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楔子 云开见月明 夜色凉薄,华灯初上,皓月皎洁,她站在高楼亭阁之上,俯瞰着天子脚下,她终于还是进宫了。迈过一路荆棘,躲过次次暗杀。如今她已贵为皇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昔日爱郎,已登基称帝。他不负诺言,不顾先帝遗训与众大臣的极力反对,招她入宫,赐她刘姓。身为天子此生最为挚爱的女人,她却又有些怅然若失。十四年的苦苦守候,十四年的患得患失,那煎熬的如履薄冰的岁月,又有谁能体会呢? 三十岁,女人最美好的时光已消耗殆尽,这些年经历的风风雨雨,几次三番死里逃生,又有谁能知?膝下无子,君王的爱,又能维持多久呢? 所有人都唤她皇后,她也将因了大宋皇后的尊贵身份而被记入史册。宋真宗的第三任皇后——章献明肃皇后刘娥。 而刘娥,只是帝赐之姓名。 世上再无人知道,她的真实姓名,她的名字将湮没在历史的滚滚长河中,消失不见。 正文 第1章 不知身是谁(1) 北宋,太平兴国二年。 深冬的风寒冷,吹在人的脸上,就像刀子刮过一般,冷冽刺骨。 一间破旧的农家小院,低矮的院墙上随风摇摆着几株已经干枯了杂草,斑驳陈旧的木板大门没有关严,它随风摇摆着,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院落里,有两只老母鸡,优哉游哉地啄吃着地上的草种子。 昏暗的小屋里,传出女孩的哭喊:“娘亲,你快醒醒,娘亲,娘亲你怎么了?娘亲——” 炕上,躺着一位老妇人,她的嘴唇干瘪,眼角挂着两滴泪珠,那泪珠凝聚在一起,挂不住,滚落在土灰的枕头上,浸湿了妇人的衣衫和枕头。 妇人的嘴唇翕动了一下,废了好大的劲儿,才伸出手,轻抚女孩的头发,她的眼神中满是爱抚和不舍。 她望着还未长大的女儿,道:“月儿,娘亲怕是……怕是活不过今晚了,月儿,娘亲好担心你,等娘亲走了,你可怎么办呀……” 说完,妇人情绪更加激动起来,她一只手捂着胸口,呼吸极其困难的样子。 女孩花骨朵一般娇嫩的脸上,满是泪水,她握着妇人的手,用清脆的声音喊道:“娘亲,你再坚持一会儿,我这就去找大夫,等大夫来了,娘亲就没事了,娘亲,您在家里等我,一定要等我回来啊!” “不,月儿——”妇人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却什么也无力抓住,她颤抖着手,眼睛瞪得大大的,望着女孩的背影。 此刻,宁水月已经跑到小屋的门口,她听见娘亲叫她,好像还有什么话没有说完。 她遍跑回去,望着娘亲,努力忍着泪,说:“娘亲,你有话要跟孩儿说吗?孩儿听着呢。” 妇人握住宁水月的手,她的气息微弱,声音无力,她道:“月儿,有件事情,娘亲一直没有告诉你,娘亲现在就告诉你,如果娘亲现在不说,恐怕……恐怕以后就来不及了……” 说到这里,妇人的呼吸更加短促起来,她的脸变得蜡黄而没有血色,宁水月伸出手去,慌忙帮母亲轻抚胸口,帮她缓解痛楚。 宁水月知道,娘亲病得太重了,可能真的熬不过今天了,她的眼泪像珠串一般,啪啪地掉落下来,砸在地面上。 “娘亲,你慢慢说,不要着急。”宁水月抿着小嘴,凝望着弥留挣扎着的娘亲。 “月儿,你……你其实不是我们宁家的孩子……”妇人气息微弱道,“你的真实身份与家世,你姓甚名谁,也只有你的亲生父母知晓。” 