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画中仙   北陵十五年。   帝都,古阳城。   夜下微风,轻似梦。   初春的明月被阴云噬掉一半,惟留一抹淡淡的白晕,木窗在风中来回摆动,月下藤蔓的投影稀稀疏疏,凉意来袭。   弯曲的小径上传来路人悠闲的脚步声,经过木屋前,他渐渐放慢了步子,最后索性停下了,屏气凝神地倾听着:   一片寂静之中,忽有了轻微的响动,似是木屋桌案上的纸卷正在被人一张一张地翻过——嘶,嘶,嘶。   他忆起这里的主人在前不久已辞世,屋子一直空着。此刻听到声响,便强忍着心中忐忑,好奇地凑到窗前,探头向里望去。   黑暗之中,渐渐生出了零星的亮光,一幅画卷自桌案上直直地立起,画中的山水渐渐淡去,最后只剩下零零散散几许墨色,勾画而出的……是一双浓黑的眉眼。   那画中眸子轻轻一转,望向窗外的男子,挑了挑眉毛,又隐隐地显出一张嘴,那嘴微微一勾,似是对他笑了下。   须臾,便听得窗外之人发出一声胆战心惊地大叫“鬼啊——”之后逃似的狂奔而去。   “玩够了?”屋中忽而传出如此一句淡淡的问话。   那眸子又转了方向,寻着声音望去,原不知何时,屋中竟多了位少年,一袭华丽的白袍,长长的黑发,因他戴着金色面具,故无法识出他的样貌。   只见那面具下犹如妖魅的双眸透着笑意,漫不经心地扫过画卷,“云,我是来接你的。”   这话一出,便见一阵青烟从画中飘出,化为一个约莫八、九岁大的男孩,他走近了些许,仰起脸来盯着眼前这少年,“你是……”   少年执手摘下面具,露出一张俊美而温和的笑脸。   这张脸,已经在他的眼里……消失了五年。   男孩的身子先是一怔,随即便惊呼一声,亲热地扑到少年怀里,“墨隐哥!”   墨隐。   他是被人用墨一笔一笔画出来的少年,因作画之人下笔精致,故让他拥了有堪称绝世的俊颜。画他之人,也就是授予他灵法之人,而他又与修炼成灵的妖魅不同,他在画卷完成的那一刻便具有了智慧和灵力,非仙,非妖,非人,若真要论,或许他只算是……一幅画吧。   至于云,是画师当初为了试墨,随意勾画的小男孩,他年年都是八九岁的模样,似乎永远长不大,灵法也是一般般,没什么出众的地方,跟墨隐相比,就如同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了。   墨隐习惯叫他“云”,是因为那幅画上有一行题字——天若翩羽,水映浮云。   没人知道是谁画了他们,云不知道,墨隐也不知道。   可他模模糊糊地知道,在被人画出之前,他也是有过去的。   只是那些过去,他忘记了。   犹记曾有谁说过:   其实要想杀死一个人很简单,只要杀掉他的记忆,他就不存在了。   浮生轮回,周而复始,一个人真正死去,并不是在断绝呼吸的那一刻,而是在他走过奈何桥,喝下孟婆汤,忘却回忆的那一瞬间。   云抬头看着他那双清澈的黑眸,又指了指他手中拿着的金色面具,好奇地问道:“诶,你戴这玩意儿干嘛?”   墨隐听罢此话,眼中忽而显现一抹狡黠的锐利,嘴角浮起一丝耐人寻味的淡笑,片刻之后,终是应了两字:“捉鬼。”   似是为了应他所言,霎时阴云骤起,烈风呼啸而来,桌案上的画卷被吹落满地,木屋之中忽变得一片狼藉。   