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章 谁在耶林普提大道的第三个拐角 一切支离破碎的语言,在半片拆骨者的嘴唇摩擦地板时被轻声碰撞出来,他的身体残破,骨骼和肉分崩离析。谁多边形的碎心被拾荒者在耶林普提大道拾获,送到匠心铺,换来一个对他来说很珍贵的什么。匠心铺的补心者,用沥汤融化一颗心,揉成完整的形状准备卖出不菲的价格。流浪艺人用嵌满鲜花的十指敲击自己的锁骨,使其发出吟唱诗人在凝固黑暗分子绽放的子夜里低声玩味一句饶舌小段的声音,实际上她在把玩一首悲伤的情歌。 拆骨 我习惯用指甲划开胸膛,掏出一颗完美的心脏,看静脉动脉相互交错,欣赏所有人脸上的错愕表情。我是马戏团的拆骨者。把自己分割成许多种不同不规则几何形状的碎块,是我每天必做的工作。我当街清洗我的二十四条肋骨,把它们一根一根抽出来。我用浸过药水的棉布块擦拭锁骨、胫骨,细小到柔软的耳骨——人类身体中仅有的几块可以弯折的骨。我常常在想每个人喜欢听温润的话是不是就是因为这几块小骨在作祟。 耶林普提大道有整排的榕树。树干上的纹路像眼睛,在窥伺着每个人假装毫无芥蒂的心。每个人都在假装。假装哭假装笑。假装吃饭假装睡觉。假装沉默假装聒噪。假装深爱刻骨假装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他们假装镇定,在我用锁骨砸碎了有机玻璃时,阳光下一块一块碎片就像谁永远都拼接不起来的心,反射出多么恐惧多么震撼多么惊喜的一张张脸。然后,掌声。然后,我捏着我的肩胛骨,吹着口哨笑着落幕。 我深夜在耶林普提大道的第三个拐角,遇到一个弹奏锁骨的流浪艺人。她会笑,是我看到过的最心无芥蒂的微笑。她指甲缝里嵌满鲜花,汁液散发出颓靡衰败的残香,像吉卜赛女郎,只是不同的是,她用音符占卜。我时常在想,这是怎么样的一个决绝的女子,用鲜花掩饰住指甲的缝隙,用笑容填补心口巨大的空洞。 我把钱塞在她面前丝绸编织成的花篮里。她停下演奏,循着声音摸到我的手和肩膀,还有肩上的背包带子。是演出结束以后我才发现我的药水用完了,只好把还未擦净的锁骨用保鲜膜包好放在背包里面。她说,先生,我可以弹奏你的锁骨吗?我只好转身逃跑。我怕她掀开风衣时面对缺失了锁骨的血肉模糊的身体尖叫。 我的背包不小心挂掉了流浪艺人的耳环。五片白色玫瑰穿在银色的圆圈上,是她指缝里嵌的鲜花的颜色。我把花瓣卸下,细心浸泡在福尔马林药水里面,一如我常常把受伤的胫骨保存起来,为的只是让它们不会失色凋谢。然后,我把银质的金属耳环套在锁骨上,在我走动的时候金属与锁骨相撞,发出美妙的声音。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所谓的爱情,可我发现我再不用到城北的匠心铺买一大瓶一大瓶的笑容了。 然后是她的失踪。几天后的傍晚她在耶林普提大道上逐个询问谁有一颗完美的心送给她,她就用锁骨弹奏最绝妙的歌曲。她真傻,她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完美的心。她把所有人吓得夺路而逃。她蹲在地上看着脚尖,眼泪大颗大颗砸在地板上,蒸发的时候有幽幽的蓝色。她的眼窝和锁骨都深深地凹陷,再也弹不出美妙的音色。可为什么,我像折断了趾骨一样,浑身都开始疼。 于是我用手术刀在她面前划开自己的胸膛,掏出跳动的心脏。像无数次表演过的那样。她睁大眼睛,惊愕的表情倒映在我的手术刀上。 “不许哭。笑给我看。”我这样说。 她不自觉地听了我的话。当她的嘴唇重新调整好微笑的弧度时,蓝色的泪水还垂在嘴角,在重力的作用下,终于掉落在地上。 “你有没有完美的心?”她抬起睫毛,直直地看向我。 “喏,不是在我手上嘛。”我把还在“卜卜”活跃着的心脏捧到她面前。 “送给我,可好?”她小心翼翼地问道。 “……嗯……”我沉吟片刻,竟然拒绝不了。 “没……没关系吗?” “没关系,还会在同样的位置再生长出来一颗。”我指着空洞的心口这样回答。 “谢谢你。”她长发间的小碎花瓣落到了我手心上,然后她转身离开。 谎话。心脏离开一个小时,我就会死。哪会在同样的位置再生长呢?人的心,永远都只有一颗,我不能像分拆我的骨一样,把完整的心脏分开,我会死。但如果那种绝望的淡蓝色再进入我的视界,我同样会死。 耶林普提大道的第三个拐角,我坐在她曾经弹奏锁骨的地方,努力将胸前的裂口缝上。我用尽力气回忆她的棕黑色夹着小碎花瓣的头发,矢车菊样湛蓝的瞳孔和蓝色的眼泪,以及嵌着鲜花的指缝,这些在我眼前定格,然后像一帧帧粗糙的发着霉点的电影胶片,连成一个完整的她。我已没有力气再拿起刀把藏在锁骨上的她的耳环再挖出来,只在颈间露出了一小截白骨。 明天的报纸,该怎么描摹一个死去的拆骨者呢?我不知道…… 拾荒 还是一个拾荒者时,他在每个城市的角落拣来被随意弃置的伤心快乐碎片,放在背包里面。他一直都想要一个拼图,拼成完整的快乐忧伤欣喜绝望。他想知道那到底是一种什么色彩什么形状。他想那一定是件最完美的艺术品。拾荒者用海水和着雨水稀释成眼泪的浓度,把碎片粘在一起,每天每天重复着同样的工作。 拾荒者听说在海角天涯,曾经有那么一个人,制作出了那种拼图,得到了一辈子的爱。他也想。所以,他整天整天不停地拾荒。 耶林普提大道上,他问一个流浪的女子,你有没有情感的碎片,或者,一颗完美的心?她却答非所问,她说我可以用你的锁骨弹奏你想听到的情诗,任何一首。无异于任何一个爱慕胭脂水粉的庸俗女人,她们无不是因为他绝美的侧脸和动听的声线而想把自己交托于他。他只好摇摇头,走开。 流浪的女子在耶林普提大道上第三个拐角送给他一大块斑斓的拼图,拼图把阳光刚好折射成最适合进入眼睑的角度。她叫它爱情。拾荒者的掌心温润,差点融化边缘那一朵蔷薇花的图案。一群嬉笑打闹的孩子穿过小巷大街,穿过耶林普提大道榕树的阴影罅隙,穿过流浪女艺人,穿过拾荒者的时候,拼图被碰碎在地上。炙热的沥青马路,烤化了各种旖旎的色彩,黏在小石子的缝隙里,又蒸发。 对不起。他说。但是站在原地无动于衷。 她垂下头,额前的发丝把拾荒者分割成很多碎片,就像摔碎了的爱情。她指缝的鲜花枯萎颓败成糜烂的颜色。 两天后的傍晚,她竟然真的捧来一颗完美的心,还是新鲜的。她把它递给他,不说话,只是笑。他接过心脏时,他们的手掌有几平方厘米的接触,她的脸颊就粉红得像他在海边捡到过的一枚贝壳,她蓝色的瞳孔就像深邃的海的颜色,掬一捧在手上,却又是透明的,稀释过以后就是眼泪的浓度。他就忍不住捏起她的下巴,吻了她。 “去耶林普提大道的第三个拐角等我。然后我们将一起离开。”拾荒者说。 拾荒者去了城北的匠心铺,换来大量的情感碎片。他一个人来到海边,独自完成他的作品。他把海水稀释,将最后一片情感碎片黏合好。他终于看到了完整的拼图,把空气中的阳光和海面倒映的阳光刚好折射成最适合进入眼睑的角度,色彩斑斓……竟然是他曾经摔碎过的她送给他的爱情的形状。原来,那些情感碎片和眼泪凝在一起就是爱情,他曾经触手可及。 拾荒者呆呆地站在海里,看到远处矢车菊一样的海面,是她眼睛的颜色。在他眼里,那就是她吧,她就在前面等他,说好要一起离开的呢。他就抱着那么一大块他的心血,朝那片矢车菊的花丛走去…… 补心 在这个城市的边缘,有一家匠心铺。补心者不断收集尸体的心脏。趁心脏正在绽开还未枯萎的状态下浸泡在药水里面,软化静脉动脉血管,祛除多余的污血和腥味。用煮沸的沥汤,放了苏打水,把已经风干的心融化到炙手,戴上貂皮手套,捏成不同的抽象的形状,这就是一件艺术品,被这个城市的有钱人买去装饰他们的新居。 她是补心者,融化一颗一颗的心脏。沥汤里,有些心脏释放的是快乐,有些是绝望,有些是愤怒,有些是诅咒,有些是宽赦,有些是原谅。补心者用小瓶子收集起来,冷下来就是大量凝固的情感碎片。她把小瓶子用蜡密封,摆在最阴仄的角落,卖给演员、导演、小丑、马戏团。他们在最需要这些情绪的时候,只要用开水调服,就可以做出无懈可击的表情。 她知道,他其实从来都不会笑。他总是花大笔大笔的钱,买一升一升的瓶装微笑、大笑、狂笑,细心调和在一起,在表演之前服用。她去看过他的表演,精彩绝伦。他是那家戏院的台柱。只有她才能看出来,他捏着肩胛骨时发出的笑容,分明是被细心折叠好的。 后来他再也没有来过,但仍然在表演的时候绽放出最美好的笑容。观众们凝神屏气,然后惊讶恐惧,然后狂喜、鼓掌。她鼓掌声中扬起嘴角,弯出明媚的弧度,微笑,又捂着脸,俯下身哭了。 那天,来了一个拾荒者,他背着用葡萄树藤编制的背包,说要收购情感碎片。她数着他手掌上的零碎硬币。他手掌上的茧子很厚,硌得硬币不平整地躺在上面,她就笑了,她说你的钱远远不够。 拾荒者攥住几枚硬币,转身准备走开。 “嗳。”她喊住他。 拾荒者回头看她。 “如果,你能找来一颗完美的心……我可以和你换。”她这样告诉他。 完美的心,是人心。 她没有想到,两个星期后他真的来了,带着一颗完美的心。在傍晚即将打烊的时候,青灰色塑料袋紧裹着的还未失去温度的心脏,似乎仍然在勃勃地跳动,动脉血管仿佛还在将生生不息的血液挤压出去。她带他到里间的墙角,给他各种不同的情绪,花花绿绿的颜色就像画家的颜料,全都挤在白色的调色板上。 他嘴角上扬,眉梢眼角都是笑。他说我终于可以完成我的作品。 她送他出门,想着这颗完美的心该被捏出什么样的形状,该卖给谁,卖出什么样的价格才对得起自己的貂皮手套。她打开塑料袋,浓烈的血腥味道混合着药水的味道。是她见过的:那个舞台上他那么多次捧着它对所有人微笑。一升一升的微笑,都是从她这里买的。不是么,只有这种心,可以插进几块有机玻璃碎片而不会破裂。 她哭了,又笑了,想着要把它做成最完美的艺术品,谁也不卖。她用冰块刷洗心脏,用烘干机烘干,在煮沸的沥汤里面放了苏打水。炉灶里面的火烧得正旺,火星在舔舐她的脚踝她的裙摆她的貂皮手套她的睫毛。她笑着睡着了又哭着醒了。沥汤中的心脏已经完全融化,捏不成形状。然后她满眼都是明黄,火红,鲜红,她的脸被烧红了,匠心铺被烧红了,城北的半边天被烧红了。 她脱下手套,将手完全浸在滚沸的沥汤里,嗫嚅着,没什么不好啊,红色多漂亮。 流浪 我用我爱人的心和锁骨,换来一辈子沉默,换来一首悲伤到绝美的情歌。 我在耶林普提大道的榕树下面爱上一个人。那时候天空湛蓝高远,是画匠笔下的浓墨重彩和诗人喉中的低吟浅唱,把所有深深浅浅的颜色和抑抑扬扬的声线交织在一起。阳光一大片一大片地飞溅到树叶的叶脉上,屋顶的瓦砾上,还有他翕动的睫毛上。流光溢彩,装好相框裱起来,像一幅我曾经看到过的印象派画作,又像我从未读到过的一首诡谲的抒情诗。 我用我的锁骨奏出最动听的声音。他问我,你有没有情感的碎片,或者,一颗完美的心?他是一个拾荒者。我说,我可以用你的锁骨弹奏你想听到的情诗,任何一首。他摇摇头,走开。 他背着背包,拒绝了我的演奏。我知道,一定是他在那个晚上,在耶林普提大道的第三个拐角,冒失地逃跑,背包挂走了我的耳环。我有夜盲症,但我知道,是他,在那个晚上偷走了我的心。 完美的心是么?我没有,可是我有完美的爱情,都可以给他。我把自己关在用纸板搭起来的帐篷里,把我的欢笑痛苦,在乐符中用泪水黏合。猫头鹰啼叫第八十三次的深夜,我拼出了一块美好的图形。我不知道这是一个什么几何形状,但它的色彩绚烂到耀眼。在他摔碎它的一刹那,还是完美到极致。 我遇到这个城市的拆骨者,拿着正在跳动的一颗完美的心。我小心翼翼地接过来,就像接过一个新生的婴孩,我忘记我转身之前是说了谢谢还是拜拜。 “去耶林普提大道的第三个拐角等我,然后我们一起离开。”他终于对我说。 我在路上不停用脚尖在地上砸出幸福的节奏,我在眼前勾勒出他的侧脸他的睫毛他的鼻梁他的唇线的轮廓。一切,仿佛都那么触手可及。 瘫倒在路边的拆骨者,颈间露出的锁骨在空气中氧化。我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和眼泪才能帮他填满那空旷的胸膛? 我伸展十指,用他的锁骨弹奏忧伤的歌曲。可是音乐七零八碎,拼不成曲。右边的锁骨微微有些变形,我用拆骨者手中的刀剥开他的皮肤。我认得,挂在上面的是我的耳环,丢失了的这段时间因为没有玫瑰精油的浸泡,已经有点黯淡。原来,我该爱上的是他。 拆下我的耳环的拆骨者的锁骨音色竟然那般美好,我就用同一把刀割裂了颈项的肌肤,血水汩汩流淌出来的时候,我在想他掏出心脏是怎样分筋错骨的疼。我锯下自己的两根锁骨,它们比他的锁骨小很多。 拆骨者的锁骨接在我脖颈间的断骨上,音色出众。我想我终于可以带着我的爱人,我们一起,奏出这世界上最悲伤的情歌。 一首悲伤的情歌 最悲伤的情歌没有歌词没有旋律。谁拿捏好架势在谁的锁骨上敲击出忧伤的乐符。每个人都假装驻足,假装不哭。可是,耶林普提大道第三个拐角的流浪艺人挑起了每个人最敏感的那根神经。铭心。刻骨。 第一卷 第二章 有些事情你不知道 后来夏小满不止一次对我说她迟早要亲手把李昂干掉,为此她还潜心研究《福尔摩斯探案集》《尼罗河上的惨案》《金田一少年事件簿》《名侦探柯南》等诸多侦探类小说和影视作品,以及《越狱》这种锻炼逻辑思维能力的连续剧,还看过建筑法律物理化学方面的书。