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楔子 楔子 冬日的天黑得额外的早,窗外夕阳将落,橙黄的光照在特制的窗户纸上,窗户纸如同散着金光一般发亮,然而屋里却没有半点光芒,若不是豆大的烛火在跳动,这屋中几乎没有光亮。 缎面被子里的人动了动,哼哼了一声,转醒过来。 她眯着眼,往窗户那方看了一眼:“啊,天黑了,该起了。”她打了个哈欠,坐起身来。 于镜前将头梳罢,她望了眼光芒将退的窗户,眉梢微微一动,苍白的手指伸出,“吱呀”一声,推开了紧闭的窗户,她身子站在墙壁一边,伸出的手接触到了日薄西山时的阳光。 登时,她本就枯瘦的手像是被阳光剔了肉一样,瞬间只剩下了可怖的白骨。 而没有照到阳光的身体,依旧如常。 纪云禾转了转手,看着自己暴露在阳光之下的枯骨,握了握拳头:“吓死人了。”她语气毫无波动的说着,话音刚落,便见楼下院外,提着食盒的丫头缓步而来。 纪云禾收回了手,却没有将窗户关上。 今日有阳光,却依旧寒风凛冽,风呼呼的往屋里灌,她未觉寒冷,只躲在墙后眺望着远山远水,呵了口寒凉的白气:“今夜约莫有小雪,该暖一壶酒来喝了。” “啪”的一声,房门被粗鲁的推开。外面的夕阳也正在此时完成沉入了地平线。屋里很快便黑了一个度。 新来的丫鬟江微妍提着食盒没好气的走了进来:“还想喝酒?就你那病怏怏的身子,也不怕给喝死了去。”江微妍眉眼上挑,显得有几分刁钻蛮横,“窗户可给关紧了,死了倒罢,要病了,回头还得累我来照顾你。”她一边说着,一边将食盒里的菜放到桌上,声音又沉又重。 纪云禾倚在窗边,撑着脑袋,打量着她,听了江微妍排挤的话,倒也没动怒,唇角还有几分若有似无的笑意。 “这么大雪的天,人家都在屋里歇着,就我还非得过来给你送饭。”江微妍一边嘀咕一边将饭摆好了,一转头,见纪云禾还将窗户开着,登时眉毛便竖了起来:“我说话你都听不见吗?” “听见了。”纪云禾弯着眉眼看她,不像是在面对一个脾气暴躁絮絮叨叨的丫头,而像是在赏一出难得的好景,“你继续。” 见纪云禾这般模样,江微妍登时怒火中烧,搁下手中的碗,两大步迈到窗边,伸手便要将窗户关上,可在即将阖上窗户的时候,一只手却从她臂弯下面穿了过来,堪堪将窗户撑住。竟是病怏怏的纪云禾伸手抵住了窗户,不让她关上。 江微妍转头,怒视纪云禾,纪云禾依旧一副半笑不笑的模样:“我就想吹吹风,透透气,憋了一天……” 她话没说完,江微妍一巴掌将她的手打开了去。 “谁管你。” 纪云禾看了看自己被打红了的手背,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江微妍关上了窗户,转身便要往屋内走:“饭自己吃,好了就……”也不等这江微妍将话说话,纪云禾便抓住了她的手腕。江微妍一愣,转头盯着纪云禾,可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她便只觉自己身子一轻,不知被怎么的一推,脑袋“咚”的撞上刚阖上的窗户,将那窗户一下顶开了去。 外面的寒风登时打在她的脸上。江微妍半个身子都露在了窗户外面,全赖着纪云禾拎着她衣襟的手,给了她一个着力,才让她不至于从这三层阁楼上摔下去。 江微妍脸色青了一半,登时声色有些发抖:“你……你作甚!你放……不!你别放……” 纪云禾一只手拎着她,一只手抹了抹额头上微微渗出的薄汗,又咳嗽了两声,叹道:“哎,到底是不如从前了,做这么点动作就累得心慌手抖的。” 江微妍闻言,吓得立即将纪云禾的手腕抓住:“别别别,可别抖。” 纪云禾笑道:“谁管你。”她作势要撒手,江微妍吓得惊声尖叫,然而在她尖叫之后,却觉一股力道将她拉了起来。 她紧闭的双眼睁开,见是纪云禾竟将她拉了回去。她稳稳的站在屋内,看了一眼身后,窗外寒风烈烈,太阳已经没落,没有半分温度。 她险些就从这楼上摔下去了…… 江微妍回头,又看了一眼在她面前笑得碍眼的纪云禾。 “被欺负的感觉怎么样?”纪云禾如是问。 死里逃生之后,被捉弄的愤怒霎时盖过了恐惧。 江微妍自小习过武术功法,她心头不服,只道方才纪云禾只是趁她不注意偷袭了她。江微妍道自己乃是这府内管事女官的亲侄女,即便姑姑对她千叮咛万嘱咐,让她不要在云苑惹事。 可这云苑里就住着这一位病怏怏的“主子”——明面上说着是主子,其实不过是被软禁在此处罢了,云苑建在湖心岛上,四周交通阻绝,没有上面的指示,外人不能踏进靠近这湖心岛一步,外人进不来,云苑里的人也不可随意离开。 上面更是特意交代过,这“主子”不能让她踏出房门一步。 每次江微妍来送完饭,离开之时都要在外面加一把锁,简直就是在看犯人。 听说这女子与府里那位大人有渊源,可在她来的这么多天里,府里那位大人别说来云苑了,连湖心岛也未曾上过一次。她想,这不过是个被冷落着的快病死的过气女子罢了。名号都未曾有一个,有什么好惹不得! 江微妍自小在家中被捧着长大,若不是家道中落,她有岂会托姑姑入这府内给人为仆。而今还被捉弄至此。 越想越怒,江微妍劈手便给了纪云禾一巴掌:“你算什么东西!”她痛声骂着。 可这一巴掌尚未落在纪云禾脸上,临到半道,她的手便被人擒住了。 不是女人的力道,江微妍一转头,只见来者一身青裳黑袍,蓝色的眼眸里面仿似结了寒冰。 这……这是…… 江微妍认出来人,登时吓得浑身发抖,可都不等她行一个礼,那擒住她手腕的手,便落在了她的脖子上。江微妍最后只来得及听见他冰冷的言语混杂着怒气,仿似冰刃,能削肉剔骨。 “你是什么东西?” 下一瞬间,她便被随手一扔,如同丢弃的垃圾一样,径直被从三层阁楼打开的窗户里扔了出去。 “咚”的一声,掉进了院子里结了冰的池塘里,砸破了上面的冰,沉进水里,隔了好一会儿才重新浮了起来,又是喊救命,又是喊主子饶命。 院外站着的侍从奴婢皆是一惊,惊惧非常的望了一眼三楼,没人敢动。 “哎,拉她一把呀。”三楼的纪云禾探了个脑袋出来,唤了楼下几人一声,“再不拉就得闹出人命了。” 可几个侍从都不敢动,连头都不敢抬,只因纪云禾旁边的那黑袍男子一身寒霜气势太过让人惊惧。 纪云禾见状,微微一撇嘴:“得得,我把窗户关上,你们趁机把她拉起来,这家伙就看不见了。” “……” 敢当着主子的面说这话的人,大概也就只有这屋里的女子了吧。 “咔哒”一声,三楼的窗户还真就关上了。 隔绝了外面的寒风,纪云禾转头,目光落在了面前男子脸上,她退了一步,斜斜坐在了旁边的椅子上:“长意,你现在脾气变得太不好。” “过来吃饭。” 他俩说的话好似风马牛不相及,长意走到了桌边,将还没有完全摆好的碗筷给纪云禾摆好了。纪云禾也没动,只是一直沉默的盯着长意,隔了许久才道:“你放我走吧,我之前被关够了。” 长意将筷子放在碗上。轻轻一声脆响,却在寂静的屋里显得惊心。 纪云禾叹了一声气:“你留着我干什么呢,我这命也没几天可以活了,你让我出去看看雪,看看月,看看即将开遍漫野的春花,运气好,说不定还能挨到看夏雨的时间……我就想享受几天自由的日子……” “纪云禾。”长意转了身,冰蓝色的眼眸里仿似什么情绪也没有,可也仿似藏了千言万语,“你若有本事,便再杀我一次。然后走吧。” 四目相对,沉默难言。 最终,到底是纪云禾笑了出来:“你这话要是放在六年前,我今晚就可以走了。” 听她如此平淡的说出了这句话,长意手心微微一紧,旋即又松开了去,他踏步行至纪云禾身前,捏住了她的下巴,直视着她的眼睛,试图从她眼睛里找出些许波动,可却什么都没有。 