宁水月一听,如五雷轰顶一般,不是娘亲的孩子,那她是谁的孩子? “你是娘亲捡来的孩子……” “在哪里捡的?”宁水月终于忍不住,问道。 “在小河边的一棵柳树下,满天星斗衬托着一轮圆月,圆月倒映在水中,煞是美丽。娘抱起你,心中满是欣喜。那时候你还没有满月,你的脖子上,挂着一个精雕玉琢的月牙儿形玉佩,那玉佩,那么精致……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孩子,不知道有什么不得已的原因,才选择抛弃你……娘抱你回来时,那包裹着你的小红被子,都是锦缎为面,玉绸为里……只可惜,月牙玉佩被你那不成器的爹爹给拿去当了,当年的小红被,娘亲还保留着……月儿,你不要恨你的爹爹,等娘死了,去阴曹地府去教训他。以后娘不在了,你要好好的活着,做一个善良的人,做一个好人,不欺凌弱小,不坑蒙拐骗,再穷再苦,就算去做叫花子,都不要偷人家一针一线,你能做到吗?” 正文 第2章 不知身是谁(2) 妇人断断续续说完这段话,窗外已经乌压压一片漆黑了。 “能。”宁水月望着母亲的眼睛,用力地点点头。 “那小红被,就在炕头的那个包袱里,月儿,你快去拿!” 宁水月现在哪有心情去翻什么包袱,去查什么身世之谜,她现在想要的,就是让娘亲好好活下来,她道:“娘亲,孩儿先去叫大夫,娘亲说的这些,孩儿都知道了,孩儿会谨记娘亲的教诲的。” 妇人伸出手去,想要抓住宁水月的衣衫,却什么也抓不住了,她低低道:“水月啊,娘亲就这么走了,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了,只怕娘亲一走,你的大娘大婶容不下你,还有这世上人心险恶,你该如何应对?娘好担心你……为娘,为娘死不瞑目啊!” 只不过,妇人最后的那句话,宁水月并没有听见,她人已经冲出大门,大踏步冲向集市。 宁水月找到最近的一家医馆,破门而入。 “这谁家的小姑娘,这么不懂礼数,吓我一大跳!”医馆柜台前,坐着一位年轻的小郎中,他瞥了宁水月一眼,以为她只是来调皮捣蛋的毛丫头。 “我娘亲病重了,你们家师傅在哪儿?”宁水月用袖子胡乱抹了一把额上的汗珠,着急地问。 “小毛孩子,找我师傅干嘛?去去去,一边玩去!”小郎中不屑地瞄了一眼宁水月,这丫头,顶多也就十岁,不好好呆在家里学女红,天擦黑了还满大街跑,竟然还吵吵嚷嚷的要见师傅,真是不知羞。 “我是说真的,我娘亲病重了,你怎么当大夫的,难道你师傅没教你怎么招呼客人吗?”宁水月毫不示弱地反驳道。 这时候,两人的吵嚷声惊扰了在里屋休息的师傅,他撩开门帘,望见站在店内的宁水月,心中明白了七八分。因为他去宁水月的家里就诊过,自然认得她。 “你的母亲病重了吗?”头发斑白的老大夫眉头一皱,问道。 “是啊,大夫,求您快去看看我的娘亲,帮我治好我的娘亲吧,如果您能治好我的娘亲,我就算是当牛做马,给您做丫鬟都行。”宁水月一着急,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老大夫忙走过去,搀扶起宁水月,他匆忙拎上医药包,随宁水月去了。 坐在柜台前的小徒弟瞪大了眼睛,嘟着嘴道:“我还以为……以为是谁家小孩子来捣乱的……” 老大夫跟着宁水月,来到了宁水月的家中,他们推开虚掩着的木门,却不闻屋内有任何声响。 