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初春出工   穷,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连承认贫困的勇气都没有。那些不为改变贫困而努力奋斗的人是确实可耻的。   ——题记   江苏省淮安市,古名:淮阴、楚州、清江浦、清江、清河、古楚,位于江淮平原东部,有着2200多年悠久历史的淮安,曾是南船北马交汇之地,清乾隆年间盛极一时,其辖区楚州(原县级淮安市)与运河沿线的扬州、苏州、杭州并称为“四大都市”,并享有“壮丽东南第一州”之誉。在淮安、宿迁、连云港三市交界处,一条六塘河像一条灵动的玉带,贯穿全境,滋润着两岸世世代代在这生活的人民。   花园村,就坐落在这美丽的六塘河南岸。说起花园村这个名字,还有一段不平凡的来历。据说,在很久很久以前,一场大雨过后,曾经是荒滩的这块土地,忽然多了一座美丽的大花园,里面百花盛开,蜜蜂嗡嗡地在花丛中飞舞。于是,这个地方被称为花园村,一直沿用至今!   如今,低矮的茅草屋,七零八落的静卧在黎明前的黑夜里。前几天下了场大雪,尽管已经立春,但是,路上的雪,却不见融化多少,人走上去,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贫穷像一匹野兽,在撕啮着这片土地。   穷,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连承认贫困的勇气都没有。那些不为改变贫困而努力奋斗的人是确实可耻的。徐礼义至少是这么认为的。他拿着铁锨,一使劲,铁锨上的雪就堆满了。他抡起胳膊用力一抛,雪便划着一条弧线飞到了远方。   随着他的动作,肩膀上白色的补丁在黎明的晨光中分外耀眼。他总认为早起的鸟儿有虫吃。所以,在这个村子里,他每天都是差不多起得最早的人。   雪下得太厚,一脚上去,立即淹没了他的脚踝。远远望去,天地只有白色,白得刺眼,白得可怕。雪,本可以掩盖世上一切污浊的东西,可是对于穷人来说,不得不说是一场磨难。这个有着2200多年悠久历史,曾是南船北马交汇之地,清乾隆年间盛极一时的地方,现在除了低矮的茅草屋,七零八落的静卧在茫茫的大雪里。就连那树都像饥饿的人们一样,奄奄一息地立在那儿。   随着他身体有规律的运动,一条黄色的小路,在他的脚下延伸。他敞开棉袄,说是敞开,其实就是把腰间的一根布条子解开。纽扣不知什么时候都掉光了,他穿的时候用布条从腰间一系就好。   东方像鸡蛋白似的,柔嫩而光滑,慢慢的,出现了一条红色的弧线,新的一轮太阳将要喷薄而出。他抬头看看家家户户的茅檐下,都挂着长长的圆锥状冰柱,上端粗下端细,像一串串冰激凌,闪着阴冷的光。公鸡在卖力地打鸣,狗也跟着掺和,偶尔狂叫两声。   “广大社员们请注意了,今天抬南村河里淤泥,请各家早饭后带好工具,早点出工,迟到按照规矩扣2分,”寂静的早晨被这震耳的喇叭声吵醒。   扣2分,可是不得了的事情,强劳力上午半天才能得3分,捉100条棉花虫才能得2分。   “什么时候把那死喇叭扔了,大冬天的睡个早觉都不行!”抱怨声从茅草屋里飘出来,在寂静的早晨听得很远。   徐礼义转身进去,出来时,手里已拿着一根擀面杖,他敲打着那些长长的冰凌柱。   打这些冰柱用力不能太大,太大会损坏房子上面覆盖的茅草,一掉就是一大片被拽拉下来;用力太小,打不下来,走路碍事不说,像尖刀一样还会伤人。   他熟练地敲打着,冰柱纷纷下落。喇叭又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村子从沉睡中醒来了,鸡鸣狗叫声,吱呀开门声,呼儿唤女声,敲冰取水声,烧饭风箱声,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开始了一天的忙碌。   有个小子穿着开裆裤,头顶留着一撮毛,光着脚跑了过来。捡起他打落在地的冰柱子,朝嘴里塞。   “不能吃,会冻坏的。”他说。   可那孩子根本不理他,还大声喊“快来吃冰棒哦!”又有几个孩子跑出来,一人捧了一把,咯吱咯吱地吃起来。   徐礼义大声呵斥:“这东西不能吃,吃了会拉肚子。”孩子们根本不理他,有滋有味地吃着。这东西和夏天的冰棒差不多,夏天的冰棒要5分钱一根,有时看着拖着箱子卖冰棒的满村子喊,心里痒痒的却没钱买,而这个,不花钱可以管过够。   男人看着孩子心里感到一阵难过,这都是因为穷啊。除了山芋干,好像真的没有什么可以给孩子吃的。即使是山芋干,也不一定能吃上,比如他的家里,现在不知道还有什么可以吃的东西。冬天,对于穷人来说真的是一种煎熬。   “天天忙着抬河淤,去年抬了那么多,也没见得麦子好到哪里去,东边河里抬完了,又去抬南村河里的,这不是折腾人吗?浑身骨头都累散架了,还让人活了不?”话虽这么说,人还是伸了个大懒腰,从床上坐了起来。   “刘桂花,要注意自己的言行。”徐礼义进来瞪了女人一眼,又走出房门。   “张嘴巴不是留说话的吗?”女人嘟囔着。   “说话要想着说,见人要说人话,见鬼只能说鬼话。不能胡说八道,否则王秀英是你的镜子。”   南村王秀男王秀兰怎么啦?她说的不对吗?”桂花冲着男人的后背说,“一亩地能收万斤粮食?反正吹牛不该死罪,这大人孩子都饿着肚子呢,这不是正宗的睁眼说瞎话?”桂花嘟囔着。   提到王秀兰,这地方妇孺皆知。她是一名漂亮的下放知青,1958年,这个穷旮旯,也像流行感冒一样被感染了。社员们看着穗小粒瘪的麦子,愁得不够吃,生产队长却带了一帮人,来参观这里的丰收情况。   队长站在台上,左手拿两张白纸,右手拿着喇叭,正眉飞色舞地介绍说今年粮食亩产超过万斤时,王秀兰带着两个饿得嗷嗷叫的孩子,上台向队长要点粮食吃。   结果可想而知,书自然不能教了,住也不能给住。于是娘仨被赶出了校门,后来在大队部旁边的一个废弃的牛棚里住了下来。   运动一来,就把王秀兰拖出去批斗。如果王秀兰不冲动,怎么会这样?俗话说做事要三思而后行,要谨言慎行,所以徐礼义用王秀兰的事情警告她。 正文 第二章 女孩灵灵 一个人,不经历几次风雨,就不懂得生活的坎坷;不经历几次摔打,就不懂得如何去珍惜生活;生活就像那一杯刚泡的茶,不会苦一辈子,但总会苦一阵子。 ——题记 刘桂花拿过一件蓝色带碎花棉袄,气愤愤地扑打几下,抬手想穿,却疼得眉头紧皱,龇牙咧嘴地“哎呀”叫了一声。昨天抬淤泥时,她的腰被扭伤了。 “妈,你腰疼,今天就不要去了,我替你出工!”刘桂华皱着眉,挣扎着将棉袄穿好。蓝色带花的布帘被掀开,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孩走了进来。 “妈,您歇着,我去!”她拿着梳子梳着那条又黑又长的辫子。大大的眼睛忽闪忽闪,嘴角露出一对小酒窝,皮肤菜色,但是很细腻,左眉角有颗豆粒大的红色胎记。因为营养跟不上,孩子瘦瘦的,就像饿得发黄的绿豆芽。 “去去,一边待着去!”女人看了她一眼,放下捂着腰的手,“你能抬淤泥?那不是你能干的活。”女人说着,下了床,叉开五指,将短发挠了挠,走出屋子。 “注意脚下!”徐礼义大声说。