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ull 第一章 大祸临头,酒正变漕官 大荣显德五年七月,南征北战数年,有望统一九州大地的大荣世宗皇帝柴敬辞猝死京师长安,六岁的梁王柴宗仁柩前即位,世称小荣帝。 显德五年八月,禁军统帅周狄领命西征后梁,中途叛变。 在大批支持者的追随拥护下,周狄取小荣帝代之,在大荣原有的版图上建立起新的政权周朝,改国号建隆。周朝建立之初,中原大地经历百年战乱,国贫民弱,穷至连个像样的都城都没有。长安城中,不少人家难以饱腹,大批百姓饿极,树根草皮都拔来煮着吃。 天子脚下尚且如此,其它州郡的情况可想而知。 建隆元年八月,周帝在宰相吕丛夷的建议下,决定将从蜀中临庆到长安的旧运河天门峡段进行重新疏通,以此南粮北调,缓解北方各州府压力。 八月十三,周帝圣诏传入成都府。 蜀中节度使郑肖接到御命,深知此事干系重大,即刻将自己的心腹幕僚朱洪清召集到府中,商议。 郑府后花园里,握着明黄绢缎的郑肖满脸怒容,“先生你说说这叫什么事儿?他周狄哪来的脸,竟敢叫我去疏浚天门峡。蜀地丰饶天下皆知,他这是要明抢啊。北方穷,就想着劫我蜀中富去济他的贫?那周狄也忒不要脸。” 郑肖当初降周,本来就是个权宜之计,故而私底下他从不称周狄为皇帝,而是直呼天子名讳。如今这一旨明黄诏书下来,郑肖深知自己若不拿出个切实的法子,怕是要被那周帝看穿心思了。 他心里气,脸上也急,“先生您快帮我想想,此事如何应对?” 郑肖府中幕僚倒也不少,可独独这朱洪清能得他一声尊称,足见此人心机智谋之深。 朱洪清深知郑肖的盘算,自然对他那一番并不放在心上。他见郑肖急火攻心的模样倒是笑起来,拈着下巴的两撇胡子一脸从容,“主上以为,那周主可是在使计试探您?” 郑肖蹙眉,不知如何作答。 朱洪清又笑,“周朝建国容易,可眼下国贫民弱,周主太需要钱了。我倒以为,他这是真的想要借蜀中之力兴周。” 郑肖不顾形象,朝地上呸了一口,脸色不太好看。 朱洪清拈着胡子继续笑道,“主上,其实您也不必急着发怒,在下倒有一计,即可使您绝了那周主的念头,又能出这一口恶气。” “先生快讲。” “主上可还记得陶君武此人?他早年曾深得大荣孝慈皇帝赞喻,从一介平民一跃而成蜀中酒正?” 陶君武这蜀中第一位酒正大名鼎鼎,他自然晓得。 “主上,蜀中自大唐之后便再无人署理漕运,这位陶酒正即被称为蜀中第一人,在下以为,他堪当此大任。” 郑肖傻眼,酒正和漕官完全是两码事啊,“先生,我知道你与那陶君武有私怨,你想收拾此人不难,可这疏浚运河之事毕竟困难,他一个酒正如何干得了?” “主上,正因为他干不得,在下才推荐此人!莫非主上还真想大通天门峡,令那周主将这蜀中财富掠去?孝慈皇帝对周主是有知遇之恩的,周主对这陶君武自然也比其它人在意几分。您让陶君武去处理此事,那也是因为孝慈皇帝的赞喻。便是真有什么问题,世人也会怪罪到周主身上,说他容人不得。” 郑肖眼睛一亮,终于领悟朱洪清话里的意思,“好,就让那陶君武负责此事!” 次日,一纸调令就传到了陶家。 陶君武接到那任命书时,送信的官吏还朝他皮笑肉不笑的作了个揖,“恭喜陶酒正,贺喜陶酒正,这漕运司可是个肥的流油的地方,大人您真是一步通了天了。” 陶君武两只手还沾着封窖的黄泥,他让侍童给了官吏一人一个银裸子,脸上可半分看不出捡了肥差的兴奋,“何时赴任?” “陶大人,郑大人说了,此事是天子圣命,大人准备准备,三日后起启程,往临庆府赴任。” 陶君武待要再问,又见这官吏眼色不善,知他必不会再答,便交人打发了去。 这一纸调令来的突然,陶君武一个酒正突然就挪到了临庆布政府司,并且还成了临庆布政使,这其中必有算计。陶君武无力左右此事,只得趁夜将徒弟陶君欢叫到府中吩咐一应事务。 深夜里,陶家大门紧闭。后院荷塘畔石桌上,一盏独灯一壶新酒,颇为清冷,桌畔,围坐着三个面色迥异的人。 刚刚调任临庆府布政司的新任布政使陶君武,年方十四的独子陶桂,唯一的徒弟陶君欢。 面对陶君武调任的消息,陶君欢的第一反应便是阴谋。 陶君欢年方十六,已过及笄之年,却仍未成亲,因而还是少年打扮。 她愤愤握拳,眼中是一个少女不该有的阴冷,“师傅,我早知那姓朱的非是好人,你何故对他忍让再三!这事一定是他挑唆,咱们去找郑大人。” 陶桂亦是咬牙,“爹你是酿酒的,这漕运之事与你八杆子打不着,他们让你去临庆肯定没安好心。咱们去找郑大人,让他收回成命。” 陶君武见这二人俱是一脸愤愤,倒是笑起来,“是福是祸,皆要走这一遭。欢儿,今日为师唤你来一是告诉你这件事,其二是有一件东西要给你。” 他自怀中掏出一册书籍推在陶君欢面前,“这‘锦江春’是为师几十年的心血所得,可惜还未成功。为师知你天赋过人,今日将它给你,为师知你天份过人,望你有生年能让这九州之上再能有人知晓这绝迹名酒。” 薄薄的书册里,记载的却是陶君武一生心血。 陶君欢没有接那书,只用一双清澈的眼睛看着陶君武,“师傅,你何必如此固执?蜀中人才济济,漕运又是个肥差,如何找不到人?那姓朱的定然知道您干不得这事儿,所以算计好了让您跳这大坑,我们去找郑大人说说,他会改变主意的。” 陶君武却是叹了口气,将那书一把塞进陶君欢手里,“傻丫头,你当那郑肖便是好人了?他心里打的什么算盘谁都不知道,临庆府这一遭为师是躲不过了。如今为师这第三件事,便是要将小桂托付于你,他性子冲动,你得替为师照看着他些。等我走后,便让这孩子跟你去吧,到时将这宅子锁了,省得还要养这么多人。” 陶君欢心下不安,这一番安排看似平常,却隐有交待后事的味道,她踹身边少年一脚,“师傅,小桂这性子我哪里顾看得住。再说他这身手,我是追不上的。您要不便将他带在身边?历练一二也能护着你?” 陶君武却没说话,只将桌上酒坛开了封。 刹时间,醇厚的酒香扑鼻而来。 三个人眯了眼睛,在这酒香之中都有些痴迷。 “师傅,这酒……是您用绿豆酿的罢?怎么这么香?这味儿好生清甜——呀,你加了蜜?” 陶桂不懂酒,却也被这奇妙的搭配勾起了馋意,他猴急的拎起陶壶,给三人各自倒了一大碗,“爹,今日咱们用什么佐酒?” 陶君武听到儿子这话,哈哈大笑起来,“麻油花生!” 他将摆在桌脚的篮子拎起来,拿出早已装盘冷却的花生,“你小子倒是会吃。” “绿豆酒配麻油花生,爹,我再会吃,如何及得上你?”少年捡了两颗花生往嘴里一抛,咬下去那麻油的香麻令他整个筋骨都松了,“爹,欢姐姐,若是一辈子能日日佐这一碟麻油花生,便不枉此生了。你们说,若是我们拿着这麻油花生跟绿豆酒去寻那姓朱的,能令他跟爹握手言和不?” 陶君欢有些跃跃欲试,蜀中酒正陶君武亲自酿的绿豆酒,再配上天香坊的麻油花生,这两样普天之下绝无二家。 那姓朱的与师傅又非什么血海深仇,为何不能试试呢? 她将这事儿记在心头,举起酒碗,“去它的酒正,去它的漕运,去它的姓朱的,师傅,小桂,咱们干了这一碗。” 砰—— “干!” 重重夜色之下,荷塘飘香。 三个年纪各不相同的人,三只大碗,撞击之间,便是酒香满人间。 …… 又一日,宿醉之后的陶君欢在家中清醒,看到自家院子里躺着睡姿清奇的少年陶桂,晃了晃自己的脑袋。 她在怀里摸了一把,摸出那本昨夜不知何时被塞到自己怀里的书,脑子里立即想起昨夜在陶家后院里饮酒的事。 见陶桂莫名躺到了自已院子里,立即觉得大事不好。 陶君欢一脚踢向地上少年,“小桂,快醒醒,我们去天香坊买花生了。” 成都府天香坊的麻油花生,那可是双绝。 一绝,绝在色香味。 二绝,自是绝在价格昂贵。 陶君武虽是名扬九州的蜀中第一酒正,却因酒正是个没油水可捞的闲职,连上下打点都拿不出多余的钱,又哪能时时去买那价格昂贵的麻油花生呢。 陶桂素来爱极了麻油花生,闻言撑开眼皮子从地上跳起来,他见到陶君欢时也愣了一下,“欢姐姐你怎么在这儿?不对,我怎么在这儿?” 昨夜那酒实在太香,二人都喝的烂醉,哪里晓得后来发生了什么事儿。左右两人亲密亲厚,陶君欢也懒得管后来发生的事,“我们去天香坊买麻油花生,一会儿再说。” null 第二章 阳错阴差,坏朱洪清大事 天香坊的麻油花生出名,买的人自然不少。 二人来到天香坊外头,采买的队已经排了大半条街。 八月的成都府正是日头正狠的时候,陶桂跟陶君欢二人身上酒气很重,往人堆里一站,即刻引来一片不满议论。 二人并不理会其它人,照样排在队伍里,只是除却要受头顶日头直射,还要被四周的人白眼。 糟糕的是,轮到他们的时候,花生还是卖完了。 “小哥,咱们排这半天的队,你再替我们瞧瞧,保不齐厨房里还有空余的?我们不嫌弃,品相不好的也乐意买。” 陶君欢拉着天香坊的伙计套关系卖好,可天香坊里日日都有大户人家采买,那伙计怎么会买她一个寻常姑娘的好。不过看陶君欢态度好,那伙计还是同她道,“姑娘,我闻着你们身上还有麻油味儿,该是昨日吃过麻油花罢?既然是回头客,你不妨明日来早一些,明日少东家要回来了,老板让多准备一些,并且还有折扣。” 陶桂听了高兴,陶君欢却摇摇头,“不成不成,昨日我爹爹吃过天香坊的花生十分欢喜,可他今日就要出蜀了,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这一包花生是想让爹爹有个念想能够早日回家,否则他一人在外想家时,干活出状况可怎么办。” 陶君欢连说边挤眼睛,“小哥,不瞒你说,我爹爹是个船家,日日在水上干的都是卖命的营生,这要是出岔子,那就是要命的。” 她演技高明,那伙计被陶君欢骗的一愣一愣的。 天香坊每日迎来送往,麻油花生的售出量是严格控制的,便是郑肖来了也没有多余的给他。那伙计见陶君欢说的情真意切,怜她孝顺,终是破例将她拉到一旁,“姑娘,这铺子里是真的没有存货了,不过你倒是可以去城东头东家家里碰碰运气,倘若遇到少东家提前回来,说不好他能给你想想办法。” 