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发难   暮春风暖,广平王府熙宁堂前的花树上落下纷乱的残瓣儿,飘洒在庭中立着的婢女仆役们头上。天光匀淡,云丝儿在天上细细码排着。
  
  这样的天气,最适合年轻的女郎们换上锦绣的长裙,披了泥金银的披帛,吊起高高的秋千,尽情戏耍了。而熙宁堂前,还真为年轻的女主人架起了秋千。
  
  只是此刻,那位女郎却并不在秋千上。
  
  熙宁堂的门开着,里头立着两个贵妇打扮的女人同她们的随身婢子。一个年纪轻的,虽然梳着妇人发式,容貌却分明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女孩儿。另一个看着有四十五六岁上下,脸上的妆容严整,鬓边却是掺杂银白。
  
  那年轻的,便是广平王妃秦念。她腰挺得笔直,下巴颏儿微微扬起,道:“阿家,您这是一定要搜我房中了?”
  
  年长的正是广平王的生母孙氏,听闻儿妇这般说,她哼了一声,道:“你若不把那肮脏东西交出来,老身也没有旁的办法!这王府里容不下鬼蜮伎俩!你若是早些认了,这桩事儿咱们私底下了了,也不伤你秦氏颜面,可如今……”
  
  秦念不由抿了朱唇,声音之中,满含压不住的愤怒:“我不曾做过的事儿,为什么要认?!”
  
  “你不曾做过,呵,这便翻脸不认人了不是?”孙氏冷冷一笑,道:“除了你,还有谁这样恨我的容郎,还有谁借着怜娘她新入府中,立足未稳,想利用她害死容郎?这企图若是真得逞,你便是那个最有好处的人!”
  
  “……”秦念摇摇头,颤声道:“阿家一心认定我要咒魇夫婿的爱妾,好利用她杀害府上的庶长子?”
  
  “可不是老身一心认定啊,七娘,说话须得有凭据。”孙氏眉挑起,眼中闪过一丝利光:“可是有了人与我证实,老身才会来你这里看个究竟。这般为儿孙思量的心意,怎么被你一说,却是有心诬陷于你了?”
  
  秦念胸口腾起一股闷火——她今日带着府上姬妾们至青萍江游玩,贵妾计氏定要带上自己所出的长子容郎,她便也应许了。谁曾想酒过三巡,容郎闹着要出去玩耍,她叮嘱计氏的婢子看住他,可不到半个时辰,容郎便与酒醉出去透风的另一名贵妾王氏怜娘一道,双双落入青萍江中。
  
  所幸江水不急,救援又及时,二人被捞上岸时皆无大恙。秦念身为王妃不敢怠慢,忙带着他们赶回府中,想着叫他们吃些姜汤驱寒气,免得中了风寒。
  
  然而,她返回府中不到一个时辰,阿家孙氏便带着人气势汹汹冲入了她的熙宁堂,口口声声说她行了巫蛊之事,说那怜娘是被她惑了心神,才将小郎君推入水中的。
  
  秦念听着自觉得无稽,按着孙氏言语中的疏漏辩了几句,可孙氏非但不停,反倒益发光火,似是打定了主意要搜她的房。
  
  她自然是不愿的,于是便僵持起来。一个执意要搜,一个死活不肯,孙氏进不得她的屋子,她也无法将孙氏弄回去。
  
  “你若要证明自己清白,便让老身的人进去一看!”当下,孙氏见她不出声了,便道:“你既然清白,心虚什么呢?”
  
  “我不是怕搜出什么才不许她们进去!”秦念一张俊俏脸蛋儿气得粉扑扑的:“我是端端正正的王妃,是有品级的外命妇!阿家凭什么要这些卑贱的下人去我房中翻弄!”
  
  “我是你阿家,自然,你或许并不想认。”孙氏冷冷一笑,道:“我说的话,你夫君须得听。你夫君说的话,你须得听。这么说,我说的话,你又怎能不听?我要你让开,让她们进去搜查一遍——这你可听到了?”
  
  秦念死死咬了牙,终于道:“听到了,可我偏不让,如何?阿家您好生想清楚,今日若是容她们搜了我房中,我必忍不下这口气!”
  
  “你做了错事还有忍不下气的?待老身搜出了证据,看你如何说?”孙氏怒道:“给我去搜。”
  
  她这一句话出口,身后两个身强力壮的婢子立刻踏出一步,要向着秦念房中过去。秦念咬了牙,肩气得颤,向后退一步,用自己身子堵住内室的门。
  
  那两名婢子却显然并不拿她当回事儿,连行礼的动作都是敷衍,口气更是颇有不恭:“烦请娘子让让,莫要叫奴婢们无礼。”
  
  秦念眼都红了,怒道:“你们倒是无礼一个给我看看?!”
  
  婢子们对了个眼神,其中一个道一句“得罪了”便要伸手拖秦念的臂膀。然而她手尚不曾触到秦念肌体,便被她狠狠一个耳光,抽得跌在了一边。
  
  那婢子捂着脸,惊疑不定地抬起头,却见得秦念杏目微微眯起,威胁鄙弃之意毫不掩饰:“就这点儿本事,还想对我无礼么?”
  
  跌坐在地上的婢子一时竟傻得爬不起身来,只盯着秦念发蒙。另一个却吓得退了半步,唤了一声“老夫人”。
  
  孙氏皱了一下眉,怒道:“你好长进啊,七娘!你若心存怨恨想打人,打老身便是!何必和下人发脾气!”
  
  “我如何敢打您?”秦念一字一顿道。
  
  “你敢气我!”孙氏扬起了手指指住她鼻尖:“你等着,今日你房中,我非得搜搜不可!”
  
  秦念冷笑着一言不发,她心底下还是不信孙氏能让下人把她拖走的——她只要堵在这里,谁能进她房中?
  
  事至此,慢说她不曾做过诅咒旁人的事儿,便是做了,也决计没有容人进去搜查的缘由!堂堂的王妃,让下人搜自己内室,这样无稽的事儿一旦被说出去,她便要在京中的贵女里变成个笑谈了!
  
  死,可以,变成笑谈,决计不行。
  
  “去,去,去请大王来!叫他快些回府,他阿娘要叫他的好娘子给气死了!”孙氏朝着身后的婢女发作道。那婢女不敢怠慢,忙忙应了一声,扭头便跑走了。
  
  秦念见孙氏一脸恼怒胸膛起伏的模样,心中之恨更是抑压不住——孙氏明目张胆地来找她碴儿,不管她如何辩解都一口咬定她做了坏事,这样的恶人还能有面目摆出一副被她气着了的样子,世上可还有天理没有?!
  
  她早就知晓孙氏不喜欢她——她的姨母是太后,阿姊是皇后,而孙氏的丈夫,先广平王偏生死在她那先帝姨丈手中。孙氏见她素来如见了仇人,连着广平王和他的姬妾们见她也如冰似霜的。
  
  但这般公然发难,全不留一丝颜面的事情,却也还是第一遭的。秦念完全不意孙氏能如同个市井泼妇一般不讲理,措手不及之下极是恚怒,竟和她争了起来,全然忘记了身为儿妇,是无论如何不能顶撞孙氏的道理。
  
  她嫁与广平王近一年,全不曾和孙氏红过脸。便是孙氏为难她,她自己咬咬牙,也便撑过去了。今儿会这样倔强地毫不让步,连她自己都觉得惊奇。而孙氏怕是更不曾想到,这一刻,这半老妇人已然捂着胸口,脸色青白,喘息不止,似是每一刻都可能一头栽倒昏过去。
  
  她这是要给谁看?给广平王么?
  
  “给老夫人搬个胡床出来,仔细放个软垫子。”秦念冷笑一声,对她的随嫁婢子脉脉道:“她看着不大好。”
  
  孙氏嘴唇一动,似又要说出什么来,但终究只是闷哼一声:“少假惺惺做好人!你要害我那孙儿之时,如何不想我会不大好?不过是怕我儿来了责备你,方才想讨好我这老而不死的妇人!”
  
  秦念听得“老而不死”四字,深感孙氏对自个儿的认知极其英明,然而她终究是不敢明说,只得带着几分讥讽,假作真诚道:“阿家便是要说我不好,也先得有力气说。现下不休息一阵子,待大王来了,哪儿还有劲儿控诉奴呢?”
  
  “你……”孙氏脸一红,哼一声,道:“还用我说?!我有人证,叫她与我儿讲便是!”
  
  秦念却是一怔,人证?
  
  她从青萍江回来,连发饰都没拆,孙氏便带人匆匆发难。这样短暂的时间,按理讲孙氏都未必能搞清楚今日江上发生了什么,如何还来得及寻个人证?
  
  除非,那人证便是诬陷她的罪魁。
  
  熙宁堂中,一时静寂。秦念不言,只在心中盘算着——孙氏方才与她吵个天昏地暗也不叫人证现身,难不成是怕她从人证的指斥中寻出破绽吗?过阵子广平王来了,那对质才是动真格儿的,孙氏是有心将人证留在那时候用不成?
  
  倘事情果然如她所想,那么今日发生的一切,都早就有人安排了。只怕孙氏气急败坏叫人去找广平王,也是设计好了的言行。
  
  还好……今日有人同她通了风信。她深深吸了口气,再缓缓吐出,平复几乎快挣出胸臆的怒气——如若没有消息,她断然不知道,在她榻边的金鸭香炉中,会藏着一个小小的木人。
  
  木人上写着的,便是广平王新抬的贵妾,今日推人下水一幕戏的主角儿,王氏怜娘的生辰。
  
  她的侍婢脉脉寻出小木人时,秦念几乎惊出了一身的冷汗。这东西放在谁眼中都是她妒恨怜娘的证据,任她浑身是口,也决计说不清了。
  
  惊恨交加的她,处置了木人便想着去寻孙氏,在她眼皮子底下将今日的事儿做个了断,谁的罪谁的错都说个分明,也好摘清楚了自己。但未料想,她还没走出堂门去,便见得孙氏带着人拥进庭中,一派杀气腾腾。
  
  秦念抬起眼瞥孙氏一眼——孙氏没看她,牙齿紧咬着,嘴唇抿着,仿佛有天大的决心要下。
  
  这一刻,外头终于响起了男人皮靴踏在青石地上的声音,院门开了,广平王一步踏进来,开口便道:“阿娘怎么了?”
  
  孙氏立刻来了精神,站起身便朝前跌过去,还好身边的婢子扶得快才不曾摔个啃泥:“儿啊!你看看你娶的好儿妇!她要咒怜娘害死我的容郎啊!她还……还有心气我!”
  
  孙氏的声音带着分明哭腔,秦念恨得直想狠狠抽她一耳光——有些人,生下来便是会演戏的!
  
  而广平王显然是会听戏的人,他上前,眼神极凉地瞥了秦念,伸手搀住了孙氏,道:“阿娘,您莫气坏身子。”
  
  “有人要夺了我孙儿去,还不许我气吗?”孙氏作势要将广平王推开,方才便红了的眼眶中终于落下泪水来:“你整日在外头胡混,由得王府改姓秦!她连我都敢顶撞!”
   正文 杖责   广平王看着秦念的眼神,如同冰冻的刀刃,厌恨之色,毫不掩饰。
  
  秦念只觉胸口微微一疼,却不肯低下头,眼光明亮,只与他对视,毫不退让。
  
  “你胆子真大啊。”广平王终于移开目光,看看偎在他身上,已然哭出来的孙氏,道:“你连我阿娘都敢顶撞了。”
  
  秦念闷声站着,她不知该怎样申辩,她太熟悉他的秉性,他只会护着孙氏,根本不会问事由究竟如何——如他从前所做的无数次一般。
  
  谁能有法子叫一个有心瞎了眼的人看清事实呢。
  
  “是怪阿娘还没去陪你早亡的阿爷罢!”孙氏抹着泪,道:“她……她才是王妃,才是主母,阿娘不过是个讨口食吃的老乞婆罢了!她要害我孙儿,我连搜她房中都不行!难道要我容郎真没了,我才能追究此事吗?”
  
  “阿娘说的哪里话!这王府是我的府邸,不是她的!”广平王安慰了哭泣的孙氏,又抬头瞥秦念一眼:“我阿娘要搜,你拦着做什么?心虚了?”
  
  “我的房,不是谁都可以去搜的。”秦念道:“且莫说阿家要搜我房中完全没有证据,便是有,也没有叫几个婢子把我拖走好搜查的道理!难道是怕我在场,便不能诬陷栽赃吗?!”
  
  “谁说没有证据,谁说没有!”孙氏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一般跳起来,道:“若不曾有人同我说个详尽,我怎会寻你麻烦?我是那般是非不分的人么?”
  
  “哦,那么彼人说了什么?”秦念道:“阿家口口声声有证人,证人呢?叫他出来,说个明白!若是他能说出个证据,我便许你们进去搜,但若是搜不出,又要如何?”
  
  孙氏冷哼一声,道:“如何会搜不出?若是搜不出,老身给你赔礼便是!”
  
  “这话可是阿家说的。”秦念抿了口,道:“那么,阿家叫证人出来吧,说个分明!”
  
  孙氏挥了挥手,一名在庭中侍立良久的婢子便走上前来,秦念见得此人,却是一怔——这正是伺候她笔墨的婢女,翠羽。
  
  “你说,你说,你莫要怕她,我与大王为你做主,她定不能为难了你!”孙氏撺掇道。
  
  翠羽却似并不需要她鼓劲儿,这婢女很是镇定,向秦念行了一礼,道:“奴对不住王妃,只是此事牵涉重大,奴实实不忍看王妃一错再错……”
  
  秦念冷笑一声:“别啰嗦那些有的没的,你要说什么,说便是了。我倒是想知道,你这人证,能证明什么?”
  
  “奴婢曾经多次见到王妃在书房,练习在圆木棒上书写。”翠羽道:“奴婢初时尚且不知王妃用意,后来却见她……在一个木人上,写了谁的生辰。奴婢眼长,多看了一眼……”
  
  “哦……”秦念点点头:“怜娘的,是么?”
  
  翠羽一怔,应一声,道:“王妃您……”
  
  “真难为了你啊,你一直在我这院子里伺候,却能一眼认出入府不到半月的怜娘的生辰。你这样的好记性,做婢子当真亏了,该去宫中做尚宫才是啊。”
  
  翠羽脸色微微一变,却立刻又恢复如常:“奴不懂娘子的话,奴只是说出自己的所见!”
  