见她过来,赶紧用铁锨将地上的冰柱向两边划拉划拉。 “缸在屋里还上了这么厚的冻,这鬼天,冻死了,还要去抬淤泥,不知那些人是怎么想的。”桂花拿着一把菜刀,用刀背向缸里敲去。刀在冰上反弹了一下,除了一道白印子,冰还是那块冰。 男人到屋里,找了把斧头,向缸里砸了几下。厚厚的冰破了,他将冰块打捞上来,然后转身去院子里铲雪,小姑娘也拿着铁锨上来帮忙。 “灵灵,看书去。一日之计在于晨,不要把早上的时间浪费了。”女人说着舀了一盆水,倒进锅里,接着听到火柴“哧”的一声。不一会,风箱就“古达古达”地拉了起来。 “徐礼义,早点出工啊!”门口路上,一个头戴瓦帽,笼着两手的男人朝这边大声喊。 “知道了,大哥,我随后就到。”徐礼义大声和他大哥打着招呼。他大哥是这儿的生产队长,就徐仁德。徐礼义目送着他走远,弯腰用力,铲起一铁锨雪,向远处扔去。那饱满的天庭,高挺的鼻梁,不薄不厚的嘴唇,足有一米八的身高,尽管穿着灰土布破棉袄,却藏不住那份英气。 他停下手里的活,对在他前面拿着铁锨,正在吃力铲雪的灵灵说:“闺女,用功读书。不管什么时候,知识是越多越好,知识不仅能改变你的命运,也是唯一不会被淘汰的最宝贵的东西。” 灵灵是四个孩子中最大的也是最懂事的,后屋墙上贴了十几张她得的奖状,这个娃,说不定将来还真能圆他没有上大学的遗憾。 如果按照成绩,徐礼义绝对可以去上大学,可是,因为他的成分,大队推荐了两回,硬是被刷了下来。一个人不能进入大学去深造一番,怎么也觉得是人生的不完美。 “爷,妈,你们的话我都记住了,将来一定考上大学,让你们扬眉吐气!”灵灵扬起笑脸,弯下身子,用力去铲,脚底一滑,人倒在雪地里。 “不要把新棉袄弄脏了。”刘桂花从灶膛后冲出来,拉起女孩,掸掉她身上的雪。一家六口,去年年底,灵灵做了一件新棉袄,婆婆做了一件,别的人都穿旧的过年,包括最小的儿子小宝。 灵灵把衣服上的泥土小心地弄干净,看着她。 “没事,干净就好。”女人掸了掸身上沾着的草,搂着女孩,在她粉嫩的脸上亲了一口。 “妈,我们老师说今年恢复高考了,他要去考大学,爷你也去试试呗!” “他要能考上,太阳打西边出。他那老高中还不知怎么混毕业的呢。”桂花看了孩子一眼,小声笑着说:“瞅他那熊样,也考不上。” “你们娘俩嘀咕啥?“徐礼义说,“你不是看见了,天天累得跟猪似的,哪有空看书?” 娘俩听了又相视而笑。 女孩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拉着她妈妈的手问:“我们老师的女儿为什么喊爸爸,我们却要把父亲喊爷呢?按照书上说的称呼,爷爷应该是祖父才对啊。” 女人看着孩子那扑闪扑闪的大眼睛,在她的小脸上又啵了一口说:“因为你老师是工作人员啊,拿工资吃公粮的人家,小孩就喊爸爸,像我们这农村老百姓的孩子,哪配喊爸爸这么洋气的称呼。” “妈,喊爷不合辈分,我也喊爸爸!” “拉倒吧,不要被人笑掉大牙了!”女孩不管,还是大声喊了两句爸爸。徐礼义转过脸呵呵笑。桂花不理他,将灵灵拉进屋里,倒了热水,把衣服上弄脏的地方擦干净。 从堂屋门口一直到门前东西大路,男人铲出了一条一米宽的小路。他将灶膛里的草木灰全部清理出来,用箕畚将草木灰撒在小路上,又用大脚来回走了几趟,才走进屋里,拿起毛巾在脸上使劲擦了一把,水那个冷,冻得他打一个激灵。桂花说得没有错,今年国家全面恢复高考,有几个人劝他好好复习,他也想好好拼搏一下,给妻儿一个好的生活。可是天一亮就要出工,顶着一天星星才回。书一拿,两眼直打架,哪看得进去。 “闺女,你要不认真学习,将来也会像你妈这样,呆在这个穷旮旯,嫁了个庄稼汉过一辈子。” “刘桂花,嫁给我徐礼义还委屈了你不成?”男人将烟袋别进腰间,“不过,我也希望咱闺女上大学,给我徐礼义长长脸。闺女,加油!”男人过来,端起刘桂花盛好的玉米粥,滋溜溜喝了两碗,转身走了。 看着他的身影,桂花心里一阵难过,两碗玉米粥,男人哪能吃得饱?可是,家里实在没有可做的。 她叹了口气,心想,总说生活就像那一杯刚泡的茶,不会苦一辈子,但总会苦一阵子。可是她们已经苦到现在了,什么时候是个头? 桂花喝了一碗粥,到门后拿出扁担、布兜,小跑着去了。 正文 第三章 抓阄分工 苦难好比是后娘,不全是恶妇,有时却也是慈母,不要怀疑。苦难总会过去,勇敢地面对困难,一直走下去,会迎来黎明的曙光; ——题记 灵灵看着他们远去,将长长的头发编成一根大辫子,扎上红头绳,盘在头顶,拿着小镜子照了照,抿了抿红润的嘴唇,菜黄的脸蛋上出现两个深深的酒窝。 在这个村子里跟她差不多大的女孩,读书的不多。一般都是上了两三年,认识几个常见字,不做睁眼瞎,就回来帮大人挣工分。只有她的父母,一直鼓励她用功。她要努力学习,像子旭哥哥一样,得烫金的大奖状,佩戴大红花,然后由学校敲锣打鼓地送回来。这样,才能对得起父母。十一二岁的灵灵,竟然这么要强,这好比挖坑种萝卜,从小家长给孩子什么样的影响,将来孩子很可能成为父母所希望的那样。 子旭是邻村赵宝华家的儿子,孩子长得文文弱弱的,细胳膊细腿,可是学习却出奇地好,去年到省里参加考试,还获了奖,是家家用来教育孩子的励志人物,子旭也成了灵灵这些孩子们崇拜的偶像。 她将木梳放在梳妆台上的一个长方形的红木小盒子里。这个盒子是刘桂花的唯一嫁妆。十几年的磨损,盒子上面的油漆不再鲜红透亮,有的地方甚至露出里面灰色的木头来。盒子上面用黄铜制作的小花,仍然发着金色的光。梳妆盒分为两层,上层是一个镜子,放胭脂口红之类,下层放梳子篦子发卡等。 她将梳子放进去,轻轻合上,走向东厢房,准备去看书。“奶奶,您怎么起来啦?”一位身穿蓝咔叽棉袄的婆婆,拄着拐杖,那扁豆角大的小脚,歪歪扭扭向前走。 灵灵怕她跌着,赶紧过来扶她。她是这个村里为数不多的缠着三寸金莲的人,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小脚婆婆今年刚好是七十三这个坎,按照他们这儿的规矩,过了这道坎的人,活到八十没问题。 灵灵端来凳子,让老人坐下。老人拿着樟木木梳,梳理着黑亮的头发,七十多岁的人,没一根白发。从现在的模样,可以看出年轻时,绝对是大美人。 老人看着破旧的几间屋子,想到她家当时拥有良田百亩,雇佣长工就有几十人时,不由得叹了口气。 有人说婚姻天注定的,该是你的人,雷打不散。确实,当时在这个村里的西北角,有一帮强盗,头目叫王三强,手下有百十号人,十几杆枪,十几匹马。这伙强盗只抢地主豪强,不抢黎民百姓,当时投奔他的人很多。 一次,他带着手下到小脚婆婆家抢劫。他看到有一房间亮着,跑过去一看,如豆的煤油灯下,一位姑娘正坐在那绣花。那如月的脸庞,看起来如美玉洁白细腻,他轻轻开门进去。 “这么快就来拿了?幸好刚绣好,你自己拿吧!”姑娘头也没抬,指着旁边已经绣好的衣服说。那声音太好听了,听得他骨头都发酥。 王三强向旁边一看,只见针线妆奁里,一件孩子的衣服上绣着几朵牡丹,娇艳欲滴。王三强痴痴看着白里透红,娇嫩欲滴的瓜子脸,应了一声,顺势拿走了那件小衣服,带着兄弟们走了。 第二天,几个人抬着聘礼,到小脚婆婆家求亲。小脚婆婆的父母怎么可能将唯一的宝贝女儿嫁给强盗? 王三强一怒之下,劫走美人。小脚婆婆的父母无奈之下,张榜告示,谁能将他女儿从土匪窝里救出来,就将女儿嫁给谁。