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ull 第一章 “少主子,使不得啊。二姑娘这才十二岁,您要是将她送到天启那样不见天日的地方,她是活不下去的啊!” 年迈的仆妇一边哭着,一边伏在地上,紧紧的拽住石台前站着的年轻女子的裙角,情状甚为凄惨狼狈。然而无论她如何苦苦哀求,南宫月神色始终冰冷,半分动摇都没有,她只看着楚天香。 “当初我在祭坛上将你捡来的时候,你还没有我手掌大。” 脸上的血迹已经被擦干净,但此时此刻,南宫月的面孔之中,依然有自战火硝烟中染上的凌厉残酷,她对楚天香道,“南宫世家养你这么多年,也该到了你回报的时候了。” 年纪幼小的女孩子悠悠叹了一口气。 她心里其实也没有什么概念,天启对她而言,是个遥不可及的地方。义姐要将她送去天启,眼见姆妈哭的如此可怜,先担心的,倒不是自己的处境,只是想着,此番远行之后,姆妈无依无靠,往后的日子又该如何过呢? 她抬起头,稚嫩的面孔上,是与年龄尚不相符的镇定之色。她低声道,“姐姐,我的命是南宫家给的没有错,姐姐若是要我回报,我也无话可说,只是,姐姐何必如此呢?” 南宫世家是南境霓羽族的统领,如今霓羽族与巫族开战,能打仗的人都被派去打仗了,一仗一仗打过去,霓羽族的人死的差不多了。从前为她喂马的小叶,给她编竹蜻蜓的宋宋,都变成尸体抬了过来。男人死的差不多了,女人也要上战场,南宫月这一身血色,便是自战场上厮杀而来。楚天香虽然年纪还小,也不敢不担起责任。 她原本想着,或许下一场战争,就差不多该轮到她出去打仗了吧。她是南宫月亲自捡回来养大的,跟着南宫月出生入死也是应当,或许她们会死在一起。但这其实没有什么可怕的。她从前和这些人生活在一起,有一天变成尸体了,他们还是会躺在一起。身边都是亲密的人,九泉地府应该也不会那么冷了。 想是这样想的。但如今,南宫月将她带到霓羽族的圣坛之前,却不是为了带她出去打仗,而是要将她送去朱雀皇朝的帝都天启。 南宫月说,霓羽族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拿得出手的东西了。将楚天香交给朱雀皇朝,可以和那位皇帝陛下换点兵换点钱,霓羽族想要翻身,便只能借这一仗了。 艳色天下重,眼前放着楚天香这么个小美人儿,若是不用,岂不是傻? 姆妈从前是见过世面的,她只是求,“少主,我们南宫世家的人,什么时候怕过?熬一熬吧,二小姐还是个孩子,您将她孤身一人送出去,或许这辈子都见不到她活着回来了呀。” 南宫月二话不说,一巴掌便呼了过去,将原本拽着她襦裙苦苦哀求的妇人直接打的滚落台阶。额头便有朱红的血,缓缓自发髻之中爬出来,通灵一般,看得人触目惊心。 “你不过是个下人,我怎么做事,配听你指教?楚天香是我捡回来的,卖给什么人我说了算。我要她站着死,她不能坐着偷生。如今南宫世家我一人做主,谁敢再来求情?统统拖出去打死。” 语气里十分恨意。姆妈原是从小照料她们两姐妹长大的。平日里都是言笑晏晏,谁料一朝陷入国难,竟然也看得到大小姐如此冷酷无情的一面。 楚天香尚且还算镇定。她匍匐上前,伸手扶起姆妈,用自己洁白的衣袖试图擦干净姆妈额角的血迹,只是伤了血管,擦了再流,怎么也擦不干净。索性撕下一段袍袖,仔仔细细将这伤口包裹起来,仿佛眼下只有这一样重要的事情似的。 南宫月在一旁看着,冷笑道,“你不必心疼这个人。来日不定死在战场上是怎样呢。你管不了那许多,即刻随我去北朝换了援兵,回头我们这些人怎么死的,你也好眼不见为净。” 楚天香低着眉眼,似是在对姆妈说话,又似是在对自己说,她说,“姐姐这么多年,也不算苛待我了。” 南宫月说,“留你这一身细皮嫩肉,不过是为了今日卖个好价。北朝那位摄政王肯容你入宫,是你的福气。要不然,哪怕卖你去青楼换军费,我也不会手软。” 楚天香低声笑,“天香何德何能,能让姐姐如此青目有加呢?如今南境处处战乱,天启太平地方。天香没什么好怕,倒是该谢谢姐姐厚谊。” 姆妈却紧紧的抓住了楚天香的手,“二小姐,你不能去天启啊,你的身世……你若是在南疆一世终老,也就平安一世了,可是天启,那个地方会连你的骨头也一起吞噬啊。” 楚天香紧紧的抓住了姆妈的手,低头叩首,是对南宫月,也是对姆妈,“养育之恩无以为报,天香只能在此谢过,往后山水迢迢,恐怕不能再相见。只盼姆妈与姐姐都能活着,以待来日了。” 南宫月看着她冷笑,“楚天香,我与你从来就没有任何关系,养你十二年,不过是养个玩意儿。如今霓羽族陷入危急之刻,焉知不是被你这祸星牵连?今日送你去北朝,你出了这个门,便将前尘往事忘得一干二净就好。霓羽族的人生死都不会与你再相见,你在天启,来日若是惹出祸端,只说自己是孤女便是,免得株连九族的时候再殃及我们。” 去天启入宫,也算是出嫁,当初曾经想过,出嫁的时候是红烛摇曳,姐姐在身边握着她的手说体己话闻言安慰。谁料姐姐做了南宫世家的主人之后,愈来愈嚣张跋扈,倒像是将她视为眼中钉似的。如今生死存亡之际,却又坚持要将她送走。那张美艳的面孔之下,藏的究竟是怎样的心思,她已然是看不透了。 她是孤女,只是……握紧手中的银蟒玉牌,她心里也有数,她其实从来不曾属于南疆。银蟒,那可是如今朱雀天启最为显赫的外戚楚家之家徽。当初她为何会流落至此,身上为何又会有楚家的玉牌,她懵懂婴儿全然不知,南宫月却未必一无所知。 南宫月说,离了这个地方,就忘记了吧,这一生一世,她是没有故土了。天启在姆妈看来是虎狼之地,她年岁还小,做不到那般离情决意。 离开的时候,南宫月下令,她除了新制的几件北朝式样衣衫之外,与霓羽族有关的东西,一件都不许带走,傍身的,也只有这一块玉牌。银蟒楚家,自然是显赫门第,此玉价值不斐。只是,楚家这种赫赫门第,又怎么会随随便便将婴儿扔到南境。 她的身世,不知世间尚有多少人知情。唯有她自己半分也不知。这一块玉吃不得卖不得见不得光,也只能收拢袖中。 她孑然一身,随南宫月一起到了传说中的黄金之城,朱雀皇朝帝都天启。一个南蛮出身的小孩子,便这样糊里糊涂踏入了天下间最有权势的帝王之后宫。 null 第二章 九州风物志里曾经说过,南境是出美人的。 南境里华族人不多,多数是些少数族裔,数百年前,从根里算就跟华族没什么关系,这些部落里有霓羽族,青鸾族,苗族,白族,巫族等等等等,据说南境美人以霓羽族为首。 传言看来不虚,这一任的族长南宫月就长得很不错,南境人说霓羽族族长南宫月媚色天成。也不算是夸张。 让朱雀皇朝的內宫女官来看,不过平平无奇。 天下繁华,帝都为首。帝都什么没有? 帝都天启里侍奉华族皇帝的女官都是见过世面的,前朝后宫据说美人如云各个国色天香,南宫月这等姿色她们是不会放在眼里。 要说南宫月算什么美人啊。