和以前一眼,一片黑沉沉的漩涡,将所有秘密都掩盖其中。 长意道:“可惜,现在已经不再是六年前。” “是啊。”纪云禾垂下眼睑,“已经不是六年前了。”纪云禾笑了笑,“你已经成了那么厉害的大妖怪,而我却从一个驭妖师变成废人。长意……”纪云禾声音中的打趣调侃,让长意唇角紧抿。 “现在,我们和六年前,整好倒了个个儿呢。” 囚与被囚。 正好交换过来了呢。 第一卷 第一章 鲛人 六年前,驭妖谷外。 纪云禾从神态倨傲的太监手中接过“货”的时候,是人间最美的三月天里。 驭妖谷外遍野山花浪漫,花香怡人,而面前的太监,夹着嗓子滔滔不绝的叮咛却让纪云禾觉得心烦。 “这是咱们主子花大工夫弄来的鲛人,给你三个月的时间,你可得把这妖怪给训练好咯。别回头让咱家再来接的时候,还这么又是大箱子又是满篇符咒的贴着,运着走麻烦,看着也心烦。” 负责与这傲慢太监打交道的是纪云禾的助手瞿晓星,瞿晓星还是少年,可一嘴跟抹了油一般麻利。他笑嘻嘻的应对着太监:“公公,您放心吧,咱们驭妖谷这几十年来驯服了多少妖怪了。休管这铁皮箱子里是个什么怪物,只要来了这儿,保证跟你走的时候是服服帖帖的。绝对不敢造次。” “嗯,别大意了,仔细着点,这鲛人可不普通。” “咱们知道,这可是顺德公主交代下来的活儿,驭妖谷绝对倾尽全力驯服这妖怪,回头回去,一定给张公公您长脸。” 瞿晓星最是会应付这些人,他说话好听,张公公也露出了些许满意之色。 纪云禾听着他们的对话,信步走到了马车旁边。 只见这马车背后的箱子有半人高,通体漆黑,是玄铁质地,上面贴满了层层符咒,纪云禾伸手将其中一张符咒撩了撩。但见符咒上的咒文,纪云禾挑了挑眉,随手揭下来了一张。 便是这符咒揭下来的这一瞬,只听“咚!”的一声,玄铁箱子当中发出沉闷的重响,还夹带着铁链撞击的叮当之声。 纪云禾目光一凛,这妖怪好生厉害。贴了这么多符,她只揭了一张,这妖怪便察觉到了…… 而于此同时,箱子中的重响惊了拉车的马,马一声嘶鸣,撅蹄子要跑,马夫立即拉住缰绳,好一阵折腾,才将惊马稳住。 张公公转过头来:“哎哟,可小心着点!这妖怪可厉害着呢!”他说着往后面退了几步,“你什么人啊!这不懂的别瞎动!赶紧将符贴回去。回头小心治你罪!” 瞿晓星连忙赔笑:“那是咱们……” “朱砂黄符,雷霆厉咒,闭五识,封妖力,是大国师的手笔。”纪云禾打断了瞿晓星的话,把玩的看了一眼手中的符咒,随即眸光一转,锋利的扫向站在一边的太监,她手指一动,朱砂黄符立时如箭一般穿射而出,霎时定在了那张公公的喉间。 只见那张公公双目一凸,张口欲怒,可口中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张公公登时大惊,伸手便去拽脖子上的符咒,然而待得手指被弹回来的时候,他的眼神里便添了七分害怕,惊恐的将纪云禾盯着,手指着纪云禾,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叽叽喳喳吵了半天。”纪云禾拍了拍手,“终于安静了。” 她给身后站着的几名壮实男子使了个眼色,男子上前,要去拉马车,而护卫马车的侍卫则都紧张的将手按到了刀柄上。 “马车我们驭妖谷收下了,箱子里的妖怪三个月之后来取,我们保证妖怪乖乖的,你们保证来回路上妖怪的安全。这是你们该做的事吧?现在妖怪到了驭妖谷,该我们接手,你们这阵势,是不打算让我们驯妖?”纪云禾盯着侍卫们,“你们是听顺德公主的命令,还是要在这儿帮这太监出气?” 纪云禾话一出口,侍卫们面面相觑,倒是也都退了下去。几名男子这才将马夫请下了车,架了马,驶向驭妖谷中。 马车被拉走,纪云禾瞥了太监一眼:“我不懂符,只会贴,不会揭,自个儿回去找大国师吧。” 言罢,她一拂衣袖,转身入谷。 瞿晓星连忙在一旁赔笑,和太监解释:“那是咱们驭妖师,脾气有点大,可论驭妖术,是咱们驭妖谷里顶厉害的高手,公公莫气……哎,这符我也没办法,我法力低微,比不得咱们她,您受罪,恐怕还真得回去找大国师帮……” “瞿晓星。” 纪云禾在前面一唤。瞿晓星连忙应了一声,没再与太监说话,只得歉意的看了几眼急得一脸猪肝色的张公公,转身去追上了纪云禾。 赶到纪云禾身边,瞿晓星叹了声气,有些怪罪:“左护法啊,和您说了多少次了,这些送妖怪来的虽然都是些达官贵人家的家仆,可他们也算是在这些贵人们耳边说得起话的。您不能随便得罪啊……这次更是顺德公主身边的太监,他回头要给顺德公主说两句损你的话……” “嗯嗯,我费力不讨好。”纪云禾随口应和。 “所以您还是回去给人家把符咒揭了吧,这要让人一路哑着回去,不知道得结多大仇呢。” 纪云禾瞥了她一眼:“瞿晓星,咱们要讨好的是他们的主子,不是他们。而讨好他们主子的办法,就是把妖怪驯好,不用多做他事。” 纪云禾说罢这话,瞿晓星也是一叹: “您说得有道理,哎……也怪如今这世道对咱们驭妖一族太不利了。听说五十年前,大国师还没有研制出那专对付咱们驭妖一族的毒药的时候,咱们一族也可威风了,呼风喝雨使唤妖怪的,哪能想到不过五十年,就沦落到如今这个地步,连个朝廷的阉人也能对咱们吆五喝六的……” “行了,说得像你五十年前就出生过一样。” 纪云禾斥了他,话音刚落,两人正走到了驭妖谷门,大门大开,谷中一片雾气氤氲,纪云禾岔开了话题,“今日送来这鲛人来历怕是不小,咱们去地牢看看开箱。” 瞿晓星点头称是。 驭妖谷地牢之中,玄铁牢笼之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咒文封印,封锁着妖怪的力量。 玄铁箱子被送到了最大的牢房之中,箱子顶部有一个玄铁挂钩,驭妖师们将玄铁箱之上的挂钩与天顶上的锁链相接,四周铁牢之上的咒文霎时一亮。 这锁妖箱本是驭妖谷研制的东西,方便达官贵人们将捉来的尚不温顺的妖怪锁住,运送到驭妖谷来。 箱子之上的挂钩其实是从箱子里面伸出来的,箱中妖怪身上套有玄铁锁链,这外露的挂钩便是锁链端头,待得挂钩与牢中锁链相连,则锁住妖怪的铁链立即与牢中其他玄铁连为一体,其他玄铁上的封印之力,便会传到箱内铁链上。加强玄铁链的封印之力,此一举乃是为了避免开箱时,妖怪重见天日,激动挣扎之下伤了驭妖师。 挂钩与铁链接好,驭妖师将钥匙插进了锁妖箱的钥匙孔里,刚听“咔”的一声,箱中便立即传来一连串“咚咚咚”的敲打与震颤的声音。 驭妖师钥匙都还没来得及取出来,忽然之间,布满符咒的锁妖箱登时被从里面击成了碎片,伴随着四溅的碎片,还有被碎片打出来的尘埃,一条巨大的鲛人尾甩了出来。 纪云禾站在地牢之外,一声“小心”还没来得及喊出口,只觉牢中一阵妖风大起,巨大的蓝白交加的鲛人尾在地牢中呼扇而过,牢中开箱的驭妖师一声凄厉惨呼,登时血溅当场。 纪云禾抱住身边瞿晓星的头,将他往地上一摁,险险躲过这一记鲛人尾扇出来的杀人妖气。 她趴在地上抬头一看,只见那牢中,锁妖箱四分五裂,散落于地,鲛人双手被缚,悬吊于铁链之上,他通体赤裸,下半身是一条巨大的鱼尾,只是与寻常鲛人不同,他的鱼尾蓝白相见,层层叠叠,仿似一朵巨型莲花。而更让人惊异的,是这鲛人的脸…… 鲛人一族,向来容貌姣好,只是纪云禾从没想过,居然会有哪一张脸,长得如他一般,美得令人惊艳,甚至一时忘了呼吸…… 这居然是一个…… 雄性鲛人。 第一卷 第二章 驭妖谷 鲛人阴柔,多为雌性,雄性鲛人却是极其少见。而即便有,也因妖气强大,难以驯服,而鲜少被捉到驭妖谷来。 顺德公主这次,应该是花了大工夫呀。