徐礼义的父亲当时是治安队长,在他管辖的地方竟然出了这件事。他带上十几个人,趁着夜黑,摸进强盗窝里,把小脚婆婆救了出来。小脚婆婆一看,救命恩人生得浓眉大眼,虎背熊腰,威风凛凛,英俊逼人,满心欢喜,就嫁给了他。 小脚婆婆的针线活做得好,绣的鸟儿能唱歌,绣的鱼儿会游泳,所以,日常总会有人请她帮忙绣个鞋头脚老。靠着这一手技术活,在最困难的大饥荒中,她带着孩子都挺了过来。 对于读书这件事,她的口头禅是,学几个字睁睁眼就行,尤其是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有啥用,毕竟知识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又不能当饭吃。她认为一个女人只要有吃饭的本事就行了,不必要有多出息。她自己不就没上过一天学,没读过一天书,不识一个字,可是很多读书人过的日子都不如她滋润呢? “乖孙女,应该学点针线活了,整天读这书有啥用?” “当然有用啦。我们老师说,知识改变命运呢!” “死丫头,就你会说!”小脚婆婆嗔了一声,看着孙女却也笑了。 刘桂花到出工地点——南村大河塘的时候,其他社员们都来了,拢着两手,三三两两蹲在一起。太阳出起来了,河塘里的升起的烟雾像调皮的孩子,东一缕,西一片的来回晃荡。这河塘面积不小,东西有500米长,南北宽有200米,水已被抽干,河底像个溜冰场。队长徐仁德正拿着喇叭在点名。徐仁德祖父和徐礼义的祖父是亲兄弟,但是兄弟俩遗传基因却大不相同,徐礼义身材高大不说,那皮肤好得连好多女人都自愧不如。特别是夏天,越晒越白,号称“小白皮”。徐仁德身高最多也就一米六九,脸黑,做事雷厉风行,头上戴一顶灰色的西瓜帽,帽顶破了两个洞,有一撮头发从里面钻出来,在寒风中颤抖着,他拿着名单大声地点着名。点到的人站起来走过去。 “等等,我有话说!”有人站起来大声说,“照老规矩,先抓阄,后分工。不管抓在哪,吃亏讨巧,孬好命摊,大家不要斤斤计较。”说话的人是会计郑强国,他夹着黑色公文包,两手攥着写好的阄:“大家抓阄后不要乱扔,我们按照阄号进行分工。” “郑会计说得对,下面我继续点名!”每点一个,就过来一人,抓一个阄就走。点到徐礼义的时候,徐礼义推推刘桂花:“你手气好,你抓!” “你个大老爷们在这,叫我去抓,就不怕人家笑话?”她白了徐礼义一眼。徐礼义只好上去捏了个阄回来。 开始按照阄号分工了,徐仁德拿着叉工(形状像圆规,每一叉工是一米长),按照每一人口是一叉半,分好哪一户,就把抓到的阄夹在芦苇秆的顶端,再将芦苇另一端插进泥土作标记。刘桂花和几个妇女坐在一起,一边心不在焉地闲聊,一边看着分工的进度。她家除了婆婆,按照六口分,应该是九工。 正文 第四章 徐家遭遇 苦难,其实也有一种别样的美,它能使人更加智慧,更加坚强、更好地走向成功。因此,直面苦难,比逃避苦难一定要幸运得多。 ——题记 很快,河底就升起了一杆杆芦苇,那芦苇秆顶的白纸就像戴着精致的白花,围着河塘一圈,好像什么?刘桂花看着看着,忽然觉得河底的淤泥像一副黑漆漆的棺材,在棺材的四周摆上白花,有点像。前些日子,大队书记的老母亲去世,灵堂就是这样布置的,她为自己的这个发现感到满意。 该分到她家了,她看到徐礼义拿着阄,念着号,拿工的人开始量了。她扭过头故意和身边的几位妇女大声说话,心里却打鼓似的跳过不停,她可以感受到会计郑强国撇来的目光。 工分好了,大家纷纷起来,向自家工地走去。刘桂花家分在北边,朝阳。这个地方好,晌午就能开冻,挖起来要快点。 徐礼义蹲在地上抽着旱烟,见她过来,猛吸几口,灭掉,拿起铁锹站了起来。刘桂花走了过去,放好布兜。 “零下十几度,叫抬河淤。简直要人命!”一个妇女头顶红格子三角巾,经过桂花身边大声说着,走了过去。 桂花拿着铁锹,淤泥冻得像石头,铁锹下去,溜冰一样滑开,根本无法下手。徐礼义拿着尖头铁镐,找了一个洼处,将铁镐高高举过头顶,奋力下去,冰面像盛开的菊花,丝丝缕缕的裂痕,向四周散去,留下一个白色的小坑,就这样,他每一镐下去就落下一个小坑。当小坑形成四方形时,刘桂花用铁锹顺着裂缝挖下去,使出全身的力气,向上一撬,一块四方的淤泥就上来了,徐礼义再用手将淤泥块搬到布兜里。 待两个布兜满了,徐礼义将扁担上肩,腰微微下沉,两手紧攥布兜绳子,用力站起,两布兜即离开地面。他调整一下,迈开大步,扁担一颤一颤地向前走去。 才挑了三趟,徐礼义的头上直冒热气,汗从脸上淌了下来。他脱下棉袄,放到靠岸的大树根上。刘桂花也将棉袄解开,露出里面红色的毛线衣,按照徐礼义的方式,奋力挥镐。 “她婶,灵灵没来帮忙?”会计郑强国的弟媳汪晓梅背着两手走了过来。 “上午估计做不了多少,再说丫头还小,舍不得让她干这重活。”刘桂花头也没抬,挥镐,腰下沉,两臂用力,又撬起了一个大泥土块。 “她婶,你家人口多,怎么分得比我家少?”汪晓梅停下丈量的脚步,“你看,我来来回回走了三遍。” “晓梅,你走的步子有大小,不准!”刘桂花压着心头的不快。 “我家是大步二十步,你家也是!”汪晓梅没有停下脚步,反背两手,继续迈开大步来回量着。 “你什么意思?”刘桂花站了起来,面前的这个女人,令她讨厌至极。 “我什么意思?你心里明白。”汪晓梅看着她,发出一声冷笑,“是不是给会计吃了什么豆腐?”她说完哈哈大笑起来。吃豆腐可是骂人的意思。 “你才被吃豆腐的!”刘桂花捡起地上一块淤泥,向汪晓梅脚底砸去。 汪晓梅转头大声喊:“大家伙快来看,会计郑强国分工不均,我家四口和她家六口分的一样多,不信,你们自己来量量。”听她这么一喊,不少人停下手里的活,看了过来。 “汪晓梅,你想干嘛?”她眼睛里都要冒出火来。 “心虚了,是吧?”汪晓梅回了她一句,放开嗓门,大声喊:“是真是假,你们一量就知!”有几个人过来丈量她家分得的长度。 “晓梅说得没错,好像真少分不少呢。”有人大声说。 “这样不公平,可不行啊,我们去找会计问清楚。”又有人说。 “队长和会计刚刚去大队部开会去了。”不知谁说了一声。 “凭什么分工不平?我们一起找他去!”几人喊着就要走。 桂花看着心里着急,对着汪晓梅啐了一口,高声骂道:“汪晓梅,我刘桂花哪里得罪你了,像你这种人难怪眼斜,就因为你没长好心。” 俗话说,树怕揭皮,人怕揭短。这汪晓梅左眼望人的时候,就翻出白眼珠。刘桂花这一骂,揪得她心疼,她双手叉腰,两掌一拍,大声喊道:“你们大家伙自己去量看看,我眼斜,但我心是正的。不像有的人,仗着脸蛋好看,就去勾引人家男人上床,大伙说是不是?”被她这大嗓门一喊,刚走的几个人又回头来看热闹,人群里发出嗤笑声。 “嚼舌根的不怕烂舌头?”刘桂花放下手中的农具。 “吆吆,用得着那么心虚吗?就你那点破事哪个不知,哪个不……” 不等她说完,刘桂花已经像一头暴怒的狮子,狠狠地扑向她,汪晓梅躲闪不及,一下子倒在地上,两个女人扭打在一起…… “你看着自己老婆被人打骂,不知道帮一下啊?”刘桂花扔掉脚上的破靴子,脱下满是泥土的棉袄。一把夺下徐礼义手里的碗,扔到了地上。 “好男不跟女斗,我一个大老爷们去打一个女人,算什么?”徐礼义把地上的碗捡了起来,“再说,她头发不是被你抓下一大把,也够她疼的了。” 在头发事情上,桂花确实讨了巧处,她是短发,汪晓梅抓不牢。