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玛洛亚初到大栏镇 大栏镇西南有三座冢,一座是贡生冢,一座是忠冢,最后一座是情冢。其中的情冢又叫马王冢,其实,马和王是两个姓氏,姓马的是男性,是一个外国人,名字叫玛洛亚。至于玛洛亚姓什么?无人知晓,我们姑且让他姓马吧;姓王的是一位女性,名字叫王丽怡。一个外国人和一个中国女人合葬一个坟墓,别说在大栏镇,就是在全中国也极为罕见。 自从中国的国门被洋枪洋炮洞开之后,洋人的足迹就遍布了东南沿海的城市和乡村,传教士作为西方文明的传播者,也随之来到了我们这个神秘的国度。东西方文明碰撞下产生的火花却使基督教的光环黯然失色,但在缺乏传教条件的土壤里也结了那么几粒干瘪的果实--------几个小脚女人口中多出了“阿门”,咋听有些别扭,后来习惯了也就那么回事。因为天干地旱的盛夏,村中祭龙求雨时,每逢年节祭神时,每逢婚丧嫁娶时,人们仍然口念“阿弥陀佛”,这已经使传教士们欣喜若狂了。在这几粒干瘪的果实里,当属情冢是基督教在高密东北乡传播结成的硕果。 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中期的瑞士,已是欧洲福利待遇发达的国家,工业文明充斥着整个社会,人人享受着工业化带来的好处之外,也享受着高大烟筒喷云吐雾的困扰。这是一个几乎所有的人都信仰基督教的国度,教堂是这个国家的典型建筑物,哥特式的教堂的尖塔与高高的烟筒相媲美。 在高楼林立的柏油街道上奔跑着一辆辆屁股冒烟的汽车,街道两旁的商店里出售着琳琅满目的商品,也出售极少量的来自中国的茶叶、丝绸和瓷器,不过,中国的商品价格不菲,只能是上流社会享用的奢侈品。 一九二七年四月的一天,玛洛亚在瑞士的一座教堂里忙完里一天的工作,刚要回家,突然,主教叫住了他,给了他一份通知,要求他到中国去,接替在山东高密大栏镇的保罗牧师。这是玛洛亚渴望已久的事情了,因为他曾多次打报告上去,申请到中国这个神秘的国度工作。保罗牧师来到大栏镇快五六年的时间了,由于年老体弱的原因,牧师保罗也多次申请回国,没有得到批复,看来这次他也能如愿以偿了。 七月的一天中午,玛洛亚牧师提着皮箱下了火车,经过多天的乘船坐车的劳顿,终于来到了山东高密东北乡大栏镇。一下火车,玛利亚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提着皮箱走在去大栏镇教堂的路上,满身的疲劳被眼前的景色冲淡了。一切都变了样,完全没有了西方的模样,没有了高楼大厦,没有了冒着浓浓白烟的烟筒,没有了汽车的轰鸣声和喇叭的尖叫声,就连路都是本来的模样,黄褐色的土地黄褐色的路,走起来虽然有些高洼不平,但是如此的接近大自然。 二十岁刚窜头的玛洛亚感觉大栏镇处处都是新鲜的,遍地的高梁、大豆、玉米茂盛的生长着,一群群的牛羊发出“哞哞、咩咩”的叫声,青纱帐里密织着条条小径,小径上独轮手推车来来往往,驴和马拉着木制轱轮的车“吱吱哑哑”地碾过地面,掀起一阵阵尘土。天空是湛蓝湛蓝的,空气是那样的清新,大地既开阔又平坦,到处绿油油的。 小径的尽头是横亘在田野上的几个稀疏的村庄,村庄里的汉子是那样的粗壮,又那样的质朴;而女人是那样的玲珑,却又那样的秀气。村中的私塾里时而传来“人之初,性本善”的朗朗的读书声。“这是一块未曾开垦的处女地。”,玛洛亚心中想着,一边欣赏着美丽的景色,这种想法增强了他的信念,神圣的使命感在他心中油然而生。 “哎,来了一个洋人。”路边的行人躲闪着让路,小声地说着。 “可不,还挺年轻呢,有二十岁吗?”一个人问另外一个人。 “我看不到二十岁,顶多十八九。”另外一个人回道。 “看,他的皮肤多白呀,简直就像白纸一样。”一人说。 “就是头发是黄色的,挺英俊的,长什么黄头发?”另外一人说。 玛洛亚走在路上,由于语言不通,所以不敢搭话,只是对从身旁走过的人友好地看几眼,微微的笑笑。路上的行人也对玛洛亚报以友善的微笑,仿佛本来就是老朋友似的。 好在农村最高大的建筑物是教堂,老远就看到了教堂的高高的尖塔了。玛洛亚左走右走好几次都误入歧途,只得返身回去。玛洛亚叽里呱啦地问着路人,用手指着教堂的塔尖。这时,人们才明白这个外国人是想去教堂。于是也呜呀呜呀地说着玛洛亚听不明白的话,最后,只能是连比划带摆划地给玛洛亚指路了。 走了一身白毛汗的玛利亚终于来到了教堂前,吁吁带喘地在教堂外喊道,“Paul,areyou?”(保罗,你在吗?)不见有人回答,玛利亚提着皮箱又往前走了几步,提高嗓门嚷道,“Paul、Paul、Paul,areyouin?”(保罗、保罗、保罗,你在吗?) 这时,教堂的大门吱呀一声开了,从里面走出来一位老者,虽然背有点驼,但精神尚好。出了门,一眼看见手提皮箱的玛利亚,惊讶地跑过来,边跑边说,“AreyouMaloya?” 玛利亚点了点头,微笑着说,“Paul,sorrytohavekeptyouwaitingforsolong.”(保罗,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玛利亚说着伸出双臂拥抱着跑过来的老牧师保罗,保罗激动地说,“That’allright,youcancomein,goinside,please.”(没关系,挺好的,你可来了,里面请) 二人说着话,手拉着手走进了教堂。进入教堂,玛洛亚被这座教堂的高大宽敞惊呆了,啧啧称赞着。保罗牧师给玛洛亚打来一盆凉水,玛洛亚放好皮箱,没脸没头地洗着,一股清凉从头皮直浸入心里,又从心里涌了出来,啊,好爽快。 玛洛亚躺在床上稍事休息,这时,保罗牧师做好了晚饭,保罗牧师叫醒了玛洛亚,二人开始吃饭。吃饭时,保罗牧师从心里开始隐约的担心玛洛亚今后的工作,因为玛洛亚根本不会说中国话,所以,保罗牧师叮咛玛利亚要好好地学习中国话,否则,根本谈不上传教了。 玛洛亚早早地入睡了,保罗牧师静静地收拾着自己的行装,明天一早就要离开大栏镇回国了,老保罗看了看熟悉的教堂,禁不住眼睛湿润了。 第二天一大早,鸽群飞翔的哨声传入了教堂,玛洛亚睁了睁眼,一骨碌爬了起来,来到教堂里,早饭已经做好,还冒着热气,饭桌旁放着一大串教堂的钥匙。玛利亚走到保罗的房间门口敲了敲门,没有一丝动静。“Paul、Paul.”(保罗、保罗)玛洛亚喊了两声,仍然不见回应,玛洛亚推了推门,门吱呀一声开了,玛洛亚走了进去,只见里面空空如也,整个房间空荡荡的。玛洛亚心中明白,老保罗走了,回国去了。 正文 第二章 洋牧师传教遭戏弄 玛洛亚无精打采地吃了早饭,在空荡荡的教堂里逛游着,刚来大栏镇,不知从何处做起,仰脸看着教堂高高的穹庐,清晨的阳光不带半点炎热,温柔地从玻璃窗上射了进来,和煦地洒在教堂的墙壁上、地板上和圣母玛利亚的塑像上。 教堂里一片安详,与其说安详倒不如说宁静,宁静的充满了玛洛亚来回走动的脚步声,只有这脚步声在空荡的教堂里回旋,发出咔咔咔咔的回声。 玛洛亚传教好几次了,总是不成功,没有一个人理睬他。但是,玛洛亚心中的希望仍然像夏天的骄阳,熊熊燃烧着。 这一天,玛洛亚吃过午饭,挎好传教的书包,走出了教堂。回身锁好大门,准备去传教。走出教堂的小广场,便上了一条东西走向的土路,顺着这条路往东走,大约四五百米处便是大栏镇的南街道口了。 玛洛亚沿着这条路走着,午后的骄阳火辣辣地照射着。走进了大栏镇,街道上一个行人也没有,只有噪人的知了在树上鸣叫着。