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繁星满天。 踽踽走着,踢踏前方的石子。石子滚啊蹦的,几个回合落进了身旁的春澜江。静寂中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广阔的江面被霓虹灯点染成一匹斑斓的绸,长长地伸展,浓缩,直至在远方随这不夜城划个通向天边不知何处的弧线。 江面闪烁的粼粼,仰头,上方是空朦混沌的夜。没有星光,繁星已被这繁华的强烈冲淡,被这坠落到人间的银河所吞噬。好怀念,好怀念…… 梦幻太远。靠近过,远离过,却无论何种距离,回忆中点滴的温馨,都只关一场追随。追随者已去,独留身后孤独的足迹。无聊地随江水奔流,徐徐地漫无目的地游行游思……皆是梦幻,皆是幻梦! 一、 北风堰堰,乌云翻涌,暗夜在奔腾于原野的河流上方上演着追逐。这是支冥河,曲折着通向无尽的未知,上方是无所不能的命运的主宰,驶驾着雷电叱咤于天际。这片混沌里,随狂风偃起的芦草中突然窜冒出一支箭,直冲向低飞的云霄。在它完全隐没于浓云中时,这支箭突然伸张开了。闪电在不远处劈下划破天空,点亮了天际,也照亮了这支浓黑色的箭——那伸张开的,是两只翅膀,洁白似雪的翅膀! “哥哥,你来了。” 翻滚的云翳之间,孑立着一位女子。洁白如雪的衣,浓黑色的长发柔柔地直垂云际,她恰似一朵白云,在这愁云弥漫间,出污泥而不染的柔柔淡淡的白色云烟。身后,是两朵并拢着的白色,是与适才所见同样的,连狂吼的罡风也为之悸动的,洁白似雪的羽翼。 她的眼睛直视前方,透过眼前翻腾不止,飘渺弥漫的云雾,及霹雳偶然照亮荒原后,回复的无尽凄惨的黑暗……如月的眼睛散发出淡淡的红色,好似在阳光下煜煜闪烁的红宝石,与前方的对峙,似能穿透一切。 “哥哥,你来了!” 她迎上前去,驻立在愁云边缘。 黑色的箭驻立在她面前,收束起翅膀。同样的雪白的翅,同样淡红隐烁的双眸。 这是张犀利,坚毅的脸。眼光深邃如夜,吸纳了身周无尽的黑暗。这夜的面前,浮掠来洁白得没有半点瑕疵的云,因这云朵,无边的黑夜,也为之沉醉了。 “怎么,不欢迎我吗?可要知道,我们已经整整两年没有见面了!你这个坏丫头!”黑衣人故作嗔怒的,举起女人似的纤长手指,在妹妹的鼻翼轻刮了两下,爱怜甚深。 女子嘻笑着躲开去,笑道:“哥哥,我们鸟人可有两千年可活,何必在乎这点时间呢?还记不记得有回你离家,整整五年后才回去,妈妈不也只是平淡无事似地迎接你,好像你离开并没多久,刚从外面散步归来似的!在这方面,我就很欣赏妈妈的作风。不像那隔壁的陆阿姨,奉行人类的‘父母在不远游’,结果她的有两百年寿命的‘乖乖小儿子’有回夜不归宿,她就到处去寻找,哭天抢地疯了似的!你还记不记得这件事?结果第二天呢,才得知她的‘小儿子’只是在伙伴执意的邀请下,在人家家里住了一宿!虽然阿姨乃是爱子心切,可我们鸟人怎么能够退化到遵循人间的规则呢?这个我最看不惯!” 五年前喜欢深谈的两人,五年后依旧可以随顺自然地谈笑风生。五年的时光,在两人看来,既漫长又短促。 “妹妹还是这么伶牙俐齿!”黑衣人笑着摇摇头,说:“怎么,不邀请我去你的家中喝杯茶么?” “哥哥哟,我怎么可能不殷勤招待你呢?何况是为招待你这位闻名遐迩的‘大人物’!”说罢,她在前,向身后的哥哥快乐地招手,两人隐没入云里。 正文 第二章 我的秘密 我有无数的秘密。 今年我十岁,也就是说,在人世间已趟过十个春秋的长河,并且拥有了六七载的回忆。 逐渐地对世界有了清楚的认识,比如在六岁时第一次听说世上有“秘密”这个词。那是有回美美将家中带出的学费私吞,买了香甜的糖块请大家吃,还神秘兮兮警告大家:这是秘密!她警告我们谁也不许告诉别人,尤其是不能要她的父母知晓,还执意要我们对天发誓。我们发了“毒誓”,也的确遵守了诺言。至于后来,老师又向她催要学费,她竟将钱按时交上,她是怎样办到的?她既然守口如瓶,我们也就不得而知了。 逐渐的我想,也许我已经有了比同龄人多得多的秘密。多么想把这些美丽的秘密讲给小朋友们听啊,讲给亲爱的妈妈听!可姐姐从不允许。 第一次载我游玩回家的途中,姐姐便嘱咐我说:蒙蒙,姐姐带你出来玩的事,不可以告诉你的爸爸和妈妈哟,还有周围所有的人,包括你最好的朋友,知道吗?否则姐姐再不会带你去那些好玩的地方!至于原因,总有天你会明白。除非你不想再见到姐姐,否则不会讲给其他人听的吧? 听姐姐温柔婉转的话语,望向姐姐真诚恳挚的目光,每次都会被这双好似星空的眼睛所感动,深深的吸引。这双眼,好像澄澈流动的湖水,有着巨大的魔力!似懂非懂的我,只能够点点头。 庆幸自己自小算是个聪明的孩子——周围人都这样子夸奖我(至于为什么许多小孩子得到大人‘聪明’之类的夸奖——实际上他们笨得要命,我猜想是大人们之间需要互相讨好,方才借助小孩子逞言语之能,他们才不会了解我们小孩子的心思呢!至于他们夸奖我的话,我是绝对相信的。)虽然有很强烈的说出秘密的冲动,但每次想起姐姐的话,便将话强行吞咽回去。 如果有天不见了姐姐,梦没了,翅膀没了……我会怎样? 自很小的时候起,老师便教我们写日记,周围许多小朋友都放弃了,只有我坚持了下来。因为那些日子中所遇到的事,真是太精彩啦!每条蜿蜒通幽的小径,每个隐藏在童话王国的神秘有趣的故事,每句带来惊喜的话语,甚至路途中所遇的每棵树的叹息,每朵花的清香,每条浅溪中踏过的痕迹……我都想要牢记,永远,永远不想忘记! 日记中记录了无数的我的秘密,除了姐姐,没有任何人知晓。 有回姐姐带我到那棵老槐树下,那是后来我们时常前去的老地方。在那里,我发现了使我永生难忘的情景——那棵老槐树成了精,会同我们讲话!我们坐在它的繁茂如华盖的枝叶下,那块光滑比鉴的石上,抬头仰望星空。群星璀璨,经纬阑干,延伸布满了整块广袤的黑色幕布。月华如练,清凉似水。 眼前层峦叠翠,疏影斜飞,萤火虫点亮林间,更有蛩鸣演奏舒缓的乐曲。 这番美丽如画的景象,在我们这通宵灯火通明的城里是永远见不到的。 在那里,记得有回我又向姐姐讲述白日里同朋友俊杰的矛盾。每当这时候,姐姐都会对我说好多醍醐灌顶的话,总会使我茅塞顿开。这场长久的交谈后,终于使我消除了对于俊杰的愤恨,挽救了我们即将绝交走向陌路的友情。其实仔细想想,许多事并不像自己想像得那么复杂难解,把芝麻绿豆的小事搞得天翻地覆,甚至破坏了彼此间珍贵的感情,实在不值得! 又有一天,还是在那里。姐姐突然问我:“含穆,你想过长大后要做什么吗?” 这是老师曾经问过数不清多少次的问题,老生常谈。我不假思索地回答:“我要当科学家!” “为什么?” “因为我是男子汉啊!最喜欢机器人的形象,变形金钢,钢铁侠,阿童木,机器猫……我家还有许多他们的模型哩!如果长大后的哪天,我能制造出属于自己的机器人来,指挥他去拯救世界,那该有多帅!” 见姐姐忍俊不禁,我急了,说:“你不相信么?到时候你就不能不相信了!” “信信我信,”姐姐忙笑着说,“其实我在小时候也想过,在哪天能够飞去太阳系,甚至银河系外看看呢?在其他许多星球上停留,看看有没有如同我们鸟人似的生物。如果寻到了,那么我们搬去那里,也就用不着在被人类占据的地球上整日躲躲藏藏的了!” 原来像姐姐这般自由洒脱,也会有如爸爸妈妈的烦恼,还有想要逃离的想法。 大人的世界,我们也不会懂。 “姐姐你有翅膀,还有法力,不能够飞去银河系外吗?” “我们不是上帝,自然不是万能的。银河系好宽好宽,否则牛郎和织女也不会仅在一年一度的七夕相会了,他们也就不需要依靠神奇的鹊桥,直接做条木筏渡河过去不好了么?!” “银河有黄河和长江那么宽吗?” “还要宽得多。” 接着在我的要求下,姐姐向我娓娓道来牛郎织女的故事。 那晚,我们聊了很久很久,回到家后,我立刻进入了甜蜜的梦乡。