陶君欢大喜,跟那伙计道了几回谢,才拉着陶桂离开天香坊。 路上,陶桂的酒意散尽,他问出压抑了半天的疑问,“欢姐姐,你平素是舍不得掏这银子的,今日怎么如此大方了?” 陶君欢被人批评小气,佯怒,“臭小子,还不是你说的,拿天香坊的麻油花生跟绿豆酒去找那姓朱的,兴许能让他放师傅一马?都是你,好端端害我喝醉,误了大事。” 陶桂有些无辜,昨夜他们三人明明是一起喝的,关他什么事儿。 可陶君欢哪里听他辩解,一路数落他不应该任她畅饮不知劝说。 二人到了天香坊东家住的地方附近,却发现本该十分热闹的地方,如今却不知怎么安静的很。往常这条路虽说不繁华,却绝不至于空无一人。 不仅没有行人,连往常的熟脸贩子都换了。 尤其是陶君欢发现大街上那些摊贩,个个心不在焉,偶尔有人朝他们看过来,那眼神冷冰冰的,让她在这艳阳天里竟也后背发凉。陶桂有意无意替陶君欢挡着那些人的目光,拉着她朝前走的也快了许多。 陶君欢意识到不对劲,这条街上的商贩,只怕都是有人假扮。她不再数落陶桂,两人一路快速来到陈宅外时,那些商贩都朝他二人看过来。 背后一道道目光,仿佛要吃人。 陶桂师从武学名家数年,也算小有所成,重重杀意之下,握拳暗暗作防御状,却被陶君欢紧紧握住那只手。 她扣响陈家大门,很快便有门童开了门,陶君欢道明来意,那门童只说了一声少爷不在,就神色慌张的关了门。 “那该死的伙计,居然敢骗我,枉费我一两银子使出去,换来一个假消息,弟弟,一会儿我就去打那伙计出来,你替我狠狠揍他一通。”陶君欢故意大声踢着陈宅外头的看门石狮泄愤。 陶桂附和她,“姐姐,我们现在就去找那个混账,拿了我们银子还敢匡骗我们,定要打得他满地找牙。” 两人一唱一和,沿着来时路,愤愤不平的走了一段后便拐进了街边的暗巷。背后有细弱的脚步声,显然有人跟踪他们二人。陶桂拉着陶君欢藏到一处人家的后院,等那跟踪之人靠近,陶桂跳墙而出几招便将那人制服。 可很快,两人都傻了眼,因为那个人说的话没有一名是汉话,他们根本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 蜀中是个与外界联系不怎么紧密的地方,因此入蜀异族不多。陶桂端详那人模样,“欢姐姐,这人说的什么鬼话,一个字都听不懂。” 陶君欢往那人身上嗅嗅,蹙着眉头道,“村酪酒,这是大夷人的最爱,用动物乳汁加曲发酵,以前我还不相信,只当那些人诓我,想不到是真的。味道还挺好闻!你闻闻,奶香奶香的。” 她感叹一番,在少年黑了的脸色下摸摸鼻子解释,“我曾听闻北上归来的客商们讲,北方草原上有一种村酪酒,用动物乳汁加曲发酵,酒香混和奶香,味道非常奇特。想来这是个草原夷人,不过他一个北方草原的人,来我们成都府做什么?” 二人打量那一身商贩打扮的人,那人也在打量他们,眼中杀意甚重。陶桂往那人腹腔揍了一拳,对方吃痛,对他们一顿怪叫。 陶君欢在旁摇头,拿身上的帕子塞进对方嘴里,“小桂,我看这些人八成是冲着天香坊的少东家来的。听说天香坊的少东家在外游历时与西川王十分要好,并且曾经劝他爹游说郑大人向新皇帝投诚,还游说蜀中富绅资助周朝军队。这些夷人,莫不是想借少东家去要挟西川王?” 陶桂却不信她这一番长篇大论,也听不懂,“欢姐姐,现在不是说话本的时候,还是说说这个人怎么办吧。” 这夷语二人听不懂,问也问不出什么来,放了又怕他去给同伴报信,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陶君欢不想伤人性命,思虑再三,还是决定放了这人。 她凑到那男人身前掏出对方嘴里的帕子,自言自语道,“我知道你听不懂,反正我也听不懂你说什么。现在呢,我要给你偿偿我们蜀中名酒,今天算你小子有福气了,这花椒原浆连我师傅都没偿过,今天倒便宜你了。” 她从怀里掏出一只小白瓶,拔开瓶塞将一整瓶原浆都倒进了那个夷人嘴里。 陶桂在旁瞪眼,“欢姐姐,你这原浆给我多好,浪费在一个夷人身上,现在他要醉了发酒疯怎么办?” 陶君欢已经解开了这夷人身上的绳子,并且笑道,“就是要醉了才好。” 随着那人手上的绳子被解开,那夷人立即将她扑倒在地,并且伸手要掐死陶君欢。可陶君欢一点儿都不害怕,只是冲那夷人男子眨眨眼睛,对方掐在她脖子上的手便没了力气。 一旁陶桂将人推开,拉起地上的陶君欢要抱怨,她却再度跳到那人跟前,伸手指指巷子外头甜甜的憨笑。 那男子两颊驼红,“多谢。”说完便一阵风样刮出了暗巷。 二人这才知道,这夷人是会说汉话的。 两人瞪眼对视片刻以后,陶君欢拉着陶桂往暗巷出入口跑并同他解释,“那花椒原浆里我放了些药材,后劲极大,那夷人必定醉了,小桂,人醉了以后做事是不会受控制的。我在这里守着,你去……那里,放一把火,记得,动静闹的大些。” 陶桂不知道陶君欢要做什么,却因为相信陶君欢而点点头。 他虽年幼,武功却是极好,几个纵跃,人已然落在了陶君欢所说的那个院子。陶桂摸到那户人家的厨房里往堆满的干柴里扔了一把火,等冒了青烟以后,便又跳到隔壁如法炮制。 街巷上,那被陶君欢灌下了花椒原浆酒的夷人男子已脱了外袍冲入街道上以后,站在街中央也不动弹,四周扮作商贩的人却都聚到了他身边。 距离太远陶君欢自然听不到那伙人说了什么,可她眼力好,看到那些夷人个个都脱了外袍露出原本的皮衣装束。 大热天能穿皮衣在太阳底下暴晒许久?! 陶君欢默默的缩缩脖子。 那伙人计划什么她不知道,可对方脱了衣服以后全都拔出了腰刀,作势就要往陈宅的方向冲,显然是打算来硬的。 偏就在这会儿,右侧的一排院子里尖叫声慢慢伴随着浓烟响起,家家户户都开始有大动静,显然是都发现自家后院起了火。 这一片住的人虽不说富贵滔天,却也不是贫民区,院落之间又挨的极密,这种天气火势若起燃起来,保不齐能将所有人家烧的一干二净。 陶君欢见那原本无人的大街突然多了许多形容狼狈尖叫不断的男女老少,混乱之下,那些大热天里穿皮衣的夷人倒是不敢再有所动作了。 陶君欢躲在角落里,见那伙人在陈宅外头逗留了片刻就灰溜溜的逃离,终是松了口气。这些人来者不善,能赶走他们,虽没买到麻油花生,陶君欢还是很高兴。 null 第三章 暗中报复,陶君欢被揍 下午,陶君欢把陶桂送回家。 陶君武将二人叫到书房里,说起了陈宅外发生的事。 “欢儿、小桂,有人说看到你们二人,那事同你们可有关系?” 陶君欢直言不讳,“师傅,我与小桂本想去那里找陈少东家,看看能不能讨些麻油花生,哪知道碰上这伙来路不明的夷人,我怕他们对陈家不利,就让小桂放了把火……” 陶君欢说了一半,说不下去了。 她从未见过陶君武那么严肃的脸色,陶君武素来是个温和的人,这会整个脸却拧成了一团。 陶桂在一旁也觉得事态严重,想替她争辩,陶君武却摸着自己光溜溜的脑门儿叹气,“你们可知道,这事是谁向我提及的?” “是朱洪清。” 事情发生的时间不长,当时那条街上几乎没什么人,除了那些夷人,见过二人的并不多。 朱洪清必定与那伙夷人关系匪浅,否则怎么会在第一时间知道此事? 陶君欢愤愤不平,“夷人狼子野心,您不是也说他们几番滋扰,我大周北方百姓民不聊生么,这朱洪清一个汉人人,怎么会与那伙夷人有关系?难道……” 陶君武一把捂住她的嘴,“小桂,把门关了。” 等陶桂关了门,陶君武才把二人拉到跟前,“欢儿,你一向聪明,这事怎么糊涂起来了。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哪是能随便说出口的?为师还有一日便要去临庆府赴任了。此番本想托你看顾小桂,如今偏偏叫你二人招惹上这事儿……你们两收拾收拾,去长安避避风头罢。倘若……倘若安顿下来,便不要再回来了。” 朱洪清有郑肖撑腰,他一个酒正哪里招惹得起,且朱洪清为人阴险,倘若陶君欢真坏了他的事,只怕他不会容她活命。 陶君武将一个小匣子塞进陶君欢手里,“欢儿,你也知道师傅这人存不下钱财,这二百两银子,便是师傅的所有家当了,你带着桂儿,一路照顾好他。那孩子仗着自己有几分武功胡作非为,可他听你的话。” 昨夜酒劲儿冲淡了离别的伤感。 这会儿三人手中无酒解愁,脸上都露出离别的伤情来,“师傅,你这是做什么?我又没做错什么,为何要逃。再说成都府到长安漫漫长路,倘若那姓朱的真要想杀我,我一个弱女子哪里逃得掉?” 她把小匣子塞为陶君武怀里,“这银子是你一辈子所有的家当,自己收好,以后可是要给小桂娶媳妇儿的,给我干什么。” 陶君武很固执,“欢儿听话,这回不比之前。朱洪清跟那伙夷人关系必定不浅,这成都府你们留不得。” 陶君欢知道她这师傅若固执起来,自己是说服不了他的,可她也知道自己走不得。倘若那郑肖真有心要取她性命,自己跟陶桂一走,他必然拿陶君武开刀。 陶君欢眼珠子一转,“师傅,你就安心吧。那姓朱的若真想为难我,我便去求陈家庇护,好歹我也算解了他一家的困境,大不了让那陈家少东家想法子护我跟小桂去长安就好了,对不对?” 陶君欢冲陶桂挤眼睛,少年便也凑上前来求陶君武。 两人软磨硬泡,陶君武左右为难,最后,陈家来人才打断三人的谈话。陈家来人要找陶君欢上门述事,对方有礼周到,显然是为上午的事而来。 陶君欢正好借机躲开陶君武,便也没有多想,随着那陈家下人一起上了陈家的马车。 陶君欢在马车上想着陈家找她上门的理由,心里感叹这些人消息如此灵通,又怎么会被那伙来路不明的夷人困在宅子里不敢出门? 她胡思乱想,那天香坊陈家是成都府有名的富贵人家,家财何止万贯,这样的人家便是手眼通天又有什么奇怪,也许对方只是不想跟那伙夷人正面冲突而已,她这番阴差阳错,也算是歪打正着。 怎么看,都觉得陈家必定要赠她厚礼。 陶君欢有些犹豫,这谢她若收了,定辱了师傅的名声,她若不收……有钱不赚违备自己的做人准则。 陶君欢呆的烦躁,索性掀开马车的帘子想同那车夫套套话,谁成想这一掀帘子,看到的已不再是成都府她所熟悉的街道巷陌,倒像是在郊区的某个地方。 “这是什么地方?不是说要去陈宅?” 车夫见她发现,勒紧缰绳将马车停在路边,利落的跳下马车,“丫头,下来吧。” 那人在陶宅里温和有礼,此时却换了一副模样,不仅笑的十分阴冷,而且陶君欢见这人跳车的动作,瞬间便知道这人有武功底子。 她不动声色下了马车,一边观察四周环境,一边道,“你不是陈家的人?莫非是那姓朱的派你来的?怎么,把我弄到这鸡不拉屎的鬼地方,想杀我?” 重重大树底下,凉风阵阵,那人一边以掌为扇打着风,一边冷哼,“一个酒家女,想杀你何必这么费劲儿?先生说了,你坏他大事,本该拿你性命以祭王子殿子,看在你乃蜀中第一酒正的徒弟,便留你一条命,不过……却也要你长些教训。若再惹先生不高兴,可不会再有这一回的美事。” 朱洪清那种睚眦必报的小人,居然会放过她? 陶君欢有些不相信这人说的实话,可对方却不与她废话,只拿一双手掌在半空打了两下拍子,便有数个熟面孔从四面八方钻出来。 陶君欢看着这些熟面孔,镫时软了腿,“你们怎么会在这儿?” 围在她四周的人,全是寻常与她结了仇的,这些人平时被她欺负捉弄者不计其数,当头那人,正是陶君欢几日前砸过场子的。 “死丫头,平时仗着你那师傅撑腰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今日有先生命令,看我们不弄死你!” 当头那人咬牙切齿的想冲上来,先前发话的男子却一把拎住他的后衣领子,“先生说了,打人可以,命得留下,也不能缺胳膊少腿。” 陶君欢在人群中央想跑又跑不掉,最终还是明智的蹲到地上抱着脑袋决定装死。 这朱洪清也不知道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居然用这样下作的手段来搞她。这伙人个个都是与陶家酒馆有私怨的,做梦都想整死她,今日有了那姓朱的发话,又岂会放过这个机会…… 朱洪清不要陶君欢的命,可比要她死更狠,那伙人根本不把陶君欢当成姑娘看,不仅对她拳打脚踢,最后还将她吊在了大太阳顶下爆晒。 等陶君武跟陶桂找到陶君欢的时候,她已经丢掉半条命了。 陶君武几十岁的人,看着她那模样竟不顾仪态当众哭出声来,陶桂更是气的当场爆走要上朱洪清面前去讨说法。 陶君欢脸肿的跟皮球一般,嘴皮也被晒干裂了,她拼着要流血的嗓子哆嗦,“能不能先给我口水……” 她已经要晒成人干了,这些人,有没有眼色…… 陶君欢被打,可她没有任何证据证明那些人是受了朱洪清的指使,不说那些行区之人会不会承认,就算朱洪清当众承认此事,那成都府的知州也是万万不敢定一个节度使都要称一声先生的人的罪的。 她清楚此事,便也没放在心上,等嗓子恢复了些,才勉强道,“你们难过什么,被打一顿总好过丢了命,师傅,这下你该放心了,那姓朱的不会要我死了。” 陶君武哽咽着说不出话来,脸上却越发内疚了。 师徒几人在陶家下人的簇拥下回了城,陶君欢被送到医馆去了,陶君武担心又没有其它办法,只能叮嘱陶桂此后定要寸步不离跟着她。好歹陶桂会些功夫还能防身,真要遇到歹人,也能让陶君欢有机会逃命。 就这样,三日之期转瞬即到。 陶君武领了几个使唤顺手的陶家下人,雇了辆破马车,载了几坛还未开封的老酒,便独自去了临庆府赴任。 陶君欢因为受伤,倒是连告别都不曾。 等她在医馆里呆到能走动,便领着陶桂去了陈家,想讨一个说法。 事情因陈家而起,她倒不真指望陈家重谢,可自己伤的都变形了,那陈家竟也不派个人来慰问一二? 也忒过小气。 “欢姐姐,你说咱们这样上门,会不会不礼貌?” 陶桂平时急性子,这会儿竟还知道礼貌二字。陶君欢看看自己一瘸一拐的模样,再看看人来人往的街头,心底那股子闷气被她呼出一半,另一半却跟块儿石头一样压在她心头,“小桂,陈家是什么身份?那是咱成都府的名门,陈少东家又是什么身份?我救的可是陈家未来的主子,他们即使不表示感谢,我为他们伤了,也不派人来看看?” 她是真的有些气不过,自己一个姑娘伤成这样,要是破了相了毁了容,她非要一把火烧了那陈家后宅不可。 “等咱们上陈家讨要说法,一会儿带你去吃火锅。” 陶君欢嗅着街上的饭菜香,眼睛泛光,“快走,莫耽误了我吃东西。” 陶桂急了,“大夫说了,你伤好之前,只能吃清淡的东西,火锅太辣,不能碰。” null 第四章 迷雾重重,大夷明王 陈宅在成都府东边儿。 这一片挨着成都府显贵,住的都是一些成都府中薄有资产的人家,所以寻常这里也多有讨生活的商贩。 陈家的宅子就在街口正对的着的街尾巴上,平时这条街人挺多,可自从前两日的事后,这条街上商贩都不见了踪迹,倒是有不少扛梁提桶穿梭其间的工人,想来是正在修补当初被陶桂那一把火烧毁的各家宅院。 陶桂有些心虚,那日他是什么都没想便往人家后院放了火,如今看到被烧的几乎面目全非的一条街,心里自然盘算着倘若这条街上的人家都来找他讨要损失,得多少银子才能摆平。 陶君欢看着明明高出自己一个脑袋的少年却缩着脖子想往自己身后躲的模样,心里好笑,面上颇为严肃的瞪他一眼,“怕什么,这些人难道还有证据证明这事儿跟咱们有关系不成?” 她身上的伤还在,那脸仍跟个猪头似的,自然惹得过往工匠杂役都朝他二人多看两眼。 陶君欢不理那些探寻的目光,将陶桂拉到一个人少的角落里数落他,“你小子平时胆大包天,今儿怎么还害怕起来了?这事儿跟你有什么关系?这伙子人没证据要敢找你的麻烦,咱们就上官府去,让官老爷评理。” 陶桂抓住她话里的漏洞,“欢姐姐,要是这些人没证据证明那火是我放的,我们这样上陈家,人家能承认咱们替他们解了危局嘛?再说这事儿……从头到尾都是你自己瞎猜的好不好。” 最后那句话陶桂怕伤及她的自尊没敢大声说出口,陶君欢却还是听到了。 “小桂你懂什么,那日我虽没证据,可那个夷人身上的村酪酒你可知道是何物?那种酒我曾听商客们说过,一两酒少则百文,更有那狡猾之徒,博卖一两村酪酒,花了万钱之巨。” 陶桂拿起自己的手指头数半天,也闹不清一两万钱的酒是个什么概念。 他爹好歹也在蜀中担任了近十年的酒正,也才存下来几十贯钱,岂非就够买几斤酒? 巨大的落差令眼前人高瘦的少年生生矮了半截,“欢姐姐,世上竟有如此昂贵的酒?” 陶君欢见陶桂没听出她话里的重点,忍不住想拍他脑门,偏偏自己的左手还掉在脖子下头,“你听没听出重点,这价格不菲的村酪酒,寻常百姓怎么用的起?我想那伙夷人,必是大夷的官家,没准儿还是个将军什么的。你小子要是真破了一个将军的事,那可是替咱大周朝挣下了天大的脸面,还丧个什么气?打起精神来。” 陶桂被陶君欢最后那句话说动了心思,他虽然年纪尚小,毕竟也算师从名家,习得一生好武功成天想行侠仗义,如今倒是歪打正着。 他高兴起来,正欲要将着陶君欢继续穿街过巷去陈家,却见二人背后一阵冷笑,一名模样熟悉的男子从墙角背后绕出来,“好聪明的女子。” 声音陌生,可此人的模样,陶君欢与陶桂俱是十分熟悉,正是那日被陶君欢灌下了花椒酒后当街发作乱了谋划的夷人。 陶君欢见他孑然一身,便不那么紧张,“阁下果真会说汉话,看来说的还不错。怎么,今日在不在陈家外头守着,倒来这墙角躲清闲?这里凉快?” 她嘴里不客气,陶桂也握拳欲要扑过去。 大夷虽与蜀中相隔千里,可毕竟大夷与周朝势同水火,身为汉家子弟,陶桂自然将对方也当成了敌人。 那男子见二人模样,倒是憨厚大笑起来,“大荣皇帝扬言收复九州诸郡,还要将我大夷赶回漠北,可我一路南下,所行之处汉家子弟,个个孱弱不堪,汉家姑娘更是娇俏柔弱,一句话便红脸不已,如今不想在这川蜀之地,倒遇着两个胆大包天的,你们可知我是何人?” 陶君欢感觉这人没有敌人,却也不怕她跟陶桂拆穿身份,倒也从容不迫,“你是大夷人,大夷距离成都府何止千里,我们如何知道你是大夷国什么身份?” 男子朝她靠近半分,陶桂立即挡在陶君欢跟前,“臭蛮子,你干什么?” 少年性急,那男子却是从容如一,“小朋友,你该说说她,待人忌冲动,你怎知我上回败在你手里,不是故意为之?” 陶桂年纪小,空有一身个子武功说话却从来没有份量,如此一来越发恨被人轻视。闻言哪里还克制得住,一拳就朝男子挥过去,哪知前日被他几招便制服的人,如今却是一个侧身的功夫,便错开了他那怒气冲冲的一拳。 陶君欢见状,立即喝止陶桂,“陶桂,住手。” 她现在的模样,与其说狠,倒不如说滑稽来的贴切,一张脸肿的像包子,一只手夹着拐杖,一只手吊在脖子下方,两条腿都裹着白纱,看上去该是前日被打的狠了。 陶君欢并不理会对方审视的目光,上前两步几乎与他只隔了半臂的距离,才用一种不似女孩子该有的口吻道,“你隐藏实力,定有所图。方才我与陶桂的话你必是听到了,说吧,想怎么样?” 男子被她这种正经的口气弄的有些尴尬,他拿一只手支着下巴看她,“我瞧你这性子,倒有几分大夷女子的烈性?小丫头,要不要随我去大夷?你上回给我喝的是什么,那酒竟比我大夷的酒还烈几分?” 陶君欢冷哼,“阁下莫不是在说笑话?我一介酒家女,何来烈性一说?你若不是在这墙角纳凉,大概在此‘巧遇’我与陶桂吧,想寻我们的仇?” 陶君欢知道这人若真想寻仇,依他在陶桂之上的武功,应该早就动手了。即不想寻仇,难道还能为了陈家而来? 二人背后,陶桂咬牙切齿,“欢姐姐,何必与他废话,这附近就有差役巡街,我们报官再说。” 男子根本不理陶桂,只看着陶君欢的眼睛,“我听说你是陶酒正的徒弟,想必你也酿得一手好酒罢,不知道姑娘肯不肯将那日的酒送一壶给在下?” 陶君欢想到那日便闻到此人身上极重的酒气,立即想到他是好酒之人,便扬扬眉,“你就想讨一壶酒?” 男子点头,“不然呢?放心,那日的事,我不会怪罪你们。” 倒是大度! 陶君欢心中冷哼一声,面上倒看不出什么表情来,“酒是小事一桩。如今你即知道我是谁,我倒不知道你是什么人,总不能一直叫你大夷人吧。” 