经过福生堂的门口,黑漆漆的大门紧闭着,在太阳的照射下闪闪发着光,大门口一边一个半人多高的石狮子张牙舞爪地守候着,尽显着威风。 过了福生堂沿街道往北走,便是一条东西街道,往右一拐,不远处有一个很大的湾,一群小孩子们正在湾里戏水,童音四起,水花四溅,惊得湾里的鸭子和大白鹅“嘎嘎嘎,鹅鹅鹅”地叫着,躲到了大湾的角落里不敢游向水中央。 “当、当、当”,玛洛亚敲响了一家农户的院门,院门虚掩着,玛洛亚从门缝里看去,只见屋里走出一位粗壮的男人。玛洛亚大声说道,“Hellow,hellow,Iamanewpriest.goodafternoon?”(喂、喂,我是新来的牧师,下午好?)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黑眼睛骨溜溜地往外看了看,只见外面一个高个子、白皮肤、蓝眼睛、黄头发、高鼻梁的外国人站在门外,没有答话,从门缝里伸出一只粗壮的手,用力一推,玛洛亚一个趔趄,倒退了两步,差点摔倒,门随即“咣当”一声,紧紧地合上了。 每次敲门,都重复着同样的语言,做着同样的动作,偶尔一两个老教徒把玛洛亚迎进了门来,给他喝了碗水,只要玛洛亚刚一开口,对方听不上一两句,便无需交谈地把他又送了出来。 玛洛亚懊恼地沿着原路,拖着疲惫的身体往回走着,树上鸟儿“叽喳”的鸣叫声他听不到了,“黄毛、黄毛”,街上小孩子的戏谑声他也不在乎了,只是一个劲地往前走着。 突然,从身旁的门洞里窜出来一条大黑狗,“汪、汪、汪”地冲着玛洛亚狂吠着,吓了玛洛亚一大跳。玛洛亚慢慢沉沉地往前挪动着脚步,一点一点地远离了大黑狗的警戒区域,这才敢放开腿脚走路。 玛洛亚的狼狈相被湾里的孩子们看了个正着,惹得孩子们乱哄哄地大喊大叫着,“黄毛怕黑狗,黄毛怕黑狗”。玛洛亚知道孩子们正在嘲笑他,只是用眼角瞟了一瞟湾中的孩子们,继续赶自己的路。 总算出了村庄,来到没人的地方,玛洛亚坐在柳阴下伤心地流出了眼泪,一阵风吹来,身上的燥热减轻了不少,心里好受了许多。 唉,回去吧,今天只能这样了,想到这里,玛洛亚从柳阴下站起身来,用手拍了拍屁股上的土,向教堂的路上走去。 孤独而高大的教堂坐落在大栏镇的西南角,是全镇最高大的建筑物,就连福生堂的高宅大院也显得矮了几分,何时建造没有人知晓,反正自从山东成了德国人的势力范围就有了。 保罗老牧师回国去了,现在的玛洛亚才知道无助的滋味是多么的难受,刚来时的憧憬和幻想被传教的失败冲击得无影无踪,希望的肥皂泡就这样轻易的破灭了。玛洛亚回转身,看了看眼前的村庄,这里的人们怎么这样不爱沟通呢? 玛洛亚心里想着,不知不觉中已经走到了教堂的门口。他掏出钥匙,开了教堂的门,腿像灌了铅似的沉,手中的大铜锁也增加了份量。他迈了进去,回身把门插上。沿着教堂的走廊走了几步,“咣当”一下索性躺在了教堂的连椅上,“呼呼”地喘着气。 好不容易躲过了火辣辣的太阳和孩子们的嘲笑,躺在连椅上的玛洛亚用手擦了擦额头的汗珠,一双蓝汪汪的大眼睛盯着圆形的穹顶,圣母的慈祥、圣子的可爱、会飞的天使映入了眼帘,他的思想飘进了纯洁美好的天国世界里去了。 传教半天,一个接一个的闭门羹让玛洛亚灰心丧气,“唉”,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回想着自己晦气的传教经历。“Nobodyunderstandsme.”(没有人理解我)玛洛亚自言自语地嘟囔着,“Jesus,mylord.Helpme,help.”(耶稣呀,我的上帝,救救我吧,救救我吧)玛洛亚的声音由小变大,由清晰变得沙哑了。 泪水沿着眼角流到了耳根部,又滴落到头下的连椅上,玛洛亚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懊恼的事情,从他记事起一次也没有,心情简直糟糕透了。 圣母仍然那么慈祥和蔼地端详着教堂里的一切,同时,也用温柔的眼神瞅着玛洛亚,直瞅得玛洛亚心里不是滋味。玛洛亚看了看飞翔的小天使,心想,如果自己能和小天使一样飞来飞去、无忧无虑该多好啊! 他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顺着楼梯一步一步攀了上去。躺在宽大的木制床上,感觉舒服多了,但仍然胡思乱想地没有头绪。 “人之初,性本善”,玛洛亚四仰八叉地躺着,口中叨念着私塾孩童的话语。虽然听起来那样的碍口、蹩脚,虽然他不懂“人之初,性本善”的含义,但他的音调有那么点意思了。 忽地,玛洛亚从床上坐了起来,“人之初,性本善”,他口中重复着,开始领悟到自己传教不成功是因为言语不通,这怪不得镇上的人们,只能怪自己不会说中国话。 保罗老牧师就是一个中国通,临行时对自己说的话猛然回响在玛洛亚的耳畔:MissionaryinChinamustbeChinesewords,otherwise,youcan&39;tdoanything.(在中国传教必须会中国话,否则,你将寸步难行。)怎么办呢?玛洛亚从床上下来,在阁楼里踱着步,一个念头在他内心升腾着------入私塾学习中国话。 他为自己的想法而兴奋,来回走动着,从床前到床尾,最后“噔、噔、噔”地下了楼,来到圣母和耶稣基督的圣像前,手不停地在胸口划着十字,口中叽里咕噜地说着:“Jesus,mylord,Ihavemyway.”(耶稣基督,我的上帝,我有办法了。)接着,教堂里想起了谁也听不懂的圣歌,玛洛亚是那样的欢乐,他的歌声也那样的欢快、甜美。 正文 第三章 学汉语童颜逢鹤发 且说玛洛亚下定决心要学汉语,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雾霭笼罩的教堂亮起了烛光。玛洛亚麻利地穿衣起床,洗漱完毕后胡乱吃了点东西,又冲了碗奶粉,嘴凑到碗沿上吹了吹,喝了几口,稍微凉了凉,然后,一仰脖,“咕咚、咕咚”地一气喝完。放下碗,用手抿了抿嘴,转身走上楼去。 来到阁楼,从衣柜里找出做礼拜时才穿的黑礼服,脱下身上的衣服换上,背起预先放置好铅笔和本子还有几本简易的经书的书包,向教堂外走去。随着玛洛亚“吱呀”一声门响,“咔嚓”一下铜锁声,玛洛亚走在了通往大栏镇的路上。 沿着路向东走不多远,拐了一个弯,来到大栏镇大街的南口。玛洛亚看了看,空旷的大街上有仨仨两两的人在井沿担着水,水从水桶里随着扁担的颤动“哗哗”地溢了出来,撒在地上一道一道的。 玛洛亚经过福生堂门前的场院,用手摸了摸大门两侧的一个大石狮子,光溜溜的,有些泛凉。 过了福生堂往北走,大街的拐角处有一棵高大的槐树,树上的鸟儿“叽喳”地鸣叫着,大槐树俨然成了鸟儿的天堂。拐了个弯,沿大街西行,走到尽头,大街折向北,又走了一阵子,私塾便在眼前了。 私塾的老先生复姓司马,是清末的贡生,学问高深,为人极好,镇上的大人、小孩对他极为尊重。据说福生堂的堂主,也就是大栏镇的镇长司马亭见了他都得点头哈腰,毕恭毕敬。大栏镇的大事小情,红事白事都是老先生的主笔,没有一个人敢坐在正座上。因为老先生辈分极高,谁也不敢直呼其名,渐渐地,人们忘记了他的名讳,只知道是司马老先生了。 这时的天还早,太阳没有升起,家家户户的烟囱没有升起炊烟,私塾院门前也不见一个学生,一切都静悄悄地。 玛洛亚来到私塾门口,门紧闭着。于是,玛洛亚走到墙根下,踮起脚尖,从私塾的矮矮的土墙上往里瞅。只见司马老先生在做晨课——打太极拳,这是老先生多年的老习惯。鹤发童颜的老先生在晨风里舒腰、踢腿、弹臂、勾手,招招式式做的极其认真,虽有八十高龄,但见他身形步法灵活矫健,动若疾风,舒若落叶。 