那晚的梦中,我见到了七夕中相会的牛郎织女,见他们的泪抛洒成了银河,延伸至天际,越来越宽阔…… 我们所经历的,总是那么神奇! 不知道其他小朋友们有没有类似我这般的秘密?他们是不是也都曾被告诫,不要说给别人听? 如果是这样子,为什么他们从不记日记呢?又为什么,我们在路上从不相遇? 正文 第三章 梦希随梦玲入到她的家中。 梦玲的家,八面均由云彩堆砌而成,在罡风的猛吹下翻滚奔腾,不过云气总是依附着这座拥有数间小室的家,并且不会有雾气偷跑进来。只有在窗户处,云雾缥缈,偶尔有厚厚的云彩掠过,但更多时候会见到窗外璀璨的星空,还有夜幕笼罩下的大地上如同沙砾的房屋,田野沟渠,还有山川湖泊,古庙松柏,拱桥泊舟。有时连溪水中的游鱼都能见得到,还能听到人世间发出的万籁之声!自然,这是在云彩压低的时候,不是阴云覆地就是云彩掠过高原。还有是在城中,那喧哗的音乐声,实在是冲天震地! 四壁上挂着些古旧的画幅,都是些水墨作品,显是不知几百年甚至上千年的古物了。其中有幅女子身像,那女子身着古代闺秀服饰,头饰金钗。弱柳扶风,正手倚梅花盘虬的枝干,手挽巾帕,似乎在思索着什么。那梅树似很繁盛,繁花盛开,只不过到了凋谢的时节,开始如雪花般被风吹打下。真正是“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了。 这幅画梦希见到过,而且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见这幅画被她保护得完好无损,并且纸质墨迹与从前竟无半点差别,可见她的良苦用心! 在窗前站了会儿,待梦玲倒好茶请他入座,梦希才回转神来,踏着软如棉的云层走到她旁边,在由云彩编织成的沙发上坐下来。茶壶茶碗及水壶托盘等器具,都是用云彩编造而成。他知道妹妹最擅长这个,同姐妹们一样心灵手巧,用云彩都能编织出五彩而舒适的衣裳来。 “五妹,回去看看母亲吧!我们都再清楚不过她的个性,她其实是刀子嘴豆腐心,内心里想念你的很,真心希望你回去。”梦希倏然说道。 梦玲并不答话,俯头摆弄了会儿长发,忽然热情地说:“哥,我去给你弄点饭菜!你一定要尝尝,这几年我的手艺可以堪比大师了呢!在这等着,我马上来。”说罢径直朝厨房走去。 身后,梦希不由叹息。 梦玲进到厨房中。厨房内的所有器具皆由云彩制成,姿态万千好像草原上碧空中的云朵,却无论怎样的流动,却仿佛被裹覆了层疏而不漏且固若金汤的膜,被永远固定在了原处。这里不是天国,没有金杯银盏,琉璃琥珀,却又胜似天国。起码梦玲这样认为,只要触碰到这些软绵绵的事物,她的心便是安定的。就像小学生早上醒来,感觉再没有什么地方比温馨的家中,暖烘烘的被窝里更加惬意的地方了。 火在烧灼着云彩,那火是真正的火,是她在雷鸣电闪之日存储的天火,泛着蓝色的神秘光芒。这时,她挥手间熄灭了“云锅”下的火,取下锅盖来,锅中立时散发出玉米粥的浓浓香气。接下来的一小时,她忙碌着翻锅炒菜,整个房间里充斥着饭菜的浓浓香气,想必隔壁房间的哥哥早已经馋涎欲滴了!心下怡然。 只是他再尝不到自己的手艺了……梦玲手中的“云勺”停顿了忽儿,接着思绪万千地,重又挥动起来。 总是这样!她的思绪,是再也不会停止翻腾的了。 用“云盘”端着饭菜走出,厅中却不见了哥哥的身影。梦希素来神出鬼没惯了,梦玲也不太在意。盏茶工夫,便见他由房门回来了。见了桌上香气四溢的饭菜,啧啧连声,说:“五妹,你的厨艺果真见长了呵!妈妈如果知道你已经这么懂得照顾自己,即使你不回家去,她的心里也该安慰了。” 梦玲调皮地笑:“从大哥的口中得到丁点赞美,也是不容易的事啊!小妹今日有幸,得蒙您如此大大的垂青,实感三生有幸!” 梦希手头又爱怜地在她的鼻头轻刮两下,梦玲故作嗔恼,两人相视而笑。 但见桌上,虽多数素菜,但色香味具佳,名字也在梦玲口中叫得好听:什么“天鹅起舞”——青色的汤水代表湖水,湖水中央赫然有只云气做成的天鹅雕像,舞姿翩跹,不停地在旋转;什么“繁星捧月”,那些普普通通的土豆被她一双巧手皆切成了星状,散落在云盘上错落有致,那片显赫的圆月悬浮中空,不是“繁星捧月”是什么?还有糖醋鲤鱼在喷香的汤中婉若游龙,要人舍不得下筷。什锦果盘中的水果挂在云枝上令人馋诞欲滴,好像真的果树般。 那当中“繁星捧月”中的圆月,自是此番特意献给梦希的,梦玲故作庄重,拱手说道:“恭祝大哥早日登上面南宝座,位与天齐,与天地同寿!” 梦希放下已近口边的酒杯,眉头不易察觉地微蹙,说:“五妹,你已经很久不回家去,想必也很少遇见我们同族中人吧?我们族人中的事,近来变数颇多,当真是一言难尽!”又忽的将眉头舒展开,苦笑,“原本我是有希望麻雀变凤凰,攀上这高位的,只是现在,还有以后……”他深叹口气,“你哥我都没有这份天赐的福气了!所以,再不要拿这个取笑你大哥了吧。” 说罢,将酒一饮而尽。 梦玲惊诧,“怎么会?我离开时,族中不是接近全数都要推举你为王的吗?我们全家还为此高兴得近乎发了狂!哥哥,快点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沉默半晌,梦希难言之苦溢于言表,终于说:“跟我回去,你便知道了。” 梦玲见他这般顾左右而言他,扭过身去,赌气说:“哼,不说就不说!我还不听了呢!”虽然极想知道事情原由,可要自己半途而废,随哥哥回去,她是打死也不肯的。 “你也避得极隐蔽,竟没有让那子巍找到你。” “他又来找我了?”梦玲略有惊诧。 “又不是只找过你一次,那些时候他做的傻事还少吗?又何用怀疑?”梦希笑,说笑中又夹带着深思,“这次你能回去,也是他苦苦哀求他父亲网开一面,只是为了尽早见到你啊!” “哼,”梦玲再次转过身去,“无论他做再多事,我都不会嫁给他的!岂有此理,他把我逼得无家可归也罢,打破我的梦想也罢,又假腥腥要我感激他!真是混蛋,混蛋混蛋混蛋!”她朝着空气大吼,嘴唇气得发抖,仿佛那人正在她面前似的。但如果那人真的在她面前,她想她的第一反应就是要将他碎尸万断! 梦希摇头苦笑。 “还没找到他?” 梦玲自然知道他指的是谁,心情立即冷静下来,俯首缓缓摇着,“没有。不过我不会放弃的。” “总会找到的。”她又加了一句,此时的她抬起晶亮的眸子,眸子里是盈盈的笑意,却又是满满的凄凉之意。 正文 第四章 郝枫气喘吁吁跑着,后面紧跟着呼喝之声。 “兔崽子,你给我站住!”是个酒鬼,大腹便便,右手高举着绿色的酒瓶,跑得热汗淋漓。 前面的孩子自然不会听话地站住,他跑得更快了,穿过几条冷清的巷道,迅速隐入了一幢破旧的五层居民楼,蹬蹬蹬跑上了最高层。每层均有四户人家,他掏出钥匙来,打开503室的门,迅速隐了进去。后面的喝斥声依旧继续,那酒鬼竟也骂骂咧咧地跟了上来。 他手扶着漆皮百绽的栏杆,摇摇晃晃上楼来,显是走惯了的样子。摸索到503室,口中边打着酒嗝边咕哝:“兔崽子,看我回家,回家怎么收拾你!”好容易对准了锁眼,门应声而启。 这个家是鹑衣百结的乞丐服,郝枫总是这样形容自己的家。家中无论哪个角落,总是破烂脏污不堪,脏衣服和碎酒瓶随处可见,家具脏得不忍目睹。 迅速隐到自己房间内,门栓早已经被父亲发酒疯时撞坏,从此他不得不费力地将桌椅当做阻挡物。当门外响起剧烈的撞击声时,即使山摇地震,门也打不开了。不过眼见墙边门枢也要被震断,郝枫还是免不了提心吊胆。 他的不足五平米的屋内还是比较干净整洁的,四壁上贴满了明星海报,尤其是李小龙的生龙活虎的肖像多不胜数。这会儿,他由书包中掏出一张广告纸来,用胶水贴到了墙上的旧报纸上。这广告五彩斑斓,原来是夏令营的召集广告。 这也是他近些天来在学校得来的,得知许多同学都要去,而自己被问及时,只有顾左右而言他,不敢答应下来。他怎么敢答应下来呢?