男子似乎对中原礼节有些头疼,闻言蹙眉朝自己脑门儿拍了一记,“倒是我忘记介绍自己了,我是耶律朗,汉名王朗。你唤我一声朗大哥便是!” 陶君欢所在的陶家酒管就在锦江边上,整日迎来送往的大都是出入蜀中的行商船家,个个见识不凡。 混久了,陶君欢对五湖四海的奇闻异事也知道一些,她既然知道村酪酒是何物,自然也知道耶律朗是何人。 大夷明王,据商人们说,他可是能与故去的大荣孝慈皇帝比肩的厉害人物。 怪不得那日朱洪清的手下说她坏了他与王子殿下的事,想来就是说的眼前这位了。 陶君欢没见过大夷明王,也没见过老孝慈皇帝,只是从那听过的只言片语里,她很难将眼前之人与那个在群雄逐鹿之际将四分五裂的前朝一百多个州郡统一的老孝慈皇帝放在一起,这个人太年轻了。 陶君欢没反应,王朗以为她不愿意,又道,“陶姑娘你放心,我会付银子给你的。你一壶酒多少钱,我付十倍的酒资,如何?” 陶君欢从来不跟银子过不去,何况她很清楚,眼前这位即是大夷皇子,又跟那位姓朱的幕僚有关系,真要想要她的酒,她是没法子不给的。 如今趁对方还讲些礼数,她自然见好就收,“那日我给你喝的是花椒酒的原浆,那是没有勾兑过的,喝多了对身体不好。有缘相逢,又是酒友,我送你一坛蜀中老酒如何?” “当然,十倍酒资,分文不可少。” 耶律朗点头,“老酒又是什么酒?” “真是个蛮子,老酒都不知道,陈年老酒,自然是放了数年的好酒。” 陶桂这会儿也冷静下来了,他了解陶君欢,知道她必是打算坑这夷蛮子,便在帮腔。 耶律朗很高兴,“即是如此,那我们快走罢。” 他要拉陶君欢离开这街道,陶君欢却想先去陈家,毕竟她伤成这样也是事实,看样子连耶律朗都知道那日的事是她所为,动静闹的那样大,陈家没理由什么都不知道。 他们能装傻,她却忍不下这口气。 “陶姑娘,恕我直言,你可知道陈家赔了这些街坊多少银子?你现在上门讨要任何说法,就都是理亏的,不怕他们反倒拉你去官府索赔?” 救人的是她,挨揍的是她,被威胁的也还是她。 事情都因身边这人而已,如今他还在旁边说风凉风,不过欺她一个寻常酒家女奈何他不得而已。 陶君欢决定把那一口气,都洒到这个异国皇子身上,正可借此解她受的这一通气闷。 null 第五章 一壶老酒,千金不换 既然不去陈宅,大热天三人也不能在这树底下干巴巴的站着。 陶君欢将耶律朗领到了锦江边上的陶家酒馆,进门之前吩咐陶桂,“小桂,我家后院的银杏树下靠墙三尺,埋着几坛烧酒,你替我取两坛来。” 陶君欢的一手酿酒技艺,即得陶君武亲传,又源自她的天赋。 陶桂没生她那好天份,也对酿酒不感兴趣,可身为蜀中第一酒正的儿子,他自然知道陶君欢的酒好,遑论还是埋了几年的烧酒。 陶桂不高兴,说话更是直接,“欢姐姐,店里好酒多的是,何必非要挖你埋的那几坛烧酒,说好留着我们团年的。” 蜀中的冬天也冷,大冷天坐在火炉边上煨一壶烧酒,佐一小碟麻油花生、几节腊肠,那滋味儿何其美哉。 陶君欢一挖就要挖两坛,岂非要他过年少了那天上人间滋味,陶桂哪里肯。 陶君欢在旁劝他,“朗大哥说了会付十倍酒资,我岂可小气。小桂快去,大哥是客人,怎好大热天让人在外久侯?” 她说完睨一眼耶律朗,见他在旁又点头又好奇的模样,便又催陶桂道,“你近几日一直耽误也不曾去你师傅那里报道,一会儿取了酒来你就去吧,总不好让你师傅上门寻你才是。” 陶桂更不乐意了,他爹走时便说了,要他一直跟着陶君欢保护他,如今她支他离开,莫不是有什么盘算? “站着干什么,难道要我这伤病之身自己去取酒不成?” 陶君欢作势便要拄着拐杖往回走,没走两步就被陶桂拦住了,他看一眼背后无辜的当雕像的耶律朗,冷着脸跑了。 陶君欢站在原地看着少年离开,不过短暂的一会儿功夫,她已觉凉爽了不少。 这陶家酒楼就建在锦江边上,每每夏季最炎热之时,这里都有江风吹过,让人全然感受不到夏日酷暑。 背后,耶律朗终是忍不住好奇道,“陶姑娘,不知道这陈年烧酒,有何不同之处?难道不是烧酒?” “大夷地处北方,据说春冬两季之寒远胜蜀中,所以你们才爱烈酒罢。大哥可知道烧酒有什么用处?” “大冬天里,一杯烧酒下肚,全身就算冻成冰都能暖起来。不过那烧酒太过辛烈,多食伤脾胃。” 耶律朗喝酒却不解酒,用最粗犷的方式回应了她的疑问。 陶君欢转身,一边领着他进酒馆一边解释,“那你便不知道了,这烧酒入土三年,便能抑烈性,若再以酒煮清茶,那滋味儿……我保你一生都不会忘记。” 清茶煮酒? 耶律朗眼睛亮起来,“这倒是个新鲜说法,看来姑娘这酒正徒弟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陶酒家馆不算大,两层楼,也才十来张桌子。 平时来这里的人几乎都是熟客,中间也有路过的行商跟陶君欢欢喜不错的,看她那模样竟关切的围拢过来,“丫头,我们都听说你出事儿了,没成想这么严重。这是怎么了,怎么伤成这样?” “你这脸——咝,疼吧。” 有不知事的伙计在陶君欢包子脸上碰了碰,两人竟同时吸了口气。 陶君欢翻着白眼没好气道,“不过被猪啃了几口而已,你们干什么,大老爷们儿还要哭不成?喂喂喂,你,你干什么?” 围过来的一名伙计平常颇得陶君欢照顾,也知道她是个从来不肯叫苦的脾气,当真当着大伙的面哭起来。 陶君欢现在行动不便,一只手又使唤不上,她只能拿拐杖去戳那伙计胸口,“大老爷们儿哭什么,以为这样就能让你馀账不成?罢了罢了,姐姐今儿捞着金主了,你们几个的酒钱都打五折,掌柜的,听到了吗,他们几个酒钱全都打五折,记我名下啊。” 远处,坐在柜台后打瞌睡的老掌柜连连站起来朝这边招手,“好好好,记你名下。” 可那几个围上来的人不干了,“丫头你怎么还变大方了?” 陶君欢不好一直把背后的耶律朗干晾着,便用拐杖又将围拢的人分开,一边领着他往楼上走一边嚷嚷,“姑娘我难得大方一回,还嫌弃是不是?下回回来记得带点儿吃的给我就是了,一群糙老爷们儿还哭鼻子,也不害臊。” 十五六的姑娘,说话比那街头巷尾的妇人还要豪放,倘若不是这一酒馆的人都与她相熟,怕是都要惊掉下巴。 毕竟未出阁的姑娘家这样,可是极辱没名声的。 走在陶君欢背后的耶律朗倒不觉得她这样糙,反而对这少女来了些兴趣,见多了柔弱娇软动不动红脸的汉家女,突然见到陶君欢这样胆大开朗的,自是新奇。 陶君欢走在前头,根本不在乎他在想什么,上到二楼以后目光在四周掠一圈,朝临江那头走过去。 酒馆里的伙计见她这模样想打听,陶君欢一个眼刀子飞过去,“赶紧把咱酒馆里的下酒菜端上来,记着,在耳片里加些醋。” 耶律朗高出陶君欢半颗脑袋,正好一览那伙计脸上什么上自然的神色。他没吱声,等那伙计蹭蹭下楼以后,随着陶君欢一路来到窗前前下,才道,“耳片又是何物?为何要加醋?” 现下二人楼没有其它客人,陶君欢也不怕被人听见知道他的身份,“耳片是我成都府的名菜,虽不是什么上等之物,却是下酒菜里的上品。你是陈家的仇人,自然是吃不上麻油花生的,可你一个北方人也很难适应红油耳片的麻辣劲儿,加些醋,中和一下。” 阵阵凉风中从江心吹来,耶律朗顿觉神清气爽。他忍不住感叹,“一壶酒,里头竟还有这许多门道,真是长了见识。” “中原在地,能让你长见识的地方还有许多。” 陶君欢现在的模样,不太适合动来动去。她保持着那种双腿并拢后背挺正的端正坐姿,右手在桌面上轻轻的扣击,“你可记得之前的话?” 耶律朗说的话不少,哪里知道她说的哪一句。 陶君欢不奈烦的催促,“酒钱。” 那模样,只当她对面坐的是瘟神。 耶律朗被噎了片刻,脸上露出个无奈的笑,“你还怕我跑了不成?不会少你。” 北方人高大,耶律朗更甚,他不似巴蜀这地的男子,身材似乎总能跟单薄挨上点儿边。宽脸方额,一双鹰钩鼻,本来一个极有威严的人,却偏要露这和善的笑。 大热天里,陶君欢还是觉得自己身上鸡皮疙瘩一层一层的。 她翻了个白眼,“你也看到了,我方才夸下海口要请一堆朋友吃酒,你若真走了,我一个穷人,岂非要典当所有家当,到时我一个弱女子如何生活?” 耶律朗拿陶君欢没法子,只得取下腰间的钱带子,“都给你,可够?” 陶君欢心道他好歹也是个异邦皇子,总归不会太小气,拿过钱带子打开一看,居然只有十来两碎银子,瞬间垮下脸来,“你出门就带这点儿钱?你可说了,要付我十倍酒资。你可知道我埋下三年的烧酒,都是师傅亲自酿的,千金难求。” 两坛烧酒,十两银子,真是做得春秋大梦。 陶君欢右手掂量着手里的银袋子,一双杏核桃样的眼睛滴溜溜的转,“你出门不带钱?可有其它值钱之物?总不能拿这些钱便想将我忽悠过去罢。” 她的眼神太明亮,耶律朗隐约能感觉陶君欢知道自己是谁,可她一个寻常酒家女,怎会知道他的身份? 他犹豫片刻,将身上藏在衣锦之后的链子取下来,“我平时确实没有带钱的习惯。不过我大夷男儿一诺千金,我即承诺于你,自然不会失信。这本是我家族信物,是上等红宝石,你他日若有需要,拿着它去找朱先生,莫说千金,万金他也会给你。” 陶君欢看着耶律朗递过来的东西,沉默了。 她忽然觉得这吹了十多年的锦江风里竟藏着刀子,抹去了烈日炎炎,却带来血雨腥风。 她知道,这个男人在试探自己。 陶君欢骑虎难下,心里将这大夷蛮子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一遍,脸上还不得不迅速调整出见钱眼开的模样,“你此话当真。” 耶律朗点点头,“自然当真。” 他当那红宝石项链放到她面前桌面,又当着陶君欢的面拔出腰刀划破手心,将那血滴在面前空碗里,“吾以耶律氏之名起誓,将这红宝石项链赠与陶君欢以抵酒资。若吾生歹念,便让吾死不入祖祠,不得与祖宗相见。” 一顿酒钱,惹得一个大男人发这样重的毒誓,倘若她再以为这个人是在试探,那就是真傻了。她本来对大夷人有很重的偏见,但是看这耶律朗倒也爽快,便又按捺下了心里多余的心思。 陶君欢将那项链收入怀中,陶桂也抱着两坛烧酒上楼来了,“欢姐姐,我在路上见到师傅了,他说最近都放我的假,让我好生照顾你。” 