纪云禾正如此想着,却见那鲛人倏尔又抬起了长尾,再是横扫千军的一甩。这次所有人都暴露在他的攻击之下。纪云禾便是趴在地上也躲不过去,唯有手上结印,运气为盾,往身前一挡。 纪云禾只觉一阵“呼啦啦”的狂风从她气盾撞击摩擦而过,摩擦产生巨大声响,趴在地上掩住耳朵的瞿晓星连连惊呼。 在这方风声刚过,隔了几步远的比较弱的驭妖师,抵挡不住妖力的冲击,被击飞呕血的有之,当场丧命的亦是有之。地牢里登时狼藉一片。 纪云禾侧目一看,只觉心惊, 她并没有见过雄性鲛人,可她也大概知道鲛人的妖力在什么范围。而今捉来的这一只,他的力量已经远远大过她所认知的妖怪的力量了。 毕竟,从来没见过哪只妖怪能隔着封印妖力的黑石玄铁,还能如此以妖力伤人。 身边哀嚎一片,纪云禾望着牢中鲛人,微微眯起了眼睛,她手一动握住了腰间剑柄。其实今日在场的驭妖师,除了瞿晓星,她一个也不想救,只是若纵容这鲛人放肆下去,自己和瞿晓星也不会好受。 可她这方刚一有动作,牢里鲛人便立即目光一转,盯住了纪云禾。四目相接,纪云禾只见那鲛人眼中一片奇异的冰蓝色,犹如结冰的大海,冰寒刺骨,肃杀之气令人胆颤。 方只有眼神的触碰,纪云禾便是浑身一凛,只道今日不动点真功夫,恐怕是镇不住此妖。 鲛人鱼尾微微抬起,正是又要发难之际。地牢右边的另一个入口处倏尔杀来一道金色长箭,长箭穿过黑石玄铁的牢笼缝隙,听听“笃”的一声,径直穿透鲛人鱼尾,狠狠的盯在牢笼之后的墙壁里! 而在长箭末端害带着一条玄铁铁链,在长箭穿过鲛人鱼尾之时,玄铁铁链被法术控制着,如藤蔓一般迅速缠绕上他的尾巴,爬上他的尾巴。 将他的尾巴紧紧锁死。 只听鲛人一声闷哼,额上冷汗渗出,仿似痛极,然而他的眸光却并未有半分示弱,他奋力挣扎着,鱼尾被铁链锁住,随着他的挣扎,伤口撕裂,鲜血如瀑落下。 而与此同时,那射箭而来的地方,传来一道男子低沉的呵斥声:“都躺着作甚!给我起来结阵!” 纪云禾转头一望,手掌从剑柄上挪开:“瞿晓星。”她唤了趴在地上颤抖不已的助手一声,“起来了,这里没咱们的事儿,走了。” 瞿晓星这才颤巍巍的抬起了头:“没……没事儿了?”他趴着往旁边一看,见了右方走到地牢来的那人,舒了口气似的,“哦,少谷主来了……” 纪云禾听到他这声感慨,却微微眯了眼睛,侧眸看着她:“怎么?我听你这意思,你是觉得我今日护不住你?” 瞿晓星是何等聪明的少年,当即便堆上了笑,对纪云禾道:“左护法您哪儿的话,您本事那么大,自是护得住我,我这不是觉着少谷主来了,有他顶着,您会省力一些啊。我永远都是站在您这边的,您放心。” 纪云禾收回了目光,瞥了牢中的鲛人一眼,只见此时,牢中机关已经被打开,两道铁钩从背后墙壁射出,穿透他的琵琶骨,伴随着铁钩上时不时的雷击,让鲛人在痛苦中再无心运转妖力,他痛苦的呻吟声被外面开始吟诵经文结阵的驭妖师压了下去。 地牢之中金光四起,所有的玄铁石一同散发着光芒,衬得整个地牢一片辉煌。 而那鲛人除了痛苦的颤抖,再也没有反抗的力量了。 “走吧。”纪云禾唤了瞿晓星一声,迈步要从左边的通道出去。 在路过通道转角的时候,纪云禾余光一转,正好瞅见了牢中一边与别人商量着事,一边目送她离开的少谷主林昊青。 纪云禾脚步停也未停,全当没看见他似的,出了地牢。 要说纪云禾与林昊青的关系,那何止尴尬二字可以形容的。 驭妖谷谷主林沧澜年事已高,可关于继承人之位,老谷主的态度却一直暧昧不清。 林沧澜的儿子林昊青,被众人称为少谷主。然而直到现在,林沧澜也从未当众说过,要将这谷主之位留给林昊青。他反而对养女纪云禾一直青睐有加。甚至特别辟出个左护法的位置给纪云禾。 纪云禾驭妖之术冠绝驭妖谷,若要真以实力来区分,纪云禾无疑要压上林昊青一头。再加之老谷主常年不明的态度,在其他人眼中,纪云禾便成了下一任谷主的继承人之一。长久以来,驭妖谷内便分为的两派,注重实力的人,推崇让纪云禾成为下一任谷主。而注重传统的人,则誓保林昊青的地位。 两派之间明争暗斗,纪云禾与林昊青的关系也从小时候的兄妹之情变成了现在的水火不相容。 然而其他人都不知道,纪云禾自己一点都不想当这个劳什子谷主。她平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赚一笔钱,离开驭妖谷,到江南水乡,过上富丽堂皇混吃等死的生活。 奈何宿命总是与她为敌…… 这驭妖谷,却不是她想离开,就能离开得了的。 思及此事,纪云禾一声叹:“驯服此鲛人,这差事不能接。”在快走回自己院子的时候,纪云禾吩咐了瞿晓星一声,“这是个烫手山芋,丢给别人。” 瞿晓星闻言一怔:“可是左护法,这个鲛人是顺德公主的送来的……您要是把这鲛人驯好了,回头顺德公主少不得对您多有提拔,您知道的……”瞿晓星观察了一下左右,凑到纪云禾耳边悄声道,“您要知道,皇家中人说的话,在咱们驭妖谷中举足轻重,若有顺德公主助你,谷主之位……” 她就是不想要这谷主之位。 然而这话,纪云禾却没法和瞿晓星说,她只得拉着冷脸,瞥了瞿晓星一眼,道:“若是驯不好呢?” 瞿晓星闻言又是一大怔:“咦……”她眨了眨眼睛,“护法……难道,你是在担心……你驯服不了这鲛人?” 她是担心,她真的驯服了这鲛人,博得了顺德公主的欢心。顺德公主当真为她说了什么话,从此以后,她怕是连现在的安宁都守不住了。 “你就当是如此吧。”纪云禾到了自己的院子,转身就要将院门关上赶人走,“总之我就是不想接这个差事,林昊青或者别的谁想接,就让他们接去,我不掺这趟浑水。” 说完这话,院门一关,关了瞿晓星一鼻子的灰,瞿晓星只听里面的人懒懒的说了句:“这段时间,就说我闭关,啥都不干。” 瞿晓星瞥了瞥嘴,可对于上级,他到底还是没有办法强迫。 然而到了傍晚,瞿晓星却不得不再次来到纪云禾院门前,敲了敲门:“护法。” 隔了许久,里面才传来纪云禾的声音:“我不是说我在闭关吗?” “是,可谷主找你。” “……” 院门一开,纪云禾显得有些头疼的挠了挠头:“谷主有何事找我?” “属下不知。” 纪云禾无奈,可也只有领命前往。 第一卷 第三章 相争 驭妖谷大殿名为厉风堂,纪云禾一入大殿门口,待得看见老谷主身边站着的垂眸静立的林昊青,她便觉得今日来得不妙。 “谷主。”纪云禾行了个礼,老谷主林沧澜已是古稀之年,满面褶皱,可那双皱纹之间的眼睛,却依旧如鹰般犀利且慑人。 “咳咳……云禾来了。”林沧澜咳了两声,招了招手,将纪云禾招上前来,“云禾最近在忙些什么啊?” 纪云禾规规矩矩上前,站到林沧澜右侧,躬身细语答道:“前段时间驯了几个小妖送走了,这两天正忙着教手下的驯妖师一些驯妖的技能。” 林沧澜点了点头:“好孩子,为我驭妖谷尽心尽力。”他苍老入枯柴的手伸了出来,握住了纪云禾的手,拍了拍,“辛苦你了。” “属下理当为驭妖谷鞠躬尽瘁。”纪云禾阖首行礼。 林昊青眸光微微一转,在纪云禾的脸上一扫而过。 林沧澜仿似极欣慰的点了头,随即哑声道:“我驭妖谷收尽能人异士,承蒙高祖皇帝恩宠,允我等驭妖一脉在这西南偏隅安稳度日,而今顺德公主送来一厉妖,欲得我驭妖谷相助驯化。此乃皇恩,任务厚重,不得闪失。” 纪云禾与林昊青都静静听着。 纪云禾面上虽然不动声色,可心间却不由哀叹,看来那驯服那鲛人一事,恐怕不是她说要躲,就能躲得过的…… “老夫思量再三,此等妖物,唯有交给你二人处理,我方能放得下心。”林沧澜咳了两声,道,“正巧,老夫近来身体多有不佳,深知天命将近……” “谷主鸿福。” “父亲万寿。” 