  “我也不懂你的话呢。”秦念道:“如你所说,我多次在木棒上练习书写,就是为了在诅咒的木人上写怜娘的生辰?这却是为了什么?为了让木人上的字迹与我平时的手书相似,好叫你们搜出证据来一眼便看出是我的所为?”
  
  翠羽尚未答话,孙氏便插了一嘴:“你休要狡辩,这屋子,今日你是许我们去搜也得搜,不许,也由不得你!你当生了一张好嘴便能脱罪么?”
  
  秦念看得这一双母子一眼,但见广平王眉宇皱起:“你让开,你若是说自己清白,叫我阿娘的人搜了,便见你清白了。”
  
  秦念冷冷一笑,道:“好啊,出嫁从夫,您都这样说了,我自然不能拦着——只是有两桩我要挑明了,第一,你们不许一拥而上,乘着人多忙乱,从哪儿掏个东西说是搜出来的栽赃我;第二,若是什么都没有搜出来,此事我不会善罢甘休。大王可听清了,这两桩,你能答应不能?!”
  
  广平王与孙氏对了个眼神,点了头。
  
  秦念向侧面退开一步,带着立在她身后的婢子,让出了通向内室的门。孙氏则从广平王怀里头挣扎起来,道:“翠羽,你看到的,你去搜!”
  
  翠羽显然不意她会指派自己,颇有些为难道:“这……”
  
  “你不是一口咬定她行了巫蛊之术吗?”孙氏的眉挑起来:“快去!”
  
  翠羽只得应承了,小心翼翼绕开秦念身边,溜进了房中。秦念瞥孙氏一眼,也跟着进去了,孙氏大抵是怕她与脉脉殷殷两个随嫁婢子闹什么鬼,也挣脱了广平王的扶持,一步踏进去。
  
  但见翠羽四处翻弄了一阵子,便向着秦念床榻而去。秦念看在眼中,心下洞然,目光流盼,却是瞄中了孙氏背后站着的另一名婢子,金鳞。
  
  金鳞和翠羽原本都是她初嫁时孙氏派给她的人物,看着皆老实本分。然而秦念多了个心眼,寻人打听了这些个婢子的身世,却发现金鳞乃是广平王乳母的女儿。
  
  这样的身份,在婢子们中算是特殊的。秦念不敢怠慢,吩咐她给自己叠被铺床。然而考虑着这般作为不好太过明显,便叫同时来的翠羽只管研墨铺纸。
  
  是而翠羽平日不进她内室,而金鳞……
  
  她这一眼瞥过去,正遇着金鳞看她。四目交对,金鳞竟转开了眼光。
  
  这是心虚?秦念极轻地笑一声,却正将翠羽震得打了个寒颤——她已然打开了秦念榻边的香炉,此刻回过头来,却是一脸惊怕:“老夫人!不在这里!”
  
  秦念却抢在孙氏之前发话:“方才你开了我妆奁,动了我箱笼,全无所获,却不甚惊慌。为何独独这香炉内找不到,你便着急了呢?难不成,你十分确定那里头会有你要的东西?又或者,那东西便是你放了,好栽赃我?”
  
  翠羽忙道:“老夫人明鉴,奴便是再生十个胆儿,也不敢……”
  
  “既然不敢,那你接着找。”秦念唇边浮起一丝笑:“找到为止。若是找不到,便至少证实,你有胆子以奴婢之身陷害主人……该治什么罪,我不甚清楚,但扭送到官府去,一定便明了了。”
  
  “你休要吓唬人!”孙氏的眼中已然寻不到方才的信心满满,然而口气依旧严厉:“翠羽,你接着找!”
  
  翠羽颤着声应了,只是再寻觅时却不若方才镇定。秦念冷眼看着,见她额上汗珠子一滴滴往下掉,冲开了妆容。
  
  屋内的滴漏轻响。终于,翠羽整个人瘫在了地上,抬起头望着孙氏,眼中满是绝望,张了口却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孙氏脸色顿变:“没有?!你起来,好好找!”
  
  “没有,没有……”翠羽脸上肌肉抽动:“老夫人,大王!奴看到的,奴真的……看到的!”
  
  “那你倒是找啊!”沉默良久的秦念突然暴喝道:“爬起来,接着找!你把这儿拆了都好,倒是找出来你的证物啊!”
  
  “……奴……”翠羽整个人抖成一团,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只是她手足怕都软了,怎生也立不起身来。
  
  “你莫要凶她!”孙氏忙道:“这屋内怕是没了,可你们三个方才在里头,或许在你们身上呢?”
  
  秦念一怔,气得笑出声来:“阿家的意思是,我咒了人,回来便忙忙收拾罪证,好毁尸灭迹?”
  
  “那也未尝不可能!”孙氏道:“你敢让人搜搜你身上么?”
  
  “阿娘!”却是广平王出声,道:“搜她身上,未免太也……若她身上也没有呢?”
  
  这话原本是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的好意,孙氏却并不在心,皱眉瞪了他一眼,道:“你是我养下的儿郎!阿娘还不若娘子亲么?!你竟然护着她!”
  
  “并不是……阿娘,做事须得留些余地……”广平王为难,亦顾不得秦念“多想”,直将心思说了出来。
  
  孙氏却若不曾听得广平王说话,一双眼瞄着秦念,道:“你是给搜,还是不给搜?”
  
  “依阿家说法,我若不给搜,便是心虚了不是?”秦念气得笑出声,道:“只是我身子不是谁都能碰的——阿家若要看,奴自己一件件脱了给您看!”
  
  广平王与孙氏俱是一惊,由见得广平王道:“你莫要犯痴,你脱了衣裳,叫这些婢子们见了如何了得。”
  
  “我身子是我自己的,叫这些婢子们捏手摸脚的,更是了不得!”秦念道:“大王若是觉得不妥,出去便是了。”
  
  “阿娘……”广平王皱了眉,想是想劝孙氏拦着秦念,孙氏却哪儿肯善罢甘休,道:“你出去便是了。都是女子,有什么见不得的!”
  
  广平王无奈,只得叹一声气转头出去,而秦念听得孙氏这话,心中恨意更是险险要催出眼泪来。
  
  熙宁堂的门掩上的一刻,秦念便将帔子拽了,手一松,那柔软的轻纱便坠在了地上。
  
  “阿家,看好了。”她的声音微微颤抖,随着这一声出口,她拽开了裙带。
  
  长裙,半臂,内衫,一件件衣物落地,秦念身上只余一件裹弦遮挡。
  
  “脉脉,殷殷,把衣裳脱了。叫阿家她看个清楚——我们三个女子身上,可有带着她要的脏东西。”
  
  她那两名婢子便立时开始脱衣裳,孙氏立在一边看着,一言不发,只是脸上的神色越发局促。直到她们三人身上只剩下内衣遮挡,她几乎失落道:“这……都穿上吧,看着是没有了。”
  
  “别急,阿家,您看要不要连这一件也脱了?”秦念的手指移到裹弦带上,道:“若是不脱,阿家会不会怀疑,我们三个做出裂体藏珠一般的事情,将那龌蹉东西藏在肌肤中了?”
  
  “别!别!”孙氏忙制止:“你是王妃,休得做这样有辱斯文的行径!你,快穿上衣裳啊!”
  
  秦念这方才冷笑一身,弓了腰捡起衣裳穿回身上。她身后两个婢子也着了衣——不过是须臾之间,孙氏的颜色却恢复如常,只是笑容还有些讪讪:“是阿家冤枉你了,然而阿家是为了孙儿着想,你该也明白阿家的心……”
  
  秦念心里头恨得几乎想一刀捅死孙氏,口中却道:“您既然知道冤枉我了,烦同大王也说个明白——另外,阿家,我记得让翠羽这小贱婢进门搜查之前您说过,若是错怪了我,须得向我赔不是啊?”
  
  孙氏脸色骤变,道:“阿家也是被这下贱人给蒙了眼!”
  
  “哦。”秦念目光瞥向翠羽,只见她眼瞳惊恐地瞪大。
  
  秦念慢慢走向瘫在地上的她,俯下身,捏住她的下巴,一字一顿道:“好大的胆子,诬陷王妃也便罢了,还陷老夫人于不明事理不慈不慧的恶名之中……你这样的婢子啊,留着有什么用?”
  
  翠羽颤着摇头:“王妃,王妃,奴……”
  
  “来人,拖下去,打。”
  
  “是了!打!”孙氏仿佛捞到了一根救命稻草,道:“这样不忠不义的奴婢,我王府里容不下!定要痛打一顿,整整规矩!” 正文 散戏   翠羽这通打,挨的很是硬气。从第一杖落下,直至裙上漫出血花,除了实实忍不住的几声哽咽外,竟然是一句求饶的话也不曾出口。
  
  她偶尔抬头看一眼孙氏,孙氏便蹙着眉催快打快打,翠羽便复又低下头去,接着强忍。
  
  秦念看在眼中,自知她意思。便在孙氏催打之时沉默不言,看着翠羽脸色惨白,口唇灰暗,面上犹自如个没事儿人一般。
  
  这般打了约莫三十余杖,翠羽身子一软,瘫了下去。行杖的奴仆忙去探她呼吸,禀道:“老夫人,娘子,她昏过去了。”
  
  秦念看孙氏一眼,冷声道:“拿冷水泼醒,接着打。这贱婢敢诬陷我,又在阿家面前胡言挑拨,万死难辞其咎。”
  
  奴仆见此情形也没有哪个敢拦的,自有人取了冷水,朝着翠羽身上一泼。她臀上浓浓血艳,叫那水一混,复又漫开了一大片,人也疼得一个机灵醒了过来。
  
  “接着打。”秦念对上她痛苦眼神,道。
  
  翠羽眸色一暗,埋下头,任由两条沉重的刑杖高高举起重重砸下。
  
  “停下吧。”却是广平王看了好一会儿,实实忍不住了,道:“再打下去要死人了。”
  
  “死了又如何?”孙氏瞪他一眼:“这般满口胡言构陷主人的婢子,留着也是祸患!”
  
  秦念垂下眼,心中暗笑一声。
  
  构陷主人?孙氏这怕是将话说在前头,免得翠羽过阵子吃不住打,把此事的秘辛全抖出来呢。现下看来,这不过是翠羽原因未知地诬赖王妃,但她秦念又不傻——翠羽一个婢子,娘家没权没势,何苦来惹她害她?倘若背后没有人指使,纵然她灰溜溜滚出了王府,也轮不到翠羽得半点儿好处。
  
  翠羽原本一意忍着,听到这一句,却没忍住,悲鸣道:“老夫人!求您饶奴婢一条命!”
  
  没等孙氏回答,秦念便冷笑插言:“你求阿家?你忘了第一声打,是谁说的?阿家不过是恨你满口胡言罢了!怎至于打死你?”
  
  她不说这一句还好——翠羽听闻此言,一怔便一口咬上了自己的舌头。
  
  浓稠的血从她口中流出,将孙氏惊怔得向后退了一步,而秦念亦微微皱眉:“脉脉,取伤药来。想了断,哪儿有那么容易?”
  
  秦念这里备的伤药,是从娘家翼国公府带来的。她秦氏世代为将,自家的伤药,远比外头售卖的好太多。脉脉亦不怕血,叫两个行刑奴子掰开了翠羽的口,将那药粉毫不吝惜地厚厚糊了上去。原本涌出的血便飞快止了。只是翠羽整个人还昏着,看着同个死人无二。
  
  “你们这太也酷厉。”广平王脸色也有些白:“她都断了舌头了,便停了吧。”
  
  秦念微微一笑:“大王素来怜香惜玉,见不到小娘子受苦,是也不是?不过她聪明啊,自己咬断了那孽物,以后也不能攀诬谁了——阿家您看,她这条命……”
  
  孙氏一怔,眼一转,道:“既然你们俩都求情,便饶了她吧!这小贱婢,没了舌头才是活该!”
  
  秦念点点头,道:“既然大王与阿家都这么说了,我便没有再为难她的本事——今日便饶过她吧。不过啊,我心里那口气可还没出呢,阿家,您带着人冲到我这儿来,又是搜房,又是搜身,最后打了我这院中内鬼,事情便就这样结了不成?!”
  
  孙氏面色一僵,道:“你待要如何?我不是有心为难于你。难不成你真要自己阿家当着这许多下人的面与你赔礼么?”
  
  “叫这些下人都下去,阿家只当着大王的面,与我赔礼如何?那可不为难了吧?”秦念颊边挂了一丝笑,见孙氏脸色急变,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言语中却是隐隐带着一股子嘲讽:“罢了罢了,我玩笑一句罢了。阿家莫要上心!您之所以被蒙蔽,不过是因了这婢子拨弄唇舌,却不是您猜忌于我,更不是有心害我!”
  
  孙氏蹙了眉,道:“你这样夹枪带棒的,可是心里头怨我?”
  
  “我并没有夹枪带棒啊。”秦念挑挑眉,道:“阿家多想了——只是,今日奇耻大辱,秦念没齿难忘。单单打了这不经打的婢子几杖,怒意是消不下去的。”
  
  “你……”孙氏一咬牙,道:“你究竟要如何?莫要卖关子了,一次说出来便是!”
  
  “我要金鳞伺候翠羽好生养伤,七日之后,伤口当结疤。”秦念道:“彼时再把她拖出来,打到伤口崩裂,血肉横流,然后再养好,如此往复七次。我还要彻底追查,怜娘缘何推了容郎入水——那贱婢说是我咒的,如今我这里虽是清白了,但不妨将王府里彻底翻个遍,看看是不是真有人放那肮脏东西。再者,便是无有人咒魇,怜娘身边的存儿和阿计身边的流光,看着他们出事儿居然不曾拦住,我也饶不了!便依翠羽的例子罚,阿家看如何?”
  
  “这……好是好,只是未免牵涉太大。”
  
  “阿家莫要怕牵涉大呀。”秦念脸上笑意温婉,眼色却丝毫不容退让:“阿家能容忍要害容儿的人在府中潜藏着么?防得了这一次,可还防得住下一次?”
  