陶君欢嗯了一声,忽然提不起精神来应陶桂的话了。 倒是耶律朗识趣,居然上前去帮陶桂分担了怀里的酒,“小兄弟辛苦了,多谢。” null 第六章 锦江河畔,少年风流 耶律朗的出现,对于生于锦江边长于锦江边的陶君欢而言,不过是一场意外。 那个男人的身份背景,来到成都府之后的阴谋阳谋,他与陈家少东家的思怨,都是陶君欢世界之外的存在。 陶君欢的生活,在陶君武临庆府赴任几天之后,到底恢复了平静。 天香坊那位少东家一直不曾出现,陶君欢也不再纠结此事,养好身体之后,又开始在酒馆里扮演好一个女伙计的角色。 陶君武到临庆府后送回来两封信,除了告辞她与陶桂自己在工地上的情况,并不忘订叮嘱陶君欢好生顾看陶家酒馆,主要的还是让陶君欢给他捎几坛绿豆酒并几碟麻油花生。 陶君欢见自己这师傅到哪里都惦记着酒跟吃的,倒也慢慢放下心来。 就这样,时间跑到了八月的尾巴上。 陶君欢的伤好的七七八八,胳膊上的白纱已经去了,虽说左手还有些使不上力,却已经不妨碍她在酒馆外头拉客招揽生意。 成都府的九月,仍是热的令人发指。 陶君欢站在太阳顶下,没几下功夫便全身是汗,可她仍然没有要躲避的意思。 据说今日有北方的商船南下,成都府是北方商贾南下的必经之地,尤其是那些需要补给的商客们,路过成都府时,总爱来这锦江畔的酒家落脚觅食。 蜀中美食天下一绝,陶君欢很清楚,那些人来了以后,大部分都爱往这锦江边上的大酒楼里钻,所以她更不能放过这个赚钱的机会。 日头太毒,太阳底下没几个要钱不要命的。陶君欢一双眼睛正在码头晃,左边半臂突然被人碰了一下,“死丫头,你又不是陶家酒馆的少东家,体必这么拼命?那些商客来了,哪个不是往我们家里去?” 说话的那伙计正是陶家酒馆对面的老字号里出来拉客的,而这酒楼的老板,也在城外那群揍陶君欢的人里头。她本来不想搭理死对头,想想这伙计毕竟没打过她,于是便道,“你懂什么,陶家酒馆的规矩,只要我拉到一个客人,酒水提成分这个数!” 她冲那伙计比了三根手指头,“北方人不知道行情,怎么宰还不是我说了算……呀,来了。” 伴着她的一声尖叫,原要平静的锦江突然热闹起来。 两人就在码头边上,正好可以看到那些由远及近的商船,大大小小,竟有数十只。 陶君欢心里欢喜,看来这伙商队人数不少。夏季水上行船本来就辛苦,这伙人必是在水上吃了苦头,这会儿竟有好大一部分不顾炎炎夏日站在码头张望的,明显是等着船靠岸以后好生犒劳自己。 陶君欢忍不住搓手,目光越发锐利起来。 她在半空吹了声口哨,原本在树下纳凉的几个酒馆伙计全都冲出来站到她背后,几个伙计都穿着绣字的衣服,排成一排就是:陶家酒馆,蜀中一绝。 站在陶君欢身侧那对头家的伙计见到这熟悉的一幕,哧一声,也吹了声口哨,瞬间几个伙计也从角落里蹦出来。这些伙计自然穿着同样的绣字服。 红色的绣字服,一字排开,除了陶字变成为东家的姓,其它全部一样。 这一招是跟陶君欢学的。 陶君欢蹙眉,她带来的伙计穿的是蓝衣服,这些人却是红色,自然更醒目。 “搞什么,谁让你们学我的?” 她怒无可怒,那伙计却得意洋洋,一只手摸着鼻头笑,“兄弟们,口号吼起来。我们是谁!” “李家酒楼,蜀中一绝!” “大声点,我们是谁。” “我们是李家酒楼,蜀中一绝!!!!!” 艳阳之下,整齐划一的吼声响彻云霄,连那些商船上的人都哄笑起来,显然对手这一招起了作用。 陶君欢的创意被人抄袭,她哪里坐的住,也招呼着酒馆伙计喊口号。 然而这个时候,商队的船已经慢慢靠岸了。 李家酒楼的伙计直接越过陶君欢等人,冲到了码头最前方,熟练热络的拉客介绍。这一幕自然也引起了其它同行的效仿,数个昏昏欲睡的伙计全都从角落里冲到太阳底下,加入拉客大军。 反倒是陶君欢的队伍明明在太阳顶下站的最久,反而落在了最后。 陶君欢在站原地没动静,背后那几个伙计知道再表演没用,都凑到她身边,“君欢,现在我们咋办?这群杂呸,就知道捡现成的。” 陶君欢思量片刻,一撸袖子,“还能怎么办,冲呗,这么多人,咱们多拉几个客人,这个月吃香的喝辣的。” 吃香喝辣,极俱煽动情的四个字,足以令那伙原本垂头丧气的伙计抖擞精神也加入拉客大军。 陶君欢是这伙人里唯一的姑娘,尽管她穿的是最寻常的便服,可姑娘家跟一群男子混在一起在太阳底下招揽生意,还是令那些商队之中的人惊讶至极。 这只商队里的人都是初次路过成都府,不少人都曾听闻蜀中女子美若天仙,却从来没人听过蜀中姑娘竟也如此开放。这样抛头露面已是奇怪,竟还与一群男子厮混作一团? 商队之中,一只不起眼的小商船里,一名衣着素雅的男子看着那挤在人群里的陶君欢,有些怀疑自己认错了人。 可他再三确认,仍然觉得那人群之中的少女同他手中帛画上的是一个人。 男子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先作试探,他实在很难想象陶君武这个名动九州的成都府第一酒正,竟会有一个如此市侩的徒弟,而且这少女看着十分贫困。 酒正虽不是肥缺,却也领着朝廷俸禄,且名声在外,一坛酒都能卖几十两,唯一的徒弟居然还要这般抛头露面,实在奇怪。 “周桐。” 男子收了帛画入怀,朝背后静立的侍卫道,“你去告诉船家,将船减速,我们最后靠岸。” 背后的男子走后,那衣着素雅的青年又开始打量陶君欢。 跟一群伙计挤作一团的陶君欢,正拼命的向那些靠岸的船家商客介绍自己家的生意,可她显然介绍的不太顺利,所以一直没有拉到客人。 男子注意到陶君欢慢慢从人前退到了人后,却并未打算离开码头,一张脸在商队的船只中来回张望,最后竟朝他所在的方向看过来。 两人此时隔着几十米的锦江,还有大大小小的船只,目光撞击那一瞬间,男子的剑眉蹙的更狠,他不喜欢陶君欢那双眼睛。 一个姑娘,竟有鹰隼一样锐利的眼神,绝非什么好事。 倒是陶君欢,不知为何朝他展颜一笑。 那笑容里,三分讨好,七分算计。 码头边上,扎堆在人群里的几个伙计里有人发现陶君欢反常,便也凑到她身侧,“君欢你怎么不去拉人了?这么多人,咱们不能放弃啊。” 一条街上酒家林立,除了熟客散客,大部分都会慕名选择街上的老字号,尤其是这种大行商队,客人几乎都会落入李家酒楼这样的老字号大酒楼,像陶家酒馆这样名声不够响亮的小门小户,其实很难拉到大客。 陶君欢虽然扣门,在拉客这种事情上从来大方,跟酒馆里的伙计也不藏私。 她知道大家拉客都没什么效果,索性便对他道,“我方才瞧见有钱人了,一会儿你们跟着我,逮这条大鱼。” 有她这话,伙计心里落了底,也不往人堆里扎了。 二人在人群边上站着扇了会儿风,前头的商队也差不多都靠岸了,除了之前那个衣着素雅与她照面的男子那条船。 码头上的伙计除了陶家酒馆的,几乎都已经拉到足够的客人离开了。陶君欢领着几个丧气不已的伙计站在路边,等大鱼上钩。 锦江上吹来的风再凉爽,毕竟一伙人都站在太阳底下,“君欢,你到底在等什么啊,人都走了啊。” 有伙计热的难受,忍不住抱怨。 陶君欢不说话,目光几乎要钉在那条还在滑动的船身上了,那个男子一下船,她必定要扑过去的。 可几人足等有了小半刻,那条躲在最后的商船才慢悠悠靠岸。相比于之前的热闹,这会儿码头上已经空空荡荡没几个人了。 陶君欢站在太阳底下,看着领头的船家跟伙计杂役下船,让身边的伙计将这些人忽悠到酒馆里去,她则去对付那个男子。 直到船夫杂役全部下船,陶君欢才终于见到那个男子慢悠悠的出船仓朝码头上走。 几十米的距离一下子缩短为几米,陶君欢将这青年的模样看的也越发清楚。 炎炎烈日之下,陶君欢突然觉得不那么热了。 明明是北方来的人,可这青年却通身都透着巴蜀大地的灵秀,那一身素雅的锦服更趁的此人面冠如玉,风流倜傥。 陶君欢读书少,脑子里想到的是师傅那宝贝疙瘩一般的绿豆酒配麻油花生。一口绿豆酒,辛中含甘,顺着喉咙滑下去,一日里的疲惫酷热消失无踪。 陶君欢吞了口口水,蜀中男子也不乏皮相好的,可终究单薄了一几分,而那走下马头的青年,却半分蜀中男子的单薄都没有。 null 第七章 误会重重,雾海看山 “公子,一路酷爽,累了吧,我家酒馆里稍稍脚吧,不远的,就在前面。” 陶君欢冲上前,热情的对那素衣男子抛出橄榄枝,同时不忘利用身为女儿家的优势,企图打动那个青年。 可偏偏那青年对陶君欢的言行并不赞同,不仅如此,青年甚至还觉得陶君欢言行举止实在有失一个姑娘家该有的体统。 码头边上人早就散了七七八八,这会儿除了那青年跟名唤周桐的侍卫,便只有陶君欢。 日头底下站了片刻,那俊朗不凡的男青年克制着自己的脾气对她道,“你叫什么名字?” 青年的眼睛里,是明显的厌恶。 陶君欢不生气,起码她知道,能穿得起这一身素锦的人,她不能生气,“君欢!陶君欢!” “陶姑娘,公主赶了一路的船,现在正要找个地方落脚,能否请你带路?” 那青年不说话,倒是一旁的侍卫周桐默契的替他询问。 这对主仆,都不是热络之人,却也不曾明示过对陶君欢的轻视。 她点点头,“我家酒馆虽不是什么老字号,却也是这成都府顶有名的。两位若不嫌弃,不妨去坐坐罢。” 青年点点头。 于是,陶君欢便领着这二人朝陶家酒馆走,因为在码头耽误了些功夫,船上的其它人都已经到酒馆里落脚去了。 三人到酒馆时,里头十分热闹。 陶君欢鼻翼间尽是酒香菜食香,她知道掌柜必定是跟这伙人推荐了酒馆里的好酒,心里高兴,越发热络起来,“两位公子楼上请,大热天的你二位也是辛苦,我马上让人给你们准备上好的酒菜。” 她一点儿女儿家该有的娇羞避让都没有,殷勤的模样与长安那些见钱眼开迎高踩低之人没有任何差别。 青年觉得怀里的帛画咯着皮肤,令他有些不舒服。 他忍不住挪开一步跟陶君欢保持距离,“不必上酒,上几道小菜便好。” 说完,也不管陶君欢那僵硬的脸,领着那与他一样沉闷疏离的侍卫自顾上楼去了。 陶君欢站在楼梯口,大堂里的热闹让她并未在原地消沉太久。