纪云禾与林昊青几乎同时说了这句话,两人接跪在地上,作揖跪拜。 林沧澜笑着摆摆手:“这身体,老夫自己清楚。也是时候将这未来谷主的位置定一定了。” 此话一出,整个厉风堂间,一片沉默。 “你们都是我的孩子,都很优秀,老夫实在难以取舍,而今便趁此机会,你二人便一比高低吧。”林沧澜自怀里取出一封信件,信纸精致,隐隐含香,“顺德公主前日来信,她令我等驯服此妖,顺德公主其愿有三,一愿此妖口吐人言,二愿此妖化尾为腿,三愿其心永无叛逆。这三点,你二人,谁先做到,谁,就来当这下一任谷主吧。” “孩儿得令。”林昊青抱拳答了。 而纪云禾却没有说话。 林沧澜转眼盯着纪云禾:“云禾?” 纪云禾抬头望他,触到林沧澜和蔼中暗藏杀机的目光,纪云禾便心头一凉,唯有忍下所有情绪,答道:“是。云禾得令。” 离开厉风堂,纪云禾走得有点心不在焉,直到要与林昊青分道扬镳时,林昊青唤了一声她的名字,她才陡然回神,抬头望向林昊青。 “云禾。”林昊青声色带着几分客套与疏离,“未来这段时间,还望不吝指教了。” 纪云禾也回了个礼:“兄长客气了。”然而客套完了,两人却没有任何话说了。 厉风堂外的花谷一年四季繁花似锦,春风拂过之时,花瓣与花香在谷中缠绵不绝,极为怡人。纪云禾望着林昊青,嘴角动了动,最终,在她开口之际,林昊青却只是一转身,避开她的眼神,冷淡的转身离开。 纪云禾站在原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只得一声苦笑。 她唤他兄长,是因为她曾经真的将他当做兄长看待。甚至说,现在也是。 纪云禾转头,只见春日暖阳之下,谷中万花正是盛极之时,这一瞬间纪云禾脑海里的时光仿似倒回了一般。 她仿佛看见很多年前的自己,那是她尚且是个不知世事的丫头片子,喜欢在繁花里又跳又闹,而比她年长几岁的林昊青就站在远处静静的看着她,目光温和,笑容腼腆。 她总爱胡乱摘了一把花,拿过去问他:“昊青哥哥,花好不好看!” 林昊青笑着摸了摸她的头,然后把她头上的草与乱枝都理了出去,在她耳边戴上一朵花,笑称:“花戴在妹妹头上最好看。” 而现在,记忆中温暖笑着的哥哥,却只回对她留下并没什么感情的背影…… 纪云禾垂下头,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他们之间之所以变成这样,一点都怪不得林昊青。 要怪,也只能怪她…… 纪云禾回到栖云院时,天色已黑,她坐在屋内,点了灯,看着豆大的烛火跳跃,一下两下,等她数到第五下的时候,空气中倏尔闪来一道妖气,一个身穿白衣红裳的黑发女子蓦地出现在了屋内。 纪云禾拨了拨灯,看也未看那女子一眼,只问道:“说吧,林沧澜这次直接让我与林昊青相斗,他想要我做到什么程度?” 女子声色薄凉:“要你全力以赴。” 纪云禾一笑:“我全力以赴?我若真将那鲛人驯服了,林沧澜真敢把谷主之位给我?” “谷主自有谷主的安排。你不用多问。”女子只答了这般一句话,手一抬,一粒药丸往纪云禾面前一抛:“你只需知道,若让他发现你不曾全力以赴,一月之后,你便拿不到解药就是了。” 纪云禾接住药丸,余光看见白衣红裳的女子如来时一般,如鬼魅般消失,她手指捻住药丸,唇角抿得极紧。 驭妖谷中的所有人,包括林昊青都认为,林沧澜是十分宠爱纪云禾的,老谷主封她为护法,对待她与对待林昊青几乎没有差别,甚至隐隐有让她取代林昊青的意思。 然而,只有纪云禾知道,那个阴谋算尽的老头子,根本就不可能把这南方驭妖谷的谷主之位交给一个“外人”,哪怕她是他的养女。 更遑论,林沧澜从未将她当成养女,她只是老头子手下的一颗棋子,帮老头子做尽一切那些阴暗的,见不得人的勾当…… 纪云禾服下这月的解药,让苦涩的味道在嘴里蔓延,苦味能让她保持清醒,能让她清楚的思考她所面临的困境。 她知道老头子根本没有打算过要把谷主之位给她,而现在却搞了个这么光明正大的比试,还要她全力以赴。她若输了,便是林昊青即位,她必定被驭妖谷抛弃,连着瞿晓星与这些年支持她的人,一个也讨不了好。 而她若赢了,更是不妙。 老头子背地里不知道准备了什么样的招收拾她。而且,就算没有招,只是断了她每月必须服食的解药,就足够让她受的了。 前后皆是绝境…… 纪云禾拉了拉衣襟,刚服食了药物的身体本就有几分燥热,想到如今自己的境地,她更觉得心燥,一时觉得屋里呆着烦闷,便踏步出了房间,寻着春夜里还带着的寒凉在驭妖谷里信步游走。 一边寻思着事情一边无意识的走到了关押那鲛人的地牢之外。 其实并不是偶然。 这关押这鲛人的地牢机关极多,整个驭妖谷里也就这么一个。以前鲜少有够资格的妖怪能被关在这里,平时也少有人来。于是纪云禾以前心烦的时候总爱在这周围来走走,有时候甚至会走进地牢里去待一会儿。 里面谁也没有,是一个难得的能让她感觉到一丝安全的地方。 鲛人被关在里面,今夜地牢外有不少看守,但见是纪云禾来了众人便也简单行了个礼,唤了一句“护法”。 纪云禾点点头,随口问了一句:“那妖怪可还安分?” 守卫点头:“白日少谷主将他收拾了一通,夜里没有力气折腾了。” 纪云禾点点头:“我去看看。” 她要进,守卫自是不会拦。纪云禾缓步下了地牢,并没有刻意隐去脚步声,她知道,对有那样力量的妖怪来说,无论她怎么隐去自己的行踪,也是会被察觉出来的。 下了地牢,牢中一片死寂,巨大的铁栏上贴满了符咒,白日的血腥已经被洗去,地牢顶上投下来的月光将地牢照得一片清冷。 而那拥有着巨大尾巴的鲛人就被那样孤零零的吊在地牢之中。长长的鱼尾垂搭下来,拖曳至地,而鱼鳞却还因着透漏进来的月光闪闪发亮,隐约可见其往日令人惊艳的模样。 纪云禾缓步走进,但见那鲛人垂搭着头及腰的银色长发挡住了他半张脸,可即便如此,纪云禾也觉得,这个鲛人,太美了。 美得过分。 第一卷 第四章 相似困境 纪云禾行至牢房外,透过粗壮的贴满符咒的栅栏往里面抬头仰望,双手被吊起的鲛人一身的伤,他的琵琶骨被玄铁穿透,一条铁链缠绕在他蓝白相间的美丽鱼尾上,禁锢了他所有的动作。 他一身的血,像是将铁链都浸泡饱了一样,滴滴答答的往下掉,在朦胧月色之下,他一张脸惨白如纸。饶是纪云禾已经入了驭妖谷多年,见过那么多血腥场面,此时也不由觉得胆寒。 而在胆寒之余,也为这鲛人的容貌失神。 这世上总有那么些人或物,盛放自有盛放时的惊心,萎靡也有萎靡时的动魄。 纪云禾上前一步,就是这一步像是跨入了鲛人的警戒区,勾魂眼的弧度一动,睫羽轻颤,眼睑睁开,冰蓝色的眼眸光华一转,落在了纪云禾的身上,眼瞳中映入了地牢里的黑暗,火光,与她一袭素衣的身影。 他嘴角有几分冰凉的往下垂着,带着不怒自威的威严,与与生俱来的贵气。他眸光慑人,带着戒备,杀气与淡漠至极的疏离,似有冰刃刺人心。 他一言不发。 送这鲛人来的太监没有提供任何关于这个鲛人的信息。从哪里来,叫什么名字,身体状况如何,法力达到哪个层级……自然,也没有告诉驭妖谷的人,他会不会说话。 这要他口吐人言,是教会他说话,还是让他开口说话? 纪云禾没有被他的目光逼退,她又近了一步,几乎是贴着牢房的封印栏杆审视着他。 四目相接,各带思量。 纪云禾不知道这鲛人在想什么,但她却诡异的觉得,自己现今的处境,与面前的这个妖怪,如此相似。 困境。 留在驭妖谷是难过,离开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如果驭妖谷不能驯服他,那他可能会被送到北方的驭妖台,东方的驭妖岛,或者西方的驭妖山……这些是在朝廷的控制下,如今天下仅存的四个允许他们拥有驭妖能力的人生存的地方。 