  “我看,已然这样重罚了翠羽,那人便是胆子包天,也该收敛了。”孙氏却道,全无方才定定追究到底的决心。
  
  秦念“哦”一声,也不声辩到底,只是点点头,道:“既然阿家这样觉得,那便如此吧。只是下次若再有这般事儿发生,阿家便莫要责备我下手狠毒。”
  
  孙氏面上筋肉不觉一抽,先点了头,复急道:“哪儿还有下次!”
  
  “没有的话,当然最好。”秦念看着广平王唇形一动似是要说话的模样,便抢先开了口道:“我做王妃的,再不想见到什么人气势汹汹过来发难,最后落得这么一鼻子灰的事儿了。如这样的戏,放在人家家中看看便是,自己去演,可是又烦又累。”
  
  她这话,明着说翠羽,暗着说孙氏,眼见得孙氏的脸色红红白白极是精彩,秦念心中大感快慰,好容易才强忍住了笑出来的冲动。
  
  “是了,这样折腾,真真累人。”孙氏勉强道:“老身也觉得疲乏得很,便不打扰七娘了。”
  
  秦念点点头,脸上的笑容虽然规矩,却总带着一点儿幸灾乐祸的味道,她向孙氏板板正正行了一礼,道一句:“阿家回去好生歇着。”
  
  颜面上的事儿做足了,孙氏便带着人走了。秦念看着她盛气凌人着来,恨不得钻在地缝里走,此刻当真是闸不住那看着恶人被报应的欢欣,唇边不由挑起一丝笑。
  
  可这笑容刚一上脸,她便突然醒悟,孙氏是走了,但广平王可还没走呢。
  
  果然,广平王立时便蹙了眉,道:“你笑什么?看我阿娘出丑,你可是很欢喜么?!”
  
  秦念对孙氏那一点儿颜面上的敬重,无非是因为孙氏长辈,她不好直接言语顶撞,便是气到极致,终究不能摔脸。然而广平王却是她夫君,他的话她得听,可他人,她未必得上心。
  
  “欢喜?原来飞来横祸之后冤屈得雪值得欢喜?”秦念挑挑眼,道:“大王的心思和我当真不一样啊——照这么说,有人先害您,待您苦不堪言之时说一句好话,您便会感恩戴德咯?”
  
  “这怎么说的,我阿娘是有心害你?!”广平王道:“倒是你不安好心,这偌大一个王府,你要把每个人都搜过一遍,当真是闹出天大笑话来!难不成这王府声名,你做王妃的丝毫不加考虑?”
  
  秦念娇俏俏一笑:“哎哟,原来我是王妃呐。我当我是来这王府上讨吃骗喝的呢,这才落得个连婢子都敢踩我一脚的对待!”
  
  广平王血气上脸,怒道:“你好生有理啊,我阿娘不为了容儿,如何会这样着急?照你看,这是故意为难你?”
  
  “这我可没说过呀,大王知道,在为儿女的面前说他父母的不是,那是要进拔舌狱的。秦念怕疼,不想落得这么个下场——不过,方才我要搜查全府,也是为了容儿啊,怎生阿家为了她孙儿便是慈爱,我为了府上长子,便是唯恐天下不乱?秦念想不通,大王有空赐教没有?!”
  
  “没空!”广平王的唇舌功夫,原比秦念便逊了不少,此时占不得理,更是左右支绌,叫秦念一通戳得不能还击。听闻那“有空”二字,才总算是捞到个救命的稻草儿,道:“我还要去容郎那边看看!没心思与你鼓唇斗舌!”
  
  “哦……”秦念倒也不生气,也不追击,只笑笑道:“容儿那里,我便不去了,省得又有些有的没的赖我头上来,大王好走,遇得阿计烦请替我提醒她一句——儿郎子是自己的骨血,不管遇上什么事儿,别拿自己的血肉作赌,那害的主人摔下去自己却还在岸上的婢子,留不留,她自己决定。”
  
  广平王分明听得出她意思,但秦念又不曾明说,是而心里头再郁闷也发作不出,直憋得一张俊秀脸蛋如方才的孙氏一般时红时白。秦念看着益发觉得解恨,广平王与她名为夫妇,实是相见两厌,看着他痛苦,她就很痛快。
  
  然而便在广平王恨得切齿又不能发作的时刻,一名阉奴匆匆跑了进来,却道:“大王,王妃娘家那边派人,说她家中有事,请她归宁呢!”
  
  广平王难得能寻到个脱开话题的机会,忙瞥了秦念一眼,道:“你母家有事儿,你可要回去?”
  
  “人都来接了,难道能不回去?”秦念脸上那股子讥笑神色突然便没了,她极认真道:“我倒是很想在府中留着,毕竟容儿和怜娘落水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阿家年纪大了,单是一个婢子摇唇鼓舌就骗得她来我这儿一通折腾,若我走了,谁知晓这里头有哪个精怪再掀起几重浪呢?只是我母家那边……”
  
  见广平王神色郁结,她扭头向阉奴道:“来人可说了是什么事儿没有?要紧不要紧?若实在不要紧,我明儿早上再回去想也不晚……”
  
  “不用等了。”广平王忙道:“若是明儿早上还来得及,他们定不会现下来寻你。”
  
  “……”秦念瞥他一眼,道:“大王可是急着赶我走?我可说好了,若是我不在府中,你们于我这院子里搜出什么来,我可都不认!”
  
  广平王方恢复常色的脸登时又烧了起来,仿如被人狠狠抽了一耳光子:“你放心,定不会有人行这般下贱事情!”
  
  秦念点点头:“大王既然说了,我姑且信一回——只是阿家那边,我须得亲自辞行……”
  
  “不必了!你家中急,走便是了,我阿娘不会与你纠缠!”广平王道。 正文 归宁   翼国公府与广平王府隔得不近不远。说是近,也有一阵子路要走,可说是远,马车上还来不及说几句话,便到了地方。
  
  秦念下得车来,便扶了脉脉的手进门。这翼国公府里共有两位小娘子,她是年幼的那个,她的阿姊秦愿,却正是当朝皇后,能归宁的次数实是少得可怜。因而她回来也够叫爷娘好生欢喜地招待一番了。
  
  只是这一回,秦念入门也未曾见到谁——往昔,至少她五嫂崔窈是一定会在这里等着的。崔窈与她自幼相熟,名为姑嫂,实同姊妹也没有二般。可今日,连崔窈都不在。
  
  秦念心中不由一慌,翼国公府上,不会当真出了什么事儿吧?她同广平王抬杠时说那些话,可都是抱着自家不会出事儿的心思才敢那么硬气,声称“今儿不急”的,可……
  
  她正有些彷徨,稍远处的廊檐下便跑来一个人,穿着婢子的衣裳,人未到跟前,声音先到了:“七娘!奴婢可算是把您等回来了!”
  
  秦念一怔,细看了才认出这是母亲身边的婢子弄儿,忙笑勾了唇角儿,道:“你在这里等着我呢?府上有什么事儿?”
  
  弄儿那一脸笑意,看的秦念的心思也放下了几分,果然,弄儿神神秘秘挑了眉毛,低着嗓子道:“娘子不叫奴婢透露消息给七娘!”
  
  弄儿比秦念与脉脉殷殷三个都只大了一岁,素日里与秦念是开得玩笑的。秦念果然只嗔道:“好弄儿,你偷摸告诉了我,我定不叫阿娘知道!”
  
  “这事儿须得娘子亲自告诉您才好!”弄儿笑得眯起了一双细细的凤眼:“七娘快随奴来,趁着宫使还没走……”
  
  秦念一头雾水,却终于在听到“宫使”二字时瞪大了眼:“宫中来的消息?莫不是……莫不是与我阿姊有关!”
  
  “七娘果真聪颖——这话,可不是奴婢嘴长说漏了的,是七娘您自己猜的!是不是?”弄儿如个雀儿一般叽叽喳喳道。
  
  秦念听着心底下却颇有些犯嘀咕。她阿姊的事儿,还是这样叫人欢天喜地的事儿……难不成是阿姊又有喜了?
  
  那念头在心中一闪而过,她不禁微微蹙眉,阿姊有身孕,谁听着都是高兴的——他们谁也不知道,她阿姊的身子,自从上一回难产,好容易诞下太子之后便比不得从前了。前阵子她自个儿入宫,还同阿姊说了这些个……
  
  秦皇后的身子,还能再担住一个孩子么?
  
  然而秦念心中忧虑,脸上却是万不敢现出来的。对着欢欣的弄儿,她也只能强作欢颜道一句:“促狭鬼”。
  
  她与她阿姊的境况都不十分堪意,俩姊妹之间知道得清楚,可都没敢与爷娘说。身为子女的,不能给爷娘欢欣,那么至少莫要叫他们操劳,这亦是孝道本分。
  
  然而许是她眉间一霎沉郁叫弄儿看到了,这婢子竟开口问道:“七娘不欢喜么?”
  
  秦念一怔,正要分辩,却是不知该如何分辩。她又怕弄儿以为自己妒忌阿姊,又怕将阿姊身子不爽利的事告诉弄儿之后阿娘会知道,端的为难。
  
  弄儿却又笑了,道:“七娘是因为自己府上的事儿忧心吧?奴也听五郎说了今日的事儿呢……”
  
  秦念听得此语,简直恨不能捂脸一声哀嚎——她带着那些个女人们去青萍江游玩,不意遇到了自家五郎秦愈,又不意出了这档子事。
  
  最最不意的,是秦愈他们一群人亲眼目睹了怜娘将容郎推下水去的一幕,方才派了小厮来提点她一句,否则那木人今日是必会叫孙氏搜到手的。
  
  若单是看这一点,今日遇到五郎,乃是上天照拂。然而秦念心底下始终悬着一线——五郎这人啊,长了张顶顶把不住的嘴。但凡他知道的事儿,整个翼国公府差不离便都知道了。一个妾将另一个妾生养的孩儿推入江中,自己还一道掉了下去,这样的稀奇事儿,五郎既然能想到要提醒她多防备,自然也能想到要和府上的爷娘商量商量,探讨探讨了……
  
  但秦念并不太想再同爷娘将今日的事儿细细说一遍。
  
  那弄儿见她窘迫,这才不笑了,道:“七娘也莫急,和自家人又有什么好瞒的?无非是姬妾争宠,旁的贵人家中见得多了!独咱们府里头只有一位娘子别无妾侍,七娘您才觉得此事堕面子罢了。”
  
  弄儿只当她不快是因为娘家人知道了她府上妾侍争宠有失颜面?秦念只得苦笑一声应付过去罢了。她爷娘可不会如弄儿一般简单,今日这一场盘问,怕是怎生也躲不过去了。
  
  眼见着要走到她阿娘院子中,秦念实是脚软,可偏在这时,弄儿回头,神秘地对她眨了眨眼,凑过来,在她耳旁道:“七娘别愁眉苦脸的啦!明儿您可以随娘子一道进宫——那可是有天大的好事儿!”
  
  “……”秦念看看她,点头道:“多谢你提醒……我,会为阿姊开心的。”
  
  “并不是这个!”弄儿急匆匆否定了,张了口却是欲言又止,终于一跺脚,道:“总之您明天就知晓了,是您自己的事儿……”
  
  秦念惊道:“我的事儿?我还能有什么好事儿?!”
  
  “您别问了。”弄儿道:“见得娘子,可别漏了口风!”
  
  “我阿娘没教过你,说话说一半当心咬舌头吗?!”秦念有些着急。
  
  “娘子教过,说了不该说的话,那才时刻都能咬着舌头!”弄儿道:“七娘您就进去吧,今日娘子心情大好,保不准,她自己就先告诉了您呢。”
  
  秦念与弄儿正在纠缠,翼国公夫人裴氏的门便开了。一名穿着精贵的妇人站在门口,道:“阿念!你来了怎也不进门?你们俩却在说什么呢?”
  
  这正是裴夫人了,秦念见得她,便霎时变作了个温柔典雅的闺秀,忙微微垂了头,道:“阿娘,儿这里同弄儿玩笑几句……”
  
  “没见过你这样没孝心的!”裴夫人笑嗔一句:“你阿娘等你等得眼儿都要望穿了,你倒好有闲,竟与婢子玩笑起来。进来吧,你在府上多住几天,有的是时候叫她们陪你玩耍!”
  
  秦念撒娇耍痴地一笑,跑上台阶挽了母亲的臂弯,额上却挨了裴夫人一指头:“怎么教你都改不了?平步上阶!你在那王府中,可不能这般吧?”
  
  做女儿的便瘪了嘴,道:“阿娘,这不是咱们自己家里头么?在那王府里头,儿哪敢放肆!”
  
  裴夫人对她这般倒也没得办法,只能对弄儿道:“七娘还住她老院子里,你和脉脉殷殷去拾掇吧!过阵子再安排餐膳给她。”
  
  弄儿领命同脉脉殷殷去了不提,裴夫人只携着秦念进了门,方才的笑颜便瞬时没了。她抓了秦念双手,道:“你怎生瘦成这般模样!那里的日子,看来当真不如意!”
  
  秦念强笑道:“在人家家里头的日子,怎生也不可比家里如意了。”
  
  “哦,那是我说错——你在那地方,看来是格外不如意吧?!”裴夫人叹道:“今日之事,你回去如何处置?我看,这京中姬妾争宠不少,为了争宠,把人家的孩儿推进江中,却也太过心毒。”
  
  秦念含糊道:“儿已然吩咐将涉事的婢子们痛打了。”
  
  “打婢子?”裴夫人一双眼在她面上一转:“难不成不该罚那推人的?这里头是有什么隐情不是?”
  
  秦念当真没想过阿娘能一下子听出内中含混,额上瞬时便渗出了一层细汗。今日的事儿,她当真是不愿意同母亲说的,谁家爷娘乐意听自己的骨肉被人排挤陷害呢?
  
  然而她却极其不擅长在母亲跟前撒谎,单是听了这一问便如此反应,落在裴夫人眼中,先前的三分怀疑都变了十分:“你这是怎么了?”
  