可是汪晓梅长辫及腰,一把抓在手里,拽的汪晓梅哭爹叫娘。 “徐礼义,你到底是谁的男人?到现在还帮着人家说话!嫁给你这胆小鬼,真是窝囊。”刘桂花一边说一边气得直掉泪。 “他不是胆小鬼,得饶人处且饶人,能不与人惹事就不要与人惹事!”徐礼义的妈听着动静走了过来。 “他站在那看着我被打,却不帮我一把,还算人吗?”桂花很生气。 “桂花媳妇,饶人不为痴,吃亏就是福,不要因为别人跟自己过不去。这么多年,你看……”老人的话没有说完,桂花站了起来。 “拜托您老人家不要去翻那苦难史。”徐礼义一听,赶紧夹了一块咸菜,来堵桂花的嘴。 正文 第五章 徐家遭遇 一个人能忍受个人屈辱,国难当头之时,挺身而出,为国效力。这自然值得敬畏和学习的。 ——题记 “您老是不是也盼着我被人打死了,让他再给您娶一个好媳妇?”桂花大声吼道。 婆婆被她这么一吼,低下头,掏出手帕抹眼泪。刘桂花一见,心软了下来。其实她从心里同情她这个婆婆的。作为财主唯一的女儿,自小过着衣食无忧的公主生活,现在却要跟着受苦受累,想起来心里也是苦的。 她婆婆一共生了七个孩子,活下来的却只有三个,徐礼义的姐姐,他的哥哥还有礼义。礼义姐姐嫁过去头一年,因为难产大出血,孩子活了,他姐姐却没了。他姐夫后来又讨了个女人回来,慢慢地就断了联系。 至于徐礼义,在他娘肚子里待了十三个月还不出来。后来有人说,是怪他娘嘴馋,吃了牛肉。 “您不要听那些人胡诌,按照这样说法,吃牛肉怀胎十三月,那吃猪肉几个月孩子不就生出来了?”这些话桂花解释过好几次。可是她婆婆仍然说是被人害的。 “那年腊月十五,生产队一头老黄牛生病,一直治不好,几个干部一商量,决定杀牛分肉给农户过年。”婆婆说,“这些美事,自是轮不到我,可是我想吃不到牛肉,闻闻牛肉的香味也好。” 于是她就去了。礼义娘到那的时候,看到奄奄一息的老黄牛,被几个人抬着放到门板上。旁边一口大锅里的水正咕嘟咕嘟冒着泡,热气腾腾的云雾中,两个杀猪屠操着雪亮的刀,右手臂在空中高高扬起,向那头牛猛地刺了下去……。 她吓得闭着眼睛,赶紧离开。等她再来的时候,被剥掉皮的牛,白花花的躺在地上。两个屠户,拿着刀,上下翻飞。一会儿,将一头牛就分割为许多的小碎块。有人将割好的牛肉块,放到正在欢腾的大锅里去煮。 不一会儿,牛肉的香味随着沸腾的云雾,一圈一圈荡漾开去。几条狗跑过来,伸着舌头,围着大锅直转悠。礼义娘深深地吸了几口,满意地回家了。 第二天早上,她一揭锅盖,竟然发现锅里有一小块牛肉,足有半斤重,她非常高兴,双手合十,谢了又谢,半个月没沾油腥的她,当即就弄了吃了。谁也想不到,有人会用这种方式来害她。究竟是谁想害她,至今也无从知晓。不过,从这件事情,礼义娘总结出了一道理:“隔着肚子,猜不透人心。” “桂花,人活在世上不易啊,”礼义娘放下碗,叹了口气,“我这一辈子,过得是胆战心惊,什么苦没吃过?我们孤儿寡母的,斗不过人家,遇到事情忍忍就算了!” “为什么要忍?我刘桂花也不是吃素的。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为什么要忍?”刘桂花越说越生气,将筷子啪的朝桌子上一拍。 “汪家是大家族,我们犯不着跟她过不去。”礼义娘劝道。 “她大家族就该欺负人?你徐家不也是三大姓之一吗?我刘桂花偏不信邪。” 桂花婆婆看着媳妇受气,心里也暗自伤神,这世上除了死人,活着的就绝对没有公平的事情。划分成分那会,土地带头上交了,那么多的房子也交了,可是一顶大高帽还是严严实实地戴在了徐礼义父亲的头上,他常常被拉出去批斗游街,还被命令掏大粪。 最后一次批斗是在六塘河南岸,他被绑在大树上,灌辣椒水。她看着跪地求饶。才被放了下来。徐礼义的父亲却趁人不备,跳进六塘河。打捞了两天,也不见尸首,到死也没和她见上一面。 桂花对于公公的事情,听礼义讲过。她公公跳进河里,最后游到岸边,不敢回家,投奔到淮海战役的前线去了。他组织了一个小车队,自称小车队队长,带着一帮百姓,抢救伤员,给前线的解放军们送吃送喝。那天,他照常到前线去救伤员。忽然,一颗流弹打来,他一把推开伤员,而他自己胸部中弹而光荣牺牲。 有人说,淮海战役是小车推出来的,这里面也有徐礼义父亲的一份功劳。每次讲到他父亲的时候,礼义满是敬畏。一个人能忍受个人屈辱,国难当头之时,挺身而出,为国效力。这自然值得敬畏。 对于礼义说的这件事,刘桂花是一点不怀疑。因为家里有一个荣誉勋章,上面就是她公公的名字。因为成分问题,没有被追为烈士。可惜在那十年苦难岁月中,这个护身符,仍然没能让他们躲过灾难。徐礼义的大哥是在1968年11月13日那天出事的。 刚吃过午饭,礼义匆匆去学校参加批斗会,他娘和他大哥还在吃饭呢,忽然闯进一群人,高呼破四旧,打倒资本家,就开始翻箱倒柜。其中一个红袖章,发现藏在枕头里的一包银元,揣进怀里往外走。 礼义娘想去夺,那个人抬起一脚,将她踢出好远。 徐礼义的哥哥冲上去,与那人厮打起来。其他人见了一拥而上,拳打脚踢,将他哥哥活活打死。 礼义回家以后,只见他的哥哥浑身青紫,脸部肿大,五官出血,一双眼睛凸出,吓得血往上涌,两眼一黑,一头栽倒。昏迷高烧了半个月,等烧退了,礼义好长一段时间,像傻了一样,昏昏沉沉。礼义娘怕他再有什么意外,只好收起了轻生的念头。 “桂花,人活着不容易啊!”婆婆的叹息,撞击着刘桂花的胸膛,她看着年迈婆婆在低头落泪,忽然觉得透不过气来。婆婆脸上的皱纹,像一道道沟坎,诉说着她的悲伤。这个身材不很高大的女人,经历了多少痛苦?承载了多少悲哀?可是自己却对她一再的进行言语暴力攻击。 “妈,您说得对,这年月,能活下来真的不是容易的事情。我们一家吃糠吃野菜,也要好好活下去。以后不跟那些人计较了!” “对,好好活下去,好好活下去,终有一天会过上好日子的。谢谢老天爷!”礼义娘声音颤抖,两眼泛花,双手合十,连忙朝天拜了三拜。 正文 第六章 那一雪夜 一个女人,如果莫名其妙对你发怒,对你吼叫,对你歇斯底里,两种原因,一是因为爱,爱得不能自拔;一是因为恨,恨得咬牙切齿。 ——题记 徐礼义陪着他娘说了会话,到里屋时,小宝已经睡了,桂花靠在床头还在伤心呢。礼义赶紧过去,将老婆抱在怀里。 对于老婆桂花,徐礼义一直佩服甚至自恋自己当年的眼光和决策。像刘桂花这年龄,农村妇女大多数扁担长一字都不认识,即使有个别识字的,总共也识不了一箩筐。可是刘桂花虽初中毕业,却能将女儿的作业讲得头头是道,孩子成绩好,是刘桂花的一半功劳。 “桂花,我妈就是那样的人,你犯不着跟她生气。至于那个汪晓梅,以后离她远点就行了。” “真搞不懂,我没招她惹她,她为什么这样?” “算了,老婆大度,不去跟她一般计较。”他脱掉桂花衣服。 “我跟郑强国真的什么也没有!” “这我肯定相信,如果男人不相信自己的老婆,就是对自己没有信心,我徐礼义在这一点上还是挺自信的!”礼义说着,亲了她几口,“男人吃醋,就是对自己的不自信,我倒要看看,哪个能和你老公相比?”他脱掉衣服,一把搂过桂花…… “汪晓梅,你能不能……给我……省点心?”汪晓梅刚进门,就听到一个男人朝他大声吼道,“一泡屎不拨不臭,你是嫌丢人……不够怎的?” “郑卫国,嘴巴放干净点。怎么啦,凭啥啊,郑强国可是你的亲哥哥,他怎么胳膊肘向外拐?”