每一个地方,对妖怪都不友善。 纪云禾现在面临的,与他有何不同? 林昊青,林沧澜,前者对她是防备猜忌欲除之而后快,后者对她是无所不用其极的利用,恨不能榨干她每一滴血。而她若私自逃出驭妖谷,身体里的毒会发作不说,这茫茫天下,皇权将视她为驭妖师中的叛徒,四大驭妖领地,都不会再接受她。 举目四望,她与这牢中的妖,并没区别。 一个是权力下的玩物,一个是大局里的棋子。 “滴答”鲜血滴落的声音在地牢里十分清晰,纪云禾目光往下,划过鲛人结实的胸膛与肌肉形状分明的小腹,她眉梢挑了挑,心里感慨,这鲛人看起来很是有力量感嘛。 再接着往下看去,他鱼尾已经不复白日那乍见时的光滑,因为缺水再加之白日受了雷霆之苦他一些鳞片翻飞起来,劈开肉绽,看起来有些吓人。 纪云禾驯妖,其实是不太爱使用暴力的。 她手心一转,掌心自生清泉,随手一挥,清泉浮空而去,卷上鲛人的鱼尾。 是同情他,大概也是同情和他差不多处境的自己。 鲛人下意识的抗拒,微微动了动身子,而他这轻轻一动,身上的玄铁“哗啦”一阵响,几乎是在这一瞬间,覆了法咒的玄铁便立即发出了闪电,“噼啪”一阵闪过,没入他的皮肉,刺痛他的骨髓。 鲛人浑身几乎是机械的抖了抖,他咬住牙,任由浑身的伤口里又淌出一股股鲜血…… 而这样的疼痛,他却自己闷不做声的忍下……或许,也已经是没有叫痛的力气了。 “别动。”纪云禾开了口,比普通女子要低一些的声音在地牢里回转,仿佛转出了几分温柔意味,“没想害你。”她道。 纪云禾目光又往上一望,对上了鲛人的蓝色眼眸。 她手中术法未停,清泉水源源不断的自她掌心里涌出,还带了几分她身体的温度一样,覆在了鲛人的鱼尾上。 有了清水的滋润,那些翻飞的鱼鳞慢慢变得平顺下来,一片一片快速的在自我愈合着,没有受伤的地方很快便贴了顺服的贴了下去,闪出了与初见时一样的耀目光泽。 鲛人的眼眸有着与生俱来的冰冷,他望着她,似乎没有任何情绪的波动。 纪云禾也根本没想过要他的回应。她一收手,握住了拳头,登时泉水消失,她望着鲛人:“你想离开是吧?” 鲛人不言语,仿似根本没听到纪云禾的话。 “我也想离开。”她低低的说出这句话,声音小得仿似在呢喃。她垂头看着自己的手,食指的指甲里还藏了一点方才握住那药丸时的药屑,她将拿药屑清理出来,随手弹了出去。 “好好听话吧,这样大概要轻松一些。” 言罢,她抬头,望着鲛人笑了笑,也没管他,一转身,像来时一样,信步走了出去。 离了地牢,纪云禾仰头望天上的明月,鼻尖嗅着谷中常年都有的花香,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虽然不喜欢这南方的驭妖谷,但纪云禾却不得不承认,她是喜欢南方的,这温柔的温度,与常年不败的话,还有总是自由自在的暖风。 这么些年,她一直都在想办法,想慢慢的安排,慢慢的计划,好让自己从这驭妖谷里安然脱身,然而……现在看来,她好像已经没有慢慢折腾的时间了。 林沧澜给她定的这场明日开始的争夺,她躲不过,那就参加吧。 只是她的对手,不是林昊青,而是那个一直坐在厉风堂上的,垂垂老矣但却目光阴鸷的谷主,林沧澜。 林沧澜很早以前就与她说过,她身体里的毒,是有解药的,不用一月服食一颗,只要她好好给他办事,到最后,他就会把最后的那颗解药给她。 纪云禾曾经对林沧澜还抱有希望,但如今已经没有了,她甚至怀疑解药的存在,可没关系,就算没有解药,她只要有制作每月遏制毒性的药方子,她就可以离开驭妖谷,更甚者……她可以不要药方,她只需要足够数量的暂缓药,她可以让人去研究,配出药方,就算再退一万步,她只能拿到那一些解药,她也要离开驭妖谷。 她受够了。 这样不自由的生活,她受够了。 她只想凭着自己的意志,不受任何控制与摆布的去看自己想看的月,想赏的花,想走的万千世界。 她与林沧澜的最后一战,该是时候打响了。 就从这个鲛人开始。 “锦桑。”纪云禾俯下身,唇瓣轻轻贴在路边一朵花的花心里,“该回来了。” 长风起,吹动花瓣,花朵轻颤,也不知将纪云禾刚才那句话,传去了何方。 第一卷 第五章 雪三月 是日,风和日丽,春光正好。 阳光与春风一同经过窗户泄入屋内,阳光止步书桌,暖风却绕过屏风,拂动床帏内伊人耳边发。 然而随风而来的还有一阵阵敲门的声音,以及瞿晓星的叫唤:“护法!云禾!姑奶奶!这都什么时辰了!你还在睡啊!” “笃笃笃”敲门的声音一直持续不停,吵得烦人,终于…… “吱呀”一声,纪云禾极不耐烦的打开了门。她皱着眉,乱着头发,披挂在身上的衣裳也有几分凌乱,语气是绝对的不友好:“闹腾啥!” 瞿晓星被这气势汹汹的一吼吓得得往后一退。 “我……我也不想来吵您呐,谁不知道你那起床气吓死人……”纪云禾晚睡晚起,起床气大,基本是和驭妖谷的谷规一样,人尽皆知。瞿晓星委屈的嘟囔道,“您与少谷主的比试全谷的人都知道了,少谷主今天一大早就带着人去地牢了,我看着都快午时了您还在这儿睡呢……别人不敢叫你,这差事还不得我顶上吗。” 纪云禾还真是把驯妖的事儿给睡忘了,她砸吧了一下嘴,强自撑住了面子,轻咳一声:“驯服妖怪又不是看谁起得早,谁就更能得到妖怪的信服。”她揉揉眼睛,挥手赶瞿晓星,“得了得了,走走,我收拾一下就过去。” “怕是没时间让你收拾了。”另一道女声出现在瞿晓星身后,纪云禾歪了歪脑袋,往后一探,但见来人长腿细腰,一袭长发及至膝弯,面上五官凌厉,眼尾微挑,稍显几分冷艳自带三分杀气。 “咦。”纪云禾眨了眨眼睛,散掉了仅余的那点睡意,“三月,你几时回来的?” 雪三月算是纪云禾在这驭妖谷中为数不多的好友之一。前些日子听闻她被派出驭妖谷,与西方驭妖山的人联手去除一个西南边界的大妖怪,纪云禾本以为,她少说也要半月之后才能回。 “西边的人一年顶一年的没用,人形都还没化的蛇妖费了那么大工夫也拿不下来,送上去的报告看着吓人,杀蛇妖没花什么工夫。” 雪三月驯妖的本事不行,可要论手起刀落的杀妖怪,这驭妖谷中怕是也没几个人能强的过她。纪云禾点了点头:“那……” “你这里的事才让人操心。”雪三月冷冷睇了纪云禾一眼,“谷主的比赛,你还有时间懒?”她一把拽了纪云禾的手,也不管她头发还乱着,拖着她便走,“林昊青已经在牢里用上刑了。” 纪云禾听得懂雪三月的意思,她是说,林昊青已经在牢里用上刑了,回头她去晚了,鲛人一旦开口说话,她这比赛的第一轮便算是输了。 可是不知为何,纪云禾听到雪三月这句话时,脑海里闪过的却是那鲛人干裂的鳞甲,满是鲜血的皮肤,还有他坚毅却淡漠的蓝色眼珠。 “打不出话来的。”纪云禾轻声道。 雪三月转头看了她一眼。只见纪云禾微微一笑,道,“要是能打出话来,顺德公主也不会把他送咱们这儿来了。” 朝廷的刑罚,不会比驭妖谷的轻。 雪三月闻言,放缓了步伐:“你有对策了?” 其实雪三月是有点佩服纪云禾的,这么多年来在驭妖谷,有一半的驭妖师,一辈子驯服的妖怪没有纪云禾一年驯服的多,她像是能看穿妖怪内心最深刻的恐惧,从而抓住它,然后控制他们。 她对那些妖怪的洞察力,可怕得惊人。 “有是有。”纪云禾瞥了雪三月一眼,“不过,别人倒也算了,你这么操心这场比赛做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情况。” 两人相交多年,知晓彼此内心藏着的最隐秘的秘密。 纪云禾没什么瞒着她,她也如此。 “无论如何。这是个机会。”雪三月说得坚定,没再管纪云禾,拖着她便往地牢那方走。 