  秦念一咬牙,她索性招认了吧!左右她府上有什么事儿姨母马上便能得到讯息,姨母知道了,阿娘想打听也能打听到的,那还不若她亲口说,免得事儿越传越大反倒叫她阿娘听着操心。
  
  “阿娘。”她轻声道:“今日那推人下水的妾,回了府只说她是被人咒魇了,手足不听使唤,方将容郎推进江中的。儿那阿家一听说这个,登时便来了兴致,儿房中那研墨的婢子翠羽,又跑去同她说见儿做了下咒的木人,因而她们一大帮子人皆冲到儿房中搜寻……”
  
  裴夫人听得此语,脸色已然阴了,又听得秦念接着道:“儿得了五兄提醒推人一事蹊跷,便叫脉脉她们在房中找了一遍,果然寻出个木人来。那上头字迹与儿平日手书果然一般无二。且喜脉脉已然将那木人踩为碎片藏进香囊之中,儿才算逃得一劫。便如此,阿家尚且不甘心,还要搜儿身子……”
  
  “她!”裴夫人便是修养再好,也忍不住开了口,声气都恼得短促了:“她这没规矩的破落东西!你让她搜了?!”
  
  “儿当着她面将衣裳脱了。”秦念道:“她那婢子的手爪,决计不能挨在儿身上!”
  
  裴夫人差点儿没厥过去,声音颤悠着问:“她这么胡闹,广平王也没拦着?!那孙氏小家出身,命好遇上她夫君落魄时讨了她,又生了个儿郎子才做得老夫人,如市井泼妇一般也就罢了,广平王可也是……也是天家血脉啊,由得他阿娘胡来?”
  
  秦念冷笑道:“儿听他口风,似是恨不得他阿娘更胡来些呢——阿娘,什么鸡下什么蛋,这话糙得很,阿家老是挂在口边,可真想不到,这话原是说她母子自己啊!”
  
  “她说这话,原是嘲我阿姊吧?”裴夫人恨得手都攥了拳,道:“只是若果然……果然如这话,她丢下来的,可不知是什么……”
  
  秦念恨道:“还能是个什么?整日里沉湎酒色,斗鸡走马的废物罢了!说来也不怕阿娘笑话啊,他前阵子才接了如今那推人入水的怜娘入府,疼得心肝儿宝贝一般,由来不过半月余,如今却又想弄几个高丽美婢了。前几天我听他那小阉奴说,他还想弄些个俊俏的穷家子弟。闻说最近京里头豪富人家兴这个?”
  
  裴夫人面上尽是鄙夷,道:“该他养不下儿郎子来,这般缺德!人家寻常富贵人物养些清俊小郎,待到年纪大了也便放出去婚配了,你那王府里头,哪儿能放下外头的男娃儿,少不得要做了阉奴!”
  
  秦念颔首,道:“那自然,只是人家若当真穷了,要卖儿卖女的讨口饭吃,哪儿能顾得是不是把骨肉推进火坑里头?”
  
  裴夫人只是摇头,道:“穷日子当真是难过,可是,便是如咱家这般的富贵……有时候也保不住自个儿儿女啊。”
  
  秦念听得这话,却是难答。裴夫人膝下三子二女,长女做了皇后,深宫里是甜的苦的,没人知晓;次女便是她,日子自然称不上愉悦。长子秦怡与次子秦忱皆从军,秦怡军功升迁,已是将军,那是不坏,秦忱却早早战死,身后追封再如何隆重,也难抚做阿娘的心里头的疤,最后一个幼子秦愈,是一直在家中的,却也是个没规矩的混账。
  
  秦念还小时,带着她翻墙打鸟走马饮酒的便是这位五郎,待她长大一点,他又拐着她抡刀弄剑,差点儿气坏裴夫人与翼国公。亏得秦愈娶了一位好娘子,崔家的窈娘,方能治他些许。但秦愈再如何听内人的话,也比不得两位兄长稳重可靠……
  
  这一趟子看下来,秦念当真觉得她阿娘不易——举目但见膝下皆麻烦,唯独一个秦怡好,那还好在边关上,连着长媳长孙都不在跟前!
  
  而她秦念,便是这一众麻烦之间的翘楚。 正文 无常   秦念出裴夫人房门时,眼眶子都还是红的。她阿娘坐根儿也没提到什么好事与她有关,倒是说到伤情之处母女俩险些抱头痛哭一番——她真想抓出弄儿来问个究竟:到底是不是哄她玩儿的?
  
  然而许是她神色太过悲愤,叫旁人看了去,一个清脆的声音便含着笑响起来:“阿念你沉着脸儿做什么?”
  
  这说话的,正是崔窈。秦念来时不曾见她,当时心里头挂着事儿,不曾多想,可此时见得了,到底还是欣喜得很,连方才与阿娘说话间的忧郁都去尽了,忙拖了崔窈的手,亲热热唤了声“五嫂”。
  
  崔窈是个玲珑的美人儿,身量不若秦念高,被秦念这一拽便拉了过来,不由笑啐道:“没规矩!在自家府上就被你阿兄带坏了,过去了就更没人拘你学好!哪儿有硬拽人的道理!”
  
  “又没把五嫂拽倒,怎的这样啰嗦!”秦念眼风儿一挑,道:“我该怪阿兄把五嫂宠坏了不成?”
  
  崔窈便不说话了,羞红着脸只是笑。这天边残阳将尽,照得她一张娇俏脸蛋儿上粉扑扑的,当真好看。
  
  秦念便益发生了打趣她的心思——她自己心情不太愉悦的时候,逗弄一下别人,总会稍微好那么一些:“我阿兄呢?我要去声讨他!”
  
  “他在前头陪人呢。”崔窈道:“就是今日他去那青萍江上,也是因了友人远道而归,阿翁才放他出门一趟的。”
  
  秦念失笑道:“我说怎么会遇到他!先前我可还听说,阿爷叫他在府中老实读书哪儿都不许去呢。这是哪儿来的友人,颜面这样大,竟叫他脱出苦海了?”
  
  “白幼桢将军那位儿郎。”崔窈道:“白将军与阿翁不是旧时袍泽么?可惜人没得太早了些。如今他儿郎子从边关立了军功回来,阿翁自然高兴,顺带你阿兄也便得了好处,可算是能出门透个气儿了!这不,从那青萍江上回来,他们在前头又杀了羊,正玩乐着呢。”
  
  秦念细细回忆,她确实是记得幼时阿兄的玩伴里有这么一位姓白的,然而那记忆早就模糊,她也便不再想了,只道:“阿爷也真是顾念旧友!”
  
  “军中的子弟不都是这般?”崔窈道:“其实我看啊,人大概都念旧。你想想,若是我哪天没了,你会不会多照拂我遗下的子女……”
  
  秦念忙掩了她口:“五嫂说什么话!快重说过了!青天朗朗,哪有谁咒自个儿的!”
  
  崔窈大不在意道:“我也就是这样一说——我头个都生过了,日后还有什么怕的。倒是你,我同你说啊,有身子的时候,可别听他们的,吃得太多孩儿大了,生得时候要疼掉半条命的。我母家那位阿嫂,生下的小娘子足足九斤重,她险些儿都要没命了。你看我生瑞郎时他还不到七斤,一天一夜,我还没觉得撑不住,便听得娃儿哭了……”
  
  秦念一顿足,道:“五嫂越说越不成话,我哪来身子啊?”
  
  崔窈亦是一怔,随即笑道:“你又不是云英未嫁的小娘子,都嫁了人了,便是这个夫君不好,你同他和离了,再嫁下个,也总是要养的。怎么还害起羞来?”
  
  秦念一张脸臊得同红纸一般,心里头犯急,可又不好说。人人皆知她是王妃了,可谁知晓她还是完璧啊?
  
  新婚第一夜,广平王在她身边躺了一宿,却是一指头没挨她,之后更是从不在天色昏暗后见她——说来,当时那一条雪白的绫子,还颇惹了一场风波。若不是广平王自己将孙氏拖入后堂解释几句,她秦念有口也要说不清了。
  
  再者崔窈毫不介怀地便说什么和离再嫁……这样的话,若是在闺房之中,姑嫂两个讲讲体己话儿,那是无妨的,可当着这一众婢子说出来,饶是秦念知晓都是自己人,也觉得甚是难堪。
  
  可崔窈看她脸红,只怕还觉得十分有趣,正要再说,又被秦念掩了口。两个年轻贵女嬉笑着打闹做一处,看得后面几个婢子都没忍住垂了头要笑。
  
  崔窈哪里打得过秦念,没挣扎两把便被秦念按住了口说不出话来,忙摆手求饶。秦念这才松了手——春末的黄昏亦是暖了,这一场打闹,她额上竟然也出了点儿汗,再闹下去,就颇有失态了。
  
  崔窈捋了捋衫袖,同秦念接着向秦念的住处过去,边走边道:“你今日可是来得晚了!若是早到些,见得你阿兄那帮客人,才算的有眼福。”
  
  秦念听着她这话便不正经,然而经了方才一番,她估量崔窈怎么也说不出更过分的言语了,便接到:“怎么个有眼福法儿?”
  
  “那白家的郎君,长得可真好看,”崔窈道:“全不似那些军汉粗鄙!我猜啊,若是个没成亲的小娘子看得这样俊俏的郎君,只怕……”
  
  “五嫂你可是成了亲的!”秦念道。
  
  “我也不过只是看看嘛!”崔窈笑道:“你阿兄在他身边,就和个漂亮的傻瓜一般……可我还是喜欢这个傻的。那白家郎君,看着太过……说不上,总之便是你们小娘子家喜欢的,可真成了亲,我以为还是你阿兄这般有些笨的可意。”
  
  秦念扭了崔窈臂上一把,道:“没有你这般做阿嫂的!”
  
  “亦没有你这样做小姑的,竟敢扭我!”崔窈斜了眼瞪秦念却不敢动手。
  
  二人正说笑,崔窈却突然将一根手指比在唇边,示意秦念噤声。秦念一怔,果然闭了口,却听得前头隐隐有男子声音,却不是她阿爷。
  
  “是……”她眨眨眼,用唇形道:“阿兄他们?”
  
  “说什么来什么!”崔窈杏眼里闪出一丝顽皮劲儿,道:“过会儿你站我身后莫要说话,那位白家郎君一定在他们中间,你尽管看吧!”
  
  须臾,两行人便遇着了,崔窈未待对面发话,便先迎上一步,以袖半遮颜面,道:“郎君!你们这是去哪儿?不在前头酒宴,却到后宅来,怕是不大方便吧?”
  
  秦愈原本已然饮了不少酒,面色发红,可见得娇妻,却是一个寒噤清醒了不少,不由笑道:“后园的花开得好,这乘夜花下饮酒作诗,我觉得也很是风雅。”
  
  崔窈便点点头,道:“那么郎君慢行,奴与阿念先回她那里了。若是酒菜上还要什么,郎君遣人告诉奴便是。”
  
  秦愈似是很满意崔窈人前对他的尊重,脸上得色愈显。而秦念站在崔窈背后,一眼便认出了那位白家郎君——果然,旁边的秦愈叫他一比,真真是个漂亮的傻瓜。
  
  而这一位,姿容未见比秦愈好出多少,只那通身气度,却是与秦愈丝毫不同。
  
  秦念并不曾想到一位立下了战功的将军会是这般模样。她心里头,总觉得战场上的血性男儿该与她阿爷长兄相仿,便是天生一张好模样,也会叫连年的戎马生涯打磨出不怒自威的气势,或许还有骄阳烈风一般悍勇的爽朗。
  
  但他站在那里,安静宁和,堪堪君子如玉。
  
  “阿念!”秦愈却在眼看要分道扬镳的时候一眼瞥到了她,叫了出来:“你可算回来了——来来来,这一位须引荐一下!”
  
  他一把便将白家的郎君拖出了人群,秦念说不得,也只好走一步上前行一礼,耳中听得他道:“这便是把你家那小孽障救上岸的白家三郎,白琅,字明毅!你要谢他,还是打他?”
  
  秦念顿感今日这名门闺秀是装不下去了,哪儿有兄长当着外人叫自家小妹打人的?这不等同于明说了她是个悍妇么?!
  
  “阿兄哪里话,白将军救了府上小儿,理当致谢……”她强绷了动手揍秦愈的心念,道。
  
  “那又不是你的儿郎子!小白眼狼一条!”秦愈不满道:“你不必和这位白将军客套,都是自己人!”
  
  他这话说出口,自觉不对,笑嘻嘻又看了不知说什么是好的白琅一眼:“那‘白眼狼’可不是说你啊!”
  
  白琅一张俊脸犹自八风不动,这一回开口也只道一个字“哦”,倒是那一众贵族少年们看不下去了,嚷嚷道:“秦五可记错了,明毅他那诨名,乃是唤作‘白无常’!”
  
  秦念抬眼瞥了白琅的脸一眼,她实在也难想这人会得这样一个诨名——白无常……
  
  那阴间的鬼差倘若有他这样的颜面,难说会有痴心的小娘子宁可赴死也求见他一面呢。
  
  秦愈稍一尴尬,正要打着哈哈过去,白琅却转向了秦念,规规矩矩道:“王妃不必见外。”
  
  两拨人这才算对付了过去,待渐行渐远了,崔窈方才撞了撞秦念:“五嫂可没骗你,那白家郎君好俊朗吧?倘若你没有嫁给那广平王就好了——他既然是个将军,能讨翼国公府的小娘子做妇人,那是修来的福气!你若同他……”
  
  “五嫂方才还说只有未嫁娘会欢喜他那般模样呢。”秦念道:“我听着五嫂是不甚喜欢他这般的,如何此时同我又变了口气?”
  
  “我不喜欢,又未必你不喜欢啊?”崔窈道:“再说了,他看着虽然是个不好相与的……可这世上的男子们,好相与如你阿兄的有几个?若都不好相与,至少他还占了一条模样儿好!”
  
  “罢了罢了,”秦念推她,道:“我可不稀罕什么模样好的了。广平王那模样也不差,做起事儿来端的叫人恶心!”
  
  “同他比,广平王也只能算的个不差了!”崔窈眨眨眼,突然将口附在秦念耳边,低声道:“太后那边有意叫你脱出那苦海呢,你知道是不知道啊?若果然能不与广平王做夫妻了,我觉得……”
  
  秦念如被九天玄雷劈了个正着,不由双目圆睁,盯着崔窈,道:“五嫂,你哪儿来的口风啊?”
  
  “方才阿家不曾与你说?”崔窈奇道:“皇后殿下上次还与我提过,难道……也罢,我那阿家是个最规矩的世家女,她若是听说这个,怕自己也过不得自己那道坎儿。阿念,若阿家真不知道,你明日入宫知道了究竟,可也要……万分小心,别走漏了消息啊!不然阿家难说会拦你,她最不能忍没规矩的事儿了!”
  