在墙外站了许久的玛洛亚看得目瞪口呆,禁不住冒出了一句:“Verygood,wonderful!”(非常好,精彩极了。) 司马老先生闻得此声,怔了一下,缓缓地有条不紊地收住了招式,转过身来看了看墙头上的黄头发,问道,“你是谁呀?”声如洪钟。 玛洛亚见司马老先生搭话,就走到门口大声说:“Iamanewpriest,mynameisMaloya,goodmorning,teacher?”(我是新来的牧师,我的名字叫玛洛亚,早上好,老师。) 司马老先生走了过去,隔着门缝一看,认得,原来是教堂里的洋牧师。老先生连忙拉动门栓,“哗楞”一声,门开了,老先生向玛洛亚招了招手,玛洛亚走进了院里。 “你有什么事?为何来到私塾?”司马老先生看着走了进来的玛洛亚问道。 “Sir,Iwanttogotoschool.”(先生,我想上学。)玛洛亚对司马老先生大声地说。 “什么?你说的是什么?”司马老先生惊讶地问道。 玛洛亚见司马老先生没有听清楚,又大声地说,“Sir,Iwanttogotoschool,IwanttolearnChinese.”(先生,我想上学,我想学习中国话。) 司马老先生简直就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围着玛洛亚转了三圈,“你说的我听不懂,你是什么意思?”司马老先生冲着玛洛亚连连摆手,表示不明白。 这一下,玛洛亚可着急了,高挺的鼻子尖上冒出了汗,一着急,从嘴里冒出了总算会说的一句中国话,“人地图,要吃饭。” 玛洛亚这一急不要紧,要紧的是他把仅会说得一句中国话也给说错了。司马老先生前半句没有听清楚,后半句可是听得真切,听到这里,司马老先生明白了,原来这位洋牧师是来讨饭吃的。 想到这里,司马老先生拉起玛洛亚的手,也不和他讲话,径直往屋里走去。司马老先生边走边说,“吃饭好说,看看你叽里呱啦地这顿说,早说这一句你早吃上饭了。” 二人来到屋里,司马老先生指了指小板凳,示意让玛洛亚坐下。玛洛亚也不客气,一屁股坐了下去。司马老先生把饭桌放在玛洛亚的面前,端上来热气腾腾的饭菜,又用手比划了一下,让玛洛亚吃饭。 玛洛亚心里想到,中国收学生还得管饭,真好,这在瑞士是绝对不可能的。玛洛亚二话没说,拿起一个窝头就吃了起来,吃一口窝头就用手拿一根咸菜碗中咸菜。司马老先生一看乐得差点把口中的饭菜给喷了出来。 “唉、唉、唉,你不能用手抓,要用筷子。”司马老先生指了指玛洛亚跟前的一双筷子,大声地说着。 玛洛亚不好意思地红了脸,赶紧拿起筷子,一手一根,这一下,司马老先生再也忍不住了,口中的饭菜喷出老远,哈哈地大笑起来,泪水从老眼里冒了出来,强忍了忍,止住笑。 “唉,看着我,用筷子得这样拿。”说着,给玛洛亚做着示范动作。 玛洛亚看了又看,最后,把左手的那根筷子递到右手里,倒过头来,在桌面上戳了戳,然后在手中一攥,两根筷子并在一起向咸菜碗中戳去。 司马老先生乐得够呛,瞧着玛洛亚的熊样子也不吃饭了,干脆放下碗筷,用手捋着漂白的胡须,直勾勾地看着。 这时的玛洛亚已是丑态百出了,只见他使劲抿着嘴唇,两只蓝汪汪的大眼睛瞪得圆圆的,一只大手紧紧地攥着一双筷子在咸菜碗中左捅一下右戳一下,就是夹不起一根咸菜。 司马老先生实在看不下去了,拿起筷子敲了敲玛洛亚的手,又做了一遍示范动作,好赖这顿饭算是吃饱了。玛洛亚放下碗筷,突然冒出了一句,“Sir,you’reahospitableman.”(先生,你是一位好客的老头。) “你别说了,你说我也听不懂,什么叽里呱啦的。”司马老先生不耐烦地说。 “人地图,性本善。”突然,玛洛亚这次把后半句说对了。 这次,司马老先生也全听到了,双手晃悠着说道,“不对,不是人地图,性本善。而是人之初,性本善。” 玛洛亚一听忙说道,“人之初,性本善。” 司马老先生夸赞说,“哎,对了。” 司马老先生收拾完碗筷饭桌,走到院子里,仍然不见学生来。于是,拿起一把扫帚,扫起了院子。司马老先生走一步,玛洛亚就在后面跟一步,寸步不离司马老先生。 司马老先生看了看玛洛亚,露出了满脸的疑惑。这位洋牧师是怎么了,不傻不孽地来干什么?饭也吃了,怎么还不走?想到这里,司马老先生朝玛洛亚摆了摆手,让他离开私塾。但见玛洛亚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半点离开的意思也没有。 正文 第四章 老贡生收留洋学徒 跟在老先生的身后,玛洛亚口中叨念着“人之初,性本善”。洋腔洋调,十分别扭。司马老先生疑惑不解,完全不知道洋牧师到私塾想要干什么,上下打量了玛洛亚几眼。 玛洛亚见老先生看他,以为老先生明白他的意思,高兴地重复着刚才的话,“人之初,性本善”。 司马老先生似乎明白了什么,大声地对玛洛亚说:“人之初,性本善。”声音洪亮,婉转悠扬。 玛洛亚跟着老先生抑扬顿挫地念了一遍,老先生纠正着玛洛亚的发音,玛洛亚又念了几遍,老先生点了点头,朝着玛洛亚挥了挥手,让他离去,自己向屋中走去。 玛洛亚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毕恭毕敬地看着老先生。司马老先生一回头,见玛洛亚并没有离去,心中非常奇怪,原以为玛洛亚是来学习这句话的,可是,他为什么不走呢?想到这里,转身走了回来,围着玛洛亚转着圈。玛洛亚活脱脱一个挨训的小学生,垂手站着,一动不动,等待着老先生的发落。 “你为什么还不走?这句话就是这样说,“人之初,性本善”。司马老先生生气地看着玛洛亚。 忽然,玛洛亚从书包里拿出本子、铅笔,比划着,口中依然念叨着“人之初,性本善”。 老先生纳闷地挠了挠满头的银发,捋了捋漂白的胡须,来回踱了几步,心中想道,这句话的发音他已经完全掌握了,莫非让我给他写一写这几个字? 想到这里,老先生走到玛洛亚身边,拿过玛洛亚的本子和笔,翻开本子,在第二页横平竖直地写上“人之初,性本善”六个字,端详了端详,虽不及毛笔字好看,但也能说得过去。于是,就把本子和铅笔递给了玛洛亚,伸出中指点着本子上的字,大声地朗读着,“人之初,性本善”。 玛洛亚看着字跟着老先生读着,反复读了四五遍。老先生又朝玛洛亚挥了挥手,再看玛洛亚仍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眼巴巴地看着司马老先生。 这回,司马老先生真的傻眼了,他真的闹不明白这位洋牧师到底来私塾干什么。一个牧师不去传教,跑到私塾里翻来覆去地念叨着“人之初,性本善”,让谁说也是怪事。 司马老先生开始担心起来了,心里想,莫不是这位洋牧师犯了什么病?或者心理有问题?傻了吗?他若是一个正常人,为什么这样絮絮叨叨? “人之初,性本善。”玛洛亚站在院子里望着司马老先生小声地念着。 “哎,你说的非常正确,人之初,性本善。发音越来越标准了,你为什么不走?”司马老先生听到玛洛亚念这句话,瞪着眼睛对玛洛亚说。 “人之初,性本善”。玛洛亚又念到。 “对了,你念的很对,饭也吃了,话也教了,字也写了,你为什么不走?”不走二字司马老先生说得特别重,一顿有一顿。 这时,私塾院子里的一棵老柳树上,有两只喜鹊喳喳地乱叫,司马老先生生气地说,“喳喳喳,喳喳喳,叫个不停,你们叫我也听不懂,就像这个洋娃说的话一样,我听不懂。” 司马老先生开始担心玛洛亚向他提出过分的要求,于是,板起了脸色,双手一背,不再理会玛洛亚,径直向书房走去。 初升的太阳既温柔又害羞,刚一露头,便扒着私塾低矮的土墙向院里窥视着。