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复来 第一章 水不在深 浮生河自西北流向东南,河长九万里。 三千里沽名山呈西北东南走向,落于浮生河中。 沽名山山首是一座悬崖,名曰,白丁崖。 自西而来的浮生河流经白丁崖前,被白丁崖刀锋般的崖面分水两侧,这就造就了沽名山落于浮生河中的景观。 被分道而流的浮生河沿着沽名山山势走向,依山而流,在沽名山山尾处的鸿儒崖前,分道而流的浮生河又汇聚成一道,继续向东南流去。 沽名山并不高,山势也并不险峻,但终年有日光驱不散的雾气缭绕在山中,远观之,看不清山中的详况,只隐隐有几株参天古木伸出几枝绿枝露出雾外,在黄昏落日中,偶尔有几只孤雁,在那几枝绿枝上飞起又降落,飞起又降落。 也许是地势的原因,原本奔腾的浮生河在流经白丁崖后,被分流而成的两条河道便变得极为平静,仿佛就是一潭死水。 而不管是沽名山东山前的浮生河河道,还是沽名山西山前的浮生河河道,河水似乎都不深,立于河岸,仿佛一目之下就能透过绿水看到河底的落石。 东山前和西山前的两条浮生河就是如此平静,毫无浪涛的流着,偶尔,有几片山中的枯叶,或几颗山中的红果,被风带入河中,平静的水流下,便有无数的游鱼突然穿出水面,争先恐后的追食,壮观不已。 又是一颗指尖大小的红果被风带入西山前的浮生河中,这只是沽名山上最普通的野果树结出的野果,味道极其酸涩,但浮生河中的鱼群似乎就喜欢这一口,随着那颗红果落入水中,涟漪尚起,便有无数色彩斑斓的游鱼向红果游去。 突然,游在最前面的那条游鱼似乎感受到了某种恐惧,几乎就到嘴里的红果都没来得及吞下,便就急速沉入水中,扎入河底,将斑斓的鱼身完美的隐匿起来。紧接着,其他的游鱼似乎也感受到了这种恐惧,纷纷下潜,消失无形。只有那颗红果浮在趋于平静的细浪中,缓缓移动。 红果向前移动了数尺的距离,或许是太静了,这几尺的距离仿佛历经了很久。 恰在这时,红果的半尺之前毫无征兆的出现了一个拳头大小的漩涡,发出极其细微的水流声。 红果向前移动,落入漩涡中,片刻之后,一个果核从漩涡中冒了出来。 漩涡并没有因为吞食了红果而就此消失,漩涡之下,有一个手臂粗,三尺长度的黑影在移动,黑影向前,漩涡便向前,却不知黑影究竟是鱼,还是蛇。 黑影向前移动了数十丈,并没有变大,但原本的三尺长度却变成了三丈之长。 黑影继续向前,愈来愈长,终究还是变大了一些,已经能看清一些黑影的轮廓,它仿佛是蟒,或许该说是蛟,毕竟这是沽名西山下,毕竟这是浮生西河中。 黑影又向前移动了数丈,接着便是翻腾的破水声,和一大片出现在河面上的雾气,日光之中,能隐约看到雾中事物的模样,那并非是蟒,也并非是蛟,而是龙,一条紫色的巨龙。 紫色巨龙盘踞在薄雾中,遮住了百丈的河道,也让无波澜的浮生西河变得更像是一潭死水。此时的死,并非是因为万物之枯寂,而是因为万物之恐惧。 紫色巨龙在破水而出后并没有在河面停留多久,在一声高亢的龙吟之后,它向上飞去。而在龙吟之中,无数颗山中红果落入浮生西河面,却碍于龙威,没有游鱼敢露头追食。 紫色巨龙飞上千尺的高度,萦绕在它周身的薄雾已经被日光驱散,日光落在它身上,折射下大片紫霞落在浮生西河面,此时,无数斑斓的游鱼已经冒出头来,沐浴在紫霞中,欢愉的追食红果。 紫色巨龙向下望了一眼,便沿着山壁,向东南飞去。 …… 沽名山山尾的鸿儒崖畔,有一条直达山中的青石阶梯。 青石阶梯只有三尺余宽,至于阶梯有多长,传闻,有一千二百里长。而如此青石阶梯,在沽名山山首的白丁崖畔,同样有一条。 因为雾气缭绕的关系,青石阶梯只有十余阶青石依稀落在日光中,再往上的石阶便完全被雾气掩盖。 鸿儒崖下很安静,即便浮生东河和西河在崖下交汇,也没有发出半点浪涛声和水流声。 鸿儒崖下有一块石坪,因为落日的缘故,整片石坪都落在阴影中,石坪不大,此时却整整齐齐的跪着万余人。 也许是石坪过小,而跪地的人太多的原因,那两个领头的人已经跪在阶梯的第一阶青石上。 跪地的万余人身着黑色铠甲,这些铠甲质地精良,想来这万余人也不是普通人,不过他们并没有佩刀,也没有携带任何武器,皆是双膝着地,身背笔直,垂着头的跪着。 这因该是一支训练有素的戎行,他们已经在此地跪了三日,不吃不喝,一干将士尽管满目血丝、满脸污垢和憔悴,却依然强打着精神,以这一支戎行特有的气质,抵抗着饥渴和倦怠,一动都不曾动。 落日又向西偏斜了一些,鸿儒崖下跪拜的那万余人终于有人动了。动的是跪在最前头,那一阶青石上右边的那个人,从他的铠甲上来看,他应该是这只戎行的将军,而从他跪拜的位置来看,他应该只是副将。 这个副将没有站起身,原本面朝沽名山跪在第一阶青石上的他,转过身来,背向沽名山,坐在了第一阶青石上,因为跪地几日的缘故,他的双腿早已没有知觉,他用手将双腿搬直,他的双腿也就延伸至原本跪在他身后的一个军士的面前,但这个军士却并没有因为副将动而动。 副将捏了捏腿,随后随手摸了一把脸上的污垢,他的肤色该是白皙的,却因为这几日的跪拜,被太阳晒得通红,甚至有些死皮发痛。他没有顾及脸上的痛,便将手伸入铠甲中掏出一个羊皮水袋,揭开水盖后,大喝了一口。 三日滴水未进,如今喝下一口水后,这位副将情不自禁的发出一声舒爽的轻叹声。 副将没有再喝第二口,尽管他干渴的喉咙还想再喝一口。他一手向后撑地,仰着腰,望着他身侧仍跪着的人的侧脸,一手将水袋递了过去,同时说道,“将军,三日前,你下令卸兵束甲,同时不能携带干粮和水,我偷偷藏了一袋水,喝吧。” 将军面色沉稳刚毅,单是看这面色,便不失大将之风,尽管他憔悴不堪、饥渴不堪,但他没有动,面对眼前晃动的水袋,他眼睛都不曾眨一下。 副将见将军没有接过水袋的意思,便抽回手,仰头又喝了一口水,接着说道,“儿皇只让我们在此山前跪三日,三日之后,无论有没有结果,我们都可以返程。你看这日头,你们看这日头,我们跪了已经三日零三刻了。圣命不可违,我们已经完成儿皇的旨意,将军,你为何还不下令起身,下令返程,你想让众兄弟如此跪死下去吗?” 副将质疑的望着将军,面色并不友善。 将军没有动,众将士自然也没有动。 副将喝完了水袋中的水,随手将水袋丢在一旁,这时他的双腿也已经恢复些许知觉,他双手支撑着大腿站起身,望着跪地的众将士说道,“我们已经跪了三日,山中那个叫有龙的老人若想见我们早就见了,既然他不想见,我们再跪下去又有何用?尔等起身,随我返程。” 将军的眉眼终于动了动,满目的血丝之中突然涌出无限的怒意,无法压制。 将军怒不可歇并不是副将起身喝水,劝众将士返程,并将统治帝国的帝皇称之为儿皇,而是因为副将叫出了山中老人的名字。 沽名山中确实有一位老人,老人确实叫有龙,可有龙这个名字不是他这个副将可以叫的,还是如此不堪的语气。 将军没有偏过头,也没有起身,连腰背都没有动,他只是抬起右手,朝副将的双膝之地一砍,一道厚重如刀锋的劲气便从他手中劈出,直劈副将双膝。 副将没有想到将军会出手,还是如此狠辣的招式,他下意识的想躲,并跳开了半步距离,可他还是慢了,厚重的劲气应声落入他双膝之地的骨骼血肉,下一息,他之双腿齐膝以下便被斩断。 副将摔落在地上,滚到了一个将士面前,他双膝处流出的血水瞬间漫开在石坪上,他捂着自己的双膝,看着自己的断腿,在血水中挣扎,惊恐和剧痛掺杂,惨叫出声。 将军虽然是将军,但身份并不比副将尊贵,他竟然就是因为副将以不堪的语气说了沽名山中那位老人的名字,便将副将的双腿砍掉。而不管副将如何在血水中挣扎,将军和众将士都没有动半分,依旧面朝沽名山,虔诚的跪在青石阶梯下。 向来养尊处优的副将几乎要痛晕过去,他颤抖的抬起一只手,指着面色不改的将军,双目中满是仇恨和怨毒。他张开嘴,因为剧痛,他咬破了嘴唇和舌尖,满口是血,他想咒骂几句,这时一片紫霞落在了鸿儒崖下的石坪上,一万余跪地的将士都置身在紫霞中,接着一声高亢的龙吟传下,他还未咒骂出口便晕死过去。 而其他的众将士闻到龙吟声,无不捂住双耳,痛苦的蜷缩在地。 待龙吟消散,巨龙远去,众将士才收回心神,心胆皆寒的望着天空,只见那条紫色巨龙已经飞向沽名山中。 将军望着在白雾中消失的紫色巨龙,低吟了一句“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随后,他纠正自身的跪姿,继续面朝沽名山虔诚的跪着,他身后的众将士也同时效仿之。 至于副将,此时已经没有谁在意他的死活,从他的面色上看,他应该是死了,血水流尽,面色变的苍白。 落日下,热气蒸腾,血水迅速被蒸干,在石坪上留下一片丈余见方的枯黑血污,散发着一阵阵腥臭。 第一卷 复来 第二章 山不在高 沽名山中,有一片不大的竹林,竹林中没有白雾,落日直射,偶有几只彩蝶追着几片竹叶飞在风中。 竹林前有一座茅庐,茅庐旁有一座竹亭。 茅庐前有一位老人,单从面貌和形体上看,老人确实很老,像一棵即将老死的枯木,套在一件宽松的素袍中。 这位老人姓莫,名曰有龙。 老人此刻正佝偻着身背,坐在一把竹椅上,老人手持柴刀,在削一根竹子。 老人的身侧有一个竹架,其上挂着七柄竹剑,想来这些竹剑都是老人削的,老人此时正在削的该是第八柄竹剑。 老人右侧五丈之地处有一位十三四岁的少年人,少年人穿着一件同老人身上那件长袍一模一样的长袍,想来少年人身上的这件长袍该是老人的才是,或者,老人身上的长袍该是少年人的,不过他们一老一少,穿这种款式的长袍都显得有些不合身。 少年人面目俊秀,他顾不上额头的密汗,正在专注着手中的活儿,他在砍一棵老竹。 老人对少年人说过,这棵竹子是老人在年幼时栽种的,已经历经了不知多少时月,如果少年人能砍断这棵竹子,老人就答应他,为他用这棵竹子削一柄竹剑,这柄竹剑也将是他的本命剑。 少年人想要这样一柄本命剑,所以在他三岁的时候,在老人应允这一件事的时候,他便开始砍这棵竹子,时至今日,他已经砍了十年。 老人抬头看了一眼少年人,嘴露慈爱的微笑,唏嘘不已,老人也想不到,当年他对三岁孙儿的一句逗趣之言,却让自己的这个孙儿整个童年都在和一棵竹子较劲。 少年人的品性老人是欢喜的,坚韧不拔,持之以恒,锲而不舍。 老人不知为何目光从少年人的身上慢慢移开,落在了巨鼎中那一朵奄奄一息的火焰上,而后又将目光落在了少年人身上,接着他默然叹息了一声,然后继续垂头削手中的第八柄竹剑。 少年人专注的狠劲儿致使他忽略了老人的目光,自然也没能听见老人的叹息声。这棵竹子他用最简单,也是最笨拙的方法砍了十年,如今已经快断了,他正强忍着欣喜,保持着镇定和专注,用手中那柄已经满是豁口的柴刀砍向竹子的断口处。 老人削好了第八柄竹剑,用一根草绳绑在这柄竹剑的剑柄处,然后站起身,将竹剑挂在了一侧的竹架上。 老人坐回竹椅,闭目养神了片刻,待他睁开眼睛时,一位介于老年和中年两者之间的男子拖着一棵竹子走出竹林,并将竹子放到老人身前。 这位不知该称是中老年人,还是该称为老中年人的男子脸面上已有些许皱纹,不过精气神尚佳,腰背尚直,男子身着一件与老人和少年人同款的长袍,不同的是,这款长袍穿在他身上却极为合身。 男子将竹子放下,向老人打了个手语,便走向少年人,看少年人砍竹子。 男子是聋哑人,天生的聋哑人。但凡天生的,便是无法根治的,这一点老人懂,男子也懂。 老人抓起身前的竹子,砍掉多余的细枝,开始削第九柄竹剑。 男子看少年人砍竹,片刻之后便觉得无趣,他拍了拍少年的肩膀,打着手语道,不该这样砍,应该这样砍。 少年人抬头看了男子一眼,会意点了点头,然后低头继续砍竹,用的还是他那种最简单且最笨拙的方法。 倔强而愚笨的少年人啊,男子无奈的摇了摇头。他确实该是无奈的,少年人砍这棵老竹十年,他便看了十年,其间,他无数次提醒少年人该换一种砍的方式,或者重新换一柄更锋利的柴刀,可少年人虽然认可点头,却还是会用他自己的方式,和他手中那柄已经满是豁口的柴刀。 男子无奈之下抬头看了一眼天空,正好有一片紫霞笼罩进了这片没有白雾的竹林。 男子眉目露出笑意,他抬手抓起三片竹叶便向上抛去,竹叶纤薄无锋,但男子随手抛出的这三片竹叶却并非如此,这些竹叶无声向上,叶尖的尖刺已然刺破空气,在向上的空气中留下三道清晰的轨迹。 紫色巨龙悬在竹林上空的十丈之地,三片竹叶继续破空向上,若让它们击中巨龙的身体,足矣割破巨龙坚韧的鳞片,伤及巨龙的身体。 紫色巨龙自然不会坐以待毙,将三片飞来的竹叶视若无物,它向下张嘴,喷出一道龙吟,龙吟化作狂风,吹散了三片竹叶原有的轨迹,竹叶继续向上,贴着巨龙的身体擦了过去。 