  “五嫂不也是世家女?”秦念道:“你清河崔氏,比河东裴氏更是清贵啊。”
  
  “我又不是姑姑阿姨那一辈儿老的。”崔窈道:“那规矩么,面子上和气着就好,谁要真处处按规矩来,得过得多苦啊!再说了……这翼国公府又不是崔家,何必事事拘礼呢。”
  
  “五嫂这是说我秦家没规矩?”秦念有意曲解她意思。
  
  “你可快闭了嘴,莫给我添罪!”崔窈捶她一拳,道:“我倒是喜欢翼国公府,有个守规矩的阿家,再有个没规矩的夫君,这日子多有意思!”
  
  秦念便也笑了:“五嫂真真说笑了。你是不曾见过阿家与夫君双双没有规矩的,因而还觉得这般好……若是全府上下尽数寻不出个愿意守规矩的,那当真杂乱无相了。说来,我秦家也单有五郎一个没规矩,可谁教你赶上了呢?”
  
  崔窈娇娇地笑,道:“我乐意赶上他。他便是再没规矩,我也喜欢得很。”
  
  秦念听得她这般宣言,忍不住莞尔。她这五嫂比她长三岁,可不知是太过平顺了还是怎么的,心性比她还像个小孩儿。 正文 难离   秦念原以为回了翼国公府可以睡个好觉,然而偏生是这一夜,她片刻的迷糊都不曾有。
  
  那一处最适合赏花夜游的地方离她居处不远,年轻的郎君们饮酒欢笑,高歌戏语的声音她听得分分明明的。
  
  这原本也没什么,她秦念速来不怕吵闹。先前在广平王府时,但凡广平王在,每一夜都是这般彻夜不息的欢宴。琴声伴着歌声,女子细碎的欢笑和故作惊吓的尖叫,片刻不息。而她素来是有自觉不去叨扰他们的,她能享有的只有一片安静的月光和一树跳动的烛火——便是那样,她也能无知无觉睡得香甜。
  
  只是今日,她听着声音,却是再也睡不着了。一股子莫名其妙的烦躁在她心里头搅。她清楚,那烦躁来源于羡慕,羡慕得几乎要妒忌了。
  
  她也希望自己是个男儿啊。
  
  这世上素来只有许男子意气豪情的,功业美名,全都归属于男儿。而女人,她们能有的只是后宅里小小一方天地,以及数不尽的规矩。一生的最高峰也不过是生个儿郎子,再生一个儿郎子,从身子里一个一个掏出孩儿来……从伺候别人的儿妇,变成要别人伺候的阿家,最后落得个“慈妣某门某氏”。
  
  这样就结束了,什么也没有了。女子的一辈子,就和一张纸片儿一样,薄薄的,风一吹就卷没了,什么都不会留下。
  
  而她,她并不甘心这样。
  
  五郎的友人们,很有些小时候一起同她玩耍过的。那时候这些比她大几岁的儿郎子们都挺乐意带她玩,她也从没觉得自己与他们有什么差异……说来,那时候论翻墙麻利,说射兔疾准,谁能和她秦念比?便是读经书兵法,她也不逊于他们的。
  
  只是时日才过去几年啊,他们便各自娶了妻,做了官,从此后天大地大了。而她……
  
  她的情形,想起来当真是心如死灰一般不堪提。
  
  倘若爷娘不把她生成个女儿,她也不会比他们差。可世上从没有倘若一词好讲,这真真是最不公平的事。
  
  她能做的不过是暗暗嘲讽自己一句——原以为婚事不如意已然把她练得心若止水了,可如今想想才知晓,她只是骗着自己,忘了那些不甘心和不服气罢了。
  
  如此辗转了一夜,待到天明起身时,秦念的脸色自然是糟糕透顶。脉脉进来服侍她,揭了帐便惊了一跳:“娘子昨夜做了什么?!脸色这样糟糕,仿佛是通宵不曾合眼一般!”
  
  “是啊,不曾睡着。”秦念道,顺便瞥了镜中自己容颜一眼,也是一惊——她面容怎么这样疲惫,看着活像个鬼?
  
  她记得清楚,自己根本不曾入睡,定不会被魇住。但这脸色……
  
  “娘子莫不是偷偷摸摸跳窗去和五郎他们玩耍了?”脉脉警惕道。她从小陪着秦念,秦念的某些个破爱好,她再清楚没有了。
  
  秦念轻嗽一声,道:“你说话也给我容些面子啊,早晚有一天也拖着你挨那七天一次共打七次的棍子!说来,我还真没想到能跑去找他们……若是想到了,大概也就去了。那宴席上有美酒有佳人,听着曲看着舞,一定比一个人躺到天明好玩的多。”
  
  “你敢!”却正在这时,裴夫人好巧不巧地进了门,听得她这话便发作了,道:“你又不是什么歌姬舞姬,操贱业的,男子们宴会你如何能去!”
  
  “儿不过说说,阿娘莫生气……”秦念立刻便和软了,耍痴道:“咱们何时入宫去看阿姊去?”
  
  “快些用早膳!”裴氏见女儿面色果然不怎么好,也不说重话了,道:“待你用罢早膳便走,今日咱们挺忙的,不可耽误了。”
  
  秦念这一餐早点,便用得险些烫了自己的口。及至她与裴夫人一道坐上了马车,钟鼓报晓的声音才一层层响了起来。
  
  秦念从上了马车便开始打瞌睡,然而钟鼓声太过响亮,竟生生将她震得一激灵清醒过来。
  
  裴夫人看在眼中,不由一蹙眉,道:“你实在困倦得很,便在阿娘膝上睡一会儿也不打紧的。到了宫中,你这疲惫模样也不讨你姨母欢喜。”
  
  秦念应了一声,便将头埋在母亲腿上合了眼。裴夫人柔软细滑的手抚上爱女的耳廓,她衣衫上熟悉的淡淡香气便一阵阵往秦念鼻子里头钻。不知是不是阿娘所用香料可以安神,秦念在她怀中竟沉沉睡去了,连后头几次钟鼓齐鸣也不曾吵醒了她。
  
  直至马车进了宫门,裴夫人才将她推醒。
  
  这深宫对秦念来说是不陌生的。她自小便时常随母亲进宫。很小的时候,阿姊还跟着她们一起,一双小娘子何其玉雪可爱。后来,阿姊便做了皇后,每次进宫,她都迫不及待要去见阿姊……
  
  如今连阿姊生下的太子都三岁了。秦念抬眼看了看那似是永远不变的高高宫墙,心中难免有些慨叹。
  
  姨母派来的宫娥早就候着了,见了她们母女俩便忙忙上前见礼,之后方引着她们向内宫去。亦不知道是起早了人心情便爽朗还是怎么的,秦念竟觉得这一路走得好快,没过多久便到得了太后的奉庆殿前头。
  
  那宫婢道一句:“皇后殿下也正在里头”,便上去同廊下伺奉的宫婢交谈几句退下了。二人这才进门,一进门便听得小孩儿声音甜脆地撒娇道:“阿婆,阿婆,寅儿想冰碗儿吃!”
  
  “哪有一大早便吃冰碗的。寅儿且忍忍,待你外祖母与七姨来了,午膳叫你吃一口可好。”说话的声音是秦愿的,秦念听在耳中,不由一笑,悄声道:“阿娘,听起来中午有冰碗儿吃!”
  
  引着她们的婢子此时方开言,道:“太后,皇后,翼国公府夫人与广平王妃已然到了。”
  
  听得这一句,里头太后皇后尚且未曾发语,便有个小东西撞了出来,正是太子。他人小腿短,这一跑险些叫门槛给绊一跤,站不住腿了却是正好一头栽在秦念怀中。
  
  “跑得这样快,还好接住了,不然摔着如何是好?”秦念笑吟吟道。
  
  “摔着也没关系!”太子扬起脸儿看着她,甜甜地笑:“七姨,你瘦啦!”
  
  秦念一怔,此时秦皇后也出了门,看她一眼,道:“果真是瘦了……阿娘,七娘,快些进来,在门口站着做什么?”
  
  裴氏这才带了秦念进内室。太后正坐着,见她们进来也只是笑笑,道:“阿央,小七娘,你们倒是来得早!只是原本不必这样匆忙的,我看,小七娘都不曾歇息好,脸蛋儿都不滋润了。”
  
  秦念脸上一红,道:“回姨母的话,儿倒不是因为这个没睡好……昨儿个心思有些激动,自己便睡不着了。”
  
  太后失笑,道:“你都知道啦?”
  
  秦念心头一紧,装作不知晓,道:“姨母是说什么?”
  
  “你阿姊有身孕了。”太后道:“阿央,你也是,这事儿有什么不能说的,还瞒着小七娘!”
  
  裴夫人原本拉了长女的手,一脸的笑,此时听得阿姊说话,方抬头道:“这孩儿自己府上出了事,回来便与我说事,一时竟没想到告诉她这消息!”
  
  秦念亦笑道:“阿娘说的正是!是儿那里烦心事多,阿娘才没想起要告诉儿的。并不是有意相瞒——阿姊的身子,有了多久了?”
  
  秦愿微微笑了,道:“才知道的,大概也有三四个月了。”
  
  秦念心中便是一沉。女子信期不至,方会怀疑自己有孕。而阿姊她有了身子三四个月才知道,想来之前的信期不至也是常事了。
  
  她突然便觉得,这和暖的殿中,实实有些冷意。
  
  且喜昨日弄儿同她透过风,她才不至当着太后与母亲的面露出马脚,此刻便是心头担忧,她仍能含笑道:“阿姊可是要保重身体呀。”
  
  秦愿自然点头,这一殿之内,竟是和乐融融。独太子见没有人搭理他,十分无聊,跑去外头抓太后的猫玩耍了。太后叫婢子跟好他,便也不甚在心了,又与秦念及裴夫人东西扯得几句,突然道:“阿央,你方才说小七娘同你讲烦心事了——那是什么事儿?说来叫我也听听。”
  
  裴夫人却是一怔,道:“也……不曾有什么。”
  
  她这般答,秦念心底下是有预料的。嫁与广平王这一桩亲事,是太后的意思,便是裴夫人心底下再不满意,总不好当着太后的面抱怨。
  
  “同自家阿姊也不说?”太后语意中稍加提点,又看向了秦念:“你同姨母说罢!你阿娘看是要与我生分了。”
  
  这句话便把裴夫人抵死,她只得嗔道:“阿姊!我哪会与您生分呢,只是昨日的事情着实不成话呀!说了徒叫人心烦……”
  
  “你说便是了,那孙氏能干出什么成话的事儿?”太后道。
  
  秦念看在眼中,便不由相信了八分崔窈昨日的言语。太后大抵真是有意向叫她和广平王各自解脱了,而十有八九并不曾告诉她阿娘。
  
  之所以叫裴氏说,是想让她在复述中深深恨起那广平王,才好开口说要他们这桩姻缘散了吧。
  
  姨母的计量,总是恰到好处。那一套计谋里头,谁都不知道自己的一言一行都叫她算中了,这般的筹划,实在是可怕。
  
  而裴氏大概并不知晓此中关节,竟依了太后的意思,将此事说过了一遍。说到伤情处,连眼圈亦红了,看着便要落泪。
  
  太后听着,脸色亦是沉沉的,待裴夫人讲罢,方道:“他们这也不过是试试阿念到底能忍下怎样的折辱罢了。倘若阿念昨日不曾发怒,将那婢子打个半死,只怕他们要接着做出更欺负人的事儿。”
  
  “阿姊。”裴夫人此刻情难自禁,哽咽道:“按理我本来不该说这般话——可阿念也是我的骨肉,她受着苦,我心里也疼。不知阿姊能不能……”
  
  “……你待如何?”太后微微蹙眉,她这神情看着不似假的,秦念心中复又不安起来。
  
  “求阿姊让她与那孽畜和离了吧。”裴夫人突然跪了下去,道:“阿念她……她平日里虽不显性子,骨头里却犟,再让她在那广平王府里待下去,我实是怕她忍不住,做出了什么啊!”
  
  她终究还是这么说了,秦念听得,只觉鼻中一阵酸涩。她阿娘是个多能忍耐的女人啊,她也听人说过,阿娘初嫁之时亦不得意,便是那般都不曾与阿爷和离,可见她原本便是极不喜和离这一回事的。如今却为了她,跪下求姨母……
  
  太后却站起了身,将裴夫人扶起来,道:“可若是和离,之前要阿念嫁那人的盘算,可就全部落空了啊!你也该知晓……孙氏连同广平王,对我与圣人,都是恨得咬牙切齿……”
  
  “阿姊,那一家没有规矩的东西,能成什么气候!”裴夫人急道。
  
  “哦,没规矩。”太后沉吟着点了点头,道:“这事儿的内情,你是不知了,可你家小七娘该知道得清楚——广平王府里夜夜笙歌,花销不菲。他不过是个宗王,哪里有那样多的进益?你们府上的帐……”
  
  秦念一怔,道:“帐上并不见拮据。”
  
  太后颔首,看向裴夫人,道:“你也是家主娘子,你想想,若是翼国公府整日价这般花销……”
  
  裴夫人倒抽了一口冷气,她一定也明白了什么,道:“那便一定有什么金主养着他们了?”
  
  “所以啊……”太后拉起秦念的手,眼神突然温柔地不像话,道:“阿念,你同姨母说,这王妃……你还想做么?”
  
  秦念不知她这是要做什么,只能狠狠摇了摇头,道:“怎么会想做!那便是一个火坑,儿只恨跳不出来……”
  
  “这般便是了。”太后道:“你既然不想做王妃,可广平王府上,偏生又内有玄机,不能不管……”
  
  秦念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她不由蹙起了眉,极迫切地望着太后,终于见她眼中闪过一丝诡谲:“姨母这有个法子……许是狠毒。你想想自己是愿意还是不愿吧。”
  
  秦念道:“什么法子?姨母您说……难道要儿去找出谁是那金主,上报了来,追根究底么?”
  
  太后摇摇头,微微笑道:“哪儿要这么麻烦。去寻那金主若果然如此轻易,我与圣人还能等到你来查勘?正是因为那金主难动,所以……让广平王没了,就好了。”
  
  秦念脸色剧变,道:“姨母的意思是?”
  