妆色那么浓,眉目里七八分的妖冶,谁知是不是彩绘染料的功劳。霓羽族出美人,难道巫族就没有了么?从前五毒教圣女常玉寒是巫族人,素面朝天依然有楚楚动人之姿,见之令人心动,那才算是真美人。 常玉寒是曾经颠覆南境局势的祸水,所谓红颜,若是不曾倾国倾城,怎么好意思自称美人。 又议论,南宫月美则美矣,容貌根骨到底太过于强势。更何况,那样凌厉分明的五官,一看便知是南蛮子,帝都有身份的公卿里,怕是没有人能看得上这样的女人吧。 所以才说送个义妹到宫里来当礼物么。倒也算是聪明。 这样不屑的议论着,伴随着掩口的轻笑。又说,送过来的那个女孩子,长得倒不像是南蛮子。说是养妹,谁知道是不是从别处花钱买来的呢? 实话实说吧,送到宫里那个小玩意儿,长得倒还算是不错。 议论归议论,按说是该避着人的。甚至刻意压低声音,但不管怎样,都听得到。纸窗之下,四处是这样肆无忌惮的声音。楚天香听得心烦。干脆起来梳头。 她就是别人口中那个小玩意儿。 楚天香自己心里当然有数,她并不是南宫月花钱买来的玩意儿,她确确实实是南宫月捡来的。捡到她的那一年,南宫月自己也才十岁。楚天香被摆在霓羽族的圣坛附近,南宫月去打扫圣坛,就看见她裹着浅紫色的襁褓躺在那里,身上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枚小小的玉佩,玉佩上还刻着一条颇有气势的蟒蛇。 南宫月当初不认识,后来就知道了,那条蛇是朱雀皇朝声势烜赫的武家银蟒楚家的家徽。楚家从前曾经守过南境边界,但现在南境守卫是南冕亲王,南冕亲王虽然姓杨,也是楚家出身的贵妃生下来的孩子。可见楚家权势通天到了什么地步。那样的有钱人家,按理说是不会扔孩子的。既然扔了,想必就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南宫月当初捡到楚天香的时候,虽然不知道她的来历,但也一直将她当做自己的妹妹养着,南宫月自己吃什么穿什么,就给她吃什么穿什么,十余年时间,是没有苛待她的。 族里的祭祀说,楚天香的命数与天启冲逆,她生在天启,却不能被天启所容。一生一世在南境终老也就罢了,若是有朝一日踏足天启,必然会引起腥风血雨。 楚天香有点糊涂,她是不信命的。到了霓羽族尸横遍野血流漂杵的时候,南宫月这信命的人,也下了决心将她送到天启內宫,求那位摄政王看在昔年的情分上,主持公道,保下霓羽族。 楚天香至今不曾想透,她不知道南宫月是真的想用她在朱雀皇朝换点兵换点钱。还是只是想让她离开战场,保住她的性命。 但不管怎样,这想法都有些太不靠谱了。帝都天启是传说中的黄金之城,据说那里什么都有,天启的皇帝陛下,又怎么会稀罕一个她这样的小丫头片子。 南宫月一路都是恶形恶状的模样,倒是她身边的侍女婉儿劝了几句,她自霓羽族离开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带,唯有婉儿,原本是南宫月的人,却在她面前叩首表了忠心,甘愿随她去天启。 婉儿对她说,“你长得美,而且皇帝陛下是个年岁跟你差不多的小孩。他还没有娶正妻。你跟在他身边,没准还能给他生一两个孩子,生了他们皇家的血脉,这一生一世就算是有依靠了。” 这些事情,楚天香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也都没怎么往心里去。她从小就是个没心没肺的人,什么事情都不在意。婉儿说这样也好。没有心肝,了无牵挂,日子就不至于过得太苦。女人都是要嫁人的,嫁了人之后给别人生孩子,似乎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至于要嫁个什么人,大家都觉得,还是嫁个有钱人好一点,能少吃点苦。但也不好说,要是能有个真心实意对她好的人,没多少钱其实也可以嫁,要是能年轻一些,那就更好了。 南蛮到底穷,不少女孩子为了少吃些苦,嫁给华族有钱的老头子做妾室,看着那一身皱巴巴的皮肉,楚天香都替她们不值。 南宫月想要把她嫁给华族帝都天启那位皇帝陛下,楚天香似乎是没有什么反对的理由。听说那位陛下也就是个十来岁的孩子。和她年岁相仿。这个年纪的少年人,长得再不好看也不至于令人生厌。至于有钱,那肯定是有钱的,黄金之城的主人岂会没有钱?更何况,那个人还不仅仅是天启的主人。华族有一句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就算是南蛮这样偏远的地方,也依然是朱雀皇朝的属国。她们是要对朱雀皇朝俯首称臣上贡的。 这么想想,嫁给皇帝也没什么不好。更何况,以她那简简单单的心思,就算南宫月将她明码标价的卖了,她恐怕也就知道帮着数钱。既然如此,何必去猜测南宫月的心。 null 第三章 楚天香入宫这许多天,见过了很多人,来看她的那些人里,有伺候人的,有教规矩的老嬷嬷,也有衣着素朴或者华丽,年轻或者年老的那些不用伺候人的人。听说有的是宫内的女官,有的是宫外的命妇,身份最为贵重的,是一位特意从盛京赶来的太妃,那位太妃不仅亲切的和她说了许多话,还将自己的侄女留在她所居住的殿所照顾她。 婉儿是不能留在她身边了,宫里规矩大,容不得她带南蛮过来的亲信在身边。总归不会缺了侍奉她的人。婉儿被打发去织造坊做事。托人给她带了口信,说织造坊那边也就是日夜坐着绣绣花罢了,她会画南境特产的花花草草做绣样,得了掌事大姑姑的赏识,没有人为难。 吃住也都不错,算是个前程。 依然嘱咐楚天香,从前的事情,该忘记就忘记吧。往后在天启,便是再世为人了。 她是想忘,可忘不掉。救出了婉儿,姆妈还在南境。烽烟战火之中谁能活下来,南宫月卖掉她借兵的算盘能不能顺利打出来。她时刻都在想着,只是一时找不到机会开口,也不知该问谁。 悦太妃的侄女叫悦怀玉,说从前是伺候太妃的,太妃听说宫里来了新人,心里也十分欢喜,因此便将自己的身边人打发来照应她。 楚天香其实也不懂,为什么第一次见面的悦太妃就将自己身边人给了她。悦怀玉那个人算是很不错的,生的很美,冰肌玉骨,一身肌肤都是费了大心思养出来的,寸寸如豆腐一般娇嫩软滑,这样的人,也只能做伺候人么?天启真是个奇怪的地方。楚天香觉得自己生的还没有悦怀玉好。毕竟南境吃的不好,养不出来这样细致如玉的肌理。 悦怀玉人很亲切,宫里的许多事情都是悦怀玉告诉她的,讲规矩的老嬷嬷就没有这么用心。但她也听到过殿内的女官们议论,悦怀玉是悦氏的人,悦氏那位大宗师心思深沉,一心一意想在内宫里争权夺势。他养出来的女孩子,一个个看上去端庄温婉,骨子里可都是小狐狸。 话都是故意说给她听的,只是有许多话,她都不怎么听得懂,打眼看着,便觉得这地方的人心思都深的很。并没有好相处的。 