龙吟响时,老人在削第九柄竹剑,没有抬头看紫色巨龙一眼。而少年人随手砍了一刀老竹后,迅速丢下手中的柴刀站起身,捂住耳朵,抬头望着紫色巨龙。 男子是听不见声音的,所以龙吟无法对他造成任何影响。 在少年人的目光中,紫色巨龙的身体迅速缩小,最后化作一个儒雅的中年男子落在竹林中,落在聋哑的男子面前。紫色巨龙化作的人形与常人并没有什么两样,只有他那件紫色的披风在落日中有些碍眼。 巨龙化成的男子眉宇间似乎有些怒气,他盯着聋哑男子不悦也不甘的说道,“三伯,难道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 聋哑的男子叫三伯,这并不是一个辈分敬称,而是就是他的名字。 三伯无言,也没有手语,他听不见,却能读唇语,巨龙因为不悦而无礼的话三伯并没有放在心上,他的目光从巨龙身上移开,落在少年人身右侧,那棵老竹倒了,倒在一柄满是豁口的柴刀下,倒在一个十三岁的愚笨少年人手中。 少年人显然没有发现他最后的随手一刀砍倒了老竹,而老竹倒地的声音也被龙吟掩盖。 少年人没有顾及巨龙眼中的不甘和不悦,再者巨龙的不甘和不悦只是针对三伯的。少年人朝前走出一步,抱拳行礼,恭敬的向巨龙问候道,“拜见二伯。” 巨龙向少年人摆了摆手,眸中的不甘和不悦已然消散。 巨龙叫二伯,当然这也并非是一个辈分敬称,而就是巨龙的名字。 少年人曾听老人说过,巨龙在久远之前并不叫二伯,只是后来结识了三伯,他无论在哪个方面都要逊于三伯,甚至有传言称,连他看上的女人都要随三伯而去,悲愤之下,他便将名字改成二伯,至少在名字上他大了三伯一头。 三伯的名字是老人取的,三伯改不了,巨龙却可以随意更名。 巨龙也曾想易名为大伯,可是他不敢,大伯真有其人,且是一个非常可怕的人,每每想到这个人,巨龙都心惊胆战。 巨龙二伯拉着少年人走到老人身前,行了一礼,接着也是恭敬的对老人说道,“老友,你叫我来有何吩咐?” 二伯和老人自然是老友,老人名曰莫有龙,他自然有一条龙,二伯便是他的龙。 老人已经削好了第九柄竹剑,正在剑柄上系草绳,老人在剑柄上系上一个活扣后说道,“生息之火要灭了,生息之火不能灭。” 二伯望向青亭中那方巨鼎中那朵奄奄一息的火焰,那就是生息之火,二伯知道生息之火的湮灭意味着什么。 二伯收回目光望向老人的脸,老人将第九柄竹剑挂上竹架,重新坐回竹椅。二伯说道,“四百年前,生息之火也面临着如此境况,即将熄灭,大伯让它重燃了四百年。” 三伯也已经走了过来,他打着手语道,“大伯都只能让它重燃四百年。” 老人的目光在二伯和三伯身上扫过一遍,二伯和三伯都明白老人目光中包含的意思,但这次他们会错了意思,老人的目光变得和蔼慈祥,落在了少年人身上,他说道,“木鱼,去,将你砍倒的老竹拖过来。” 少年人姓莫,名曰木鱼。 莫木鱼回头看了一眼老竹,这时他才发现老竹已经被他砍倒了,他满心欢喜,毕竟他砍老竹十年,手上的血泡磨破了又生起,生起了又被磨破,十年如此,手心都积起一层层厚茧,方才有这样的结果,如何能不喜?不过他的喜并没有表露在脸上,他面色从容淡定,转念一想,十年努力,能砍倒那棵坚韧的老竹也是一件正常的事,既然是正常的事,又何必心生欢喜? 他依言走过去,将老竹拖到老人身前。 老人一手拿起老竹,一手拿起放置在竹椅旁的柴刀,开始削第十柄竹剑,这柄剑是他答应削给孙儿莫木鱼的本命剑,所以他削得格外认真细致。 莫木鱼砍了十年才砍倒的老竹在老人的手中就轻易的被砍掉残枝细节,莫木鱼暗暗称奇,便暗自下定决心,不管命运如何艰辛苦难,他都要成为一个像老人这样强大的人。 老人削第十柄竹剑的过程中没有人说话,甚至连风过都无声。 老人将削磨好的竹剑握在手中,比划着朝二伯刺出一剑,此剑无威,也无剑气荡漾,二伯却下意识的躲出了好远。 老人收剑,满是皱褶的脸上甚是欢喜,看来他很满意这第十柄竹剑。 二伯走了回来,看着老人手中的竹剑,笑着说道,“这是一柄好剑,恭喜老友。” 三伯也打着手语道,“这确实是一柄好剑。” 莫木鱼看着老人手中的剑,心生喜欢,这将是他的本命剑,只是他不解,这既然是他的本命剑,老人为何没有让他立即接剑,他很想从老人手中接过那柄剑,然而老人似乎并没有立即将剑给他的意思。 老人手握着剑,将目光望向巨鼎中那朵奄奄一息的火焰,说道,“你们谁愿意去?” 二伯率先说道,“我愿意去,我虽然不及大伯,但我至少能让生息之火重燃两百年。” 三伯打着手语道,“我愿意去,虽然我不及大伯,但我至少能让生息之火重燃两百五十年。” 二伯怒视了一眼三伯,他极为不爽三伯在数字上多出了他五十年。 老人没有将这种小细节看在眼里,他说道,“两百年后呢?两百五十年后呢?” 二伯和三伯都没有说话。 老人看向莫木鱼,慈爱的说道,“木鱼,你想不想去?” 此话刚问出,二伯和三伯便极为惊讶的看着老人和少年人,他们想不到,老人居然如此大胆,会将生息之火的存续系在一个十三岁的少年人身上。 莫木鱼自然知道生息之火意味着什么,他也不明白老人为何会问他这样的问题,即便他想又能怎样,生息之火的存续怎么可能系在他这样一个少年人身上。他说道,“大伯是何等伟人,他都只能让生息之火重燃四百年,我不过就是一个废人,生息之火的存续怎么能落在我身上。” “沽名山上从来就没有废人。”老人将孙儿拉到身侧,笑着说道,“或许你会比大伯做得更好,能让生息之火重燃,并永远重燃下去。” 莫木鱼稍有怀疑的问道,“我真的会比大伯做得更好?我真的能让生息之火永远重燃下去?” “自然能,不过这将万般艰难。”老人抚摸着孙儿的头,注视着孙儿的眼睛说道,“你想不想去。” “我想去。” 莫木鱼没有犹豫便说道。只要他能做到,艰难一些又有何妨? 老人很满意孙儿的答案,欣然说道,“那你便去。” 二伯和三伯目瞪口呆,他们想不到向来处事沉稳的老人,在面对生息之火存续这等大事上,居然如此草率的做出了一个这样匪夷所思的决定。 二伯看着将被老人委以重任的少年人,还是提醒道,“老友,木鱼去不了。” 老人却说道,“我知道,所以你送他去。” 二伯说道,“我只知道去的路,不知道回来的路。” 老人拉起孙儿的手,说道,“终有一日,他会找到回来的路。还有,你送他去,比三伯送他去更合适。” 听到比三伯更合适这个词,二伯扬眉吐气般的看了三伯一眼,然后说道,“好,我送他去。我在浮生河中修行,多年以来境界停滞不前,说不定送他去那,我能得到更好的机缘。” 老人点了点头,接着将孙儿推到身前,望着孙儿的眼睛,说道,“木鱼,别怕。” 莫木鱼则是笑着对老人说道,“爷爷,我不怕。” 老人拍了拍孙儿的肩头,“站去九尺外。” 莫木鱼依言,站到了老人九尺开外的地方。 老人却又望着孙儿提醒道,“会很痛,不过也就是一瞬间的事。” 莫木鱼面色没有任何变动,既然已经决定,他便不会因为任何苦和痛而退缩,他说道,“我不怕痛。” 老人朝孙儿举起了手中的那第十柄竹剑,或许是不忍,手竟有些颤抖,但这一剑他还是刺了出去,很平淡的一剑直刺,竹剑刺出三尺,却有无数道纯净的剑气化作无数道纯净而透明的细线朝九尺外的莫木鱼游走过去。 三伯看着老人手中那枚莫木鱼化作的流珠,打着手语道,“从那么大,缩成这么小,虽然在一瞬之间,可木鱼这一瞬之间的感觉必然生不如死。” 老人看着手中的流珠,说道,“木鱼已经算得上死过一次了,等他再次醒来,他将没有此前的记忆,此前的记忆种种,他将在未来的苦难历练中寻找到。” 二伯叹息了一声,说道,“老友,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虽然我不解你为何会将生息之火存续系在这样一个少年人身上,但我猜测你必然有深意,你且放心,我定会将他送过去,只是该安排一个怎样的身世给他?” 老人说道,“随你。” 二伯将流珠放入口中,郑重的对老人点了点头,然后扭头望着三伯说道,“三伯,你的侄儿就将为了生息之火去历经种种苦难,你作为他的伯父,难道就没有任何表示吗?” 三伯听着二伯近似挖苦的语气,笑着从腰畔解下一根草绳,草绳上扣着一方拇指大小的鼎炉。看见这枚鼎炉,二伯双目冒光。在二伯近似饥渴的目光中,三伯取下草绳上的鼎炉丢了过去,并打着手语道,“这是我送给侄儿的礼物,祝生息之火重燃,祝他早日回归。” 二伯接过鼎炉,情不自禁的感叹道,“好手笔,好大方,你三伯果然是伯父之楷模,居然随手就将第一神鼎,能无米之炊的凡谷神鼎送给侄儿做礼物,佩服,佩服。” 三伯依然笑着,并没有表露出任何不舍,他本来就没有不舍,他笑着继续打着手语道,“你二伯也是木鱼的伯父,木鱼就将为了生息之火去历经种种苦难,你就没有什么表示?” 二伯苦笑着说道,“我要拼了老命送他过去。” 三伯摇了摇头,眸中带着嘲讽,打着手语道,“这不够。” 二伯见不得三伯的轻视和嘲讽,即便他知道这是三伯的激将之法,为了不落下面子,他也要落入三伯的激将之中。 二伯一咬牙,从身上抖落下一大堆鳞片,二伯本是巨龙,龙鳞坚不可摧,看着地上那一堆紫色龙鳞,三伯便就知道二伯想要干什么,笑容自然更胜。 在三伯奸计得逞的笑容中,二伯扣破自身的后颈皮肤,硬生生抽出一截龙筋,当然这截龙筋可以再生。二伯忍着断筋之痛,将手中的龙筋向下一甩,龙筋有灵,那截龙筋便将那些龙鳞串联起来,织成了一件龙鳞护甲。 二伯将龙鳞护甲扬在手中,强忍着痛楚说道,“三伯小弟,这就是我送给木鱼侄儿的礼物。” 三伯笑着,居然鞠躬行礼,并打着手语道,“三千龙鳞,一截龙筋,织成了这件坚不可摧的龙鳞甲,世间怕再难有人能伤到木鱼,二伯果然好大方,好手笔,不愧是伯父之楷模,佩服,佩服。” 二伯理所应当的接受了三伯的鞠躬,随后对老人说道,“老友,我走了,这就送木鱼过去。” 老人摆了摆手,二伯问道,“老友,还有什么吩咐?” 老人走到二伯面前,将他手中的凡谷神鼎和龙鳞护甲拿了过来。老人说道,“本命剑、凡谷神鼎、龙鳞护甲,这些你们的礼物都是木鱼宿命里的东西,他却不能生而就有,如果等他醒来,便就拥有这些东西,于他而言,并不是一件好事,所以,这些东西,就让他们像木鱼此前的记忆一般,只有等他在未来的苦难历练中寻找获得吧。” 二伯和三伯认可的点了点头,却见老人双手向上一抛,他手中的本命剑、凡谷神鼎、龙鳞护甲便就飞向天空,随着飘动的白云隐去。 “你去吧。”老人朝二伯挥了挥手,重新坐回竹椅上。 二伯点了点头,向上一跃,化作百丈紫色巨龙,长吟一声,与老人和三伯作别之后,就向东南飞去。 待二伯龙身消失,三伯收回目光,对老人打着手语道,“鸿儒崖下有人跪了三日,想见您一面,您见不见。” 老人摆手说道,“不见。” 三伯继续打着手语道,“白丁崖前似乎也来了人,想要见您,您见不见?” “不见。”老人依然如此说道,默然停顿了片刻,老人又道,“封山吧。” 三伯打着手语问,“封多久?” 老人看了看天空,随后说道,“先封一个甲子再说。” 三伯点了点头,然后身影消失在原地。 …… 鸿儒崖下,那条三尺余宽的青石阶梯直通沽名山中,由于雾气缭绕的关系,青石阶梯只有十余阶青石露在落日余光中。 身着黑甲的将军跪在踏上沽名山的第一阶青石上,他的身后有万余跪地的将士。 将军目视着前方,看着白雾慢慢向他靠拢过来,向下一阶阶遮住露在日光中仅有的那十余阶青石。 看着这一现象,将军知道,这是沽名山将要封山,这也预示着他此行的目的无法达成,他见不到山中的那位老人。他开始绝望,这份绝望并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帝国那位年仅四岁的帝皇。 将军支撑着地面缓缓站起身,对身后的众将士说道,“沽名山将要封山,我们返程。” 听言,众将士默然无言,相互扶持站起身,在将军的率领下,跨过浮生东河上的浮桥,向东走去。 而在沽名山山首的白丁崖前,一群白甲将士正策马而来,当领头的白甲将军看到沽名山的白雾将白丁崖畔的三尺青石阶梯完全遮掩后,他挥动了手中的令旗,说道,“沽名山已经封山,返程。” 话毕,便率领众骑,向西夺路而去。 沽名山的白雾依然在潺动,在将青石阶梯遮掩住后,继续向下蔓延,直至将两处崖下的石坪遮掩住,才停止浮动。 同在此时,原本平静无浪的浮生东河水和西河水,也开始沸腾起来,追波逐浪,水位突然之间涨高了数丈,淹没了原本的浮桥,滔滔不绝的河水自西北而来,向东南滚滚而去。 第一卷 复来 第三章 疾风劲草 西云地,齐光山口。 