宁水月心中七上八下,她大声叫道:“娘亲——” 老大夫背着药箱,来到床畔,他伸出手,试了下老妇人的脉象,然后摇摇头,轻捋了一下花白的胡须,声音低沉道:“节哀顺变吧。” “不——”宁水月瞪大了水灵灵的大眼睛,睫毛颤抖着,颤抖着,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她握住老大夫的衣袖,嚎哭道:“我娘亲不会死的,她不会死的,一定是你骗我的,对不对,娘亲刚才还在跟我说话,大夫你再看一看,给我娘亲开几服药,我娘亲喝了就好了……” 正文 第3章 不知身是谁(3) 老大夫皱了皱眉头,他捋着胡须摇摇头,道:“你这个丫头,我行医几十年,怎会诳你?人已经没了,老夫我看在你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的份儿上,不收你的出诊费。准备后事吧!” 话毕,老大夫转身,拂袖离去,只留下宁水月一个人扑倒在妇人的床前。 “娘亲,你怎么就这样走了呢?留孩儿一个人在这世上,孩儿该怎么办呢?”宁水月握住妇人的手,泪如雨下,“孩儿还没有好好的报答您,您就这样去了,娘亲——” 宁水月的哭声,惊扰了邻舍,他们听见动静,纷纷赶来。 破旧的院子里,顿时鸡飞狗跳,吵嚷不堪起来。 村民们议论纷纷。 “水月娘病了有些时日了,今天怕是没了。” “可不是吗?”一个村妇嗑着瓜子接茬道,“水月那丫头,也是命苦,家里就剩下她一个人,可怎么活?真是白瞎了这么一个俊俏的小姑娘了……” “是啊,可怜呐!” “话可别这么说,她还有叔叔伯伯呢。”另一个村民插嘴道。 “切。”嗑瓜子的村妇压低了声音,道,“你知道什么,她可不是水月娘十月怀胎生下来的,是抱来的野种,她不是宁家的种,叔叔伯伯怎会善待与她?” 说话间,宁家老大老三带着媳妇闯了进来,宁老三道:“如今我二嫂已逝,我和大哥自会主持丧事,乡亲们请回吧,我们好安顿后事。” “散了吧,散了吧!”宁老大皱着眉头,赶走了众人。 村民们纷纷散去,宁老大上前,拉住宁老三的手腕,低声道:“你二嫂已去,这水月丫头该如何处置?” “你又不是不知道,这水月丫头……她根本就不是宁家的种!”宁大嫂挑了挑眉毛,压低声音道。 “你闭嘴!”宁老大别过头去,白了宁大嫂一眼。 宁大嫂冷哼一声,不服气地转身,与宁三嫂商量去了。 宁老三转了转眼珠,道:“大哥,你说应该如何处置?” “我想,我们两家出些银两,先把水月娘的丧事给办理妥当了,等丧事办完,再安排宁水月的去处,不过……”宁老大说到这里,他凑过去,对宁老三小声耳语了一阵。 宁老三一惊,他瞪大了眼睛,道:“大哥,这样做,不太妥当吧?再怎么样,她也是二哥唯一的闺女,这样做……如果传出去……” “哼!”宁老大唇角一扬,冷冷道,“那按三弟的意思呢?你我两家,都不富裕,手头紧巴巴的,这操办丧事,得需要一笔钱吧?你若不同意,那筹办丧事的事情由你一人承担!” 宁老三皱了皱眉,道:“大哥说这话就不对了,那若是筹办丧事我一人承担的话,那二哥的宅地是不是也归我一人所有啊,那到时候大哥可别与我争!” “岂有此理!”宁老三的媳妇推开宁大嫂,气势汹汹冲过来,指着宁老大的鼻子骂道:“大哥你真是坏了心肝,凭什么要我们家承担丧事,那老二家只有一个兄弟吗?那若是如此,他的宅地,你有什么资格来分?” 正文 第4章 不知身是谁(4) 宁大嫂扭动腰肢,走过来,掩面笑道:“弟妹好大的脾气,大嫂的腰都被你推断了,咯咯……” 宁大嫂轻笑道:“你大哥何时说过要你们一人承担丧事了?