他凝神望着窗外阴冷的夜色,雪缎白袍在冷风中摆动,黑发被吹得稍稍凌乱几分,须臾过后,他忽而迎风一笑,将面具重新戴好,声音波澜不惊,“走吧。”   云微微扬起脸来,看着金色面具将墨隐的一张脸全全遮住,不禁暗暗揣测,他离开了整整五年,去各处寻找将自己画出来的那个画师,而他今日突然回来……那么五年之后的此刻,他又该是怎样的心情?   “墨隐哥,你要带我去哪?”   墨隐的面具泛着金色光泽,他抬手指向黑暗中的东南方,宽松的白袍长袖倾垂而下,声音中弥漫着些许轻微的笑意:   “烟花巷。”   话方说尽,未等云回应,他便自顾自地移步而出,雪白的锦袍在风中摇曳,渐隐于夜色之中,宛如仙魅。   “烟花巷?”云不解地摇摇头叨念了句,又大喊一声“等等我!”便紧地朝着那抹白影追随而去。 正文 第2章 烟花巷   三更时分,沉睡着的古阳城一片寂静,只有呼啸而过的阵阵风声,伴着更夫一边敲打竹梆子一边断断续续喊出的“天干物燥,小心火烛”之话擦过耳畔。   幽深的夜巷中弥漫着一股阴腐气息,两旁的宅院大门紧闭,让人不解的是每家每户的门上都贴着一张黄符,散发着若有若无的血腥味。云不安地牵着墨隐的衣角,随他一并在这巷子里缓缓前行,如此走了一会,终于忍不住打破宁静,开口问道:“墨隐哥,难道这里就是烟花巷?”   “嗯……”墨隐淡淡地应了一声,随意地伸手摸了摸院门上的黄符,声音略显疑惑,“诶?是刚刚才贴上,用黑狗血画的符,莫非有人来过?”   云听罢此话,忙止住了步子,用力摇了摇墨隐的胳膊,战战兢兢地问道:“……天师么?”   墨隐微微颔首,一双锐利的眼睛透过面具,在黑暗之中细细搜寻了一番,而后轻声一叹,解释道:“近一个月来,古阳城中有七位男子在这烟花巷中接连惨死,死因蹊跷之极,官府也查不出个所以然来,似乎还惊动了朝野。这条巷子原是城中最繁华的,如今,却再没人敢走了。”   云听着渐渐生了怵,说话亦有些打颤:“墨隐哥,要不然,咱们先回去罢……”   墨隐摇摇头,缓缓地执起手来,将面具摘下,对云淡淡一笑,又朝着巷子深处努努嘴,见云仍是满脸不解,方才随意地应道:“今晚我们看戏便好,已经有人来打头阵了,好像还是个女人。”   云顺着墨隐的眼光寻去,只见从幽深的巷中忽而生出一抹红光,一身携锦包的女子缓缓走来,她飘飞的衣袂亦紫亦红,娇容虽是迷人,可那淡漠的神情却仿若冰雪一般,让人望而止步。   阴风阵阵。   墨隐轻声笑道一句“看戏”,便一把将云拉走,隐身在院墙之后,云方欲开口问话,却见墨隐做一“噤声”的手势,于是止住了言辞,小心翼翼地探头望向那女子,见她样子倒是悠闲得很,只是不慌不忙地往地上摆了些碎木块和金色的小铃铛,围成一个三角,摆好之后就未见有其他的动作了。   如此看了许久,云着实忍不住了,终是凑到墨隐耳边小声问道:“她这是干什么呢,捉鬼还这么悠闲?”   墨隐面露淡笑,未回话,示意云继续看下去。   约莫半柱香过后,只见狂风大作,那女子摆好的铃铛开始剧烈摇晃起来,叮叮铛铛的响声清脆无比,细细听来,竟仿似念诀一般,此时又见那女子从腰间的锦包之中拿出一面精致小巧的铜镜,铜镜发出金色的亮光,藏在墙后的墨隐和云也被这道金光晃到,皆看到从那三角阵中,慢慢现出了怨气冲天的恶灵。   