环境倒是真的很不错的,她住的地方叫揽月阁,阁楼是真的很漂亮,在南境见不到这样高的楼台的,木质的坚实柱子支撑整个楼台,二楼有宽广的平台一直铺展到水上,中夜时分月色清辉落下,水面波光与月色交相辉映,人坐在那里的时候,果然和置身于仙境一般。只是依着楚天香如今的心境,也没心情在意什么月色。她还惦记着临行之前南宫月说的,要和天启皇帝借兵的事情。只是来了这么久,她也一直没机会见到那位小皇帝。 悦怀玉告诉她,如今皇帝陛下虽然在宫里,但是摄政王去朝露之城那边阅兵还没有回来。 小皇帝身边如今还没有人。送她过来的事情,似乎是南宫月和摄政王预先说好的。摄政王有个四哥从前在南境打仗,和南宫月有几分交情,就凭着这几分交情将她送进了宫里。 摄政王不在,陛下就算想要见她,也得先等摄政王回来。 悦怀玉掩口轻笑道,“自打陛下满了十二岁,这一两年帝都公卿再加上外面的世家封国,不知道多少人想要把女儿送到宫里侍奉陛下,摄政王一直不肯,如今你进来了,他们看见希望,又要闹起来了。怎样都不肯让一个南蛮女子成为陛下身边第一个人的。公卿家适龄女子都要入宫,谁先谁后也得要争,有的闹呢。” 楚天香眉宇之中,不免露出几分焦虑之色,她是很急的。南境那边还在打仗,霓羽族能保多久都是问题,只有帝都那位陛下可以救霓羽族,可是若是连陛下都见不到,她要怎么救霓羽族? 悦怀玉看出她的心事,低声道,“等着吧,摄政王这几天是要回来了。冲着他四哥与南宫族长的交情,他也是要先见你的。你若是能让他喜欢你,这宫里,你就要什么有什么了。” 摄政王。 摄政王这个人,她也没有见过,入宫这些日子,有些人是见过了,有些人,就只是依据描述在心里生出的影影绰绰的映像。 陛下还是个半大的孩子,人很温柔,总是安安静静的。宫里人人都好看,那那位皇宫的主人应该没有不好看的道理。所以楚天香心目中的陛下,就是个腼腆又秀气的孩子,大概像是南宫月的亲弟弟那样。有些时候,说话没准还会怯生生的。南宫月的亲弟弟是和她一起长大的,这么想来,就不会害怕了。 摄政王是陛下的亲舅舅。将南宫月的舅舅那张凶悍的面孔套到华族宫里人身上,还真是有点困难。她听上上下下的人都说过,这宫里其实是摄政王说了算的。摄政王是个很跋扈的人。宫里有个小宫女伺候陛下起居,有一次在御前仪容不整,衣衫褪了半边,露出一段雪白臂膀。摄政王路过看见了,顺口说了一句,“御前伺候的人,这般轻狂,还留着做什么,拖出去打死算了。” 他就那么开玩笑似得随口一说,身后便有青缨卫上前将人拖出去。小宫女拼命哭着哀求陛下救他,摄政王坐着陪陛下喝茶,听见那凄惨的呼救声,陛下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住在宫里,又看不惯别人勾引陛下,仔细想想,这样的作风,不像个王爷,倒像是楚天香从前自演义小说里读到的宠妃了。 看谁不顺眼,便拖出去赏一丈红。活脱脱一个宠妃的做派。真真是谁都不敢惹他。很长一段时间里,楚天香一直觉得,摄政王大概长得和南宫月差不多,眉眼凶悍而又凌厉,却又透出十足十的妩媚艳色。在她心目中的摄政王,简直就跟个妖怪似得。俨然忘了那位是皇帝陛下的舅舅。脑补出的,是宛如悦太妃一般姿色华艳的盛年女子。 也不能怪她记错,哪有外戚住在宫里的呢?演义小说从来就没有这样写的。真要这么写了,皇帝陛下的头顶岂不是要绿成一片青青草原。 null 第四章 楚天香真正见到楚云皓的那一日,是在雨后。 雨过天青云却未破,天地之间都是那种清冷婉约,朦胧中带几分阴沉的天光。 长廊之上几乎擦肩而过,她姓楚,他也姓楚。 她是南蛮人捡来的弃婴,不清不白,连这姓氏里的一个楚字也像是偷来讨好谁似的。 而他,他是朱雀皇朝皇帝陛下的舅父,也是百年武勋世家楚家的主人,他临朝听政,手上还握着武家之首的楚家军。天启这座万城之城里,无一人敢忤逆他的心思。 小皇帝虽然坐拥天下,亦没有摄政王殿这般跋扈的气场。 传闻说他一贯骄横,入朝不趋剑履上殿。身后向来跟一群武士,隔很远,人还没有靠近,便听得到重甲武士踩在木地板上的轰隆之声。向来宁静的內宫之中,总有这样的声响,宫内那些女官起初还多有反感,劝了几次,楚云皓只当没听到,谁敢再跟他多说规矩? 楚天香初初见到的楚云皓,却和从前所闻截然不同。 她看到的,是长廊尽头一身白衣的身影。轻装简从,身边没有旁人。 他长得很高,一头黑发尽束在脑后,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的清隽面孔。人手中拿着折扇,一边走,一边心不在焉的用折扇击打着栏杆。不像武将,也不像什么位高权重的王爷。倒像是春日出行的世家公子,一身从容不迫的闲散气息。 伺候的女官提醒了她,她才知自己莽撞,拦了摄政王的道路,慌忙按规矩退避一旁,低着头,不敢再看那人眉眼。 楚云皓只淡淡的瞥了她一眼。原本大概是会当做没看见,就这么擦肩而过转瞬忘记的。可偏偏,衣角微侧,避开这位摄政王的楚天香,竟然在楚云皓经过的瞬间,眼前一黑,软软的倒了下去。 武士的本能,几乎不及反应,楚云皓一伸手便将人捞在怀里。 份量太轻了,宛若手上搭了一件衣服。和他身上的白衫也融为一色。看仔细了,才见这一堆白色锦绣里,裹挟着一张孩子气的面孔。肤底白的几近苍青。 朱雀皇朝內宫女官都白。营养不良到满面菜色的,却是第一次见。內宫原是他走惯的地方,人人都按品级穿衣。唯有他,权势通天敢一身素衣在內宫行走。 这一位,是因为初初入宫,没品没级,不知该给她穿什么,因此误打误撞,穿了身与摄政王相似的白色素衣。 略微想一想,便猜到这孩子的来历了,看到这孩子昏迷在他怀里,身后几个伺候的女官都战战兢兢不敢出声,不免觉得好笑。将手臂上的人轻轻巧巧递了出去,宛若递一样物件似的漫不经心。他心情算好,颇为随和的笑道,“将人先送到陛下的持中殿吧。传御医。我随后就到。” 雨后宫中景致不错,还没看够,他是不急。 杨烈此刻人在持中殿,心情也是有些莫名其妙的。 方才他是在鸿文馆与太傅读书,听说摄政王归来,便匆忙向太傅请辞,人在持中殿,等着他那位舅父。 摄政王权重天下,功在社稷,就算他贵为天子,也不敢轻易怠慢。 然而人在持中殿,左等右等,不曾等到那位王爷,只见內宫女官不明所以的抬着一个素衣少女进了他的持中殿,身后又跟着一大群医官,说是摄政王殿下的吩咐,就这么不管不顾的将人放在了持中殿的偏殿。 无事也是无事,他也过去看了一眼。早就听说过,南境那边有个什么霓羽族的族长,借着从前与他四舅父的交情,将族内的一个女孩子送到了內宫,说是求保霓羽族一个平安。 前朝的事情,怎么能由后宫女子做主呢?他虽然年轻,也懂这些道理。若是由他做主,早该将那女孩子退回去了。长什么模样,他可没有兴趣。国事归国事。