平日里的吃食用度,花的钱都是从爸爸那里拿来的,不过因为爸爸常常忘记,他不得不几乎每天都要提醒。遇到像今天他发酒疯的日子,如果早上酒还没全醒,他是万万不敢凑上前去的,早上也只有挨饿的份。而这是常有的情形。 明天又要饿肚子了吗? 攥了攥手中的200元钱,听着门外父亲的口不择言的咒骂,他有些犹豫起来。这些钱,根本不足够前去参加夏令营啊! “兔崽子,敢偷老子的钱,不想活了是不是?看你出来,我不打死你!”对于父亲所说的打死自己,郝枫是深信不疑的,他尝过那濒临绝境的苦头。 见门外的撞击声仍持续不停,且比平时要猛烈得多,郝枫有些慌乱起来,终于抬高嗓门大喊:“郝秋旺,你再捶,再踹,小心我念咒语了啊!” 门外的捶击声顿时冷却下来,却又立时变得猛烈百倍。“别拿什么咒语吓唬我,连死我也不怕,还怕什么阻咒吗?这么小就会阻咒自己的亲老子了?!看我不揍死你,揍死你!我赚钱容易吗?啊?你不出去赚钱也就罢了,我累死累活赚来的钱,还得供给你这兔崽子吃喝穿住,我已经够仁至义尽了啊!你还学会偷盗了!和你妈一样,都是贱货,烂坯子!……” 每回打骂他,父亲都会提到母亲,并且尽一切能事侮辱她,好像恨不得将她撕碎扯烂似的。林枫心头火起,不再听门外传来的污言秽语——每当听到父亲侮辱母亲的话,他都禁不住想要逃离。 墙角的门枢竟有些松动了。 打开窗户,郝枫将左脚抬上窗台,又忽地拿了下来。他原本想由楼上沿管道爬下去,却又心中一动,想到了一个人。由胸前掏出件物事,对着它直视良久。这是朵梅花形的项坠,由白玉制成,花瓣和花蕊都是光润的白色,隐约有着透明。好像真正的梅花般大小,栩栩如生,由条银制的链子挂在脖颈上。 显然,他的心是犹疑的。 “到底要不要呢?”他在想,好像在思考件生死攸关的大事。 他开始轻轻抚摸这梅花坠,说道:“好梅妃,好梅妃,告诉我,姐姐有空吗?她可以来我这里吗?” 等了会儿,梅花坠开始散发出淡淡的粉红色,继而整个变成真正梅花的色彩,浓淡相宜,好像真正有梅花绽放在他的手指上似的。他欣喜极了,这代表着他满心盼望的好姐姐可以前来!仔细想想,他已经有两个月没有见到过她了。 渐渐的,梅花的光彩黯淡下去,又变回了光润洁白的颜色。 将玉坠小心翼翼塞回胸前,他兴奋地倚在窗前,等待着那人的光临。 有顿饭工夫,他的原本空荡荡只有杨树叶扶疏摇曳的窗前,忽的现出张年轻的脸来。白色的衣裙之上,赫然是对白雕似的翅膀,正忽闪忽闪轻盈地摇着,悬浮在原处。 郝枫大呼:“姐姐!”笑嘻嘻地打开窗子,那白色的影子速度快极,眨眼间便停在房子当中,再看那对翅膀,也已不见了踪影。梦枫知道,它们已经被她收束进白色的外衣中了。因为这女子瘦弱的很,所以几乎看不出来。飘逸的黑发被云朵编制成的系带系着,在脖颈间变成握拳粗细,柔柔顺顺瀑布般滑落向腰间。中等的身材却有曼妙的曲线,脸庞上柳眉如烟,双瞳剪水,杏口桃腮,袅袅婷婷如芙蓉出水,翩翩袅袅似轻云出岫。这仙形逸姿,实是能够让人联想到天上来的仙女。 郝枫兴奋地站在她的面前,这女子弯下如同约素的腰来,在他的瘦瘦的脸颊上轻轻刮了两下,故作嗔恼:“看你脸上左三道右四道,好像刚刚从地下道里爬出来似的!又不听姐姐话,变得懒惰了是不是?” “哪有,”郝枫用手抓后脑勺,不好意思起来,“因为被爸爸追了许多时候,不小心跘了个跟头,跌进灰土里去了!唉,别提有多倒霉!” 那女子恢复了盈盈的笑意,亲切地拍拍他的头。她早已发觉有人在踢踏门板,蹙了蹙眉,说:“怎么,你爸又喝酒了啊?” “可不是,驴叫不改!” “是屡教不改!”女子立即纠正他。 “反正像驴叫似的,也形容得不过分嘛!”他调皮地伸伸舌头,继续说:“不就拿了他二百块钱嘛,让他拿去喝酒在肚子里长虫子,还不如让我去夏令营锻炼煅炼呢!” “怎么,你拿了你爸二百块钱?” 郝枫待要解释,门外忽然传来那野兽似的质问声:“兔崽子,你跟谁说话呢?你屋里有谁?都给我滚出来!” 屋里的两人面面相觑,继而会意地互递了眼色。 “就按从前的方法办。”女子压低了声音笑说。 “梦玲姐姐的办法最管用了,只是用在郝秋旺身上,恐怕只是暂时让他惧怕而已,过后酒鬼又会缠住他身上不走了。唉,他的毛病是改不掉的了!”郝枫低下头去,大人般沉沉叹了口气。 梦玲莞尔,“放心好了,你爸一定会好起来的。” 两人来到门前,郝枫扯开喉咙大喊:“郝秋旺,你听着,我可要念咒语了!” 正文 第五章 梦玲只轻轻用力,就将桌椅移开,郝枫打开了门。就在这眨眼间,不见了她的身影。 再看向酡脸醉眼的父亲,见到儿子开了门,反倒满脸愕然,而他的身后,露出白色的衣袂飘动的影子。 “这可是你逼我的,我可要念咒语啦!”郝枫指着父亲凛然地说,说罢将手收回在胸前,合掌做出道士做法的指法,闭眼口中念念有辞,却听不懂他说些什么。而那粗壮汉子似乎知道他要做什么似的,开始四下里环顾起来,仿佛冷不防会有个怪物出来吓唬他似的。他身后白色的衣袂,随着他的眼神移动,好像紧贴在了他的后脑勺上。 “兔崽子,又吓唬老子是不是?看我打不打得死你!”郝秋旺说着,沉重的身体向郝枫倒下来。 郝枫忽地睁开眼睛,喝道:“酒鬼们,上!” 蓦地,客厅内响起叮叮咚咚碰撞的声音,继而在大汉的脑后,徐徐升起绿色白色的酒瓶来,继而,两个,三个……郝秋旺停住脚步,觉到身后的异样,便向后看去。但见整个客厅,竟漂浮满了花花绿绿的酒瓶子!酒瓶子们晃晃悠悠,互相碰撞,酒瓶口子全部朝向他,似乎商量好了,等待命令蓄势待发。 郝秋旺但见之下,酒醒了大半,呼叫着踉跄贴到了墙壁上。林枫见梦玲蹲伏在地上,朝他吃吃笑着,他也禁不住快乐地大笑起来。 “郝秋旺,我把老酒鬼给请来啦!他来向你索命来啦!” 正在说着,空气中悬浮的酒瓶子们,渐渐聚拢在客厅中央,组合成了人脸的形状,接着出现黑洞洞的大眼睛和鼻孔,还有白森森的牙齿都于瞬间成了形,“脸庞”沟壑纵横,恰似形销骨立的老者骷髅。这恐怖的绿色魔鬼,正朝着战栗不已的郝秋旺诡笑着,使任何人都觉得,他此番是再劫难逃的了。 郝秋旺瞧瞧儿子,又瞧瞧那张恶魔的脸,仿佛真的承认眼前有身形巨大且恐怖万分的酒鬼来索命,忽然跪了下来,连连嗑头大呼:“酒神爷爷,我再也不喝酒啦!您别把我带走啊!我还没有到那种戒不掉酒的地步,我一定会戒掉的啊!只要我想戒,就一定能够戒掉的啊!……”接着,他捉住儿子的手腕,泪眼滂沱地说:“小疯子,小疯子,快求求酒神爷爷,让他老人家走吧!让他走吧!我走了你也活不成啊!别要我的命,我还没活够哪……” 想不到父亲这么怕死,郝枫也有些被吓蒙了。 他望望又到了郝秋旺身后的梦玲,瞧到她镇定的笑容,他也立即镇定下来,说道:“你发誓以后不再喝酒,不再打我,我就请酒鬼爷爷走。你发不发誓?” “好好,我发誓,我发誓。”待要举手发誓,又听郝枫说:“别对着我发誓,要对着酒鬼爷爷发誓,并且是发毒誓!你已经不知道对我发过多少回誓啦,每回都是立即就忘,骗我到底是骗习惯了。这回你对着酒鬼爷爷发誓,他把你的誓言记到鬼域阎罗王的生死簿子里,到时候你如果悔了约,那时候酒鬼爷爷就会立马再来,你再求饶,他也不会宽恕你啦!” 这话说得决绝,郝秋旺显然受到极大的震撼,他竟然思索起来了——这可以从前不常有的事。 盏茶工夫,他回过头去对着酒鬼爷爷的脸,连连磕头碰地,发出砰然巨响,大声发起誓语来:“鬼神爷爷,您就大发慈悲,再给我次机会吧!上回小疯子说了咒语,我的酒里就涌出恐怖的虫子来,爬满了我们整个家!从那时候起我就不敢碰酒瓶子了,恐怕把那些虫子也给吞下去!可我想酒喝啊,我不喝不行,受不住啊!您说我遇到这么多挫折,怎么不能够借酒消愁呢?您要体谅我啊!毕竟过了这段时间,我还想振作起来哪……有小疯子在,我不得不再振作起来啊!可是这段时间,我无论如何振作不起来啊……鬼神爷爷,您就发发慈悲,放过我,让我借掉酒瘾,重新开始吧……” 说着,又感叹起自己的身世,老生常谈,叹说起自己命途的多舛来。 “他妈三年前跟别人跑了,丢下小疯子和我,您说这样的女人还算是人嘛?!我们两个是常常吵架,我喝了酒有时候还会打她,可我们是老夫老妻,结婚都十多年了,还有个长大了的孩子,她怎么就敢丢下这些做下那见不得人的勾当呢?就是因为我被厂里开除了,她才看不起我!……只是因为那天我喝了点酒,上班时起晚了没赶上点名,是有过这样的两三次,可那混蛋厂长也不该就这样把我赶走啊!像赶鸭子驱臭虫似的把我赶走啊!他不想想,这工作这么难找,我以后该怎么活啊!……他们,他们都是贱东西啊……原本那女人见我这么落魄就该安慰安慰我,可见我在家里休息几天也讨厌得很,忙不迭把我轰出去找工作。我说你这么急着我出去干什么,难不成你在家里养汉子啊?她听说就跟我急了,我们俩又吵起来了,整天吵,还砸东西,我又忍不住打了她,那回打得可凶,把她的脸都给打出血来了。我就是忍不住,想动手打她!她也反过来抓我,在我身上抓出几条痕来,还冲我脸上吐了唾沫,您说她算不算是个臭女人!……可我总以为这在夫妻间很正常,只是打打闹闹而已嘛,可想不到她那么在意啊!……更想不到她真在家趁我不在养了狗汉子!也不说声,就走了啊!趁我出去为她娘俩整天找工作打零工的时候,在我为他们累得半死不活的时候,就这样丢下我,丢下小疯子,跟那狗汉子跑了啊……她不想想,这死婆娘不用良心想想,她走了,我活给谁看,我和孩子怎么活下去啊……她走了不要紧,小疯子没人管了,我连做饭都不会,衣服更是没洗过,您要我怎么照顾他啊……我呢,走出去都没法抬头,我知道人家在旁边指指点点,说你没用,你家婆娘才跟人跑了!我知道他们在心里疯狂地笑啊,笑啊,都能给气噎死!我心里头那个堵啊,没处诉说,快把我压垮啦,您说我该怎么办呢?总不能去自杀吧?!可我知道世上还有小疯子啊,我还得和他相依为命啊……可是我心里头堵的慌啊,就整天去喝酒,实话说是比那以前喝得多了点,可也是因为心里压抑得慌啊!我就想世界为什么那么不公平,为什么我生来就是不幸的人——我家在农村,小时候我爸经常打我,也没跟我讲过一句教育我的话,整天就是打啊骂啊……他也喝酒,喝得比我还凶,我那妈被他打得整天哭,可还是照顾了他一辈子啊!直到死,她虽然对他骂骂咧咧,可还是离不开他啊!哪像这个女人,也没怎么打她,怎么就走了呢?就因为她看不起我啊!……高中是家里不供给上的,我也没那个脑子,整天像个废物似的呆在课堂里,任人欺负——在家里我爸我妈经常骂我是‘废物’,好像我也真的成了废物似的,没有什么理想,也没有过什么特殊的事情发生在我的生命里,更没有什么才艺本领……本以为可以和那婆娘就这样过了这辈子了,平平凡凡的也不指望什么,拉扯大小疯子也就行了,可有时候就是不甘心,凭什么啊?凭什么我不能赚大钱啊?凭什么就该整天让人像猪狗一样呼喝来呼喝去啊?整天可压抑啦,我快受不住啦!想干脆不如死了算啦!可又不能死,不喝酒又能怎样排解啊?被他们那些享乐的混蛋说赶走就赶走,像赶鸭子驱臭虫似的,又让那婆娘给我抹了这层黑灰,舍下我们爷俩不管不顾任我们自生自灭……您说我能怎么着?只有借酒浇愁,没有别法啦!只有酒神爷爷您,只有您才能解救我啊!……酒神爷爷,您可救救我啊!我这么崇敬您,您怎么还来索我的命啊?啊?不该啊!您该怜悯我才对,怜悯我才对啊!鬼神爷爷,您来救救我啊,我给您扣头,以后我整天给您烧高香烧纸钱,您来救救我啊,救救我和小疯子啊……” 小枫子愣在原地,脑中嗡嗡乱响。这是他再熟悉不过的话,可由从前父亲的口中吐出来,总是恶狠狠,带着股愤世的沙场烟火味。这时候的字字句句,却都掺和着软弱的泪水,他知道是再真诚不过的。看到父亲的软弱,他的心仍旧是刺痛的,不过此时比从前更多了层怜悯的感情,这是他这两年来从没有体会过的。 从前的他,自然对父亲心中只有鄙夷和愤恨,因为父亲,他恨透了生活,常常体会不到生活的乐趣。每当见到同龄人拥有和谐美满的家庭,见他们被父母夸奖赞美,给他们买时尚的玩具,漂亮的衣服,还带他们去华山去上海去三亚旅游等等,他就更加得愤恨了。 他知道,这些是自己永远得不到的。 这时见到的父亲,是头回真诚地剖析了自己,虽对他生出怜悯之情来,但依旧是厌恶感占了上风。 因这些复杂的感情,他竟忘记上演这场“好戏”了。 瞥眼间见角落里的梦玲在给他打手势,才恍然惊醒,清了清嗓子,躬身对“酒神爷爷”行礼道:“酒神爷爷,您就大发慈悲,开开恩吧?郝秋旺他知错啦,这回我想他一定会改,否则他必死无疑啦!请您退去吧。请您赐予他摆脱酒精的勇气,赐予他重生的力量吧——” 睁眼抬头,见那酒瓶组成的酒神的脸,渐渐散开,继而飘落到地面上各个角落,各归其位。 悲痛万分的郝秋旺也抬起身来,见到酒瓶们安然堆积在房间里,与从前没有任何两样,按住额头,不禁怀疑自己刚刚做了场噩梦。转头见到郝枫站在身旁,立即有想要上前扭按住他,狠狠痛打他的冲动,但立时记起了适才的“咒语”,“誓语”,还有适才“酒神爷爷”那张阴森恐怖的脸,他竟将手捂住眼,呜呜哭了起来。 “郝秋旺,你可要记得你对酒神爷爷讲过的话,不得反悔的!”郝枫义正词严地说,“再不要像上回那样,只以为是虚惊一场,过了不长时候就又旧病重犯。哼哼,这回可有真正的教训等着你呢!” 说罢,不顾像孩子般哭泣的父亲,他返身径直回到自己房中。 关上房门时,梦玲已然出现在屋子里。 “你应该安慰安慰你爸。”梦玲悄声说。 “我也想啊,可我无论如何做不出来。”郝枫低头,好像在请求她的原谅。 梦玲莞尔,拍了拍他的肩头,表示理解。 “我们应该继续帮助你爸戒酒。这回他似乎真的认识到了错误——这是改正错误的第一步。接下来,我们要寻求科学的帮助了,不能再任意孤行的按自己的狭隘意愿办事,这样只会使事情更混乱,更糟糕。” “科学的帮助?”他诧异。 “你听过‘戒烟互助会’吗?” 他摇摇头。 这里毕竟不是讲话之所,梦玲来到窗前向他招招手,他懂得她的意思,喜笑颜开,快乐地趋上前去。 正文 第六章 “去哪儿?” “嗯……去‘翡翠谷’!” 一架客机好似只白色大雕般,与两人交错而过,强大的气流鼓起了伏在梦玲背上的郝枫的衣衫。 他紧紧搂抱住梦玲的脖颈,感觉自己也拥有了巨大的双翅,正在游刃有余地支配它们,在几百米的高空飞掠云端。透过浓云的间隙,或透过薄纱似的云雾,见到大地上的城市与乡村,被翠绿色的山谷和田野环绕。江河四通八达,连结着星罗棋布的倒映着蓝天及白云的湖泊。 那些或伏地颉颃的燕雀,甚至乘空破云的鹰鸷鹤鸟,此刻都显得微不足道了。因为除去冲破大气层的宇航员,再没有比他们飞得更高的了! 虽数不清多少次这样的翱翔于天际,可郝枫依旧兴奋万分,为自己的“意外发现”惊呼赞叹不住。 由于梦玲有意躲避人多之所,因此他们眼下所见总是属于大自然的美丽景色。速度极快,郝枫有搭乘卫星环绕“水球”,满眼清新之感。 四周万籁俱寂,只有那双翅膀扇动的气流声,缓慢而有节奏。 “姐姐!” “什么事?”听到郝枫的呼唤,梦玲笑盈盈地扭转头问。 郝枫却有些犹疑,“嗯……你找的那个人找到了吗?” 梦玲缓缓收住笑容,继而莞尔道:“这世界如此之大,拥有茫茫众生,别说灵魂深处的东西难得猜透,就连外表的事物也藏着掖着,不轻易与外人道……今世人与人都难得相聚,更别提寻找前世之人!……唉,寻找他,哪是那么容易的事啊!” “别担心,总会找到的!有情人终会成眷属的!”郝枫真诚地说。 “有情若在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梦玲悠悠吐出这句话,话音却被迎来的罡风吹散去。 不久,郝枫手指前方欢快地喊道:“到啦到啦,我们到翡翠谷啦!” 梦玲笑说:“小心,可别学那张口说话的青蛙,连大雁都救不了它!” 