汪晓梅扔掉手里的布兜和扁担。 “刘桂花哪里惹你了,你……你……处处针对她!”郑卫国捡起地上的扁担,“凡事有个度,乡里乡亲的,不要这样。” “郑卫国,你发什么神经啊,我可是你的老婆,你不帮我也就算了,你也像你哥胳膊肘向外是不是?” “你不要这样,好不好?“你不知道我跟礼义是……是……好哥们,你整天闹……闹……闹,是什么意思?也不怕别人笑话!”郑强国说着朝房里走。 “你给我站着,把话说清楚了,谁闹的啊?”话没说完,汪晓梅忽然像发情的公牛撞了过来。郑卫国侧身一躲,汪晓梅猝不及防,扑倒在地。她两手扑地哭了起来:“我的亲妈诶,郑卫国打人了,这日子没法过了。” “妈,你们又怎么啦?”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站在门口,睡眼惺忪地问。郑卫国不说话,带着孩子走回房间。郑卫国和徐礼义是一个生产队的,两人从小一起长大,一起去河边捞鱼摸虾,一起去树上打鸟掏雀窝。还是同年结的婚,一年生的娃。自打结过婚,汪晓梅总是有意无意的针对桂花礼义两口子,多次让他们在众人面前难堪。现在弄得郑卫国看到徐礼义,都不好意思打招呼了。 “这个死女人!”他坐在床边,叹了口气,平静一下心情,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不明白汪晓梅为什么还不能放下仇恨?他有点口吃,不生气,不结巴。一生气,说话就打结。 王晓梅嚎哭了一会,也不见郑卫国来,自己只好去另一个房间睡了。 郑卫国听房里没有动静,用菜刀轻轻地拨开门栓。见汪晓梅已经睡着了。他叹口气,轻轻地退了出来。 夜,在人们的劳累中,沉静下来!月亮从不大的窗户里钻进来,柔柔地洒在熟睡的桂花身上。梦中的她,嘴角带着激情后的满足,丰满的胸脯,丝毫没有因为生三个孩子而下垂。嘴角上那粒细细地黑痣,更添妩媚。眼角有了许多细小的皱纹,肌肤不再如从前嫩如白雪,但是有了一米七的迷人身材,朝哪一站,回头率百分之九十九。 “哎,这个汪晓梅,不能任由她这么胡来下去,找机会和她好好谈谈。”礼义点燃一支烟,轻轻地吸了一口,烟雾在黑暗中像幽灵飘忽不定。 夜,如墨。寒风呼啸,凌厉如刀!雪花像迷了路一样乱闯。屋内,一盏如豆的煤油灯,发出晕黄的光,映着墙上的那张大红喜字。一个姑娘盘腿坐在床上。 “晓梅,雪下大了,赶紧回去吧!”一青年搓着手,哈着气,来回踱步。 “不回!礼义哥,我喜欢你,看见你的第一眼我就喜欢你!”姑娘两眼含泪,“我发誓生要做你的人,死要做你的鬼。” “晓梅,不行,我后天就结婚了,你的这份情义我明白,但是我不能接受!请回去吧!” 忽然,姑娘从怀里拿出一把锋利的剪刀,对准自己的手腕:“礼义哥,我知道,我没有她好看,你看不上我,可是,我真的好喜欢你。我们农村人说话,巷口抬木头——直来直!今晚,你如果不要我,我就死在这儿,让你后天做不了新郎!”说着,剪刀在手腕上一划,血流了出来。礼义吓得直摆手。 “晓梅,这事万万使不得,如果我今天答应了,就是欠你一辈子的情,我不能做对你不负责任的事情!”男人悄悄把脚步向前挪动两步,想夺下剪刀。 “别动,如果你不答应,我现在就死给你看!”姑娘说着,剪刀在手臂上又划了一下,一道血口子在灯光下恐怖地咧着嘴。 “晓梅,你这是干什么?” “今晚,我要做你朱大成的新娘,做不成,宁愿做鬼!” 她说着一手持着剪刀,一手解开自己的花布棉袄,红红的肚兜露了出来,“徐礼义,我保证今晚过后,绝不再打搅你的生活!”姑娘站了起来,拽掉红肚兜,“你过不过来?”剪刀对准了咽喉! “晓梅,你这是干什么?” “我只要你,今生今世,一晚足矣!”雪花从门缝,破裂的墙缝处,钻了进来! “我数一二三,如果你不过来,就让我去死吧……”姑娘持着剪刀,将映着鸳鸯的被子揭开,大声数着“一、二、三……” “她说好的,保证那晚之后,绝不再打搅我的生活。可是现在却处处为难桂花。”烟越来越短,烫着了他的手指,他吸了最后一口,将烟头扔了出去,“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自己怎么能拿女人的话当真?”他叹口气,缘分有时真的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有时,只惊鸿一瞥,四目相对,就心意相通,缘定今生;有时,苦苦追寻,死缠烂打,却各奔东西,劳燕分飞,只留得暗自神伤。他夹在两个女人之间,左右为难。 正文 第七章 队长仁德   无论什么时候,生活中都没有旁观者的席位。唯有参与其中,奋力拼搏,才能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个位置。   ——题记   忽然,桂花哼了一声,礼义知道她的腰又疼了。他轻轻起来一摸,那盐袋已经没有热气了。他轻轻起来,拿着布袋,到厨房里将盐倒出来,翻炒,直到盐滚烫,又重新装了起来,轻轻敷在桂花的腰上。不管效果好不好,他还是愿意照着母亲教的土办法去试一试。   第二天,等刘桂花到工地上时,灵灵和二丫婷婷已经歪歪扭扭地抬了一趟。都说一娘生九等,一点不假。灵灵的个子不高,却皮肤白净,瘦瘦弱弱,像弱不禁风的林黛玉。婷婷呢,尽管比灵灵小两岁,却快要有桂花高了。整日里和那些小子们在一起,爬树上墙,掏鸟摸鱼,一刻也不闲着。简直就是个小子。去年,班里有一个男孩骂她是不男不女的怪胎,婷婷气得将那男孩狠狠揍了一顿,再也不去上学了。任凭桂花如何打骂,就一句话,死也不去。   不读书,也不能养闲人。挑水、磨饭、打猪草等这些事,都叫她做。婷婷也不含糊,啥事都干。   其实,桂花原意是想用干活来吓吓婷婷,等她干腻了,就会选择去上学。没想到,这丫头就是不去。现在,眼看又要开学,总不能让这么小的孩子在家吧?桂花心里很是着急。   刘桂花迎上去,欲换下灵灵。灵灵不肯。礼义见桂花掐着腰,赶紧过去,拉着桂花,脱下棉袄,让桂花坐在旁边树根上。   “老婆大人,今天看我的。”礼义说着,跑到下面,拿起铁锹,挖了一大块上来。太阳从东边欢跳着,射出万道金光。桂花看着霞光里的礼义,挑着淤泥向远处走去,心里感到暖暖的。   娘三挖泥,徐礼义一个人负责挑。   半晌,开始化冻,脚泡在淤泥里,透心凉。靴子早就撕了大口子,桂花用茅草塞在里面,给二丫穿了。挖了一会儿,灵灵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还不时的紧蹙眉头,桂花抓过她的手一看,满手心都是泡子。   她把灵灵的手捧在手心,嘴对着上面呵着,心疼得不行。   “礼义,速度要加快啊,要不然你家又要拖工了。”礼义刚放下布兜,队长徐仁德背着双手走了过来,“灵灵是文人,哪能做这事情,快回家去!”   “大爷,我是知识分子下田改造。”灵灵看着他,清脆地回答了一句。   “他大爷,我们两口子,今晚就是加班,也要赶上进度,你放心。”刘桂花从布兜边上私下一缕布条,将灵灵的手掌缠了起来。   徐仁德比徐礼义年长十岁,两个儿子,一个闺女。大儿子叫家兴,二儿子叫家旺,还有一个闺女叫月娥,排行最小,今年也已经十八了,一家都是强劳力。   家兴的媳妇是桂花介绍的,本家侄女,知根知底,一提就成,新年刚完婚。