此地往南沿着陡峭山路再走一百七十余里,便能看到昆仑山东隅那条可以直达南州的五尺石道。 齐光山口终年疾风如刀,自南而来的疾风即使是越过山口,再吹过十里,落在十里外那座无名的土丘上,还是那般凛冽,凉意入骨。 无名的土丘上一片荒凉,只有几株枯黄的野草在山口无休无止的疾风中抽出几片嫩叶。 土丘上还有一根水桶粗、三尺余高的木桩,被手法独到的匠人雕刻成一尊佛陀在讲经的模样,栩栩如生,惟肖惟妙。佛陀的眼神盯着身前那几株枯黄的野草,面带笑意,颇有一副“从我者皆逝,而独留子,始验疾风知劲草”的神韵。 哒哒哒的铁蹄声淹没了呼啸的风声,一行数百铁骑路过土丘下。 春寒夜冷,却怎么也冷不过那数百铁骑的铠甲在星月之下泛出的锋芒。 领头的两人之中有一人身披铁甲钢盔,看不清面容。 另一个是位老人,身背佝偻,却只穿着一件单薄的青衫,背着一柄剑,若不是他双目阴沉,他苍老的面容倒是显得极为儒雅内敛。 在这数百铁骑路过土丘下时,一道罕见的明月春雷落在了土丘上,照亮了那一尊佛陀和那几株野草。 光明一闪而灭,随之雷鸣轰然而至。 短暂的雷鸣过后,那位身披铁甲钢盔的领头将士勒停了胯下的战马,同在此时,他身后数百铁骑踏出的震天蹄音戛然而止。数百铁骑人马合一,动作一律,严阵以待,气势森然。 “神将大人,怎么呢?” 青衫老人望了一眼身侧的领头将士,不解他为何在这样一处荒凉的土丘下勒停战马。 此地是西云地,是中州春秋皇朝治下的领地,统御万疆之中州的春秋皇朝,只有两位名士被尊称为神将,一是不周山神将江无流,一是终南山神将杨狮虎。 终南山神将杨狮虎如今远在北莽地,辅佐年仅六岁的北莽王。那么路经西云地这座无名土丘之下的神将只能是不周山神将,江无流。 江无流没有回答青衫老人,下了战马,径直朝土丘之上爬去。 青衫老人愈加不解,他做了江无流差不多一百年的剑童,熟知江无流的性格,若非有刻不容缓的要事,江无流绝对不会半路停军,更不会在行军途中下马。 望了一眼身前那座高不过三十丈的土丘,青衫老人越发好奇,也下了战马,跟在了江无流身后。 而那数百铁骑见状,行而有律的散开,将整座土丘包围在军阵之中。 不多时,江无流便爬上了土丘,将那几株野草踩在足下,盯着面前的那尊佛陀。方才的明月春雷,让土丘下路过的江无流意外看到了这尊佛陀。将他吸引上土丘的,就是这尊佛陀。 目视了片刻之后,江无流取下头上的铁盔,露出那张轮廓分明,却冷漠至极的脸。已过百岁之龄的不周山神将,还是一副四十岁的模样,而与他差不多同龄的剑童已经苍老如斯,可见他的修为之高。 江无流将铁盔丢给青衫老人,目光还在那尊佛陀上,饶是他神色冷漠,他盯着佛陀的那双眼眸却露出了异样的光华。 在青山老人诧异的目光中,江无流屈膝跪在了佛陀前,恭敬的磕了一个头,又一个头,再一个头。 “神将大人,您这是……” 青衫老人已经惊讶到合不拢嘴了,素来不问苍天不信神的不周山神将江无流,竟然在给一位木刻的佛陀磕头。 西云地属于春秋皇朝西南边陲的领地,此地部族众多,信仰不一,但当地的部族都有一个喜好,便是将部族信仰的神袛刻在木桩子上朝拜。想来这座土丘上的这尊佛陀,是这附近的部族信仰的神袛。 磕罢了三个头,江无流站起身,真元离体,右手指尖无形之中生出一朵火焰,他屈指一弹,那朵火焰便射在了那尊佛陀上,引燃了整尊佛陀。 青衫老人望着在风中欲燃愈烈的火焰,不解江无流既然拜了这尊佛陀,为何又要烧掉这尊佛陀。 在两人的目视下,佛陀化作了一堆洁白的灰烬。土丘上的风这时也小了好些。 青衫老人又有些不解,木制的佛陀燃烧之后留下的应该是一堆黑色的灰烬才是。只有听闻,那种被供奉了数百上千年,受香火熏陶,衍生出灵识智慧的佛陀,火化后才会留下一堆白灰。 难道这尊木刻的佛陀已经衍生出了灵识智慧?所以江无流才会在行军的途中下马,走上这座土丘瞧瞧? 可即使就是一尊衍生出灵识智慧的佛陀,也不值得不周山神将下跪磕头。 想不明白。青衫老人疑惑的看了一眼江无流,又看了一眼足前的那一堆白灰,却在这时一阵大风吹上土丘,将那堆白灰吹向天空。同在此时,一颗拇指大小的舍利出现在他们眼中,静静的躺在那尊佛陀坐过的几寸土地上。 那颗舍利非同凡响,原本被那堆白灰掩盖,两人并没有看到,而在白灰散开之时,那颗舍利散发出无数道耀眼光明,直冲云霄,且如同白昼的光芒还在天空之中蔓延。光明如斯,却极为柔和。 青衫老人望着舍利,沐浴光明,惊骇不已。 江无流没有惊讶,这似乎早就在他的预料之中。他伸出手,那颗舍利便飞入他手中。他又从怀中取出了一个锦盒,将舍利放入锦盒里,阻断了舍利散发的光明。却还是有一道光明飞过齐光山口,向南飞向了五尺石道,转瞬之间,飞入了南州。 “神将大人,这……” 青衫老人头脑已经发懵了,一尊木刻的佛陀燃烧之后,竟然有一颗如此纯粹的舍利。光明如斯,就是传闻之中南州佛门玄宗中,那些修行千载、修为高深的佛陀法师坐化之后,也无法凝结出如此舍利。 若不是亲眼所见,青衫老人很难相信这样一颗舍利竟然是一尊木刻的佛陀火化之后凝结所成。 青衫老人也不得不佩服江无流,自土丘之下路过,就能察觉到这尊佛陀的不凡。 佛陀,这是南州和中州西云地这一带对圣人的尊称。 何谓圣人?人道九境,中州将修为在六境的修行之人称为贤者,将修为在七境的修行之人称为圣人。 当今之中州,无一圣人,倒是有三位贤者,被世人尊称为春秋三贤。其中一位就是这位不周山神将江无流,还有两位分别是当朝的帝后罗岚和天权府的教习慕白羊。 六境的贤者世间就如此少有,更何况是七境的圣人。 而舍利是佛陀坐化之后遗留的精华所在,内含佛陀的毕生修为,修行之人,只要将之炼化,就能扶摇直上,成为佛陀一样的人物。因世间佛陀少有,所以舍利世间更是难得一见。 在南州佛门和玄宗,一颗舍利足可以引发一场战争。四百年前,和平数千年的南州举州战乱,持续了将近百年,就是因为佛门和玄宗争夺一颗舍利而引发的。 越是修为高深的佛陀坐化之后遗留的舍利越是纯粹,而越是纯粹的舍利散发的光明就越大,也越容易被修行之人炼化。 想到方才的那阵光明,熟读过南州通史全册的青衫老人,发现在南州通史全册记载的两百余颗舍利中,还没有任何一颗能与此刻江无流手中的那颗舍利媲美。 “神将大人,您果然造化惊人,气运非凡,在穷乡僻壤的西云地,竟然得到了一颗如此舍利。”惊讶过后,青衫老人便是大喜,他是江无流的剑童,主人得到如此宝物,他自然该庆幸。“您的修为如今在六境巅峰,只要您炼化了这颗舍利,必然能踏入七境,成为圣人。” 江无流没有答话,走到那尊佛陀曾经盘坐的地方,面朝齐光山口,盘坐而下,冷漠的脸此刻面带笑意,就如那尊佛陀的笑意。他学着佛陀的眼神,望向了身前的那几株野草,然而,那几株野草已经被他踩死了。 “神将大人是要就地炼化这颗舍利?好,我来为您护法。”青衫老人见江无流盘坐而下,便以为他要炼化那颗舍利。 “南州玄宗的《羽化飞升经》一共有三卷,却在四百年前的那场战乱中,被南州佛门夺去了一卷,被中州无相山夺去了一卷,只有一卷保存在南州玄宗。” 江无流声如洪钟,缓缓说道,“一百二十年前,南州玄宗的尊主,佛陀苏密,孤身一人前去南阿山,与南州佛门的首座,佛陀忘间论道,侥幸胜了只言片语,赢回了那卷被佛门夺去的《羽化飞升经》。” “随后,佛陀苏密又孤身一人远赴中州,上了无相山,用他手中的两卷《羽化飞升经》做赌注,与无相山的那两位神使论道。然而,无相山上的其中一位神使只口吐一字,便败了佛陀苏密。不过,那两位神使没有要那两卷《羽化飞升经》,反而还将无相山当年夺去的那一卷还给了佛陀苏密。” 无相山在中州渤海之滨,可以说得上是春秋皇朝的求道圣地。 所谓神使,那便是能与天朝神国中的神袛直接沟通的人物。 在南州佛门和玄宗的传闻里,修行之人只要踏上人道八境,这个超凡入圣的大境界,就能与天朝神国的神袛沟通。而此境界之后,也只有在神袛的倾授下,修行悟道,最终才能得道成圣,飞升入天朝神国,成为神袛。 当今之世间,无相山上的那两位老人是仅有的可以称得上是登上超凡入圣之大境界的人物。甚至还有传闻称,那两位神使已经活过悠久的岁月,仿佛不死,在天地初开时,便就在无相山上。至于这则传闻准不准确,那就无从考证了。 佛陀苏密为玄宗取回遗失在外的两卷《羽化飞升经》之事,南州通史中就有记载,所以青衫老人知道这件事,他却不知江无流在炼化那颗舍利之前,为何要讲起这件事。 第一卷 复来 第四章 不死蝉神 “《羽化飞升经》神秘莫测,八境的修行之人在与天人有了感应之后,无须继续修行,无须德合天地,也能借助《羽化飞升经》飞升入天朝神国,虽然是九死一生的概率,但数千年来,南州玄宗也有过几次成功的例子。” 江无流望着那几株被他踩死的野草说道,“佛陀苏密凑齐了三卷《羽化飞升经》,喜不自已,好奇之下,便想看看这部遗失分散了三百年的《羽化飞升经》到底有多神秘,于是他在归途中,刚踏入昆仑山东隅的那条五尺石道,就将三卷《羽化飞升经》合在了一起。接着,天生异象,紫气东来。” “在南州玄宗的记载中,只要逆着东来紫气飞行,就有可能飞入天朝神国。” “欲望唆使之下,佛陀苏密忘了他只有七境修为,远远没有达到天人感应的境界,便乘奔御风,逆流在那浩瀚如烟的东来紫气中。最终他没能成功,在东来紫气中逆流了三百尺之后,连同他手中的那部《羽化飞升经》一同化作了一道火焰,陨落在了中州的西云地。” 江无流默然说道,“佛陀苏密死了,那部《羽化飞升经》也随着他的死亡焚毁在东来紫气中,但佛陀苏密的尸体并没有完全焚烧殆尽,有人看到他的尸体自天而降,落在了西云地某处。” “佛陀苏密是最后一位观阅过整部《羽化飞升经》的人,作为一位佛陀,他的尸体坐化之后会有舍利凝结,而他毕生的修为和修行过的典籍也会记录在那颗舍利中。所以,只要找到佛陀苏密的尸体,将之焚毁,不但能得到他的毕生修为,还能得到那部《羽化飞升经》。” 江无流接着说道,“佛陀苏密的尸体坠落在西云地的消息传到了南州,无数佛门玄宗的武僧修士自五尺石道,或乘船自海路绕道来到中州西云地,企图找到佛陀苏密的尸体,这一找便是数十年,无所收获,最终那些武僧修士不得不空手而归,佛陀苏密之事也就此成为了历史,成为了传说。” 江无流所讲的这些事南州通史上都有记载,佛陀苏密的尸体确实有不少人看到是陨落向了西云地,但西云地山脉纵横,野兽泛滥,一具人的尸体说不定早就被野兽吃了。 生前再强,无惧野兽,死后就是一堆肉,蚁虫都能啃食。什么强者气息,死后仍然弥留于肉身,野兽不敢靠近,那都是骗人的鬼话。 佛门玄宗的无数武僧修士为了找一具尸体就找了几十年,甚至在一百多年后的今日仍不乏想碰运气的武僧修士前来西云地。 想起最近几年在西云地碰到的那些武僧修士,像一只只没头苍蝇一样在西云地纵横的山脉中乱窜,青衫老人就觉得好笑。 青衫老人笑着说道,“神将大人,您今夜得到的这颗舍利,绝对不会比佛陀苏密肉身焚化凝结的舍利差,您还是赶快将它炼化,早日登上七境。如此以来,您就是中州唯一的一位圣人。” 江无流扬了扬手中的锦盒,“这颗舍利就是佛陀苏密的舍利。” 青衫老人费解,“这不是那尊木刻佛陀的舍利吗?” 江无流沉声说道,“木刻佛陀就是佛陀苏密。” 青衫老人讶然,“这怎么可能?” “虽然我不知道佛陀苏密的肉身怎么会融入在一根木桩里,变成了一尊似木刻的佛陀,但我可以肯定,刚才被我焚毁的就是佛陀苏密的尸体。丁三石,你做了我的剑童近百年,想必有一件事你并不知道。”江无流不紧不慢的说道,“世人只知道我是不周山神将江无流,却不知道我还有另一个身份……佛陀苏密一生只收过一位亲传弟子,那,便是我。” 青衫老人名曰丁三石。江无流是佛陀苏密的亲传弟子,丁三石确实不知道,他本想问问江无流,你既然是佛陀苏密的亲传弟子,为何不在南州,却成为了春秋朝的不周山神将。但丁三石并没有问,他只是一名剑童,说是剑奴也不为过,剑奴就该忠心伺主伺剑,不管江无流的身份是什么,也不会影响到他对江无流的那份忠心。 “神将大人,可喜可贺,佛陀苏密既然是您的师尊,他的舍利注定就是您的,不然南州那无数的武僧修士在西云地找了数十年,想必这座土丘也有不少人来过,就是没能发现似木刻的佛陀就是佛陀苏密,而您第一次从这座土丘下路过,就发现了。” 丁三石恭敬的说道,他已经相信了那尊似木刻的佛陀就是佛陀苏密,不然,素来不问苍天不信神的江无流怎么会给一位木刻的佛陀磕头。 