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和亲 “九霄音自川上来,八方色由鸾碧出。” 川上今日举国齐庆,普天同贺,百姓们争相传诵着这句自古流传下来的诗歌,接踵摩肩地挤在城门口观看盛景。 今日,对川上来说,可是个大日子。 三月前,川上国主派使者前去鸾碧请求和亲,期望能将唯一的公主嫁给鸾碧的新任国君,从此免去严苛赋税,也在众小国中站稳脚跟,避免灭国之祸。 当今天下,以中原鸾碧国为尊,领土广阔,国力强盛。近年来,新任国君更是雷厉风行,一统北方,扩疆建土。如是,其他十余个小国虽有领土之争,也均对鸾碧称臣,以求自保。 而和亲,显然是最重要的一步保全自身的棋子。 鸾碧的新君继位尚才五年,后位空悬已久,诸多小的国君都将自己最优秀女儿挑选出来,请国内最优秀的丹青画师,为公主描摹一幅画像,快马加鞭送去鸾碧都城陵都,趁着君上选妃的日子,将自己的女儿送上鸾碧之后的好位置。 毕竟如今母仪鸾碧的天下,就是母仪这九州大地。 万众挑一的幸运,就这么降临在了川上。分明是国土最小,国力最弱的国家,却被君上挑中,不顾众臣非议,也钦点了川上的云霖公主前往鸾碧和亲。 几乎没有人能猜得透这位年轻的帝王在想什么,唯一的解释似乎也只有“九霄音自川上来,八方色由鸾碧出”这句话似乎才解释得了,想必是那年轻帝王好美人笙歌,闻得川上的人均能歌善舞,尤其云霖公主名满天下,才能将这大幸事花落川上。 川上都城的城门口聚满了人,而城内几乎是万人空巷。人人脸上都洋溢着激动,接踵摩肩地向前凑去,想要一睹云霖公主的芳容,想要一观鸾碧明王的风采,更想要沾沾这举世无双的喜气。 迎亲的队伍排出了城门十里开外,宝物一车车被护送着往皇宫去,随着山呼千岁的声音,云霖公主乘着八马高车,缓缓从宫门而来。 那车,是紫檀木镶金而成,由云丝锦缎为帘,上绣着鸾凤齐鸣,紫云由东方而出,日月同耀。 突然一只白皙滑嫩的手从帘边探了出来,轻轻地掀开锦帘,露出一双明媚的眼睛。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眼中黑白分明,似是盛了水墨山色,眉睫卷翘,仿佛羽翼微颤。灵动得让人惊叹。被那双眼扫过,似乎有春风拂面而来,温暖而轻柔。 除了那一双毫无感情波动的眼,余下则被冰丝面纱遮住,就这样,马车一路行到了城门口。 川上的国君晋方正和世人眼中那位威名远扬的明王寒暄着,虽然场景是如此地尴尬:明王身着黑色锦衣,上绣四爪金龙,跨一高头大马,通体雪白,唯有鬓毛呈现血红色。 只远远地瞧了一眼,晋言便知道先生所授的骏马二字应当是如何模样了。纵然不想瞧见那马上的人,却也不一路听着“丰神俊朗”“看杀卫玠”而来。 待她看清城门处的情形时,心情蓦然下沉。 明王身跨骏马,腰间挂着嵌满了宝石的长剑,身后一众仆从,均带刀骑马,和站在地上的晋方一对比,气势凌人。 纵然她川上国弱,但如今已是臣服姿态,对鸾碧年年朝贡,不可谓不尊敬,而川上的国君在本国内,也应与鸾碧的王爷同起同坐。 可如今,分明是被人欺负到了家门口。 晋言抿了抿唇,不动声色地放下锦帘,眉心微處,直觉告诉她,这趟和亲之行,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简单。 “还请明王多多关照。” 正文 第二章 如梦初醒 川上太子晋岑立于晋方身侧,对着明王姬醒长长一揖,边说着,边行了君臣之礼。 如此屈辱的场面,姬醒也就受了,晋岑做的也是行云流水。 百姓们不懂这些场面,只知道公主和亲是件能免除赋税的好事,高兴地不得了。 晋言心里受着气,暗骂着这些百姓无知得可怕,父兄受了*却还得吃哑巴亏,表面上却同晋岑和晋方一样,不动声色,似乎是甘之如饴的模样。 “阿谨乖,揭开面纱来。” 