玛洛亚在院里静静地站着,偶尔回一下身,抬一下头看看,太阳就被瞅成了大红脸,刹那间,私塾里里外外红彤彤地,沐浴在绚丽的阳光里。这时的大栏镇炊烟袅袅,到处充满了早饭香喷喷的味道。 又过了一会儿,私塾外面传来孩童的声音,吃完早饭的孩子们相互追逐着,仨仨两两地来到了私塾。一进院门,见到的不是老先生,而是玛洛亚牧师,一位洋牧师竟然站在私塾的院子里,这是从来没有的事。呼啦啦,孩子们一下子围住了牧师,越来越多,重重叠叠。 “牧师”,“鹰勾鼻子”不知是哪个小孩喊得,其他的孩子们也跟着起哄,“黄毛”,“蓝眼珠子”,“白皮儿”,咋咋呼呼乱作一团。 一个小孩说道,“这个洋牧师也来上学了,做错了事,挨老先生的罚了。” 另一个说,“洋人怎么能来私塾上学,他还要传教呢。” 其实,孩子们都认得玛洛亚,玛洛亚传教受戏弄,就是这群在大栏湾洗澡的孩子们。只不过玛洛亚站在私塾院里,呆得不是地方。 乱哄哄的孩子们围着玛洛亚吵吵闹闹,而他自己不为所动,依然直挺挺地站立着,活像一根栓驴的大木桩子。 司马老先生从书房里走了出来,厉声呵斥着孩子们,顿时,“呼啦”一下,孩子们撤了围,鱼贯进入书房,各自坐到各自的座位上,拿出了书本大声朗读着老先生教的功课。 一时间,童声四起,“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氓之迟迟,抱布贸丝”,“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城非不高也,池非不深也,兵革非不尖利也,然而不胜者,是地利不如人和也”。 司马老先生也拿着书本,摇头晃脑地念着,“管子曰:形不正者,德不来;中不精者,心不治。正形饰德,万物毕得。翼然自来,神莫知其极”。 当有的孩子念到“人之初,性本善”时,书房外的玛洛亚听得真切,只有这一句他能听到,虽不解其意;也只有这一句他会说,虽洋腔洋调。 于是,玛洛亚张开大口吼了起来,“人之初,性本善”。书房里的读书声戛然而止,继而哄堂大笑。 司马老先生哭笑不得,手持戒尺从八仙桌后面站了起来,踱着方步,来到门外,围着玛洛亚转着圈,上下打量着斜挎书包的玛洛亚。 屋里的孩子们一片安静,三毛吐了一下舌头,用手捂着嘴,小声说,“这下惨了,洋牧师要挨板子了。” 玛洛亚鼻翼噏动,带着别扭的哭腔,一字一句地从口里吐了出来,“人之初,性本善。” 终于,老先生明白了这位洋牧师到底想要干什么,他把戒尺在手掌中轻轻地拍了几下,发出“啪啪”的响声,然后,眼睛慈祥地看着玛洛亚,戒尺指向书房里,玛洛亚入学了。这正是:远隔重洋到中国,弘法布道向善心。只因语言各不同,黄发白首始亲近。 正文 第五章 夏日长孩童嬉栏湾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一晃就是五年。玛洛亚在司马老先生的悉心调教下,已经能够说比较流利的中国话了,而且还能写一手漂亮的毛笔字,再加上玛洛亚自己聪明好学,勤勉努力,学业大有长进。什么《三字经》、《百家姓》、《四书》、《五经》都以烂熟于心了。什么“人之初,性本善”,什么“秩秩斯干,幽幽南山”了,他都懂,而且,讲起来头头是道。 当然,在课余时间和寒暑假期,玛洛亚的传教活动搞得越来越有声有色了。每逢节假日,大栏镇教堂里坐满了男男女女,都来听玛洛亚传教布道。 这一年夏天,天气特别炎热。大栏镇北的蛟龙河在夏日阳光的照射下泛着粼粼的金光,像一条巨蟒蜿蜒曲折地奔向远方,哗哗地流个不停,河堤上柳荫覆盖,生长着茂密的灌木林,一只只灰兔、狐狸在里面撒着欢。 若是夜晚,从河堤上走过,你就会看到灌木丛中有许多一双双的亮晶晶的东西窜来窜去。这时,你可千万不要害怕,因为这些亮晶晶的东西可不是鬼火,而是狐狸和野狗野猫的眼睛。这些野东西看到人来到,就会直愣愣地看着你,倘如你走近几步,它们就会扭头边跑。 夏季是涨水的季节,蛟龙河里的水溢了出来,顺着弯弯曲曲的小河岔灌入了大栏镇中的大湾里。湾沿上的棵棵大柳树枝繁叶茂,树叶间欢叫着各色鸟儿和鸣蝉,鸟儿们唧唧啾啾地在枝叶间嬉戏着,偶尔触动静伏在树枝上的蝉,就会听到“吱”地一声长鸣,蝉飞走了,落在不远处的另一棵大柳树上高歌着。 湾里是孩子们的游乐场,光腚溜子们在湾沿上排成一排,“扎”,孩子王一声令下,“扑通、扑通”光腚们七零八落地头朝下扎进了水里,比一比谁扎得更远、更快。大栏镇的孩子水性特别好,有的孩子一口气能扎出三十多米远,手托一把黑紫色的湾泥在远远的地方露出头来,炫耀着自己的水中本事。谁得了第一,孩子王便赏给他一个柳条编成的柳条环,戴在脖子上,得意洋洋地在水中游来游去。没有得奖的孩子们则更加卖力地练习水中的功夫,好在下次比赛中夺得头魁。 狗剩子上次比赛输给了豆芽,这次,不服输的狗剩子找豆芽单挑,孩子王作为头领召集众伙伴站在了湾沿上,光腚溜子的身上个个放着光。 “都不要吵,都不要吵,站好了,后退两步。”孩子王指挥着,指指点点地让一群孩子们站好。 孩子们的前面仅剩下狗剩子和豆芽两个人,孩子王走了过去,对二人说道,“狗剩子,上次比赛你输了,今天找豆芽单挑,我看算了吧,你比不过豆芽,现在认输不算丢人,若是真比起来,你再输了,那可是真丢人了,你想想,考虑好了再说。” “还有什么考虑的,我想好了,就是要和他比一比。大哥,你看他个头比我矮,身材比我瘦,他哪能赶得上我,上次输给豆芽,那纯属意外,我就是不服气,你下令,比吧。”狗剩子摇头晃脑,不服气的劲头十足。 豆芽见狗剩子这样说,踮起脚尖看了看狗剩子,“个子大,腰身松,眼大瞧蒙,比,比你也不行。” 孩子王一看二人没有一个服软的,说道,“呵,一个赛过一个,谁也不让谁,那好,你们俩就比一比,输了的一定要给赢了的鞠躬,赢了的我给他戴柳圈,表示祝贺。” 狗剩子和豆芽说,“行,就按你说的办。” 孩子王转过身对后面的一溜光腚们说,“你们要注意,狗剩子和豆芽比赛的时候一定要看仔细,看清楚,看看他们俩到底谁先得第一,听明白了吗?” 光腚溜子们乱杂杂地嚷着,“大哥,我们都听到了,不就是看好狗剩子和豆芽谁得第一吗?你就放心吧,我们这么多眼睛,准没错。” 孩子王说,“狗剩子,豆芽你俩站好,先在湾沿做一下准备动作,活动活动,别一下子到水里抽筋。” 狗剩子和豆芽应着,二人开始做着游泳前的准备动作,只见二人伸胳膊抻腿弯身子,一通忙活。这时,湾沿上的光腚溜子们分成了两帮,一帮站在狗剩子的身后,一帮站在豆芽的身后,分别给二人呐喊助威,咋咋呼呼嚷翻了天。 “准备”,孩子王下达着命令。 狗剩子和豆芽听到口令,弯下腰来,双臂向前伸去,脑袋向下对准了水面。 “扎”孩子王下达着最后的口令。 孩子王的扎子刚一出口,狗剩子和豆芽犹如离弦的两只箭,嗖的一下,弹了出去。水面激起两朵浪花,再也看不到狗剩子和豆芽的影子了。 孩子王和光腚溜子们大眼瞪小眼使劲瞅着水面,两帮啦啦队施展喉咙,嚎天嚎地嚷着,谁也不让谁。这帮嚷,“狗剩子赢”。那帮喊,“豆芽赢”。 让了一阵,可就是不见动静,连个水花也不见,这么长时间还不见人影,可把孩子王吓傻了,心想,憋坏了,淹死了,想到这里,孩子王沉不住气了,大吼一声,“快,下湾捞人去。” 光腚溜子们一听孩子王这句话,希里轰隆都跳下了水,就像下饺子一样。正当孩子们在湾中扎猛子捞人时,三毛从水中探出了头,朝远方一看,大声说,“别捞了,他们出来了。” 孩子王听到阿毛的喊声,顺着方向一看,可不,豆芽和狗剩子各举一把黑紫泥,正往回游着。 孩子王问道,“阿毛,他俩谁先举起黑紫泥的?” 