云的心禁不住“咯噔”了一下,死死地抓着墨隐的衣袖,颤抖着声音念道:“这么多……”   墨隐微微蹙眉,面色沉重,声音却依然波澜不惊:“莫怕,都说好今晚看戏的了。”   云无奈地苦笑一声:“这戏……也太好看了罢。”   细数来看,被逼得现身的恶灵共七个,可见深更半夜来此捉鬼的这位女子却有厉害之处,可墨隐还是稍稍有些许失望,因为前些时日在这巷子里接连丧命的男子——也是七个。   所以,这些恶灵都并非元凶,自然……捉了也没用。   那女子显然也是想到了这一点,眉眼之间的散漫转瞬而逝,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失望,无奈“请鬼容易送鬼难”,到了这一步,即便是懒得出手,也不得不捉了。   那些恶灵身上散着浓烈的尸气,步步逼近,将她死死地围住,她微挑着眉毛,带着一脸蔑笑,将铜镜收起,又幻化出一把桃木剑,分身数影,朝着恶灵挥剑斩去,时而飞天,时而入地,那些恶灵的招数也是变化莫测,如此打了一阵子,七个恶灵忽然合为一体,一条黑色的怨龙直冲而来,她先是一惊,回过神来便紧地收回分身,将桃木剑悬置于半空,执手念诀。   瞬时天云滚滚,一道响雷从天而降,向着怨龙劈去。只听“轰隆”一声巨响,整条巷子的地面都开始剧烈摇晃起来,她稳住身子,透过重重尘幕望去,见天雷将怨龙劈成两半,原以为此番作法之后它便必死无疑,不想,那恶灵怨龙竟又分身为二,朝她猛冲而来。   她将桃木剑执手,尽力挡着恶灵散出的尸气,见恶灵并没有收敛的迹象,无奈之下,她收回原招式,尸气一时之间朝她袭来,而她也顾不得这许多了,挥着桃木剑,连带着自己的身体一并直穿过怨龙的身躯,一声惨嚎过后,所有恶灵……灰飞湮灭。   而她因吸入过多的尸气,视线越来越模糊,只觉得一瞬间天旋地转,踉跄的步子也完全失了平衡,勉强支持一会儿,身子终于无力地向后倒去。   却……跌入了一个软软的怀抱。   若隐若现的月光,风中杂着一丝墨香。   她在朦胧之中,见到一双眼睛,那眼眸如墨一般漆黑,含着淡淡的,别有味道的笑意。   就像是……一个看戏的人。   恍恍惚惚,无法看清他的脸。   “谁?”意识不清的她依旧没有忘记追问对方的身份。   那人不应话,她感觉到自己的眼睛被一双手遮住了,但又无力推开他,正欲问对方要做什么,霎时,却又有一双唇温柔地覆上自己,她脑子忽然之间一片空白,只感到自己无可挣扎,不得不与那人开始了唇齿间暧昧的纠缠,而体内的尸气竟随之慢慢上腾,最后被那人一口吸了去。   她渐渐恢复了意识,慌忙地张开眼睛寻去,只是——整条夜巷,早已空无一人。   冷风,浊月。   烟花巷,恍如惘然一梦。   是谁救了她?   是谁,吻了她…… 正文 第3章 三界外   次日清晨。   长街小桥,初雨来袭。   雨中的墨隐撑着油纸伞,缓步踏上青石阶,淡望高处的烟雨楼台。   登于楼台之上,见正有一人悠闲地在石凳上坐着,目光清冷,淡紫色的衣袂随风轻舞,定定地望着自己。   墨隐随意地笑了笑……不过一夜的功夫,这么快就追来了。   一把飞剑直直地射来,抵住墨隐的喉颈不动,石凳上的女子缓缓起身,目光咄咄逼视着墨隐,朝他走了几步,终于冷声道:“你不是人?”   墨隐不动声色地轻轻一笑,执手将那柄剑朝一旁推了推,答非所问,应道:“好剑,瞧这刃儿磨得……”   “我问你是谁,你敢胡诌。”