正思索着这次和亲要如何应对才能为川上获得最大的利益,猛地一下锦帘被揭开,阳光蓦地照进车厢里,晋言眯了眯眼,看着晋岑的颜色,听从皇兄的话,揭开了面纱,露出一张白皙光洁的脸庞。 那一瞬间,似乎天地都静止了,吵闹的百姓们也都惊讶地说不出话来,良久才有人惊喊道:“罗敷,是罗敷再现!”“倾国倾城!” 世人方才如梦初醒。 姬醒唇角挽起的角度恰到好处,英挺的眉眼温柔得不像样子,他清润的声音一出,世人便都安静了。 “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云霖配这句诗,过之而无不及啊。” “这人油嘴滑舌,说得再好,不如你下来与我平起平坐?光辉耍嘴皮子功夫耍小心眼 ,这么个王爷,怕是在鸾碧吃透了苦果,如今上这儿来威风来了。”晋言腹诽着,面上却保持着温柔而疏离的微笑,轻启樱唇,也回了一句诗。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这句配王爷,不知要逊色多少。” 闻言,姬醒只笑得更和煦了几分,便微微点头,向晋方辞行。其间,对晋岑更是视若无睹,拉着马绳就要掉头。 晋言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对父亲兄长只投去一个安慰的眼神和微笑,便合上了锦帘。 一众人马浩浩荡荡地向城外进发,礼炮齐鸣,锣鼓喧天。 世人尽是笑颜,唯有晋言咬着牙闭着眸,一行清泪顺着光洁的线条,流了下来。 “表面上云淡风轻,对父兄几乎不闻一词,怎么悄悄地自己哭了?” 晋言想事情想的入神,也不知道马车是什么时候停下,姬醒又是什么时候掀开帘子坐了进来,直到他温润如人的声音在大得有些空旷的车厢里响起,惊醒了忘记掩盖情绪的晋言。 她不动声色地逝去眼泪,扯出一个温柔的微笑:“明王见笑了。” 姬醒原本坐在侧面,却左右活动了下腿脚,似是不太舒服,又起身坐在了晋言的身旁,紧紧地挨着,都压皱了晋言的大袖。 晋言皱了皱眉,宽大的车厢里瞬间充斥着暧昧的气息,她有些坐不住了,她小时候长在鬼谷中,十岁后长在深宫中,与男子的接触都十分少,更别说与除了父兄外的男子有如此亲密的接触。 她往边上挪了挪,谨慎而又小心得维持着表面的端庄,却又被姬醒压住的大袖所牵绊,挪了几次,也都只是原地不动的样子。 “明王这是何意?” 本来已经眯着眼似乎快要睡着了的姬醒突然睁眼,桃花眼中笑意浓烈,温柔得不像样,他左手撑着头,邪邪得朝着右边的晋言看去,慵懒地像是同多年未见的好友叙旧。 “什么何意不何意的,公主说话总是这样文绉绉的,叫本王听不大懂。” 晋言心中已经快要把眼前这个人扎成筛子,先前是谁文绉绉念的诗词,如今嘲讽她说话死板刻意? 正文 第三章 奇妙之地 不知为什么,晋言虽然是与姬醒初见,却总觉得有种装不下去的感觉吧,他的几句话就足以撩拨得她想要破功。第三章出口 “晋言身为一国公主,将要和亲于鸾碧的陛下,于明王,日后怕是还要尊称一声皇叔,如今同乘坐一车,怕是不妥。” 她笑得更加温婉无害,坐得愈发笔挺,叫人挑不出丝毫的差错,只能感叹皇家教养真好。 可姬醒就是觉得越看越不顺眼。 “皇叔”二字听来也十分刺耳,分明只大了七岁,叫一声哥哥也不为过,如今却要拿着皇帝的帽子来打压他,还没有入鸾碧的境地,就已经开始装腔作势要母仪天下了? 她越要笑,他便越要奉陪:“有何不妥?既然是一家人,你又要称本王一声皇叔,本王如何与自己的侄女,同坐不得?” 说完似是还不够,又优哉游哉地补上一句:“哪家礼法可说过?本王便要改他一改。” 晋言气急,眼前这人扯着一副温文尔雅的样子耍无赖,人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可又谁能料得到,有些人偏偏就喜欢笑里藏刀。 “那晋言便不自量力,要教教皇叔这自律二字要如何写。” 