夏小满说她之所以做这么多,就是为了哪天滴水不漏天衣无缝地把李昂干掉,而自己可以逍遥法外,如果不慎真的进去了,她就纠集一帮女犯人,大家一起越个狱什么的。 李昂是夏小满的男朋友。夏小满之前一直都叫他小凉小凉。小凉我们明天一起出去约会吧。小凉你什么时候带我去吃好吃的冰沙。小凉我明天就要考试了啊我还没复习呢怎么办怎么办啊。小凉我今天大姨妈来了肚子好疼。那个时候夏小满躺在床上抱着李昂送给她的大娃娃一脸小女人幸福甜蜜的样子说肚子好疼肚子好疼。我就以为夏小满男朋友的名字真的叫凉。我说什么时候叫你们家小凉请我吃饭啊。夏小满脸上就绽开一朵可爱的笑,她说有机会这当然是一定一定的啊。 我第一次见到夏小满时,她正费力地往寝室拖着一只四轮大行李箱,红色的,拉链处还露出一两根毛线,后来她打开箱子我才知道那是夏小满的围巾。我当时正躺在床上看一本《洛丽塔》。夏小满推门进来的时候,下午的阳光刚好透过窗帘和纱窗的缝隙,一束束打在她脸上,像极了书里面亨伯特·亨伯特用最淡定的语气描述的小仙女。 夏小满的额头宽宽的,小鼻子坚挺,嘴角微微翘起,侧脸看起来棱角分明。她跟我说:“你好,我是夏小满。”夏小满向我介绍自己,说她“是”夏小满,没有说她“叫”夏小满,语气和表情在告诉我似乎这个世界上只有她一个夏小满,笃定,毋庸置疑。以至于我现在已经完全忘记自己当时在想什么,到底回答了她什么。 从那天到后来,夏小满一直都睡在我的上铺。她的床头摆满了一摞摞的书,言情侦探玄幻哲学,是李昂在当当淘宝卓越网上买来送给她的。还有李昂带她到玩具店里面赢来的各种小布偶,粉色的小兔子是李昂从机器里面抓出来的,蓝色的哆啦A梦是李昂玩射击的时候赢来的。夏小满的床满满的,有时候一翻身就蹭掉一个什么,她从上面探出头喊我:“小旗,帮我捡一下啊。” 夏小满穿连衣裙很好看,裙角就随着她走路的频率来回地摇曳。冬天戴围巾也很漂亮,就是行李箱拉来的那条灰色的围巾,她说是她家小凉送给她的,冬天挡风,温暖。于是我就在想夏小满的小凉到底是怎样一个男子,能让夏小满无论吃饭睡觉洗衣服逛街生理痛的时候都想起来的这么一个人。 然后我几乎淡忘了是什么样的一个时候,是在夏小满扬着裙摆踩着漂亮的高跟小凉鞋满街走的季节,还是拉着我的手比赛谁先踩到前面一片落叶的季节,抑或是漫天雪花撒下来落在夏小满翕动的睫毛上变成小水珠的季节,她指着李昂笑着对我说:“小旗,这是小凉。” PART2 夏小满左手挽着我,右手指着站在树干后面或者一个什么庞大影子里的李昂笑着对我说:“小旗,这是小凉。” 没错,是李昂。为什么我之前就没有想到李昂念得快一点就连成了小凉的凉呢。 李昂看着我,怔了一下。我从他脸上看到和自己相同的表情。 “呀,你们认识?”夏小满一手拉着我一手拉着李昂,兴奋地晃来晃去。 我和李昂默契地一起矢口否认,然后握了握手。 我说:“我叫李小旗,原来你就是传说中的小凉。” 李昂说:“我叫李昂,很高兴认识你,李小旗。” 我们都装得像第一次认识,假装心无芥蒂。虽然我不知道我们到底假装得像不像,可夏小满笑得嘴角边上两个酒窝里盛的都是幸福,然后她说我们一起去吃肯德基好不好。 “你爱夏小满,是么?”趁夏小满去洗手间的时候我这么问李昂。 “如果你把我们的事情告诉她,我会杀了你。”李昂这样对我说,丝毫不留余地。 我说:“好,李昂,但是你也不许伤害她。” “正是因为不想伤害她,所以有些事不能让她知道,你明白么?”李昂说。 我说:“我明白。” 我们三个人吃了薯条,劲爆鸡米花,香辣鸡腿堡,新奥尔良烤鸡腿堡,老北京鸡肉卷,还有可乐和芬达。夏小满一直在说话,她说小凉啊你多吃点,你太瘦了;小旗啊你少吃点,晚上回去不要跟我念叨说后悔又吃多了。夏小满叼着老北京鸡肉卷,面酱顺着嘴角往下滑,李昂折起手边的纸巾,轻轻地帮她擦掉。 夏小满把吸管咬得扁扁的,含糊不清地说她最爱的两个人,一个坐在她左边,一个坐在她对面。我吃的是香辣鸡腿堡,不知道为什么,那天的鸡腿堡很辣,我用手抹了一下眼角,就辣得我眼泪都快出来了。 PART3 回到寝室的时候夏小满一直追着我问小凉帅不帅啊。我说帅啊帅啊帅到掉渣帅到惊天地泣鬼神帅到天崩地裂人神共愤。夏小满把一块曲奇塞到我嘴里说:“哟,嘴真甜,奖励一个。”我吃得满嘴都是饼干渣,夏小满用拇指帮我揩干净。夏小满的手很纤细,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经常想象她和李昂十指交握掌心摩挲到底是怎么样的一种抵死缠绵。 我坐在椅子上听夏小满第N次讲起她和李昂的芳草路口,和芳草路口横在路中央的那块泛着金属色泽的大石头,跌倒在地的女生,和帮她捡起散落一地的苹果橘子葡萄的少年,以及两个人面面相觑之后心无芥蒂的笑。我想那天不论是晴天还是阴天,都是一幅美好到让人心生温暖的图画。 然后就是东陶街第二十五号的奶茶铺里面草莓奶茶的珍珠们被一股脑儿倒在木瓜奶茶里,夏小满吃到了双份的珍珠,吃不完的都用吸管吸出来,一粒一粒地都吐在李昂的身上;然后就是上演着并不很煽情电影的电影院里,夏小满挽着李昂的手臂稀里哗啦地把眼泪都砸在李昂的脖子里面,李昂轻轻地把纸巾递给她;然后就是游乐场摩天轮里两个人分食一块巧克力榛果慕斯小蛋糕,眉梢眼角都是甜;然后就是一高一矮两个背影用钥匙努力在友谊路的某面墙上刻下夏小满和李昂这五个字的轨迹,又拉着手一起跑掉;然后就是春秧街的第三个拐角,少年捏起女孩尖细的下巴,闭上眼睛整个城市只有两个人的缩影…… 后来,夏小满带着我和李昂一起到奶茶铺喝奶茶。在KTV唱歌时,夏小满对着李昂唱:“你大大的勇敢保护着我,我小小的关怀喋喋不休,感谢我们一起走了那么久……给你我的手,像温柔野兽,我们一直就这样向前走……我们小手拉大手,今天加油,向昨天挥挥手……”她安静地伏在李昂的胸口,眼神就像温柔的小兽。 PART4 夏秋交替的季节里,我不慎感冒。整天整天在寝室里打喷嚏擦鼻涕,我用完了一整包的抽纸,还吃掉了夏小满的两板白加黑和一整袋的板蓝根,仍然不见好转,夏小满看着我挂着鼻涕拖着鼻音痛不欲生的样子催我好多次让我到医院去看看。我说没事没事。夏小满就跟我讲也不知道是她从哪里听到的还是从网上查的或者根本是她自己瞎掰的一些因为感冒而引发重症的病人的事情。她说:“小旗你不要不当回事呀感冒会引起发烧啊心肌炎啊高血压啊冠心病啊脑血栓啊肺炎啊肝癌啊……”我在她把“乳腺癌”说出来之前只好说:“好吧好吧我去还不成么?” 我裹着围巾乘车去了离我们学校并不是很远的市立医院,在挂号的地方我看到李昂往门口的方向径直走了过来,看到我的时候愣了一下。 “你怎么会在这里?”我拿捏不准应该用什么语气什么表情面对眼前的这个人。 “哦,我是陪我女朋友来的,她在那边呢。”李昂脸色有点苍白,但故意轻描淡写地抬抬下巴。我顺着他的方向看过去,“妇产科”红色的三个大字触目惊心地印在白色牌子上。我不知道坐在那里的哪一个是他所谓的女朋友,但脑袋里面想到的全是夏小满叫小凉小凉时快乐得就跟她吃了我请她最爱吃的芒果冰沙一样。 我只是下意识地用尽力气朝李昂打过去,他却没有躲,白皙的脸颊立刻印出清晰的五个指印,我的手掌生疼生疼的。 我说:“李昂,你他妈是个混蛋!” 李昂偏过头去笑笑:“在你眼里,我不一直都是么。” 我一时语塞,无言以对。只好转过头去,往相反的方向走,假装没有遇到他。我开始想念夏小满,拼命地想。坐在呼吸科医生对面时,她要我张开嘴巴,用木片压住我的舌根看我的喉咙,我就哭了出来。医生说:“你的嗓子是不是很疼?”我说“不是”,可眼泪都止不住地掉下来。 晚上的时候,李昂竟突然发短信给我,说:小旗。你要帮我。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是他第一次叫我小旗。 我说“好”。 李昂说,有些事情小满不能知道。 我说“我明白了”。 夏小满推门进来,肩上搭着米老鼠的毛巾,手里端着维尼熊的可爱小脸盆对我说:“李小旗你到底还去不去洗脸啊?”她残留在嘴角的牙膏沫突然让我想起那天在肯德基里,李昂折起一块纸巾轻轻帮她擦嘴上的面酱的情形。夏小满跑过来说:“你哪里不舒服啊小旗怎么哭了,你要告诉我。”我说:“没事,我想打喷嚏打不出来。” PART5 那天我是看着夏小满早早从床上爬起来的,她设置的手机闹钟虽然是振动挡却还是把我吵醒了,我闭着眼睛假装睡觉。夏小满悉悉窣窣叮叮当当地拿盆去刷牙洗脸,往脸上拍爽肤水喷面部保湿喷雾,贴着睫毛画长长的流利的眼线,还在脸颊上打了腮红,嘴唇上抹了亮粉色的唇彩,耳环也戴好了。我就躺在夏小满背后的那张床上看着她忙碌的背影,难过起来。 我在床上翻了个身。夏小满出门之前轻轻地把门掩上,我知道她在我耳边轻轻地说了“小旗早安,再见”。那个时候阳光正透过窗帘打在窗棂和我的床头。我躺在床上无聊地想着是看会儿书呢还是该给谁发个短信呢。 夏小满下午回来的时候把嘴巴撅得很高,她说:“小凉今天一直心不在焉的,还玩手机,都没有注意听我说话。我说我要喝芬达他竟然给我买了瓶可乐。”夏小满把包摔在床上,满脸愠怒。我拉着她的手说:“小满,我们去吃晚饭吧。”夏小满把我的手打开,说:“小旗,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啊?”我说:“好了小满,有些事情没有必要刨根问底的。你说你想吃盖浇饭还是米线,我请你。”夏小满一把揽住我说:“还是小旗好。” 我和夏小满决定去吃盖浇饭。夏小满要了鱼香肉丝饭。每次我们去吃盖浇饭她都只要这个味道的,不论是在哪里的饭店。她说我不想尝试新的味道,认准了一种,就不愿意再去换。夏小满睡觉之前一定要吃一块糖却不生蛀牙,睡觉的时候永远都要抱着李昂送她的大布娃娃,抱得很紧——夏小满永远都是那个笑容温暖笃定,但缺乏安全感的小女孩子。我不想看到她哪怕只是撇一撇嘴角,有小小的惆怅。 PART6 夏小满和李昂吵架了,因为他竟然忘记在周末晚上的约会。夏小满下午出去之前还问我:“亲爱的,你说我的这条裙子好看么?”然后晚上夏小满一个人回来,鼻尖冻得通红,她把裙子扔在地上,穿着她的小高跟鞋在上面用力地踩啊踩。李昂打电话过来的时候,她在电话这边冲他吼:“李昂你以为我不知道么?那些发给你短信的号码,一个尾号是2767,一个是4553,还要不要我一个一个报上来给你听?” 我第一次听到夏小满叫“李昂”,李,昂,字正腔圆,一点都没有连成“凉”的迹象。夏小满挂断电话,把脸埋在枕头里,对我说:“小旗,我好累。其实他跟她们发的短信我都看到过的,她们给他打电话的时候我也知道……小凉是个拙劣的戏子,举手投足的笃定却还是掩不了眉间隐藏的谎言,以及嘴角的那抹慌乱,我只是不愿意戳穿。” 初冬的夏小满开始变得慵懒得像一只猫,经常旷课,抱着大娃娃躺在她的上铺安静地看书,写字,吃糖,睡觉。她说:“小旗,我恨不得要杀死小凉。”然后开始不停地买侦探小说,看侦探电影,列化学物理公式。她说:“我要研究一套缜密的谋杀案,杀掉小凉,然后逍遥法外,找个人嫁掉,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正常人生活。我他妈的才不要什么狗屁爱情。” 然后夏小满就约李昂出去,给他吃她做的没有熟的豆角土豆,吃得李昂后来腹痛,当着夏小满呕了血。夏小满吓得腿软,瘫在地上呆了半晌之后,就像小孩子跌倒之后不会立刻觉得痛,之后才会哇哇大哭那样,夏小满就那么没出息地坐在地上哭,还是李昂蹲下揩干了夏小满的眼泪,对她说:“乖,起来。” 晚上我起床上厕所回来看到夏小满把头捂在被子里面,肩膀一下一下抖得厉害。我站在椅子上掀夏小满的被子,她抱着娃娃眼睛哭得很肿。我说:“小满你怎么了?”夏小满嗫嚅着说:“我真的好想小凉。”我摸摸她的脸,滚烫。我抽了一张纸让夏小满把脸擦干净,我说不然明天真的见不了人了。夏小满擦鼻子的时候擤得很响,然后我们两个都笑了。夏小满问我:“小旗,你说我是不是很失败?”我说:“没有啊,有些事情,难得糊涂。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PART7 夏小满接到2767的短信是她自己都始料未及的事情,当时她正捏着勺子对着一盘子鱼香肉丝盖浇饭张牙舞爪,舞得风生水起,饕餮一样一大勺一大勺地把饭菜往自己嘴里送。她说今天的鱼香肉丝啊做得真是格外合我的胃口,另外,饕餮是不用勺子吃饭的。我坐在她对面边玩手机边啃一根火腿肠。夏小满就突然把勺子插在米饭上,我抬起头,发现她的脸色变得像米饭一样惨白。 “没想到她先找到了我,”夏小满眼底大片大片地泛着雾气,“为什么她连这个难得糊涂的机会都不给我呢。” 周日下午五点三分的春秧街,车流裹挟着夏小满绝望的抽泣。夏小满拨通了李昂的电话,半晌,街对面正在拥抱姿势中的少年手忙脚乱地和女生分开,接了电话。 “小凉,你在哪?” “哦,我和朋友在东陶街喝奶茶。” 2767用仅仅九个字的一条短信就击溃了夏小满:周日下午五点。春秧街。 PART8 夏小满决定去法国,她对我说:“小旗,其实我妈妈早就想让我到外国去念书,只是我一直在等小凉,等他毕业,然后我们一起到法国去。