或许这就是天命注定,江无流能发现土丘上似木刻的佛陀就是师尊苏密,是因为那道罕见的明月春雷,让他无意中看到了土丘上那尊佛陀的模样,虽然五官与佛陀苏密只有七分相似,但那讲经时的神情与佛陀苏密讲经时的神情如出一辙,为此他才会下马,走上土丘来看看。 江无流站起了身,将手中的锦盒递给了丁三石,同时说道,“你领着丘下的六百铁骑去一趟上京,将这颗舍利献给帝后,并告诉她这是佛陀苏密的舍利。” 丁三石握着锦盒,极为不解,“神将大人,您也需要炼化这颗舍利踏上七境,成为圣人,怎么能将之送给帝后?” “当朝帝后,是无相山的圣女,她得到了这颗舍利,虽然也想将之炼化,踏上七境,但她必然不会这么做,她只会将这颗舍利献给无相山上的那两位神使。”江无流阴沉着眉目,“佛陀苏密曾跟我说过,无相山的那两位神使,三百年之内必然会飞升,入天朝神国。” 丁三石还是不解,“这与这颗舍利有什么关系?” 江无流说道,“世间只有我一人知道,玄宗的佛陀苏密,炼就了佛门的秘典《不死蝉神》,死的十有八九只是他的肉身,他的神魂尚在,不然何至于我刚从土丘下走过,就遇到了罕见的明月春雷,让我看到他的尸体。” 丁三石清楚《不死蝉神》是什么,那是南州佛门的不传之秘,一种可以夺舍肉身、借尸重生的秘法。 虽然好奇玄宗的佛陀苏密怎么会佛门的秘法,但丁三石并没有多问,他说道,“神将大人,您是说佛陀苏密的神魂附着在这颗舍利中,只要谁将之炼化,炼化他的人就会被佛陀苏密夺舍?” 江无流点了点头,冷漠的笑道,“《羽化飞升经》就记录在这颗舍利中,只要将之炼化,就能通读全经。无相山的那两位神使想要早日飞升,必然要借助《羽化飞升经》,不然当年何至于抢走一卷。所以,那两位神使中的一位必然会炼化了这颗舍利。丁三石,现在你知道我为何让你将这颗舍利送去上京,献给帝后了吧?” 丁三石的手有些颤抖,“您是想让佛陀苏密夺舍无相山的一位神使,借助神使的肉身飞升?” “不错。”江无流挥了挥手,“去吧。” “奴才领命,必定不负所托,办好这件事。”丁三石将锦盒收入怀中,将背上的那柄剑取下来递给江无流,然后,下了土丘,一路心惊不已。 不周山神将竟然敢暗算无相山上的那两位神使,难道这就是江无流作为佛陀苏密的弟子,不留在南州玄宗,却入了中州,成为不周山神将的图谋? 丁三石暗暗想到,却没有任何要出卖江无流的想法,主子既然相信他,将如此重任托付给他,他必然会将之办好。 他跳上战马,取下腰间所挂的令旗,扬在手中,大喝了一声,“跟我走。”便领着六百铁骑向东而去。 而丁三石策马而行,并没有走出多远,一个早就等候在路口的蓝袍少年视那六百铁骑如无物,直接飞向了丁三石,速度之快,丁三石还没反应过来,蓝袍少年便一掌将他拍在了空中,也顺势从丁三石的怀中,将装着那颗舍利的锦盒夺入手中。 “布阵。”丁三石滚落在地,吐了一口血后爬起身,顾不得身上的伤势,就火急火燎的喊道,“截下他。” 蓝袍少年却纵身跃起,一步就跃到了六百铁骑所布的军阵之外。 “何人,竟然敢抢夺不周山神将府的东西,好大的胆子。”此地距土丘并不远,在蓝袍少年飞向丁三石时,江无流便从土丘上飞了过来,他一掌拍向蓝袍少年的后背。 蓝袍少年并不惧怕不周山神将府的威名,转过身来,举掌迎向江无流拍来的掌印。 两掌交击,磅礴的真元炸开,化作狂风乱流,四处流窜,将附近的铁骑吹得人仰马翻。 蓝袍少年居然与不周山神将江无流,不相上下。 江无流一击未成,惊讶之下,又拍出了一掌。蓝袍少年同样是举掌相迎,将之化解,并借着掌力,向后退去,遁入了路下的丛林,消失不见。 “追……”丁三石想策马追上去。 江无流扬了扬手,阻止了他,同时说道,“追不上了。” 丁三石不解,“为何?” 江无流说道,“他的修为与我相当,也是六境巅峰。” 六境巅峰,如此修为,丁三石和这六百铁骑确实追不上,就是江无流也有极大的可能追不上了。“难道佛陀苏密的舍利就这样被他夺了去?” 江无流冷笑道,“你还有别的办法吗?” “奴才办事不利,请神将大人责罚。”丁三石跪倒在江无流跟前,那六百铁骑也下了马,一同跪下,高喊着请神将大人责罚,声音震天。 “起来吧,六境巅峰的修为,就是面对六千铁骑也可以从容不迫,在六百铁骑中取走一个锦盒,算得了什么,不是你们的错。”江无流扬了扬手,望着路下蓝袍少年遁去的那片丛林,目光微沉。 “多谢神将大人。”丁三石和六百铁骑起身。令丁三石费解的是,如今之中州,除了春秋三贤,竟然还有一个少年是六境巅峰的修为。 早在四百年前,中州的一市二道三宗四门此十大传承万载的大道门,就因为共同缔结的浮云之约,将道门的所在地隐匿于苍茫,消失于世人的视界,各大道门的门人弟子也不得再入世行走。况且就是那十大道门,也绝无可能将一个少年培养成六境巅峰的高手,更何况是当世之春秋。 那少年究竟是谁?疑惑之下,丁三石问,“神将大人可看清了他是谁?” 江无流冷声说道,“莫木鱼。” 莫木鱼?丁三石下意识的抬头望了一眼明月,愣然说道,“他不是死了吗?六十九年前就死了,沽名星也已经陨落。” 江无流没有再说话,跳上一匹战马,领头西行而去,心中却在暗道,“他回来了,沽名星就将伴月而出,如一潭死水的春秋朝或许就将风起云涌,只是不知师尊的舍利落在他手里,于师尊而言,是福是祸。” 第一卷 复来 第五章 伴月而出 一个月后。 中州,上京,钦天监。 年迈的戈近亨半躺在一张藤椅上,透过屋顶的圆窗仰望着天空,混浊的双眼中清晰的映着明月和星辰。 屋顶的圆窗并不大,只有一丈见方,但仿佛整片天空的云河和星海都在这一丈见方的圆窗之中,一览无遗。 明亮的月光从圆窗中洒入,在地面留下一片光明,年迈的戈近亨就半躺在这片光明中。 戈近亨的右手边有一方圆桌,圆桌上有一张白玉石雕刻的星盘,而星盘旁有一盏可有可无的烛火。 如此烛火,戈近亨身后的六丈处也有一盏。 那盏烛火照亮了一方青铜漏壶,缓慢而沉重的水滴慢慢淹住了子时三刻的时刻线。 作为春秋皇朝钦天监德高望重的老监正,这种值夜观星的苦差事戈近亨完全可以交给下属来做,往常他也是这样做的,却不知为何,今夜一种几乎不会出自老龄人的莫名躁动驱使着他非要亲自来值夜,难道今夜将有大事发生? 戈近亨已经九十二岁,春秋皇朝钦天监监正之职向来都是子承父业,戈近亨自然也不例外,他从他父亲手中接过监正之位已经七十又二年。 星宿有其召,有其兆,召未知,兆祸福。 作为春秋皇朝开国以来最长寿的钦天监监正,戈近亨这一生为皇朝观星,预测了不下十场大祸事、大灾难。比如天玺十八年的河北地洪涝水患,比如天玺四十三年的上京地地龙翻身,比如天玺六十年的仓蜀地塌山流石,又比如今年,也就是天玺七十二年西云地的大旱热疫。 也正是因为戈近亨所司的钦天监对灾祸的准确预测,皇朝才有充足的时间来储蓄物资,调动人马,以此来应对灾祸降临时的饥荒和民乱。 钦天监监正不过是五品官位,却因戈近亨这一生的事迹,他和他所司的钦天监在春秋皇朝庞大而复杂的官僚体系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无人可以小觑。 春秋皇朝自开国以来,以文教礼乐治世经国,盛世四百余载,少有无天灾的太平年,却少有人祸之事发生,这除了因为钦天监对于历年灾害的预测,更是因为春秋皇朝精密的官员体系和考评制度。春秋皇朝统治中州万疆之地,庞大而复杂精密的官员体系之间相互协作,互为依辅,这般庞大的帝国才能顺利朝前开动。 年迈的戈近亨从左手边的矮桌上拿上一杯苦茶喝下,苦涩的茶水驱散了午夜袭来的倦怠,他放下茶杯,揉了揉由于仰望星空太久而干涩的眼睛,待眼睛稍润舒服后,他移开了双手,目光落在了圆桌上那张白玉雕刻的星盘上。 这张白玉星盘是戈近亨祖上传下来的,他能通过星象准确的预测灾祸,这张星盘立下了汗马功劳,他这一生都在专研星象,数十年来也对星盘中的几处错误做出了纠正。 这是一张趋于完美的星盘,星盘在历代戈家先辈的手中慢慢完善,在他戈近亨的手中才完美起来,这是一种成就,这种成就让戈近亨甚是满足。再过两日,戈近亨就将告老还乡,而这张完美的星盘和钦天监监正之位,他都将交给自己的孙儿,他没有不舍,这是一种传承,传承有所承,他甚是欣慰。 不过,戈近亨仍有一丝遗憾。 在中州有史书文字记载的历史之中,就在前朝,四百年前的西楼皇朝时代,也有一位钦天监监正,那位前朝的监正同样精通天象地理,他那一生一共预测了二十四次大大小小的灾祸。 二十四次,这也是戈近亨为春秋皇朝预测到的灾祸的数字。 如此以来,戈近亨就不能成为中州有史以来的钦天监监正之第一人,他只能和前朝的那位监正齐名。 这就是戈近亨心中的那一丝遗憾,他想名垂青史,他要做他所在的这个领域的第一人。 “无灾,那便是天下太平,甚好,甚好。” 戈近亨又喝了一口苦茶,如此说道,只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如同他年迈的表皮一样年迈的内心其实并不平静,就是这一丝遗憾,就是这种不平静,致使他莫名躁动,他才会在临近告老还乡的最后两日要亲自来观星。 年迈了就是年迈了,精气神已经远远比不上年轻人,尚是午夜,戈近亨的倦意就连那杯最苦的茶水都驱不散,他微微叹息一声,“命该如此,还是睡下吧。” 戈近亨闭目了片刻,他心中的不甘又让他睁开了眼睛,想要成为有史以来的第一人,除了气运,自然也要付出前所未有的艰辛,他咬了咬牙,继续仰望着天空星辰,或许是出于经验,或是职业病,他总感觉今夜将有大事发生。 青铜漏壶的水滴沉重而缓慢的滴着,不知不觉又过去了一刻钟,戈近亨感觉自己睁着眼睛都要睡着了,却在这时,从头顶圆窗中洒入,落在他身上的月光发生了变化,原本似水的月光在一瞬之间溢出了红晕,仿佛掺进了血水。 戈近亨伸出双手,看着手中捧起的那片月光,或者说是血光,心惊不已,他似乎猜到了什么,缓缓仰起头,目光透过圆窗,望向那轮明月,那已经不是一轮明月,而是一轮血月。 血月。 戈近亨的内心颤抖了起来,他的身体也随之颤抖了起来,他颤抖是因为他即将预测到第二十五次灾祸,成为中州有史以来的钦天监监正第一人,更是因为他内心的担忧和恐惧。 血月乃是至阴至寒之相,兆示着人世间正气渐弱,邪气渐旺,怨气渐盛,戾气渐强。这也预示着,天下就将风云剧变。 天下动荡,火光四起,生灵涂炭,民不聊生。戈近亨如何能不担忧,不恐惧? 血月之兆并非是谣言流言,而是确有此事。 中州历史数千载,皇朝更替,几经易主,午丘皇朝灭淳于皇朝时,天空出现了血月。根牟皇朝灭午丘皇朝时天空出现了血月,甲阜皇朝灭根牟皇朝时天空出现了血月,翨阳皇朝灭甲阜皇朝时天空出现了血月,西楼皇朝灭翨阳皇朝时天空出现了血月。 当世的春秋皇朝,在四百年前取代西楼皇朝,统治中州万疆之地时,天空同样出现了血月。 而在七十二年前,那时,戈近亨刚从病重的父亲手中接过钦天监监正之职,那时,当今的帝皇闻人白羽刚从先帝的手中接过帝位,那一夜的天空也出现了一轮血月,如此时夜空的血月一模一样。 各代皇朝易主时天空出现的血月戈近亨也只是从史书中得知,但七十二年前,在他刚接手钦天监监正之职时天空中出现的那轮血月,是他亲眼所见,且在时隔数十年后他还记忆犹新,或者该说是那一轮血月之后,春秋皇朝的动荡让他记忆犹新。 北莽地叛乱,西垂地三千里国界线上的烽火,北莽王冤案,上京地流血十五日,这些纷乱的记忆在这一刻全数涌入戈近亨的思绪中,让他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冷颤。 “血月之兆,得速速告知皇帝陛下,不得延误。”戈近亨站起身,暗暗想道。 “来人。” 因为颤抖,戈近亨的声音有嘶哑。 片刻之后,值守的文吏走到戈近亨身前,恭敬的说道,“监正大人,有何吩咐?” “纸,笔。”情急之下,戈近亨只说出了两个字。 文吏极会察言观色,他瞧出了戈近亨脸上的焦躁和急切,便迅速拿上纸笔铺开在圆桌上。 戈近亨提笔时,文吏躬身退了出去,文吏很清楚,戈老监正在如此情急之下要写的东西必定是辛秘,不是他这样一个普通的文吏可以知道的。 戈近亨三言两语写好了密奏,装入信封,涂上火漆,文吏又适时出现在戈近亨身边。 戈近亨将密奏递给文吏,同时说道,“彻夜加急,送入宫中。” 文吏接过密奏,还没来得及应允,这时,天空之中那轮保持了不过半盏茶功夫的血月又开始出现了变化。 苍穹之上,仿佛有一张巨大的口,在眨眼之间,便将那轮血月吞噬,接着,天地间陷于寂静和黑暗,伸手不见五指。整个钦天监大殿,只有青铜漏壶旁和圆桌上的两盏细小烛火在熠熠生辉,一盏照亮了滴水石刻,一盏照着戈近亨那张因为惊讶到极致而显得有些扭曲的脸。 “月蚀,月蚀之相,血月之后便是月蚀之相,何解?何解?”戈近亨以文吏听不见的声音喃喃说道。 “月蚀之相,乃是召示朝野之中有人欺上枉法,制造冤狱错案。难道今夜的血月之兆和月蚀之相之间有关联?” 文吏见老监正陷入沉思,便躬身退去送密奏,还没走出两步,戈近亨就喊住了他。 戈近亨从文吏手中拿回密奏,凑近烛火,待火焰将密奏烧成灰烬后,戈近亨重新提笔写了一封密奏,将血月之兆和月蚀之相都写在了其中。 戈近亨虽然忐忑担忧,但他却相信,那位跟他差不多年纪的皇帝陛下能像七十二年前那样,来妥善处理这场上天预示的灾祸。 文吏重新走到戈近亨身前,接过密奏,躬身退去,可他还没走出几步,老监正又叫住了他,他没有不耐烦,这是他的本职工作。 文吏走到老监正身边,此时的戈近亨正以一幅惊骇莫名的表情仰望着天空,身体都在颤抖。 月蚀之相同样只维持了半盏茶的功夫便就退去,明月重新出现在天空,没有一丝血色,没有一丝阴影,明亮如镜。但,在明月的右下方,目视过去,不过两寸之处,突兀的出现了一颗星辰,只有明月的一半大小,但它似乎比明月更亮,比明月更引人注目,抢尽了明月的光辉。 戈近亨注视着那颗星辰,竟然诡异的笑了起来,并喃喃说道,“沽名星?果然是沽名星。血月,月蚀,沽名星。奇巧,奇巧。” 文吏没有听见戈近亨说了什么,他恭敬而谦卑的说道,“监正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戈近亨缓过神,彻底冷静下来,他拿回文吏手中的密奏,再次点燃,待密奏化作灰烬之后提笔重新写道,“血月,月蚀,沽名星,如此天象,与天玺一年三月中旬的那场天象一模一样,天象既然如出一辙,灾祸必然从之。他还没有死,他回来了。” 如此近似白话的密奏,戈近亨写了两封,待他封装好,涂上火漆后,文吏再次适时出现在他面前,他吩咐道,“彻夜加急,一封送入宫中,一封送去天权府。” 文吏应允,躬身退去。 而戈近亨喝了一口茶,躺回藤椅,心满意足的睡去。 第一卷 复来 第六章 邪魔恶煞 天权府位于上京西郊,背靠西凉山。 天玺十一年,春秋皇朝的皇帝陛下闻人白羽通过朝廷的威慑力,以及各种力量和手段,整合了中州万疆之地上的大半道门,及这些道门的修行资源,成立了三所专门为皇朝纳才的修行学府,天权府便是之一。 还有两所分别是位于江南地的天枢阁,以及位于北莽地的天玑楼。 六十年来,外界对于闻人皇室为何要通过朝廷的力量和手段来整合那些道门有诸多猜测,时至今日,那些猜测多数已经烟消云散,却仍有两条流传在坊间。 其一,便是因为北蚩国。 天下五州,世人将西起无垢山脉,东至东海,南起坤琼之地,北至天山险脉之间的万疆之地,称之为中州。 北州位于中州之北,以天山险脉为界。 北州地域广袤,向北一直延伸至极北的冰川荒原,北蚩国就统治着这片广袤的土地。 北州虽然地域广袤,却是一片苦寒之地,其上生活着无数天生便于人敌对的精怪妖物,那些精怪妖物在恶劣的环境中修行悟道,其中的一些佼佼者并不逊于人类的贤能之人。 那些精怪妖物中的佼佼者与一些叛离人道的人类修行之人结合,在北州创建了以妖皇为尊的北蚩国。 北蚩国拥有久远的历史,单从历史这一面而言,北蚩国绝不逊于中州。再者,北蚩国异常强大,在中州之北,若不是有北莽地的存在,若不是有天山险脉的存在,北蚩国的大军侵入中州绝非是难事。 但在七十二年前,春秋皇朝的新帝闻人白羽在即位之初,因要立新帝的天子之威,错杀了当时的北莽王,并将当时尚在襁褓中的北莽世子收监,造成了轰动一时的冤案。 虽说在数年后,冤案得以平反,北莽王得以沉冤昭雪,被收监的北莽世子也在闻人皇室的扶持下坐上了北莽王的位置,但闻人皇室与北莽地之间因为这场冤案交恶,生出的间隙并没有因此消失。 中州有谚语,天下英杰多出自于北莽,这句谚语就是在表彰北莽男儿千百年以来,在抵御北蚩国入侵中所起的至关重要的作用。 闻人皇室与北莽交恶,间隙难以弥补,若北莽地因此将中州北部的门户大开,不管不顾,甚至与北蚩国勾结,任由北蚩国妖族大军入侵,春秋皇朝难有抵抗之力。 所以,坊间才有了这样一种猜测,认为闻人皇室整合道门成立三所修行学府,专为皇朝培养修行之人,就是在北莽地放任中州北部门户不顾时,皇朝能仍有抵御北蚩国的能力。 其二,便是因为迦南国。 迦南国统治着中州西南方向的六千里之地,那一片土地在地域上被称之为南州,中州与南州的分界线便是被世人公认不可逾越的昆仑山脉。 昆仑山脉呈东西走向落在中州与南州之间,号称八千里昆仑,其上有无数雪山深涧,山势奇高,不管是中州还是南州,自古以来就没有人翻越过昆仑山脉的记录。 在昆仑山脉东隅有一条千余里长的五尺石道,这是中州与南州之间往来的最近的一条路,此路虽然近,却并不好走,凶险难测。若想走安全一点的路,那便只能从坤琼之地出发走海路。 天下五州,中州,北州,南州,西州,耳州。其中,北州面积最为辽阔,中州次之,西州第三,南州和耳州大抵相同。 耳州位于中州西侧,自北莽地向西,出了河西走廊便是耳州地界。耳州再往西是绵延万里的沙海,沙海的尽头就是西州。 天下并不太平,中州和耳州要抵御北蚩国入侵,而北蚩国因北州之地积寒恶劣,无时不在想着南侵。西州虽无北蚩国的威胁,但每隔数年便有血鬼和狼人从西州北面的莽林中南下,祸乱西州的安宁。 天下五州之中,唯有南州,远离北蚩国的威胁,远离血鬼和狼人的威胁,在大陆的南端,享受着太平安定。 迦南国统治着没有内忧外患的南州,佛门玄宗兴盛,国力强盛,甚至有中州的求道者,不辞艰险,跨过千山万水,前去南州拜佛求道,并定居在了南州。 近百年来,不断有行商和皇朝的密探带回南州的消息,说南州已经在研发一种堪比一座巨岛般的钢铁海船,并且已经初具规模,佛门玄宗的无数武僧修士就将乘坐那样的钢铁海船,自西南绕海路而来,攻伐中州。 对于闻人春秋而言,这无疑是来自南方的威胁,同样不容小觑,所以闻人皇室才会整合道门成立三所修行学府,以朝廷的手段和资源来大力培养修行之人,以抵御南州佛门玄宗的入侵。 至于这两则传言,哪则才更接近真实,坊间中人便不得而知了。 …… 天权府已经立府六十一年,这六十余年来确实为皇朝培养了不少修行之人,在抵御北蚩国入侵中立下了汗马功劳。 在天权府的后山,也就是西凉山,在西凉山的一处石崖上,立着一尊高百尺的石像,石像雕刻的是一位美人的模样,倾国倾城,却没有人敢在面对这尊石像时生出亵渎之念,因为石像雕刻的是天权府的院判,也就是当今的帝后娘娘。 闻人春秋整合道门,建立三所修行学府的六十余年来,这三所修行学府都是帝后娘娘罗岚在打理。若论修为境界,罗岚帝后要远远胜过皇帝闻人白羽。 石像的右下侧六十丈处有一座矮殿,这是皇朝的督学监,督的便是天权府以及天枢阁、天玑楼这三所学府的学。 新任的督学监的监正,是一位二八之龄的女子,叫沐香草,香草美人的香草,沐香草也确实是一位美人。 对于这位年龄不过十六的督学监监正,三所学院没有人能说清楚她的来历,她的监正之位是帝后娘娘钦点的,而她即便年小,却确实有能力坐上这个监正之位。 沐香草如今已是三境的修行之人,十六岁,三境修身而立道,如此年纪,如此境界,怕再难有人能与之比肩。 三所学府中甚至有传言,她将是皇朝下一任帝皇的帝后。 此时的沐香草正在入定,闭着眼睛盘坐在一张床榻上,粉色的被褥,粉色的衣裙,这都是少女的颜色。 她的正前方有一扇巨大的窗,偏斜的月光从窗中照入,映在她的脸上,她确实是一个美人,五官精巧绝伦,不施粉黛,面色从容恬淡,淡得就如同照在她脸上的那缕月光。 不多时,沐香草从入定中醒来,或许是今夜的入定没有达到她预期的效果,她的双目在睁开时射出两道不悦的冷芒,冷芒只维持了短短一瞬,便就被恬淡的月光和她恬淡的神色掩盖。 沐香草起身下床,走向窗前,粉色的长袍在月下溢着流光,烘托着少女玲珑别致的身形,以及娇美。她几步走到了窗前,趴在了窗台上,托着腮,望着石崖下的天权府,目光接着远眺,望向几十里外的上京城,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片刻之后,她向左撇过目光,望向石崖上帝后娘娘的石像,她转过身,正面朝向石像,微微欠了欠身,行了一礼。 对于沐香草而言,她最敬畏的人不是无相山上那两位名满天下的老人,不是皇朝的帝王,而是帝后娘娘。 常人想到帝后娘娘,自然而然会联想到无相山,沐香草也不列外,因为帝后罗岚就来自无相山,并且曾是无相山的圣女。 世人皆知,位于渤海之滨的无相山是求道圣地,其上的修行资源要远远胜过皇朝的三所修行学府。 沐香草修行禀赋奇佳,对修行之事也极为痴迷,无时不在想着能去无相山求道,但她知道,无相山中那两位有着超凡入圣之大境界的老人不可能将她收为门徒,原因无二,因为她姓沐,并不姓罗。 不能去无相山求道的事实并没有影响到沐香草的情绪,她从帝后娘娘的石像上收回目光,转身走回床榻,盘坐而下,准备再次入定,却在这时她听见了一串脚步声向她的卧室走来,接着她便听到了敲门声。 沐香草能听出是谁的脚步声,自然也就知道是谁在敲门,是她的女侍,红衣。 “红衣,已经是午夜,有什么事明日再说。”沐香草并没有让女侍进门的意思,她缓缓闭上眼睛,准备凝神入定。 红衣却在门外说道,“小姐,是钦天监加急的密信。” 钦天监的密信怎么递到督学监来了?沐香草虽然疑惑,但她的表情却没有露出任何疑惑之色,依然从容恬淡,她睁开刚刚闭合上的眼睛,说道,“进来。” 红衣推门而入,走到沐香草床榻前,盈盈行了一礼,随后将手中的密信恭敬的递了过去。 沐香草接过密信,挑开火漆,取出信纸展开,其上写道,“血月,月蚀,沽名星,如此天象,与天玺一年三月中旬的那场天象一模一样,天象既然如出一辙,灾祸必然从之。他还没有死,他回来了。” 沐香草一眼扫过信纸上的内容,原本从容恬淡的神情上终于出现一丝异样的波动,那是惊愕,那是难以置信。这一刻她才知道,为什么钦天监的密信会送到她这个督学监监正的手中。 这封密信事关重大,关乎皇朝,乃至五州的安宁,原本该是递给天权府院判,也就是帝后娘娘的,却因帝后娘娘近些年来时常不在天权府,而沐香草作为帝后娘娘的亲信,顺理成章的代理了院判之职,最终密信才递到她的手中。 而同样的密信,钦天监必定还有一封送入宫中。 沐香草右手轻轻一挥,她手中的密信便化作灰烬,她起身,将手中的灰烬和信封放到女侍红衣的手中,便径直走到窗前,仰起头,望向明月。一目之下,她就看到了那颗在明月右下方两寸之处的沽名星。 这颗星辰将在未来,伴月而升,伴月而落,抢尽明月的光辉。 沐香草虽然年幼,不过二八之龄,但她从皇朝的历史密卷中曾经看到过关于沽名星的记载。 沽名星第一次伴月而出是在七十二年前的夏夜,那一夜,也正是皇朝的新帝闻人白羽的登基之夜。那一夜,钦天监监正同样观察到血月和月蚀,还有月蚀之后,悄然而出的沽名星。 那时候,那颗星辰只是一颗无名星辰,并没有沽名这个名字。 当时,钦天监监正对于血月和月蚀很快做出了预测批注,但对于那颗悄然而来的星辰,钦天监监正翻遍了历朝历代的星盘和注解,都没能弄清它的含意,但他却隐隐猜测,那颗星辰和血月、月蚀一样,都是不祥之兆,将给皇朝带来灾祸。 君权神授,神使则能与神袛沟通,所以,自春秋朝开国以来,各代帝皇在继承帝位前后,都要上一次无相山得到那两位神使的抚顶认可。 闻人白羽在继承帝位之后,免不了要上一次无相山,接受两位神使的抚顶认可。他那一次上无相山,就带着钦天监监正的疑惑。 毕竟,这也是这位年轻帝皇的疑惑,闻人白羽不想在他继位之初,便就天降祸事。 而要解读那颗星辰的含意,五州之上,或许只有无相山上的两位神使有能力解读。 新帝闻人白羽登上无相山,见到了两位神使,在抚顶认可之后,他便将自己的疑惑说出来,请求两位神使解读那颗星辰。 两位神使没有拒绝,在推演一番之后说道,“那颗星辰叫沽名星,原本并不会发光,它明亮于夜空,是借用明月的光辉,它在掠夺明月的光辉,待它将明月的光辉掠尽,明月将暗淡无光。而明月黯淡无光,它将继续借用其他星辰的光亮,直至它将整片天空的星光借尽,让整片星空黯然,独它一颗星辰闪亮。但它的闪亮也维持不了多久,它本身并不发光,夜空黯然无光,它也无光可借,也会暗淡下去。即时,夜空之上便再无月光星辰,将是完全的黑暗。” 新帝闻人白羽追问两位神使,“此星辰有何含义?有何兆示?” 两位神使答道,“这颗星辰兆示,有一个毫无生机气运的人已经出现在中州大地上。