待要郝枫抓劳自己,她便向斜下方俯冲去,好像接近光的速度,恍忽间便临近了地面,继而来了个“急刹车”,扇动着羽翼,缓缓落地。郝枫立即跳落到草地上,梦玲将双翼收起在披挂于身上的纱衣中。 四下里绿草青青,这片圆形空地之外被松柏青枫环绕,飒飒而鸣的枝桠间隐约见到峰峦叠翠,奇石高耸。这片圆形的空间之上,阳光遍洒,白云浮掠。 这是处人迹罕至的山谷,也是两人常来之地。 这便是郝枫口中的“翡翠谷”了。 郝枫伸展开四肢,在柔软的草地上仰面躺下,连续翻了几个跟头,与这绿锦似的大地来了番亲密接触,继而环口大呼:“翡翠谷,我们回来啦——” 喊罢,又在草地上翻滚起来,爽朗的笑声响彻天地。 梦玲轻盈地坐在草地上,手指触碰一朵紫色紫色的野花。也许是感到了她的触碰抚摸,那花儿显得愈发笑靥明媚了。 “姐姐,”郝枫两颊上的兴奋之色更加浓了,“我们已经有两个月没有出来过了!这翡翠谷更是有半年多没有来过了吧?还有‘吕洞宾洞’,‘水帘洞’,‘星星点点小筑’,‘黄金砖路’……对了,还有我们的‘沙漠古道’……还有那位老槐树精爷爷!啊,姐姐,以后有机会,定要带我重回故地,重新拾回那些美好的回忆!我太想回去了,太想见到老槐树精爷爷了呵!姐姐,”他摇晃着梦玲的胳臂,讨好地说:“这个暑假,带我去见他吧!我要听他讲从前的故事,他讲的故事,真正太精彩啦!” 看他溢于言表的兴奋之意,好像刚刚听到老槐树精爷爷讲过精彩的故事似的。 梦玲笑说:“老槐树精爷爷听到你这么怀念它,自然高兴得很。只是到那里日夜兼程也要两三天,我可没有孙悟空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的本事!你爸虽日日夜夜醉得糊涂,可你忘记那回了吗?你消失几天,他是那么疯狂地去寻找你,差点死掉!他的内心是爱你的,只是他本身的弱点是他想要克服却力不从心的——人的弱点,岂是一时半会儿就可以克服的?所以作为他在这世间最为亲爱的人,你定要体谅他!以后凡事都要同他商量才好。” 郝枫嘟起嘴来,重新躺下去,咕哝说:“同他商量,还不如干脆去对牛弹琴!教鸭子说人话!有这么个爸爸,哎,真想一走了之,出家做和尚,以四海为家!唉,好容易到了这洞天福地,我们不要提到他了吧!” 梦玲摇头莞尔,“父亲毕竟是父亲,你们的血缘关系本身就决定了这是场宿命,无论如何不能改变的。但血缘无法改变,人却是可以改变的呀。小枫,你听着,”她要郝枫直视着她的眼睛,“不仅不能够对你爸爸不管不顾,还应当帮助他积极地生活,这是为人子的责任,也是当务之急啊。” 郝枫撇嘴,“切,我看他这辈子都改不掉的了!就好像得了艾滋尿毒,只能任病毒在他的体内肆虐,等待着腐烂了!等着瞧吧,过不了两三天,郝秋旺就又回变成那个老酒鬼,他才不管有没人来向他索命呢,也许他还想‘死了倒爽快’呢!被索命时向我表示道歉的话,都应该差不多想好了呢。他,我太了解啦!” “那你必须承认,你的眼光和思想太狭隘啦!” 郝枫没想到梦玲会这样说,立马红了脸,他最讨厌别人批评他见识短浅。但想要拿话反驳,却发现无以言对。终于,他气鼓鼓地说:“那你有办法喽?” 梦玲笑而不答,郝枫懂得这是她惯有的自信表情,立马跳了起来,“天啊,姐姐,难不成你真的想到了治愈他的办法?我可没见过像他那样的酒鬼,有被治愈过!” “办法是有的,”梦玲终于‘金口大开’,“在我寻找那个人时,曾经途经许多地方,见过许多场面。记得那是两年前吧,有天夜里我飘浮在一座医院窗前,向里面探望。我见有许多人在那间灯光通明的屋内,围成了个不大不小的圆圈,他们都穿着病人衣服,只有一个身着医师的白衣。由于窗子是敞开的,我听到了他们的谈话,却听他们是在讲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故事’。因为好奇心大发,我继续听下去。谈了约两个钟头,除那医师外共十个人,每个人都倾诉了自己的故事。每个故事都不算明朗,甚至悲惨得催人落泪,都是关于‘酒鬼’的故事。原本他们在探讨,是什么使他们成为了酒鬼,从而在魔鬼的控制下无法自拔,整日整夜滥醉成泥,对亲爱的人粗暴成性,还怨怪他们不理解自己;对待工作一暴十寒,到底失去后还怨怪社会缺乏人性;面对手头拮据,家徒四壁的窘境,只是将自己推入永无天日的深渊,以获取片刻的逃避。因为越来越不加克制的酗酒,以至周围的幸福渐渐离他远去,也再没有幸福降临身畔。身体状况无一例外越来越差,便不得不放下固执己见,不再讳疾忌医,在家人的劝说下来向人伸出求助之手了。他们讲话和听讲时,纷纷露出无奈和悔痛的表情,看来是真的想要痛改前非了。待听那医师对他们的认真的剖析后,众人开始自我反省,并且互相宽慰,互相鼓励,以给予彼此改正的动力。最后我终于明了,原来这是个名叫‘戒酒互助会’的组织。” “戒酒互助会?”郝枫从没有听说过这个名词。 “就是社会上为了帮助酗酒成性的人通过更加人性化的方法,使他们在互相勉励的氛围下戒掉这缺陷。既然你爸不愿去戒酒所,那么就要他去参加这个组织吧!这比进戒酒所要好得多,因为你爸实在需要与社会相融,与人来接触。多交些朋友,可以使他这一生彻底摆脱这酒魔的困扰。” 经过梦玲详细的解说,郝枫总算明白了大概。他也觉这方法可行,立刻欢喜起来,可不久又愁眉紧锁。 “可是,钱……我们家已经穷得不像样子,连我的新靯子都买不起了,哪有多余的钱给他去治病呀?我想那个组织总不会是免费开业吧。” “这个……我也不清楚呢。”梦玲倒从没有想到过钱的问题,钱的概念对她来讲太过模糊了。 “就只有待我去打听打听罢了。” “但愿这个对郝秋旺能够有效用吧!”郝枫撇嘴。 又谈了许多,黄昏降临,西边彩霞渐渐染红整个天际。 郝枫忽地想到几天来满心向要向梦玲求助的事——经过整天许多事的纷扰,他倒将这件“最重要的事”忘掉了。 “姐姐,我有一事相求……” “哦?什么事?” “这个……”他羞赧地由口袋中掏出一叠钱来,说:“这是我中午从郝秋旺那儿拿来的二百元钱。” 见梦玲要开口讲话,他心知她又要“谆谆教诲”了,赶紧抢先解释:“不是我偷的,也不算抢!我那时恰好路过那家馆子,见他正在那喝得醉醺醺,掏出这些钱来还要买酒喝!姐姐你想想,与其要郝秋旺拿去这些钱买酒喝,与其让他拿去浪费,还不如要我去参加夏令营的好!我们同学几乎都参加了呢,就留我让雷子他们当笑柄!哼,郝秋旺从来不为我想,我为什么要为他着想?如果不是你总是要我对他原谅和忍让,我早就离他而去了。” 说罢,眼圈已然红红的,令梦玲见了也不得不止住了将要吐出口的良言教诲了。 “你很想去参加那夏令营吗?” “当然!”郝枫立马兴奋起来,“这可是我们学校头回大规模地组织学生去参加夏令营呢,几乎动员了全校学生!据说是军事化训练,训练十天,就在我们城市的近郊……我们班上同学几乎都要去,我对我的朋友雷子说我不去,因为郝秋旺不会给我钱的。他就嘲笑我,说这点钱都弄不到的话那学也不用上的了!还对我讲他们家怎样花上千元搞过许多次亲友宴席……哼,搞得我差点和他绝交!” 梦玲也秀眉轻锁,“从前遇到过贫苦的人,我给过他们我们鸟人族的‘宝石币’。我对你讲过,我们鸟人族一律用我们族中通用的‘宝石币’买卖货物,我们中间只是些商贩拥有你们人世间流通的货币。至于我嘛,平时的用度几乎都是我在自己开垦的园地上生长出的,所以钱财对我来讲根本如同春花秋水,没有多少实用的价值。如今呢,我手中的宝石由于在其他事情上的用度,已经分文不剩,需要我再去偏远处寻找……对了,参加那夏令营需要多少钱?什么时候停止报名?” “需要五百元呢!这点钱根本不够啊!后天我们就要集体放暑假了,暑假后再有五天,就开始准备去基地。其实这项号召在学校已经发起了许多时日了,也足足困扰了我这么长时间!”郝枫脸彤红彤红,似要哭出来似的。 停了停,梦玲忽地振奋起精神说:“不过我们不必灰心,没有钱我们可以去赚来。” “赚?” “嗯!