虽然以后只能一个人站在香榭丽舍大街上一个人闻普罗旺斯的熏衣草香一个人在凡·高故居附近的咖啡馆喝拿铁一个人完成我和小凉的梦想,可是我仍然觉得那会是件很开心的事情。真的,我会忘记他的,没有他我一样可以很开心。” 我小心翼翼地拥住夏小满,她就像是一个易碎物品,轻轻一碰,眼泪就会落下来。我对夏小满说:“但愿如彼。” PART9 冬末的二月。夏小满在安检之前跟我说:“小旗,有些时候有些事情是不是还是不知道比较好,就像堆砌起来的多米诺骨牌,经不起推敲,否则,就是全盘坍塌的满目疮痍。所以,其实我从没有想过要明察秋毫到戳破所有的谜题。”她的眼底尽是氤氲散不去的雾气。 我说:“是。有很多事情不能知道。走吧,该忘的都忘了吧,忘记一个人比憎恨他还要残忍。” 夏小满重重地点头,重重地抱了抱我,费力地拖着红色的大行李箱,往安检处走,就像她刚刚搬进寝室时那样,只是拉链的地方再也没有夹着李昂送给她的围巾上的毛线。 PART10 是的,夏小满,有些事情你不知道。 夏小满,你不知道,李昂和我是兄妹,从我十三岁的时候,我妈妈嫁给了他爸爸那天起。 夏小满,你不知道,李昂跟他妈妈住在一起,他有多么恨我和我妈妈打碎了他的家。 夏小满,你不知道,李昂从医院走出来的时候,那种表情看起来多么虚弱多么苍凉。 夏小满,你不知道,李昂那天晚上发消息对我说小旗你要帮我,有些事情小满不能知道,关于我的离开。所以,我请你帮我,让夏小满忘了我。 夏小满,你不知道,李昂为了你竟然肯跟我说话,还约我出去托我把暖水袋针织手套那些小东西悄悄送给你。我拿过那些小东西的时候,我们的指尖有一平方厘米的接触,我知道他的手是因为你而温润着。 夏小满,你不知道,李昂握着你的手的时候,那绝望的冰凉的血液在血管里循环往复的时候,还在努力带给你温度。但我和他都知道其实你做的那些豆角土豆根本不足以让他呕血,因为我在你去厕所的时候,早就换了一份放在你的饭盒里。 夏小满,你不知道,李昂那些女朋友的短信都是我用不同的号码发给他的,那些电话也是我打的,你听不出来那是我的声音吧。还有在街头上忘情的那个拥抱,你能看出来李昂怀里藏的是乔装打扮的我么。 夏小满,你不知道,李昂临死的前一天还要睁开眼睛看你的照片,他在用尽力气记住你的样子。他说夏小满,你不用费尽心思杀我,你仅仅用你的微笑,就可以让我万劫不复。 夏小满,你不知道,李昂叫着你的名字闭上眼睛,嘴角弯起的那种幸福的弧度有多么美好,阳光打在他的脸上,他就好像睡着了一样的。 不过,夏小满,有一件事你和李昂都不知道。 其实,从十三岁那年起,我就在深深地爱着他呢;其实,那天在肯德基,我也好想对你说,说我这辈子最爱的两个人,他们一个坐在我右边,一个坐在你对面…… 第一卷 第三章 你是我的一场病 PART1 徐爱暖有一段时间总是频繁地被送到医院去,或者是因为莫名其妙失去平衡就从楼梯上滚下了来;或者是因为走路走得好好的突然越走越往左边方向倾斜,终于摔倒在花池边上;或者是吃关东煮时手一抖,油和汤还有一粒粒滚烫的包芯小丸子就洒在手上,还没来得及感到灼烧的疼痛,手背就红肿了一大片……这些简直让徐爱暖觉得匪夷所思。 在市立医院的骨科外科皮肤科进进出出的仿佛永远只有徐爱暖这一个倒霉病号,脸上胳膊上腿上贴着厚厚的白纱布,从容地跟走廊上的医生护士打招呼。 “嗳,小暖啊,最近还好吧?”无数句看似正常的问候,却因为在医院这种特殊的环境里显得怪异而尴尬。徐爱暖心想这不是废话是什么,前两天你还给我额头贴纱布来着。但徐爱暖仍然表情谦逊无比好脾气地回答:“唉,还不错。”回应她的就是那种程式化的标准天使微笑,绝对忧国忧民救死扶伤的微笑。甚至弥漫在鼻腔里的消毒水味道都随之而变得神圣不可侵犯起来。 徐爱暖其实很讨厌那种消毒水味道,那种绝望的味道总是令她跳跃的思维联想到浸泡在福尔马林药水里的死胎,脐带还未从身体上剪断,手掌脚掌布满红色蓝色的动脉静脉血管,本来就足够毛骨悚然的场景,更是因为胎儿嘴角一抹若有似无的微笑而令人不寒而栗。徐爱暖就是有这种本事,用天马行空的想象力把自己逼得头皮发麻脊背僵硬四肢冰冷。 少年就是在这样的关键时刻突然出现在徐爱暖的视界里,惊魂未定的徐爱暖被他拍了一下肩膀之后的尖叫穿破少年的耳膜。两个人就这样各自捂着心口,面色苍白。 半晌,少年抬起手臂擦擦鼻尖沁出的细小汗粒,小心翼翼地问:“小姐,我只想问你一下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我帮你叫医生。” “呃……我……我没事……呀……”徐爱暖习惯性地回答没事,却在下意识中瞄到膝盖上的纱布被崩开的伤口又染红了,于是惊叫一声,一瘸一拐地走回到十几米开外的外科要求重新包扎。 PART2 少年顾良言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徐爱暖的生活里,点线面地全盘覆盖了徐爱暖的眼睛鼻子嘴巴胸口,甚至贯穿融化在每一块贴着白纱布的新伤和已经结痂痊愈的旧伤里。像是凭空被捏造出来的一个人,之前只是以氧分子、氢分子或者水分子的形式游弋于空气中,但在那以后,就变成了有血有肉对徐爱暖来说有超强存在感的一个人。大概是父母在医院工作吧,说不定还给徐爱暖包扎过伤口或者打过针,他没有说,她也没问过,只是每一次徐爱暖到医院去总能在走廊尽头,或者挂号处的木质长椅上,或者一楼拐角的某个垃圾桶边遇到皮肤白皙、侧脸棱角分明的少年顾良言。 “嗨。”总是这样一句恰到好处的问好,根本不是“最近还好吧”这样的客套话。先是一双简单干净的匡威Allstar的纯白色帆布鞋占据了徐爱暖四分之一的视界,再四分之三,是徐爱暖俯下身检查的脚踝处扭伤的淤青红肿,正龇牙咧嘴伤心地想着皮肤下面到底有多少条可怜的毛细血管因此而破裂,多少个可怜的细胞因此而死亡。 “唔?”徐爱暖抬起头,镜头晃了几晃就把顾良言定格在画面的正中央。在电影里面,这就是一个特写镜头。很久以后当徐爱暖回忆起这个场景的时候,总是觉得就像一帧帧生了霉斑的老旧电影胶片,屏幕上都是黑色的时隐时现的小点点,但顾良言的鞋子不管怎样都特别白。 顾良言送徐爱暖回家的路上,徐爱暖在预料之中的又弄翻了自己的水瓶,水洒了一胳膊。少年慌忙掏出了口袋里的手帕递给徐爱暖。徐爱暖接过折得方方正正的手帕,心想这是一个多么精致的少年。 蓝色格子的棉织手帕。洗得颜色淡淡的,还有汰渍洗衣皂的柠檬香味。徐爱暖把手帕叠好放在鼻子底下使劲儿地闻着,闭上眼睛在脑袋里面勾勒出顾良言模糊的轮廓。有棱角的侧脸,还有微笑的弧度,以及带着体温的拥抱,而后会像某块可溶性金属放在稀盐酸或者稀硫酸的容器里,冒着气泡溶解在溶液中,直至消失不见。然后徐爱暖就觉得耳根像烧着了一样火辣辣的,她到厕所用凉水一遍遍冲洗,但耳朵总是保持那个灼人的热度。于是徐爱暖只好悻悻地回到自己的房间,用瓷制的咖啡杯贴在耳朵上降温,但那种温度依然瘟疫一般从耳根迅速传染到了全身。 到底要把第三千四百五十只羊继续赶到羊圈里,还是干脆爬起来打开灯拿出数学书演算一道自己永远也解不开的函数题呢?这是个大问题。失眠的徐爱暖无法集中精力入睡,也无法集中精力好好地数羊,那些散发着青草气息的绵羊们无一例外都滑稽地长着一张顾良言的脸,还“咩咩”叫着,被子里都是牧场味道。徐爱暖哭笑不得,赌气般地拉起被子,蒙住头,让自己陷入更深一层的黑暗中,不再被窗帘缝里洒下的月光搞得心神不宁。 第二天早上因为整夜失眠直到凌晨才入睡,徐爱暖连早餐都来不及吃,就叼了一片面包冲出去,丝毫不顾及鸡窝样的一头乱发和严重睡眠不足引起的眼球充血、黑眼圈和眼袋。 过马路听到刺耳的汽车刹车声,以及看到慌乱的人群包围在身边时,徐爱暖就知道,横躺在斑马线中间的那个倒霉行人一定是自己。在市立医院的救护车到达之前,先闭上眼睛好好睡一觉吧,完全不理会绝望的司机“要振作起来啊救护车马上就到了”“求求你睁开眼睛吧”的大呼小叫,只是觉得这个人好吵,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毫无悬念的,医生护士经过手忙脚乱的抢救,最后发现徐爱暖的右腿骨折,暂时性的昏厥也只是因为睡眠不足,而非司机一厢情愿认为的失血性休克或者内脏破裂什么的。反倒知道结果的司机自己情绪极度不稳定,看着床上正在酣睡的徐爱暖,脸上一副哭笑不得的受伤表情。 PART3 于是徐爱暖的床头就经常摆着诸如含有莲藕当归枸杞人参黄瓜籽或者其他不明物体的“排骨炖莲藕汤”“黄瓜籽大排汤”“枸杞鱼汤”等奇怪汤类组合。拜徐爱暖老妈所赐,她一看到那个红色的保温桶就想象里面横七竖八地躺着体无完肤的动物和骨头残骸,然后就有种想吐的感觉。 无聊啊。徐爱暖就躺在床上看天花板,或者忧伤地看着自己被石膏重重包裹的右腿。少年顾良言出现在徐爱暖视界里的时候,她正试图站起身来,准备捡起因为小寐而手一松就不小心掉落在大理石地板上的数学书。书刚好翻到抛物线的那一章。开口向上向下向左向右,又往左往右往上往下平移几个单位,问你这个图形该怎么画的,总有诸如此类对徐爱暖来说毫无意义简直浪费时间扼杀生命的问题。徐爱暖的草稿纸上画满了函数图形,后来就变成卡通小猪小猫小狗,最后是充满怨念的诅咒和数学有关的一切人和事,等到歪着头睡着,数学书就从床头掉了下去。 “哎,都卧病在床了还学人家寒窗苦读?”顾良言戏谑地对徐爱暖笑。 徐爱暖记得她上个星期三来医院打破伤风预防针的时候,他也是远远地站在走廊尽头的垃圾桶边上这么朝她笑,露出一口整齐的洁白的牙齿,贝壳一样。徐爱暖想起电视上的牙膏广告里面,男人女人老人小孩笑的时候说话的时候都把嘴咧得很大,故意露出做过技术处理的牙齿;还有两只贝壳,涂了牙膏的那一只就不会被敲碎。顾良言的牙齿坚固地嵌在牙肉上,徐爱暖好想拿一只贝壳撞上去,碎的一定是贝壳。徐爱暖就不一样,后槽牙都生过龋齿,她总爱在睡前吃糖,据说这样的人缺乏安全感。 “怎么啦,我愿意。哎哟……”徐爱暖本来想给顾良言一个背影,结果却在翻身的半途中不慎碰了右腿,就扯着嗓子喊了起来,还怨怼地看着顾良言。顾良言就把一直背在身后的左手伸出来。关东煮。 徐爱暖放下最后一根竹签的时候还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巴,住院以后不能吃油腻不能吃辣椒不能吃荤腥不能吃所有她以前不加节制吃的东西,据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乱吃东西会影响恢复。似乎只有这一顿关东煮才是这段日子最贴心的。一个饱嗝之后,房间里的少年和少女就开始笑了起来。整个房间的白色都变成了暖色调。阳光透过窗棂,在少年顾良言的侧脸上镀了一层金色,徐爱暖在那么一瞬间就恍惚了起来。 后来一段时间,趁别人不在时,顾良言总是偷偷送来各种被医生列为禁食的小吃,像是烧烤啊鸭颈啊烤肠啊薯片啊糖果之类的零食,不多,刚好够徐爱暖解馋的量。还有藏在包里的杂志小说,看到它们徐爱暖当然毫不犹豫地把数学书随便塞在柜子里或者枕头下面,但每次顾良言都要等她看完一两个小时后就没收,偶尔还要拉她起来到附近散散步,吹吹风,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医生护士都对她救死扶伤地笑:“哟,小暖啊,腿还好吧。”徐爱暖胡乱回答两句,再一转头,顾良言就不见了,等走廊空下来,他又从不知道哪里回来了,穿着白帆布鞋重新出现在徐爱暖的视界里。 PART4 “哎,那个……等我走了以后再看哦。”某天顾良言把他拿来的书递给了徐爱暖。 书的装帧精美,封面是布制的,一根一根纹路清晰得像谁的感情线一样。夹在书里面的黄色便笺纸也叠得整整齐齐,四方形的折痕像是被反复压过了的,徐爱暖不知道顾良言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带着什么样的表情折叠好的这十个字:做我女朋友,让我照顾你。毋庸置疑的陈述句,没有选择的余地。 那,就这么开始吧。徐爱暖这样想。然后彻夜读完了那一场关于美好关于承诺关于温暖圆满结局的爱情故事。一夜无梦。 倒是顾良言再见到徐爱暖的时候脸上带点讪笑,不自然。 徐爱暖撇撇嘴:“关东煮呢?” 对方回答:“没买。” “小说呢杂志呢?” “没带。”顾良言低着头看自己的鞋,像犯了什么错误的小学生。 徐爱暖把眼白翻给顾良言:“什么都没有还怎么照顾我啊。” 顾良言愣了一下,心无芥蒂地迎着阳光笑得那么灿烂。 徐爱暖说:“行了行了,那就扶哀家出去锻炼一下身体吧。” “喳。”顾良言卷卷袖子就把徐爱暖从床上抱了下来。灼热的是烧红了的少男和少女的脸颊。 徐爱暖坐在病床边上,看自己逐渐痊愈,甚至可以感觉到右腿的骨头拔节生长。顾良言在削一只苹果,苹果皮到最后都没有断。一起吃病号饭的日子,莫名其妙搭配在一起的辅料们,怪异的味道在两人嘴巴里延续很久,至少比一个带有浓腻的中药味的亲吻要更长久。徐爱暖在身体受伤这么多次后,终于有一次觉得轻微的病态也是一种小小的幸福,满身愈合的正在愈合的还有未痊愈的伤口似乎也成了战士荣归的勋章。 徐爱暖出院那天,天气晴好。徐爸爸徐妈妈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医院接她回家。