明眸一瞬不瞬地瞧着姬醒,暗含了多少怒气,却也只对着姬醒一个人。他忽然从这双漆黑的眸子里,看向了很久很久的以前,那个人也是如此,用一双怒气满满的眸子瞪着他,却又无可奈何的模样。 他忽然嗤笑出声,端端正正得向晋言赔了不是,临了叫停了马车,掀帘出去,却又在踏出一只脚后,回身温润得叫了声:“阿瑾,往后一路要小心了。” 晋言没头没脑得被叫了这么一声,叫的却又是闺中小字,只有父兄母后才叫过的两个字,从他嘴里吐出来,似乎是在唇间酝酿了许久,缓缓吐出时,还带着浓烈而克制的情绪。 这当真不是什么好事。 晋言在心底暗暗道,就算没有什么事情,怕是这位明王也会给她找出一些事来。 果不其然,应了明王那句话。 在明王每日例行调戏过了十日后,已经行至川上与鸾碧间的一条窄道,此处多崇山峻岭,传闻名叫鬼哭岭,属于两国默认的四不管地区。 鬼哭岭中有鬼谷,鬼谷中有一道人鬼谷子,传闻精通帝王将相之术,有通天之能,能算卦解梦,能逆天改命。 却从来没有活人见过他的本人,他的传说,只是靠着前辈传承,还有这一方鬼哭岭中他所布下的奇门遁甲之术,才能得以流传。 曾一度有过得鬼谷者得天下的传闻,而如今鬼谷未曾出现,鸾碧一方独大,关于鬼谷这方面的传说,已经少了很多。 鬼哭岭鬼哭岭,鬼见也要愁,鬼过也要哭。 从鸾碧至川上并非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但现在,姬醒偏偏就带着晋言站在了这鬼哭岭前。 盯着不远处黄草丛里斜斜得立着一块残破的石碑,上书着几个歪斜的大字,预告着误来的人此处谨慎前进。 晋言本来在车中坐得腰酸腿疼,便向姬醒要求骑马随行,她一路看花观草而来,见姬醒直奔鬼哭岭,便有意见识下他的本事,就由着他一路策马直奔。 如今,却把自己逼的骑虎难下。 “云霖,你看看这处地方,本王游历过山川湖海,还从见过如此奇妙之地。” 正文 第四章 回忆 姬醒眼带笑意,直直得看向晋言,看得她直打冷战。 此处当然是妙地,刚进山谷,便似乎是山岭移动了一般,明明眼见不远处就是出口,却如何也走不出去。 他们一行人,已经在此处转了两个时辰有余了。 晋言微微一福身:“此地虽妙,却无法可出,不知明王进入前知也不知?”第四章记忆 众目睽睽之下,姬醒难得一本正经:“本王自是不知。倒是公主看来本就知晓此地之险恶,还一路而来,可是于什么见不得人的阴谋?” 这一席话将她堵得无话可说,眉间堆起来的懊恼标示着她现在心情十分欠佳。 分明就是姬醒给她挖了个大坑,就等着她好整以暇得跳进来了。 这鬼哭岭无人能出,可是却不是没有例外的。 除了……鬼谷子本人,还有他的弟子。 她突然意识到,姬醒分明是知晓了些什么,才将她逼至如此境地。 莫非他知道她就是鬼谷子的弟子? 这如何可能? 她咬着唇,即便是这时,情绪也被牢牢地克制住。 曾经有人教过她,不论是处于何时何地,都要微笑着,对亲人来说,那是最好的慰藉,对敌人来说,那是最令人捉摸不透而又恐惧面具。 她无言,便只能微笑。 可姬醒却并不打算放过她,他缓缓地一步一步逼近,直到面对面,才弯腰在她耳边轻道:“阿谨,我知道你有办法的。” “你!”她终于忍不住了,姬醒究竟是如何知道的?! 姬醒蓦得将她拥进怀中,轻轻拍着背安抚挣扎不停的晋言,直到她明白力量的不敌安静下来,才缓缓道。 “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想你啊,谨言。” 依旧是温润的声音,他在耳边说话时呼出的气息烧红了晋言的耳朵,再次听见谨言两个字,她已经惊得不知道如何说话了。 谨言……谨言…… 这么温柔缱绻的两个字从他唇间再次被念起,翻开了晋言尘封许久的一段记忆,再次让 她的眼泪断了线,从紧闭的眉睫间滑出,像是远山间流淌而过的溪流。 良久,是风吹过低草与树木的声音,才将晋言从记忆中拉回来。 