纪云禾看着雪三月握住自己手掌的手,微微暖了眉目,她是喜欢的,喜欢这种被人牵着手的感觉,让她感觉自己是有同行的人,不会一直那么孤独。 及至地牢外,已经有许多人在外面围着看热闹。 纪云禾被雪三月带到的时候,地牢里正是一阵闪电“噼啪”作响。有驭妖师轻轻咋舌感慨:“少谷主是不是太着急了些,这般用刑,会不会将这鲛人弄死了去?” “少谷主有分寸,哪轮的上你来操心。” 纪云禾眉头微微一皱,适时旁边正巧有人看见了纪云禾,便立即往旁边一让,唤了一声:“护法。” 听到这两个字,前面的人立即转头回身,但见纪云禾来了,通通俯首让道,让纪云禾顺畅的从拥挤人群中走了进去。 下了地牢,往常空空荡荡的牢里此时也站满了人,林昊青站在牢笼面前,面容在闪电之中显得有几分冷峻,甚至阴森,他紧紧盯着鲛人,不放过他面上的每一分表情。 而就在纪云禾入地牢的时候,不管如何用刑,一直没有任何表情的鲛人倏尔颤了颤睫毛,他眸光轻轻一抬,冰蓝色的眼瞳轻轻的盯住了正在下地牢长阶的纪云禾。 林昊青将鲛人盯得紧,他眸光一动,林昊青便也随着鲛人的目光往后一望。 但见那鲛人望着的,正是纪云禾。而纪云禾也看着那鲛人,微微皱着眉头,竟似对那鲛人……有几分莫名的关心。 林昊青垂于身侧的手微微一紧,眸光更显阴鸷,却有几分林沧澜的模样…… 第一卷 第六章 大海之魂 “护法来得迟了。”林昊青一边说着,一边抬了抬手,方才稍稍停顿下来的雷击霎时又是一亮,那些满是符咒的玄铁之上“哗啦”一声闪动着刺眼的闪电,打入鲛人体内。 被悬吊在空中的鲛人似已对疼痛没有了反应,浑身肌肉下意识的痉挛了一瞬,复而平静下来,他垂着脑袋,银色的头发披散而下,沾满了身上的黏稠血液,显得有几分肮脏。 他像一个没有生机的残破布偶,那双因为冰蓝色的眼眸被眼睑遮住,没人能看清他眼中神色。 纪云禾淡漠着神色,不露任何一点关切,只懒懒伸了个懒腰,带了些许玩笑与揶揄道:“少谷主何不说自己有点许心急了。” 林昊青一笑:“云禾驯妖本事了得,为兄自是不敢怠慢,当全力以赴,方才对得起你才是。” “我驯妖的时候可不待见有这么多人守着看。”纪云禾带着雪三月下了地牢,寻了块石头往旁边一坐,雪三月立在她身边,她便顺势一歪,懒懒的靠在了雪三月身上。雪三月瞥了她一眼,但最后还是容着她犯懒。纪云禾抬手谦让,“兄长先请吧,只是……” 纪云禾撇了撇嘴,仿似不咸不淡的说了一句:“但闻顺德公主身份尊贵,样样都想要最完美的,这鲛人也不知道愈合能力怎么样,兄长,比赛第二,怎么用最好的去交差,才是咱们的首要任务啊。” 林昊青眉目微微一沉,眸光从纪云禾身上挪开,落在了那仿似已奄奄一息的鲛人身上。 纪云禾说得没错。 而今天下,朝廷为大,皇权为贵,再也不是那个驭妖一族可以呼风唤雨的时候了。朝廷将驭妖一族分隔四方,限制他们的力量,四方驭妖族,最首要的事已经不再是除妖,而是迎合朝廷。 如何将这些妖物训练成皇族最喜欢的样子,是他们最重要的任务。 即便这是关于谷主之位的比赛,也依旧要以顺德公主的意思为主。 公主想让这个鲛人说话,有双腿,一心臣服,她并不想要一个破破烂烂的奴隶。 林昊青摆了摆手,辅助他的助手控制着雷击的机关,慢慢停止了雷击。林昊青上前两步,停在牢笼前方,微微仰头,望着牢里悬挂着的鲛人:“你们鲛人一族向来聪慧,你应当知道什么对你才是最好的,只要你乖乖听话……” 话音未落,鲛人一直垂下的眼睑倏尔一抬,直勾勾的盯住了林昊青,他眸中神色清亮,并无半分颓废,甚至挟带着比昨日更甚的杀气。 只见他周身霎时散出淡蓝色的光辉,旁边的助手见状,登时重启雷击,电闪雷鸣之中,整个地牢里皆是轰鸣之声,地牢之外围观的人尽数四散逃窜。 不为其他,只因为这鲛人身体里散发出来的妖气已经溢出地牢向外而去。 纪云禾只见他鱼尾一动,巨大的蓝色尾巴在电光闪烁之中夹杂着血,狠狠一摆,拉扯着那将他尾巴钉死固定的铁链,“哗”的一声!固定在地上的金箭铁链被连根拔起! “哐啷”一声,狠狠砸在林昊青面前的玄铁栅栏上。 玄铁栅栏应声凹进去了一个坑,背后凸出,离林昊青的脸只有三寸距离。 “少谷主!”旁边的助手无比惊慌,连忙上前保护林昊青,将他往后拉了一段,“你受伤了!”有助手惊呼出声。 只见林昊青的颧骨上被擦破了一条口子。而那伤口处还在淌着血,助手吟咒帮他止血,却发现没有止住,林昊青一把推开旁边的助手:“金箭伤的,箭头上有法力,你们止不住。” 金箭…… 所有人往那牢里看去,但见鲛人依旧盯着林昊青,而他的鱼尾已经一片狼藉。 贯穿他鱼尾的铁链在他刚才那些动作之下让他尾部几乎撕裂,鲜血淋漓,玄铁铁链挂在还是穿在他的身体里,而下方固定在地的金箭已经折断。 是方才他鱼尾卷动玄铁链时,拉起了地上金箭,而金箭撞上玄铁栅栏,箭头断裂射出牢笼,擦破了林昊青的脸。 牢中驭妖师无人敢言,盯着里面的鲛人的目光霎时有几分变了。 伤成这样,没有谁能料到他还有力气反抗?而且,他竟然还有反抗的意志,至今为止,他们见过的妖怪,那一只不是在这样的刑罚下,连生存的意志都没有了…… 这个鲛人…… 当真能被驯服? 映衬还在噼啪作响的闪电,地牢外的驭妖师奔走吵闹,地牢天顶不停落下的石块尘土,环境喧嚣,纪云禾在这般喧嚣之中,终于将早上的那些睡意通通抹去。 她静静望着牢中的鲛人,只见他冰蓝色眼眸里的光芒是她没有见过的坚定与坚持。 “鲛人是大海的魂凝结而成。”雪三月在纪云禾身边呢喃出声,“我还以为是传说,原来当真如此。” 纪云禾转头看了雪三月一眼:“别让别人听到了。” 驭妖谷里,见不得人夸赞妖怪。 即便这只妖怪,确实让纪云禾也已经心生敬佩。 第一卷 第七章 何必 鲛人那一击几乎用掉了他所有的力气,他被吊挂在牢里,而机关的闪电还在不停的攻击着他。 此时林昊青受伤,助手们的关注点都在林昊青身上,并没有谁去在乎机关是否还开着,或者……他们就是要让机关开着,这样才能让他们更确定自己的安全,还能保障。 “少谷主,这里危险,砖石不停掉落,咱们还是想出去吧。” 林昊青脸上的血流不止,他凝了法术为自疗伤,听闻此言,他眸光一转,阴鸷的盯了囚笼里如破布一般的鲛人一眼。 “着人来补修牢房。”他下了命令,助手忙不迭的应了,转身便要跟着他离开,而林昊青一转身,却没急着走,目光落在了方才一直坐在一旁,稳如泰山的纪云禾身上。 “护法不走?” “我再待一会儿,看着他,未免鲛人再有动作。”纪云禾目光终于从鲛人身上挪开,回望林昊青,“少谷主被金箭所伤,金箭上法咒厉害,还请赶快治疗,未免越发糟糕。” “护法也多加小心才是。”林昊青瞥了身旁两名助手一眼,“你们且在此地护着护法,若此鲛人再敢有所异动,速速来报。” 被点名的两人有几分怵,显然是不想再呆在此地,但碍于命令,也只得垂头应是。 林昊青这才随着其他人的簇拥与搀扶,离开了地牢。 纪云禾拍了拍身上落的灰,这才站起身来,径直往那电击机关处而去。林昊青留下来的两名住手有几分戒备的阿静纪云禾盯着,但见她一手握上了机关的木质手柄,“咔”的一声,竟是将那手柄拉下,停止了电击。 “护法。”一名助手道,“这怕是不妥。” “有何不妥?”纪云禾瞥了他们一眼,“少谷主驯妖有少谷主的法子,我自有我的法子。”她说罢,不再看两人,向牢门处走去,竟是吟诵咒语欲要打开囚禁那鲛人的玄铁牢门。 此时外面围观的驭妖师已经在方才那一击时跑得差不多了,还有一些留下来的见此场景也忙不迭直叫:“护法使不得!” 