此人原本毫无生机气运,之所以能存活于世,行走于世,都是在借用掠夺他人的生机气运。待他掠尽世间所有人的生机气运,便会继续掠夺百兽千鸟、花草树木的生机气运,直至世间无生机气运可借可掠,变成不毛之地,他才会死去,此人可称之为邪魔恶煞。” 两位神使的解答让闻人白羽惊出一身冷汗,他并没有觉得两位神使在危言耸听,他继续问道,“此人是谁?请两位神使告知,我这就下山下令,在中州万疆之地上通缉他。” 两位神使经过多日推演,画出了一张画像,交给了闻人白羽。闻人白羽就此下无相山,随后数月,中州各地到处都贴满了那个邪魔恶煞的画像。 …… 沐香草没有见过那个邪魔恶煞的画像,因为在那卷关于沽名星的辛秘卷宗的结尾处有写道,神使罗辰下无相山,亲手将沽名星召示的那个邪魔恶煞诛杀了。 既然已经是个死人,沐香草自然就无须去在意他的画像。 而今夜,沽名星伴月而出,这便说明,那个邪魔恶煞并没有死。或者说,他死而复活了,并且借用他人的生机气运重新走回了中州大地。 这一刻,沐香草很想看看这个邪魔恶煞的画像,瞧瞧他究竟是什么模样。 恰巧的是,天权府的藏书阁中就有当年那些辛秘卷宗的备份,自然也该有那个邪魔恶煞的画像。 第一卷 复来 第七章 贵人北来 “掌灯。” 沐香草转过身,对女侍红衣简单的说了这两个字,便朝门外走去。 红衣侍女虽然不知道沐香草深夜了还要去哪,但还是依言迅速点亮了一盏灯笼跟在了她身后。 月色正好,无需明灯。再者,沐香草是三境修身境的修行之人,六识通明,即便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她也能看清。她叫女侍掌灯跟在身后,或许并不是为了照明,只是为了应衬这夜色的景,或者是为了应衬她的身份。 一主一仆走下石崖,走过天权府的青石小道,来到了天权府的藏书阁前。值夜的文吏见是沐香草,恭敬的行礼,然后打开了藏书阁的大门。 沐香草知道那些辛秘卷宗的备份放在哪里,她径直走进藏书阁,打开隐秘的机关走进地下室,利索的找出了当年关于沽名星的那份卷宗。 由于尘封已久,即便在如此幽暗的地下密室,卷宗上也蒙上了一层灰,沐香草轻轻将灰尘弹掉。 跟来的女侍红衣已经将灯笼放在了一张书桌上,并收拾好了一张椅子。沐香草拿着卷宗走到书桌前坐下,打开卷宗,卷轴中夹着一张画像,便是沽名星召示的那个邪魔恶煞的画像。 沐香草将画像展开在灯笼下,让她意想不到的是,画像上所画的是一个五官清秀的少年人。单看这画像,沐香草绝对想不到,这样一个俊秀的少年人竟然会是能掠尽五州之上所有生灵生机气运的邪魔恶煞。 画像的下方写着三个字,莫木鱼,这便是这个少年人,或者该说是那个邪魔恶煞的名字。沐香草这才知道他的名字。 沐香草放下画像,拿起卷宗,这份卷宗她曾经因为好奇历史往事看过十之一二。而今,沽名星重新伴月而出,画像上那个叫莫木鱼的邪魔恶煞已经重新出现在中州大地,她必须好好了解这个人,知己知彼,方能攻无不克。 在沐香草认真阅读卷宗的内容时,女侍红衣泡来了一壶茶,给她倒上了一杯,而她的思绪完全沉浸在卷宗的内容中,根本就顾不上喝茶。她原本从容恬淡的面色多次变换,该是卷宗的内容惊奇出彩,超乎她之预料。 卷宗中详细的写道,那个叫莫木鱼的少年人是当时被冤杀的北莽王佐天佑的至交好友。中州各地张贴了莫木鱼的通缉画像将近一年,皇朝的密谍司也追捕了他将近一年,却都没有发现他的踪迹,该是北莽王佐天佑在庇护他。 而在天玺二年的大寒之日,午时三刻,被判以谋反之罪的北莽王佐天佑,在上京的午门外被砍下了头颅,就在长刀染血,头颅落地的那一刻,莫木鱼提着血剑从天而降,挥出一道剑气,手持鬼头刀的刽子手便化作了一阵血雨。 当时看热闹的上京人混乱了,三千监斩军手持尖枪也在那时一拥而上,向他刺去。他却跪下,抱起佐天佑的头颅泪流满面的喊道,天佑,我来迟了,我来迟了。 随后,便是三千监斩军全部被他杀死,六位监斩官被他砍掉了头。 那一天就是因为混乱,踩死踩伤的人加起来都有数百。他不杀寻常百姓,将佐天佑的尸体绑在背上,一手抱着头颅,一手持着剑,向皇城杀去,闻人皇室也迅速调来禁军重骑阻拦截杀。 就在皇城宫门下,他单手将前来截杀他的五千禁军重骑杀退。 看到此处,沐香草垂头沉思,若是她在皇城宫门下,面对五千禁军重骑,又该当如何? 沐香草虽是少女天才,但以她目前的实力,远远不足以面对五千禁军重骑,所以,这个问题她并没有思考多久,就继续看了下去。 卷宗中写道,闻人皇室戒备深严,若想进入皇城,必经三十六道百尺铜门,三十六堵宫墙。宫墙每堵厚百尺,高五十丈,每堵宫墙间隔三十八丈。 光是这些宫墙就足以让人望而生怯。 莫木鱼却背着佐天佑的尸体,抱着佐天佑的头颅,单手持剑,一剑摧毁了皇城南面的两堵宫墙,并大声喊道,将北莽王的遗孤交出来,否则我每日来摧毁两堵宫墙,杀一百皇室之人,十八日后便将你闻人皇室之人杀绝。 然后,他便要离开,围在他周围的禁卫重骑不敢再近身。他又说道,若想杀我,等我处理好北莽王后事,会在烟云阁楼顶等着诸位。 烟云阁位于皇城南门十三里处,果然,他在处理好北莽王的身后事后,就登上烟云阁楼顶,且每日清晨前去摧毁两堵皇城宫墙,杀一百皇室之人,又飞回烟云阁,也不顾天寒地冻,肆意吃烧鸡,喝老酒。 他在烟云阁楼顶呆了十五日,连续摧毁了三十堵皇城宫墙,杀了一千余皇室之人,也算是毁了半座皇城。 其间,闻人皇室派去的三百四十七位前去截杀他的高手全数被他反杀,其中包括二十二位王侯。血染上京。 这就是著名的历史事件,上京流血十五日。 这段历史沐香草曾经读过,但她从未像今夜这般细致的读过,所以也从未有过今夜这般的震撼。 沐香草平复下震惊,喝了一口茶水,继续观阅卷宗。 卷宗中继续写道,莫木鱼呆在烟云阁楼顶的第十五日夜间,帝后娘娘送去无相山的求助信得到了回应,无相山上的神使罗辰亲自下山,出手将他杀死。随之,天空之上,那颗伴月而出的沽名星才隐去,上京流血事件才得以结束。 在卷宗的最后,记录的便是莫木鱼的修为境界,这是神使罗辰在将其杀死后,告知帝后娘娘的,随后经过帝后娘娘的转述,才记录在了这份卷宗中。 对于莫木鱼的修为境界,沐香草极为感兴趣,她迫不及待的将卷宗翻到了最后,其上写道,六境明心而见性之境巅峰。 看到这几个字,沐香草再次震惊,哑然无言。 莫木鱼被罗辰神使杀死时,尚不足二十岁,如此年纪,却就是六境明心而见性之境,这怎么可能? 沐香草几乎怀疑是卷宗上记载错了。 能修行至六境明心而见性之境的修行之人整个中州,乃至五州,不过尔尔,都隐世于未知之地,怎么可能会是一个尚不足二十岁的少年人? 沐香草连续感慨了几个不可能,不过她细细想来,莫木鱼的境界既然是神使罗辰评说的,自然不会有假,难道世间真有如此天之骄子? “不对,他是沽名星应召之人,掠尽他人之生机气运,他的修为境界必然也是从他人身上掠来的,不然以他尚不足二十岁的年纪就能修行至明心而见性之境巅峰,根本不可能。” 沐香草暗暗想道,这是她能想到的唯一一种可能。 或许是思考不出所以然,或许是卷宗的内容过惊世骇俗,沐香草下意识的一杯接一杯的喝起茶水,待她将整壶茶水喝尽,她才站起身,拿着卷宗和画像,走出地下室,走出藏书阁。 女侍红衣收拾好茶壶之后,也提着灯笼跟了上去。 立在月下青石小道上,沐香草深吸了一口气,面色已然恢复从容恬淡,美艳惊觉,她抬头望了一眼明月旁的那颗沽名星,又陷入沉思,“沽名星伴月而出,他必然再次行走在中州万疆之地,以他六境明心而见性之境巅峰的境界,春秋皇朝又有谁能与之匹敌?除了无相山上的那两位神使,我尚且知道的六境之上的人不过三人,帝后娘娘是之一,但帝后娘娘是六境中期,不是他的对手。天权府的教习慕白羊刚踏入六境,自然也不是他的对手。不周山的那位神将或许有一战之力,但那位将军远在西云地,正在为皇朝住持对火树国的战事。两位神使不轻易下无相山,他就将肆无忌惮的行走在中州。而依照沽名星应召之人的特性,他将掠尽他人之生机气运,他只会越来越强,或许过些时月,他就将突破传说中的七境。那时,他可能便是五州之上最大的灾祸了。” 在沐香草沉思时,女侍红衣就安静的站在一旁,沐香草思索无果,默然前行,她跟随着,始终跟在沐香草身后一步的位置,掌着手中的灯笼,灯笼微弱的火光照亮沐香草脚下的三尺之地。 沐香草自然不会去顾及她身侧的女侍,此时的她正觉得自己的想法和担忧有些多余,她虽然是皇朝督学监的监正,她虽然在帝后娘娘不在天权府时代理院判之职,但她的职责仍然是督学,皇朝的安危,五州的安危,这些事情该是皇帝陛下和帝后娘娘那样的大人物思考的才是。 她沐香草只是一个督学的小姑娘,她该谨守本分。 索性,沐香草抛开思绪中所有驳杂的愁绪,一身轻松的朝西凉山石崖上的矮殿走去。 …… 夜幕逐渐褪去,天光逐渐明亮,群星隐匿,在朝阳晨曦之中,唯有明月和那颗伴月而出的沽名星,在深远的天空之中,仍留有一丝痕迹。 素有江南第一关之称的居安关,横卧在大离山隘口前,是北入江南和西入江南的必经之地。大离山下有两条六丈余宽的官道自居安关而出,一条向北直达上京,一条向西直抵中州边陲西云地。 居安关前,这两条官道的夹角处有一座茶舍,茶舍虽然简陋,却因背靠青山,倒也显得别致雅静。 如此茶舍,多是供那些常年往来于南北、往来于东西的行商脚夫饮茶解渴,很少,极少有贵人在路经居安关时,会在这座茶舍歇脚,并饮一盏粗茶。 老实巴交的店家崔老二因为在六年前,将自己的小女儿嫁给了居安关中的李老将军做小妾,才有资格盘下了这座茶舍。茶水利润微薄,却好在常年出入居安关的行商脚夫络绎不绝,微薄的利润从未断过,因此崔老二一家的日子过得还算不错。 想起自己那位娇美如花的小女儿,正忙着烧茶的崔老二不禁摇了摇头,并在心里感叹了一句,“造孽哦。” 让崔老二感叹的造孽之人自然不是崔老二自己,也不是他那位正怀着二胎的小女儿,而是他那位老女婿李老将军。 李老将军确实有点老,如今已是四代同堂,李老将军的父母早已仙逝,之所以说是四代同堂,那是因为李老将军的直系曾孙已经会背三字经了。 按照李老将军的年纪,即便他宝刀未老,老当益壮,借助虎狼之药,也绝不可能有繁衍子嗣的能力,但怪就怪在李老将军最宠爱的小妾,也就是崔老二的女儿怀孕了。 老来得子,是如何之喜悦,是如何之意气风发,为此,李老将军大宴宾客一百桌。在十月之后,爱妾顺利诞下麟儿,且麟儿的模样跟李老将军颇为神似,为此,李老将军又大宴宾客三百桌。 如今爱妾怀上了二胎,李老将军春风得意,都感觉自己这棵老树上都开满了花,要不是郎中说爱妾的胎气不稳,不宜过喜,也不宜过悲,李老将军早就大宴宾客六百桌了,以表喜庆,以表他老李在某方面的能力出众。 为此,崔老二还佩服过自己那位老女婿好长一段时间,毕竟年龄摆在那,他崔老二比那位老女婿还年轻了二十余岁,但在那方面早就力不从心了。 只是前段时间,崔老二的小女儿刚怀上二胎,回娘家报喜,无意间说漏了嘴,崔老二这才得知,自己的小女儿第一胎所生的小外孙并不是那位老女婿的,而是老女婿的儿子的。而这第二胎怀的也不是老女婿的,而是老女婿的孙子的。 崔老二在感慨着家门不幸的同时,也在向上天祈祷着,此事千万不要东窗事发,让老女婿知情,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往土灶中添了一把猛火后,崔老二同情的看了一眼坐在茶舍中的老女婿,再次默然摇了摇头。 此时,茶舍中响起一道极不耐烦的声音,“崔老二,快点上茶。” 崔老二昨夜一夜未睡,烧了一夜的茶水,神情、身心皆是疲惫,虽然心中极为不喜,却还是一脸恭敬的说道,“贵人,您稍等,茶水马上就好。” 不多时,茶水沸腾,崔老二唤上自己的夫人和儿子,将茶水端给茶舍中满座的三十余位贵人,当然他的老女婿也在这些贵人中。 崔老二从昨日黄昏便就在疑惑,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才会让名满江南地的三十余位贵人名流齐聚在他这座简陋的茶舍中,并且从昨日黄昏开始,这些贵人名流就一直在这座茶舍中,彻夜未睡,彻夜等候,并不时北望,难道有更贵的贵人将从北方来? 崔老二也很想知道那位将自北方来的贵人到底是何方神圣,才能让平时在江南地嚣张跋扈的诸多贵人名流如此低三下气的彻夜枯坐,彻夜煎熬,彻夜不眠,而且这些贵人名流皆是上了岁数的老人。 给贵人们上好了茶,崔老二也喝了一口苦茶,并让儿子打来了一盆冷水洗了一把脸,彻夜未睡的倦怠才驱散些许。 