徐爱暖把衣服一件一件叠得整齐,放在箱子里,还有带来的语文课本数学课本英语课本,唯独找不到了那本夹着顾良言小纸条的书。徐爱暖把头埋得很低很低,垂在额前的发丝没有那么一双骨节突出的右手帮她掖在耳朵后面。徐爱暖被突如其来的一阵悲伤钝击。 顾良言像人间蒸发了那样没有出现。 人间蒸发了的顾良言。 PART5 徐爱暖开始持续地失眠。 轻微的神经衰弱。徐爱暖难以入眠的原因常常是因为嘀嗒的闹钟,偶尔循着马路倾轧而过的汽车,隔壁邻居打开浴室门洗澡的水声,以及似有似无的黑猫站在花池边对着月亮发出的寂寞的叫声,或者打在窗帘上的梧桐树叶,徐爱暖甚至连树叶叶脉都可以清晰地分辨出来,绿色的血液沿着叶片脉搏生生不息地流动着。 只好到市立医院去,到神经科医生那里开各种安眠药片。 徐爱暖把两粒药塞到嘴里,没有用水,只是用力地做吞咽动作给她看。两粒药丸同时卡在食道里,徐爱暖清晰地感到它们在缓慢下移,堵得她泪眼婆娑,视线里的一切都开始模糊起来。 徐爱暖平躺在床上,天花板看起来变得很软,软得像谁曾经托起过她身体的手掌,温润厚实有安全感,不用睡前吃几粒糖也可以感受到的安全感。他把热的汤吹温了,才送到她嘴边;他可以把苹果皮削到最后都不断掉;他在她困顿的时候念小说给她听,让她拉住他的手;他在她半夜将被子踢开时小心翼翼地把她的手和脚送回到被子里面去,把被角掖得很严……他让她心情平静安好,一夜无梦。 她的他。她徐爱暖的顾良言。像一场疾病,来得突然,走得抽丝剥茧,抽空了她整个人。 PART6 日子恢复到了以前的轨道,继续前行,徐爱暖甚至听到了耳边猎猎的风声,毕竟没有谁能阻隔谁的生活。吃饭睡觉,间断了安眠药的服用,终于可以睡一夜到天亮,睡到快要迟到,叼一片面包一路狂奔到学校,中途摔一两跤,但频率已经大大低于从前。 顾良言在夕阳还未落山前,朝徐爱暖走来的方向微笑。在徐爱暖快要忘记顾良言这个人的存在时,他重新出现,像旧病复发。左手拿着关东煮,包芯小丸子的温暖是顾良言右手拉住徐爱暖的热度。 “小暖。”他说。笑着,牙齿很白。 徐爱暖打翻送过来的关东煮。这次是有意的。北极翅。脆皮香肠。还有最爱吃的包芯小丸子。洒了一地都是关东煮的甜香味道。顾良言站在原地,笑容僵在脸上。 你以为你是谁啊? 你以为我会很开心吗? 你以为你走得很潇洒,连回头也可以很潇洒吗? 你以为我会按照你设定好的开始,又按照你设定好的结束,还会按照你设定好的回头吗? 你以为我是傻瓜吗? 徐爱暖连气都没喘说完了几段话,把头偏到一边,偷偷深呼吸了好几口,然后偷偷心疼掉在地上的关东煮,又偷偷用眼角的余光瞟顾良言的表情,偷偷地拔腿准备溜走。 谁也不知道那根穿了竹签的脆皮香肠怎么就不合时宜地出现在准备要潇洒转身离开的徐爱暖脚下,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徐爱暖就已经看到了天空的颜色,被太阳晒得很红,也像徐爱暖面带愠色的脸颊。 少年俯下身轻轻把她抱起来。徐爱暖先是怔了一下,之后鼻子一酸,伏在顾良言的背上把眼泪一颗一颗地都洒在他的脖子里面。 PART7 顾良言总是在街角的那条小巷等徐爱暖放学。一起分吃一根甜玉米。一起用一个耳机的左边右边,听同一首歌。一起喝一杯热奶茶。 可失眠却是旧病复发,开始严重到头疼欲裂。整夜整夜的翻来覆去,数了多少只绵羊都没有用。脱了节的很久以前的记忆,不知道属于谁,冗长又杂乱无章。背景晦暗,看不清到底是谁牵着谁的手在街角的巷道里面谁对谁许下过关于一辈子的承诺。 没完没了的头疼。徐爱暖胡乱吃止疼片,到医院去开阻隔记忆的药片,黄色的,一粒一粒吞下去,将记忆一片一片地从大脑的沟回纹路里剥落,整个人处在混沌状态。 顾良言却在一次一次减少自己的出现。约会从太阳落山到月亮的光晕足以朦胧了顾良言侧脸的时间,缩短到不足一首歌的时间,顾良言不是听了半截歌曲就匆匆离开,就是叼着一只糖葫芦上的山楂突然走掉了。 终于有那么一天,顾良言重新人间蒸发消失不见。 徐爱暖伤心地骂自己是个笨蛋,竟然笨到可以被同一个人骗了两遍。 初春某个午后的巷子口,徐爱暖看到顾良言牵着别人的手,和扎马尾的女孩子分吃一支雪糕。他细心地帮女孩子擦掉嘴角的巧克力脆皮的痕迹,同样是那一双骨节突出的手。徐爱暖定定地站在马路对面,半晌才想到穿过人行道。 “啪”的一声,徐爱暖的手掌拍在少年的脸颊上。曾经也是这一只手,闭着眼睛就能摸出他的眼窝他的鼻梁他的嘴巴他的喉结他的呼吸,摸出他的心跳生生不息,如今却不是为她。 “顾良言你是个混蛋。”徐爱暖头也不回地穿过巷子,留下身后诧异的少年和女孩子。 “隹辰,她是谁?”女孩子瞪大眼睛问。 少年用食指蹭蹭鼻尖:“不知道呀。是神经病吧……” “不要紧吧?疼不疼啊?”女孩子心疼地碰碰少年红肿的面颊。 “没关系的啊。对了,刚才我们说到哪儿啦……” PART8 半年前。 徐爱暖在放学之后的那条街上买了爱吃的零食,穿过小巷子时,偶然看到了正在向心爱女孩子告白的邵隹辰。男生睫毛很长,脚上蹬的是匡威Allstar的纯白色帆布鞋。徐爱暖想,这是一个精致的少年,如果他的名字刚好叫顾良言的话。 倾轧而过的汽车按着喇叭,回望着巷道少年和少女的徐爱暖却没有停下…… 记忆出现短暂性留白的徐爱暖,从此失去了五分之一的小脑,失去了平衡,失去了一段幻想中的爱情。其实,她最终失去的,不止是一场病。 第一卷 第四章 消失在车厢1464的王小繁 PART1 黎乐乐手机响起来的时候她正捧着一大袋爆米花和一杯可乐,在混合着汗味香水味和各种不明物体散发的味道的地铁车厢里,突兀的手机铃声就像划破晴空的鸽子,鸽哨的声音不绝于耳。男人女人的眉头皱起,硬得如同石块一样硌疼了她,让她浑身都不自在起来。 黎乐乐蛮不情愿地准备叫王小繁搭把手,帮她拿一下手里的东西。她想王小繁怎么就这么没有眼力价儿呢,不过是之前小吵了一场而已,结果却在转身的时候手抖了一下,半包爆米花不合时宜地撒到地面上,双肩背包上的铃铛不安地左右摇荡。黎乐乐窘得脸发烧一样红到耳朵根。她没有在视界中找到王小繁标志性的鸡窝头,或者那一双总是刷得很白的帆布鞋,整个车厢都没有。黎乐乐尴尬得不得不提前下车。下车之前,余光瞟到贴在铁皮车身上的车厢号码:1464。 某年某月某日。地铁一号线。车厢1464。黎乐乐并没有发现王小繁的走失。 黎乐乐认为这不过是王小繁无聊幼稚拙劣的捉迷藏游戏而已。他,王小繁,一定顶着鸡窝头脚踩白色帆布鞋,隐匿于某个地方——柱子,或者垃圾桶后面——龇牙咧嘴地坏笑,正好露出整齐地镶嵌在牙龈上的十颗牙齿。王小繁不爱吃糖,牙齿刷得和帆布鞋一样白,但他的肤色很黑,他引以为荣地说这是健康色知道古天乐吗他就是这个颜色的。而黎乐乐却挤兑王小繁说要到了晚上和他说话的时候什么都看不到,只看到两排牙齿在眼前晃得人毛骨悚然。 手机仍然坚持不懈地响着,黎乐乐把可乐放在空闲的地铁坐椅上,接起了电话。是个陌生的号码。莫名其妙,从一家心理诊所打来的,说黎乐乐小姐之前预约了要进行心理辅导的。黎乐乐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来什么时候到心理诊所去过,更别说什么心理辅导的预约。也许是某个无聊人士随便耍她的吧,比如王小繁就尤其爱做这种缺德不上税的事情。 黎乐乐坐在座位上,心无芥蒂地吃起爆米花,故意嚼得很大声,喝可乐的时候把吸管咬成了扁扁的形状。她要让躲在哪里的王小繁知道,她一点也不着急,即使面对他毫无预兆的走失,她也是心情大好,该吃就吃,该喝就喝。甚至还把爆米花和可乐放在椅子上,自顾自地打起了手机游戏。黎乐乐想着王小繁你不是喜欢玩这种把戏吗,那我陪你玩到底好了。 然而不知道路过了多少趟地铁,出来的人走了多少拨,黎乐乐都把手机里的弹球游戏玩了通关,王小繁也还是没有突然从哪里跳出来,扣着她的肩膀,扳过她的头,对她说“难道你就一点也不急吗”。黎乐乐会朝他翻几个白眼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幼稚啊我早知道你看着我呢”。王小繁就懊恼地抓几把头发,因为被识破而愠怒地说“真没劲啊我们回家吧”。他们保持距离走上几十米,王小繁就会别别扭扭地凑到黎乐乐边上,抢过她的手一直拉着。黎乐乐一边打游戏一边想肯定是这样的结局。 但王小繁一直没有出现。 黎乐乐从开始的嗤之以鼻逐渐到了焦虑状态中,她把吃剩下的爆米花和空的可乐纸杯扔到垃圾桶里,在地铁站假装漫无目的地闲逛,从车头部分的第一根柱子找起,第二根,第三根……黎乐了满怀希望地认为王小繁会在下一根柱子后边被她找到。直到最后一根柱子,以及旁边的垃圾桶后面,都没有。黎乐乐生气了。她决定不再找下去了,当下一班地铁停定了以后,她被人流裹挟着重新进入拥堵的车厢。 濡湿的梅雨季节总让黎乐乐感到非常气恼无比,刚刚撑起了伞,却又要在下一条街上收起。天气阴惨惨的,黎乐乐尴尬地把伞打开又收起来,偶尔不小心踩进水坑里,袜子就紧紧地箍在脚面的每一寸皮肤上。雨滴打湿了她的眼角,又有几分之一滴的水珠溅到她的眼睛里。起先是酸痛的感觉,而后黎乐乐毫无预兆地哭起来,一手捏着伞柄,一手横在两只眼睛之间,来不及抹掉的眼泪全都从指缝中溢出来。她想王小繁你是个混蛋,丢下我一个人。 PART2 黎乐乐一直在翻手机,找到王小繁的号码,盯着屏幕,两只眼睛却没有焦距,手一会儿放在绿色键上一会儿放在红色键上。挣扎了不知道多长时间,总算是拨出去了。然后就是长长的“嘟”声,毫无生气的女声说:“对不起,您拨的号码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黎乐乐气急了的时候总喜欢摔东西,结果手机就被摔成了两半,捡起来的时候心疼了半天。她叹了口气,摆弄好手机就开始整理书柜。 每天晚饭之后、睡觉之前都要整理一遍。很多事情在黎乐乐的生活中都是无法改变的。譬如每天的整理书柜活动,刷牙的时候牙膏只能挤大概三厘米长,上床睡觉之前,床边的拖鞋一定要鞋跟朝里,鞋尖向外,否则黎乐乐一夜都睡不着。王小繁说黎乐乐你有一定程度的强迫症症状了真的啊不要小看它呀这是精神疾病啊你该去看看了改天我带你去心理诊所好了黎乐乐你……还没说完,黎乐乐一掌拍在王小繁的鸡窝头上:“你说谁精神病?你才精神病呢,整天跟个苍蝇似的嗡嗡嗡。”王小繁就不再说话,五分钟之后重新开始滔滔不绝。她曾经那么烦她,可她现在很需要有那么一只苍蝇围在她身边问问她要不要去看一看她的强迫症。 然而王小繁整个人似乎突然从黎乐乐的生活中悄然蒸发掉了,毫无预兆。黎乐乐开机关机,打王小繁的电话又很快挂掉。一个人看电影的时候她哭得稀里哗啦,尽管电影并不煽情。她只想找一个借口好好哭一场,她想王小繁,你还活着么王小繁你个混蛋,你这样不死不活的让我生不如死了。 晚上睡觉的时候黎乐乐悄悄狠命地把被角咬出来一个洞,棉絮露出来了。黎乐乐的心里也被王小繁扯出一个洞,露出来的全都是因爱生恨的诅咒:王小繁你真该死啊王小繁你怎么还没死呢王小繁你怎么不去死呢王小繁……王小繁,如果你死了,我会跟你一起,我要让你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最后根本没有人要陪你,除了我。树杈的影子一条一条全被打在黎乐乐的窗帘上,她害怕地把被子裹得紧紧的,箍得全身都出了汗。 机械般地吃饭睡觉上课下课。整个世界运转得井井有条,本来就不依靠某个人,所以当一个人消失的时候,不会有太多的人感到有什么不同。课上本来就学过,物质不以意识为转移。可是黎乐乐整个人都被抽空了,她的世界里面少了王小繁,真的就轰然崩塌了。她还记得小时候读过的神话故事,天是被一只翻着壳四脚朝天的乌龟顶起来的,现在,这只乌龟的腿被砍断了,天上就开始漏水,都是咸咸的,粘在脸上就是一道一道的泪痕。 然而就在最不想回忆的时候,全部回忆的碎片立刻变成了一帧一帧连续的黑白胶片电影,完整地在黎乐乐大脑沟回纹路里重播,重播。王小繁的头发王小繁的牙齿王小繁棱角分明的侧脸鼻子王小繁的帆布鞋王小繁的手表王小繁的高兴王小繁的懊恼,一下把黎乐乐的心塞得满满的都是关于王小繁的×××。可是王小繁呢,黎乐乐心里想我不要那些×××,王小繁你个混蛋你在哪里呢。 PART3 终于有一天,再也忍受不了的时候,黎乐乐重新拨打了王小繁的号码,电话里传来的却是“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为空号”。黎乐乐翻开手机里的通讯录,想找到任何一个与王小繁有关的人,或者号码,从A到Z,她才发现没有她想要找的人。王小繁从来没有把她介绍给他的朋友。黎乐乐攥着手机就像攥着一个炙手的杯子,可又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她发消息给米娅,说:米娅,王小繁失踪了。 亲爱的,谁是王小繁。米娅说。 王小繁是我男朋友呵,我们不是一起出去吃过饭的吗。 乐乐,你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你有男朋友。 黎乐乐手机摔在地上,屏幕上裂了一道缝,把米娅的名字分割成奇怪的几何形状。 