阿毛说,“大哥,太远,我从水里刚一露头,他们俩就露出了水面,到底谁得第一,我也不知道。” 这一次的比赛可让孩子王为难了,因为豆芽和狗剩子游的一样快、一样远,远的只能看到两个小脑袋瓜,到底谁先举起紫黑色的湾泥,没有一个人看清楚。豆芽和狗剩子争吵着,孩子们围拢了一圈,乱哄哄地。 孩子王急的用手直抓头皮,阿毛“噌噌”地爬到树上,“咔吧、咔吧”折下来许多柳枝,然后,从树上溜下来说:“大哥,咱们再编一个柳圈,他俩一人一个。”孩子王点了点头,表示同意,孩子们这才一哄而散,“扑通、扑通”跳进水中,溅起了层层水花,欢快地在水中撒着野。 树下的阴凉地是小媳妇和女孩们的乐土,用大栏湾的水洗衣服又快又干净。小媳妇们洗着衣服打着趣,咯咯地笑个没完,羞得小女孩脸红扑扑的,低着头,使劲揉搓着盆中的衣服。孩子们的嬉水声,小媳妇们的嬉笑声,小女孩甜美的歌声,鸟儿和蝉的鸣叫声此起彼伏,混作一团,汇成了乡村田园的乐章。 正文 第六章 玛洛亚奋身救鲁丫 吃过午饭的玛洛亚出了教堂,走在去私塾的路上。盛夏的烈日烘烤着大地,玛洛亚额头直冒汗,他用手擦着汗,走到树下的阴凉处,顿时,身体感觉凉爽了许多。路边树上的鸟儿早已躲到了凉爽的地方,只有蝉在单调的嘶鸣着,吵得人耳朵“蚊蚊”直响。 一个人的饭吃得快,玛洛亚在树下避了避暑,又开始走了起来,一路上没有遇到其他人,到了南街道口,街道上静悄悄的,走过福生堂门口,拐弯便看见大栏湾了。这时正值中午,大栏湾一片安静,听不到孩子们的嬉水声和小媳妇们的嬉笑声,大概都去吃午饭了。 玛洛亚低着头懒洋洋的走着,突然,湾沿大柳树上的鸟儿“扑棱”一声飞起了老高,湾里传来噗通声,“救命,救……”只见水中有一个扎红头绳的脑袋瓜像瓢似得忽沉忽起。 有人落水了,听到喊声,玛洛亚不敢怠慢,往前疾奔了几步,才看清落水的是一个小女孩。无暇思索的玛洛亚边跑边从肩上摘下斜挎的书包,随手丢在湾沿上,一个猛子扎了下去。 刚会狗刨的玛洛亚身体完全浸入水中,双手胡乱向前划拉着,手指尖碰到了一只胳膊,一把抓了过来,往湾沿用力地拖着。憋得够呛的玛洛亚一张口,“咕咚、咕咚”,水可劲儿的往嘴里灌。 玛洛亚探出头来,吸了两口气,双手死死地抓住那只胳膊,奋力往回游着,身体往下一沉,又灌了几口水,呛得玛洛亚心里难受。一点一点地向湾沿靠拢,脚尖碰到了湾底的泥,又往前挪动了一点,玛洛亚双臂奋力往上一托,小女孩露出了水面,玛洛亚大声地喊着:“救命、救命。”听到喊声的人们纷纷跑向大湾,“噗通、噗通”两三个人跳入水中,把玛洛亚和小女孩一起拖出了水。 湾沿围拢了全镇的人,在人群的中间,一头黑驴的背上横趴着一个湿漉漉的小女孩,小女孩头朝下,屁股翘起老高,人们用手往小女孩的头部拥着,水从小女孩的嘴里、鼻孔里流了出来。 人群外圈的人们踮起脚尖、伸长了脖子往里瞅着,活像一只只等待主人喂食的鸭鹅。“谁家的孩子?活过来了吗?”外面的人不放心地问道。 人圈里面的人传出话来:“救过来了,活了、活了,是鲁家的孩子,鲁丫,只是还不能说话。” 鲁家在大栏镇独此一家,几年前,从外地落难逃荒来到了大栏镇,鲁家的男人是鲁直俊,一个老实本分的庄稼汉,给福生堂做长工,还会木匠活,并且是一名好猎手。福生堂的堂主司马亭乐善好施,给了鲁直俊二亩薄田,鲁家才能勉强度日。 “谁救得孩子?”外围的人又问道。“是玛洛亚牧师,那个洋学生。” 这时的玛洛亚浑身湿淋淋的,裤腿角还淌着水,活脱脱一个落汤鸡,脑袋上的黄头发被水浸透,紧紧地贴在头皮上,湿漉漉的黄头发上粘了两片树叶和一根长长的水草,狼狈极了。 一个小男孩说:“玛洛亚刚学会狗刨,水性一点都不好,能把鲁丫就上来,真行!” 自打八国联军攻入北京,德国人霸占山东以来,人们仇外的怒火顿时削了一半,纷纷向玛洛亚投来赞许的目光。 “奥,是他,真不简单,洋人救中国人,这在大栏镇还是头一遭,好样的。”人们七嘴八舌地说着,称赞着玛洛亚。 一个人说:“啧啧,一个洋人,洋学生,牧师。” 另一个说:“他不会水,差点被淹死。” 人们更加赞扬玛洛亚,并且是带着钦佩的心情来赞扬了。玛洛亚听到人们的赞美声,心中的难受劲消减了许多,雪白的脸庞开始泛着红晕。 这时的玛洛亚已经成为孩童们心中崇拜的偶像,在他的周围挤满了小伙伴,小顺子在玛洛亚的背后悉心的捶打着,狗剩子则双手用力地揉捏着玛洛亚的双肩,豆芽贴在玛洛亚的耳边一个劲地问着:“马哥,你还难受吗?”玛洛亚用手揉了揉鼻子,然后又用手摸了摸豆芽的脑袋,微微地点了点头,表示还在难受。小伙伴们一看更加买力地揉捏着,以显示对玛洛亚的拥戴。 孩子王王大力平时光欺负玛洛亚,拿玛洛亚捉弄着玩,穷开心,这时自降身份,也围拢过来,“马哥、马哥”地叫个不停。玛洛亚的学友们越围越多,众星捧月般地呵护着玛洛亚。 孩子王说,“马哥,鲁丫掉到湾里,你也不大声喊,自己就跳下去,若是你被水淹着,那还了得。” 狗剩子接着话茬说,“就是,你要是有个好歹,那可怎么办?” 玛洛亚咧了咧嘴,有气无力地说,“那时我也没有想这么多,就跳进去了,再说,也没有时间想呀。鲁丫在水里挣扎,眼看就没命了,必须得救,我要是晚来一会儿,鲁丫可真没命了。” 孩子王凑到玛洛亚身边,给玛洛亚捶着背,边捶边说,“马哥,现在你刚会游泳,水性差远了,我让狗剩子和豆芽教你,他俩的水性最好,保准没错。” 正在这时,黒\驴背上的鲁丫醒了过来,嘴巴张了张,喊出声来。“娘”,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人们忙把鲁丫从驴背上抱下来,鲁婶一把揽过鲁丫,抱在怀里,丫呀、丫呀叫个没完,泪水从鲁丫和鲁婶的眼里像落豆子似地掉了下来。 玛洛亚听到鲁丫的哭声,忙说,“大力,你们去看看,不用管我,我现在没劲动弹。” 孩子王说,“那可不行,我去看看,狗剩子、豆芽、顺子,你仨照看好马哥,我去去就来。” 孩子王来到鲁婶身边,问道,“鲁婶,鲁丫没事了吧?” 鲁婶说,“没事了,没事了,鲁丫能说话了,马牧师怎么样了?” 孩子王说,“鲁婶,马牧师正在大树下歇着呢,他也没事,你照看好鲁丫就行了,那儿有我们呢。” 不一会,孩子王回到玛洛亚身边,对玛洛亚说,“马哥,鲁丫没事了,鲁婶想来看你,我没让她来,鲁丫在她怀里正哭呢。” 玛洛亚说,“没事就好,鲁丫没事,我也放心了。” 豆芽说,“马哥,往后你要是游泳绝对不能离开我们,我们哪个水性也比你好,我们帮你练,你再练上几天,水中的功夫必定大有长进。” 孩子王说,“这个事可就交给你和狗剩子了,你俩一定要把马哥教好。” 狗剩子和豆芽乐呵呵地说,“没问题,大哥,你就放心吧。”从此,孩子王哥几个成了玛洛亚的忠实信徒,但仍然恶作剧不断,还是拿玛洛亚穷开心。玛洛亚为人忠厚,又比孩子王他们大几岁,总不计较这些,凡事都让着孩子王他们。 正文 第七章 老贡生赠贡服遭拒 一个小男孩飞也似地跑向了私塾,私塾里司马老先生正坐在八仙桌旁运气。因为上学的时间远远地过去了,一个学童也没有来。 司马老先生看到跑进来的是阿毛,戒尺“啪”地一声拍在了八仙桌上,吓了小阿毛一跳。小阿毛结结巴巴地、气喘吁吁地对老先生说,“先…先生,鲁…鲁家的二丫,掉…掉进了…大湾。玛…玛洛…亚把她…救…救了上来,玛洛亚差…点淹死。” 司马老先生认真地听着,白眉毛一皱一舒地,当听到玛洛亚差点淹死时,司马老先生一下子站起身来,一把拉过来小阿毛,紧张的小阿毛两只眼睛直打颤,“玛……洛亚怎么着?差点淹死?” 小阿毛点了点头,结结巴巴地说,“老……先生,玛……洛亚真差…….点淹死。” 