异族女子的心终究不在华族,留着也是个祸害。 他也只能想想。将那女孩子送到宫里的时候,侍从女官们就已经跟他说过了,人送来之前,是和摄政王打过招呼的。那位殿下点头了,人也只能送进来,至于该怎么处置,殿下没吩咐。别人也没问。只能先搁着,等殿下回来再说。 如今殿下倒是回来了,一句话多余话也不曾讲,只让把人送到持中殿。至于为什么,殿下没说,旁人别说问了,连猜都不配猜,自然没法对陛下回话。 人是昏迷的,说是走廊遇到摄政王殿下的时候,就很突然的倒了下去。也不知道为什么,早不晕晚不晕的,偏偏就在王驾经过的时候,就那么软软的倒了下去。 像是一片薄纸一样。端是挑了个好时候。 隔着伺候的女官,杨烈也远远的看了一眼那个几乎被埋进锦被里的女孩子,长得倒是不错的,一张素净如玉的面孔,就算闭着眼睛,也看得出眉目精致又秀气,不像是南蛮子,倒像是个华族人。 年岁还是太小了。不大点的孩子。不知道那些南蛮子是怎么想的,他又不是禽兽,怎么可能会喜欢这样小的孩子。 听说南蛮子倒是喜欢娶小女孩,细想一下不由打心底泛起一阵恶心来。连带着看那锦榻之上小女孩的眼神里,也带上了几分嫌恶。 正是这个时候,里里外外的女官跪成一片,高声请安,他知道,是摄政王到了。 不论权势,他就算贵为天子,舅父也是舅父。他父皇母后俱已仙逝,太妃们又不在宫里。内廷之中常来常往的长辈,也就这一位舅父。 绝不能轻率对待。 null 第五章 杨烈自偏殿踏出脚步,正与入内的临朝听政威武亲王天下兵马大元帅银蟒楚氏定国公府第十一代家主楚云皓殿下打了个照面。 身前身后都是跪着不敢抬头的人,唯有他,半倚着门框,开口轻轻说了一句,“舅父久见了。” 楚云皓一身白衣,冠冕全无,没有佩剑,也没有披甲。 若是像平时一般,披甲执剑面君,其实也不合规矩。 管不了的,他这位舅父,整个人横看竖看,都不像是规矩这两个字中容得下的人。 亲王不奉诏还不能入宫呢。这位威武王就住在持中殿旁边的武成殿里。 那是前朝太妃住过的地方,被他强征做府邸。入宫便是回府,他当内廷宫苑是自己家,想怎样便怎样,谁又能管得了他。 连这一声舅父,也是楚云皓要他这么称呼的。说是自家人,熟不拘礼,何必务那些虚名。朝堂之外,他不称王爷,只说舅父。至于这位王殿下,也很少对他说出陛下这两个字来。 他叫他烈儿。 今上天子这一年已经十四岁,依然被他当做孩子一般,直呼这全天下都得避讳的一个字。 杨烈年号百鸣,如今是百鸣二年。 楚云皓神态闲散淡泊,就算身在帝王起居的持中殿,也宛如在自家庭院一般毫不在乎。他挥一挥手,让众人起来。又对杨烈道,“那女孩子醒了么?若是没醒,先不必管他,你陪我去正殿下棋去。” 杨烈点头,只应了一声好。 从前还讲些礼数,会毕恭毕敬答一句谨遵舅父吩咐之类的话。楚云皓不耐烦,说太过于客气,听着便显假了,让他有什么说什么,不必拘于礼数。他也乐得从善如流。 一年年长大,就算是少年天子,到底是有几分傲气的。摄政王万人之上,他却也真不想卑躬屈膝去应付。 从前看史书,有诸侯挟天子以令诸侯,逼得天子只敢偷偷摸摸见群臣,遇上那位强势的诸侯,便如耗子见猫,满庭内臣随着主子战战兢兢候着,不敢造次。君臣做到颠倒过来。 若是有朝一日将他逼到那个份上,这天子做的有什么趣味?倒不如自地势最高的凤仪阁跳下去作数。 楚云皓这摄政王虽然做的强势,却也不曾如史书之中的权臣一般欺到天子头上,更何况,叫一声舅父也不是假的。他生身母亲,那位已经死在战火中的端仪皇太后,毕竟也是楚云皓的六姐,有这几分血脉亲情在,才能容得下去。 上次下棋的残局还摆在屏风下面,棋盘呈上来之后,君臣二人坐在小窗下对弈。楚云皓说饿了,让伺候人传了现烤的羊腿上来,说不用厨下片,也不必带厨刀,去武成殿找把锋利一些的匕首过来,他要自己片羊肉吃。 杨烈坐在对面,只看着棋盘,头也不抬便拦下了伺候人。 “哪儿用得着那么麻烦。上次海上国进贡了一批兵器过来,其中有对错金短刀做的不错,锋利又轻薄,是难得一见的名刃。原本是一对,我拿了一把裁纸用了。还有一把,在匣子里放着尚未开封。舅父要用,就拿出来吧,武成殿都是兵器,一时半会儿未必能找到这样干净的素刃。” 天子不说赏,摄政王也不说谢。无外乎是一件贡品罢了,随便拿来给摄政王用,喜欢便带走,不喜欢就放着。谈不上赏。 掌事女官应下了,却没有动,楚云皓落下一子之后,才从容不迫道,“海上国的刀是不错,那就去拿过来吧。” 有他这一句吩咐,女官才回了一声诺。起身出去办事。殿内伺候人都习惯了,无论陛下说什么,总得摄政王多添一个话,置个可否,做下人的才好办事。不然陛下说什么就是什么,陛下倒是无所谓,他们这些做下人的跟着奔忙,岂不是自作主张了么? 杨烈也是习惯了,女官迟疑的那一个片刻,他心思全在棋局之上,压根没有留意。 知道摄政王喜欢吃烤肉,早听说他今日回来,持中殿小厨之中便早已将他爱吃的东西备下了。要现烤的,猪羊鸡鸭牛兔,各个部位都有,烤好放着,便即刻烤下一波,至于放着的肉,隔半柱香的功夫便散给下人去吃。因此他一旦开口。不管要什么,即刻便能将新鲜做好的东西送上来了。 宫里从前是没有这样规矩的。 陛下膳食都由六庭馆定好列过单子,菜色不会变,上菜的时辰也是定的,陛下如今尚未成年,规定的御膳之外,连碗汤都不能多要,因此持中殿的小厨房平日几乎不用,只有摄政王来的时候才这般费心,人人紧张出一身汗来。 这规矩也是陛下定的,陛下说过,在别处也就罢了。摄政王人只要在持中殿,便得保证他待的舒舒服服,吃什么喝什么用什么,一刻也不要让他多等。摄政王一贯为国事操劳。当然得倾举国之力供奉。 伺候不好陛下也就罢了。毕竟还是个孩子,没那么多计较。伺候不好摄政王,便是失了奉公忠国的心思,莫说撵出去了,打死也不过份。 片刻之间的功夫,现烤的羊腿已经送到,皮酥肉嫩,提前就已经刷了酱料腌好的,面上又细细撒了一层孜然,一阵阵香气便透了出来。连杨烈也忍不住有些想吞口水。 他不能吃,天子身上有规矩,饮食皆有定时定数,若为嘴馋多吃这一口烤肉,回头怕不是要被六庭馆女官引经据典训斥半个时辰。 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殍。若是天子好吃一口鲜嫩羊腿,天下之间,便不知有多少肥羊要遭殃了。他只能吃清淡寡味的饮食。偏偏就有这么个舅父,这么大大咧咧将喷香酥软的羊腿端到他鼻子底下。 为分散注意力,只随口说道,“舅父这阵子公务繁忙,总是心不在焉的,这棋盘之上也见败象了。” 错金刀也呈了上来,楚云皓自己动手片了薄薄一片羊肉丢入口中,又吩咐侍从女官代他落子,隔了片刻,才答道,“前阵子去了趟南境,军务上的事情,有南冕亲王顾着,也不见得有多不放心,回来的时候经过淮河沿岸,今年堤坝修的不错,看来是不会有水灾。江南收成也好。