我可以去做些工作,相信以我的能力,定能在短时间内搞到这笔钱!” 梦玲自信满满的表情,也感染了郝枫。他却将眼珠转了转,刚想说“以你的超能力,哪里的钱弄不到手?”却硬生生吞咽回去。他知道一旦自己说出口,势必又会遭遇场长久无奈的“谆谆教诲”。 即刻的,他转变了思绪,低下头去说:“可是,要姐姐你为了郝秋旺他去受苦赚钱,我实在……实在替他觉得过意不去。” “咳,哪里来的客套话!”梦玲故作嗔恼说,“我想,这项工作应当不会劳累身体。何况,这么长时间了,你难道还没有把我当作你的亲姐姐吗?我可是早已经将你当成我的亲弟弟,如同梦飞一样。没想到我的这番情义用错了地方,唉,我何苦来!” 梦飞是她的六弟,郝枫经常听她提到他,据说是个经常调皮捣蛋到无法无天的年轻人,虽已有上百年的年龄却永远像个孩子般,他的事迹总惹得听故事的郝枫想要见他一见,只恨鸟人世界与凡人间如同天冥永隔。他感觉得到梦玲对这个弟弟的喜爱,听她将自己同他相提并论,心里登时宽敞明亮起来,喜滋滋搂住梦玲的肩头喊起了“好姐姐”。 当两人踏上归途,再次飘飞在云空中时,夜色渐浓,这已是个星海鳞鳞的世界了。 正文 第七章 星海酒吧内逐渐热闹起来。 舞池中两两执肩旋转,配合五光十色的飘渺灯光,流转着轻柔舒缓的歌曲。是首邓丽君的《月朦胧鸟朦胧》。 这歌为大家耳熟能详,原本没有什么特殊的,只是这歌在这女歌手的歌喉下,婉转如原唱。歌声飘渺轻灵,轻叩每个人的耳际。人们纷纷询问这歌声发自何人之口,并向散发着流炫光彩的舞台张望。 只见一个女子正孑立于舞台中央,身着简单的素色连衣裙,长发披肩,不施脂粉,却自有种眉目如画的素净。这女子好像个仙子般,不染世俗气,遗世独立于这浑浊的世间——她身上所散发出的芙蓉出水的轻灵感,是人们无法不为之吸引的。 待由人打听出她叫做程梦玲,并一传十十传百后,人人赞她不仅歌声美,人美,名字也美,甚至在心下相信了她是神仙下凡间来的了。喝彩及鼓掌声不绝于耳,以至于唱罢这曲,人们不许她下场,只得连续唱了五六曲,在酒吧老板的“苦苦哀求”下,才肯放她回到幕后休息。 刚刚落坐,挺着脾酒肚的胖大的老板亲自端过茶水来要她喝,笑容可掬地说:“哎呀,梦玲呀,我的眼光不错,你肯定能够在这里大红大紫!看外面的观众对你多捧场,还等着你去表演给大家看,都不愿意离开啦!我告诉他们说,待会儿你将弹奏吉他曲,他们那乐疯了的劲儿可别提啦哈哈……” 放下喝了口的茶水,梦玲微笑说:“他们肯抬举我,真正是我的荣幸。从前,我可从没有多少这般在大庭广众下展现才艺的机会。” 老板又乐呵呵说了许多客套及追捧话,而后方才抬出正题:“梦玲啊,就在我们这里长驻下来吧!我们给你的报酬是其他地方不可比及的。嗯就拿今晚来说吧,开始对你所报的价是一场300元,还记得吧?这是当今酒吧歌手的市场价,现在我追加到600!这可是在我们城市的酒吧从来没有过的呀!只是你的表现太精彩了,简直可以做我们店的活字招牌呵!梦玲小姐,留下吧,今后我们会将你全面打造,进行广泛的推广,你绝对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会崭露头角,到时候做了红得发紫的大明星可不要忘了我们呀哈哈哈……” 听着这胖大老板极尽诱惑的话语,换作旁人可能就要立刻答应下来,只是梦玲醉翁之意不在酒,虽然听到今晚就可以拿到600元钱,并且超过了预期,简直乐不可支,可绝对没有留下之意。 见梦玲面露喜色,老板以为凭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游说成功,连说“就知道你是个聪明伶俐的姑娘!”外面频频有人进来催促,说人们等待梦玲上场都等不及啦,再不出去他们可就要闯进来!再拖延不得,老板喜滋滋亲自陪同梦玲上台去。 待梦玲走上演唱台,台下重又轰乱起来。 “梦玲梦玲,你是我们的女神!” “程梦玲,我爱你——” 听到这些话,梦玲不禁脸红了红,但仍旧从容地接过吉他,坐下轻弹两弦,欲待弹唱首舒缓的英文歌曲。 这时,却听台下乱轰轰吵嚷起来,却不是她已然习惯了的喝彩声。 她抬眼向台下看去,却见舞池中的人们纷纷停住舞步,躲让后又渐渐汇聚成巨大的圆圈,而立于其中的那些人就是这不速之事的来源了。 许多人喝斥他们的不懂规矩,防碍了他们欣赏音乐。中间那几个年轻人却依旧自顾自怒目而视。梦玲清清楚楚看见那头发披肩,仿佛嬉皮士似的年轻人,手中正执着把明晃晃的刀子。 “白雪,跟我回去!” “我不!凭什么要我跟你回去?我有我的自由!”名叫白雪的女孩儿长相清秀,满脸的傲气和固执。他正紧紧环着另一个男孩的胳臂,对一米外那个满脸痛苦之色的“嬉皮士”竟是半点不屑。 “我原谅你,跟我回去!” “不!” 僵持了好一会,“嬉皮士”举起手中的刀子,朝向女孩跟前的年轻人,说:“你不回去,是不是为了他?” 女孩做出豁出去的样子,说:“是又怎样?他比你好千万倍,至少不会脚踏两只船!江含穆,我受够你了!以后请你不要再来打扰我了!”说完这些话,她催促身旁人,欲要离开这里。 “嬉皮士”上前扯住她的胳臂,开始低声下气起来:“白雪,你听我说,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我没有脚踏两只船,我只一心一意对你啊……” 可女孩半点不愿听,极力想扯出自己的胳臂来。 那自始至终没有说话的男孩,收敛嘴角即将僵硬了的冷笑,蹙眉呼喊:“放开她!不然我要报警了!” 酒吧保安也闻讯赶来。 长发男孩处于近乎疯狂的状态,将手中匕首举在空中,向那男孩胸口狠狠刺去。 四下里吸气及惊呼声此起彼伏。 就在刀尖将要触到男孩的胸口时,刀尖却出乎意料的,随手腕忽然转向,向斜下方的地面掷去。 “哐啷”的响声,响彻静谧的厅堂。 无数双眼睛落向那柄静静躺在地面的匕首,惊愕地说不出话来。匕首的主人更是满脸的惊诧之色,顾不得什么,又将眼光缓缓移到自己颤巍巍的左手。 那女孩挣脱了他的束缚,瞪了他最后一眼,抿紧嘴唇,拉着身边人向人群外挤去,径直出了酒吧。 那长发男孩依旧立在原处,呆愣愣望着自己的手,孤零零好像个落魄的乞丐般。人们向四下里散开,咒骂悲叹声嗡嗡而响,不久,舞池就重又开始了歌舞升平的景象。 再过半个时辰,舞厅要开始第二轮的演唱。那时将由DJ等舞曲歌手演唱表演,这个是梦玲所不擅长的。 将吉他曲表演罢,得到一致的好评,也更得酒吧老板的欢心。在梦玲准备离开之际,他将600元现金交到她手中。梦玲乍见这些钱,心中得意,连声道谢。又听他执意诱惑自己签定长期合同,只得推说身份证明这天没带来,改天再来登门拜访云云,到底摆脱了他的纠缠。 而离开也是不易的,因有人尾随她出了酒吧,这些人流里流气,梦玲无法,只好搭乘出租车绝尘而去。 紧握着这劳动得来的五百元,梦玲有种幸福的感觉。 正在她想象着小枫欢欣雀跃的神态时,撇眼见车窗外掠过一个熟悉的身影,她向后探望去,待确定了自己的所见,立即说:“师傅,麻烦停车!” 正文 第八章 待车绝尘而去,梦玲四下打量,见这里是雁江城中的雁江桥。向上仰望去,粗壮的水泥柱及无数的钢筋交错而织,似乎有只鸟巢倒扣着,罩在了江桥之上。 昏黄的路灯下,车流如梭,而远处一人正沿着人行石台向她踽踽行来。 她在铁栅前的石台上坐下来,静候着那人。能够听到桥下江水潺潺的声音,江面上,黑色的幕布隐隐闪烁着明耀的星光。 待那人走近,却见他垂首而过,并不朝她略望一眼。 “江含穆?”她在他身后轻轻呼唤。 那人停下,两手插在口袋中,长发凌乱,面庞上漆黑的眸子如蒙阴翳,浓黑的眉显示了他的多情,并不凶猛的鼻和薄薄的上唇,组成了一张尚为英俊的,略显稚嫩的脸。 此刻,这张原本应当是无忧无虑甚至快乐的脸,却如深陷沼泽似的满是绝望。 