洗漱后,崔老二端起脸盆,走出茶舍,将洗脸水倒在了官道旁的一棵老树下,当他无意间北望时,却看见一辆马车正从北方的官道上不急不缓的驶过来。 第一卷 复来 第八章 少年西来 那辆马车看似简单,车夫也看似简单,但马车的门帘上有一个复杂的标志,崔老二认不出这个标志,他却知道,这绝不会是一个简单的标志,想来马车中坐着的那位也绝不简单。 远远望着那辆马车,崔老二下意识的喊了一声,“来了。” 崔老二的声音并不大,茶舍中满座的贵人们却都听见了,他们迅速丢下手中的茶杯,停下言谈,大步走出茶舍,依次排开,整齐的站在那条往北的官道上,一齐目视着那辆自北而来的马车。 “是他。”被不知是孙子还是儿子搀扶着的李老将军望着那辆马车激动的说道,“那是天权府的标志。” “没错,定是渊阁兄。”一位被一个娇美女仆搀扶着的老人也是激动的说道,“我等与渊阁兄久别已有五十载,遥想五十载前的那日,我们也是在此地与渊阁兄辞别。不曾想到,回首间五十载已经过去,那时的大好少年如今皆白了头。” “是啊,岁月不饶人,岁月不饶人。”一位被两个娇美女仆搀扶着的老人同样激动的说道,“渊阁兄少时家境贫寒,我等与他即是称兄道弟的同窗,自然该接济他,当然,这对我等而言都是小事。我尚记得当年,他与我等辞别的前日,因醉酒失言,向我等表露心声,说他已是二八之龄的少年人,却从未碰过女人的滋味。” “对,对,我也记得,不过女人的滋味有什么好的。”另一位老人望了一眼搀扶着他的俊美男童,回忆着说道,“那日意外听到了渊阁兄的心声,我等才趁着年少轻狂重义,凑了三千两白银买了两个清倌人给他开苞。当真是年少轻狂啊,第二日,渊阁兄北上京都,去天权府求学,走上这条官道时,双腿都在抖,腰都直不起来,我等都笑他,初经人事,不知节制。” “明景兄,那两个被渊阁兄开了苞的清倌人最后还不是被你收入了房中?”一位被两个俊美男童搀扶着的老人说道,“当年我等同窗挚友三十余人,却只有渊阁兄有禀赋能成为人上人,我等羡慕不来。如今渊阁兄衣锦还乡,不知那年他与我等辞别时说的,等他在天权府求学有成,成为人上之人,便帮我等各实现一个心愿的话还作不作数?” “元浩兄,明景兄将那两个清倌人收入房中之事切莫要在渊阁兄面前提起。”李老将军说道,“至于渊阁兄当日说的话自然算数,前些天我与他书信,他便说他一直记着当年他的那番承诺,这次他归乡任职,去天枢阁任教,便会实现他当年的承诺,不然他也不会让我将你们叫上,在此地等他。只是按照他的行程,他本该昨日黄昏就到了,却不知为何今晨才到?” 被俊美男童搀扶的明景兄望着远处的马车平静的说道,“管他为何今晨才到,渊阁兄已是人上之人,我等等他一夜又有何妨?不知诸位的心愿是什么?再者,渊阁兄虽然是人上之人,能否有能力实现他当日的诺言,帮我等各实现一个心愿?” 李老将军望了一眼明景兄,笑着说道,“修行悟道,人上之人,可不是我等凡人可以妄断,至于渊阁兄有没有能力实现我等的心愿,我想只要我等的心愿不要太过分,他都会助我等实现。” 李老将军虽然这么说,但在场的三十余位贵人名流中仍有一些人的心里在打鼓,他们在思考着,该说一个怎样的心愿,而且这个心愿值不值得他们在此地苦等一宿。 在众人默然思考间,马车渐渐走近。 在众人默然目视中,马车在众人前停下,车夫下马撩开车帘,一位三十余岁模样的儒雅男子走出门帘,跳下马车,站在众人面前,环视着众人,众人也目视着他。 李老将军有些难以置信,在他看来,他面前的这位儒雅男子根本就不可能是他的渊阁兄,而他叫上昔日的同窗挚友苦等了一夜,等来的却是一个陌路人,他觉得不值。 就在李老将军隐隐失落间,儒雅男子朝前踏出一步,抱拳而彬彬有礼的说道,“阁下是李青山,青山兄?” 李老将军望着儒雅男子,疑惑道,“在下正是李青山,阁下是?” 儒雅男子继续抱拳说道,“我是何渊阁。” “渊阁兄?”李老将军神情木纳,显得难以置信,“你竟然是渊阁兄?” 在场的众人皆是惊骇莫名,面前的儒雅男子竟然就是他们所等的何渊阁,这有点匪夷所思。 何渊阁与他们曾是同窗,皆是同龄,他们已是老人,而五十载不曾相见的何渊阁怎么可能还如此之年轻? 哑然片刻之后,那位被称为元浩兄的老人终于明白过来,望着何渊阁对众人说道,“修行悟道,人上之人,这就是我等与渊阁兄之间的差别,我等已是白头老人,而他却风华正茂,正值壮年。渊阁兄,请。” 听言,众人这才明白,并暗自感慨,不愧是人上之人,就这年过半百而不老的手段就惊为天人,昨夜苦等一夜该是值了。 众人前拥后簇将何渊阁迎进了茶舍。 …… 就在这位自北方官道而来的贵人被迎进茶舍之时,一位自西方官道而来的蓝袍也在同时走进了这家茶舍。 这位自西而来的少年人或许不是贵人,他身边没有前拥后簇,刁然一人,风尘卜卜,甚至他身上那件长袍因为风尘或是因为老旧,都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少年人容貌俊秀,神情淡漠,他没有顾及茶舍中前拥后簇那一幕,径直找了一张靠边的桌子坐了下来,并为自己倒上一杯茶,缓缓喝下。 茶舍并不小,却因为三十余位贵人拥簇的缘故,便就显得局促了,被称作明景兄的老人看到独坐在角落里喝茶的少年人,不悦之色瞬间布满老脸,怒气冲冲的说道,“哪里来的乡下小子,如此不懂规矩,今日,这间茶舍被我等包了,你要喝茶去别处喝,莫要在此地碍眼,影响老夫心情。” 少年人对于老人的言词置若未闻,从容安静的倒上一杯茶水,一饮而尽。 见状,老人明景更怒,摔袖叫上家奴准备赶人,这时何渊阁却止住了他,并说道,“明景兄,茶舍还有空座,就让他在此处喝茶吧。” 老人明景虽然对少年人极为不悦,却还是应是,接着找了一处靠近何渊阁的位置坐下。 少年人依然在喝茶,并没有因为何渊阁替他说了一句话,而道谢,或是感激的看何渊阁一眼。 何渊阁嘴上应承着诸位往日同窗的寒暄奉承,却一直在观察这位喝茶的少年人。他何渊阁替这位少年人说了一句话,并不是出于好心,而是出于他看不明白这位少年人。 何渊阁生于江南地,却因身具修行禀赋,在少年时便离开江南,北上京都,在天权府求学,一去便是五十载。上月末,帝后娘娘亲自下旨,任何渊阁为天枢阁院判,他才有机会回到故乡江南。 身具修行禀赋之人万中无一,何渊阁身为天枢阁新任院判,便有为皇朝发掘身具修行禀赋之人的职责,培养修行之人的职责,他看任何一位少年人,第一眼看的并不是少年人的身世、品性或容貌,而是看少年人是否身具修行禀赋。 何渊阁走进这座茶舍之时,便就留意到了这位几乎与他同时走入这座茶舍的少年人,一眼之下,他居然无法判断出这位少年人是否身具修行禀赋。 他何渊阁一眼之下,无法判断一位普通少年人是否身具修行禀赋,这是不可能的事,却就这般不可能的发生了。 何渊阁是皇朝仅有的数位记录在案的,达观而知命境的修行之人,他都看不明白的人会是怎样的人? 这位少年人或许并不普通,至少不会像表面上这般普通。 若不是何渊阁要应对旧时同窗,他都会放下身份去和这位风尘卜卜的少年人攀谈,他很想弄清楚,究竟是何种原因,才致使他看不明白这位少年人。 在昔日的同窗挚友敬茶时,何渊阁的手指悄然间沾染了几滴茶水,刻下一道追踪符,打向少年人下盘。 有了这道追踪符,只要少年人在何渊阁方圆六十里之内,何渊阁都能感应出他身在何处。想来与昔日同窗饮茶还愿的功夫,少年人走不出六十里。 或许是彻夜赶路极乏极渴,少年人已经连续喝下了五杯茶水,他神情依然从容淡漠。或许是并不知道有人已经对他身上的秘密感起兴趣,并在他的身上下了一道追踪符,他喝饱了茶水,毫无防备的趴在茶桌上小憩起来。 面对诸多同窗的热情奉承,何渊阁并不觉得尴尬,他很清楚,这些已有五十载未曾谋面的同窗为何会在此地等他,仅是因为他当年的那个承诺,待他修行得道,成为人上之人,他将为昔日的同窗挚友各实现一个心愿。 何渊阁摆了摆手,示意老同窗们停止寒暄,他开门见山的说道,“五十载前,我在此地与诸位辞别时便就说过,待我修行得道,便就助各位实现一个心愿。如今,我的修行略有小成,只要诸位的心愿不叛离人道,不是逆天改命,起死回生之类,我便会竭尽全力助诸位实现。诸位,谁先来说心愿?” 众人沉默,一时间竟然没有人说出自己的心愿。 何渊阁笑着说道,“无妨,诸位大胆说出来就是。当年,我酒后透露心声,还是不是拜诸位所赐,才实现当时的心愿。当年的那一夜风流,如今我都记忆尤新。” 众人陪笑。李老将军摸了一把老脸后说道,“渊阁兄,我李青山先来道道我的心愿。” 何渊阁摆着手说道,“青山兄请说。” 第一卷 复来 第九章 黄泉果 李老将军喝了一口粗茶后说道,“我如今已经年及七十,如此年纪,早该看淡生死,不过我不想死,我的幼子尚在腹中,我想看到幼子成婚再死,我想再活二十载。” 何渊阁看了一眼李青山,心中甚是疑惑,他彻观李青山,发现李青山早就断了生机,怎么可能还有生育能力?莫不是李青山所说的尚在腹中的幼子并不是李青山的? 当然,这只是何渊阁心中的疑惑,他不可能说出来,他笑着说道,“青山兄果然宝刀未老,佩服,佩服。我观青山兄身体矫健,生龙活虎,再活二十载轻而易举,无须向我请愿。” “非也,我身患心疾多年,心疾不发作时与常人无异,心疾发作便是九死一生。”李老将军说道,“今年,我心疾发作频繁,郎中说我活不到明年春日。” “竟有此事?”何渊阁抓起李青山的手臂探脉,默然无语。 李青山看着何渊阁迟疑的面色,故作洒脱的说道,“让渊阁兄为我向天借命二十载难道是难事?若是难事,那我的心愿便就作罢。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李青山富贵一生,早该无甚遗憾。” 何渊阁收回手,经过探脉他发现李青山所言非虚,李青山确实患有心疾,并且确实活不过明天春日。 向天借命二十载对常人而言,无疑是天方夜谭,但对他何渊阁而言,虽然艰难却还是能办到。 何渊阁从怀中掏出一个锦盒递到李青山面前,说道,“这是生机丹,数十载以来,我只寻获了三枚,这一枚赠给你。” “生机丹?”老人明景望着何渊阁手中的锦盒惊讶万分的说道,“能让人活足三百岁的生机丹?” 在中州或五州各地,修行之人活过两百岁不是难事,逢盛世和平,普通人活过一百岁的例子也多不胜数。 “好人长命”这一说,中州自古就有,在七十年前,无相山上的那两位神使曾让世人在中州万疆之地上选出十位大善人,并以这十位大善人为榜样,告诫世人多行善举。而这十位大善人,两位神使曾赐给他们各一枚生机丹,并说,服下生机丹,十位大善人便都能活足三百岁。 七十年来,皇朝的教化司一直在不遗余力的宣传这件事,多行善举、助人为乐之事或许并没有增多,但能让人活足三百岁的生机丹早就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众人望着何渊阁手中的锦盒吞咽着口水,李青山颤抖着双手从何渊阁手中接过锦盒,环视了一眼众人,他感觉到众人如狼似虎的目光似乎并不友善,都在盯着他手中的锦盒。 “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如此宝物,莫不要被这群老匹夫抢了去。”李青山暗暗想道,“事不宜迟,赶紧吃掉,以绝后患。” 李青山立马打开锦盒,抓起丹药,送入嘴中,吞入腹中。 看到这一幕,何渊阁笑着说道,“我寻获的生机丹自然比不上无相山上那两位老人的生机丹,青山兄,你方才吞食的生机丹只能让你再活二十载,也就是说,二十年后的今日,你必死无疑。” 尽管不能活足三百岁让李青山颇为失望,但他还是心满意足的说道,“无妨,能多活二十载便是我的心愿,二十年后,我将死之时,我的幼子应该已经娶亲生子,我此生无憾,多谢渊阁兄助我达成心愿。” “无需言谢。”何渊阁与李青山短暂凝视了片刻,然后望向众人说道,“青山兄的心愿已经达成,你们的心愿呢?” 老人明景抢先说道,“我丘家书香传家二十余代,专注于仕途,专注于为皇朝教化四方夷族,数百年来,功不可没,皇朝也从未亏待过我丘家,我丘家之富贵享之不尽。奈何,我丘家人丁单薄,如今到了我孙儿那一代,就只有我孙儿丘圣哲一棵独苗,传承不易。再者,我那孙儿已经年方十四,整日无所事事,更是无心书香传家,却对修行求道之事极为痴迷,成天妄想能成为渊阁兄这样的人上之人,让我懊恼不已。” 何渊阁宽慰道,“痴迷修行求道并非是坏事。丘圣哲可有修行禀赋?” 