二小子上次桂花也跟他介绍了一个,没相中。   “他婶,孩子的事情你帮着操心不少,帮你点忙也是应该的。”徐仁德很少和桂花说话,这个穷旮旯,做什么事情,都没有桃色新闻来得快。仁德最怕人说长道短。一句话说完,他不再说话,拿起灵灵放下的铁镐砸下去,淤泥掉下来一大块,他接着刨下去。   家里的事情徐仁德根本不用操心,倒是礼义这一家,老的老,小的小,又没得外援。每次生产队有事,他都会让徐礼义帮忙,顺便多挣几分,贴补些家用。他这个队长哥哥怎么说也应该照顾着点。   “桂花,这两天化雪,你家那灶房住着危险,让二婶搬出来,住到我家去。”徐仁德说的二婶,就是刘桂花的婆婆。徐礼义年前打算把灶房修一修的,可是没有茅草,只好扯了快塑料膜拉在上面。这东西挡雨挡雪,可时间一长就风化了,像一张湿了的纸,轻轻一碰,就坏得不可收拾,所以徐仁德才这么说。   “你日子过得也很紧巴,宁给一斗,不添一口。我们怎么能去麻烦大哥呢。”刘桂花叹了口气,“这穷日子不知哪天是个头。”   “不急不急,慢慢来,你看这两丫头,一个比一个水灵,再熬几年,孩子接上手了,你们日子就好过了。”徐仁德挖起一大块淤泥,放到布兜里。   人一干活,就不觉得天冷,几趟泥土一挖,徐仁德摘掉西帽,露出满头的白发。人看上去,瞬间又老了许多。   桂花悄悄告诉灵灵,去大队部小店买点花生米,家里还有几个鸡蛋煎煎,粉丝好像还有。叫她奶奶想办法烧几个菜,灵灵答应着走了。   傍晚,寒风像棍打似的,敲击人们单薄的衣服。赤脚走在烂泥里,觉得像踩在冰窟里。人们陆续下工,婷婷也回去了。到掌灯时分,工地上还有他们三个人。   徐仁德和徐礼义各挑一担淤泥走了,这是最后一趟,挑完就回家。刘桂花坐在岸边的大树根上,喘口气,歇会儿,也准备回去。   忽然她觉得身后好像有人,猛一回头,一个男人在她旁边坐了下来。桂花本能地朝旁边挪了一下,不等她站起来,一双手按在她的肩上。   “桂花,不要生气,那个人就是嘴贱,不跟她一般见识。”   “没事,跟别人生气就是来惩罚自己的。我懒得理他。”说着,桂花爬起来,拿着工具准备走。   “桂花,从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喜欢你,真的,骗你不是人!”郑强国从后面抱住了她。   “就那一眼,我就看上了你,可是我家里穷,不敢有非分之想。你为何又偏偏嫁到了这里,每天来折磨我。”   “郑强国,你有病吧我哪知道你们一个生产队。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这么多年,你一直在暗中帮助我,这我知道,可是你也不能这样胡来。”   桂花认识他纯属偶然,学校召开期中总结大会,坐在刘桂华身边的是一位穿着海军衫的高中生,那海军衫右臂只有半截,左臂手腕处,纱线丝丝缕缕地拖下来。两人互相看了一眼,都没有说话。   桂花作为初中学生代表发言,而身边的那位同学是作为高中学生代表上去发言,桂花知道了他叫郑强国,但是却没有交流过。   “桂花,真的,我这辈子就能这样看着你就好了。” 正文 第八章 胡来被打   人生不如意之事之八九,逆境,在失意时,往往如影相随。但人性的光辉往往是在逆境中才显示出来。   ——题记   “郑会计,我现在是徐礼义的老婆,请你以后不要再胡说八道了。”刘桂花想推开他,那手却抱得更紧,那急促的呼吸吹在她的耳边。   “郑强国,你赶紧放开,如果不放,我就喊礼义了!”   “没事,你尽管喊,最好让他看见才好。”刘桂花想掰开男人的手,男人却低下头,吻了她。   “你放开!”桂花愈是挣扎,郑强国抱得越紧。   “你这个流氓!”刘桂花挣扎出手臂,猛力捶打着他。   “男人在女人面前天生就是流氓。你想打你尽管打,想骂尽管骂。我就不松手。”   “松手!”她猛地抬起脚,狠狠一踩,郑强国疼得“啊”了一声。桂花爬起来,跑向黑暗:“礼义,你回来了没有?   “来了,来了!”男人的声音响黑夜的那盏灯,让她的心倏然温暖起来。   第二天,桂花起床时,她婆婆已起床帮着烧火。风箱喘着粗气,灶膛里的火旺了起来。桂花拿出仅有的一碗玉米面,放了点小苏打,做了几块苏打饼。   做好后,她将饼切成小块,给婆婆三小块,礼义三小块。礼义吃过先走了,桂花也吃了一小块,喝了两碗山芋干茶,也匆匆往工地上赶。   昨晚已经和礼义说好,上午争取早点完工。她要去乡里一趟,家里还有一点布票,扯几尺布回来。打过春赤脚奔,灵灵一件脱单衣服没有,在学校怕被人家要笑话的。   她还有个心思,就是给灵灵买双红靴子。那东西确实好使,穿在脚上又暖和又好看。以后下雨下雪,灵灵也不用赤着脚去上学,心里想着事情,走得也快。   远远地看见工地上,好多人围在一起,隐约还听到叫骂声。   “不会是礼义和郑强国打架了吧?”她心里一咯噔,转而一想,不对,昨晚在家里喝酒的时候,两个人还是谈笑风生的,这打架也没有理由啊。她想着,脚底带劲就小跑过来。   “徐仁德,你这个孬种,你他妈的心也太黑了,你扣我这么多工分,你让我一家喝西北风啊?”   “我也是按照规定扣的,对事不对人,你不要骂人。”徐仁德的两手被郑强国攥着。   “你家孩子大了,都是强劳力。我们人手少,孩子小,你不是不知道,你凭什么扣那么多啊?瞧你那熊样,算什么东西。我呸,一个小小生产队队长,真拿自己算只鸟啊。”一个三十岁上下的男子,冲着徐仁德破口大骂,每骂一句两只脚就在地上跳一下。   这男的和桂花是一个生产队的,名叫胡来,胡来出生的时候,已经是第十个了。当时,胡来的娘问他爹,这孩子叫啥名字的时候,他的父亲叹口气说:“已经有九个了,整天饿得叽叽哇哇乱叫,现在又来一个,这不简直是胡来吗?”于是,就叫胡来了。这胡来婚后,一连生了四个孩子,最大的十岁,最小的才出生几天,大伙取笑他像公狗一下一个准,就将他起个绰号为阿狗。   胡阿狗在郑卫国的手里,左右脱不了手。郑卫国曾经在部队锻炼了几年,去年扳手腕比赛,连十小队最有劲的贾大个都输了。他抓着胡阿狗就像老鹰抓小鸡那么轻松。   “你个...,再骂我就揍死你!”郑卫国手一用劲,阿狗觉得像把老虎钳子,攥得他手腕都要断了。   “郑卫国,你是狗吗?徐仁德叫你干嘛就干嘛!”话音未落,一拳过来,胡阿狗“啊”的一声惨叫,再看左眼角红了一片,肿了起来。“郑卫国,还真打人啊!”阿狗的五官疼得挪了位。   “我叫你骂!”说着,又一拳,血顺着阿狗的嘴丫子向下流。   “郑卫国,不能打人!”桂花冲到前面,想掰开郑卫国的老虎钳子,掰不动。礼义和郑强国过去,拽开胡阿狗。胡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脸涨得像大红布,破棉袄上纽扣都没有了,露出胸口上被抓的几道血痕。   “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再骂人!”   徐仁德见此拿着喇叭:“各家各户听好了,和以往一样,谁家先干完,谁家多加分,影响进度的按照规定严格扣分。”   “徐仁德,你尽管扣,今天老子就不干,你有本事扣去!”胡阿狗大着嗓门吼。   “胡阿狗,我警告你,如果你再骂人,就不要来上工了。”