在这酒馆里打混时间一久,稀奇古怪的客人自然见识过不少,连上门砸店这种事都干了,那青年甩她几个冷脸,又岂能难得倒她。 她去柜台那头取了一坛上好的大春曲,又令得空的伙计往二楼送些下酒小菜,抱着大酒坛子上楼了。 二楼坐的人少,那素衣青年同侍卫坐在靠窗的位置,两人却没看江上风景,默契的都在打量她。 陶君欢咧着笑,“这是我们酒馆里的招牌,大春酒在别处是喝不到的。两位既然来了蜀中,怎么好错过这样的好东西呢?今日酒馆里来的人多,老板说了,这酒免费送给两位。” 那坛至少有十斤,她一个小姑娘抱着酒坛子在怀里还能谈笑风生,青年却并不觉得她有多能奈,“不是说了,不必上酒?我们不喝酒。” 来了成都府,来了一条街,哪个不尝一尝这成都的美酒美食? 陶君欢觉得这青年的话有毛病,她索性豪迈的拎着那酒坛子几步上前往二人中间一掷,“两位是外地来的吧,一看就不知道这成都府什么东西不能错过。巴蜀美景在蜀中,蜀中美食在成都府。成都府的美食,又需佐上一坛好酒。” 她脸上带着笑,手上也没闲着,利落的拔了那坛封,“成都府的好酒,又出自成都府上那大荣孝慈皇帝都赞不绝口的陶家酒馆。” 大春作为淘家酒馆的招牌,自然是极好的。 明明在这炎炎夏日,可那酒香从坛子里飘出来时,周桐鼻翼都缩了缩。 他的酒量还行,自然知道这是好酒,不过闻一闻也能令人舌下生津,若是这等热天能有一杯美酒下肚,再吹一吹这锦江上的凉风,必定妙极。 世间男子,但凡有几分气性的,哪个不爱美食美酒。 陶君欢识人无数,从来没见过任何一个人能够在她手中的美酒离坛以后还能面色如常的。 那唤作周桐的侍卫,可不就眼中起了渴望么。 倒是这衣着素雅的青年,看上去什么反应都没有,倒像是对她的话半点不心动? 陶君欢磨了下后糟牙,伸手欲要直接去拿青年面前的杯子,哪知青年没动静,倒是坐在旁边那个一脸馋相的侍卫忽然伸手拉住陶君欢的领子,“姑娘,自重。” 他的手劲非常大,大到陶君欢整个人都朝后仰过去,并且在惯性作用之下往地上直坠。在慌乱之中,她伸出手死死位住那个侍卫的半只手臂,硬生生将对方半截衣袖给撕了下来。 周桐:“……” 地上,陶君欢握着那半截麻布衣袖,也是半天没反应过来。 倒是那坐在一旁事不关已的青年,竟在这个时候轻飘飘的来了一句:不知羞耻。 在外讨生活的人,哪个懂得羞耻二字,若要羞耻脸面,便不能赚到银子不能活下去。陶君欢被那伙有过节的人围殴都没觉得这么丢脸,毕竟这青年委实生的太过俊朗,陶君欢好不容易意识到自己也是个会见色眼开的姑娘,便发现这青年居然是个不懂得怜香惜玉的。 她在地上闭了闭眼,将嘴里的浊气吁出去,才借着凳子的力爬起来,“羞耻能当饭吃?是你这侍卫害我跌倒也不肯拉我一把,我难道什么都不做?” 青年没说话,倒是那露出半截手臂的周桐有些尴尬,“公子,是周桐的错,请公子责罚。” 说完之间,他竟从长椅上站起来,两步绕过桌角走到那青年跟前垂下脑袋,全然任打任骂。 陶君欢有些生气,明明她才是受害者,无端被人骂不知羞就算了,现在不是她该被人道歉么?她待要开口,楼梯口却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哟,这是怎么了?长川兄,你这是,吃了臭豆腐啦?” 陶家酒馆里的生客并不算多,除非南来北往的商贾之中有知晓陶君武之名的,几乎鲜少有人会挑他们这小酒馆落脚休息。 更何况还是这种年轻男子。 陶君欢偏头,发现来人年轻也面生,看他身上的薄衫,倒像是成都府人的打扮? “陶姑娘?你不认识在下?” “姑娘替我陈家化解了天大的麻烦,莫非竟连在下是谁都不知道?” 那男子一脸意外,“长川兄,陶姑娘也算是我陈家的半个恩人了,你便是卖我一个人情,可否不要为难她?” 陶君欢反应过来,这说话的人必定就是那位她不曾谋面的陈家少东家陈天寿了。她先前曾想过去陈家讨要说法,后来被耶律朗那么一闹,也没再将这件事情放在心上,不想人家居然在半个月以后打上门来? 看他模样,倒像是跟这青年公子关系还不错。 她站在原地,手上还拿着那半截麻布衣袖,陈天寿一脸发现了什么惊喜的模样,“我是不是错过了什么?” 桌边坐着的青年眉眼间不见任何喜色,“你怎么来了?” 陈天寿从楼梯口一路招摇的朝他们靠近,目光从陶君欢手里的衣袖挪到垂头丧气的周桐,最后再到那唤作长川的青年面前那坛已开了坛封的春酒,眼中带着几分了然,“陶姑娘,这位仁兄是出了名的三杯倒,平时不喜酒的。劳烦你替我们取些酒馆里的吃食上来,顺道替我们上些解暑汤。” 他递给她几块儿碎银子,“多谢。” 好看的不如聪明的,聪明的不如识趣的。 陶君欢对这天香坊的少东家非常满意,知道来了酒馆得消费,知道得给人小费,便也满意的收下了那几块碎银子,“马上就来。” 她将手中的半截衣袖随意往地上一扔,利落抱了桌上那只满坛的春酒转身便下楼去了。至于方才发生的事,她只字不提,仿佛那摔下去的一跤只是个梦。 可陶君欢大度,某人却不行。 等人走了以后,陈天寿才道,“你这模样,倒像是对陶君欢评价不太好?” 青年直到此时,方才掀眼皮子扫了自己的侍卫一眼,“还站着干什么?出去买身衣服,不必再来这里,去客栈里等我就是。” 周桐越发丧气了,可公子发话,他不敢不从,“是。” 等人走了以后,陈天寿支着半边笑打趣他,“怎么还迁怒上自己的手下了?长川兄,你的脾气何时也这样?还是我错过了什么不成?” 青年扬扬眉,“你替那丫头说好话,怎么看上她了?一个酒家女,值得你特意跑一趟?阿寿,我倒不知道你的眼光何时也这般肤浅了。” 都说蜀中女子娇美可人,可那陶君欢看着跟个男人一般,且还不知羞耻的同一群男人混在一起,全然没有男女有别之意。 那女子市侩至极,见到自己的衣料昂贵,便费尽心机想要从他身上捞一笔。他自认已经将对那女子的不喜表现的很明显,那女子明明看懂了他的淡漠,居然还能视而不见。 青年摇摇头,“倘若大周朝的女子都似这般,只怕这中原大地,统一之路会更为困难。” 陈天寿愣了一下,他对陶君欢的评价,已然到了祸国之地,会不会太严重了点儿? null 第八章 街头再遇,误会又起 “欢姐姐?” 暮色临时,陶桂结束了一天的训练,跑去找陶君欢。 自从陶君武走后,他一个人在陶宅里也孤单的很,再加上前一段陶君欢受伤,陶桂为了方便照顾她便搬到了陶君欢家里。 平常这个时候酒馆里不算太忙,陶君欢总是爱在地窖里跟伙计们酿酒,可今日陶桂来了,却见她一个人懒洋洋的坐在河边发呆。 河边蚊子多,陶君欢却眼皮子都没眨一下,由着蚊子在她身上到处吸血。 陶桂觉得意外,“你莫不是闯祸了?” 陶君欢闻言看他一眼,“小桂,我问你个问题好不好。” “你说,你欢姐姐我,有没有祸国殃民的资本?” “啥?啥叫祸国殃民?你吗?欢姐姐为什么要祸国殃民?” 陶桂连什么是祸国殃民都理解不了,又怎么会给陶君欢答案。她坐在地上叹了口气,对自己竟为了一个陌生男子的只言片语而轻贱自己的行为十分看不上,“没什么,今日遇着个眼睛长在脚底下的,我也是傻,跟那样的公子哥计较什么。” 困扰了她半日的情绪一下子消失,陶君欢从地上站起来,瞧一眼陶桂满身的汗,“最近是不是很辛苦?姐姐带你去吃好吃的。” 陶桂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又日日都要在师傅那里苦练功夫,所以陶君欢在逮到大鱼的情况下,都会带他去加加餐。 这样的惯例维持好几年,陶桂自然也习惯了。 他很高兴,连拉带推,一路跟着陶君欢去了成都府中很有名气的一个老菜馆子。 点菜的时候,陶桂对着伙计的推荐直接就流了口水。陶君欢在旁嫌弃他丢人,直接对伙计道,“来一个土豆烧排骨、回锅肉、小炒肉、再加一条烤鱼,蒜泥白肉也给我来两份,记得要加你家的秘制香油。” 伙计一听陶君欢点名要他家的秘制香油,瞬间便知道眼前坐着的二人是熟客,脸上笑意更甚先前,“好勒,两位先坐着,您要的菜马上就来。” 等人走了以后,陶桂两只眼睛放光的打量陶君欢,“欢姐姐,平常你带我来这里顶多吃两盘炒肉,今天一下子点这么多菜,到底被你逮到多大的鱼啊?” 陶君欢回忆那个衣着素雅却对她诸多偏见甚至还断言她将来祸国殃民的青年,哧一声,“反正不小。左右那些不着调的富家子,家里富的流油,宰他一块肉够咱们吃半年了。” 陶桂一拍手,“那富家子遇着欢姐姐,怕是要被坑哭了吧。” 陶君欢没说话,将桌上的餐具摆好,陶桂鼻孔一缩,忽然大叫起来,“姐姐,我要吃锅盔。” “……好吧,要什么馅儿的?” “牛肉。”陶桂脱口而出。 陶君欢知道这孩子是闻着熟悉的味道,又馋上了。 左右她今日发了大财,便也纵容他一回。 正好菜还没上,陶君欢便起身出了菜馆子。 此时天已经彻底黑下来,夜色中的成都府,仍是行人众多,这些人往来之间,大多手里便会拎上几样小食,亦中几壶清酒。 成都府的食物,总离不开麻、辣,陶君欢喜欢这个味道,用力的吸吸鼻子,仍然隐约能够感觉得到那种食物里漾出来的香。 她有些饿,便转身朝对面的那家锅盔店走。 这家店的锅盔做的极好,干、脆、酥,一口咬下去,齿间生香,能让人一辈子都忘不了。 陶君欢来过的次数多了,跟老板也熟悉,若是铺子里生意不多,等东西的间隙两人还能聊几句。 可这日,陶君欢却发现铺子外头围了一圈人,却都不像是在买东西的。她挤进人群里,才知道锅盔铺子里出事了,几个妇人堵在锅盔铺子门口,将铺子里的东西乱的乱七八糟不说,那个老实巴交的铺子老板还被人踩在脚底下。 地上有数十个成品半成品,个个都已经沾上泥不能再吃。 陶君欢被这情况弄的傻了眼,“出什么事儿了?” 她想上前,一名妇人拉住她的手臂,“姑娘你别过去,这家铺子里的锅盔吃出人命了。这老板也忒不是个东西,居然还不认账。” 陶君欢愣了一下,“怎么回事?” 