那么,王小繁呢…… PART4 黎乐乐手里捧着一盒利乐包装的特仑苏牛奶,低脂的。她一口气把满满的一盒牛奶都喝光,努力吸到盒子底部的时候发出“滋滋”的声音。从前她就是这样嘲笑王小繁的,她说王小繁像个饿死鬼投生一样。现在,她不自觉地回忆起并开始模仿王小繁的每一个习惯,包括他喝牛奶时候的粗鲁动作。 除了这些,黎乐乐翻箱倒柜掘地三尺,搜集所有王小繁的蛛丝马迹。她从书架上的《英国病人》第三十九页里面发现王小繁写给她的纸条,上面写着:“乐乐,我们一起失踪吧。王小繁。二○○七年二月五日。”黎乐乐想起来这是他们在一起的第一天。王小繁没有跟她表白说做我女朋友吧我们在一起吧,只递给她一张纸条就转身走掉了。皱皱巴巴的A4复印纸,边角被撕得很整齐。 还有王小繁的衬衣。袖口上面用小号订书钉把一张蓝色的便笺纸固定在上面。劣质圆珠笔空心的划痕:黎小姐。左胸前的衬衣口袋里面是干洗店的收据:“白色衬衣一件。黎乐乐。二○○七年八月十五日。”黎乐乐记得那天下了大雨,王小繁送她回家,两个人忘记带伞,王小繁一甩头就把水珠全都甩到黎乐乐脸颊上。黎乐乐偷偷拿了爸爸的衬衣换给王小繁,衬衣穿在他的身上偏大。然后王小繁撑了黎乐乐蘑菇形状的大伞走了,黎乐乐从窗口望过去,是一朵快速移动的巨大蘑菇开在水里。黎乐乐不会洗衣服,她把衬衣拿到干洗店,总是忘记取衣服的时间或者找不到取衣服的单据,很长时间取出来以后又忘记还给王小繁,但是她没有忘记在袖口领口喷上妈妈的香水,不过衣服上现在已经没有了味道。 然后,黎乐乐在暖气片下面的靠墙位置,发现了一本日记。扉页上面写着:黎乐乐送给王小繁的流水账。又用黑色的水笔潦草地划掉了,黎乐乐自己也是看了好长时间才依稀地辨认出来。黎乐乐想起来,这是她写过很长时间的日记,打算在王小繁的生日那天送给他。可是,她写了什么,为什么日记还在自己这里…… PART5 “二○○七年二月十五日。晴。这是两个人一起补过同时忘掉的情人节的日子。街上卖鲜花的店铺已经纷纷把小牌子亮出来,写着‘鲜花新到’,而高脚瓶子里却插满了前一天没有卖出的玫瑰花。王小繁很恶俗地要送玫瑰花给我。我说我要黄颜色的,王小繁俯下身一支一支地挑,我看到午后的阳光洒在门口的梧桐树上。叶脉清晰。树叶的轮廓被打在王小繁的侧脸上。那种棱角分明是我闭上眼睛都能用手指勾勒出来的。” “二○○七年五月十九日。晴。今天是我的生日。谢谢王小繁带我去了动物园。我们去看了狮子老虎猩猩猴子蟒蛇孔雀斑马熊猫大象长颈鹿。王小繁越过最外面的铁栅栏去逗猩猩,结果一只猩猩透过铁栏杆把王小繁手里的抹茶蛋糕抢走了,王小繁立在原地时的表情比猩猩还要好玩。长颈鹿的舌头很长,可以卷走长得很高的树叶吃掉,还可以挖鼻孔。有一只长颈鹿一直在流口水,风一吹就从它的嘴角飘了下来,拉成长长的丝,我们在下面笑着跑着来逃过它的口水,最后,长颈鹿的口水落到了一个秃顶大叔的脑袋上,我们笑得面部肌肉都要抽搐了。王小繁送了我三个愿望。我说我只要一个愿望就够了。王小繁说乐乐啊你真是个容易满足的人。我说我希望王小繁能满足我所有的愿望。看着王小繁欲哭无泪的模样,我就想拴牢他一辈子。” “二○○七年七月十日。雨。我和王小繁忘记带伞。躲雨的途中在街心公园附近的小区花坛里发现一只翅膀被雨打湿的麻雀,它飞不起来,惊惶地跳着逃跑。王小繁抓住它,拿在手里,我们一起冲进最近的楼道里。王小繁问我要了纸巾,轻轻地帮麻雀擦身上的水,然后把它放到地上。麻雀一跳一跳地躲进几辆自行车的车轮下面。王小繁说天晴了它就可以飞走了。王小繁送我回家的时候我吻了他的脸,结果刚好被米娅看到。米娅和我住在一个小区。我对王小繁说这是米娅,我对米娅说这是我们学校的王小繁啊他比我们大一届的我和他是在学生会认识的。王小繁对米娅说有空出来玩。米娅对我说死丫头有了男朋友为什么不告诉我。” “二○○七年八月十日。阴。今天是米娅的生日,去了很多朋友,我也叫了王小繁一起去玩。我们去唱了KTV,整个包厢的房顶都快要被我们掀翻了。我们玩真心话大冒险的游戏。米娅输了。他们叫米娅亲了王小繁。我心里很难过却还要笑着跟大家一起起哄。中间我说我肚子疼先回家了,王小繁送我。路上我和他找碴吵了架。王小繁问我乐乐你到底是怎么了,我没有回答,因为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了。” “二○○七年八月三十一日。多云。今天我在小区门口看到王小繁在帮米娅搬行李。我知道米娅刚从丽江回来的,她一个星期前跟我说她一个人去旅行了。米娅跟我打了招呼。王小繁说他要去找我的,碰巧看到了米娅。我说米娅啊丽江好玩吗。三个人彼此心存芥蒂。” “二○○七年九月十四日。晴。今天我和王小繁去吃肯德基,他去洗手的时候把手机放在桌子上,他手机响起来的时候我看都没看就接了。对方说王小繁你在哪里啊。我说米娅是么,王小繁在洗手。然后那边就是突然挂机的声音。我跟王小繁说有人找你。王小繁说谁啊。我说我不知道,我刚接起来就断了。王小繁说哦。我吃老北京鸡肉卷时一小块甜面酱滴在我的裤子上,王小繁手忙脚乱地帮我拿纸巾,却不小心碰翻了汽水。所有人抬头看向这边,服务生拿来抹布和拖把,王小繁站在椅子旁,表情尴尬。我说王小繁你是不是有毛病啊。” “二○○七年十月十九日。多云。争吵似乎越来越频繁,但都是我单方面的挑衅,王小繁每次都会在争吵过后买零食给我吃,每次都会帮我买我最喜欢喝的特仑苏。” “二○○七年十二月十五日。小雪。米娅发消息给我说她喜欢王小繁。课间的时候我拿着手机哭着去找王小繁说你是个混蛋你怎么可以让我的朋友喜欢上你。王小繁没有说话。然后晚上他打电话给我我没有接。他发短信说他买了我喜欢的特仑苏在楼下等我。我没有出去。我在窗台上看到楼下王小繁站在积雪里,两个小时。中间米娅跑过来,两个人说了些什么,米娅又走了。最后我看到王小繁把我的特仑苏喝掉就走了。米娅发消息给我说乐乐你能不能不再折磨他了。” 日记最后一页夹着一张剪报,翻卷的页边已经起了毛。 剪报上有条消息:“本报讯……近日发现有人在超市的密封包装食品中投毒……现已导致五人死亡……” PART6 电话响起的时候家里没有人。黎乐乐接到家里座机的电话。 “喂,黎太太么,您女儿黎乐乐什么时候过来进行心理辅导?” “我是黎乐乐。” 开在医院里的心理诊所。果然还是到了这个地方。黎乐乐从小都很讨厌医院里面消毒水的味道,那总是让她想起泡在福尔马林里的刚成型的死胎,毛骨悚然。医生让黎乐乐坐下,不要那么紧张。可黎乐乐坐在凳子上,手心冒冷汗,她想如果王小繁能拉着她的手,那么她就什么都不怕了。 “黎乐乐是么?” “嗯。” “你放松下来,不要紧张。” “我……” “深呼吸。”医生说。 “……”黎乐乐两手握成拳头,深呼吸,胸脯起伏。 “现在好些了么?” “我……我想上厕所。”黎乐乐低下头用细小的声音回应医生。 问清楚了厕所是在出门往右拐的走廊的尽头,黎乐乐走路的时候发出空荡的脚步声。白炽灯把一切照得苍白无力,垂死的昆虫挣扎着扑向有亮光的灯管,发出轻微的“扑扑”声。黎乐乐想着上完厕所就逃回家好了,这是什么鬼地方。 黎乐乐洗手的时候进来了一个女人,与正要出去的女人打招呼。 “诶。你也来上厕所啊。” “嗯。” “今天有什么新闻么。” “有个小姑娘啊,蛮可怜的,男朋友意外死掉了。你知道吗,就是前段时间闹得沸沸扬扬的超市投毒诶,据说是喝了特仑苏的牛奶中毒了。” “是么,这么可怜啊。” “是啊,小姑娘精神受刺激了,总觉得自己跟男朋友还在一起,每次都以为跟男朋友吵架了,找不到又着急,来看了好几次了都没有用,来来回回总是在折腾。跟她差不多时间来治疗的那个女生都好了,好像是她同学吧,也是为了同一个男生,只不过那个女生完全忘记了男生的存在了。” “那个小姑娘就忘不了么?” “忘不了啊,可能是印象太深了吧……” 黎乐乐对着镜子,发现镜子的裂缝刚好把自己的脸分割成几块不规则的几何图案,她看不清楚自己的脸。 第一卷 第五章 我在你看不见的角落(一) 咪小三把身体舒展开来趴在窗台上,任阳光穿透树叶的叶脉,不均匀地涂抹在身上,从后背一寸一寸地上移,就像泼墨的国画那样,到肩胛骨,再到脖颈,最后游弋到耳尖。眼睛里面的瞳仁因为迎着光而被刺成了枣核的形状,慵懒地对着窗户外面不停冲撞在玻璃上的小虫打一个哈欠。就是这样,又一次,把太阳晒得落山了。 邵菡郁托着下巴就那么望着咪小三,看它舔爪子洗脸,对着太阳打鼾。一直到最后一缕阳光从它身上抽丝剥茧般的退去了,咪小三才站起身,前脚后脚离开很远,把自己拉得很长,结结实实伸了个懒腰,转头就到厨房去找饭吃。它的饭是一条吞拿鱼,或者火腿罐头,或者猫粮,不过一定要特定的那种牌子。 耿小冬刚把咪小三抱到邵菡郁那里的时候,它才手掌那么大,胎毛还没脱掉,很长,黄色的小狸猫,眼睛因为瘦弱而愈发显得大,怯懦地缩在耿小冬的臂弯里,像是一个怕见到生人而紧紧攥着大人的衣摆不肯走出来的小孩子,受伤地望着邵菡郁。 邵菡郁本来想等咪小三下了小猫宝宝,再挑一只还给耿小冬的,她向来不喜欢欠别人什么,可最后才发现咪小三是只公猫,忍痛阉割掉它也是怕它春天会乱叫。阉掉咪小三那天,邵菡郁偷偷地想,咪小三,我会对你好,养你一辈子。咪小三安静地躺在邵菡郁怀里,麻醉药的效果还没有消去,它闭着眼睛叫不出声。邵菡郁感到有点对不起耿小冬。 咪小三是邵菡郁用四十三张从小虎队干脆面里吃出的小卡片跟耿小冬换来的。 那个时候,耿小冬坐在邵菡郁边上。他有一颗圆圆的头,还有一张圆圆的脸,一到冬天就被风吹得很红,嘴角上扬到小小的邪恶的弧度,绝对是一个倔强的小孩。耿小冬有勇气不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满不在乎地在罚站的时候悄悄把腿放在椅子上,低下头假装看数学书其实是在看《龙珠》。从学校围墙上掉下来摔断胳膊还躺在地上满不在乎地傻笑。就连恶作剧拨打110电话被抓到派出所的时候,跟他共同作案的几个小男孩都哭得背过气去,耿小冬也是贴着墙壁站得笔挺,是死是活要杀要剐都随你便,就是不掉眼泪。 耿小冬天不怕地不怕,只怕蜘蛛。上语文课的时候,老师在讲台上捧着书本念一首古诗,邵菡郁走神,看到耿小冬的铅笔盒里一只小蜘蛛正在飞速爬行,从铅笔爬到橡皮,又从橡皮爬到直尺,然后辗转爬回到钢笔帽上。邵菡郁掐掐耿小冬的胳膊,耿小冬从臂弯里面慢慢把头抬起来,眉头皱成一团,睡眼蒙眬地说“邵菡郁你干什么啊”。邵菡郁笑着指指重新开始爬得很开心的蜘蛛。耿小冬惨叫一声“哎呀蜘蛛哇”。结果就是两个人都贴着墙根站到教室后面去。 邵菡郁觉得耿小冬简直就是一个顽劣不堪死不悔改的坏小孩,只有在美术课上的表现还算差强人意。教美术的老师留着络腮胡子,叫邵菡郁和耿小冬两个人到黑板上面画大树。邵菡郁捏着粉笔头用两三分钟就描出了所谓的树的轮廓,往右边看看耿小冬还在画树干,于是画蛇添足地给自己的大树的树冠那里横横竖竖又描了很多笔。络腮胡子美术老师拉着邵菡郁到窗户跟前指着纱窗说:“你看你画的就像这个。”耿小冬成功地画出一棵漂亮茁壮的椰子树,邵菡郁的纱窗树在一米开外的黑板上盛开着。她无地自容地低下头觉得很有挫败感:我凭什么连耿小冬都不如。 总想着毕业的时间那么遥遥无期,可冗长的六年就那么过去了。毕业那天,邵菡郁红着眼睛看耿小冬一言不发觉得他怎么是这样一个铁石心肠的人。那个时候,邵菡郁还不懂,每个人的悲伤都有不同的表达方式,而耿小冬的悲伤从来不写在脸上。 那么一大朵蒲公英,风一吹,就全都散了,散落在每个有风到达的地方,生根,发芽。但邵菡郁和耿小冬初中还是被分配到了一个学校。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还是同班同学。耿小冬在初一那一年突然开始像麦子那样拔节生长,高出邵菡郁半个头。于是两个人不能再坐同桌。 依然是扬扬嘴角对满世界都不在乎的那个倔强的孩子,而且变本加厉。 上课的时候耿小冬把耳塞塞到耳朵里面,调到最大声,听Gun&Rose的knockin’onheaven’sdoor,Nirvana的Smellsliketeenspirit以及Wheredidyousleeplastnight,用绝望撕扯的男声不遗余力地摧毁自己的听力。从来都没有一个人能跟他坐同桌超过一个星期,不是因为时而从耳机里传来的尖戾惨叫声,就是因为他身上挥之不去的浓重的烟味。后来,教室里面最后一排的单人单桌就成了耿小冬一个人的地盘。 没有人跟耿小冬说话,只有邵菡郁偶尔在打扫卫生经过他的桌子旁时,会告诉他,咪小三又开始脱毛,咪小三拉肚子了,咪小三的鱼罐头吃完了我放学要去帮它买。这个时候,耿小冬会难得露出牙齿,朝她笑一笑:“那么,要一起去吗?” 当英语老师说完最后一句话“Theclassisover”的时候,耿小冬拎起书包往背上一甩就走到邵菡郁的桌子边,看她还在补记课堂笔记。半晌邵菡郁才抬起头,看到耿小冬已经站在了那里。全班同学的表情诧异,把目光齐刷刷地投射到两个人的身上,邵菡郁才尴尬地草草把书本装进书包,先耿小冬一步夺门而出。 “诶。走那么快。”耿小冬趿拉着一双帆布鞋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终于开口讲了一句话。