她的双手颤抖着环住姬醒宽阔的背,用力的,再用力的,仿佛这样,便能抓住那些逝去的光阴。 那是她三岁时起才有的记忆。 由于母后遭人迫害,她出生时便中毒已深,一条脆弱的命朝不保夕。 却也是有缘,两日后便有一位自称鬼谷子的道人前来将她接走,说卦上显现此女非同一般,不该因此意外而丧命,否则会篡改了天命。 于是她便入了鬼谷,由鬼谷子照料,直至三岁方才醒来,拜鬼谷为师。 那时,便时常有一人陪她玩耍,十岁的小男孩模样,容貌清秀,却唤鬼谷子一声师兄。 那些孩提时代最害怕的苦药,夜晚最害怕的鬼怪,白日最害怕的作业,全都是陪着她度过来的。 那些日子,有蝉鸣仲夏,明月当空,学不会奇门遁甲之术而被师傅罚困在鬼哭岭的小晋言哭花了脸,还总被山中精怪捉弄,是他提着一盏萤火虫做成的灯笼来找她,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地教她,学不会奇门遁甲,便要学会如何御精怪。 那些日子,有深雪覆梅,冰冻河川,调皮的小晋言趁着师傅云游便在山间称大王捉弄山灵精怪,放火一把烧了山岭之东,是他帮她顶了罪,花了四年时间将山岭之东恢复原样,以自身灵气补给山灵之气,还安慰愧疚不已的她一切都是他纵容的所以应当他来承担责任。 那些日子…… 太多太多的记忆一下子涌来,冲破了晋言的最后一道记忆屏障。 正文 第五章 身份 她紧紧抱着眼前高大的男人,衣服都抓皱了也顾不上,只本能得喃喃着,就像是失去了方向魇语的人一般。 “谨言慎行……谨言慎行……谨言……慎行……慎行……” 是啊,她怎么如此糊涂,如此该死,现在才想起来那个教她将一切情绪都掩藏好,只露出微笑的慎行啊。 当年,她小字阿瑾,慎行便总爱叫她谨言,刚刚开始她还抗议,哪有人将名字和小字各取一个字合起来念的?多奇怪呀,还没有阿瑾听着亲昵。 可是后来她便知道了,他叫慎行啊,合起来便是谨言慎行,那是多么美好的名字。 “恩,是我,是我。”姬醒连声应着,温柔地似乎能滴出水来。 他与晋言自十岁一别,晋言归于川上王室,而他也重回鸾碧王宫,二人背道而驰,仿佛十年的记忆只是一场虚幻的梦境。 他多少次梦回与她再见的情形,该是白雪初融,万物始苏,春日悬于空中,微风穿摆而过;该是空山幽谷,夜半清风蝉鸣,圆月再无缺角,北斗七星指向归途;该是千人山呼,万人拥簇,珍宝遍山,百鸟朝凰,用这人间最最盛景,最最盛世,听她唤一句:慎行。 可如今呢,虽是空谷幽兰,却无丝毫妙处可言,如何配得上他举世无双的明珠呢? 他缓缓敛起眸中情绪,却听得晋言哭腔道:“一别十年,师叔还是忒蔫坏,一路故意惹我,试探我,如今你长得愈发英挺,叫我都认不出来了。” 他笑笑,仔细地擦去了晋言的泪珠,笑话她还是如同以前一样,像是个盛满了水的罐子,他一晃荡,她便要挤出几滴水珠来。 “这番前去陵都,师叔变皇叔,你可真真是给我好大一个惊喜。不过也好,明王明王,取日之光月之华,并而为明,倒也是衬得起你。” 晋言自顾自喃喃地说着,却叫姬醒心中一暖。 她不知晓他究竟是何用意,也不知道他背后究竟是什么身份,却依旧像是小时候,依赖着他,信任着他,即便是出于亲人的感情,他也甘之如饴。 姬醒收起平日里装出来的温文尔雅,刮了刮晋言的鼻子,打趣道:“谨言,十年过去了,我的小师侄也长成了出落得倾国倾城的大姑娘了。” “你怎么还是这样爱哪壶不开提哪壶?嫁给一个我连面都没有见过的人,万一跟师叔一样是个老不正经的,我可多吃亏啊。” “老不正经?恩?”上扬的尾音瞬间就将她的心勾了起来,她知道往往这个时候,就没有什么好事情发生。 果不其然,他左手翻了个指诀,便有一小片白色的云朵凝聚起来,在她的头顶兢兢业业得开始实施洒水工作。 她哭笑不得,却只敢在心中腹诽:“老顽童!” 可姬醒是谁啊,他不动声色地挥了挥手,云朵变的更大了,瓢泼大雨将晋言浑身都浇透了。 “你看看我还这么以德报怨得陪你一起淋雨,真真是菩萨心肠。” 