她微微挑起细眉,又将剑逼近了墨隐些许。   墨隐抬首,收起玩笑姿态,眼神轻晃过她的脸,一边不慌不忙地把玩自己油纸伞下的挂穗儿,一边随口应道:“你既知道我不是人,便该知此剑就是再锋再利,也伤不了我分毫。”说于此,他将眼睛轻轻一眯,又道:“若出桃木剑,我倒愿意试试。”   那女子微微一怔,随即回过神来,将剑收起,厉声道:“你是妖!”说罢幻出桃木剑,执剑逼向墨隐。   墨隐摇头,轻巧地侧身躲过,又将那木剑单手挡在一边,看着她挑飞的眉角,漫不经心地一笑,“别忘了,我昨夜可是救过你一命。”   她望着那双熟悉的深墨眼眸,还有他淡然如初的神色,念起昨夜的怀抱,唇间的缠绵……手中木剑竟不知不觉微微松动了几分。   细雨丝轻柔地敲打着亭檐,淅淅沥沥。   楼阁之外,一片朦胧。   墨隐任凭剑指着自己,却早已不再看她,而是随手将油纸伞放到一旁,转过身子,若有所思地望着阁外烟云雨幕。   那眼神穿透了重重雨雾,依然含笑。   似是算准了——她不会伤他。   终于,剑缓缓地落下了,她走到他身旁,定下神来思索一番,歪头道:“你身上没有妖气,也没有人气,更没有仙气……难道你在三界之外?”   墨隐沉默许久,未曾回话。   她怔了一下,随即冷冷一笑,飞快地挥剑划过墨隐的手掌,墨隐迎着这一剑,不躲不避,只觉手心生出一丝痛感,接着,血从伤处缓缓渗了出来。   她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一把将墨隐的手死死抓住,惊呼道:“你究竟是何妖孽?你的血怎会是黑色?”   墨隐看着自己被血浸染的手心,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只是忽然之间失了神。   他第一次流血,那血又黑又稠,像极了当年画师笔下的浓墨。   原来……真的不是红色。   墨隐缓缓地抬起眼睛,将手自她掌心抽了出来,任凭自己的血滴滴答答地流下,“你该关心的不是我,而是烟花巷中害死那些死灵的凶手才对。”   她一时间说不上话来。   墨隐转身朝楼下走去,微笑念着:“罢了,你若还不死心想收伏我,便来古阳城南石巷新开张的画坊子——墨云阁,还有……我是开店铺的商家,你若进了我的画坊,那就得买我的画,所以千万别忘了带银子,一手银子一手画,成交之后,再谈什么捉鬼啊,收妖啊,或者杀了我啊,这些七零八碎的事儿,”说话间,他忽然回过头来,朝那女子轻轻挥手作别,“说了这么多,你都记下了罢……苏吟风,苏姑娘。”   苏吟风一愣,不解他怎会得知自己的名字,须臾之后回过神,默默望着那一顶华美的油纸伞,而墨隐的背影却早已渐渐消失在雨雾之中。   苏吟风忽然觉出了什么,眉头一蹙,猛地垂首望向那支桃木剑,剑上残血犹在,并无变化。   可是,怎会残留一股墨香?   她紧紧握剑,抬起脸来,望着墨隐离去的方向。   这来历不明的妖魅少年,既说让自己去收伏他,那为何死到临头了还在耍嘴皮子……卖画? 正文 第4章 亲了她   雨渐渐地停了,天边斜映着几缕浅浅的阳光,南石巷子里还有未尽的湿气。   被墨隐拉着,看了一夜好戏的云此刻正百无聊赖地坐在墨云阁中,守着一堆画卷,不知不觉眼皮犯沉,于是便托着下巴,开始自顾自地打起盹儿来。   