她这一开口,身边的人立即七嘴八舌议论开了,从这些人断断续续的只言片语中,陶君欢拼凑出了事情的经过,这几个妇人中有人在这家店里买了锅盔,哪知回家给自家孩子吃了却吃死了人,妇人来这里想讨说法,老板不肯承认,于是妇人就领着姐妹过来砸店。 陶君欢看那被踩在妇人脚下的老板,一个三十多岁的大男人被几个女人欺负,那狼狈模样能像一个奸商? 在酒馆里见识过的人太多,其中不要脸的想占便宜的想敲诈的陶君欢自己都数不清有多少,她不相信这家店里的东西有问题,便不顾那些人的阻拦走到铺子门口,“你们几个,口口声声说这老板的东西吃死人,为什么不报官?” “哪里来的野丫头,关你何事?” 那几名妇人衣着寻常,骨架子却不小,其中一人见陶君欢一个小姑娘,自然不将她放在眼里。 陶君欢脸上挂着笑,“你又是哪里来的野蛮妇人,敢在这成都府撒泼?你说这老板谋人性命,可有人证?可有物证?倒是你们,毁人财务,坏人生意,还打人,这事可是所有人亲眼所见。今日你们若不说出个道道,定拉你们去坐大牢。” 锅盔店本来就不占理,这些寻常百姓都相信那妇人所说,如今听到陶君欢竟还帮一个杀人凶手说话,自然拿她一并指责议论。 而那当头的妇人更是一脸恶毒的用力踢了那地上的老板一脚才愤然道,“报官就报官,知州大老爷明查秋毫,岂会放了这心中蛇蝎之人?倒是你这粗野小丫头,莫非与这男人有一腿?否则好端端的如何要帮这杀人凶手说话?” 陶君欢买个锅盔而已,如今都能被人冤枉有一腿,她觉得自己很冤枉。 地上那被人踩在脚下的锅盔店老板大概知道今日这事自己是跑不掉了,他不想拖累陶君欢,便冲她吼,“陶姑娘你走吧,这里的事情跟你没关系,莫要教我害了你。” 可他越是这样,陶君欢越发被人议论的厉害。 成都府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一旦这样的事情传扬开去,陶君欢到底与这锅盔店老板是什么关系显然不重要,所有人都只会认为她与这锅盔店的老板不清不楚。 更严重的是,她极有可能会成为帮凶。 依成都府知府的为人,陶君欢不难想象事情发展下去会是什么模样,她见四周的百姓都在指手划脚,那几个挑事儿的妇人更是一脸恶毒,心下一横,“你们满口谎言,大庭广众之下闹事不够,如今还陷害我,今日这事我若不讨一个公道,以后如何还能立足这成都府?” 她知道这几个妇人若真要闹起来,依她的力气是打不过的,为了在气焰上压住这几个妇人,陶君欢一脚踢向门台的炉子。 那炉子不算大,她那一脚下去,满是火碳的炉子倒地以后在青石路面咚咚咚滚了一路,火碳跟着酒了一地,四周的百姓也是尖叫连连。 陶君欢叉着腰,“本姑娘一个买东西的食客被你们这样诬赖,不要一个说法是不会罢休的。这老板在这街上开店十几年,成都府有几个人没偿过他家的东西?你们说他用锅盔杀人,好,今日我们就去找知府大人,他老人家是再世青天,自会还我等公道。” 陶君欢年纪小看着好欺负,可她这么一闹那几个妇人气势上已是矮了一大截,那踩着老板的妇人身量极宽大,被她上前一拉还真就给直接拉下了台阶。 妇人反应过来的时候,陶君欢已经扯住了她的头发,“杀人偿命,可你们又不是青天老爷也敢胡闹。我倒要看看知府老爷他会不会容得你们胡闹,走,我们去见官。” 陶君欢身上戾气太重,嘴里一口一个知府老爷,那妇人吓坏了,当时就嚷起来,“来人啦,杀人啦,来人啦,杀人啦。” 妇人那些姐妹跟四周的百姓都想上前阻止陶君欢,她一脚踢中那妇人的膝盖窝,妇人本就害怕,猛地被她一踢,整个人生生跪在地了那一地明火碳上。 片刻之间,那妇人身上竟冒出青烟来,她痛苦的大嚎起来,“作孽啊,我到底做了什么孽啊,我苦命的儿啊,你看到没有,这个贱人,她想要你娘的命啊……” 陶君欢根本不为所动,拎着那妇人的头发就想将她拽起来,哪知手还没有用力,手腕却被人握住了。 “当众行凶,纵你身为女子,大周律法也是不能宽恕的。” 清朗熟悉的声音里,是对陶君欢行为的不满。 她微微蹙眉,本以为中午那一次之后自己跟这个青年再不会有交集,没成想他们居然会再次遇上。 只不过这一次,陶君欢不准备对他客气,“放手。” null 第九章 明月洲头,君心我心 这青年之俊朗,陶君欢平生仅见。 可这人有眼无珠的程度,她亦觉得人所不及。 “众目睽睽,公子对我一女子动手动脚,可知道男女授受不亲?你若再不松手,不怕我喊非礼?” 那青年身侧,年轻的侍卫眼皮子紧扯,忍不住又想开口,想到自己被陶君欢生生扯断那件衣服,还是明智的忍住了。 青年也不说话,只是拽着陶君欢腕子的手却不肯松开,并且用了大力。 陶君欢不会武功,可她知道这青年是个练家子,并且握她时用了内劲。 她的手腕似要被捏碎,那痛令她连站稳都困难,却仍不肯松开拽着妇人头发的手,自然,地上的妇人头皮被扯的越发痛苦不堪。 那妇人无法,只能将脖子往后仰,企图让自己好受些。 三人这奇怪的组合令四周看热闹的百姓都安全下来,倒是那站在锅盔店门口的几个妇人跟那锅盔店的老板都冲了出来。 “陶姑娘,你快松手吧。这些人说我的东西有问题,我随她们去官府就是了。公子您也松手吧,陶姑娘是好人,她只是我店里的熟客,这才替我说了几句话而已。” “好人?” 素雅的青年模样清冷,他扫一眼地上那脸色已乌青的妇人跟陶君欢倔强仍紧紧拽着人家头发的手,“这妇人痛失爱子,她不仅不怜人母之情,还对其痛下毒手,我倒看不出她是个好人。” 陶君欢吸了口气,突然朝那青年呸了一口口水。 在酒馆里,她是伙计他是客人,她想要他掏银子自然对他诸般陪笑,现在他们是平等的,她才不会惯这个人的脾气。 大概是陶君欢在这种情况下还能作出这样的动作实在太过意外,那青年愣是白了一张脸,并且……当众给了陶君欢一巴掌。 陶君欢也终于松开了拽着那妇人头发的手,“老板,你若没做过亏心事,何必怕这几个刁蛮妇人。随他们去知府大人面前就是,怎能由得他们在此处胡闹!” 锅盔店那老板本来就是个老实至极的人,他原本心里是怕的,可如今见着陶君欢一个姑娘都肯这样替他争取,便也挺直了脖子,“陶姑娘,我记下你的话了。你放心,我在成都府做了十几年的锅盔从未有人吃出任何问题,我相信知府大老爷会有明断的。我这就随他们去见官。” 他毕竟是个男人,如今拿出几分气势来倒教那几个闹事妇人不如之前嚣张了。 不过事情闹到这一步,谁都不可能再后退。 那妇人占着理,哪里还顾得其它,三两下就从地上爬起来,吆喝着自己的几个姐妹,“见官就见官,官老爷才不会饶过你这黑心黑肺的恶毒家伙,走!” 她要去拖那老板,老板却强势拍开她的手,“走就走,如何动手动脚。” 原本被人欺负一声不吭的人忽然有了脾气,四周的百姓见了这情况哄的一声又议论开了。 好在那几个妇人倒也没再乱来,只与那老板并排着朝知府衙门的方向去了。四周看热闹的百姓自然不肯错过这样的大事,很快,这街头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就走走的一干二净。 陶君欢站在原地没有动,那青年跟自己的侍卫也站在原地没有动。 而此时,在菜馆里等陶君欢半天不见她的陶桂也找过来了。 陶桂看到那乱作一团的锅盔店还有一地火碳中的陶君欢已是吓了一跳,走近了看到她脸上那巴掌大的手印子当时就黑了脸,“欢姐姐,谁打你的?” 在陶桂眼里,陶君欢虽不是他的亲姐姐,却比亲姐姐还要亲。 陶桂一撸袖子,“是不是他?” 站在她对面的,是面色冷漠的那素衣青年还有尴尬的侍卫周桐。 “小桂,回去吃东西。” 陶君欢静默片刻,突然冷冷道,“听话。” 陶桂哪里肯走,“欢姐姐,是不是他?我替你报仇。” 陶君欢沉默片刻,从身上掏出那条耶律朗走时留下的红宝石项链,“你拿着这个去朱府找姓朱的,让他去知府衙门里走一圈,别让那糊涂知府冤枉了那锅盔店老板。” 陶桂还是不肯走,陶君欢声音徒冷,“你难道不知道那知府是什么人?由着他断案那老板还能留下性命?小桂,快去,你若晚了,那老板必死无疑。” 陶君欢晃晃手中宝石项链,“那姓朱的即与耶律朗交好,必会卖这个面子。” 陶桂一心想做大侠,听闻那锅盔店老板有性命之忧,自然也急了,他夺过陶君欢手中项链,“欢姐姐你在这里等我,我很快回来。” 陶桂消失的很快,几纵几跃,夜色之下便不见他的人影。 陶君欢等陶桂走了,才伸手捂了捂那被打过的半边脸,“我活了十六年,连师傅都不舍得碰我半个手指头,你算什么东西。” “周长川。” 青年面色冰冷似寒潭,“你若再出言不逊,休怪我不客气。” “呸!” 陶君欢再次朝他吐口水,“去你娘的,你以为你是谁?三番两次骂我就罢了,如今倒来管我的闲事?竟还敢对我动手,你可知道我是谁?” 青年脸上再沾上陶君欢的口水,他的脸色一下子变的非常冷漠,“大胆,你……” “又要打我?难不成还想杀我?” 陶君欢索性扬起半边脸凑向那青年,刹时间,她身上那在酒馆里沾上的浓烈酒气扑入他的鼻翼间,青年的脸色变的非常难看,“方才是你动手在前,无礼在先。” 陶君欢冷哼一声,“你坏我大事,又打我一巴掌,却不知道,我从来有仇必报,可不是你曾经见识过的娇弱小姐。” 啪的一声,陶君欢结结实实回敬了那青年一巴掌,“周长川是吧,记住了,我——叫陶君欢。成都府陶君欢,不是那些任你欺辱作贱的女子。” 她并不会武功,可她成天在酒馆里干的都是体力活,手劲儿极大,这会儿又是满怀愤恨,所以那一巴掌下去,青年的脸上,立即浮起两个红印子。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早已超过了周桐的心理承受能力,作为青年最忠心的侍卫,他即刻就拔出了身上的配剑要对陶君欢动手,却被那青年喝止,“你敢打我!” 他本是沉稳之人,素来喜怒不形于色,今日却被个酒家女逼的几翻变脸,甚至还动了手。他不得不把这一切都归结于这陶君欢太过粗俗市侩,“你便不怕我真的杀了你?” “周长川,你即是那天香坊少东家的好友,岂会不知道我救了他一条命?你不是答应了不为难我?