邵菡郁一直到出了校门才敢把脚步放慢下来,并且小小地后悔为什么当时会答应让耿小冬陪自己来买鱼罐头,这简直是匪夷所思。 熙攘的街道,喧闹的人群里,男生女生隔着一米的奇怪的距离,表情说不上是高兴或者沮丧。就那么走着,走得仿佛整个城市都成了两个人的剪影,一直走到超市里。 “你给猫吃这个?”耿小冬拿起一个罐头偏着脑袋问邵菡郁。 “呃……怎么?” “没什么。我跟你家猫品味相同。” 于是两个人都捧着鱼罐头笑起来。邵菡郁后来回想起来那个时候耿小冬的笑是那么干净纯粹,牙齿也白得像贝壳一样,不像她,龋齿经常在深夜里折磨牙神经。失眠与阵痛并行,是多么可怕的一场梦魇。那天下午,耿小冬买了两个鱼罐头,一个送给咪小三,一个送给自己。两个人都笑得心无芥蒂。 耿小冬从来都不是一个安静的人。所以当得知他把隔壁班的一个男生打到医院里面去的时候,邵菡郁一点都不惊讶。她甚至可以想象得到,耿小冬就是那么随便捡起一块砖头,那样不假思索地拍在对方的脑袋上,那个倒霉的人就捂着头惊恐地看着自己的血把指间染红,把视界里的耿小冬染红。然而理由却让人嗤之以鼻,那个倒霉男生只不过不小心当着耿小冬的面向耿小冬喜欢的女孩子递了一封情书,却在女孩子拒绝之后拉着她的手腕多问了几句“为什么”而已。就这样,他被耿小冬堵截在回家的路上,拖到某小区的角落一顿胖揍。 女孩子的名字叫商静婕,如同她名字般安谧的女孩子,低耿小冬和邵菡郁一届的学妹,拥有一双大眼睛,喜欢在上学放学的时候贴着墙走。马尾总是很服帖地用黑色的橡皮筋扎在脑后,额前的发丝柔软地垂着,把她的额头分割成漂亮的不规则几何图形,声线柔弱温软,笑容美好到让人心疼。 第一卷 第六章 我在你看不见的角落(二) 如果喜欢上一个人是从心疼开始的,那么耿小冬也没能逃脱出命运之轮的运转轨迹,在契合的一个齿轮的齿缝中间,遇到商静婕的时候,就戛然而止了,亲密地咬合在一起,从此共同转动,生生不息。 那次的流血事件让耿小冬背了一个警告处分。在全校的每周一早上的晨会中被点名批评:“初二五班的耿小冬由于殴打隔壁班同学给予警告处分一次。”然后就是年级主任大篇幅赘述青少年犯罪和校园暴力的辩证关系以及防范措施。邵菡郁偷偷转过头用余光瞟到耿小冬面无表情地站在队尾,依然在耳朵里塞着耳机,脚尖还在地上随着音乐的节奏打着拍子附和,全然无视班主任紧紧蹙起的眉头。邵菡郁轻轻叹一口气,把头转了回去,认真地听年级主任在主席台上絮絮叨叨地说市里领导将要莅临学校,希望全体师生在周二下午第四节课后进行全面大扫除。 周二的大扫除,邵菡郁被安排擦窗户。那些沾满灰尘的玻璃,邵菡郁一块块用抹布仔细地揩过,一道道灰尘的轨迹,像谁哭花的脸。在擦第三块的时候,邵菡郁看到,操场上的男生,不由分说一把夺过女孩子手里提的垃圾桶,径自朝北面的垃圾房走去,女孩子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作出扁扁嘴巴几乎就要哭出来的可怜模样。这倒是最让人感到无奈的帮助。 除了耿小冬谁还干得出这样的事情。每天上学放学坚持走在商静婕几米开外的地方,每天中午坚持跑半个街区,买一块芝士蛋糕,或者一大块黑巧克力,或者一只心形的果冻,放在楼下初一三班商静婕的桌子上。从初一三班全班同学开始时惊得目瞪口呆到后来的习以为常,经过了多少个日日夜夜的努力感化,耿小冬同学终于可以牵着女孩子的手在学校里横行霸道。那年,他们初三。 邵菡郁把头埋在厚厚的书本里面,竭力试图解开一道复杂的函数题,偶尔在思考的间隙里抬起头,透过镜片若有所失地望一望黑板。窗外的梧桐树叶绿了又黄,黄了又绿,就是这样又一路走到分别的季节。阳光透过叶子绿色的脉络打在窗棂上,打在耿小冬棱角分明的侧脸上,倔强决绝隐忍的表情,邵菡郁不知道该用怎样的形容词和怎样的句式来描述。咪小三也终于茁壮成长为一只成年公猫,毛皮由于鱼罐头的营养而散发金属的光泽。 中考过后,邵菡郁的成绩不好也不坏,刚刚好够留在本校的高中。耿小冬却选择复读,由于家长的关系如愿以偿地被分到商静婕的班级。邵菡郁每天两点一线,从家到学校再从学校到家,千篇一律地把昨天的生活复制给今天明天。耿小冬却一直我行我素,时而爆出与年级主任发生口角还把椅子扔到他的办公桌上砸坏了水杯或者又纠集了社会人士把几几班的谁谁打到医院去诸如此类的新闻。日子以正常的轨道行进,似乎谁也没有穿越过谁的轨道,与谁有过交集。 如果不是那天晚上邵菡郁在巷子角偶然遇到耿小冬,是不是一切,会有不同。 还是阴天,邵菡郁上完补习班的课,由于忘记带伞,匆匆忙忙地往回赶。路过巷子口的时候就听到乒乒乓乓的动静,于是好奇心作祟,脚步放慢下来躲在墙根后面看正在发生什么。几个男生提着酒瓶和砖头把一个人逼到墙角,那个人却淡定地站在原地,帆布鞋趿拉在脚上。 啤酒瓶碎在耿小冬的额角,他根本就没有躲,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抄起砖头就往离他最近的那个人拍过去,不管周围的人怎么拳脚相加,他只拉着一个人打,那股劲儿似乎是要杀掉谁。邵菡郁看得瞠目结舌,往后退的时候一脚踩空,很不应景地摔在地上。几个男生包括倒在地上的耿小冬都往巷子口看过去。 “诶……诶……你们……你们不要再打了……”邵菡郁小声地嗫嚅着。 一个男生笑一笑走过去抓住邵菡郁的手腕,邵菡郁猝不及防地尖叫起来,把在场的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果然是学校合唱团的主力之一呢,平时总算没白练。几个男生觉得再这样下去肯定会有麻烦的,骂了几句就拖起地上被打到七荤八素的男生走掉了。 邵菡郁在原地呆立了半晌以后,才想起来地上躺着的耿小冬。她跑过去推推他,说:“诶,你没事吧?”然后掏出手绢给他擦脸,可是血都凝固在脸上,怎么擦都擦不掉,还有浓重的酒味,闻得邵菡郁头晕。正在发愁地上的人该送进医院还是打电话通知他家里的时候,耿小冬突然坐起来,吓了邵菡郁一大跳。 男生揽过女生,偏过头就吻了上去。血腥的味道混合着酒的味道。这就是邵菡郁的初吻。一点也不美好。最让人难以接受的是,之后耿小冬还叫了别的女孩子的名字,抱着邵菡郁像小孩子一样委屈地哭。他们认识九年多,邵菡郁第一次见到耿小冬哭得这样一塌糊涂。她第一次见到原来耿小冬可以柔弱到像被敲碎了外壳的贝一样,柔弱到只要一粒沙子吹进去都是彻骨的疼。 他哭着说:“静静,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邵菡郁凭着小时候曾经到耿小冬家里过生日的零碎记忆,在城北找到他的家。拍了半天门都没有人应,就又从耿小冬的兜里面找出钥匙,试到第五把的时候才终于把门打开。耿小冬趴在沙发上吐得一塌糊涂。邵菡郁坐在边上,心情复杂。原来,耿小冬始终都是一个不被关心的孩子。一直到最后,耿小冬大概都不会知道,他曾经走到过一个人的心里,她就在他左侧心脏那里留下了她的眼泪。 中考过后,商静婕留在了本校高中,耿小冬选择退学。很多时候,耿小冬坐在他的小摩托上,在放学的时候出现在学校门口。邵菡郁出了校门就一眼看到了他,路边正在回家的学生三三两两地结伴而行,又在窃窃私语后假装不经意地回头,瞟一眼电线杆边上的耿小冬,有时不小心撞上耿小冬同样在打量着的眼神,吓得立刻转过头去,大声地与身旁的同伴讨论着什么,掩饰自己的慌张。然后商静婕从学校里跑出来,坐在他后面,抱着他的腰,两个人绝尘离开,只留下重重的一道尾气。 偶尔,耿小冬会朝邵菡郁招招手或者点点头,戏谑地喊一句:“哟,我的高材生,放学了?”邵菡郁笑一笑,从来都没有答话。她的手紧紧地攥着书包带,攥到骨节发白。心疼,从指尖就开始剥落。她知道,他只是怕被别人遗忘,仅此而已。 日子过得那么快。邵菡郁不久就看到商静婕在学校里面牵起了别人的手,耿小冬因为女孩打了最后一场架,却换来女孩子重重甩在他脸上的一巴掌。校门口那么多人呆立住,不怀好意地偷窥。女孩拉起刚从地上爬起的男孩的手,用手帕擦擦他嘴角的血,对耿小冬说:“我们分手吧。”然后拉着男孩子走开,只留给耿小冬两个人的背影。多像他们的从前。耿小冬木然地站在原地没有动,半晌转身时看到急匆匆离开的邵菡郁。 “诶。走那么快。”还是那种漫不经心的语气,让邵菡郁挪动不了一步。 “呃……赶着回家……做作业。”邵菡郁心虚地垂着眼睛看自己的脚面。 “那我送你好了。” 邵菡郁从来都没有坐过开得那么快的摩托车,两个人都没有戴头盔,风把头发吹得散乱,就像纠结不断的两个人的命运,或者其他什么。下车的时候邵菡郁胃里翻江倒海的差点吐出来,一抬眼就看到耿小冬的眼睛红红的,他还动作夸张地揉揉眼睛,还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解释自己不是哭了,是因为风太大了吹得眼泪都飙出来了。其实她也是,风太大,吹得眼泪都掉下来了。 后来耿小冬来学校接邵菡郁放学,带她吃他和商静婕喜欢吃的小吃,虾饺,云吞面。邵菡郁吃得满脸都是汗,哇啦哇啦嘴里含着东西就说不清楚话,耿小冬就笑,然后两个人把吃不掉的东西打包,邵菡郁带回去给咪小三吃。咪小三在那段时间突然变成一只肥猫。耿小冬给邵菡郁讲他和商静婕的事情,讲到高兴的时候手舞足蹈,不小心被烟头烫到手,有的时候就死闷着不说一句话了,只顾自己抽烟。邵菡郁就乖巧地坐在边上一言不发地闷头吃东西。她和咪小三一样,胖过那么一段时间。 耿小冬最后一次出现是在邵菡郁高二下半学期的夏天,他很惆怅地说:“小郁我要走了,我爸妈让我去当兵,我要去当兵了。”邵菡郁什么都没说,“哦”了一声,两个人就去吃火锅了。邵菡郁点了辣的汤底,没命地往自己碗里夹东西,吃得风生水起,辣得眼泪扑簌扑簌一颗一颗地都砸到碗里。 耿小冬的信如约而至,他说:小郁,那天你没有来送我,我一个人,看着来送我的亲戚朋友越来越远,很难过。火车倾轧在铁轨上发出有节奏的振动,很多人都在哭,我没有。邵菡郁忧伤地捏着信纸,很想告诉他其实那天她去了的,翘课去的,她站在柱子后面看耿小冬抱着爸妈,哽咽地说不出话,她没敢跑出去,就躲在他看不见的角落里,轻轻地咬着嘴唇。 信一封一封地收到,耿小冬洋洋洒洒的几大篇,或者寥寥的几句话。邵菡郁就全都收集起来放在书架最不起眼的那个角落。也会抽出时间回他的信。高三的课业很紧张,邵菡郁在吱吱呀呀的电扇下面费解地听一道函数题的解题思路,或者望着天花板努力地想记起“东风无力百花残”的上一句是什么。耿小冬的信就越来越少,直到这个人似乎都要消失在邵菡郁的生活中。 高考。之后,还是选择了耿小冬服役的那个城市。去学校填写志愿的时候,班主任悄悄地塞给她几封信,解释说因为快要考试了,怕影响学习,所以那个时候所有的来信都被扣留在她那里,现在考完了,班主任就把那些信都交还给他们。牛皮纸信封没有贴邮票,盖着邮戳,来自北方的耿小冬的信。 “小郁,最近我常常想起我们的小时候。你扎一个小马尾辫坐在我边上,很认真地听老师讲课,我就偷偷地看课外书,或者玩橡皮,然后被老师罚站。我把毛毛虫放到过你的铅笔盒里,你没有哭,把它捏起来放到我的铅笔盒里,最后却把我吓了一大跳。我们的美术课,你碰歪了我作为静物来画的书包,我大声地骂你,把你骂哭了。其实不知道为什么,那时候一门心思只想欺负你,看你气得嘴巴扁起来要哭的样子,你却从来不像别的女孩子一样告诉老师。” “小郁,我现在想起来商静婕,想我到底为什么那么死心塌地,为什么那么喜欢她。大概是因为她很像小时候的你吧?她有和你一样的小习惯,生气的时候会把刘海吹得飘起来很高,喝饮料的时候把吸管咬得很扁,哭的时候委屈的样子也像极了你。我用平时射击时剩下的空弹壳给你编了一颗星星,等我回去送给你。” “小郁,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汶川大地震。我可能要到灾区去了。班长让我们给重要的人写信。我给爸妈写了一封,给你写了这封信。知道你该高考了,不能影响你,可是,为什么人只有在不得不面临分离的时候才会说出自己的心里话呢。邵菡郁,我喜欢你。我用一名武警战士的尊严发誓。等我回来。” 暑假里的无所事事,因为咪小三误食吃了鼠药的老鼠,在整个濡湿的季节里充满了悲伤。邵菡郁终于失去了她和耿小冬唯一可以联系到一起的一只猫。她抱着咪小三经常睡在上面的抱枕,哭得睡着,梦到咪小三在耿小冬的怀里像个孩子那样羞怯。 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坐了几趟公交车,路痴加方向盲的邵菡郁迷了几次路,坐错了一次公交,辗转到某个武警支队。哨兵不让进,邵菡郁说找耿小冬。哨兵的脸色变了变,然后摇摇头。邵菡郁突然委屈得“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哨兵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办。路过的中士停住,大声呼喝:“怎么回事?”哨兵说这个姑娘要找耿小冬……中士叹口气,说:“丫头,你跟我来。” “我是耿小冬的班长。耿小冬是个好兵。”