徐仁德也很激动。   “我告诉你,徐仁德,你不要太横,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太阳不走哪家门前过,大家伙说是不是?”人群里无人应答。   “不要看你现在人模狗样,迟早有一天让你跪着求我!”胡阿狗涨红着脸朝他喊,转过身去向前走,人群里一阵哄笑。   “好啊,等你混出人模狗样时给我看看,”徐仁德狠狠丢下一句话,“大家立即上工,如果今晚不能按时收工的,我会一视同仁。”社员们听了,赶紧散了。   “这队长做的,幸亏当初礼义没干。”刘桂花心里想。当初大队长找徐礼义好几回,刘桂花愣是没给去。这个穷旮旯,以汪、郑、徐三大姓为主,这三大姓之间相互通婚,彼此往来,关系错综复杂,实难分清。处理不好,得罪哪一家就是得罪了哪一姓氏大族。徐礼义一则家庭成分不好,二则他独子一个,做干部未免有人不服,反而自己受气。桂花为自己当初的正确决定感到高兴。   胡阿狗返身走了几步,觉得浑身疼痛。他竖起双手,手脖上通红。他在路边坐了下来,摇摇麻木疼痛的两臂,揉揉欲裂的颧骨。他觉得眼皮疼痛得抬不起来。   徐礼义过去,拉他起来。今天这事,他也看在眼里,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难处,他希望阿狗能互相谅解。   “这年头不是旧社会,干部凭什么打人?”满肚子委屈的阿狗,说着说着,禁不住放声大哭。   桂花刚走几步,听到哭声,又折回来。礼义看了一眼桂花说:“阿狗子,我告诉你一个办法,你可以找对子,结成互助组,合作干,只要能完工就行。”桂花觉得礼义这个主意挺好的。   “一个大队十七个小队,哪家不知道我这情况,谁愿意跟我合作?”阿狗抹了一把眼泪,“礼义哥,桂花姐,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我这心里实在是觉得憋屈。”   徐礼义看看刘桂花,刘桂花点点头。   “阿狗,哥跟你合作!”   “怎么会呢?你们上午就能完工了,我还要弄两天。不能连累你们。”阿狗抹了把眼泪说。   “没事的,谁没个难处?客气啥,走吧!”礼义拉起阿狗。 正文 第九章 黑塔出事   苦难磨练了一部分人的意志,也夺去了一些人的坚强,甚至是生命。   ——题记   阿狗听了破棉裤上沾着的烂泥也不揩一下,跟着礼义来到工地。臂膀一挥,就铲起了一大块。他有的是力气,可惜这活不是一个人干的而已。   “弟兄俩,一个唱黑脸,一个唱红脸,你看那胡阿狗还高兴呢?保不准人家给他卖了,还替人家数钱!”礼义知道,又是汪晓梅在挑事了,他紧张地看了一眼桂花。   “礼义哥就是将我卖了我也乐意!”没想到,阿狗大着嗓门回应了一句。   “就是,将你卖了你也高兴,傻瓜一个!”汪晓梅扔过来一句话。   “我就傻瓜,我愿意!”阿狗看着她,“在最困难的时候,一个能竭尽全力帮助你的人,一定是真正的朋友,真正的好人。礼义哥就是。”   汪晓梅哼了一声,无趣地走了。   太阳出奇的好,早饭后就开冻了,靴子踩在泥土里,扑哧扑哧地响。没走几步,脚上就黏成两个大泥团。很多人脱掉破靴子,赤脚干活。   郑强国拿着记工本和徐仁德巡回了一圈,如果不出意外,基本上能够按照进度完成。郑强国看着礼义一路哼着小曲,大踏步地过来了,就说:   “礼义,来一段,只当给大家伙打打气的,好不好?”不少人跟着附和喊“来一段,来一段!”礼义也不客气,放下扁担,抹了把汗水,“太阳出来罗儿/喜洋洋哦/郎罗。挑起扁担朗朗扯/光扯/上山冈吆……”   雄浑的男高音在空旷的土地上飘扬。一曲歌罢,很多人都要求他再来一曲。礼义一眼看到桂花一脸不悦地走来,摸着头呵呵地笑,“大哥叫我唱的。”   “挂廊擦屁股——你就喜欢露一手,”桂花白了他一眼,“不唱两句,心里难受,是不是?”说着,回到河底,低下头,用力铲起一块淤泥,向礼义砸来。众人见了,哈哈大笑起来。   礼义不仅会唱歌,还会拉二胡,打扬琴说评书。结婚后,桂花和他约法三章,没有她的允许,不许他唱歌。   因为,桂花知道,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只要礼义一开口,就会招蜂引蝶。有一次一个姑娘找上门问礼义结婚了没有,闹得桂花关了他几天禁闭。今天礼义一高兴,把规矩忘了。   礼义见桂花生气,赶紧走过去夺下她手里的铁镐,“娘子,为夫这厢给你赔罪了!”   吃罢饭,桂花和礼义立即赶往胡阿狗的工地,他家分在南半边,上层淤泥稀松的,可是下面却硬邦邦的挖不下去。徐礼义和胡阿狗只能用铁锨像摊煎饼一样,一层一层地铲,刘桂花这才知道胡阿狗说的都是真的,朝阳和不朝阳确实不一样。   她想起了郑强国的话。她家那个阄根本就没放在里面让大伙抓,是郑强国玩的一个小把戏。礼义去抓的时候,再神不知鬼不觉的将阄拿出来,礼义当然抓着好阄了。尽管汪晓梅对分工的长度有怀疑,但是也没有觉察到这手段,要不然还不知要掀起多大的风浪。   刘桂花心里暗暗感激郑强国,对他昨晚轻薄自己的恨意,一下子消失了。   傍晚时分,徐仁德的两个儿子也来了,胡阿狗见了搓着两手,不好意思地说:“家兴,家旺,你们……”   “没事,老爷子让我们兄弟俩来帮衬帮衬!”人少好吃饭,人多好干活。傍晚,阿狗的自家兄弟又来了三人,都是一帮大老爷们,干起活来更快!   风像跟谁怄气似的贼响,原先的衣服被汗水湿透了,现在冷风一吹,像浸在霜里一般。桂花被几个男人赶了回来。干活的时候,好像没觉得怎么累,可现在觉得两条腿像装满了铅,抬都抬不起来。   好不容易挪到村头,两条腿像棉花,再也挪不动。她在村头大碾子上坐了下来,双手捶打着又酸又疼的腿,风冷冰冰的朝她怀里钻。   “快啊,大家快去看啊,东头砸死人了。”夜幕中不少人向村东头跑去。   她浑身一哆嗦,东边,会不会是她家?一丝不祥的预感笼上心头,她使出浑身的力气,朝家里跑去……   “不是,不是!”她跑到跟前一看,出事的是东头第一家,而她家是第三户,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她像泄了气的皮球,一屁股坐在地上动弹不得。   出事的是徐永俊家,徐永俊今年62岁,老伴去世早,未留下一儿半女。因为他身材高大,皮肤黑得像墨水,大人小孩都喊他黑塔子。生产队的棉花、大豆、西瓜、豌豆、小麦、玉米等等,这些看管的事情都是他一个人的,因为他无儿无女无牵挂,不会把生产队的东西往家偷。   黑塔子有个缺点,睡觉时爱打呼噜,而且还像唱戏一样抑扬顿挫,好远地方都能听到,胆大的孩子会趁他午睡的时候去偷点豌豆、香瓜,拔几颗毛豆,刨两把花生等等,胆小的孩子绝不敢去偷的。因为黑塔子不管是谁家孩子,他都不留情面,对大人也一样铁面无私。   去年秋天拾棉花时,刘桂花想给儿子做双棉鞋穿,在袖笼里偷偷塞了几瓣,不知怎么就被他看出来了,非逼着刘桂花将棉花拿出来。众目睽睽之下,刘桂花只得将几瓣棉花上交,为了以儆效尤,生产队还扣了刘桂花5分。那一段时间刘桂花看到就恨他,到现在也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打过一声招呼,没想到现在竟然被砸死了。   