外朝没有什么可操心的大事。” “内廷有不顺心的?”杨烈跟着话问了一句。 null 第六章 楚云皓又削了一片肉,似是心思都在羊腿上,隔许久,才漫不经心道,“也算不上什么不顺心,前些日子我在南境的时候,霓羽族的南宫月跟我说想送义妹入宫,我答应了,人你也见着了。” 杨烈说:“半大一个孩子,也不知她送到宫里来做什么。” 楚云皓微微摇头,低笑着道:“你不也是一个孩子,正是想着年岁与你相仿,所以送进来伺候你的。我知你看不上,我原本也不想答应。只是从前四哥欠她一点人情,便在这桩事上还了也罢。免得来日还得为霓羽族费心。” 杨烈也笑,他说,“这也罢了,管是什么人呢,不大点儿的孩子,宫里也不会差她这一口饭吃。” 并没有往心里去。 楚云皓却道,“这两年你后宫里一直没人,你年纪还小,若是过早封后纳妃,也怕外戚干政,我原本想着再等两年的,因此公卿世家要送女孩子进来,都是一概拒绝,却不曾料到,如今只应了南宫月这一件小事。回来倒是收了一摞婚帖,可见这么些年帝都仕女被我耽误的不少。” “叔父看着办吧,霓羽族是霓羽族的事情,律法也没规定收了一个侍奉女官,便要把别人家的也一起收进来。我是无所谓。又不缺人伺候。” 身后的六庭馆女官却道,“陛下年岁也不算小了,若是寻常人家,十四五岁,就算尚未成亲,也该订亲了,有钱人家,十二三岁便该养着通房大丫鬟,也难怪公卿们心急。” 杨烈没有说话,楚云皓的目光却如刀一般,狠狠剮了那位说话的女官一下,剐的她不敢再吭声。 是白家的庶女,姓白名停云。在六庭馆做事,隶属于乐部,学琵琶的,论辈分算是乐部执令缥缈月的徒孙。只抬这一下眼皮,他便已经将这人的底细看清大半。 六庭馆什么时候出了敢在他面前替旁人说话的女官?是家族里有人支使,还是受了执令师首的吩咐?这都是事后要查的事情,当下却不便发作。 只微然含笑道,“这话说的也有道理。端仪皇太后如今也不在了,几位太妃虽然远在宫灯帏,却也都陆续来信与我提起过此事。若再不替你操办,倒显得我这个做长辈失职了。只是这些公卿心思深远。一旦内廷为你选秀,来日你有了后宫,我再在这宫里住便有些不便了。必然先将我从武成殿赶出去。” 住哪儿并不是无所谓的事情。楚府与内苑只隔一条天街一道宫墙。搬回去不见得上朝就远到哪里去。只是出了这宫墙,往后深夜紧急奏报,便不能立刻看到,晨起上朝,自宫外入正殿,也不能再理所当然坐在御座之侧。至于不奉诏便可入宫上殿的事情,还得另说。牵一发动全身。天启那些公卿贵族权臣们在想什么,楚云皓居高临下,一眼便看得透彻。 也不能等啊,那位女官说得倒是有理,天子如今十四岁不让他娶亲也就罢了。十五岁的时候也不让么?十六岁呢?总不至于拖到二十。没有这样的规矩。从前做皇子的,都是十二岁定亲十四岁迎娶正妃的。到时候了,不肯去办,越拖越难堪。 杨烈落下一子,道,“说得什么话,舅父是至亲,哪儿用避什么嫌疑?武成殿赐给舅父住了,原本便是为了议政方便。这是国事。就算选秀入宫,内廷之事岂能妨碍国事?公卿世家有攀龙附凤的心,想将女儿送到内廷,皇家也须开枝散叶。这样的心思也就罢了。若是想以此为由头让舅父搬离武成殿,我可容不下这样的算计之心。” 他抬头看向楚云皓,接着道,“武成殿便如持中殿一般,是处理政务之处。舅父监国理政一日,便理所应当该在武成殿。若有人在这件事上啰嗦,是居心叵测,祸乱朝纲。内廷自该让他们绝了这个念头。” 楚云皓微然笑道,“你能有这份心在,我还有什么可怕的。” 风风雨雨,都是他一人鼎力遮挡。当初这孩子继位之时,正值怀王叛乱,天启被叛军攻入,几成一片废墟。若非他力挽狂澜,今日帝座之上谁知又是何人?一直护着这个孩子,看着他一点点长大。最怕有朝一日,舅甥二人若是离心离德,多年心血便前功尽弃了。 如今见到这孩子羽翼尚未丰满,便已经能说得出这样一番道理维护他,也不是不欣慰的。 楚云皓当即便道,“既然如此,我回头把递到我那边的婚帖都送到馆主那里过个目。有看得过眼的,过几日便送到内宫来给你看看吧。无须在意家世出身,你自己挑,有喜欢的,留在身边伺候便是,给什么位分,你也自己决定。” 他当然不用在意那些秀女们的家室。六庭馆主楚君仪是楚云皓姑母,也是先皇教母。将来杨烈的教母也会由楚君仪指定。皇子们都有外戚可依靠。若是自己母族不够强势,便找权臣之女联姻。他是楚家出身的后妃生的。生来便和楚家成为联盟。如今楚家权倾天下,天启四贵也不在他们眼内。出身又有什么好在乎的?有的是底气只看品貌。 杨烈说,“那可不行,我年岁轻,天天又对着这些内廷女官。哪儿能有什么眼光在。还得舅父和馆主帮着看一眼才能安心。” “随馆主安排吧,到了选秀的日子,馆主身为内廷女官之首,是应当在场的。至于我,若是有空,也帮你看一眼。” 楚云皓心思略定,接着下棋。 手中羊腿被他吃了小半,索性放下错金刀,双手捧起骨头正要吃,却不料内中闪出一个白色身影,坐在他旁边,姿势四仰八叉,分毫不像宫里人,又半披着头发,一抬眼,俨然深黑的瞳孔便在黑发之中透出几分凉意,幽幽的看着他。 楚云皓心里有些莫名其妙,却没有说,只看着棋盘,一边削肉,一边吩咐侍从女官,再度落下一子。 null 第七章 楚天香是被前殿的香气惊醒的。 她其实没有什么大事,御医也看过了,骤然昏倒,是因为营养不良。 南境打仗的日子久了,常年累月都只能吃半饱,她瘦到面黄肌瘦,有扶风弱柳之姿,是硬生生饿出来的。 入宫也才没几日,宫里倒也没有特意饿着她。只是位分未定,不知道该给她吃什么。都是照着六庭馆女官的份例,每顿饭上八个清淡小菜,一碗汤,以及巴掌大的小碗,呈一碗碧粳米熬出来的粥。 越是身份高贵的女官,饮食上便越是清淡,鱼虾牛羊是没有的,宫内女官,岂会轻易让身上染上腥膻气息。 菜就算上得多,宫里的老嬷嬷们也教过规矩,一样最多只许吃两口。再多吃就显了谗相,失了身份。倒是不担心剩,贵人主子们动动筷子,便搬下去赏赐下人了。今上惜物力,从不做奢靡浪费的事情。 不怕饿死贵人主子们么? 楚天香也偷偷问过悦怀玉这个问题。 悦怀玉闷着笑,说不至于的。宫里有身份的主子殿内都有小厨房,阖宫上下总能找到厨艺好的伺候人下厨做点吃的。至于原材料,那倒是不能从御膳房拿的。都靠自己份例银子,令下人在外面采办。家里有封地的,也会借着供奉的名义送进食材来。 地位高的女官有主子们赏赐的饭菜。地位低的,可以在宫房里自己做一些,规矩之外,各有各的办法。比如悦怀玉,她从前伺候太妃,如今名义上是伺候楚天香的。楚天香一碟菜动两筷子便被撤下去,放在间壁屋子,是要先给她吃的,她吃过,再传给其他小丫头。能比楚天香多吃一点,一碟动三五口,也差不多饱了。 碧粳粥费工费时,一次要熬两个多时辰,熬一大坛,最好的那小半碗呈给主子,下人们再去呈的时候,就不限了,喝两大碗都行。 