  “让他死。他和你府上那容郎……都得死。”太后保养良好的双唇依旧鲜嫩,而口中吐出的言语,却如同冻成冰的刀。
  
  秦念一时惊怔地说不出话来。她恨广平王,如果他死了,她未必会难过。可是,听着太后的意思,却仿佛是要她去杀了广平王。
  
  不在乎一个人的生死,与愿意去害死那个人,终究不是一码事。
  
  “阿姊,阿念她下不了这手的,她心软啊!”裴夫人忙道。
  
  而秦皇后也显然被这一句话给吓住了,她脸色亦难看得很,说话却不若裴夫人直白,她道:“姨母,这人命关天的事儿,万一被人发现了破绽,可是玩火自焚……”
  
  “你们莫要着急。阿念她答应不答应,全在她自己。”太后看着秦念的眼光,亦没有什么逼迫之意,只道:“你且想想昨日搜你房舍他说了什么,再向前的日子,他又对你做过什么。”
  
  秦念垂了头,心里一阵比一阵慌。她不想做王妃,那是当真再不愿回去的噩梦。可是为了这个便害死广平王和容郎……
  
  即便是讨厌的人,她也实实下不去手。
  
  “你且慢慢想吧。不必着急。”太后看着她,表情真像是不着急:“时日长了,你总会看得出,谁是什么样的人物……” 正文 夭亡   直至马车回了翼国公府,秦念的面色还是难看的很。而裴夫人始终拉着她的手,一言不发。
  
  车内的气氛始终沉闷得让人喘不上气来。
  
  然而马车停下,秦念还没下车,便听得弄儿在外头唤:“娘子,广平王府来人接七娘回去呢。”
  
  这一句听在如今的秦念耳中,甚至叫她打了个寒噤。裴夫人忙捏捏她的手,掀了车帘,蹙眉道:“我阿念回来一天都不到,他们催个什么劲儿?”
  
  “说是府上有要事,须得七娘回去处置。”弄儿道:“奴婢不敢自专,亦不知晓那来人的分量,只能叫他们先等着,待您回来再回禀。”
  
  裴夫人不由拉下了脸,道:“来的都是什么人?”
  
  “一名半老的仆妇同两个婢子。”
  
  “叫她们去我那儿吧。”裴夫人道:“阿念你看着,若是那边儿的人,你便不要回去了。”
  
  秦念点头,道一声儿晓得,便随着裴夫人进了她房中等着。须臾便有三人过来,看衣裳正是广平王府的下人,然而看清了脸,秦念却不由一怔。
  
  那三人,尽数是容郎生母计氏身边的人。若说如今的广平王府有谁能派人来接她回去,那人不是广平王也该是孙氏,无论如何也轮不上派计氏的人来。
  
  秦念看得她们三个,便忍不住沉下了脸,裴夫人将她颜色看着,也颇有放了些一言不合便唤下人送客的气势在脸上。
  
  那三个却是未知未觉,到得眼前见了礼,便道:“翼国公夫人万安,奴婢三个是来请王妃她回去的。”
  
  “我儿才回来一天,你们便这么巴巴逼她回去。”裴夫人眉心一蹙:“有什么大不了的,不能叫老夫人先处置了,非得这样消遣人?”
  
  “哪儿敢消遣王妃,实在是事关重大,王妃须得回去才好。”为首的仆妇并不惊慌,道:“若是王妃不在,王府中有些事儿,还真是老夫人独力做不得的。”
  
  “阿家做不得,便让阿计做啊。”秦念声音冰冷地开了口:“如今府上出来唤我回去的,都是阿计的婢子了,可见这贵妾做的将要成了如夫人。既是如此,怎么不帮着阿家分忧呢?”
  
  那仆妇大抵不意秦念会如此发难,忙道:“王妃误会,实在是……实在是老夫人那边忙得抽不开手。”
  
  “说罢,什么事儿要我回去?”秦念不耐兜圈子,道:“若是什么大事来忙,哪有昨日我回来还不知风声,今日便忙得脚不点地的?儿妇归宁,若不出什么大事理可不回夫家,这一桩天下皆知,你们却又有什么道理,逼我回去受气?”
  
  秦念的话说得不客气,将那仆妇逼了个红脸,她左思右想,只得道:“是容郎昨夜里突然不好了……如今重病,老夫人也气病了,计娘子只顾着哭,府上实在是没有人主事啊!”
  
  “那就让她们哭着病着去。”秦念不耐道:“昨儿我说什么来着,怕真有人行咒魇之术,把整个府里搜查一遍,图个心安。老夫人说不用了,大王还责备于我,我好人做不成,还讨了一身狐狸骚,如今要我回去辛苦,辛苦罢了还做个顶罪羊,你家计娘子算计得真好!她自己生的儿郎子,当初要交给我带着,她哭闹不肯,好,我许了,如今容郎病了,她竟只顾着哭去?你们回去吧,将我原话回给她——要么她打点精神伺候好容郎,缺财帛少灵药尽管支用,那都无妨。但若是容郎有个万一,她便准备哭一辈子吧!”
  
  三个下人面面相觑,谁能想到素日里温和的王妃今日如此暴躁?皆是不敢回话了。她们是贵妾计氏的人,自然不算是“广平王府”的差遣,秦念是不是跟她们回去,也尽可由她自便——若不是计氏觉得以王妃的性子多半会回来,也不会叫她们拉大旗扯虎皮地走这一趟。然而王妃没请回去,还被扔了一通严词斥责,她们回去如何交差?
  
  “阿念你说话太也逼人。”却是裴夫人和声顺气道:“你们是那贵妾计氏的婢子不是?王府里的贵妾,也是有品级的,轻易不能辱慢。这样吧,阿念她近日心绪欠佳,真若是回去了,怕叫王府里更乱起来——我这府上还有些治小儿病的好药,平日里难寻到,你们拿回去吧。若是你们贵妾娘子问起,便道阿念她身子不爽利,不能出来。”
  
  那仆妇犹疑许久,道:“这……这不是骗贵妾娘子么?”
  
  “你们自己想想,是骗她容易交差呢,还是转述阿念那一通话容易交差?”裴夫人支腮微笑,模样竟是笃定她们没得可选:“自然了,阿念的话你们也要带到,她说得不好听,你们可以改一改……譬如那最后一句,不妨说是王妃虽挂念小郎君,但一来身子不适,二来她也并不是生母,亦未曾生养过,于小儿一科一窍不通,若是由王妃回来主持怕是更添乱。计氏既然是那容郎亲阿娘,母子连心,一定是能好好照顾小郎君的——这样说,你们看可好?”
  
  三人对了对眼色,终于皆应承了。裴夫人便笑了,道:“这样便好了,和气一团,免得大家没兴致。弄儿,拿些好药材给她们吧。”
  
  弄儿应声便带着那三人出去了,秦念囿于阿娘说话自己不便插嘴一直不开言,见她们去得远了,方道:“阿娘!您这般将就她们做什么!那计氏不过一个贵妾而已,如今也敢拉大旗扯虎皮地来吓唬我,你还要给药……咱们府上的药悉皆是姨母与圣人赏下来的贡品!她那儿郎子……”
  
  “你既然不能下定决心与他们一刀两断,那便迟早要回去的。”裴夫人看着她,苦笑道:“何必将路走绝了呢。你不能回去,原本便有失做正室的风范,若连这药也不送,无关小郎君好了还是没好,都有人诟病你的。阿念,你太小呢,做事儿不是太过顺从,便是太不留颜面——那计氏虽然不过是个贵妾,可也是你府上的人呢,她若是有心坏你,固然要不了你性命,可是叫你过得烦心总是能的!”
  
  “她已然叫我过得烦心的很了。”秦念沮丧道:“从来都跟在阿家后头说我的闲话,我自己都不知晓何处得罪了她——我入府之前她便做了贵妾,难不成是因为有我她再也不能支使旁的姬妾,才这样恨我?”
  
  “她既然跟着你阿家,那还有什么说的?”裴夫人失笑:“她就和一条狗一般,主人叫她咬谁,她就咬谁。你如今和一条狗置气,说起来,要笑死个人了。”
  
  秦念想着这“一条狗”的比方,也不禁失笑,道:“阿娘说话怎么也这样阴损。”
  
  “我也曾是对付过妾室的人啊。”裴夫人起身,摸了摸秦念的发髻:“哪个正室喜欢妾呢,唯独我有一桩好处——我阿家也是我姨母,她比我还厌憎你阿爷的妾。”
  
  秦念隐约也听说过此事,那是她家族中一件不能见人的事儿,听母亲提起,也不敢多问,只打着哈哈应付过去罢了。之后她又回自己房中去补了一场眠,待得天色将晚才睁开眼,只觉骨酥筋麻,这一觉睡得当真销魂。
  
  大概是终于睡饱了,秦念的心思也变得明朗了不少。她甚至想起今日姨母的建议——也许有一天,自己终于忍不住孤寂和厌倦的时候,真的会答应她吧?其实没什么好怕的,以太后的手段,真要除去谁,一定能把事情做圆满。
  
  只是,她当真会有一天狠下心害死他和容郎么?那是两条命……自己受到的忽略与冷遇,相比加害者的性命,到底哪个重要呢。
  
  她摇摇头,不再去想这样烦人的事儿。今日阿兄的友人们都走了,今夜可以与爷娘兄嫂一道进餐,她还很有些欢喜。
  
  然而,便在她欢喜劲儿还没过的时候,弄儿慌张跑过来,道:“七娘!娘子请您快去,出大事了!”‘
  
  秦念登时便说不出话了,心如同被塞了铅块,沉甸甸地那么坠了下去。腿上却跟着弄儿,急匆匆往母亲那里奔,进了正堂,气儿都没喘匀,便见得阿娘坐在堂上。
  
  “……阿娘,出……出什么事儿了?”她很是慌张。
  
  “不是咱们府上的事。”裴夫人面色若罩了霜,道:“是广平王府……那小郎君,没了。”
  
  秦念一时竟不曾明白母亲的言语是什么意思,待她醒过神来,才颤声问:“是,是容郎?!”
  
  “广平王府哪儿还有第二个小郎君?”裴夫人道:“那几个下女拿了咱们府上的药,还没回到王府,小郎君便咽气了。”
  
  秦念拍了拍自个儿胸口,道:“万幸我不曾跟着回去……”
  
  “是啊!”裴夫人道:“万幸他还没喝咱们拿去的药呢!你可知晓,小郎君昨夜里病起来,直至来请你,他们都不曾请个医士看看!这摆明是要栽赃于你啊!”
  
  秦念却摇头,道:“这……阿娘,这儿以为不会。计氏唯有这一个儿郎子,便是老夫人能狠心牺牲这孩儿嫁祸于我,计氏是他阿娘,总不能看着那唯一一点儿骨血没了吧?”
  
  “须知人心隔肚皮……”裴夫人却道:“倘若孙氏有什么法子制住那位贵妾,便是要她自己性命也不难,何况是个三岁娃儿!罢了,这一桩先按下不说,出了这事,你总得回去了!然而我又怕他们安排下什么来,叫你吃亏……”
  
  秦念亦是无奈,然而当下也只好安慰阿娘,道:“左右儿按捺着脾气就是了,定不会做了什么错事儿,叫他们抓了把柄。”
  
  听她这样说,裴氏方才点头,道:“千万小心。阿娘没法子留你了,你回去……可一定好好的。至于你姨母所说那法子,阿娘想,能不用,便不要用。你一个清白女儿家,手上不要沾染人命为上!”
   正文 厉鬼   秦念返回广平王府时,已然是天色擦黑。
  
  孩童夭亡不能举丧,府邸之中一应装饰如常。然而没了的到底是唯一的小郎君,府上没有谁敢笑,那一应华丽装设,全罩了一层死气。
  
  秦念下了车便直往计氏住处过去。计氏乃是广平王初时很疼宠的人物,只是生了儿郎子之后面上的斑点消不下去,便丢了宠爱。然而到底已做了贵妾,一应吃穿用度从来都是尽可能往好里去的——对于这样一位从不将花销当花销的人物,为什么能忍住这样久不给唯一的儿郎请医士,秦念当真觉得极其可疑。
  
  然而所有的怀疑,都在见得计氏本人的那一霎消失了。从秦念嫁入府中起,计氏便喜穿着华艳,脸上亦浓妆细画,时刻都是准备去赴宴般招摇。独这一刻,她一个人坐在榻边,人斜倚床屏,面上没有脂粉,发丝也蓬乱,口角一丝血,却是擦也不擦,真真将秦念吓了一跳。
  
  “阿计!”她唤了一声,待看到计氏眼珠转动,真真还活着之时方敢靠近,道:“你怎样?”
  
  计氏眨了眨眼,费力地看看她,口唇动,讷出“王妃”二字,身体却还瘫在那里,全不能起来与她见礼。
  
  秦念是真被她这般模样震住了,一时也顾不得想自己与她多方龃龉,竟在她身边坐下,道:“你莫要太难过——容郎的身子呢?”
  
  她不敢用“尸首”这般词,怕戳着计氏的心。可计氏听得“身子”二字,却也是周身一颤,之后竟用手抚了自己小腹,道:“他在我肚子里头呢。”
  
  秦念听闻此语,只觉浑身发冷——计氏一定疯了!她很想站起来逃走,可是面对一个已然疯癫的女子,她觉得,连逃走,都变得那么困难。
  
  而计氏猛然伸出手,抓着她腕子,按在自己小腹上,道:“王妃,你摸啊,他在动……他快要出来了。”
  
  秦念毛骨悚然,再顾不得什么要安慰计氏,一把挣开便跳起身,道:“阿计,你莫要发痴!容郎不在了,不在了!你腹中什么也没有!”
  
  计氏只摇头,道:“王妃看不到么?我腰腹这样大,很快就要生了……是个儿郎子,唤作容郎……”
  
  秦念后退两步,再不能说什么,疾走而出。迎面却正撞到计氏的婢子流彩,忙一把将她抓了,道:“阿计她怎么了?容郎的身子呢?”
  