司马老先生急转身向卧室走去,走进卧室,从衣柜里拿出了珍藏多年的贡服和一盘乌黑发亮的念珠,用手托着,来到八仙桌边,提起文明杖,说了声“走”,和阿毛急匆匆地直奔大栏湾而去。 “老先生,你慢点,你老年纪大,急不来的。”小阿毛看着走的气喘吁吁的老先生,关切地说道。 “唉,你这娃,人命关天啊,人命关天啊。”司马老先生上气不接下气地边走边说,拐了两个拐弯,老远便看见大栏湾沿上的人群了。 “司马老先生来了,司马老先生来了。”随着阿毛由远及近的喊声,司马老先生来到了大栏湾。 “鲁家丫头怎么样了?快让我看看。”司马老先生冲着人圈喊着,人圈自动裂开了一条缝,老先生来到了里面,看了看从驴背上放下来的鲁丫正趴在鲁婶的怀里,又看了看蹲在树下低着头的玛洛亚,咳嗽了一声,平息了一下呼吸,问道:“怎么落水的?” 这时,搂抱着鲁丫的鲁婶抬起头来,眼泪汪汪地说:“老先生,多亏了你的洋学生,如果不是他及时赶到,我们家鲁丫可就….”说着,抽泣起来。 老先生劝慰道:“他鲁家嫂子,鲁丫这不好好的了吗?别哭了。”接着又问道:“鲁丫是怎么落水的?” 鲁婶抽泣着说:“午饭没吃,她爹让她到大湾刷鞋,谁知道湾沿湿滑,一不小心就溜了下去。你的洋学生为了救鲁丫,也差点淹死。” 老先生默默地点了点头,看了看蹲在旁边唉声叹气的鲁直俊。今天中午,鲁直俊从福生堂回来,一双鞋满是泥巴,饭没吃就让鲁丫去刷鞋,谁成想鲁丫溜了进去,碰巧玛洛亚路过救了鲁丫。 老先生捋了捋漂白的胡须,指着鲁直俊说道,“你呀,刷什么鞋,刷鞋自己刷不了?非得让你的小女儿去,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看你怎么办。” 鲁直俊哆嗦着站起身来,激动地说,“老先生,别说了,都是我不好,怨我,都怨我。”说着,用手背抹了抹眼角上的泪水,接着说道,“我光知道叹气,忘了你的洋学生,走,看看去,若不是他,恐怕我再也见不着我的鲁丫了。” 二人转身向树下迈了几步,来到玛洛亚身边,鲁直俊俯下身关切地问道:“马牧师,现在你不要紧了吧?还难受吗?” 缓过神来的玛洛亚抬起湿漉漉的脑袋,看了看鲁直俊,又看了看穿着整洁,道骨仙风的老先生,裂开嘴笑了笑说:“老先生、鲁叔,我没事,你们不用为我担心。” 老先生伸手摘掉玛洛亚头上的绿浮萍和那几片枯黄的树叶,慢条斯理地问道:“玛洛亚,听说你刚学会游泳,怎么敢跳下去救人呢?” 玛洛亚看了看老先生,若有所思地答道:“人之初,性本善。” 人们诧异地看着、听着,惊叹老先生能教出说这么地道的中国话的洋学生,还这么知书达理,不仅纷纷赞叹着。 “哦”,老先生点了点头,心中明白玛洛亚已经彻底懂得了这句话的含义了。“玛洛亚,这是我的贡生服,”老先生手托贡服对玛洛亚说,“我穿过五次,珍藏了三十多年,今天,为了感谢你救人的义举,我代表全镇的人把它送给你,接着。” 镇中的人都知道老先生的这套服装,但这么近见过这套贡生服的人却不多。 八年以前的夏天,旱灾严重,全镇设了祭坛祭祀龙王,为大栏镇求雨。那天,司马老先生手持祭文走上祭坛,只见他身着青丝贡服,胸前的方形红晡子上面绣着蓝天、白云、碧海。大海的上空,白云的下面有一只飞翔的大鸟展着翅膀。贡服的边缘镶金丝走银线,格外的考究。脖子上挂着一盘硕大的乌黑发亮的念珠垂在胸前,白胡须在热风的吹动下飘来飘去。一通鼓响,一阵锣声,司马老先生朗口念道: 草木枯萎兮夏日长,赤焰升腾兮地焦黄。 禾苗思润兮盼雨降,万里晴空兮目茫茫。 鸟兽待饮兮日夜鸣,天下百姓兮泪行行。 上天遣龙兮腾东海,东海波涛兮化为云。 云雾滚动兮变为雨,雷声阵阵兮金鳞开。 雨降如麻兮泽万物,万物滋润兮人欢腾。 人寿年丰兮谢龙恩,祭祀龙会兮告德功。 重修庙宇兮塑龙颜,金饰龙身兮光灿灿。 腾云驾雾兮游四海,日月同辉兮飞九天。 四方百姓兮念恩德,万世称颂兮代代传。 司马老先生连念三遍,刚念完祭文,只见祭坛上的彩旗飘飞,云起西北,雾涨东南,黑云滚滚,遮蔽天日,雷声阵阵,震惊八荒,鸟雀乱飞,狗兔乱跑,人喊马嘶,乱作一团。一道厉闪下来,只听得惊天劈地的一声炸雷,“轰”地一声,雨,“哗哗”地下来了。 自打那时起,人们除了尊敬老先生之外,还敬畏起老先生来了,镇中的老太太们每逢节日都给老先生送鸡蛋,尊称他为老神仙,弄得司马老先生怪不好意思的。 这时,司马老先生颤巍巍地手托着贡生服,等待着玛洛亚站起身来接过去。贡生服上放了一盘硕大的黑念珠,黑念珠在柳树叶间透下来的阳光照射下闪闪放光,夺人眼目。 “使不得,使不得。”大栏镇的乡亲们乱嚷嚷地喊着,“使不得啊,司马老先生。” 玛洛亚慌得双手乱舞,极力推托着,死赖着不要。忽然“哒哒哒”的马蹄声由远而近地传来,“吁、吁”,一匹青鬃马来到近前,从马上跳下来一个人,人们不看则已,一看此人,众人们谁也不敢大声喧哗了。 正文 第八章 玛洛亚福生堂换装 只见司马亭上身漂白的马褂敞开着,腰束一条红丝带,带扣上一条金龙闪闪发光。下身一件黑丝长裤随风抖着,脚上一双黑帮皂底的布鞋,身后两个家丁膀大腰圆。 人们不再乱吵吵了,只是一个劲地恭维着司马亭,“镇长好、老爷好、司马大人好”问候声一片。 司马老先生不屑地弹嗽了一声,司马亭闻声忙大咧咧地靠上前来,满脸堆笑地说道:“司马老叔,连你也给惊动了?” 司马老先生看了看司马亭,点了点头:“可不是吗,人命关天啊!” 司马亭点头哈腰地说道:“那是、那是。” “你是大忙人,怎么?你也知道了?”司马老先生问道。 “大栏镇都嚷遍了,我能不知道?都怪你呀,鲁直俊。”司马亭用手指着鲁直俊说。 这时的鲁直俊已经魂归本位,笑了笑说,“是啊,都怪我,都怪我。”接着又说道,“今天,我请马牧师、司马老先生、镇长您还有诸位到我家做客。” “得了吧,一桌子酒席下来,少了半年粮,你就省着点吧。”司马亭说道。 司马老先生见司马亭这么说,睁了睁枣木眼睛后的老眼,看了看司马亭,心想,你别说,我没有白教导他呀。 “司马亭说的对呀,庄户人家过日子,哪来的这么大的开销,都是乡里乡亲的,谁不求谁呀?省着点吧。”司马老先生看着司马亭,对鲁直俊说。 鲁直俊忙说道,“这哪行,我心里可是过意不去呀。” 司马亭大咧咧地说,“没什么,司马老叔说得对,乡里乡亲的,谁不求谁呀?你鲁直俊虽说给我当长工,那也是帮忙不是?好了,我替你还这份情。” 司马老先生忙说,“看你说到哪里去了,我的学生还用得着你们费心吗?我这不带来了我的贡生服,把它送给玛洛亚,我老了,用不着了,虽然存放了多年,但是,我仅穿了几次,还挺新的。”老先生接着说:“可这洋娃不要我给他的贡服。”说着,用文明杖指了指玛洛亚。 这时,玛洛亚从大树下站起身来,对司马老先生说,“老先生,贡生服是你老人家一生的荣耀,也是咱大栏镇的象征啊,我岂能要你老人家这么贵重的礼品?再说了,我玛洛亚只是做了我应该做的事,这种事,别说是我,谁遇到谁不拼命去就?没有什么好夸耀的,我谁的礼物也不要。” “嗨,我说你这个洋娃子还懂礼数不?我白教导你了,送礼不要两家子害臊,你懂不?”司马老先生眼睛一瞪,吓得玛洛亚一哆嗦。 司马亭一听这话忙说:“老叔,那可使不得,你老的贡服是咱大栏镇人的荣耀,这样吧,狗三,”他身后的一名家丁马上应着。“你领着玛洛亚到福生堂洗个澡,换身上好的衣服,就这样吧。” 司马老先生忙说道:“不要我的贡服也就罢了,但必须戴上我的念珠,也表一表我代表全镇人对玛洛亚的一点心意啊。” 玛洛亚仍然不要,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一样。司马亭见师徒二人相持不下,对玛洛亚说:“我说玛洛亚,你姓马,我姓司马,是马不是马,你得听我的,更要听老先生的,戴上。” 