身份高贵的人,当然只吃得下小半碗,纵然小半碗,也要十分勉强,皱着眉头用下去,再推说没有胃口,不必呈上了。若是一顿能喝得下两碗苞米粥,那还算什么主子。 楚天香不禁汗颜。她何止喝得下两碗苞米粥,只要有粮给她敞开了吃,两碗糙米饭都下得去口。 整个紫寰宫里,吃东西不由自主的,除了楚天香这样身份尴尬的客人。便是持中殿那位高高在上的天子陛下了。然而天子是不会饿到的。按定例,天子一餐应上八十一道菜。他一样一口管饱不说,持中殿上下都未必吃得了那么多。 历代天子都各有主张,多数标榜俭朴,愿意裁撤,比如今上,便将份例缩减到三十六道菜。他一样一口够吃,持中殿上下分过,差不多也正好吃完。 能侍奉持中殿的,也都不在乎多一口少一口,这种事情也就罢了。 后宫女官中,最低一级常在是八菜一汤算是九道菜,便如楚天香这般。升一级多九道。照着一样两口的标准来看,十八道菜也差不多够吃了。 所以么,悦怀玉还略微有些惆怅的劝过楚天香,“你得争点气啊,你在天启这边又没有什么亲眷,地位低的话份例银子也少,连小厨房也养不起。怎样也得升一升,至少往上一级,若是能被封做更衣,就不用自己费心也能吃饱了。” 没有位分,就算不被苛待,也会活生生饿晕。可见坊间话本传言宫中女子殊死争斗不遗余力不是虚言。 争位分,那是将来的事情。南境人不吃牛羊,从来没有闻到过这样奇妙的肉香,更何况楚云皓吃的羊腿中加了那么多重口香料,被那香气一勾,她更觉得自己快要饿死了,就那么眼巴巴的看着楚云皓和他手中的羊腿,眼见楚云皓心不在焉,趁势扑了上去,便将那羊腿夺了过来,不管三七二十一,抱着骨头便将肥厚油腻的肉往嘴里塞。 哐当一声,是楚云皓手中的错金刀掉在了棋盘上,拨乱几颗棋子,自有侍从女官上前收拾。他与杨烈,都是一副目瞪口呆的表情看向楚天香。 杨烈不由低头闷笑。多少次了,看着楚云皓在他面前大摇大摆的啃羊腿。他却不能碰,忍的辛苦。如今竟然见到有人能硬生生自楚云皓嘴边夺下肉来,颇有一种大仇得报的痛快感。 至于楚云皓,他真被震住了,第一次有人能从他手中抢东西。倒是不急着发怒,饶有兴味的看着楚天香将羊腿上的肉一条条撕下来往嘴里塞,吃到急了,含着骨节在嘴里咬,露出白生生的牙齿。明明是稚龄少女,却凶狠如小兽。 楚云皓看着她吃,还甚为体贴,在她吸骨髓的时候,递给她一个小榔头,由着她将那大腿骨砸碎,里里外外的骨髓与油脂,还有骨膜上覆盖的筋,都被她两排白齿加一对红唇啃咬吸噬得一干二净。这个时候楚云皓又问,“够么?还要么?” 楚天香戒备的看着他,点了点头。 别说入宫了,自从打仗开始,一年多未曾见过这样重油荤腥的肉类,就算肚子已经微微鼓起,但自骨髓里透出来的饿就让她控制不住想吃。 楚云皓问小厨里还有什么,掌事女官说有只现烤的鸭子,刚出炉。 楚云皓吩咐呈上来。 烤鸭向来是配着面饼吃的,要先连皮带肉的片下来,负责片肉的厨子也跟了上来,刚片下来几片薄薄鸭肉,却见楚天香伸出两只手,一手抓住那几片鸭肉一次性塞进口中,另一只手直接将整个肥鸭攫了过去,抱定整只鸭子在怀里,便用一口牙开始撕下皮肉,片刻之间,这鸭子脊梁之间便显出了骨架。 至于用来搭配的面饼黄瓜甜面酱,自是不屑,看都不会多看一眼。 厨子也呆住了,这辈子也没想到,宫里头竟然也会有人吃饭吃出了丐帮的风范。 楚云皓挥挥手,让他下去,又吩咐,“厨下还有什么能吃的,都一起呈上来吧。” null 第八章 厨子应声下去。不一会儿,便有女官将今日为楚云皓准备的各式烤肉一碟一碟呈了上来。连整只的烤乳猪都有。楚天香眼皮也不抬,埋头就是啃。手似是也有嗅觉似的,顺着香气,便将油腻的肉块都抓在手上。 杨烈在一旁看着,起初是讶异,接着觉得好笑,再后来,面色都开始犹疑了。 “她这么吃,不会吃出什么问题吧。” 那么不大点儿人,怎么塞得下那么多肉。杨烈是自幼每顿都只吃半碗饭的。何尝见过吃相这般凶狠的女人。 楚云皓不动声色,只往台面上看,几碟烤肉,牛舌牛肚肋排之类的,算不上多少份量,一只鸭子,半只羊腿又能有多少。倒是在楚天香伸手到烤乳猪那边的时候,他抢先动手,将盘子往后拉了半尺。 “真想撑死人么?” 他一个眼神扫过去,伺候人不敢怠慢,即刻将他移开的盘子撤走。 少了那只烤乳猪,楚天香一手抓四五串烤肉,伸着脖子,便将整串肉顺进了嘴里。 楚云皓不免冷笑,“牙口倒是挺好。” 楚天香将那些肉都细细嚼碎,吞到肚子里,这才抬起头,一双眼定定的锁死楚云皓。 只从侧面看到她的目光,杨烈心里,也不免微微颤了一下。 闭着眼是看不出的,一张开眼睛,整个人坐过来,便清清楚楚看得到,这来自南疆的小女孩,果然是个蛮子,活脱脱的生番。 生得和华族人一般无二的面孔和发色,只那双墨黑眼瞳,宛如小兽一般,清清澈澈却也一片幽深看不到底,目光直勾勾挂在她看的人身上,半点含蓄遮掩也无。内廷女官一贯深敛眉目,他何曾见过这样无所顾忌的女孩。 摄政王殿下漫不经心的递给楚天香一盏茶水,将那目光从中隔断,颇为随意的说了一句,“在宫里过得可还习惯。” 楚天香接过茶水,心想这位王爷倒是会体贴人,吃这样多,噎的胸口都有些微微发痛,一口茶水喝下去,倒是能缓过一口气来。 她实话实说,“宫里吃不饱。” 想了想,又追了一句,“我听人家说,只要做到更衣,差不多就能吃饱了。” 楚云皓听了,只低头笑了笑。 他虽然是外臣,宫里住得久了,这些规矩他都知道。八品更衣,十八道菜,差不多是够这小丫头吃。也养得起身边伺候的人。 他抬头看向杨烈,说,“过几天选秀。别的人另说吧,这小丫头封个八品更衣也就行了。只当宫里多养个人。” 他这么随口一说,旁边便有秉笔女官记了下来,事后是要拟旨恭请御前示下的。不过摄政王说出来的话,陛下是从来没有不准过。 杨烈点了点头,又补充了一句,“住还是住揽月阁吧,那地方不错。你住得惯么?” 楚天香点头,说,“嫔妾很喜欢现在住的地方。” 规矩是宫里的嬷嬷们教过的,应对时的自称,她倒也说得出来。 楚云皓微微点了点头,“既然如此,你跪安吧。” 八品更衣,揽月阁那个地方,说起来离持中殿也不算近。回头选秀入宫的世家女子进宫之后,基本上是能将距离持中殿近的几处殿所都填满,到时候揽月阁与持中殿来往都不会方便。 这位南疆来的更衣要是不出什么幺蛾子,基本是可以被安排的明明白白,就在揽月阁安稳终老,他也算是对得住南宫月了。 偏那女孩不走,还抬头看着她,口齿清晰的说了一句,“摄政王殿下。” 楚云皓正要落子的手停了一停,略微侧头,听她还有什么话说。 楚天香说,“南疆霓羽族危在旦夕,请摄政王天下发兵援助。” 手中黑子落下,楚云皓淡淡说了一句,“内廷女子不得干政。” “这是殿下与南宫族长的约定。” “不关你事。” 楚天香还要再说什么。楚云皓眼神一动,已经有内殿女官上前,直接抓住她的两臂,便要将她整个人拖出去。 