墓前的中士面色凝重。相片里的耿小冬很安静地在笑。 “耿小冬是个出色的武警战士。他救了很多人。为了救一个压在钢筋水泥下面的女孩子,把手上指甲都刨秃了也没说疼。那女孩刚被拉出来,那面墙就彻底塌了。我们没有足够的时间找到耿小冬的遗体,这里面埋的是他的军装……” 邵菡郁站在原地,她说:“耿小冬,你知道吗?其实我一直都站在你看不见的角落,现在我终于可以说出那句我没有勇气说的‘我喜欢你’。你能听到吗?” 照片中耿小冬的脸棱角分明,心无芥蒂地笑。 第一卷 第七章 杯子(一) 我第一次去江湛远家的时候就不可遏止地喜欢上了那只杯子。它被江湛远放在书桌最不起眼的角落,可我还是一眼就发现了它。 那只杯子的颜色是和一般的茶杯一样的。棕色,隐隐地有些光亮。杯身却是很优美的弧线。我觉得它像一个裸女,是的,刚出浴的凹凸有致的裸女。我想这可真是一件尤物。 在我盯着杯子愣神的当儿,江湛远已经端来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准备递给我。我撇撇嘴,说:“我不喜欢喝咖啡,我要喝果汁的。”江湛远很无奈地把杯子端走,说:“边静你就作吧你。” 江湛远转身到客厅给我倒果汁去了,我小心翼翼地拈起那只杯子,轻轻地摩挲杯身,还用嘴轻轻地碰了碰杯口。我暗暗地下定决心,一定要把这杯子从江湛远这里要过来,无论如何。我向来对自己喜欢的东西执著一念。 江湛远把果汁端上来了,还未等我开口,便一把抢过我手中的杯子,说:“你拿这杯子做什么啊?”我被吓了一跳,怔了怔,然后说:“看着好看,不能拿来瞧一瞧啊?一只杯子而已嘛。紧张什么啊?”江湛远把杯子放回到书架旁边的一个缝隙中,转过身,说:“没什么好看的,喝果汁吧。” 我捧着手中肥硕的搪瓷杯子,觉得一点手感也没有。如果把刚才的那只杯子比作婀娜多姿的少女,那么我现在拿的这只就是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谢顶男子,而且还是肚皮上的肉像套了救生圈似的那种。这让我感到分外不爽。然后江湛远就拉着我看他的藏书。而我的眼睛却一刻也没有离开过那只杯子。 “江湛远,那只杯子借给我玩两天吧!”我试探性地问。 “哪只?”我能看出来江湛远是在跟我打马虎眼。 “就是刚刚被你放在书架上的那一只啊!”我指了指那只漂亮的尤物。 “不行。”江湛远回答得斩钉截铁。 “就玩两天啊,行不行?不要这么小气嘛!”我在做最后的挣扎。 “不行。” “……”我用哀求的眼神看着他。平常我只要一用这样的眼神瞄他,即使我想上天摘星星,他也会想办法给我搭出来一座云梯的。 “……” 沉默了良久,江湛远很痛苦地憋出了两个字:“不行。” 于是我断定这只杯子一定不只是一只造型奇特的杯子,它一定于江湛远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否则,他不会这么多次地拒绝我。话说回来,倘若他没有这么坚决,我也许不会对这杯子产生这么强烈的觊觎之情的。有些事情就是这样,越是不想给人知道的,越是会引起别人想要窥探的**。现在江湛远已经把我的这种**扩散到最大。 不过既然江湛远这么坚决,我也不好再说什么了,于是坐了一会儿便悻悻地跟江湛远告别,下了楼去。心想,来日方长嘛,以后有的是机会。 我的脚刚刚踏出江湛远家那幢楼的门,天上就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于是我又不得不折了回去,找江湛远借雨伞。江湛远踩着椅子在他衣柜的顶端翻雨伞,我的眼睛瞟过那只杯子,一种强烈的占有欲充斥了我身体的每一个细胞。我竟然鬼使神差地偷偷将那只杯子塞到自己的包里!我承认这是极其卑劣的行径,可我当时并未意识到自己究竟在做什么。当我清醒过来,准备将杯子放回原位的时候,江湛远已经跳下椅子,并递给我一把蓝色的折叠雨伞,说:“路上小心点啊。”事已至此,我只能迅速将书包的拉链拉好,接过了那把雨伞。 雨下得不大,但天却是异常的阴沉。我的鞋被雨水打湿,袜子紧紧地贴在脚上,很不舒服,心里也是别别扭扭的,像被蒙上了一层什么东西。我开始后悔,我不该把那只杯子带出来的。不知道当江湛远发现杯子不见了的时候,脸上会浮现出怎样的表情,他会不会很着急?他会不会怀疑到我?就这样想着,一不小心踩到了水洼里,泥点溅得满裤腿都是。我抬头看看前面,已经快到家了。 Part2 回到家以后,我迫不及待地拉开书包的拉链,取出那只我偷来的江湛远的杯子。之前的负罪感和不安统统化为乌有。我把它放在桌子上,很卑鄙地快乐着。 我把热好的果汁倒在杯子里,听着一滴滴果汁与杯壁碰撞的脆响,觉得像是血液在碰撞着吹弹即破的皮肤,那声音悦耳动听。然后我用嘴唇含住杯口,将杯子微微倾斜。大半杯果汁就是以这样的姿势流入嘴中,在温度退却之前到达我的胃。 手机突兀地响起,是江湛远。 “喂?”我忐忑不安地按下了接听键以后,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平稳。 “边静,到家了吗?” “嗯,到了。” “哦……”江湛远把这个字拉得很长。 “还有事吗?”我恨不得立刻挂掉电话。 “嗯。”江湛远回答。我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 “什么事啊?”我强作镇定。 “明天记得带雨伞。好像还有雨的。”他说。 “嗯,知道了。”我的心里闪过一丝愧疚。 “那你早点休息吧。我挂了。” “好的。” “再见。” “明天见。” 我按下红色键,挂断了电话,接着立刻关了手机。我害怕他会发现自己的杯子丢了,再打电话过来。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擦了擦额头上的虚汗,第一次明白什么是做贼心虚。我把剩下的果汁一股脑儿地喝下,然后端起杯子到水池边,准备好好洗洗。 水沿着呈流线形的杯壁滑下来,砸在水池上,发出“啪啪”的声音。我一遍一遍地把杯子翻来覆去地洗,我要把它洗得纤尘不染,然后以最完美的角度摆放在我的书桌上,将它当作一件艺术品那样陈列出来。 洗完杯子以后,我本来想倒干净杯子里面的水,可是手突然一滑,那漂亮的杯子便从我手中脱落,直直地砸在地板上,“哗”的一声,碎掉了。我呆呆地站在原地,半晌都没有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妈听到动静后就从屋子里面跑出来,问我怎么了。我讷讷地说:“杯子碎了。”她说:“杯子碎了就赶紧打扫干净啊愣什么神呢你。”我说:“哦。”然后用扫帚把散了一地的杯子碎片扫到一起,蹲在地上用手抚摸着这些曾经是一个整体的碎片们,开始懊悔。我想,如果我不是固执地想要拥有这只杯子,那么它便不会被我打碎了。更麻烦的是,我不知道该不该对江湛远说我偷拿了他的杯子,该怎么对他说。如果他真的发现自己的杯子没有了,很有可能就会怀疑到我,因为我当时是那么的想要那只杯子。 我望着已经变成一堆碎片的杯子出神。突然,我发现杯底的碎片上仿佛刻有什么字。于是我拿到眼前对着灯光仔细地观察,我看到几个小字:送给我最爱的J。 J,江湛远姓氏开头的大写字母。 第一卷 第八章 杯子(二) 我若有所失地回到屋子,说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恼怒?愤懑?怨怼?懊悔?悲伤?……几乎是毫无预兆的,我的眼泪就直刷刷地流了下来。我不知道自己仅仅是因为打碎了一只喜欢的杯子,还是因为杯子上的字,或是因为这只杯子让江湛远那么紧张。总之,我觉得好像被所有人抛弃了。我开始后悔没有听宋晓的话,她早就对我说过,江湛远是个很念旧的人,他是忘不了那个叫苏文月的女孩的。 是的。江湛远和苏文月原来是学校公认的一对金童玉女。包括我在内的任何一个人都理所应当地认为江湛远以后一定会和苏文月携手踏进婚姻的殿堂。可是三个月前,苏文月突然失去了音讯。他们都说苏文月和校长的儿子一起去了外国,事情似乎就是这样的。但是江湛远在学校却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形单影只地出现在每个他曾经和苏文月一起出现的地方。只有我知道,他很固执地站在苏文月家楼下,等到快要上课的时候,才急匆匆地拖着书包往学校的方向跑去。因为我就住在苏文月的隔壁楼。 天知道我们是怎么走到一起的。本来八竿子都打不到的两个人,突然就形影不离了。这真是一件令人感到奇怪的事情,连我自己都很是纳闷。也许是因为他每次在苏文月家楼下徒劳地等待时,我总会与他擦肩而过吧。爱上一幢房子,就会连这幢房子上的乌鸦都会喜欢,更何况我还是一个大活人。照这个推理,江湛远爱着的是苏文月,所以他应该对跟她住隔壁楼的我没有坏印象。 起初我们两个人是互不理睬的,后来我在经过他身边的时候会告诉他,现在已经七点十分了,再不走就会迟到的。再后来,我们就一起去上学。这让我产生了一种错觉,我觉得他是来这里等我的。而事情后来真的就成了这样。 所以当江湛远跟我说“边静,我们在一起吧”的时候,我几乎没有经过大脑的思考,脑袋就那么点了两下。 我把这件事情告诉宋晓以后,她就用她长长的手指戳我脑门,问了我一连串的问题:边静你不是吃错药了吧?我拜托你想想清楚,他江湛远原来和苏文月是什么关系,好不好?你觉得你有信心能让自己取代苏文月在江湛远心中的地位吗?我说顺其自然吧,是我的总不会跑掉的。宋晓无奈地摇摇头,说:“孺子不可教也。” 现在我真的开始担心宋晓说的那些话了。 Part4 早上天阴阴的,可并没有下雨,但我还是拿了一把雨伞。江湛远把他未雨绸缪的习惯传染给了我。我一直认为有些习惯是与生俱来的,有些习惯是可以更改的,有些习惯是可以传染的。就比如说,我现在某些从江湛远身上学到的习惯,很有可能正是苏文月的习惯,它通过江湛远这个媒介,传染到了我身上。虽然这让我感觉很不满,可是事实就是这样的。 自从我和江湛远在一起之后,我便不让他早上再来接我了,一来省得他睹物思人,二来为了掩人耳目。我们院子里的长舌妇分外多,如果被她们看到我和江湛远天天一起上学的话,势必会惨遭非议。上次我家楼上的那对夫妻半夜吵架摔东西,第二天就闹得全院子尽人皆知了。我做人向来很低调,所以还是谨慎行事为好。 我一路上都在想那只杯子和苏文月的事情,结果不幸被一辆自行车碾过了脚面,疼得我龇牙咧嘴的。骑自行车的还是个胖子,他一个劲儿地问我“里没四吧”。我说:“我没事儿啊大哥,您下回说话之前记得把舌头捋直了成吗?”所谓的祸不单行大概就是这个意思。我不知道接下来还会遇到什么天灾人祸,反正人倒霉的时候连放个屁都会砸肿脚后跟的,既然这样,就让暴风雨再来得更猛烈些吧。 差一点就迟到了。班主任已经在教室里面了,她看到我拖着雨伞动作很夸张地走进教室,狠狠地白了我一眼。对此我早习以为常,如果某天她不找我的茬,我倒觉得浑身不舒服了。宋晓说我和班主任是注定的命中相克。她说这句话时的表情真跟那种仙风道骨好像在几百年前就已经看破红尘的老僧一样。我打趣她说:“宋晓你要是入了尼姑庵,都可以直接晋级住持了。”宋晓瞥了我一眼,特鄙夷地看着我,说:“难道你不知道现在当尼姑也要大学文凭的吗?像你这样高中未毕业的就去出家,会亵渎神灵的。” 拿出课本,我装模作样地趴在桌上写写画画,乍一看还以为我在认真学习,其实我的脑袋里乱得像一锅粥。我越来越觉得有些事情还是不知道的好,我宁愿被蒙在鼓里也不愿意去面对不争的事实,那样对我来说是很残忍的事情。可没有人对我残忍,我却自己挖了一个陷阱,然后跳了进去,在坑里面做困兽之斗。我承认苏文月还是给我的心理造成了一定的阴影。我想江湛远一定不会心无芥蒂地完全忘记这一号人物。我觉得很沮丧,我竟然连一个已经退出江湛远生活的人都不如。 旁边的宋晓碰碰我的胳膊肘,说:“喂,想什么呢你?”我低头看了看,课本已经被我画得一团糟。我说:“没什么啊,没睡醒,撒癔症呢。”宋晓把脑袋凑过来,问:“是不是又跟你家江湛远闹矛盾了?”我说:“没啊。”宋晓不依不饶地说:“肯定有什么蹊跷。边静你可别瞒我,咱俩几年的交情了,你小样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你想干什么。”我说:“废话!我撅屁股当然是要拉屎了。”宋晓一脸严肃地跟我说:“你别跟我贫,说说。” 于是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跟宋晓说了一遍。她说:“想不到苏文月那小丫挺的还倍儿浪漫,居然想到往杯底刻字,我怎么就想不到呢?”当宋晓看到我在狠狠瞪她的时候,立刻咳嗽了两声,说:“这个,据我分析嘛,那只杯子应该是苏文月送给江湛远的定情信物,现在两个人分开了,江湛远只能拿着它睹物思人了。这说明什么呢?这说明他心里还是忘不了苏文月啊!还是我当初分析得鞭辟入里啊。就是这么回事儿,你自己好好想想:一个半路杀出来的,当然不如原配了!哎,问世间情为何物?其实就是废物……”还不如不跟宋晓说这事儿呢,她越是分析,我心里就越没底。