丘明景摇了摇头,“去年我带他去天枢阁检查过,天枢阁的教习说他并不具有修行禀赋。” 何渊阁颇为惋惜的说道,“没有修行禀赋,那便不能修行。” 丘明景说道,“我唯一的孙儿痴迷修行求道,却苦于并不具有修行禀赋,我想帮我的孙儿达成心愿,这就是我心愿,渊阁兄能否帮我达成?” “禀受于天,生来具有。”何渊阁叹息了一声,说道,“那便是说禀赋天定,人力不可改变,所以,明景兄,你这个心愿我无法帮你达成。抱歉。” 丘明景并不死心,继续说道,“传闻,渤海之上有黄泉通道,直抵地府,而地府之中有一种奇物,名为黄泉果,得之,食之,便能脱胎换骨,改变修行禀赋。” 这则传闻何渊阁也曾听过,但他却从未当过真,他说道,“这毕竟只是一则传闻,没有事实依据,当不得真。我修行求道五十载,还从未听闻改变过修行禀赋的实例。” “怎么没有事实依据?”丘明景说道,“相传,四百年前的西楼皇朝,有一位皇子,虽然能修行,修行禀赋却极差。为了改变修行禀赋,他去到了渤海上,耗时十余载,最终找到了地府,并找到了黄泉果,以此改变了修行禀赋,短短数年间,修为境界大增,一跃成为诸多皇子中最厉害的人物,也因此才被当时西楼皇朝的皇帝立为太子。不过,我朝春秋盛世的开国君主闻人诩尧不费一兵一卒入了天照之门,覆灭了西楼,易国号为春秋,所以,那位太子最终没能登临帝位、统御中州。” 何渊阁说道,“这也只是传闻。” “罢了。”丘明景的面色变得有些不悦,“既然我的心愿渊阁兄无法达成,那便作罢。” 何渊阁并没有不悦,他是修行之人、人上之人,可以就此拂袖离开,可是他不想这么做,他是重情重义之人,也是重承诺之人,他重昔日的同窗之情,更重昔日他对诸多同窗许下的承诺。 “明景兄,既然这是你的心愿,那便等我在天枢阁安定之后,就为你的孙儿丘圣哲去一趟渤海,若传闻是真的,我也有机缘找到传闻中的黄泉果,那就赠于你。” 丘明景的面色这才恢复正常,抱拳对何渊阁行了一礼,笑着说道,“那就先谢过渊阁兄了。” 何渊阁点了点头,又对余下的众人说道,“你们的心愿呢?” 老人元浩站起身来说道,“我斗胆向渊阁兄求一物。” 何渊阁问道,“何物?” 元浩说道,“血栖。” “血栖?”何渊阁苦笑一声,说道,“不知元浩兄所求血栖,是因为女人,还是因为财富?” 奇花血栖,少有人不知。在中州世间,血栖乃是象征爱情之圣物。传闻中,用一株血栖便可以俘获任何一个女子的芳心。 “我如今已是一把老骨头,要女人又有何用?再者,我元氏乃是江南地的名门望族,最不缺的就是财富。”元浩在两个俊美男童的搀扶下坐下,“我此一生没有别的爱好,独爱收藏奇花异草,如今,我已经是年迈将死之人,此生唯一的遗憾便是从未见过奇花血栖,若临死之前都未能如愿,我想我将死不幂目,血栖已然成为我的心结魔障,恳请渊阁兄成全。” 何渊阁面露难色,望着元浩说道,“我没有血栖。” “你可以去找。我这一生曾耗时三十载去寻找血栖,却未能如愿。”元浩满脸遗憾的说道,“而你渊阁兄是人上之人,手段想必通天彻地,应该不难找到。” “元浩兄,血栖在中州只是一个传说。”何渊阁极为无奈的说道,“传闻,三千年前,一年寒冬,渤海冰封百里,正是那一年渤海百里冰面上开满了血栖。而中州最后一次出现血栖是在六十九年前,在咋们江南地一个叫依水郡的地方。那年不知是岁末还是初春,一棵白梅之下盛开了一株血栖。那一株血栖被水合氏发现并上贡给皇室,原本在中州万疆之地上如微尘一般的水合氏因此而崛起。就因那一株血栖,闻人皇室诏书天下,只要日月在轮转,水合氏便可享永世之富贵。更有甚的是,皇帝陛下用那一株血栖俘获了无相山圣女的芳心……” 何渊阁的话并没有说完,便就突兀的停了下来,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中,何渊阁伸手捂向自己的胸口,儒雅的面庞上在这一瞬之间布满了痛苦难堪,连嘴都张不了。 窒息,压抑的窒息,这是杀意,高如何渊阁都无法抵挡的杀意。 这无尽的杀意在短暂之间涌入何渊阁的身体里,他的胸腹、四肢、头颅,在这短暂之间仿佛就要炸开,苦不堪言。 何渊阁举目,艰难的环顾四周,他想看看到底是谁释放出了这道连他都无法抵挡的杀意。而他举目之下,整座茶舍满座的都是他的昔日同窗,只有店家崔老二,还有那位正趴在茶桌上看似熟睡的少年人。 第一卷 复来 第十章 梨山行 昔日的同窗挚友可以排除,店家崔老二也可以排除,那便只剩下那位少年人。 “不会,不会是他,如此杀意,细密如丝,却又磅礴厚重,这该是有多少的仇和怨,绝不可能出自一个少年人身上。”何渊阁暗暗想道。 杀意并未消散,何渊阁愈加痛苦,无尽的杀意仿佛从八方涌来,又仿佛以他为中心涌向八方。 在何渊阁痛苦含血的双目中,他看到茶舍方圆三十丈之内的野花都在凋谢,十余株参天老树都在枯叶,无风叶落,静谧无声,诡异到可怕。 何渊阁突如其来的变化也吓到了在场的众人,他们都是粗人俗人,或许根本就无法感受到那股杀意,自然就不知其中的可怕。 李青山伸手拍在何渊阁肩膀上,询问道,“渊阁兄,你怎么呢?” 此时,那股杀意终于散了,何渊阁强忍住胸腹中翻涌的气血,平复下心神,摆着手,随便找了个理由,“无事,前几日练功,走火入魔,气血上涌,间歇性发作。” 何渊阁的心中却在想,难道是方才说错了话,而得罪了恰巧路过此间的某位世外高人,所以那位世外高人才对他小施惩戒? 不过细想下来,何渊阁并未发现自己方才说错了什么,唯有说起血栖的话题。 难道就是因为谈及血栖,才惹怒了某位高人?或许如此吧。 何渊阁认定了这种猜测,他面露遗憾的对元浩说道,“元浩兄,血栖乃是世间奇物,非大气运大造化不可得,我何渊阁福薄,无缘得之,还望元浩兄见谅,换一个心愿。” 元浩思考了一阵后说道,“那我也像青山兄一样,向你讨要一枚生机丹,向天借命二十载,多二十载的寿命,或许我还能在临死之前有机会见到奇花血栖。” 何渊阁哑然失笑,这一刻他才发现,他五十年前在此地向同窗挚友许下的,若有一天修行得道,成为人上之人,便满足他们各一个心愿的承诺,确实有些过于年少轻狂。 如今,他何渊阁已经修行得道,成为中州少有的几位人上人之一,却在要实现这些昔日同窗的心愿时,也显得有心无力,万般艰难。人之欲望是无穷的,就算是他何渊阁也无法完全满足他人之欲望。 不过何渊阁并不后悔,他是重情重诺之人。 何渊阁从怀中掏出一个锦盒,递到元浩面前,“元浩兄,这便是你求的生机丹,拿去。” 元浩接过锦盒,行礼谢过之后,何渊阁环视众人,继续说道,“你们的心愿呢?” 这时,少年人睡醒了,他从袖中掏出几枚茶钱丢在桌上,便走出茶舍,向居安关走去。他要入关,入江南。 何渊阁望着少年人的背影,一时出神,他回想起少年人的面容神态,突然间觉得有些熟悉,仿似在哪里见过。 “无妨,我已经在他身上定下追踪符,不久之后我便能找到他。”何渊阁望着少年人慢慢消失在关楼中的背影想到,而让他想不到的事,他在少年人身上定下的追踪符就在这一刻与他失去了联系,他无法感应,也就是说,少年人破解了他的追踪符。 “这怎么可能?我定下的追踪符,春秋朝能解之人寥寥无几,更何况他还是个少年。他是谁?” 何渊阁的心神全在少年人身上,此刻他根本就无心去听同窗的心愿,“定是在哪里见过他,不然不可能这般熟悉?” 猛然,何渊阁偏头望向西方的天空,那一轮明月和那一颗沽名星已经在日光中隐匿了最后一丝痕迹。 “是他?竟然是他。他还没有死,他回来了。”何渊阁惊出一身冷汗。 何渊阁没有经历历史,但他熟读历史,他知道沽名星意味着什么,他更知道沽名星应召之人意味着什么。 “渊阁兄,我也求一个生机丹。” 何渊阁并没有听见这位昔日同窗的话,他举目望向茶舍外,那一片片凋零的野花和官道上那些枯黄的落叶,悻悻笑了起来,失声说道,“消失了六十九年的莫木鱼再入江南了。” …… 春未老,风细柳斜斜。试上超然台上看,半壕春水一城花,烟雨暗千家。 一入居安关,便能感受到江南地特有的繁华风物。而看少年人的神情,他似乎并没有察觉到有人已经注意到了他,并猜出了他的身份。他什么都没有做,入了居安关便一直前行,完全忽视了关内这座城池的繁华。 他仅是路过这座城池,自这座城池的西门而入,东门而出,出城之时,他甚至都不知道这座城池的名字。 少年人确实就是莫木鱼,那个在中州万疆之地上消失了六十九年的莫木鱼。 江南地官道纵横,四通八达,莫木鱼出了城,择了一条向东偏北的官道而行。 官道之上,行商脚夫驱车赶马,络绎不断。 莫木鱼走了一段路,似乎有些乏了,他在路旁的青石上坐下,取下腰侧的水袋喝了一口水,待他起身时,一辆牛车在他身侧停了下来。驱车的是一位老汉,饱经风霜,却生得慈眉善目,操着浓厚的江南口音问道,“少年郎,你要去哪?要是顺路,我捎你一段。” “梨山。”莫木鱼向老汉恭敬的抱拳行了一礼,也是恭敬的说道,脸上却没有笑容,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 “梨山?倒是顺了一段路。你先上车。”老汉似乎还有话要对莫木鱼说,待莫木鱼上车坐好后,他驱车前行,随后说道,“少年郎,你此去梨山可是为了寻仙问道?” “老人家,您也知道梨山有仙,有道可求?”莫木鱼有些意外,在他看来梨山上那位该是名不见经传才是。 “这又不是什么辛秘,哪有不知的。”老汉笑着说道,“梨山之名,江南地无人不知。不过,少年郎,你想寻仙问道,梨山并不是好去处。” “噢?那依老人家您的看法,我该去哪才是?”莫木鱼随口问道。 “自然是该去天枢阁。”老汉摸了一把嘴角的唾沫,说道,“老汉我今年五十有八,十来岁那年家里曾耗费重金让我去过天枢阁一次,检查是否身具修行禀赋,奈何老汉我命苦,并不具有那种禀赋,所以才一生劳苦,如今到了这般岁数了还要在官道上驱车讨食。哎。我们勿水府可是了不起,勿水七郡出了好些个有那种禀赋的人,在江南地六府之中,可就属勿水府出得最多。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那怕就是匪寇娼妓之后,只要有那种禀赋,匪寇娼妓都能被朝廷封为官身,可食朝廷俸禄,荣耀都胜过秀才状元。” “天枢阁是何地?”莫木鱼并不知此地,他已经近七十年未曾踏入中州。 “少年郎,你竟然不知道天枢阁?”老汉望着莫木鱼,颇为你诧异的说道,“天枢阁就在江南地,在苏水府,南庭山下,那是朝廷的三大问道地之一。少年郎,你若有修行禀赋,天枢阁是你最好的问道去处,无须你缴纳任何钱财,便能随师求道,还能有俸禄拿,你的家人也都能拿到官身。” 老汉瞧了一眼莫木鱼的行头,便猜测出他出自穷苦之家,继续说道,“至于梨山,那绝非是一个好去处。” 莫木鱼问道,“为何?” 老汉却说道,“少年郎,听你口音,你可是来自上京地?” 莫木鱼答道,“我来自西南。” “西南?西云地?”老汉沉默了片刻,笑道,“老汉我此生遇人无数,却还从未遇到过你这样能将官话说得如此纯正的西云地人。难怪,西云地僻远,所以你才不知道天枢阁,可你又是如何得知梨山有仙,有道可求的?” 莫木鱼也不好跟老汉直接说他七十年前就上过梨山,而梨山上那位所谓的仙人还曾是他的剑童,想必真说出来,老汉也不会信。莫木鱼便随口答道,“恰巧在一本书上见过,说梨山之巅,有仙。” “荒唐,定是那些无耻之人胡编乱造的书,专卖给你们这些消息闭塞的蛮域之人。”老汉似乎有些怒意,“生意以诚信为本,怎能欺骗于人,江南地繁华,天下之丝绸、瓷器、笔墨纸砚等多出于江南地,便是因为江南地的货物货真价实,童叟无欺。” 西云地对于中州诸多地域而言,确实过于偏远,对于老汉将西云地之人唤作蛮域之人,莫木鱼也不在意,他说道,“难道真实的梨山与书上记载的梨山有出入?” “大有出入,你那本书上的都是假的。”老汉说道,“少年郎,你可知,梨山之名,江南地无人不知是为何?” “恳请老人家解惑?” “那是因为梨山是凶地,是死地,无人敢去。”老汉驱着牛车,正襟危坐,一本正经的说道,“梨山脚下的山道旁有六十四座茅舍,其中有六十三座茅舍中各有一具干尸,它们都面朝梨山,以跪姿被钉在茅舍中,身体干枯,面容狰狞,路过之人远远就能看见。老汉我曾多次路过梨山下,望着那些茅舍和干尸,隔着数百丈,都心生寒意,不得不绕道而行。我听一些更老的老汉说,那些茅舍和干尸早在数百年前就有了,即便是朝廷也不敢去铲除那些茅舍和干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