楚天香挣扎着要朝楚云皓扑过去,口中喊着,“霓羽族亦是朱雀皇朝属国国民,恳请摄政王救苍生于水火之中。” 楚云皓眉头微微一皱,武殿青缨卫索性捂住她的嘴巴,将她四肢牢牢锁住,试图强行将她拖出去。 楚云皓抬了下手,所有人的动作都在这一瞬间静止,僵持着,直到楚云皓站到了她的面前,居高临下的看着她。 “出兵不出兵,是前朝的事情,后宫不得干政。这件事你不能问。本王和南宫月之间的协定与你无关。你不懂规矩,本王不介意告诉你一次,但如果有下次,本王会让你在本王眼前彻底消失。” 他挥一挥手,女官们便不作声的将楚天香拖了出去,持中殿里又恢复了一贯的静谧,在这个地方,除了摄政王本人,向来没有人敢大声说话。 是楚天香太不懂规矩了。 楚云皓坐回自己的位置,杨烈在他对面,低声笑了笑。 “舅父今日心绪不错。” 持中殿里从前也曾经有过不懂规矩的。给楚云皓看见,一贯是打五十大板发配出去。他治军严,在宫里也是和治军一般无二的态度,能让楚天香平安无事的出这个门,可见心态是不一样。 楚云皓说,“不过是个孩子罢了,懒得同她计较。” 杨烈还是笑,“我听人说,南宫月带这个孩子过来的时候,拿了一块刻着银蟒的玉佩做信物,东西是楚家出来的没错。这孩子,总不至于是舅父自己遗落在南境的孩子吧?” 语气开玩笑似的,已经透出了几分试探。楚云皓自己是没去过南境。不过,南境也有楚家军,若是有了不能见光的孩子,俏俏送到南境,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楚云皓冷冷的笑了笑。 “若是我的孩子,就这副模样,早该活活踹死了,岂会留到现在。” 杨烈也轻声笑了笑。 说不是,那肯定就不是。楚云皓是身份贵重的人,又极其看重身份,不愿说的事情会不说,但凡出口,必然没有半字虚言。 以他今日这般隆重的地位,原本也用不着对任何人砌词矫饰。 null 第九章 内廷选秀的事情,经楚云皓点头之后,以意料之外的迅猛速度操办了起来。 帝都公卿家族适龄女子的婚贴陆续被送入六庭馆并不在意料之外,连边境那些世家封国里,也有不少正当年岁的女孩儿送来贴子。明知道内廷选秀定在十五日之后,然而云中叶氏在枢密院做事的参赞叶正风却声称,长房七小姐近些年一直居住在盛京,七日之内便可抵达天启。 可见是蓄谋已久。也不能怪这些人。毕竟摄政王楚云皓外戚出身。楚家世世代代与天家互为姻亲,自然明白外戚权力可以膨胀的何种地步。他一介外臣,掌控内廷这么多年,好不容易点头允了选秀,公卿世家都担心,若是不抢先将自家女孩儿送入内廷,再等下次,就不知道要多少年了。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然而如今,天下权柄尽在楚云皓一人手中,他眉心微动,就算是公卿贵族,亦不得不趋之若鹜。 早朝之后,楚云皓回到武成殿,一盏茶还没有喝完,六庭馆馆主楚君仪已经将参选秀女的名册送了上来。 厚厚一摞,打眼望过去少说也有三四十人。楚云皓不由的冷笑了一声。 “内廷又不是开教坊的地方,要这么多人做什么?” 顺手翻了翻,见地方知府之类的人也来凑热闹,又追了一句,“这些人心里没数,难道六庭馆也不知礼么?天子年岁还小,身边有几个人伺候就行了。就算由他拣择,也没必要将这些寒门小户的人送来吧。” 楚君仪是先皇教母,身份贵重远在众人之上。按辈分算,还是楚云皓的远房姑母。然而这位王爷这么些年跋扈惯了,对自家长辈说话也是这般无所顾忌。 自是有涵养功夫在,并不计较,只说道,“初选是已经选过一遍了,是有些府院官员家里养的女孩子在,这样的中等人家,在殿下看来或许是有些寒微,但这其中,也有一些姿色中上,在外颇有才名,性情也算和顺的人,留在宫里伺候算是说得过去。只是这么看来,人还是多,六庭馆难以抉择,才送来给殿下参详。” 楚云皓颇为不屑的哼了一声,又将那册子翻了两下,说,“才能不算什么,六庭馆有的是女官做事,天子身边人也不在乎这个,至于姿色,既然敢送入宫中,难道有不好看的么?依我的话,除了四贵家族与边境武家赶来的人不好拒绝,别的就算了。加上楚天香,也不能超过十个人。就天子这年岁,身边有两三个人足够。” 楚君仪沉默片刻,低声道,“四贵家族,咱们家是七公子的女儿玉鹮到了年岁,她一直随我读书,入宫与陛下做个伴也好。白家那位教统大人递了庶女的帖子。悦氏吧,太妃身边伺候的那位,悦怀玉,如今还在揽月阁照应楚天香,太妃荐了她进来。云南兵府宋大统领的长女是送到天启了,再就是云中守备府叶将军家嫡出的九小姐。” 天启四贵,是武家出身的楚家,儒门之首白家,富饭甲天下掌管内库的白家,还有宗室之首的刀龙府。刀龙府是天子宗室,不会送女子入宫。除此之外,四贵家族出了三个人。 云中守备府与云南忠义府都是武家,何况路途遥远,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也不至于让人家家里的千金小姐万里奔波失望而归。 楚云皓闭目微微一数,已经五个人了,再加楚天香,六个人。 本来是打算让杨烈选一选的,如今看来,一个都不能拒绝,所谓让他随着自己心意选,也不过就是个过场罢了。 只说了一句,“那就这六个人罢了,后面的帖子不用再接了。再有,管是皇亲国戚还是海外封国过来的,我是一概不理了。” 楚君仪微微叹了口气,其实六庭馆倒是还有几个年轻女官想要入宫。有向来交好的执令师首将荐书送到了她这边。只是眼看楚云皓如今的态度,是不能再多说了。 楚君仪接着问,“算上南境那边送来的楚天香,统共这六个人,封号是由陛下定夺,还是六庭馆代拟?” 楚云皓微微闭目,道,“他从前没有处理过这样的事情,问他又有什么用。都是名门贵胄,六庭馆拟名份,回头有人有不满,又要找麻烦,不如我一人定了,谅他们也不敢有话说。” 这样说着,他想了片刻,将茶盏放在了桌上。 “白家和悦家都是庶女,封六品宛容吧。武家身份贵重,宋氏和叶氏封四品女御。楚天香八品更衣足够,至于玉鹮,四贵家族出身的嫡女,向来入宫是封妃的,也不算咱们偏袒自家人。” 楚君仪听着,也不免有些吃惊。 内廷女官分九品,中宫皇后不在品级之中。五品之上可以出入御殿,因此称之为殿上人。正妃是二品,地位仅次于中宫与贵妃。 打眼望过去,似乎是将他们家的女孩子抬得太高了。但细想一下,却也没有什么偏颇之处。四贵家族出身的嫡女,向来是入宫即封正妃的,没有例外。武家的两位嫡女是四品御殿,并不算苛待。 只是庶出的那两位,虽然是庶出,毕竟也是四贵家族出身的女子,若是连殿上人的身份也没有,就让楚玉鹮过于一枝独秀了。 她开口劝了两句,楚云皓却摇了摇头。 “你说的没错,就算庶出,有四贵家族的血统,也算是身份十分高贵之人了。若是将她们地位抬得太高,在外人看来,好像是我们处事公允似的。