弟妹可真是急躁脾气,没有远见。” “你——”宁老三媳妇怒目圆睁,瞪着宁大嫂,宁老三拉了一把自己媳妇,将她推到了身后。 宁大嫂盈盈一笑,道:“这破家破院的,能值几个钱?弟妹还真是不开眼,真正值钱的,是那水月丫头……” 见宁老三和老三媳妇一脸茫然,宁大嫂继续道:“那水月丫头,生得婉婷秀丽,才十岁,就能看出是一副美人坯子,你却还在这里跟我争这破宅地,呵呵……” “就算生得再秀丽,卖给大户人家做丫头,也不过几块碎银。”宁老三媳妇不屑一顾,白了宁大嫂一眼。 宁大嫂捧腹道:“弟妹,哪个说要把那丫头卖给大户人家做奴婢了?” “嫂子的意思,不是吗?”宁老三媳妇一脸的疑惑。 “卖给春、香、楼——”宁大嫂一字一顿道。 宁大嫂的话一出,宁老三和宁老三媳妇惊得倒退了一步,他们暗道:这宁大嫂的心可真够毒辣的,虽说着宁水月不是宁家的血脉,可也是二哥从小养这么大的,一口一个大娘大爷的叫着。 可是,若非如此,他们谁也不想从兜里往外拿钱。再加上,宁大嫂暗示春香楼可以出一百两纹银,他们辛辛苦苦一辈子,也未必能见到这么多钱,心也就动了。 “我知道,这样做不太仁义,但是话又说回来,你我两家都是贫贱之身,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还要凑钱给老二家的安顿后事,就算把这宅地都卖掉,也不一定能补上这个窟窿,就算能勉强补上吧,水月今年九岁,都说半大孩子吃穷老子,你愿意过继过去抚养吗?”宁老大压低声音,一边说着,一边观察着宁老三一家的脸色。 “大哥快别说笑了,我们自己的四个孩子还没有饭吃呢,哪有闲粮来养她呢?”宁老三媳妇连忙道,生怕宁老大把这样一个累赘推给自己。 宁老三和媳妇对视了一眼,对宁老大一家道:“春香楼那件事儿,就算是我们同意了,但是所得必须平分。” “那是,那是。”宁大嫂连忙应道,她就怕宁老三一家不同意,阻碍了他们的财路。 “平分,肯定平分。”宁老大的脸上露出憨憨的笑容,但是他的眉眼里,却透漏出几丝不易察觉的奸诈。 宁家兄弟在院子里的商议,全被宁水月听进了耳朵里,她暗道,娘亲刚死,他们就在院子里讨论如何分割她的家产了,更可恶的是,他们还想要把她卖进妓院。她不能让他们得逞,她要逃走。 宁水月想到这里,想要收拾包裹,但是,她看见躺在炕上的娘亲,不,她不能在此刻走,娘的后事还没有办妥,她不能这样逃走,她这样走了,若是宁家兄弟不给娘办理丧事,把娘扔在荒山野岭,让野狗撕扯娘的尸体,那可就糟了。娘已经死了,她生前没有享过一点点福,死了还要遭受侮辱,不,她绝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她就算要逃,也要等到娘下葬之后。 正文 第5章 不知身是谁(5) 宁水月继续哭着,好似,不曾听见院落中的商议声一般。 “大嫂,你小点声,那丫头在屋里呢,别让她听见,到时候……”宁老三媳妇瞥了瞥屋里,低声道。 宁大嫂莞尔一笑,道:“弟妹多虑了,一个九岁的丫头,知道些什么,这些日子,我们只要看好她,她就算是插翅,也难逃我们的手掌心。” “对呀,一个九岁毛丫头,就算听见了,能知道春香楼是什么地方吗?哈哈……”宁老三畅怀大笑道。 “对呀,我就告诉她,是学针线刺绣的地方。”宁老三媳妇释然道,“春香楼离我们这儿几十里路,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丫头片子,怎会晓得那种地方。” 