  流彩忙跪了,道:“小郎君遗体,老夫人已经下令拿出去掩埋了。贵妾娘子大抵是太过悲痛,有些……有些失心疯。”
  
  秦念摇摇头,道:“她是彻底疯了,她竟以为自己还没生出孩儿来……你们多当心,千万看住她!她这般悲痛,真要做出什么事……”
  
  她这话还不曾说完,便听得背后一声凄厉的长嘶:“容儿!你回来啊!容儿,你别离开阿娘!阿娘只有你了!”
  
  秦念一惊,刚回头,便见计氏被发跣足冲了出来,她来不及躲闪,被这疯人一把推到了旁边。流彩也没来得及抓住计氏,便看着计氏跌跌撞撞冲到院中,伸着手,徒劳地向空中抓着什么。
  
  那一霎,秦念竟领悟了她要留住的是什么,那虚空之中,有什么烙在她心底和眼底。
  
  那是身为母亲和女人,绝对无法放弃的眷念。
  
  无论计氏是不是有心不给小郎君请医士照看,如今痛失爱子的她,这失控般的伤心,该是真的吧?
  
  庭中,计氏仍在喊叫,这般折腾了一阵子,她突然便坐下了,眼神依旧是空的,口中却念念有词。
  
  秦念要细细听,才能听出她说了什么——“你这千刀万斩的贼,你这狠心的畜生!你竟害死了我儿!他才三岁,他是你的骨血!你……你竟让那毒妇推他下水,说什么春日水暖不会有事,那水里有多少人丢了性命,有多少冤魂……我是瞎了眼!我是瞎了眼!”
  
  秦念的手猛地攥紧了。
  
  你的骨血。
  
  你的骨血。
  
  这四个字在她心上刻出淋淋的血。她以为这一桩事是孙氏的谋划,可计氏言语之中的那个“你”,却分明就是广平王。
  
  原来,说服计氏容许王怜娘推容郎下水的人是广平王。那么,他一开始便了解此事。
  
  他在孙氏要搜她身之前的那一句劝和,她当时还以为是他良心发现,又或是怕坠了颜面的一丝清明尚存。
  
  可如今看来,那不过是他作为主使,清楚计划已然失败,而不得不暗语拦着他阿娘以免失败得太彻底……
  
  孙氏要害她,还可以说是旧仇难消,心结难解。可他要害她是为什么呢?她不曾做过对不起他的事,他要栽一个“心思狠毒”的名头给她,不惜饶上唯一的骨血性命,是为什么呢?
  
  那是要怎样的恨,才能做的这样绝?
  
  “去拉贵妾娘子回去。别让她瞎叫唤,惊了别人,死都不知是怎么死的。”秦念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说出话的,她只知道自己的脚步发硬,若不是脉脉搀着,几乎要栽倒。
  
  那一夜她又是一整晚合不上眼,耳边一直响着计氏那凄厉的惨呼,以及前一日……前一日广平王那看似一如既往实则愈发阴狠的行止。
  
  他心里到底有没有人情?
  
  他……还是个人么?
  
  锦被里早就被婢女们支起的熏笼暖热了,可秦念的手足依旧冰冷。她嫁了怎样的郎君!他可以欺骗发妻,凌害亲子,如这样的人,死也赎不得他罪!
  
  第二日秦念去向孙氏请安时,却偏生遇上了广平王。此时的广平王依旧俊逸,神采飞扬的模样,仿佛昨日殒命的孩儿压根与他无干一般。秦念看着自觉心寒不提,连孙氏,亦皱了眉,道:“你身上一股子酒味儿……容郎才没了,你作阿爷的,这般实在有些不像话。”
  
  广平王对他阿娘倒是孝敬的,此时并不抵驳,只道:“儿知晓。”
  
  知晓算什么解释?秦念很想嘲骂他,然而一来那死了的孩儿不是她的,二来这郎君其实也算不得她的,她开言实在是没什么力量,便也闭了嘴。
  
  孙氏却摇摇头,道:“你看,阿计从前很孝敬我,每日早上都第一个来的,今日却不见踪影!”
  
  秦念心里一沉,孙氏这还不知晓计氏发疯的事儿?
  
  她是不会告诉孙氏的,计氏那一通哭骂已经把广平王卖了个干净,她不必叫孙氏知道自己已然明了了内情。
  
  但别人呢,别人也不曾说吗?
  
  正想着这一出,门外头便进来个婢子,面色也是慌的。秦念见得这样的神情便觉得心提到了胸口上,总觉得是有事儿。
  
  可还没待她问,那婢子便跪下,极低声道:“老夫人,大王,王妃……计贵妾她……没了。”
  
  又没了?秦念惊得睁大了眼,而孙氏霍然站起,道:“你说什么?她昨儿还好好的!”
  
  “她身边流彩说,计贵妾昨日便有些疯癫,昨晚上安静了,今早婢子进去服侍,却看到……”
  
  “看到什么?”孙氏的声音带颤。
  
  “看到她躺在榻上,眼珠子都抠了出来,手边用血写了一个老大的‘冤’……”
  
  秦念听得那婢子这样说,身上汗毛都倒竖了起来,她在女子中算是胆大的了,如孙氏这般更是吓得倒退了两步跌坐榻上:“她,她敢自尽?!”
  
  “她还穿了一身红衣裳……”婢子将额头抵在地上,仿佛接触地面的肌肤多那么一寸便能止住她身子的颤抖一般。
  
  穿红衣自尽……那是要化作厉鬼报仇的意思?秦念不由瞥了面色惨白的广平王一眼,又看孙氏,但见孙氏虽强自镇定,仍旧人如筛糠般,直至两个婢子为她披了大氅方止了哆嗦,再开口便是:“那贱人尸首呢?!”
  
  “还……还在她房里。”
  
  “拖出来烧了!”孙氏的声音尖的骇人:“寻道人来,要保得住言语的,做法,做法!”
  
  秦念垂了头,一时也不知自己心中是何等感受——她只知道,计氏这一死,真正与那一串怪事相关的人,都慌了。
  
  他们能作假骗人,可头顶神明脚下鬼,都是骗不得的!
  
  如是,由不得他们不怕!
  
  “阿计好歹也是府上贵妾。”她静了静心意,方道:“还是给她爷娘家一些抚恤吧。便说是重病暴亡……那一双母子,也可怜……”
  
  “你闭嘴!”孙氏却就手抓了个摆瓶朝她砸过来,若非秦念身手敏捷,竟要被那瓶子砸个正着。随着瓶子在墙上一声碰碎,孙氏的咆哮也如期响起来:“她冤?她满口胡言!谁冤了她,谁冤了她?!还穿红衣,她要报复谁,啊?!这是王府,有皇家气脉护着!她一个小贱婢,能为难谁!”
  
  孙氏这一通话说得飞快,然而中气实实不足。秦念听在耳中,也不再辩驳,决意回了熙宁堂再额外嘱咐个信得过的人去操弄此事,不叫孙氏知道便是了。
  
  “我孙儿没了,我也心疼,我不心疼吗?你们都看得的,我平素最疼容郎!”计氏又叫道:“她做给谁看?做给谁看!”
  
  没一个人敢出声。堂内静得每个人都能听到自个儿的心在跳。
  
  “都出去,你们都出去!”孙氏也已然是半疯了,道:“我不想看到你们,你们都……”
  
  “阿娘!”广平王终于是看不下去了,叫了一声。大抵是这一声唤召了孙氏一点清明回来,她复又坐了回去,颤声道:“你们都走吧!我一个人,安静一忽儿。”
  
  “走啊。”广平王瞪了秦念一眼,道:“傻站着做什么?”
  
  秦念也不想说什么了,便带着脉脉和殷殷走了出去,可刚到廊檐下,便听得一声震雷。方才还晴好的天色瞬时便满布了浓云,那云头滚压,紧跟着又有阵雷从远及近响过来。
  
  “今日,是送不走她了。”她站在檐下,背着刚刚出门的广平王,话却是说给他听:“一下起雨,地上潮……看来,她是真不甘心。”
  
  广平王什么也没说,带着身边的小厮径自走了。
  
  秦念微微回头,看着他背影——这个男人,她喜欢过的。
  
  只是在如今的她眼中,他才是个已经死了的人。
   正文 雷劈   这春夏之交的雨,往往是来的也快,去的也快的。秦念实实不想留在孙氏这里避雨,忙拽了脉脉和殷殷,疾步往回赶。然而直到她们回了熙宁堂,空气依然干得奇怪,竟没有半点儿雨前的潮意。
  
  倒是天上的雷,一阵紧似一阵。乌云密密匝匝从四面压下来,整座京城都瞬时暗了。熙宁堂的婢子们已然点燃了灯树,将门窗紧紧闭合。一时之间,正堂中竟似是到了晚上。
  
  秦念虽是觉得自己并无对不起计氏的地方,但刚刚出了横死的人命,又遇得这种诡奇天象,也难免有些惧怕。殷殷脉脉侍立在她身后,伸了手与她相握,三个年轻女孩儿的手都凉,然而握在一处,到底是一种缄默的倚靠。
  
  熙宁堂里伺候的婢子们也尽数留在屋内,计氏身亡的消息想必已然传来了,她们用极低的声音交谈,而在窗前站着的秦念,只能听到“冤魂”“报应”之类的模糊词句。
  
  她想了想,还是回过头,对那些婢子道:“不要妄说什么……便是这神鬼之说不假,她冤魂不安难定,也与咱们这院子里没有半点儿关系。”
  
  那几个窃窃低语的婢子相视一眼,也便都住口了。秦念待再要说什么,眼前却猛地一亮,一道电光竟将房舍内照得光亮瘆人,而紧跟着,一声巨响轰然而降,竟如同是劈在她们头顶上一般。
  
  那一霎之后,房内的女孩儿们相视,但见无论主仆都是脸青唇白,惊恐难定。然而这一声之后,外头反倒不再打雷了,极其嘈杂的雨声随即响了起来。
  
  秦念这才将放在胸口的一口气舒了下去。大雨带起泥土芬芳得有些尖锐的气息,屋内的人也跟着松弛下来,一个个拍着胸口,只道方才吓得不轻。更有几个活泼的,竟跑来问秦念要不要将窗子支开条儿缝,也好换些鲜灵空气进来。
  
  秦念想着再不会打雷了,便也许了。熙宁堂十余扇长窗登时被支开了七八扇,斜斜的雨丝洒进来些许,堂内一时又凉又潮,叫人很是舒服。然而偏有个婢子,支开了窗之后并不曾走开,站在窗前向外望,秦念瞅着蹊跷,便道:“你在看什么?”
  
  婢子忙回头,道:“王妃您看,这么大的雨,还有人朝这里来!”
  
  秦念一怔,忙疾步趋行过去,她微微弯腰从窗内瞅,果然见得一个穿长裙的婢子在暴雨中挣扎着往这边儿跑。那宽幅的裙子已然被雨水打湿,粘黏在身上,而婢子本人鬓发皆湿,塌在头上,配着那艰难扯开腿的动作,十足像是在挣命。
  
  那是谁呢?隔得远,隔着雨,她看不清那人的脸,从衣裳上看,只是个粗使的婢子吧……该当不是哪一位有头脸的人身边贴身伺候的。
  
  可是,她来的那条路只有一个终点,便是她的熙宁堂。一个粗使的婢子,来这里做什么?她想不通——若是没有急事,谁会冒着这样的大雨出来办事,若是有急事,粗使婢能有多急呢,要这样跳过她卑微的等级,直接来寻找王妃?
  
  秦念暗自思量着,眼便盯着那婢子越来越近。终于,她到得了路的拐角处,却脚一滑跌在地上。秦念看着不由一皱眉,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她便又挣扎起来接着奔走,须臾,便从熙宁堂院门中进来了。
  
  “给她开门。”秦念道。
  
  她也不知晓自己为什么这样做——按理说,粗使婢压根儿便没有身份来见她,若是有事,也该层层向管事的报告,可大抵是因了身为女人的直觉,她相当相信——这个婢子,她该见一见。
  
  饶是此人狼狈不堪,浑身上下都在往下淌水,仿佛才从湖中爬出来的一只淹死鬼一般。
  
  婢子终于在她面前跪伏下身,道:“王妃,奴是三云苑的林衣。”
  
  秦念不由一怔,道:“三云苑?那是花圃啊。你是个种花种树的奴婢么?你来见我作甚?”
  
  “方才那一声炸雷,王妃一定听到了吧。”这林衣的声音听着清脆,道:“那一道雷,劈中了那棵树……”
  
  “树?”秦念不解地重复,又问道:“哪棵树?”
  
  “那一棵……”林衣有些焦急,道:“就是要人手去捉虫子的那一棵!”
  
  秦念登时面上失色,她身上匀匀地泛了一层凉——三云苑里,有一棵算不得老的树,少有人知晓它是什么品种,但整个广平王府都知道,那树的地位,胜过府中的大多数人。
  
  那是孙氏与她的亡夫当年一同手栽的。孙氏对那棵树爱护非常,每一年到了满城落毛虫的季节,她便遣府上的奴仆们爬上树,将毛虫一条条手捉下来烧死,定不许她心爱的树木遭到半点儿损坏。
  
  秦念初嫁之时,见到这场景还颇觉得可笑——她是会爬树的,深深知晓,那虫子生长可不挑地方,每一片叶子上都能有毛虫,可叶子若是生长在脆弱的枝端,谁敢去翻看?便是不怕跌断了自己的腿,一旦压坏了孙氏心爱的树枝,臀股也是大要遭殃的。
  
  那棵树,于孙氏来说,是长在心尖子上的。而计氏才故去,便打了这么一阵怪雷,不劈塔不劈殿,偏生将那棵树给劈了!
  
  “那树……还活着么?”她的声音微微颤抖。
  
  “奴婢也不知道,整棵树看着都烧焦了,不知道明年还能发芽不能……”林衣怯声道:“王妃,您看该怎么办?管三云苑的阿婆昨夜孙儿生起病,回自己家去今日未归,奴婢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听闻老夫人也病了,且偏又是这棵树,奴不敢去啊……”
  
  秦念咬了牙,她知晓这林衣的想法,若换了她是这倒了血霉的种花婢,她也不敢去告诉孙氏这般找死的事儿!
  
  但她是王妃。
  
  若是不乘着这机会踩孙氏一脚,她如何对得起那一日被逼着脱了衣裳的奇耻大辱!
  