他定定地看向梦玲许久,终于开口,声音却是喑哑低沉的,“你是那个酒吧歌手?” 梦玲微笑,笑得灿烂,落到地上,走到他身旁。 “我们同走段路吧,我们应是同路。” “哦?”他来了点兴致,“你认识我?” “在酒吧,我们不是已经认识了吗?” 江含穆竟噗嗤笑出声来,继而又陷入深深的阴郁中。 “我的丑态,到明天定会传遍整个学校。到时候,所有人都会知道我江含穆戴了顶绿帽子,被人给甩了!哼。”他又苦笑。 梦玲笑而不言,也不追问。两人并肩走着,只偶有车流的呼啸声和江水潺潺的附和。 “你相信奇迹吗?”她忽然问。 江含穆再料不到她会这样相问,扭转头来望向她。 “为什么这样问?” “如果你不相信,就无须相问。如果你相信奇迹,那么知道奇迹是怎样出现的吗?” 他略加沉吟,说:“现在即使相信奇迹,事情也是无可挽回的了!……对于白雪我是再了解不过的,她一旦决定了的事,是八头牛也拉不回的了。” 提到他的心中隐痛,他又止不住地叹起气来。 “不,我想凡事都是可能的。”梦玲不理会他的不以为然,继续语声明朗地说,“只是奇迹的发生,需要你踏出原地为自己‘画地而劳’的圈子,去涂画自己更大更正确的领地。当你的圈子也包含着她的小圈子,她是会被感化的。而当你永不改变,却硬要强迫她来改变,那么你们的圈子永远不会交错。你可懂得这样的道理?” 江含穆满脸不屑,“哼,什么圈子不圈子,我可听不懂!”蓦地,他掉转身子,立在梦玲身前。 梦玲倏然一惊,立住。 她的身高只达到他的颈部,此时迎上他逼视的目光,心中不知怎的想要逃离。 “你是来安慰我的吗?”眼前这高大俊秀的男孩子,身上所散发的哆哆逼人的男子气息,使梦玲不禁后退。 “我……只是顺路。”她为自己的不知所措觉到赧颜。 那高大的身躯却与她亦步亦趋,仍立在她的面前,好像同她是紧密的磁铁般。 修长的指尖托住了她了下巴,将其缓缓抬起,他悠悠道:“那么不要讲话,让我们享受这美丽的夜色。” 不知怎的,梦玲无法逃脱,当冰冷的唇触到了她的,方才猛然惊醒。她用力推开他,却忘记了使用法力。 见他还要赶上,她的眼中泛出红色的光来,这是夹杂着愤怒的属于鸟人的眼神。 “怎么,你不是要来安慰我的吗……”还未待他话音落下,他的足步停驻下来,紧盯她面庞的眼神逐渐涣散迷离,继而整个身子瘫软下去。 凛然而视的梦玲,轻抚自己的唇,不肯相信这是真的。 正文 第九章 银光漫洒长亭晚,一眼菱花一旧思。 明媚心生散玉面,游鱼细数无常辇。 缺月横欲揽疏桐,娥女挥绫隐旧缘。 除眉最是泪难描,似喜似悲似酸甜! 花落归根复何去?舞罢剑影诉琴音。 天涯抚柳同一处,愿寄前番恒笑颜。 参商隔岳非永隔,共饮婵娟倚梦谭。 此曲祝酒歌狂逸,青云深处待龙吟! “你教我作诗,最后我将自己所作之诗赠与你,望你将我牢牢记得。”将这诗交与男人手中,她眼中隐含晶莹,退后两步抬头望向天际。 日薄西山的天空中,云蒸霞蔚。她能够认得出自己的“家”来,那里曾是他们两人的家,此刻处在浓浓烈烈的云霞外,独守它的如雪的洁白,尤其显得孤零零。 男人看罢诗篇,心下酸苦,难以自禁,落下泪来。 “你我相识已十多载,日日相见,已似朝朝暮暮相守相知的夫妻,一旦相离,叫我怎能自处?” “这也是无法的事……你好生生活,今后我们并不是就此不相见。如若有缘,我们定会重逢……想念我了,就取怀中梅坠呼唤我的名字,我自会前来。”泪水终于潸潸而下,用手帕轻拭,却仍极力忍住悲状,故作莞尔,“虽没有夫妻的名分,可有这梅坠相系,我们也算守了我们的誓语‘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了。” 执手相对无言,她轻轻倚入他的怀中。 恍忽是八方洁白,白茫茫仿佛无尽的黑暗,无论她怎样呼喊,都没有人前来答应。 “母亲,母亲,你不能这样对我啊!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哥哥,放我出去啊……” 这云彩织就的墙壁固若金汤,宛若佛祖的五指山,堪比世上最为坚固的牢笼。 她不相信自己竟落得这般田地,想到远方正有人在思念自己,呼唤自己,却无法脱身前去……更是心如刀割,如针芒刺骨。 触肤的梅坠逐渐温暖起来,她缓缓掏出来,望着它散发的红彤彤的光茫,只是喃喃着:“林哥哥,对不起。林哥哥,对不起……” 这红色的光茫刺得她目眩耳鸣,口中依旧唤着“林哥哥……”梦玲直起身来。 原本方才是在梦中。 她抹去额头淋漓的汗水,望向云窗外晨曦初布的天空,许久许久,喃喃说:“林哥哥,你在哪里?玲儿好想你。” 这天是郝枫正式参加夏令营的日子。 专用客车在校前等待,学生与前来送行的家长穿行往来,人头攒动,好似翻涌的云海。 “姐姐,我去啦!”郝枫背挎肩包,挥动着手臂,满脸兴奋难抑,透出朝霞般彤红的颜色。 “玩得尽兴!”梦玲笑着嘱咐。 走了几步,郝枫重又扭转头来,说:“嘿嘿,我会记得帮你留意那人的!”说罢,三步并两步跑去朋友的身旁。 梦玲不置可否地摇摇头。 许多家长不停地嘱咐孩子注意何时,事无巨细。当客车绝尘而去,他们还在远处望眼欲穿。可车上的孩子们,应当正沉浸在自己的欢乐中吧,为自己获得难得的自由不知怎样的欢呼雀跃呢。 走在熙攘的街上,见人们身着短袖薄衣,或执遮阳伞或戴墨镜太阳帽,不停抱怨着炎炎烈日的毒辣。梦铃却半点没有觉得。 她在身体周围布上了特殊结界,能够阻挡太阳紫外线,以及防止体内水份的蒸发,此刻她的感觉,同置身春光艳阳下一般无二,甚至在人们避之唯恐不及的热风火上浇油时,体会的却是湖上吹拂来的清风袭袭。 适才她曾想要为郝枫结这层界,却被他马上拒绝。听到他信誓旦旦说要与众人平等待遇,才显出这军事夏令营的真正效用和真正可贵,倒显得她溺爱不明了。这个在苦难中成长的孩子,再次使得她青眼有加。 车辆及人群穿流如梭的街道旁,她见有个再普通不过的摊位。摊位上整齐摆放着数十种杂志,梦铃是喜欢看杂志的,尤其是文学艺术类。每当见到这种书摊,她都会不由趋上前去浏览。 见摊主竟是个年纪轻轻的男孩,约有十六七岁。皮肤黝黑,短发紧贴在头皮上,脸颊渗出汗水来。却也不怕这烈日的暴晒,膝头铺开杂志,左手偶尔扇扇,看得津津有味,似乎其他事物都排出他的世界之外,倒也自在得很。 梦铃在摊前停住,那年轻人竟没有发觉。待仔细挑选好两本杂志,她掏出身上仅有的五十元来,递给那人。 那人终于醒悟过来,似乎方才知道自己的所在。他抬起头来,晶亮的眸子扫了扫梦玲,又扫了扫她手中的书,喊了声:“哦,就只五元钱。等我找你钱。” 正在包中翻找钱,他又想到了什么似的,抬头说:“这位……大姐?” 梦玲的年龄看起来同他差不离,也是刚刚成年的样子,这声“大姐”虽实贴切,但在旁人听来,倒是莽撞了。 他也自知失言,挠挠头改口说:“这位,这位小姐姐。” 梦玲倒觉直接称呼“小姐”比较妥贴些。她微笑着蹲身注视着他。 “看你所买的两本书,都是《读者》《格言》之类,你可是喜欢文学?” 梦玲素来有问必答,“是啊,平日时闲暇时间就翻来读读。” “那喜欢哪方面的呢?” 她想了想,“也没有太偏爱的类别……”这倒真是她不曾细想过的问题,平日里只是无聊时随手翻来,翻到何处就读何处。 “比如言情,玄幻,科幻,还是悬疑,武侠……不不,你们女生一般不喜欢读武侠的。”男孩继续追问着。 梦玲也继续仰头冥想着,“嗯……似乎喜欢读悬疑和言情类多些,还有童话,连环画……” “什么,连环画?” 梦玲不觉得这有什么可大惊小怪,“嗯,我曾经收集有近百本连环画呢,有《青年近卫军》《三毛》《葫芦娃》……还是我几十……哦几年前收集的呢。现在还在家中保存着哪。” 男孩仍旧目瞪口呆望着她,好容易反应过来,却更加不愿意放她离开了,“现在这种东西还在市面上卖的么?” “这个……”梦玲脑中灵光闪动,“我想是的,否则我怎么买得到?” “在哪儿?” 