说着,转过身,接过司马老先生手中的念珠,挂在了玛洛亚的脖子上。又对蹲在地上耷拉着脑袋的鲁直俊说:“你呀,刚回家歇天工吧,就出事了。这样吧,到帐房领半袋白面,五斤鸡蛋给鲁丫压压惊,别忘了,明天复工。”说完,朝老先生一拱手,“老叔,我还有事,先回了。” 司马老先生挥了挥手,说道,“你是大忙人,去吧。”司马亭骗腿上马,带着另一个家丁一溜烟地走了。 狗三领着玛洛亚来到福生堂,只见两扇黑漆漆的大门敞开着,进了门,一个大大的影壁上镶嵌着花开富贵的美丽图画,后面是五进五出的院子错落有致地排列着。 这是玛洛亚头一次进福生堂,传教时好几次想进去,没敢。因为福生堂在大栏镇地位显赫,又听说里面的姨太只信佛,所以一直没有机会进去。 第一排房子是看家护院人住的地方,虽然如此,收拾得也很干净、整洁。转过第一排房子便来到了一个月亮门前,进了月亮门,就是长工们休息的地方,各种各样的农具摆放的整整齐齐,一点也不杂乱。穿过第二排房子,便来到了丫鬟婆子们住的第三排房子,房子前面摆放着一盆盆的鲜花,花香和脂粉味扑面而来。 狗三在前面走,玛洛亚在后面跟着,拐了三四个弯,来到第四排院落,呵,玛洛亚抬眼一看背面一座高高的大堂呈现在面前,大堂前八根明柱盘着八条金龙,门窗房舍雕梁画栋,好大的气派。狗三领着玛洛亚向左一拐,来到一间小房子里,狗三向里面指了指说:“进去吧,等会儿我给你送衣服来。” 玛洛亚走进房里,只见房子中间放了一个吊起来的大大的木桶,木桶下端一根黑绳垂了下来,玛洛亚用手一拉,桶中的水流了出来。玛洛亚忙脱光衣服冲洗着身体,冲了一会,看旁边放着一块白色的香皂,拿过来在身上擦了个遍。 这时,外面的狗三喊道:“马牧师,洗完了吗?”玛洛亚应着,冲洗干净,走到外间,穿上狗三递过来的新衣服,蛮合身的。玛洛亚把念珠和十字架挂在脖子上,手拿着自己的衣服,跟着狗三走了出去。 “唉吆,狗三,这就是你说的救人英雄玛洛亚牧师呀。”玛洛亚和狗三刚转过一个拐角,就听到身后传来女人的娇滴滴的声音。 玛洛亚停住脚步,回头一看,呀,一位穿着艳丽的女子亭亭玉立地出现在眼前。 狗三忙说:“三姨太,这是玛洛亚牧师,他救了鲁丫。” 玛洛亚礼貌地朝三姨太点了点头,“你好,我是教堂里的牧师,司马老先生的学生,打扰了。” 三姨太娇里娇气地说:“吆,还挺客气,也挺会说话。我说牧师呀,有空常来福生堂坐坐,也好给我们传传教。” 说完,一转身,迈着猫步走了。落地无声的三姨太像飘动的一朵彩云,那样的轻盈。 从此以后,玛洛亚的脖子上除了挂着标志基督教的十字架之外,还多了一串蕴藏着东方文明神韵的念珠,走起路来,十字架和念珠碰得叮当作响,击发出悦耳的妙音。 正文 第九章 福生堂前堂话牧师 玛洛亚从福生堂出来,直奔私塾而去,一进私塾,小伙伴们团团围住玛洛亚,看着身穿一身丝绸夏服的玛洛亚羡慕不已,这个摸一下,那个拽一把,脏兮兮的小手摸得漂白的上衣满是手掌印。 这时,只听司马老先生咳嗽一声,孩童们呼呼啦啦地跑进了教室。“玛洛亚,换好衣服了?”司马老先生问道。 “老先生,换好了,你看,挺合身的。”说着,玛洛亚在司马老先生面前转了两圈。 “嗯,蛮合身的。司马亭还算仗义,我没有白疼他。”司马老先生手捋胡须,看着玛洛亚说。 “老先生,福生堂真气派,走进去,看看那儿也舒服,金碧辉煌的,简直就像宫殿一样。”玛洛亚对司马老先生说。 “你是第一次去福生堂吧,这座福生堂可有年数了,开始建的时候还没有我呢。”司马老先生说。 玛洛亚惊讶地看着司马老先生,“什么?年代这么久,这么说有上百年的历史了。” “那可不,建建修修,修修建建,才成现在的规模,花费了三代人的心血呀。”司马老先生说。 “老先生,司马亭镇长的老人们是当大官的还是大商人?”玛洛亚好奇地问道。 司马老先生一听玛洛亚问这样的问题,脸色一沉,“唉,司马亭的家世既没有当官的,也没有经商的,说来话长,不提了,一提起这个话题,我的心里难受啊,走,上课去。” 傍晚时分,司马亭的青鬃马“哒哒哒”地在福生堂门口停住了脚步,“吁、吁”,司马亭下了马,把缰绳随手递给了猫四,径直朝院里走去,穿堂弄户来到前堂门外。 前堂里,三位姨太正吵得火热。“听说了吗?大姐,今天中午咱的大栏湾里差点淹死人。”二姨太对大姨太说,“若不是教堂里的牧师正巧赶到,说不定早就淹死了。” 大姨太说:“咱们女人啊,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你听谁说的?二妹。” “大姐,我知道。”三姨太扭着腰,拖着京腔说。 三姨太早先是高密戏班子里的一名戏子,唱花旦的,每每说话,京腔味十足,踮着小碎步,连说带比划,再加上妖人的身段,白嫩的皮肤,一双闪动的会说话的杏眼,一口伶俐的皓齿,一张吐气如兰的樱桃口,是大姨太和二姨太所不能比得。 “今天晌午,我正出门时,见狗三回来了,便问狗三,你怎么回来了?老爷呢?狗三对我说,鲁家二丫掉进大栏湾差点淹死,多亏教堂的牧师把她救了,现在老爷在大栏湾呢。我又问道,你回来干什么?狗三说,老爷让他带玛洛亚牧师到福生堂洗个澡,换身新衣服。我接着问,牧师呢?狗三说牧师正在洗澡呢。” 听三姨太讲完,大姨太寻思着说:“奥,原来真是牧师救得鲁丫,那牧师真的来咱的福生堂了?” 三姨太说:“来了,他走的时候,在拐角处我正好碰到。” 这时,司马亭咳嗽了一声走了进来,“呵,还挺热闹,拉什么呱呢?” 三姨太忙走过来,“吆,老爷,你回来了,给我们姐仨说说牧师救人的事。” 司马亭瞅了瞅仨人笑了笑,“这有什么好说的。” 三姨太不依不饶地摇晃着司马亭的胳膊说:“老爷,你就说一说吗,我们姐仨都纳着闷呢。” 司马亭见状说:“好吧,我给你们说说。” 三位姨太笑着说,“好,老爷,你快说吧,我们姐仨听着呢。” “你说这玛洛亚牧师,平常白日里上私塾,都是走小路,可是,今天天太热,走小路没阴凉,所以呀,马牧师就走大路。这一走大路真走着了,走大路得经过大栏湾。当玛洛亚牧师刚走到大栏湾附近的时候,猛听到大湾里传来呼救声,救命、救命啊。” 三位姨太紧张地听着,当司马亭说到司马老先生要把贡服送给牧师时,大姨太忙站起来说:“这可不成,司马老叔的贡服是咱大栏镇人的荣耀啊,给啥也不能给贡服呀。” 司马亭说:“虽说不能把贡服给牧师,咱也没有亏待他玛洛亚,我叫狗三领着他来咱福生堂换了一套上好的新衣服,可以了吧。” 二位姨太和三姨太听了不住地点头,纷纷称赞司马亭做得对,大姨太撅着小嘴说道,“老爷,你可真大方,鲁直俊的丫头出了事,本该是他应酬,你倒好,大包大揽,你一下子全挡出去了,花费了咱福生堂这么多东西,你不心疼我还心疼呢。” 司马亭看了看大姨太,笑着脸说,“大太太,我还不是为了咱福生堂的名声吗,不光咱大栏镇,三里五村谁不知道大太太你吃斋念佛,菩萨心肠,给就给了,给了人家都说咱福生堂好,大太太慈善不是?” 三姨太往前扭了两步,“就是啊,大姐并不是怪你,老爷,你做事也不先和大姐说声,大姐又不是不让你做主,你心里可得有大姐,我说对不?”摇晃着大姨太的身子,弄得大姨太是也不是,不是也不是,接着又说道,“人家玛洛亚牧师,一个外国人,大老远的跑到咱大栏镇,除了传法布道,就是行善积德,给他弄身好衣裳也应该,老爷,等几天让他到咱福生堂讲讲基督教的事,我们姐仨也好开开心,行吗?”说完,又晃悠了两下大姨太,眼睛却看着司马亭,眉目传情般地逗着。 