刘桂花从地上爬起来,来到了出事地点。人很多,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将倒坍的房屋围了几层。她挤进去一看,东西走向的三间房子,屋脊像被子一样,从中间严严实实地盖了下来,四周的断垣残壁像一颗颗锋利的牙齿。看不到床铺在哪,十几盏马灯被挑在空中,十几个男人用绳索将倒塌下来的屋顶穿好,一齐用力想把屋顶掀起来,可是吆喝了几遍没有用,只好先耙去茅草,再拆柴望,最后抽去行条。   男人们没停着,妇女也加入进来,往外收拾东西的,将泥土往外扒的,胆小的远远地看着的。桂花转了一下,回家找了一把三齿耙子,也加入了救人的行列。   徐永俊终于被刨了出来,他侧卧着,身上都是泥土,一根横木正砸在他的胸部。几个男人抬去行条,然后小心翼翼地将他从废墟下抬了出来,他的头像斗败的公鸡向后耷拉着,漆黑的脸此刻却灰白得可怕。早有人找来了平板车,几个人拉着他向大队部卫生室跑去。   “徐永俊真的被砸死了?”礼义娘拄着拐杖站在门口张望,见桂花回来问道。   “不知道,不过看那样估计没救了!”桂花放下耙子,浑身像散了架,挪到门槛,脚再也抬不起来,人软软地瘫倒下去。 正文 第十章 生命之重   一根木头,平放在地上,看不出有多重要。当它立起来抵住摇摇欲坠的脊梁,它就是救命的英雄。再普通的东西,就看它用在哪里。   ——题记   桂花婆婆吓坏了,叫来灵灵和婷婷,将桂花扶到床上,哆哆嗦嗦地叫灵灵倒来热水,给桂花喝下,又吩咐灵灵去烧姜汤。   桂花靠在床头,脸色苍白,嘴唇发紫,浑身打颤。桂花婆婆用热水给她洗了脚,又把自己的被抱来给她盖上。灵灵已把姜汤端来,祖孙两人扶着给桂花喝下。   礼义到家的时候,已经深夜。昏暗的煤油灯下,桂花靠在床头,两眼发直。他连唤几声,桂花才喃喃地说:“徐永俊被砸死了!”   “什么?”听到这话,徐礼义也吃惊不小。   “人死了?”   “估计活不了!”徐永俊那灰白的脸在她脑海不停的闪现。她紧紧地抱住礼义,“我好害怕!”   这两天天气回暖,屋顶上的雪融化得很快,雪水将泥土坯泡透了,加上屋顶的茅草早就腐烂,到处漏雨,随时都有倒坍的危险。   “中脊不是被我用两根木棍抵住了吗?怎么会一下子塌下来?”   “哪来的木头?老莫说,夜里就被人偷走了。他早上发现没有了,就立即找到队长上报情况,还没撑到晚上,悲剧就发生了。”   一根木头,平放在地上,看不出有多重要。当它立起来抵住摇摇欲坠的脊梁,它就是救命的英雄。再普通的东西,就看它用在哪里。   “哎,可怜的人!”礼义叹了口气。   徐永俊是去年夏天夜里起来,去追赶几个偷花生的人,被一块石头绊倒,头正好跌在石头上,后来就不能说话,大小便失禁,瘫痪在床上。作为邻居,礼义常去看望他。前些天,还挑选了一把晒好的烟叶送给他抽,家里有啥好吃的,也会让孩子送点过去。这两天忙的没去看他,没想到,却成了永别。   “老莫的饭碗也没了!”桂花说。   “那倒是。”徐礼义回道。   他们两口没睡着,老莫也没睡着。徐永俊死了,老莫很悲伤,他责怪自己没有把徐永俊挪出来,住自己家里。   “你也不要太自责,谁也想不到那房子会突然就塌了。”瘸腿女人坐在旁边,“以后每天的十分强劳力没有了,两份口粮也没有了。”   “人都没了,你还在惦记这个?”老莫看着那女人,如果不是瘸了一条腿,确实是个美人。这个老婆是他捡来的。那年冬天,他门一开,见个女人倒在他家门口,吓得老莫赶紧叫来左邻右舍。   “快,弄姜水给她喝。”老莫烧好姜水,给灌了下去。许久人醒来,又有人端来一碗玉米糊糊,女人吃了三碗。告诉人们是讨饭来的,几天没吃东西,饿昏了。后开她就成了老莫的老婆。   “我看那家旺不错,家庭条件也好,雅兰嫁过去,我们两也有个靠头。”老莫说。   “这要看丫头自己的意思。”俗话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瘸腿女人漂亮,她的女儿也好看,初来的时候,瘦瘦小小的,不引人注目。现在出落得水灵灵的,一张瓜子脸上长长的睫毛,说话时一闪一闪,流连顾盼。一头长发编成大辫子,走路时,随着细腰摆来摆去,那真是“秀色掩古今,荷花羞玉颜”。自古说女人才貌难以两全,这莫雅兰偏偏有一副好嗓子,一开口,那声音如百灵鸟一样婉转动听。这方圆十里,大伙都知道,唱歌好听的,老男人徐礼义,俏美人莫雅兰,这两人早就成了花园村家喻户晓的名人,是大队宣传队的顶梁柱。   “女孩子的事情,你这当妈的可以问问,我不便多说。”黑夜中,传来老莫深深的叹息。   “算了,不多想了,船到桥头自然直。睡觉吧!”   “开门,快开门!”老莫赶紧下床,门刚一打开,两个人走了进来。   “爷,妈,我们回来了!”雅兰端起桌上的碗,喝了一大碗水,长长叹了口气。   “你这孩子,越来越不像话,怎么到现在才回来?”女人又倒了一碗水,递给雅兰,忍不住抱怨道。   “叔,婶,都怪我。”家旺递过来一支烟,“我们也是从医院刚回来,徐永俊没了。”家旺说着,帮他装好烟叶,点着,吸了一口,递给老莫。男人最好招待的,烟酒在手,各事对头。几个人又长吁短叹了一会,家旺告辞回去。   “苦难具有双面孔,不怕它,降住它,它就是你走向成功的天使;怕它,躲避它,它就是摧毁人意志的魔鬼。我要紧紧扼住苦难的喉咙,奋力作为。”徐礼义想了好久,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   他卷了支烟点燃,深吸一口,披衣下床,围着灶房走了一圈,西北角的墙土已经塌了一点,他觉得那就是一颗定时炸弹,再不及时修理,怕随时会要了他老母的命。   自己住的这三间房子,尽管有地方漏雨,倒暂时还不会倒的,只是三个女儿在西厢房,儿子跟着他们夫妻俩住东厢房,中间屋子放了一些家什,桌椅条台,已经够拥挤的了。房子一旦倒了,老母亲住哪儿?到哪去烧饭?   外面的风,不知被什么撩醒了,发出尖利的呼啸。窗户上蒙的那层尼龙膜,发出鬼嚎般的响声。屋里烟雾缭绕,不知道已经抽了几袋烟。他想到了被废弃的土窑厂,那座土窑是他爷爷留下来的,曾红极一时。现在这方圆十里,包括公社街上的每一块青砖小瓦都是他家窑里出的。   作为地主,他家能分的都分了,窑厂自然也不例外。可是这么多年过去,却没有人把窑厂利用起来,任凭它在风雨中一天天地老去。   那土窑里出的砖真的叫那个好,风吹雨打多少年,拿过来用手指轻轻一敲,发出悦耳的声音。如果能用砖头砌房,人住进去也敞亮,不像这土坯屋,一年到头,里面黑漆漆的。   “如果能把窑厂搞起来,烧点青砖红瓦,像城里一样,住大瓦房就好了!”他想着。   “桂花,我们弄点泥土,自己烧砖盖房。”第二天晚上,礼义把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   “礼义,这能行吗?”桂花有点担心。   窑厂离得远,且那个地方现在成了乱坟岗,常常闹鬼,白天都很少有人敢从那走过。   “如果我们晚上去,绝对没问题。”礼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