这个回答需要仔细斟酌,梦玲脱口讲出本城中最大的图书集散市场。 这些实是她在连环画本流行时陆续买下来的,要具体说出地点来,倒全都忘记了。梦玲为自己不得不连续撒谎感到赧颜。 “这倒是可能的。”男孩沉思着答。 “那么,你不看现代漫画的么?” “怎么不看,”梦玲的兴致也越来越高,“那些故事真正太有意思啦!什么《棋魂》,什么《名侦探柯南》《追梦人》,我都看过的……这些都是我漫画店里淘来的。” “从没见过有女孩儿喜欢看漫画看到你这种程度呢!你是漫画家?还是致力于漫画家这个行业呢?”男孩的大眼睛越来越明亮了。 梦玲支吾着,“哦,我不是漫画家,我只是喜欢欣赏漫画而已……偶尔也是画画的,不过只是自娱自乐罢了。” 梦玲记起自己在以往闲暇时间画过的几本薄薄的漫画,都是些自己编制的故事,比照着现代欧美或者日本风格的漫画来自行创作,倒也自觉满意得很。十几年来,却从没有拿出来要谁评价过,全部成了名副其实的压床底的东西。此时在这个陌生大男孩面前,自然也是不必说的。 男孩子继续惊叹着:“那么,你一定是个极有内涵的,知识渊博而且多才多艺的姑娘!哈哈,想不到今天的调查真的让我碰到了另类,而且是天才哦……哈哈,MyLadygaga——” 说时还兴奋地打了个响指。 这最后的一句是梦玲在郝枫那听到过的,却从没有过问过那代表着什么,此时却出奇地极想要了解。 “请问,可以告诉我‘MyLadygaga’是什么意思吗?我只听说过‘MyGod’……” 男孩古怪地笑着,却没有对她作任何的嘲笑。他为她作了简单却明了的解释,还说这名词是时下流行,几乎“地球人都知道的”。 “娱乐杂志我是不看的。”梦玲微微红了脸。 “我也不常看,那是成年人看的东西!作为学生我们应当多浏览些陶冶性情的读物……” 两人这样你问我答,蹲在书摊两侧滔滔不绝谈论了许久。 原来,这男孩已经高二毕业,趁暑假来出兜售杂志,同时突现灵感,自作主张作起这项调查——调查人们的阅读习惯和阅读兴趣所在。他将所作调查拿给她看,只见崭新的笔记本上已经记录了密密麻麻的文字。笔迹俊秀,同他的本人一样生龙活虎。 梦玲自始至终没有说明自己不是学生,现在她的感觉很好。成为学生的感觉真好,她想。 直到又有人立在摊前挑选书籍。 梦玲欲待离开,却被那男孩喊住,“喂,等等!” 她停住。 “你家在哪儿?如果同路,我想我可以送你回去。”男孩热情地提议。 梦玲愣了半晌,终于悠悠地说出“棋盘小区”的名字,那是郝枫所在的小区,离此处足足有五站车的路程。 “天哪,我们真的很有缘份哎!你万万猜想不到,我的家也在那里!” “是,是吗……”梦玲支吾,“不过我乘车回去就好。” 原本是想用长长的路程打消他的“怪”念头,谁成想弄巧成拙。 “我有三轮车的,”男孩拍了拍身旁半旧的浅蓝色三轮自行车。“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送你回去……我们可以在路上继续聊。” 他是羞涩的,又是自信的。梦玲对这个阳光大男孩,心中满溢好感。 又呆想半晌,她终于含笑点头。 正文 第十章 一路上,轻风拂面,阳光静好。 只是前方努力骑行的男孩大汗淋漓,脸庞酡红,仿佛喝醉了酒般。也有着醉酒后的兴奋。 “好奇怪呵,这段路我也经过好些回,载人也是载过的,可从来没有载过像你这么轻盈的人!好像仅仅在这些杂志外,多载了片羽毛似的。而且,而且总觉得这车子似乎更轻了些,你说怪不怪?” 梦玲只是轻声笑着附和,她自然不觉得怪。她的体重如云,正是堪比一只轻柔鹤羽的重量,他比喻得再恰当不过。只是他所说“更轻了”,许是他的好心情的缘故。 骑了半晌,男孩再次挑起话头,继续对她滔滔不绝或讨论或追问地聊着“文艺问题”。她悄悄在他背后扇动手臂,男孩立即停住话头,大呼:“天哪,竟然有凉风袭来!你觉到没有啊?刚才明明还是太上老君炼丹炉撒野出来,又在西北沙漠卷沙而来的热风啊,老天爷开恩,为我们这些身处火炉的人们送来清爽……真太凉快啦!……喂喂,你觉到了没有?” 他扭头问她,梦玲及时停住手中动作,故作惊讶地说:“是啊,刚才还热得我们如热锅上的蚂蚁,这会儿竟是如沐春风!可见夏天里也是天气多变的。” 两人尽情享受着春风吹拂的凉爽怡人,渐渐的男孩头面上的汗珠全部蒸发了去,紧贴身体的湿透了的薄衫也渐渐鼓起风来。他闭眼仰头深深吸气,说:“我闻到了春日明媚的阳光,和着雨后泥土与青草的味道。” “还有江水滔滔,夕阳西下,白鹤立于孤舟之舷的味道。”梦玲也为之欲醉。 此时,他们恰好来到雁江桥边。江面在中空西下的烈日下,正有孤舟摇曳,却只是个卡通形状的游船漂荡于对面江边。那是城中在这空阔的江上发展的旅游项目,许多人于假期里携儿女乘船游江,借此舒展终日疲劳的身心。此刻没有夕阳西下,更没有白鹤孑立于孤舟之胜景,只是平静的江面反射着大片白色鳞光,同身旁轰隆的汽车鸣声一样,显得过于热烈和浮躁。 “你给了我比这奇特的春风更加清凉如水的味道!”男孩的脸彤红彤红,只是这番颜色,是因心情激动所致。 这是个对生活太过热爱,对美丽过于敏感的大孩子。 “对了,一直没有问你,你叫什么名字?我想你的名字定是如玉如花又如梦,清雅脱俗。” “咦,算你猜对了!我正是叫做梦玲,程梦玲。” “Oh,MyLadygaga——”男孩故作捂心状,“我猜的没错,真的是个令人心醉的名字!” 两人在这“春光明媚”中,笑得灿烂。 近一个小时的驱车而行,即使梦玲再怎样的为他送来凉风与好心情,男孩的身上也不得不再次有汗水渗出。 在闹市人群间穿梭而过,两人仍是自顾自聊着,偶尔长时间的沉默,也是彼此的默契。 梦玲从没觉得这繁华之中竟也有这般的令人心醉之处。她不由四顾着猜测,不知还有多少个瞬间正在发生,使人们拥有如此仿佛置身静谧草原,辽阔碧空之感。 在社区植树的街道前停下车来,梦玲随意指了指一幢楼,说:“那是我家。” “哦,我家在那里!”他指了指更远处的楼房,“11号楼3单元501室。我和我爸妈住在一起,爸爸经常去出差……”他似乎觉到话说太多,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瞧我,跟你说得多了,看来已经把你当作老朋友了。” 两人相视而笑。 “我们可惜不在同一个中学,否则可以经常见面,可以经常做这些愉快的讨论。”他不无遗憾地说。 “对了,你上网吗?”他又自顾自兴奋地问。 梦玲摇摇头,她可谓是个“网盲”。 “唉,可惜!” 梦玲也隐隐觉到可惜,她安慰他,“‘无缘对面不相识’,我们既是有缘人,从今定有机会再相见!” “对,如若有缘,我们定会再相见!我呢,在整个暑假都会在城里摆设杂志摊位,你如果再想看了,到时候就去那里。到时候,说不定我能向你推荐几本!嗯……这样,我每天都会把我家里我最喜欢的那几本带上,到时候你去了,你可以向我借。当然,如果你不嫌冒昧,我也可以送你。” 两人再次相视莞尔。 离别时,见他依依不舍的模样,竟也有隐隐的不舍。 她望着他缓缓而去的背影,忽问:“喂,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 “咳,你看我这脑袋,”他狠拍自己的脑壳,“竟然只记得问你的名字,反把自己的代号给忘得干干净净!” 既而说:“林子涵。双木林,孔子的子,内涵涵养的涵。到时候在雁江第二中学的学生名册上就可以查到我!” 梦玲含笑看他骑车摆手离开,青春的背影又洇湿了薄衫,这持续的热情,同样浸润入她的翩翩舞动的羽翼。 回到云空巢中,她的嘴角依旧可以随时舒展开来。 仿佛又回到儿时无忧无虑的时光。 都姓林……梦中,她自语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