没管他们的声音,那两个助手更是上前要阻止纪云禾诵咒,可在触碰到纪云禾之前,便有一道剑气“唰”的在两人面前斩下,剑气没入石地三分,令两名助手脊梁一喊,这刀若是落在身上…… “少谷主的手下倒是越发不懂事了。”雪三月持刀立在一旁,面容冷淡,眸中寒意慑人,“护法自有她的手段,何时轮得上你们来管?” 雪三月的功力驭妖谷内也是无人不知,林昊青已走,剩下的也都是小喽啰,两名助手在雪三月面前说不上话,只得对纪云禾扬声道:“护法!牢门不可开啊!万一鲛人逃走……” 纪云禾此时已经停下了诵咒的声音,一把拉开了牢门,进入囚笼中之前,她还回了个头,浅浅瞥了外面的人一眼,随即“哐”的将牢门甩上。 她不搭理外面的那些目光,走到了鲛人身侧。 她仰头望他,没有牢笼和电光的遮拦,这般近距离的打量,更让纪云禾感觉他这一身,伤得触目惊心。 这么重的伤,还怎么逃走? 纪云禾站在鲛人那巨大的尾巴前面,此时那双本应美得惊人的大尾巴已经完全没了力气,垂搭在地上。往上望去,是他纠缠着血与灰的银发,还有他惨白的脸以及只凭意志力半睁着的眼睛。 他的眼睛是冰蓝色的,纪云禾看见过,但此时,纪云禾只见得他眼眸中灰蒙蒙一片,没有焦点,也没有神采,几乎已经是半死过去了。 纪云禾知道,这鲛人方才是用尽了所有的力量在反抗了。 只为了将羞辱他的林昊青打伤…… 她在心底轻轻叹了一口气,随即垂下头,看着他尾巴上的伤,贯穿他鱼尾的玄铁链还穿在他的骨肉里,纪云禾反手将身上的小刀掏了出来,手起刀落,急快的在他鱼尾最后的牵连处伤一割,分开他鱼尾下方最后一点牵连的皮肉,让玄铁链“咚”的一声沉响,落在地上。 鲛人尾虽然已经破烂不堪,但好歹此时没有了玄铁的拖拽,这让他上方悬吊这的手臂,也少承担了许多重量。 纪云禾再次仰头望他,对鲛人来说,她方才在他尾巴上动了刀子,他已经完全没有感觉了,只是身体忽然的轻松让他稍稍回了几分神智。 蓝色的眼珠动了动,终于看见站在下方的纪云禾的脸。 他呆呆的望着她,随即看见纪云禾轻轻一叹。 她面对着他,背对着身后,囚笼外所有的驭妖谷的人,她动了动嘴唇,只有他一个人看见了。 她在说:“何必呢。” 这个人类,在对他说:“何必呢。” 何必找这些苦头吃,何必遭这样的罪,何必要拼死反抗。 这个人,这个驭妖师……居然在担心他吗?他好奇,就像她问他“何必”一样,他也想问她“为何?”人类,不应该都像外面站着的那些人一样吗。 为何? 他动了眼眸,再也没有多的力气,沉重的双眼终于缓慢的阖上,他陷入了昏迷。 第一卷 第八章 疗伤 看着眼前这鲛人彻底失去了意识,纪云禾往外看了一眼,比划了两下,示意外面的人将这吊着的鲛人放下。 林昊青的两名助手自是不肯,待要开口劝,却被雪三月一个眼神止住了言语,雪三月刀一横,将两人挡开,自己走到牢外机关处,转动机关。 牢中吊着鲛人的玄铁链便慢慢落了下来。 纪云禾将鲛人横放在地,他身上没有一处不是伤,纪云禾看着都替他疼,但是她不能表现出任何同情的模样。 “给我拿些药来。” 两名助手面面相觑:“护法……这是要给这妖怪……治伤?” “你们再这般多嘴吵闹,我不介意待会儿用药给你们治伤。” 她这话说得冷淡,听得两人一怵。 纪云禾这些年能在这驭妖谷树立自己的威信,靠得可并不是懒散和起床气。她的手段不止是用来驭妖,两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一人碰了碰另一人的手臂,终是遣去一人拿药。 待得药膏拿来,纪云禾已经用法术凝出的水滋润了鲛人尾巴上所有干裂翻翘的鱼鳞。这条大尾巴看起来虽然还是伤痕累累,但已比先前那干裂又沾染灰尘的模样要好上许多。 被遣去拿药的人老实,提了一大堆药来,基本都是治疗外伤的。驭妖师绝对不会随随便便给受驯中的妖怪疗内伤,以免补充他们好不容易被消耗掉的妖力,这是驭妖的常识。 纪云禾拿了药盒子,瞥了一眼,却径直问了旁边的雪三月一句:“凝雪丸随身带得有吗?”凝雪丸,可是驭妖谷里炼制的上好的内伤药。 少谷主林昊青好不容易将这妖怪折磨成这德行,如今纪云禾竟是想将他治回去吗? 雪三月也是一愣,也没多问,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子便丢给了纪云禾。 旁边的两人虽面色有异,但碍于方才纪云禾的威胁,都没有再多言。 而纪云禾根本就不去管牢外的人到底有什么样的心思和琢磨。她只拿着药瓶,欲要喂他服下凝雪丸,然而鲛人牙关咬得死紧,纪云禾费了好些劲儿也没弄开,她一声叹息便先将凝雪丸放在一旁。拿了外伤的药,一点点一点点的往他身上的伤口上涂抹去。 她的指腹仿似在轻点易碎的豆腐,她太仔细,甚至于没有放过每一片鳞甲之下的伤口。 那些凝着血污的,丑陋难看的伤,好像都在她的指尖下,慢慢愈合。 鲛人的伤太多,有的细且深,有的宽且大,上药很难,包扎更难,处理完这一切,纪云禾再一抬头,从外面照进地牢来的,已经变成了皎洁的月光。 雪三月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而林昊青留下来的两个看着她的下属,也已经在一旁石头上背靠背的坐着打瞌睡。 专心于一件事的时候,时间总是流逝得悄无声息。纪云禾仰头扭了扭有些僵硬的脖子。 最后还没处理的伤是鲛人手腕上被玄铁捆绑的印记。 玄铁磨破了他的皮,让他手腕上一片血肉翻飞,现在已经结了些痂,一块是痂一块是血,看起来更加恶心。纪云禾又帮他洗了下伤口,抹上药,正在帮他包扎的时候,忽觉有道凉凉的目光盯在了她脸上。 她一转眼,但见那昏睡了一下午的鲛人却在这夜里清醒了过来。 冰蓝色的眼眸直勾勾的盯着她,眼眸里没什么感情,没温度,也没杀气。 不算友好,但至少这鲛人对她比对林昊青要友好很多。 纪云禾对鲛人的心思没有猜度太久,趁他醒,纪云禾将凝雪丸放到他面前:“吃了对你的伤有好处。” 她说了这话,本来没有任何动作的鲛人,却微微转了脑袋,别过头不看她。好像在用他仅有的尊严和能控制的动作,来表达对她这句话的抗拒。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纪云禾手上给他包扎的动作没有停,语气和平时与驭妖谷其他人聊天时也没什么两样,她很普通的在对待他,就像在对待其他的普通人,“你在想,还不如死了算了,换做是我,我大概也会这么想。不过,如果你有故乡、有还未完的事、有还想见的人……” 纪云禾说到这里,顿了顿,扫了眼扭头的鲛人,他的眼瞳在听到这些短句的时候,微微颤动了两下。 纪云禾知道,他是能听懂她说话的,也是有和人一样同样的感情的,甚至可以说,他是有故乡,有想做的事,有想见的人的。 并且,他通过她的话,在怀念那些过去。 “你就先好好活着吧。至少在你还没完全绝望的时候。”纪云禾拍了拍他的手背,伤已经完全包扎好了,她倒了凝雪丸出来,用食指和拇指捏住,放到了鲛人唇边。 他的唇和他眼瞳一样冰凉。 在短暂的沉默之后,他牙关微微一松,纪云禾将药丸塞进了他的嘴里。随即二话没说,站起身来,拍了拍屁股,端了药盘子,便往外面走了。 没有多的要求,也没有多的言语,就像是,她真的就是专门来治他的伤一样。 就像是…… 她真的是来救他的一样。 纪云禾推门出去,惊醒了困觉的两人。 但见纪云禾自己锁上了地牢的门,他两人连忙站了起来:“护法要走了?” “困了,回去睡觉。”她淡淡吩咐,“今天玄铁链上的雷击咒就暂时不用通了,他伤重,折腾不了,你们把门看好就行了。” 