一个大大的哈欠过后,他揉揉眼,透过窗子朝外望去,鼓起嘴巴暗自嘟囔,“还没回来啊……”   紧接着又是一个哈欠,云甩甩头,驱走瞌睡虫,随意地抬头瞥了眼壁上挂着的几幅轴画,而后勾起嘴角笑了,那笑容透出一股淡淡的孩子气——五年不见,墨隐哥的画功真是越发精妙了啊。   他如此想着,心里竟有些小小的骄傲。   墨隐就在此刻推门而至,正瞧见云一脸若有所思,趴在桌案上,傻笑着的模样。   “小云,”墨隐顺手将油纸伞放下,声音中溢着轻轻的笑意,“我回来了。”   云歪头看着墨隐,先感叹了一句“你可算回来了,我一个人都快闷死了”,继而从座椅上跳下来,急急忙忙几步小跑,到了墨隐身边,一见他那透白如纸的脸色,便满目担忧道,“墨隐哥,你为救那女天师,居然帮她吸走尸气,幸亏你的灵力能将尸毒暂时压制下去,这弄不好可是要死掉的,也不知那女天师会不会领情……她追来没有?是不是发现这里了?不会收了我们罢?”   墨隐默默听完云这一连串的问话,将门掩好,又毫不在意地拍了拍他的小脑袋,笑眯眯地转移话题,“嗯……你卖出几幅画?”   云听后,掰着手指头算了算,回道:“你画的太好了,虽是新开的坊子,但这才半个多时辰,便高价卖出了四幅,有《松岩图》,《琼楼清月图》,《秋山游图》,还有人花重金买下了你临摹顾闳中的那轴《韩熙载夜宴图》,其实我真不明白,你为何要忽然开坊子卖画儿啊,我们又不缺银两。”   墨隐漆黑的眸子深如潭水,他朝云笑了笑,“银子啊,当然是越多越好,人嘛,都喜欢银子。”   云轻轻地“嗯”了一声,却又抬起脸,慢慢道:“可是我们……并不是人啊。”   此时,听得“砰”地一声响,窗子被风吹开,雨香飘进,墨隐的衣袂随风扬起。   云背对着墨隐关窗,所以他并没有见到,当他说出“我们并不是人”时,墨隐那一瞬间,微微怔住了的目光。   云的嘴里还在随意念着,“墨隐哥,你快想个法子把尸毒逼出来罢,就算你灵力再强,身体早晚也会受不住的。”   墨隐垂眼看着自己掌心那道未愈合的伤口,失神地笑了笑,“嗯,我知道。”   云歪过头,顺着他的目光寻去,不禁惊得跳了起来,一把抓住他的手,急急忙忙地问道:“这是谁伤的你啊,不会是那女天师罢?她这么快就追来啦?”说着,云意识到自己声音过大了,紧忙掩   了口,小心翼翼道:“墨隐哥,咱们快逃罢。”   墨隐波澜不惊地看着他,抿唇一笑,戏谑道:“哦?你那么怕她?”   云愣了愣,紧接着又喊“不是不是”,还将脑袋摇地像个拨浪鼓。   墨隐越发来了兴趣,他将脸朝前一凑,笑眯眯道,“其实,我早就告诉她,我在墨云阁了。”   云听罢,忽然想起了什么,倒没方才那么慌张了,他定了定神儿,嘻嘻笑道:“墨隐哥那么厉害,有你在,我不怕。”   墨隐抬手,朝云的小脑门轻轻一弹,“傻瓜,放心罢,她根本不会对我们出手的。”   云这下子当真疑惑了,“诶,为什么啊?”   “因为昨夜……”墨隐用手指了指自己,意味深长地笑着,眼神中的玩味愈加明显起来,“你还没明白么?”   “啊?”云莫名其妙地挠头搔耳。   墨隐见这小孩子显然还没理会自己的意思,便佯装苦恼地叹口气,不理会云那副诧异的表情,只自顾自地踩着木梯朝楼上走去。   