我现在的心情就好像在一个挨不到底的游泳池里面游泳,突然发现自己的游泳圈正在漏气,却看不到岸在哪里,这种绝望只有身临其境才能感觉到,像宋晓这种隔岸观火者是无法体会的。 第一节课是数学,我向来对数学没有好感,理所应当地把这种感情迁移到了数学老师身上。数学老师也不喜欢我,因为我向来只能考到那些好学生三分之一的分数。平时都是她在上面讲她的课,我在下面看我喜欢的小说,听我的MP3,井水不犯河水。可是不知道她今天抽什么风,竟然把我叫起来回答问题。我把正在看的小说很大声地倒扣在桌子上,然后梗着脖子说:“我不会。”数学老师扶了扶眼镜,问:“你不会为什么还不听讲?”我说我听不懂。她又问我:“你不听课,怎么就会懂呢?”我说因为我听不懂,所以不听,省得浪费时间。数学老师被我气得声音都发颤了,她指着我说:“边静,你给我出去站着!好好想想你的所作所为是不是符合一个学生的身份!” 我站在教室外面,悄悄挪到隔壁班的后门,偷看正在上课的江湛远。他就在我的隔壁班。我看到他托着下巴很认真地听老师讲课,眼睛一刻都没有离开那写满了英文字母的黑板,时不时地扎下头去做笔记,俨然一副好学生的样子,而我竟然在上课的时候被罚站。我突然又觉得我们的距离拉开了很远很远,内心荒凉一片。现在我开始思考当初那个和他在一起的决定是不是正确。 下课了。数学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里面就是一顿狠批。数学老师正在对我谆谆教诲的时候,门被推开了。是江湛远。我们两个班的老师是一样的,他是他们班的数学课代表。我顿时觉得无地自容,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这辈子再也不出来。他看看我,笑了一下,然后对数学老师说:“老师,作业已经收齐了。”数学老师很和蔼地朝他微笑,说:“好了你回去吧。”等江湛远关上门以后,数学老师就跟电视上演的变脸似的,立马就换了一个表情,她说:“你看看人家江湛远,人家为什么学得那么好?是他天生就会这些吗?不是!他每次上课的时候都认真听老师讲课,下课认真完成老师留的作业,这样还能学不会吗?如果像你一样,今天落下一点,明天落下一点,日积月累,当然就越拉越远了……” 是啊,今天跟他远一点,明天远一点,的确就会越来越远了…… 第一卷 第九章 杯子(三) 趋利避害,这是每个人遇到麻烦时的第一反应,当然我也不例外。于是我在经过了一个晚上的辗转反侧之后开始着手策划一套比较完善的分手计划。这是一件很有难度的事情,本来受害者是我,我还得第一个提出分手,还要做得尽善尽美,既不能让他记恨我,也不能让他再对我抱有幻想,也许,他对我并没有什么所谓的幻想,一切都是我自己的臆测而已。宋晓说,快刀斩乱麻,长痛不如短痛。但我还是决定在我的生日之后跟他说这件事。毕竟这是我们在一起以后,我过的第一个生日,我可不想自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面,无比悲情地自己唱着《祝我生日快乐》。反正下个星期我就过生日了,就让我自私一下吧。 放学的时候,江湛远送我回家。一切还都像一天之前一样,我们沿着马路往家的方向走。路过冰淇淋店的时候,我像往常一样买了一根冰糕。江湛远说:“今天又被叫到办公室了吗?”我心里很不爽他用了“又”这个字,好像我是二进宫似的(可事实上我已经三进宫四进宫都不止了)。我没有理他,只是自顾自地撕着包装纸,故意把塑料包装弄得很响。江湛远笑着摇摇头,伸出手来,想捏我的脸。我突然想:是不是以前江湛远也经常这样捏着苏文月的脸蛋,把嘴角弯成很漂亮的弧度呢?这么想着,我一扭头就躲开了。江湛远的手很尴尬地僵在了那里。 一路上我们都没有再说话,气氛沉闷得可以。我大口大口地咬着冰糕,任凭它把我的牙齿冻得生疼。快走到我家院子的时候,江湛远停了下来,嗫嚅着嘴巴,我知道他是想跟我说再见。我回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径自走开了。 Part6 尽管我很想延长我们在一起的日子,可我的生日还是到了。我做过决定,便不会轻易地更改,等过了这一天,我们就该分道扬镳了。我生日这天,很晴朗,没有风,是我喜欢的天气。我背上书包,第一次以沉重的心情迎来了我的生日。 宋晓送给我一个小熊的毛绒玩具,我说:“宋晓你真俗,送这个给我。”宋晓说:“有的送就不错了,还挑三拣四干什么。以后漫漫长夜孤枕难眠的时候,就抱着它吧,你们互相取暖。”除此之外,我还收到了一个存钱罐,一本米兰·昆德拉的《无知》(真不知道送我这本书的这个人是不是在含沙射影地挖苦我),几只发卡和一盒巧克力。这之中却没有江湛远送我的礼物,我估计他八成是忘记了。 就这样,我不咸不淡地在学校过了跟平常一样的一天。这让我多少有点失望。 放学以后我没有看到江湛远,我甚至不知道他今天是不是来了学校。我背起书包,拎着那些礼物,准备回家。天还是那么蓝,行人依然川流不息,和往常毫无二致。我想,这地球少了谁都照样转,我边静少了谁都照样活得轰轰烈烈的。 一路上这么想着,就到了院门口。然后突然就看到了江湛远背着书包站在我家楼下,我心想他是不是今天脑袋进水了。 “边静,生日快乐。”江湛远微笑着递过来一个包装很精美的小盒子。 “你还记得啊。”我差点掩饰不住自己的喜悦。 “当然了。你回家再打开啊。我走了,拜拜。”江湛远把话一连串说完,然后就背着书包跑掉了。看着他离我越来越远,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难过。 回到家后,我拆开一层一层的包装,终于打开了那个小盒子。 是一只杯子。造型怪异,而且手感很糙。杯子里面有一张被折了很多次的小纸条,我把它展开来。 边静,这是我们一起过的第一个你的生日吧,祝你生日快乐。你还记得那天你去我家看到的那只杯子吗?你很喜欢,但是我没有给你。那杯子其实是当年我妈送给我爸的,后来我妈没了,我爸就一直珍藏着,从来不让我动。去年我过生日的时候,我爸才把那只杯子送给我。每次看到那只杯子的时候,我都会想到我妈,真的。所以我舍不得送给你。后来我想了想,既然你那么喜欢,那就送给你当作生日礼物吧,却怎么也找不到了。然后我到陶吧做了这个杯子。我听说,杯子的谐音是“辈子”,送一只杯子,就代表能在一起一辈子。虽然它不是很精细,但确实是我用心做的。希望你能喜欢。 我看了看杯底,歪歪扭扭地刻着一行小字:送给我最爱的静。 这是一个阳光可以呈四十五度角斜射到窗口的下午,我写道。陆小蛙坐在雕刻着木质花纹的椅子上,把头发束起来,第二十五遍检查早上在左脸颧骨冒出来的一颗痘痘,思前想后决定要对那颗痘痘进行处理。 棉签。酒精。陆小蛙像要动一场手术一样,额头竟然沁出了细密的汗珠。陆小蛙心一横,挤破了红得发亮的痘痘,疼得她倒吸一口冷气,慌忙中捻过来一根蘸了酒精的棉签,顶在血不停冒出的地方。血是止住了,但酒精蜇得陆小蛙眼泪汪汪,她甚至开始后悔自己冒失的举动。可我不想在陆小蛙精致的脸上有着一颗没有发育成熟的痘痘,所以不管陆小蛙怎样矛盾,她还是把痘痘弄破了,并且把自己搞得狼狈不堪。 水果不能不买啊,陆小蛙这样想道,苹果或者梨子,哪怕一根香蕉都没有了呢。左边颧骨已经红了一小片,那么突兀,就像一堆白白的荷兰瓜里突然混进了一只红彤彤的火龙果,一切都不协调起来了。想了又想,陆小蛙只好撕开了一片小熊维尼的OK绷,斜斜地贴在脸上。她看着镜子中一脸隐忍的自己,沮丧不已。 事实证明陆小蛙又做了一件此地无银三百两的事情。所有人都盯着陆小蛙贴着OK绷的脸,仿佛要看出什么端倪。陆小蛙一路急匆匆地赶到水果铺,称了两斤苹果,买了一只柚子,又一路急匆匆地往家赶,像是做了什么错事。她在心里默念:我脸上又没有两个鼻子两张嘴巴,你们干吗这么看我! 第一卷 第十章 杯子(四) 那个时候已经快接近傍晚了吧,虽然水果铺不是很远,但总归是有那么一段距离的。陆小蛙从没感到这段路有过那么长。横穿马路的黑猫,踩着高跟鞋的高挑女子,一切都是电影中慢动作的镜头,陆小蛙甚至感到这是多么诡异的一件事,包括冲破塑料袋呈抛物线轨迹掉落在地上的苹果柚子,仿佛都要定格了一样。还有那块金属灰色不怀好意的石头,它是什么时候横在路中间的! 陆小蛙坐在地上感到匪夷所思,莫名其妙。天空中不合时宜的几声乌鸦叫,让陆小蛙无比懊恼,她恨恨地想如果就坐在这里不起来会怎么样。可又不是小孩子了,摔在地上顺势打打滚哭喊那么几声,就有一双手伸过来,帮着拍拍裤子上的土粒,说不定还会在飞扬的沙砾里得到一根未拆封的棒棒糖。陆小蛙撇撇嘴,作出一个将要落泪的表情,这时她还在想若自己就这么哭起来,非但得不到棒棒糖,大概反而会被别人骂作是矫情做作吧。可那又怎么样呢,一个人怎么可以一直这么倒霉呢? 如果陆小蛙此时此刻是在一部电影或电视剧里,那么接下来一定会插播一段时间的广告,诸如“黄金搭档”、“伊利优酸乳”或是“绿箭口香糖”一类的花花绿绿的图案铺天盖地而来,吊足了所有人的胃口。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呢?如你所料,像所有滥俗电影电视剧的情节一样,唐柯奇出现了。我实在想不出还能有什么别的更令人期待的情节,事实就是如此。生活本来就是一部滥俗的电视剧的剧本,所有人不过是错步上前的蹩脚演员。 唐柯奇这个蹩脚的演员,很蹩脚地出现在陆小蛙面前,很蹩脚地帮她捡起苹果柚子放在塑料口袋里,又用很蹩脚的表情,很蹩脚地问了一句:“你没事吧?”夕阳的余晖呈四十五度打在他的脸上。我想了很久,觉得陆小蛙是在那个时间那个角度恍惚了一下,然后按照我的设定,她很蹩脚地红了脸。最后,陆小蛙右手撑了一下地,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 “嗯?你也是N中的啊?”唐柯奇把塑料袋提在手上,并没有打算交还给陆小蛙。 “……”陆小蛙疑惑地望向唐柯奇,她想她还没有抽风到穿校服出来的地步吧。 “喏,校徽还别在胸前呢。”唐柯奇嘴巴朝陆小蛙的外套努了一下。 糟糕,今天穿外套去上学,所以把校徽别在外面了。陆小蛙不好意思地往胸口抓了一下,不合时宜的动作把两个人的脸都弄得像番茄一样红。那天的光明路上,这么两个脸红的人,女孩脸上贴着小熊维尼的OK绷,男孩手中提着一袋水果。如果在电影里,那么这个镜头是该给个拉镜头吧,我想。 “我叫唐柯奇。” “嗯……我叫陆小蛙。” 天空的正中央,飞机拉出一条长长的尾线。横穿马路的黑猫,踩着高跟鞋的高挑女子,重新由慢动作回复到了正常的速度。汽车鸣笛和倾轧而过的呼啸声,终于又在仿佛失了声的世界里重新出现。我觉得电影中的蒙太奇应该是这么运用。 很奇怪,就像在生活中凭空捏造出来一个人一样,突然自己住的小区里就多出来唐柯奇这么个人,陆小蛙感到不可思议。唐柯奇把她送到她家小区门口,陆小蛙忙不迭地说“不用了不用了送到这里就可以了”,唐柯奇用右手食指蹭了一下鼻尖,说:“我也住这啊。”可陆小蛙自己对此竟是一无所知。晚上,陆小蛙对着镜子揭开了小熊维尼的OK绷,那颗痘痘消失的地方好像没那么红了,是快要痊愈了,还是因为脸比痘痘所在的伤口还要红了? 接下来,故事是这样发展的,陆小蛙上学放学的大部分时间都可以在路上偶然或者故意地遇到唐柯奇,穿黑色校服的少年,总是把衬衣的纽扣解到第二粒,领口耷拉到外套的颈项处,衣服合体,笑容也恰到好处。倒是陆小蛙每次都是手忙脚乱地要么不小心甩掉水壶,要么踩开了鞋带险些跌倒,甚至有一次因为急匆匆地吞下一串关东煮而烫伤了喉咙,泪眼婆娑地望着唐柯奇,让他以为她在哭,慌忙掏出了口袋里的手帕递给她擦眼泪。陆小蛙接过折得方方正正的手帕,心想这是一个多么精致的少年。 蓝色格子的棉织手帕。洗得颜色淡淡的,还有汰渍洗衣皂的柠檬香味。陆小蛙把手帕叠好放在鼻子底下使劲儿地闻着,闭上眼睛在脑袋里面勾勒出唐柯奇模糊的轮廓。有棱角的侧脸,还有微笑的弧度,以及带着体温的拥抱,而后会像某块可溶性金属放在稀盐酸或者稀硫酸的容器里,冒着气泡溶解在溶液中,直至消失不见。唐柯奇的侧脸,微笑,以及拥抱。然后陆小蛙就觉得耳根像烧着了一样火辣辣,她到盥洗室用凉水一遍遍冲洗,但耳朵总是保持那个灼人的热度。于是陆小蛙悻悻地回到自己的房间,用瓷制的咖啡杯贴在耳朵上降温,但那种温度依然瘟疫一般从耳根迅速传染到了全身。 陆小蛙后来知道,唐柯奇读的理科A班教室就在自己教室的正上方,原来他们很多时候只是相隔一层楼的距离。陆小蛙上课时下课时总喜欢抬头看着头顶上的那块墙壁,因为潮湿而被剥蚀掉一大块墙皮。那是一只飞鸟的形态,也可以把它看做是字母“K”,唐柯奇的“柯”的声母。陆小蛙定定地望向那里,想着唐柯奇那双踩着匡威“ALLSTAR”的脚会不会停留在那个地方,不安分地来回在地上蹭。陆小蛙甚至恶毒地想,如果有天突然发生大地震多好,一睁眼就看见唐柯奇摔在自己的面前,她大声尖叫着,唐柯奇镇定自若地安慰她:“小蛙,别害怕,有我呢。”然后一把将陆小蛙拉过来拢在怀里,护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