醋溜大白菜,粉蒸肉,还有一个梅菜扣肉!” 常氏是个会看眼色的,见王氏没说话,她笑道,“喜丫头跟着娘学了不少东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