晋言无语,他捏了避水诀,而她却是猝不及防得被淋了一身。 “其实我想问你很久了,你与师傅看起来相差百岁,却是师兄弟相称,师傅所授予我的,不过是奇门遁甲之术,占卜八卦之事我也只能略微习得,而你,却能捏诀施雨,驱动草木之灵为你所用,你究竟是什么?” 罢了,她毫不掩饰眸中的光亮,有什么在隐隐期待着。 “我,并非常人啊。”姬醒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看着安静的晋言,没有想象中的害怕与畏惧,没有想象中的怀疑与试探,也没有看到怪物的惊奇。 正文 第六章 难言 她只是温和的看着他,如同这谈论的,不过是家常变法,不过是天气晴雨,不过是最寻常的闲话。 他猜不透她在想什么,十多年的间隙隔阂,像是一道鸿沟压在他的心头,隐痛而不自知。 良久无言,四周寂静得连风吹动树叶的声音都没有,晋言知道,这是姬醒撑起了结界。 “我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可以信任我,依靠我。我是……你的师叔啊……” 几乎是压着心头的痛缓缓地费尽心力得说出这一句话,晋言却笑了,让他蓦然心头一沉。 “师叔?看来要是皇叔了,以后还请皇叔多多关照。” 疏离淡漠的与方才不像是同一个人,她笑了笑,十年了,这个人如今亲自来迎她去那个吃人的地方,连眼角眉梢都没有一点触动,还一路欢笑着与她逗趣,如今叫她,如何不心痛呢? 小时候最隐匿而危险的心情突然爆发出来,她只觉得胃疼得说不出话来。 却还要强撑着微笑,虽然打湿的头发都贴在脸边,她也要挺直了身板,与他无声地拍板叫横。 姬醒反应不及,一时间不知该收说是开心还是难过。 她似乎这十年成长的飞快,已经到了不需要他照看的地步了,还能与他叫板,心中一寒。 不过也只有一瞬间的错愕,他就收敛好了自己的表情,这一条路,不管她愿不愿意,他都要陪她走下去,不然,如何得安得下心来呢? “师叔,把结界撤去罢。我知道这是你给我的幻境,十年了,我还是记得些你惯用的捉弄我的伎俩的。”晋言微微笑着,又重回了那个端庄的挑不出一丝一毫错误的川上公主。 姬醒抿了抿唇,勾了勾唇角,“你越发长进了。” 一句话,听得晋言心酸不已。 接着他大掌随意一挥,四周便是日月更改,山峦回转,原来她猜的竟然没错。 如今二人依旧稳稳地坐在马车上,掀开帘子一看,也不是鬼哭岭那条道,而是走了先前姬醒来时的路——绕山官道。 “我想……” “我想……” 二人同时开口,打破了车厢内尴尬的气氛,却起到了相反的作用,更加尴尬了。 姬醒好整以暇得盯着晋言示意她先开口,却只见她直直的望着前方,抢白道:“此处憋闷,我要骑马随行。” 赌气似的说完这句话,便令人停车,一阵风似的刮了出去。 众人皆是面面相觑,饶是明王的人心理素质再好,也弄不明白两位身份尊贵的主子如今在做什么。 本是来迎亲的王爷坐在送嫁的马车上,而本是娇嫩无比的准新娘则骑在高头大马上行走在队伍前列,二人的角色活脱脱的颠倒了过来。 可二位主子都没有说什么,部队也就只能装作看不见,只是这日头越发毒辣,愁坏了陪嫁的宫女。 “殿下,您怎么骑马了?这荒郊野岭的,您不戴面纱就出来,还骑在马上,日后少不得要被人嚼舌根的,这可关系到我川上的声誉啊殿下。” 阿吕苦口婆心的劝了许久不见成效,只能讲目光投向半月下来交好的明王的亲信龙吟,希望他能去劝劝明王。 可不到片刻,龙吟也是无功而返。 就这样诡异的行了半个月,二位主子毫无丝毫交流,骑马的骑马,乘车的乘车,眼看着就要到都城了,更是急坏了一众奴才。 正文 第七章 人心 “公主您就听听劝吧,公主……” “王爷您就听听劝吧,王爷……” 晋言和姬醒一个在马上,一个在车上,却同时遭受到了非人的折磨,见识到了什么叫做滔滔不绝。 临入都城的前一天,晋言和姬醒终于开始说话,一个一个礼数周全,还换回了车架与高马,把奴才们高兴坏了。 “谨言,这么多天,终于舍得与我开口了?”此刻,坐在晋言身旁的姬醒慵懒的开口。 “城门口不知多少人等着瞻仰明王的威颜,怎么捏了个傀儡在外头领队,自己却跑进来偷懒来了?” 话间满是嘲讽,她就是忍不住对他尖酸刻薄,想要揭穿他最擅长隐蔽情绪的面具,看透他的心。 很显然的,她做了一件很蠢的事情,这样做,如若不能将敌人的面具卸下,反倒会将自己的心思暴露无遗。 姬醒笑得张狂肆意,小丫头学得很努力,可偏偏还是过不了他这一关呐。 “你莫要恼,这几日下来,我待你如何,你也知道。我怎么舍得你,真的嫁作人妇?” 一席话说的暧昧不清,车厢里又急剧升温,烫红了晋言的耳朵根。 “你别忘了,我们是师叔侄啊,皇叔。” 纵然有些不一样的小心思,毕竟也十多年未见,再加上那道由父皇母后强加的礼法束缚着,晋言不敢想太多,只能假笑着打趣道,将内心的叫嚣全部压下。 “再叫我一次罢,就一次,好不好?这一入城门,日后你肯定是要恨我的。”姬醒说的风轻云淡,晋言却皱了眉头。 她最清楚他的性子,也清楚他的能力,精通玄术,通晓上下五千年,能一言成谶,虽然自身消耗巨大,却能逆天改命。 这句话,绝不是空穴来风。 究竟会是什么事情,叫姬醒看透了,却也不为之做出改变,由着它走向最后的结局,让她徒生后悔? 她想的入神,叫他敲了额角,便惊醒了。 她一把抓住他修长的手,顾不得礼法,顾不得宽大的袖袍,急急出声问道:“这句话,是命中注定,还是你一语改命?” 他一顺不顺得看着她,眸中闪过山河日月之景,最终归为死一般的寂静。 “你觉得呢?” 短短四个字,说了却等于没说,急得晋言抓皱了衣角。 她还未回神,冷不防在突然停下的马车摔了一个趔趄,好一个姬醒,放才还叫人浮想联翩,如今倒是搭把手扶一下也懒得。 她怒目横眉像身旁的姬醒看去,却是空无一人,只有一小节翠竹,静静地躺在柔软的貂皮坐垫上,无声得嘲笑着她。 她骇然,万万没想到,他的术法已经神出鬼化到如此境地,叫她都着了道。 方才同她言谈的,是一节翠竹所化的傀儡替身,却与本人丝毫无异,有血有肉,思绪同生。 不过十年,她似乎丝毫没有长进,可他却已经不是原地的那个他了。 年少时累积下来些隐蔽而又可耻的依赖心与感情,如今却不知如何安放。十年啊,岁月将他雕琢成了举世无双的璧玉,却也足以让人心更改。 那么眼前的他,还是从前那个疼爱她的人吗?还是说,已经敌我对立了? 正文 第八章 古战歌 她懊恼得不想说话,却又不得不端庄得做在马车内一动不动。 外面的礼炮声响彻天空,不愧是鸾碧,鼎沸的人声让车里的晋言知道了,大国与小国之间的差距究竟有多大。 她随口念叨着些什么,突然想起一首歌来,于是她小声道:“我知道你听得见的,都说川上的人不管男子还是女子都极其善音律,那今日,我再送师叔一曲罢。也不知这句师叔叫过,还有没有余下的情意了。” 她紧握着那根翠竹,小声得唱起来。 “北山有雪,盈盈晶晶,南山满阳,影影绰绰,重峦几回,归我河川?” “东山正雨,淅淅沥沥,西山极风,颤颤巍巍,战有能休,归我故土?” 这是川上的古战歌,由川上开国之君所作,而那开国之君,正好是位女君,词中是对战争的厌恶,还有对渴望胜仗后再无敌对的心情,就这样,配着铿锵的曲调,鼓舞着川上人的心,不论国土多小,臣民多少,也都顽强得存在了八百年。 此刻,这唱词从她的唇齿间流淌出来,婉转而不失战意,只可惜缺了一把好琴,若能亲手奏出和乐,怕是要如当年女君再现了。 姬醒果然能够听见,那节被握在手中的翠竹,倏忽间变成了一把足寸的好琴,成色琴弦均是上乘,拂来铿锵有力,低沉浑厚。 她心念一动,手便扶上琴弦,指尖灵活得波动着五弦琴,和着歌声,将心底最后一丝念想断送。 “公主真是蕙质兰心,玲珑可人,这一曲甚妙,川上果真是名不虚传。