只是我不愿吃这个暗亏。” 他偏过头,看向楚君仪,道,“玉鹮是七哥的孩子,这孩子幼年丧母,七哥又入道修行不问世事。她在楚家养着,便和我自己的孩子一模一样。我半分委屈也不想让她受。入宫是她自己的意思。我这个做叔父的,自然要为她铺平道路。何必为了顾忌外人的议论,就将别人家女孩的地位抬起来呢?四贵又怎样?我就是要让玉鹮地位远在她们之上,让她们没有任何能力给玉鹮找麻烦。” “殿下毕竟是外臣,内宫之中,位分向来不是最重要的,哪怕是个更衣呢,只要陛下喜欢,一样能宠冠六宫。” “放着自己的表妹在这里,还会去喜欢别人么?我看天子不是这般不懂事的人。” 话说到这份上,楚君仪自是不好再劝。知道他不爱听,连叹气声也闷在了嗓子里,只低声道,“那便按你的意思办吧。” null 第十章 楚君仪退下,人到殿外,今日在她身边随侍的持中殿秉笔女官白停云执伞迎了上来。 “内廷选秀的事情,摄政王殿下已经拿定主意了么?” 白家这一代家主儒门教统易君砚大人没有正妻。家中庶出的女孩儿不少。原本白停云也曾经动过入宫奉上的心思。只是当初摄政王始终不准。在六庭馆做了三年女官,人是历练的愈发通达了。只是这一年已经满了十七,六庭馆规矩,二十岁以上的女官便不得再承奉御前。留给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六庭馆这一年往内廷荐了两名女官,其中之一便是她。父亲大人准了,师尊准了,馆主也准了,只等那位殿下的意思。 她不得不关心此事。 楚君仪轻轻的摇了摇头。 白停云低眉敛目,轻轻说了一句话,“內宫选秀,原本是天子家事,摄政王殿下一人做主,六庭馆情何以堪。” 楚君仪冷冷的看了一眼白停云,目光中的锋锐,剐的她当即不敢再说话。 楚君仪道,“白大人慎言吧。大家各为其主,本座也知白大人有诸多不得已之处。但摄政王殿下并非吾辈可以妄加议论之人,若是白大人日后还似这般口无遮拦,乐部那位大人,也未必能保得住你。” 白停云低头告罪。楚君仪没有理会她稳稳撑着的那顶红伞,反倒是加快脚步往六庭馆走了过去,将白停云远远的甩在了身后。 大局已定,是不必多说了。只不过,还是得预先将消息传达给等待的人。至于那些人懂不懂见风使舵肯不肯回头是岸,那就不是楚君仪能管的事情了。 内廷选秀当日,果然如众人预料一般,不过是走了个过场。 选秀的地点设在內宫凤仪殿。天子陛下高座于上。 摄政王陪坐在帝座之侧,那原本是内廷凤座的位置,內宫无凤座,也无太后,摄政王坐在与陛下并肩的位置毕竟是有些不妥的,为了所谓的礼数,便将凤座的座椅稍微向着西侧挪了三尺左右。 六庭馆主楚君仪坐在下首第一个位置。在她之后,是六庭馆的六部女官。 杨烈坐在高处,看着眼前的局面,不免冷冷的笑了笑。 前一日,六庭馆已经将入选秀女的名单呈送持中殿了。不是待选,是入选。 摄政王是没有说什么,昨日却早有六庭馆女官传了话,说是那位殿下的意思,內宫之中容不下多余的人。 之前说过要他由着自己的心意随便选,真到了今日,倒是不提这话了。 淡漠的目光自这些待选秀女的面孔上掠过,他眉眼之中,半分动摇都没有。 “打眼望过去,姿色倒是平平无奇。不过也无妨,內宫选秀,原本选的是德行与才能,色相如何也是无所谓的事情。” 世家女子哪里有生得不好的。就算真有,也不至于敢送到宫里。反正已经不由他选了,难道就不能让他刻薄几句么?杨烈这样想着,看着下面那些因他一句话便开始惶恐不安的面孔,唇角不由流出三分轻蔑。 楚云皓坐在他身后,低声笑了笑。 “姿色这码事,无外乎是看合不合陛下心意。至于才德,六庭馆自有品评,呈上来吧。” 册子呈上来,怕他记不清楚似的,早已用朱笔将预先选定的人画了出来。杨烈再度轻轻的笑了笑。 “六庭馆是内廷第一书院,品评人才,自然是公允的。” 似是倦了似的,他顺手将那册子放在一旁,开了金口,将预先订好的人选及封号一一报了出来。 初定的只有位分,封号与住所,事后由六庭馆拟定之后再传旨给各付。杨烈的目光掠过跪安谢恩的秀女们,定定的落在了排在最后的楚天香身上。 他心血来潮的说了一句,“旁人的封号,还是依惯例由六庭馆御部拟定,更衣楚氏,既然是南境贡女,便赐封号为思南吧。” 思南更衣。 楚天香叩首道,“妾身谢过陛下恩典。” 楚云皓讶异的看了一眼杨烈,却也没有说话。 按惯例,是由御部拟定封号的。御部做事,自然要跟他这个做摄政王的报备。 杨烈众目睽睽之下,为这么点小事说出了自己的主张,楚云皓在一旁看着,一时却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想做什么。 不过是一个更衣的封号罢了。由着他,也不见得就怎样。 楚云皓只含笑说,“思南这个封号不错。” 杨烈的目光只在这些跪着谢恩的人身上定着。余光却看得清清楚楚。秉笔女官是在摄政王说了不错之后,才将这封号记下。 不过这么点小事,还是要看摄政王的面色做事。六庭馆这些人,说是仕君奉国,如今看来,馆主姓楚,整个六庭馆倒是也恨不得跟着姓楚了。 当然不是舅父的错,是这些底下人见风使舵,太过于可恨。 杨烈挥一挥手,说,“都跪安吧。” 他长到十四岁,举手投足之间已经颇有帝王气度。自己也觉着自己眉眼一动,旁人便该恭奉从命,只是身边女官总是看着摄政王面色行事,他气度如何,又有什么用处。 秀女们先退出去,摄政王目光看向殿外,六庭馆的女官这才迟了半拍似的,躬身告退而去。 楚云皓说,“宫里这些人,真是愈发会做事了,我可从没有让他们看我面色做人做事。” 杨烈笑了笑,说,“下人就是下人,惯会看眉眼高低见风使舵。我自然不会因此与舅父生出嫌隙。” “当初说了,选秀这事让你随心做主的,只是那个时候,我也低估了帝都这些公卿们攀龙附凤的心思。如今这个结果,说是我定的,其实形势如此,我也没得选择。” 四贵家族与云中云南两处武家不好拒绝,楚天香又是他自己一早答应南宫月留下的人,一诺既出自然没有反悔的道理。除此以外,一个人多余的人都容不下,这便是他的无可奈何。 杨烈说,“这也没什么,身边伺候的人,有这么几个也就够了。家世与容貌都在其次,总期望能遇到性格合得来的。打眼看过去,又看不出性情如何。选不选也就那么一回事了。” 楚云皓问了一句,“定下来的这六个人中,有没有你看着合眼缘的?” 杨烈笑道,“旁人不好说,表妹这些年是常来常往的,想必比别的人能合得来一些。” 楚云皓微微点头,“是这样没错,我将玉鹮送入宫中,原本也是想着你二人自幼相识,或许是能合得来。玉鹮年幼之时父母便不在身边了,你若是能照顾她,我也可以安心了。” 杨烈说,“表妹出身高贵,性格温厚。是她扶持我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