司马亭说,“这事要问问你大姐,她信佛,又不信基督教,我可不敢做主。” “什么做主不做主的,就这么定了,过两天派人传话,让玛洛亚牧师来福生堂,给我们姐仨讲讲道,我们姐仨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快憋死了。”大姨太看了一眼司马亭。 司马亭一看三姨太为自己开脱成功,乐呵呵地说,“一切听大太太的,大太太说啥咱干啥。” 正说着话,晚饭端了上来,只见八仙桌上摆满了饭菜,四碗凉面摆在四方,八碗卤子放在中央:蒜泥一碗、陈醋一碗、黄瓜丝一碗、麻汁一碗、香椿末一碗、宫爆鸡丁一碗、鱼香肉丝一碗,每个小花碗里放了一把雪白的瓷勺。 三姨太给司马亭到了半碗红汤的高粱酒,“老爷,少喝点。” 说着,拿起瓷勺给大姨太和二姨太往凉面上添卤子,三姨太一样一样地添着,一边问着,卤子少不少?还要不要再加点?逗得大姨太笑着说:“三妹就是勤快,哪有这么多规矩,给你二姐添去吧。”大姨太说着,自己拿起瓷勺添起菜来。 三姨太走到二姨太身边,刚给添了两勺,二姨太说:“三妹呀,还是我自己来吧。” 三姨太这才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落了座,看了看司马亭,已是半碗红高粱下肚,脸色红润起来了,忙说:“老爷,吃饭不?” 司马亭瞅了瞅凉面和卤子,吧嗒了一下嘴说:“这么好的饭菜,我的吃点。”三姨太麻利地给司马亭添好卤子,最后自己才开始吃饭。 晚饭吃罢,四人围桌打了阵麻将,司马亭腰包里的钱一个劲地往外掏,几乎全流进了大姨太的钱袋里。司马亭一推麻将说:“不玩了,散了、散了孔老夫子搬家,净是书。” 这时,晚风吹来,四个人都有困意,三姨太把麻将收好,各自散去。 正文 第十章 三姨太西厢弄娇声 大姨太嘻嘻哈哈地数着钱回房去了,二姨太撇了撇嘴,一转身,也走了,前堂里只剩下司马亭和三姨太二人了。 “都走了,”司马亭瞅了瞅说,“那咱也走吧。”说着,搂着三姨太的腰回西厢房了。 乡村的夜晚,村中的人们睡得早,为的是明日清晨早起贪恋地里的活。整个院落静悄悄地,只有夏夜的风从房顶和树梢吹过的“呜呜”声。 大姨太和二姨太的房间已熄灭了灯,只有三姨太的西厢房透出了一丝亮光。西厢房的窗外种了一棵桃树,春天时,桃花开得特别鲜艳,这时的桃树已结了许多的青桃。前几天,馋嘴的三姨太摘了一个吃,酸得吐了半天舌头,逗得大姨太和二姨太笑了半天。 “嗯,唉吆”,从西厢房里传来三姨太的轻叫声。烛光透过红罗幔帐,朦朦胧胧,红蜡烛散发着柔和的光,整个西厢房在烛光的笼罩下显得格外的温馨。只见,红罗幔帐香汗滴,赤膊勾背两相依。玉足高举催君情,铁杵着意捣红泥。心心相印两相随,燕语莺声浮春意。日上三竿晨不起,云鬓披散对镜里。 司马亭和三姨太在床上这番折腾,被睡醒了一觉,热得难受,到外面乘凉的大姨太听了个正着。只闻那:娇喘吟吟情意浓,灯光帐影逞英雄。春雨散落湿锦被,蜡烛流进千般红。千呼万唤奴家怨,笑语盈盈风骚弄。鸡叫三遍终不闻,隔窗有耳听床声。 大姨太轻轻叹了口气,摇着蒲扇,转身回房去了。夏夜的风一阵紧是一阵,只吹得树叶哗啦啦地响,突然,一只白猫追逐着一只老鼠正从桃树下经过,只听得“扑棱”一声,紧接着“吱、吱、吱”,老鼠发出了几声哀鸣。 三姨太竖起耳朵听了听,“老爷,是猫捉老鼠。”三姨太用手抚摸着司马亭的后背说。司马亭从光溜溜的三姨太身上下来,瘫软在旁边,喘着粗气,摸摸索索地拿出一副玉镯,“哎,给你的。”三姨太接过玉镯,小手一拢戴了上去,一抬头,“叭”地亲了司马亭一口,“老爷,你真好。”说着,搂着司马亭睡了。不一会儿,西厢房里传来了司马亭如雷的鼾声。 吃过早饭,司马亭带着狗三、猫四骑了青鬃马出门去了。三位姨太闲着无事逗着嘴,三个女人一台戏,这话真不假。 三姨太昨天夜里深受司马亭的恩宠,赏给她一副玉镯,吃罢早饭,司马亭刚一出门,三姨太便显摆开了。扭着纤细的腰肢,在两位姨太面前走过来走过去,一双手做着唱戏的样子,转、靠、掐、蹭、磨,有板有眼,时而把双手伸到大姨太和二姨太的面前,咿呀咿呀地唱歌没完。 “别唱了三妹,快坐下来歇歇,喝口水润润嗓子。”大姨太一把拉过面前的三姨太,让她坐在身边,接着说,“哎,三妹呀,你的手腕上怎么多了一副玉镯,哪来的?” 三姨太笑语盈盈地说,“大姐,这是咱家老爷给的,小奴家授受不起了啊。”京腔味十足,一身的酸气从脚底直冲头顶。 “这是什么玉呀?我看看。”大姨太问道。 三姨太依然显摆着,“咱家老爷说了,这幅玉镯是正宗的和田美玉,别的玉是比不来的。”三姨太的声音就是甜美,大姨太一边看着玉镯,一边被三姨太的唱腔逗得咯咯直乐。 二姨太一见三姨太手腕上的玉镯,生气地说,“咱家老爷真糊弄人,前天给了我一块手帕,真是的。” 三姨太见二姨太这么说,转过身来,对二姨太说,“二姐,你来看看,这玉镯真的是和田美玉吗?” 二姨太一见三姨太戴在手腕上的玉镯真的是和田玉,立刻脸一绷,抱怨地大声对大姨太说,“唉吆,大姐,你瞧瞧,你瞧瞧,虽说我只给老爷生了个女儿,也不能这样偏心眼儿吧,咱家老爷给三妹一副玉镯,还真的是和田美玉,反而给了我一块手帕,还说这手帕是从县城的什么店里专门买的,这也太不像话了。” 大姨太见二姨太吃醋的样子,笑着说,“好了二妹,你是过来的人了,又不是没给过。再说了,咱们女人呀,老爷给啥咱要啥,俗话说得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扁担抱着走,你俩倒好,争风吃醋,也不嫌害臊。” “害什么臊?害臊,我才不害臊呢,老爷偏心眼,大姐你得管管老爷,这样子哪行?”二姨太故意说道。 三姨太见二姨太这样说,不高兴起来,小嘴一撅,再也不托京腔了,假惺惺地说,“二位姐姐,我刚来福生堂才半年,炕头还没有坐热,福也没享半天,从早到晚侍候老爷和两位姐姐,虽说老爷给了我一副玉镯,也不是什么金贵的物件,若是二姐能瞧上眼,你拿去好了。” 说着,摆动腰肢蹭了上来,把一双细皮白嫩的胳膊伸到了二姨太的眼前。二位姨太被三姨太颤颤微微的声音逗得“咯咯”直笑。 二姨太忙说,“唉吆,谁稀罕,我们逗你玩呢,还当真了。”说着,把三姨太的手推了开来。 大姨太开口道:“三妹呀,你过来也半年多了,怎么不见动静,瞧你的肚子,也该争口气了,我这当大娘的不知何时才能当上,昨天夜里受用不?” 三姨太脸红红地,低着头不说话。大姨太接着说,“老爷的本事可大呢,我刚过门时,就怕太阳落山,一到晚上就别想睡觉。” 二姨太明知故问地说,“大姐,你刚过门时,晚上老爷不让你睡觉啊?” “可不怎地,到了晚上,老爷的武功耍不完那能睡呢?”大姨太瞅着三姨太说。 这时,三姨太的脸更红了,又不好意思不搭腔,于是问道,“大姐,老爷还会武功呀,老爷练得是什么武功呀?” 大姨太笑得前仰后合,“三妹,你到现在还不知道老爷练得是什么武功?真是奇了怪了,我刚过门时,老爷耍了一晚上,那叫一个好看,你问问你二姐,她也知道。”说完,用手绢捂着嘴,咯咯地笑个没完。 “老爷真是偏心眼,三妹到现在也不知道老爷会什么武功,这也太不应该了,还是大姐说给三妹吧,到底老爷会什么武功呀,大姐你快说吧。”二姨太故意逗笑着三姨太,又把话扔到了大姨太那里。 这时,大姨太已经笑得眼里冒出了泪花,强忍着说道,“三妹呀,老爷练得是磨豆腐的功夫呗。” 三姨太的脸从双腮一直红到脖子里,再也不问了。 二姨太不依不饶地帮腔道,“可不是吗,老爷那真是,拨拨浪浪地,一宿挨几回几个死,那个受用劲就别提了。” 三个女人摇着团扇说笑着,打发着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