看着皇叔,听着公主的歌声,朕当真是觉得那句话没说错,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小福子?” 陡然,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晋言本就耳力过人,听到男人话间的朕字,想不知道马车前的人是谁都难。 竟然,竟然已经到了?没有人提醒她?居然还特地送了一把琴给她? 晋言只觉得自己被羞辱得抬不起头来,姬醒,这梁子当真是结下了。 “回皇上,是九霄音自川上来,八方色由鸾碧出。”太监奸细的嗓音谄媚的响起,听的晋言只想干呕。 正腹诽着,伴随着“对,对”的叠声,马车的车帘被人掀开,顺着那双修长的手往外看去,所谓的九五之尊正毫不掩饰的打量着她。 那双手的主人就这样举着,丝毫不避嫌,丝毫不尴尬,理直气壮的好像谁想歪都是罪过一样,就这么坚持的举着,想要扶着晋言下车。 这就让晋言有些看不懂了。 传闻中皇帝文谋武断,皆是世间最最英武的人物,如今看来, 却是要屈居于明王之下了。 晋言的眸子转了转,转瞬间便明白了过来,姬醒是鬼谷里的人,与鬼谷子一脉相承,神通广大,这皇帝就算再怎么心怀抱负,也抵不过这么个老奸巨猾的狐狸。 如是,便搭上姬醒的手,安安稳稳得落在了地上。 晋言身着云丝锦缎广袖流仙裙,外披一件雪蚕冰丝做成的大袖外罩,云丝锦缎是鲜艳的红色,上有金线刺绣了百鸟朝凰,凤凰的眼睛处镶嵌着两颗深蓝色的宝石,百鸟的眼睛则是水晶而成,华贵而天成。 更不用说那雪蚕冰丝的大袖外罩了,雪蚕冰丝轻盈薄透,几近透明,却又流光溢彩,可以折射出光线的颜色,不同的角度看去,均是不同模样的美,一时间流光溢彩,衬得晋言整个人都美不胜收。 她一站稳,便有五六个陪嫁宫女上前为她托起裙摆,避免粘惹上灰尘。 双手交叠合于腰际,双腿微屈,上身挺直,一福一拜,端端正正得行了礼。 正文 第九章 寝宫 “恭请皇上圣安。” 薄凉的声音里透着温暖的讯息,像是春天的暖阳的光,轻轻照拂在你的脸上,暖洋洋的。 姬尹被众人簇拥着,打量了这位丝毫没有一丝错误,反而还十分完美的公主许久,才微微欠身虚浮了她一把,目光便又落在了她的脸上。 巴掌大的小脸上,有一双极为灵动的眸子,当她盈盈注视着你的时候,像是有波光潋滟的水光包围着你,还有那不过分小巧,又挺直的鼻子,光洁饱满的额头一路光洁的线条直到消瘦而略显的尖的下巴,上面有一张红润欲滴的樱桃小嘴。 姬尹眸光暗了暗。 人是极为讨喜的,就是那件衣服,看着极为刺眼。 雪蚕冰丝当今世上,也不过两件,一件便是晋言身上这华丽的衣着,还有另外一件,则正在明王姬醒的身上。 虽然旁人可能认不出这雪蚕冰丝,却也能从二人流光溢彩,相得益彰,如同一对璧人的对应上,看出丝毫的相同来。 沉默寂静的场面还在继续,此刻,眼前这位年轻的皇帝不开口,晋言便也由着他打量,正好中了她的意。 难道只允许他打量她,还不允许她回看了么? 于是她大大方方的看了回去,丝毫不理会身侧强烈的存在——姬醒。 她不是不知道雪蚕冰丝的事情,但如今又不好直截了当的说出来,皇帝和姬醒都没有发话,哪里轮得到她去指三道四了。 于是她一双眸子落在年轻皇帝的身上,看着约莫大不了她多少,消瘦的脸庞上精神奕奕,虽没有姬醒那般引人注目,却也是剑眉星目,不落凡尘。 看来这姬姓一家子,真是好基因啊。 晋言默默地感叹了一句,却冷不防脑中浮现出一行字:“看好了?是我好看,还是我这个侄子好看?” 她恼了,这人怎么还是喜欢来这招,耍了流氓似的听着你内心的声音,然后再冷不防冒出来刷存在感。 她不禁怒目而对,却不想这一幕,刚好落进了年轻皇帝姬尹的眼中。 “公主如此倾国倾城,倒叫朕觉得没有挑错人,想必如此蕙质兰心,定能执掌后印。那此事就定下吧,封后大典便全权交由皇叔罢。” 姬尹揉了揉眉心,他的确比晋言大不了多少,满打满算,如今也才弱冠之年。 虽是如此,他也知道再在这里呆下去,只怕又是被姬醒无声地羞辱,还不如趁早退场。 