只不过,他们并不知道,水月的父亲就是因为生前经常流连欢场,吃喝玩乐,与水月娘争吵过几次,争吵中,父亲提起过‘春香楼’这三个字眼,宁水月也便知道了,春香楼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四人在院子里商议妥当了,这才推门进了里屋,他们假意安慰道:“水月呀,这人死不能复生,你也别太伤心了,叔叔和大伯呢,会替你好好安葬你娘的。” “是呀,水月。”宁大嫂走过去,搀扶起宁水月,捧起她的小脸,帮她拭去脸上的泪痕,道,“别哭了,哭肿了眼睛,可就不好看了。” 可不,哭肿了眼睛,影响卖相。宁水月轻轻咬了一下嘴唇,忍住火气,没有发作,她暗道,现在,她只有忍过这一时,任凭他们在自己面前演戏,等娘一下葬,她就一把火烧了这里,带着衣服细软,离开这个鬼地方。他们想要把自己卖进春香楼换银子,哼,门都没有。 “水月呀,今晚你到大娘家里去住吧。”宁大嫂轻抚宁水月的脸蛋儿道。 “不,我要给娘亲守灵。”宁水月清澈的眸子里,透着一丝执拗。 宁老三媳妇扯了扯宁大嫂的衣衫,在她的耳边耳语道:“大嫂,她若一直在这里守灵,我们可如何看管她?就怕万一……”怕万一她跑了。 宁大嫂眼珠一转,道:“水月啊,这里有你大叔大伯呢,小孩子守什么灵,你爹你娘都死了,屋子里阴森森的,你不怕吗?” 宁水月摇摇头,道:“水月是给娘亲守灵,怕什么?你们若怕,就都回去吧。” “这孩子,我们是大人,怎么会怕。”宁大嫂嘟囔着,见宁水月不肯过去,便来到宁老大的身旁,对他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让他晚上看紧了宁水月,千万不能让她跑了。 宁老大点点头,宁大嫂和宁老三媳妇便抽身离开了。 第二天,宁水月的家里支起了灵堂,院子里、屋子里,到处都是一片白色。宁老大和宁老三一家一人出了一半的银两,为水月娘筹办了丧事,若不是他们坏心眼想要把水月推进火坑,她自是很感激他们的。 宁水月的娘亲下葬之日,也是宁水月离开之时。 水月娘入土时,天色已擦黑,一干人等都还未散去,宁家兄弟也不好在人多之时下手,只好等天黑无人之后,再将那丫头给捆了去。 正文 第6章 不知身是谁(6) 宁水月自然也知道叔伯两家打的那些如意算盘,她怎会那么轻易就束手就擒呢?但是她一个毛丫头,想要在几个人的看管之下逃出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情。 在回去的路上,宁大嫂拉着宁水月的手腕,道:“水月,现在你娘已经入土为安了,剩下的,就是为你自己打算了,大娘为你找了一个好去处。” 宁老三媳妇也忙撵上她们的脚步,插嘴道:“是呀,大娘和婶婶为你筹谋好了,你一个人住在家里也不安全,多乱呀,万一有人知道老二家没人了,翻墙进去……那水月的名声可不就毁了。” 宁大嫂白了宁老三媳妇一眼,眼眸转过去,落在宁水月如花骨朵一般娇妍的小脸上,她道:“大娘和婶婶商议好了,准备把你送进城,那可是繁华的地方,那里的师傅会教你刺绣,你有了手艺,走到哪里都不怕。” “是呀,是呀,水月啊,那里的师傅可厉害了,绣品绣得精了,一个月赚不少银子呢。”宁老三媳妇也附和道。 “哦,那水月谢谢大娘和婶婶了。”宁水月点点头,她抽了抽手,想把自己的手抽出来,怎奈宁大嫂攥得太紧,她的手腕都有些吃疼了。 “大娘,我肚子痛,想去小解。”