言罢,她迈步离开,留两人在牢里窃窃私语:“护法……对这个妖怪是不是太温柔了一些啊?” “你来的时间短,有的事还不懂,护法能到今天,手段能比咱们少谷主少?怀柔之计罢了。” 他俩说着,转头看了看牢里的鲛人,他连呼吸都显得那么轻,好似什么都听不懂,也听不见,只专心的昏迷着。 第一卷 第九章 花海 纪云禾离开了地牢,边走边透了口气,地牢里太潮湿,又让人气闷,哪有外面这自由飘散的风与花香来得自在。 只可惜,这驭妖谷里的风与花香,又比外面世界的,少了几分自由。 整个驭妖谷都知道了纪云禾与林昊青比试驭妖的事情。纪云禾耳朵尖,但凡走过有人的地方,都能听到人家院里在窃窃私语着,讨论着,关于驭妖谷的未来,驭妖师的命运,还有林昊青和她之间那些传得乱七八糟的流言故事。 走过几个院便听了几个不同的版本。 纪云禾听得心烦,转身便下了小道,径直往驭妖谷的花海深处走去。 驭妖谷中心的这一大片花海与厉风前用法术维系的花朵不同,这里的花会开会败,只是因为一开始来到驭妖谷的驭妖师们在这里种遍了不同季节盛开的花朵,是以在每个季节,花海里永远有鲜花盛开。 离驭妖谷建立已有五十来年的时间,这五十年里,驭妖谷里的驭妖师来来去去已经换了不知道多少,这些花到底是谁种的现在已经不知道了。 现在的驭妖师也都忙于驯练妖怪以讨取皇族开心,没谁有空来打理这些花,但好在驭妖谷里灵气浓厚,即便没有人打理,它们也开得极为鲜艳,甚至还长出了几分野性,在这仿似笼子一样的谷里肆意生长,些许花枝甚至能长到大半人高。花枝有的带刺,有的带毒,一般不会有人轻易走进这花海里来。 对纪云禾来说,这却是个逃离那些流言蜚语的好地方。 以前心烦之时,她便会到花海里来走一走,看着这些任性生长的花,仿似能寻求到片刻来自自由的安慰。 她负手信步而走,也没特意要往回赶,纪云禾是个夜猫子,典型的晚上不睡白天不起,白日太过亮堂,总让她感觉自己是个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的靶子,没有片刻的心安。而夜色却正好掩盖了那些莫名的目光,她可以融入其中,在脸上释放片刻心里真正的自己。 她嗅着花香,一步一步,却不小心撞上了一个结界。 空气中一堵无形的气墙,挡住了她的去路。 纪云禾探手摸了摸,心里大概猜出,是谁会在这深更半夜里于这花海深处布一个结界。 她轻轻扣了两下,没一会儿,结界消失,前面空无一物的花海里,倏尔出现了一颗巨大的紫藤树,紫藤花盛开之下,两人静静伫立。 “我就猜到是你。” 雪三月和……雪三月的奴隶—— 一只有着金发异瞳的大猫妖。 雪三月对外称这是她捡回来的猫妖,是她捉捕妖怪的得力助手,是完全臣服于她,隶属于她的奴隶,她还给猫妖取了名字,唤为离殊。 只是纪云禾知道,雪三月和离殊,远远不止如此。 纪云禾尚且记得她认识雪三月的那一天,正是她十五六岁时的一个夜里。 那时纪云禾正是与林昊青彻底撕裂后不久,她萌生出了要逃离驭妖谷的念头,她苦于自己势单力薄,困于自己孤立无援,她也如今日这般,踱步花海之中。然后…… 便在毫不经意间,万花齐放里,郎朗月色下,她看见紫藤树下,一个长发翩飞,面容冷凝的女子,在铺天盖地的紫藤花下,轻轻吻了树下正在小憩的一个男子。 雪三月凌厉的眉眼在那一瞬间都变得比水更柔。 怀春少女。 纪云禾不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少女,却是第一次在一个少女脸上那么清晰的看见这两个字。 而不可告人的是,这个少女亲吻的正是离殊。 她在吻一个妖怪,她的奴隶。 五十年前,朝廷肃清驭妖一族之后,对于人与妖之间的界限划分明确,谁也不能跃过这个界限。尤其是本来就怀有力量的驭妖师。皇族对与自己不一样的族类,充满忌惮。 他们拼尽全力的拉大驭妖一族与妖怪之间的隔阂,让两族皆能为其所用。 所以但凡与妖相恋者,只要被发现,杀无赦。 纪云禾遇见三月的第一眼,撞见的便是这样事关生死的秘密。 她没有被雪三月发现,她选择了悄悄离开。 但在一夜辗转反侧的思量之后,纪云禾觉得自己必须打破她孤立无援的境地。 雪三月很厉害,纪云禾知道,她的武力是她现在最欠缺的东西,她必须被人保护着,然后才能发展自己的势力。 于是第二天,纪云禾主动找到了雪三月,她告诉雪三月:“昨天花海里,紫藤树下,我看见了一些东西。” 雪三月那时虽然也只是一个少女,但她的力量足以与这皇朝里最厉害的驭妖师相媲美,她唯一的不足是,只会杀,不会驯。她听闻纪云禾说出这事时,登时眉目一寒,手掌之中,杀气凝聚。 纪云禾知道,但凡见到了别人不可告人的秘密,则便要有被人除掉的自知:“你先别急,我看你不是个爱守规矩的人,正好我也是,但是我却十分信奉江湖道义。” “驭妖谷里有什么道义?” 纪云禾一笑:“能说出这样的话,我更欣赏你了。诚如你所言,驭妖谷里却是没什么道义,但是,我有。”她靠近雪三月一步,明明身高也并没有雪三月高,但是她过于清澈凛冽的眼眸却让雪三月微微眯起了眼睛。 “我是给公平的人,知道你的秘密,便也告诉你一个我的秘密,互相交换。” 雪三月沉思片刻:“谷主义女,我却不知被捧在手掌心长大的小姑娘心里也会有这么多心思,说说吧,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一个朋友。”她笑眯眯的抓了雪三月长长的头发,在指尖玩似的绕了绕,“我一个永不背叛的朋友。” 建立在见过彼此不为人知的秘密基础上,这样的友谊,便格外的坚不可摧。 雪三月一挑眉,掌中杀气并未消减:“我倒要听听,你能说出什么样的秘密,值得换你这一条命。” “关于咱们谷主和我的秘密。”纪云禾轻轻拉了一下雪三月的头发,让她低下头来,以便让自己的唇更靠近她的耳边,“关于……我在筹谋如何逃出驭妖谷的事。” 雪三月一怔。 纪云禾不笨,她见到雪三月亲吻离殊的那一刻,便明了在雪三月心中,最想要的是什么。她和她一样,想要离开驭妖谷,想要自由,想要过自己想过的生活。 所以这一句话,便换回来了她的性命。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纪云禾就开始为自己布局了,她拉帮结派,以利益,以情谊,在这驭妖谷中,建造属于自己的势力。 值得庆幸的是,一开始充满利益牵扯,以秘密交换回来的朋友,最后竟然当真成为了朋友。 可能这世界上就是有这样的人吧,天生就臭味相投,也可能因为,她们是那么的相像,那骨子里都长着一根叛逆的筋,任是风吹雨打,都没能扯断。   回忆起了长长的一段往事,纪云禾有些感慨。 “你又在这儿瞎转悠什么?”雪三月的声音将她拉了回来,“那鲛人的伤治好了?” 纪云禾摆摆手,算是给她和离殊打了个招呼:“鲛人的事我心里有谱。”纪云禾瞥了离殊一眼,“你自己好好注意一点。现在不比以前。” 雪三月点头,离殊站在她身边,垂头看了她一眼,一只红色一只蓝色的眼瞳之中,闪烁的是同样温柔的目光。 纪云禾看那处紫藤花翻飞落下,树下立的两人在透洒下来的月光下如画般美好。 他们那么登对,明明是一段好姻缘却偏偏因为这世俗的规矩弄得像在做贼,纪云禾有些叹息,她拍衣袍,转身离去:“不打扰了,我先回了。” 回去的路上她仰头望月,只希望快一点吧,快一点离开驭妖谷,快一点结束这些算计与小心翼翼,快一点让她在乎的这些人,过上自由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