几乎是瞧见晋言的那一刻起,他便在心中定下谋略的最后一节。 晋言自然是不知这位离去的皇帝心中在想什么,她只知道,姬醒没安好心。 一个眼风扫过去,撞进了姬醒的眼里。 姬醒屏退众人,说要带着晋言熟悉熟悉皇宫,以便封后大典的顺利进行。 这个理由着实单薄,哪有堂堂亲王亲自带着人当导游的?偌大的皇宫中连个领路的太监都没有吗? 虽然众人觉得奇怪,但是又有谁能够说出来,拂了明王的面子? 阿吕悄悄拉了拉晋言的袖子,递了个询问的眼神过去,见晋言摇摇头,才放心得退下了。 阿吕自十岁起便跟着晋言,如今也有十个年头了,不是没见过光怪陆离的事情,自然也对晋言的能力深信不疑。 她随着众人走向鸾宫,那是晋言即将入住的地方——皇后寝宫。 路上所有人都兴奋着,叽叽喳喳得讨论着,这鸾碧的宫殿比川上的如何如何。 正文 第十章 回溯之术 只有阿吕一直沉默着,直到快进鸾宫时,才一把抓住了明王的亲信——龙吟。 “你们主子似乎比皇上还要厉害呢?” 她思索着,摆出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声音里却又一丝轻不可见的颤抖。 龙吟头一次听人这么直接的说出这种话来,纵使跟在明王身边十余年,也绷不住那张沉稳的脸了。 “要不是王爷下了禁令,传出去的消息早就应该是鸾碧摄政王把持朝政,皇帝五年来毫无建树的消息了。” 阿吕一惊,万万没想到明王竟然已经是如此权势滔天。 如若本国国政传出去,其余国家必当认为鸾碧朝政不稳,二主不和,趁机举兵进犯。传出皇帝威名,使年轻皇帝威名远播,便能使周边国家安分守己,实在不是为一招妙棋。 明王果真是好计谋。 既然已经下达了禁令,保密工作也做的严防死守,新帝登基五年来没有一丝消息走漏,那如今…… “既然是禁令,那你为什么现在要告诉我呢?” 阿吕一笑,天真无邪的样子倏忽撞进了龙吟的眼里,有什么东西似乎开始不一样了。 “王爷说了,你们已入宫廷,便是自家人。” 龙吟这番说辞,别说阿吕会露出此番不解的眼神,就连他自己,都没有能够说服自己。 明王说的,当然不会是这句话。 明王说的是,既然命不久矣,不如叫他们死的心知肚明。 龙吟擦了擦冷汗,王爷所说的事情,要比那城隍庙求来的签还要准。 十余年来,王爷铁口直断,所说的事情必然是一语成谶。 可惜了这么可爱的丫头了。 头次生出异样情感的他突然觉得如此陌生,便在阿吕面前胡乱扯了个日头毒辣愈甚,要给明王和云霖公主撑伞备车架为理由,倏忽间溜得没了影踪,只留下阿吕一个人愣愣得站在偌大华丽宫殿的门口。 龙吟扯了个借口离开,却也没有真的就去给二人撑伞。 他知道这种时候出现在姬醒面前,无疑就是找死,所以远远的跟着,保持着恰好可以听见姬醒吩咐声音,又不会听到不该听到的距离。 “那边,是金銮殿,文武百官都会在此处上早朝,类似于川上的明华殿。” 顺着姬醒的手看去,不远处一座巨大的宫殿安安静静的坐落于此。 三层楼高的宫殿显得华贵异常,碧瓦飞甍,琉璃为顶,珍珠镶嵌着高匾。不同于明华殿的柱子均是红色的,此处的柱子,竟然都是黑金色。 如何能称为黑金色呢?漆黑的柱子上,贴满了金条,奢华至极。 反射出来的阳光直射入眼,叫晋言有片刻不能看见东西。 “鸾碧真是有钱啊,如此土的掉渣的品味,倒叫我这第一次来的乡下人,觉得你们不是传承了千年的王朝,而是一群土的掉渣的暴发户了。” 晋言毫不客气的出言讽刺,却正中了姬醒的下怀。 他不说话,只是轻轻挥了挥手掌,“你看。” 刹那间天地色变,原本艳阳高照的天空突然电闪雷鸣,叫晋言吓了一跳。 她瞬间反应过来,这是姬醒施展了回溯之术。 “你看看三月前罢。” 晋言一言不发的看着金銮殿,却被吓了一跳。 那座金銮殿与方才看到的并无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