  “你先去换一身干爽衣裳,用干布擦擦头发,莫要染了风寒。”她和声道:“过阵儿雨停了,我先去看看。若是果然十分不好,再同老夫人回报。你也莫怕,这雷劈什么,是天的意思。”
  
  林衣可怜巴巴地点点头,便由熙宁堂的婢子引下去了。而她换了衣裳再出现于秦念面前时,却让秦念也忍不住心一颤。
  
  这林衣算不得美貌动人,独有一双眼眸,天真委屈,看着十足惹人疼爱。她脸儿小,个头也不大,更显得娇俏堪怜……
  
  她突然便觉得,只要广平王在,孙氏再如何恼怒,也要不了这林衣的性命去了……那倒也是一场好戏呢。
  
  见得林衣谢恩,秦念便笑了:“快起来,过阵子雨停了,我同你去看!”
  
  林衣只道辛苦王妃,便站起了身来。她身条儿尚未长开,却更显得玲珑……秦念想着,便忍不住在唇边浮上一点笑意,广平王最近喜欢的几个女人,可还都是这样看着便清淡无害的呢。
  
  暴雨过不了一会儿便停了,秦念便要林衣引路,去看了看那棵饱受关怀却已然不知能活不能的树一眼。
  
  只要一眼,她便知晓,孙氏若是见得她心爱的树变成这般模样,一定是要疯了的。那棵树原本青翠高大,然而被那一道焦雷活活劈斩成了两段,树叶子倒也还是青的,树根却整个被烧成了焦炭。
  
  这还怎么活?
  
  “怕是活不成了。”秦念道:“这也瞒不得阿家……走吧,同她说一声。你也莫怕,有大王在,谁也不会太过为难你。”
  
  她将“大王”两字咬得清楚,却不料林衣瞬时睁大了眼,道:“王妃!奴婢只是个种花儿的。”
  
  “……你不愿意伺候大王么?”秦念仿佛听了奇怪的玩笑,不由笑出声,道:“你这样好看,若是个良家女儿,一定可以嫁个如意郎君,可惜是贱籍的婢子——你是广平王府的人呢,不伺候大王,难道宁可熬到年华老去,配个小厮么?”
  
  “奴婢……”林衣一时语塞,脸儿也涨了个通红,突然便跪下,向着秦念磕下头去:“王妃,奴婢万死。奴婢心里头有人了,实在不愿伺候大王!”
  
  “哦?你心里有人?是谁?”秦念诧异,却也释然,道:“若是咱们府上的小厮,我许你们一桩姻缘也无妨。只要不叫大王看到你,一切便都妥当。”
  
  “并不是……”林衣垂首,道:“奴婢原本也是良人女,然而阿爷突然重病没了,阿娘与幼弟衣食无着,奴才去寻了人牙子……奴婢心里头爱的那个人,原是邻家的儿郎,他从军去了。虽然奴也不知他能回来不能,可是,奴只想等他一辈子。”
  
  秦念不由有些动容,叹了口气,道:“好吧,你若是不想……听我的,你可有妆奁?现下使劲儿哭,把眼睛哭肿,然后将绘鹅黄的粉儿与擦面粉混了,涂一整张脸……嗯,头发上也扑些灰。我带你去见阿家,她若是见你这样惧怕无助,或许能饶你一命!”
  
  林衣点点头,将自己手背狠狠咬了一口,清澈的眼中登时便滚了泪下来,她又使劲儿揉眼,待眼眶子肿起来方返回自己狭小的房内,须臾之后出来,看着完全便是个积劳疲惫又懦弱的粗使婢子。
  
  “走吧。”秦念道:“如若过阵子大王在阿家那边,你不想让他看中的话,说话的声音最好也难听些。”
  
  林衣才哭停了,说话的声音中还带着哽咽:“是了,王妃。奴婢知道了。” 正文 替罪   孙氏见得那一棵被雷从中劈成两端的树时,目光发直,整个人晃了一晃,又晃了一晃,一口血便喷出来,整个人仰天栽倒了过去。还好秦念与广平王及她自己都带着婢子来的,自然不能容她跌在地上,众人七手八脚扶了,将她送了回去。
  
  而广平王的眼睛几乎滴出血来,他看着秦念,狠狠问:“你是故意要气我阿娘的?!”
  
  秦念只做听不懂,道:“我如何能故意得了?雷劈了这树,我不过是不敢隐瞒才同阿家说一声,她自己要来看,我总不能拦着吧?再说大王您也不曾拦着。”
  
  “若不是你说,她如何会来!”
  
  “我若不说,她自己见了,今后亦会恼恨。”秦念道:“我想着,长痛不若短痛。”
  
  “这是什么鬼话!长痛不如短痛,你怎不想想,我阿娘一把年纪,能经得住这短痛不能?” 广平王显然是动了真怒了,道:“罢,你也只是为你有心做出的恶事寻一个理由——这又是何必呢?你打量我是个痴人,连这一出都看不到蹊跷来吗?你只是想将我阿娘气病罢了!”
  
  “大王这话,可当真是……”秦念摇摇头:“我能要那天雷只劈这一棵树么?大王您这般说,不觉得屈心?说句不好听的,阿计刚没了,便一道天雷劈将下来——这三云苑里头,满是林木,比这棵树高的,也不是没有。怎么单只劈了它,大王觉得……”
  
  她话音未落,脸上便挨了广平王重重一掌,秦念不意他会动手,这一下竟不曾闪开,险些被他打倒。还好婢子在一边儿搀了一把,才稳住了她身形。
  
  “你是王妃,这样的胡话你也说得出?!”广平王面上的怒色,曾有那么一瞬虚了,可那也不过是眨眼之间的事:“你想说什么?”
  
  “大王既然说我讲的是胡话了,一定已然猜出来我想说什么了,对不对?”秦念站直了,恨道:“还问什么呢,谁心里有鬼,谁自己清楚。容郎落水而已,便是中邪,有道人可请,便是受凉,有医士可召,怎么我不回府就没人管他,生生让小郎君夭亡。这也就罢了,夭亡之后,素日……”
  
  “你闭嘴!”广平王急道:“莫要以为你是秦家人我便不敢动手。”
  
  “你已经动手了。”秦念用手背擦了擦嘴角那一丝灼热的疼,玉一样的手背上便沾着一条殷红:“还要接着动么?”
  
  大抵是秦念的目光有些异样,广平王怔了一怔,口气依旧硬,然而气势却比方才逊了太多:“你快点儿走!不想再看到你这样的恶毒妇人!”
  
  秦念却咯咯笑了,道:“我便是个恶毒妇人,如何?大王岂不闻有这样一句话——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之所以嫁入这王府里,无非是以恶制恶罢了。”
  
  “你……”
  
  “大王要接着动手就快些,要是不打算再打我了呢,我就先走了。”秦念道:“秦念不敢说自己忙得很,但在此处与大王啰嗦,却是着实没空闲。”
  
  “你赶紧走!”广平王素来是吵不过秦念的,此刻脸色涨红如猪肝,也不过是挤出一句:“我再不想见到你。”
  
  “这只怕不能呢。”秦念道:“虽然我也很不想再见到您的。”
  
  说罢,她也不再等广平王说出什么,转身便带着脉脉殷殷几个出去了。一边儿走还一边仔细听着后头的响动——倘若广平王当真羞怒不堪想再来打她,她一定不会叫他挨到自己一个指头儿。
  
  将门之女,便是再要显那悠然自得的风仪,也绝没有叫人手脚上占了便宜去的机会。她不能动手打广平王,便是再恨都不成,那样有违妇德,可这混蛋若是自己站立不稳跌一跤,摔个头破血流,可就与她秦念的品行没有任何关系了。
  
  虽然补不了她挨一掌的屈辱,到底也能解三分恨。
  
  但稍稍令人失落,直至她出了三云苑,广平王都再没有任何举动。
  
  倒是林衣跟了出来,出门后才怯怯唤了声王妃。秦念这方注意到她,不由蹙眉道:“你跟出来做什么?”
  
  “老夫人气昏过去了,奴婢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有些……害怕。”林衣垂着头,像是一只小小的鼠。
  
  “没有你的事情。大王不过是恼我罢了,你一个种花儿的婢子,他不会把你怎么样——回去吧。这件事,没有人问,你也不必和人提。若是有人问起了,你敷衍过去,也便是了。”秦念道。
  
  “奴婢……可以跟着王妃么?”林衣似乎很艰难地开口:“只要在王妃身边,哪怕是在院子里扫地呢,那也好。这三云苑……奴婢不敢再待了。方才那一阵雷……”
  
  秦念听得这话却十足为难,同样是粗使的婢子,她院子里扫地的,也比这三云苑里种花的好做许多。她若是把林衣调到自己身边去,可把谁换来三云苑呢?翠羽倒是个好人选,只是,她凭什么要做这样的安排?
  
  林衣来告诉她那树被雷劈了的事儿,已然是越级了。饶是她三云苑的管事不在,事出无奈,但她毕竟不能赞许这般行动。再者,经了翠羽的事儿,她对身边的人,也不能不上心。
  
  “如今在我身边,也未见得就是好差事了。”她道:“三云苑虽然冷清,可你自己,亦不想去大王身边,何必非要出来呢?至于什么风什么雷……你怕什么?那惊雷也不劈无辜的人。”
  
  林衣抿了唇,楚楚可怜的模样,然而她越是这般,秦念便越是心下生疑。她又不曾救过林衣,也不曾与她有旧,何以林衣想要跟着她?
  
  尤其是在如今这般步步皆陷阱的时候,她更是不能不万般谨慎。
  
  见她这般只当没看到,林衣亦不能强求,最后也只好灰溜溜回去了。秦念这方带着婢子们回了熙宁堂,叫脉脉给她挑了药,敷在肿起来的脸颊上。
  
  至于她磕破的唇角,已然被她在无意间吸吮得不再流血了。
  
  脉脉见她这般,心里也是愤懑的,上药时便难免多话几句,道:“咱们上次回翼国公府,不是有人说,太后有意思要……娘子为何不答应?咱们翼国公府的势力比这里还强些,您何苦在这儿吃委屈。”
  
  秦念忙比了手指在唇前,嗔道:“你非得叫他们听到这话不可?有些事儿,千万说不得!”
  
  脉脉馁馁地低了头,秦念亦忍不住叹了口气。旁人只怕还都以为她翼国公府比广平王府势大,而她还算得委屈——其实,从前她也是这么认为的,因此才会在那一日同要搜她房的孙氏公然对抗。
  
  直至有了姨母那一句提点。
  
  如今她时常暗自思量,从前广平王虽不喜欢她,也不过是冷遇,并不会指责她的品行——那是孙氏常用的把戏,而孙氏虽指桑骂槐,却也无非是言语不好听,如今却直接去她房中搜索。倘若不是计氏意外的死把她气吓得吐血,今日盘诘她的怕便不止一个广平王。
  
  他们这是要做什么呢?他们……已经没有顾忌了么?
  
  秦念想着这个,便忍不住没了笑脸,眼光也有些发痴。她是有些犯疑心病了——如今每一桩事儿,她都要好生想一遍才得安生。
  
  这样的日子若是久了,那还当真不是人过的。
  
  然而所幸接下来的数天却是意外的平静,除了孙氏的病一天天重下去外,竟是什么事端都不再有了。计氏的尸首被拖出烧了,并没有什么鬼火狐鸣的蹊跷,那一处院子亦被广平王要求一把锁儿封了个牢靠——其实,便是不上锁,还有谁敢去那死过人的院子里呆着?
  
  至于那推人下水的怜娘,秦念只在伺候孙氏病况的时候见过几面。她大抵也过得不轻松,一张鹅蛋脸儿生生瘦出了棱角,只到底肌肤若玉,这般也不显丑,立在面色焦黄半死不活的孙氏身边,倒更有点儿佳人绝世的意思。
  
  想来,她一个贵妾总向老夫人房中跑,是存了借机献媚的心思的。然而孙氏却不待见她,初初几次,怜娘进门时正赶上孙氏睡着,倒也没折腾出什么事体,但偏有一次,孙氏正砸了药碗怒斥秦念要苦死她时,怜娘身若摆柳地进了门。
  
  她若单是进来看一眼,那也便罢了,只是此人作死,见得秦念被孙氏一句句扎着,不知秦念为何忍,只道孙氏是恨了秦念便有她讨好的机会,因铃铛般笑了:“王妃怎的这样神色啊?难道是老夫人觉得药苦,说的几句,王妃便不乐意了么?”
  
  秦念忍不住斜了她一眼,道:“药苦,也是为了阿家的身子早日好起来。我纵使敢委屈,也不敢不乐意啊。”
  
  “委屈不就是不乐意么?”怜娘问道,之后却不待秦念答,一双眼望着榻上拉着脸的孙氏,道:“老夫人身子可还好?”
  
  孙氏瞪着她的眼神几乎喷出火来。谁乐意自己骂人骂到一半儿,被这般不速之客莫名打断的?更何况将容郎推入水中的便是王怜娘,叫孙氏哪儿有好声气待她?
  
  秦念看在眼中,便知晓怜娘这是要讨打了。然而怜娘却不意孙氏这般恶狠狠瞪她,一怔,道:“老夫人啊……”
  
  “滚出去。”孙氏字字掷地有声:“老婆子还没给你这狐媚子气死,你不愿意是不是?贱婢!我与王妃说话,有你这下贱人插嘴的份儿?”
  
  秦念听得心头一阵窃笑,王怜娘却是登时红了眼眶,道:“奴不过是来看看老夫人,您……”
  
  “看什么看,不安好心的东西,这屋里却没有江河,你推不动我!”孙氏道:“若不是你,我容郎怎么会……你还说什么中邪?你这样的打脊贱人,中邪死了才好!”
  
  秦念听得心中窃笑——孙氏这话,可是把自己给摘了个干净。当初气势汹汹寻她问罪的,不就是孙氏自己么?怎么当下却换了口风,将容郎的死全推在了怜娘身上?
  
  果然,怜娘实是忍不住了,捂着脸跑了出去。秦念看着十分痛快——世上还有什么比看着敌人同敌人针锋相对更开心的?她听孙氏的婢子说老夫人这几夜时常梦魇,想来,那梦魇已然将孙氏吓着了,她正忙着寻一个人来担所有的罪责呢。
  
  这世上,果然是造下的孽,迟早都得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