啊,今日你理亏在前,对一个弱女子动手在后,就算我打了你这一巴掌,你也是活该。杀我?你有什么理由杀我。” “我蜀中虽不是什么大地方,可也是周帝治下,你即是周朝子民,又奉行那套仁义礼孝,又岂会为了一个巴掌对一个弱女子下杀手?” “伶牙俐齿!你哪里像个弱女子。” 青年脸色越发脸看,他不得不承认,陶君欢所言,一针见血。 他打她那巴掌已是后悔至极,又岂会为了一件要事真要她性命。 可想是一回事,被人点出来,又是另一回事。尤其是被一个酒家女打这一巴掌,还被噎到无话可说,这局面倘若没有旁人就罢了,偏偏身侧还跟着个周桐。 他自然知道周桐嘴巴紧,可这种事,他自己也是下不来台的。 陶君欢盯着对方红肿的半边脸,自然知道他这样的公子哥从未吃过亏,可今日她偏偏不想让他讨回颜面,“有眼无珠,倒是这话,说的中肯。我确不是弱女子,所以你哪儿来的给我滚哪儿去。” 但凡出了酒馆,能被她迁就的人,必是她眼中值得被迁就的。可这青年对她几番言辞恶毒,倒还敢反过头来指望她能给一个好脸。 忒不要脸的东西,枉生一张好皮。 陶君欢在心里骂骂咧咧,面上却是一脸嫌弃,那模样,竟当自己面前的青年连个伙计都不如。 那青年这回是真的想动手了,可迎着陶君欢那张傲然的冷脸,他又生生磨着后糟牙忍了下来,“不与你一般见识。” 青年甩着手臂,也不顾那半边肿着的脸就要走。 陶君欢却叫住了他,“周长川是吧,我记住你了。你那半边脸若不回去上些药酒,明白只会肿的更厉害,你这细皮嫩肉的,又极要面子,怕是受不住的。” 受不住什么,自然是毁了形象被人指点的名声。 陶君欢语带揶揄,周桐却满脸痛苦。 今日他跟着公子出门之前,真该看看黄历才是。 这巴蜀之地真是人才济济,区区一个酒家女竟敢对他家公子又是吐口水又是甩巴掌,真不知道那蜀中节度使会是何等厉害的人物。 周桐跟上青年,在陶君欢揶揄嘲讽的目光中急步离开,二人走的急,陶君欢在锅盔店门口看着,终是勾起半边唇角笑了。 这周长川必定出身名门,似这样家教正派的世家名门里教养出来的清贵少爷,最要脸面,今日被她这一激,自尊心只怕是要毁掉大半了 。 活该。 null 第十章 朗朗乾坤,铮铮男儿 “田肥美,民殷富,战车乘,沃野千里,蓄积饶多,地势便利,此谓天府。” 朗朗晴空之下,如剑倚天的两峰隔江对峙。 几乎要没入云端的峰峦之颠,一身素雅织锦的周长川迎光而立。在这高海拔的山颠,纵是炎炎夏日,也感觉不到半分酷烈。 他心里想着先贤的旧话,脑子里却清晰的感觉到了这天府之国名符其实。 “周桐,你说这世外源若起了战祸,可还能保得住这肥美民田,千里沃野?” 周桐抿唇,面有忧色,“公子,您认为那消息属实?” “实于不实,自然还要查证清楚。你下去看看。” 两人面前,便是云雾半遮的绝壁。 周长川面色凝重,“不必生事,只要查实下面是否有人迹便可。” “是!” 周桐是他身边最好的侍卫,无论忠心还是武艺,皆非寻常人所能比拟。 他领了周长川之令,便从身后的包裹里取出一只带钩铁索。他将那铁索扎进一片巨石底下,拽着那粗麻绳几下就滑下了那山峦不见踪迹…… 成都府上,却是一切照旧谁也不知道这一幕。 陶君欢在锅盔店等了一夜,她闲着无事便将铺子里的东西简单整理一二,那些被损毁的工具也都扔到铺子外头。有事情做等待也就不那么漫长,陶桂陪那老板回去的时候,已是第天中午。 陶君欢看到两人狼狈模样,心里是高兴的,“可是弄清楚怎么回事了?” 锅盔店的老板眼下最感念的便是陶君欢,如今见到她什么都不顾直接就跪在了她面前,“陶姑娘,你此番大恩大德,我李耳今生做牛做马也偿还不了,以后姑娘但凡有什么用得着我李耳的地方,只要你开口,刀山火海,我也绝无二话。” 陶君欢蹙眉,想将那老板拖起来,对方却是躲开了她的手并且还跟她磕了三个响头。 一旁的陶桂对她点点头,“欢姐姐,你就让老板谢谢你吧。这回要不是你,只怕那几个刁蛮妇人真是要将这老板谋算死了,我活了十几年,真是头一回见到这般不要脸的妇人。” 他将昨夜去了知府衙门以后发生的事情简单跟陶君欢说子,她这才知道那几个妇人在现场一哭二闹三上吊,死活不同意衙门里的仵作开棺验尸,又非说自家小儿是吃了锅盔后暴毙,甚至还找了左右邻居作证。 有人证,有物证,那糊涂知府又图省事儿,便要断锅盔店老板一个谋财害命之罪。 并且去看热闹的百姓也声称要知府断这老板一个重罪,如此,知府省了事儿又能得民心,怎么会想要深查。 倘若不是陶桂拿着那项链去找朱洪清干预,对方根本不可能开棺验尸。 谁成想这一堪验尸体,那孩子根本不是吃东西毒死的,分明是被人殴打致死。朱洪清的人帮着一通查问,才知道那孩子根本不是妇人亲生,竟是那妇人的相公在外与人私通生下的孩子。妇人打死了相公的孩子怕担法理,正好孩子事先吃了锅盔,这才想到了这借刀杀人的毒计。 本来孩子入殓之后她找齐人证物证,知府又是个糊涂官,她再上门闹事,那知府是不会深入追究的。 哪知中途蹦出来一个陶君欢,明明所有人都相信那锅盔店老板的东西吃死了人,她偏偏不信。 若非是她,这老板只怕真要无端赔上性命。 陶君欢听完陶桂的话,叹了口气,“老板你快起来,你本来就是无辜的,哪里用得着为我作牛作马。我也是在外讨生活的,怎会不知道那些小人心思。你以后可不要太老实了,这种事情不能怕,你若怕了,对方必定变本加厉。” 锅盔店老板一个三十多岁的大男人,竟因为陶君欢这一番话直抹眼泪。 她将对方拉起来,又同他指指铺子里被她收拾过的样子,“我一个人闲着无事,帮你把铺子里都整理过了,这些是损毁的工具,我想你该用不上的。你若真想谢我,不若以后我来你家买锅盔时,少收我几文钱?” 那老板看着整洁的铺子,一拍胸脯,“我别的没有,这做锅盔的手艺倒是有的。陶姑娘即然看得上我,以后你只管来,我不收你的银子。” 他看看那些损坏的工具,“只怕今日东西都坏了大半,怕是不能给你们做了。陶姑娘,小桂兄弟,你们若是愿意,等我明日收拾好了,做几个锅盔给你们送过去如何?” 陶君欢见他紧张模样,终是笑着点点头。 得了她的应允,李耳果真松了口气。 陶君欢跟陶桂都熬了一夜,二人见如今事态平息,便也告辞。 离开那锅盔店以后,陶桂才问起了昨夜那周长川后来是否有为难她。陶君欢摸着自己的鼻尖,笑的甚为得意,“你觉得这成都府,有谁能欺负得了我?” 陶桂没说话,她前些日子差点被人打死,如今好了伤疤又忘了痛。 陶君欢勾着他的半边手臂边走边解释,“傻小子,你可知道为何那姓朱的如此小人只是看到那条项链就肯替我们解围?” “那耶律朗,是一位大夷皇子。” …… 熬了一夜,陶君欢自然不可能回酒馆里干活,左右她的一日不去老板也不会说什么,陶君欢索性领着陶桂回家准备补个回笼觉。 二人一路说说笑笑回家,却不知道一双眼睛跟了他们一路。 等到两人回家洗簌过后各自睡下,那尾随而至的神秘人便悄悄潜入陶君欢家里,企图找出那条红宝石项链。 可陶君欢是出了名的小气,这样贵重的东西,自然藏的很隐密,且那人又担心会被发现,因而找遍整个小院以后还是放弃了。 那人出了陶君欢家院子以后,便一路抄近道拐进了朱宅。 ……陶君欢再醒过来的时候,日头已经落下去了。 睡了个回笼觉,虽然还是困倦,不过她担心睡久了夜里睡不着,就起床把家里收拾了一下。陶桂被她吵醒过来,见陶君欢在忙也跟着收拾。 平常陶君欢不怎么收拾院子,所以院子里乱也是正常的,可今日收拾院子她发现这院子竟比以往收拾的时候更乱,忍不住抱怨,“小桂,以后你经常过来吧,瞧我这院子都乱成什么样了,这些东西我什么时候堆这儿的?” 陶君欢看着院子角落里一堆挖地窖的工具,“快替我搬到后面去,放这里太碍事儿了。” 陶桂翻个白眼,替陶君欢将那堆铁锹锄头之类的工具都搬到后院去。 陶君欢坐在院子里的石墩上歇息,肚子咕咕乱叫,她才想起来昨晚打算跟陶桂吃饭,后来锅盔店里出事之后一直到现在她竟滴水未进。 当时心里有事并不觉得饿,现在才觉得胃里空空的,竟是火烧一般令人觉得难一忍受。 等陶桂回来的时候,陶君欢已经饿的没脾气了,“不收拾了,我们去吃东西。” 陶桂也是饿的没什么脾气了,他抹一把脸上的汗渍,“我们去吃什么?” “猪肝面。” 陶君欢拖着他,“身上的银子都付了昨晚的饭钱,现在哪里还有钱吃大餐,别挑了,吃饱才最重要。” 两人出门以后,拐了几条暗巷便到了大街。 这会儿摆夜市的人已经很多,大概是因为天气热,在外纳凉的人很多。 陶君欢熟门熟路的找了家铺子叫了面条,里头认识的人便跟她二人打了招呼。大概是昨夜那锅盔铺子的事情已经在成都府传开,有人冲他们打听具体经过,陶君欢也不多说,几句敷衍过去。 等饭菜上来,街面上却传来一阵脚步声。 一阵衙门的差役从大街上走过,看样子是走的很急。 “这是出什么事儿了?” 陶君欢好奇,便向邻座的熟人打听,“知府衙门里头那伙差役平常没有银子是绝难使得动的,这大晚上的齐体出动,莫不是来了什么大人物?” 那熟人见她是真不知道,轻咳两声,明知道铺子里的人都是相熟的听了都没关系,还是压着自己的嗓子对她道,“陶姑娘你不知道啊,出大事了,听说是城外郑大人的矿地上有人闹事。” 郑肖可是蜀中最大的官儿,只手遮天的大人物,谁敢在他的地盘上闹事? 陶君欢一脸意外模样,那熟人左右张望一番,索性坐到她们这一桌,一边拌着碗里的面条一边八卦,“你真不知道啊,我听人说,郑大人在那矿地,在做这个。” 对方比了个抹脖子的动作,陶君欢没看懂,倒是陶桂看出门道,“兵器?” 周朝年初才建国,蜀中归顺周朝的时间更短,作为曾经巴蜀大地的地头蛇,郑肖才是真正的蜀地之王。 他在私底下造兵器,这事儿若是真的,那就太可怕了。 陶君欢蹙了一下眉,“这么大的事,你以后可别再乱说。若教人听了去,依那姓朱的脾气,保准割了你这张嘴。” 那熟人似乎也知道朱洪清的为人,果真害怕的抿抿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