宁水月抬起头,望着比自己高一头的宁大嫂。 宁大嫂道:“水月,你都九岁了,在外头小解,不太好,我们回家去。” 宁水月低下头,皱了皱眉头,暗道:这个死女人。 “大娘,你不用攥着我的手腕,我自己会走,你都攥疼我了!”宁水月用犀利的眼神望了宁大嫂一眼。 宁大嫂嘿嘿一笑,松了手,她心想,在那么多人眼皮子底下,这小丫头片子也跑不了。 宁水月随宁家人回了家,此刻,来吊唁的人也都已经各自回家了,家里只剩下宁家人。宁水月一进屋,宁大嫂就关了门,她道:“水月丫头,你乖乖在这等着,我和你大爷去准备饭菜。” 说完,宁大嫂对众人使了眼色,纷纷退出了屋子。 宁水月听见木门“哐当”一声被关死,她还听见挂锁链上锁的声音。果不其然,他们开始行动了。若不出意外,明日便是春香楼来买人的日子了。 宁水月喊了声:“大娘,婶婶,你们干嘛要锁门呀,大娘,婶婶——” 宁大嫂与宁老三媳妇相视一笑,掂着手中的钥匙,得意离去。 宁水月听见他们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她连忙来到炕前,推开了炕洞,从里头拿出一根火把,这根火把是她早就准备好藏匿在炕洞中的。 她找出火石,用火石摩擦,点燃火把,宁水月扯下身上的白色孝服,点燃了,扔在窗户上,窗户与窗户纸一触即燃,火光映红了她的小脸。 火光冲天,火势借着风,越燃越大,越燃越猛。 宁水月从水缸里舀了一盆水,一咬牙,浇在自己的身上,从头到脚,她就像一只被水淋湿的落汤鸡一样。深冬的水浇在人的身上,刺骨的冷,如坠冰窟窿一般,这些都算不得什么,为了逃命,她已经顾不上冷了。最后一盆水,宁水月泼在了窗户上,窗户上的火被冷水浇灭,发出“嗞嗞嗞嗞”的声音,并冒着浓浓的黑烟。 正文 第7章 不知身是谁(7) 宁水月捂着口鼻,用力踹了两脚被烧得残破不堪的窗户,窗棂伴随着“咔吧、咔吧”的脆声,掉落下来,她顺利的跳窗而出。宁水月转过身,望了一眼这个破败的家,她曾经在这里住了九年。若不是不得已,她也不会一把火烧了这里,既然烧了,她就再也无法回头,从现在起,她就没有家了,以后的生活,是祸是福,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宁水月跑到大门前,推了推,发现大门也被宁家人锁死了,她听见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与嘈杂声。 “着火了,着火啦——” “快去救火啊,救火啊——” 宁水月背着简单的行囊,转身,爬上自家的枣树,这颗枣树靠着自家的墙壁,她可以从顺着枣树爬到墙头上,然后跳出去。 宁家是小门小户,院墙没有那么高,她即便是跳下来,也不会伤到。再加上她从小顽劣,爬树爬墙都是小事一桩。 在村民们赶到之前,宁水月爬了枣树,跳墙而逃了。 宁大嫂与宁老三媳妇风尘仆仆地赶来,宁大嫂哭喊道:“哎呀,怎么着火了,赶紧救人啊,我们家水月还在里头呢,千万不能伤着她的脸,不能伤着她的脸啊——” “快快快呀,快泼水!”宁老三媳妇惊叫着,侧过脸,斜瞟了一眼宁大嫂,接着埋怨她道,“大嫂,你说你,怎么把她一个人锁在这里,当初就该听我的,把她安顿在我的家里,我还能独吞了银两不成?” “哎呀你这个没良心的,现在又来说这个?”宁大嫂一听,心中满是怨水,怨水加上悔意,在她的胸膛中翻滚着,加上这眼前黑漆漆的废墟,滚滚的浓烟,让她一阵干呕,捂着口鼻,在这破落的院子里,好一阵吐。 “你们两个闭嘴,现在是吵架的时候吗?救人要紧啊!”宁老大一边说着,一边压着井水。 等大火被众人扑灭,宁家人冲进屋子,左右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宁水月的尸骨。 “莫非,那丫头跑了?”宁大嫂蹭了一脸的黑灰,她瞪大了眼睛,左思右想,不对呀,明明锁好了门,活人找不到,怎么尸体也没有?到嘴的鸭子突然飞了,她心里很是不爽。 “再找找!”宁老三道,“我方才明明看见你上了锁的,她怎么会飞了?” “对呀!”宁老三媳妇转念一想不对,她瞪着眼睛骂道,“宁大嫂,你该不会是把水月丫头给藏起来了吧?” “喂,弟妹,你这话说得可不对了,方才你明明看见我亲手锁的门,我什么时候把她藏起来的?你可不能胡说八道啊!” “莫非,莫非这把火是水月丫头放的?”宁老大转了转眼珠子道。 宁大嫂一听,冲出废墟,她仰起头,望着那棵枣树,眸光从枣树稍落到树底下,树底下散落着的枣树叶,再看看树枝上挂着的一片紫布,那分明就是宁水月衣服上的。 “宁水月跑了——”宁大嫂指着枣树上的那块布条,惊叫道。 正文 第8章 颠沛流离苦(1) 村民们看见他们的争吵声,纷纷议论道:“她的爹娘已死,既然她不想跟着你们生活,跑了就跑了吧,她本就不是宁家人啊。” “就是呀。” “是哦,宁家兄弟该不是打了什么坏主意吧,干嘛锁了宁水月?” 村民们议论纷纷。 “还不快去追,别让她跑了!”宁老大跺脚叫道。 宁家人冲出废墟,四下追踪宁水月的下落去了。 宁水月背着简单的行囊,翻墙逃出宁家老宅,哪里敢松懈半分,她头也不回地跑着。 夜幕笼罩了整个大地,耳畔隐隐约约的响起宁家人的喊声:“宁水月,宁水月——” 宁水月哪里敢应答,她加快了脚步,冲进了一片苞米地,玉米秸秆尚未收割,她冲进苞米地里,就是想要躲避宁家人的追踪。 苞米秸秆比九岁的宁水月还要高,她站在浓密的秸秆中,停止了奔跑,屏住呼吸,瞪大眼睛,竖起耳朵,仔细观察聆听着大路上的动静。 “大哥,追了那么远也没有看见那个死丫头!”宁老三道。 宁大嫂气喘吁吁的掐着腰,气急败坏道:“这个死丫头,早知道该灌她一碗迷魂汤,竟然让她跑了!真是气死老娘了!” “你还说,都怪你!”宁老大埋怨起宁大嫂来,“非要在她跟前议论,她九岁了,什么不懂?况且,她平日里就聪慧的很!” “嗨,我说你这个榆木疙瘩,早干什么去了?现在又来怪我?”宁大嫂不服气,瞪大了眼睛与宁老大对峙着。 “行了行了,跑了就跑了,”宁老三道,“大哥也说了,水月丫头聪慧过人,她跑了,也是她的造化。” “一个九岁的女娃娃,跑出去,能有好吗?”宁老三媳妇冷冷瞄了宁大嫂一眼,道,“怕是最后还是落在歹人手里,进了春香楼那种地方。哼,与其便宜了别人……” 宁大嫂插嘴道:“弟妹说的对,找,挖地三尺也要找!” “上哪儿找去!”宁老大冷哼一声,道,“我不干了,你们找去吧!哼!” 宁老大说完,转身,朝宁家庄走去。 宁老三见大哥如此,自己也没兴趣再追下去了,毕竟,那丫头是他看着长大的,既然她心中明白,跑了,何必再苦苦相逼呢。心中一番斟酌,宁老三也转身折返而回。 宁大嫂与宁老三媳妇站在原地,气得直跺脚。 “相公,你怎么不找了呀,都找到这里了,继续找下去呀!” “喂,干嘛不找了?到嘴的鸭子,就让她这么飞了?” 深更半夜的,两个女人也不好继续在路上逗留,既然自己的相公都放弃了,折返了,她们也没有理由和胆量再找下去了。 “大嫂,回吧,他们都不找了,我们两个女人在路上,阴风阵阵,想想都有些可怖呢。” 宁大嫂与宁老三媳妇对视一眼,一路小跑撵自己的相公去了。 再说这宁水月,藏匿在苞米地里,将他们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宁家兄弟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她才长舒了一口气。 正文 第9章 颠沛流离苦(2) 宁水月走出苞米地,继续向前行,她抬起头,望着稀稀拉拉的繁星,今天的月亮很小,弯弯的,就像是女人的眉毛一样。因为天黑,这一路走得趔趔趄趄的。 走了很久很久,她又冷又困,躲在一块大石头后面,歇息了片刻。 她觉得自己的腿又酸又痛,实在不想走了,她在附近捡了些干柴,从衣袖里摸出点火用的石头,点燃了,红红的篝火映照在她的脸上,暖暖的,就像是娘亲的怀抱一样。 很快,宁水月就睡着了。 火堆燃烧殆尽,化为一团灰烬,太阳从东方升起,映照着整个大地。 灿烂的阳光将她叫醒,宁水月揉了揉眼睛,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她环顾四周,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咕咕咕——” 此时,宁水月的肚子不争气地叫起来,她这才想起,自己从昨天到现在,都没有吃一点东西,肚子饿了。 宁水月把背上的包袱取下来,解开,翻了半天,只翻到两个硬邦邦的馒头。 家里穷,娘亲又病了好些时日才去,家里已经没有银两了,她全部的家产,只有这两块馒头了。 她的包袱里,装了几件换洗的衣物,没有一枚铜钱和碎银,以后的日子可怎么活哟。 宁水月拿起一个馒头,掰成两半,她仰望着温暖的太阳,一边啃着馒头,一边自言自语道:“天无绝人之路,我还有两个馒头,我一天只吃一半,还可以支撑四天。我可以用四天的时间赶去附近城镇……我可以给饭馆洗碗,一定不会饿死的,一定不会饿死的。” 吃完了半个馒头,宁水月将自己的包袱重新包好,背在后背上,顺着大路,向前走去。 在路过一座城隍庙的时候,她看见有几个乞丐,用挑衅的目光看着她,在她拔腿想跑的时候,有三个小乞丐冲上来,抢了她的包袱,他们翻了半天,只翻到一个半馒头和几件女娃的衣服,为首的小乞丐狠狠摔了她的衣服,啐了一口,咒骂道:“呸,我还以为是个有钱人家的娃娃,竟然一块碎银子都没有!” “喂,你们别抢我的包袱,我没有碎银子,我只有一个半馒头,如果你们饿了,可以分给你们一个。”宁水月眨巴了几下水汪汪的大眼睛。 “小丫头,看你不过八九岁,背着包袱去哪儿啊?一个人走在这荒山野岭的,不怕被野狼抓去掏心挖肝?”一个灰头土脸、头发胡子斑白,衣衫褴褛的老乞丐,斜躺在枯草地上,后背依靠着城隍庙石柱,望着宁水月道。 “荒山野岭?”宁水月一惊,难道自己走了半天,离城镇越来越远了吗?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可不就是荒山野岭吗?”老乞丐说。 “我想去附近的城镇,该往哪个方向走?”宁水月问道,“还有多远的路程。” “喏——”老乞丐伸出手,指着北方,道,“顺着这个方向,一直走,走到岔路口,向右转,就是益州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