他站在楼阶上,忽而停住步子,又回头望了望仍旧一脸不解的云,“因为,我不仅救了她……”   墨隐的语调一顿,他微微侧脸,宽大的白袍随之轻轻一摆,黑发遮盖下,隐约见到,他那双精致的眉眼轻轻一弯,继而嘴角慢慢勾起,就这么随意地笑了一下。   “我还亲了她。” 正文 第5章 寻开心   南石巷。   苏吟风实在想不到,居然会有人在这条僻静的巷子里开画坊,所以当她来到墨云阁门前之时,她再次肯定了——这墨云阁的老板要不就是脑子不正常,要不就是妖孽。   而在这两个猜测之中,显然还是“妖孽”的可能性比较大一些。   苏吟风想起那俊美少年的一颦一笑,一向捉鬼除妖毫不手软的她,忽然就犹豫了起来。   可她却不知道。   墨云阁的楼宇之上,那少年正斜窗而坐,一手摆弄着画笔,另一手悠闲地托着下巴,目光轻轻垂下,透过窗子的缝隙,定在她的脸上。   她犹豫不决地提着剑,来回踱步的模样,就如此被他看进了眼里。   而后,那少年仿佛奸计得逞一般,笑了笑,手指一弹,终于关紧了窗子。   ……   苏吟风在苦苦思索之后,终究还是进了墨云阁。   这墨云阁总共有二层,底楼是卖画的地方,墙壁上,桌案上都是展开的墨画,苏吟风只轻扫一眼,便看出这背后画师的技艺确是非同一般,但她此行并非为了买画,微微侧目,望见了通往二楼的木梯。   苏吟风又闻见了那股墨香,她记得,那少年伤口溢出的血气,便是这个味道。   想罢,她二话不说便要上楼,哪知刚一抬脚,便听见身后一声稚气的童音响了起来:   “二楼不卖画儿,你不可以上去哦。”   苏吟风闻声止步,转头望见自己身侧的桌案上正趴着一个约莫八九岁的小男孩儿,那孩子似乎刚刚睡醒的模样,一边揉着眼睛一边朝她身边走来,又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姐姐,不能上楼哦。”   苏吟风饶有兴趣地看着眼前这个小男孩,微微一笑,“我不买画儿,我找墨云阁的老板。”   云歪头细细打量了她一番,忽然想起了什么,心里一慌,轻唤道:“你是那个女天师……”   “哦?”苏吟风心头泛出几分疑惑,“你认识我?”   “嗯,”云瞥了一眼苏吟风手中的桃木剑,心生畏惧,下意识地朝后退开了几步,声音亦有些打颤,“墨隐哥说了,若是你来,可以上楼见他,”云说到此迟疑了一番,又接着道,“不过,他现在身体不太舒服,所以……”   苏吟风想起昨夜那少年为救她性命,强行吸走了自己体内的尸毒,加上清早又在听风楼与自己交手折腾了一番……   念此,她心里禁不住有些动容,又思量了许久,终于开口问道:“他叫墨隐?”   云微微一怔,继而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嗯。”   苏吟风听罢不经意地一笑,只身上了楼。   或许,就是在这个时候,她便将他的名字,偷偷记在了心里。   ……   苏吟风本以为,墨云阁的二楼该跟底楼的布局一样才对,可当她踩着最后一阶木梯走上来之后才发现,原来这画坊二楼竟大得出奇,一条长长的走廊,两侧是一间一间的单房,墙壁上悬挂着一卷卷墨画,颇显奢侈。   这些其实也没什么,但令人吃惊的是,这些轴画竟然还能自己悬浮在半空之中。   就算是苏吟风,也不禁开始惊讶起来。   苏吟风慢慢地朝前走着,看着在自己身前飘来飘去的画轴,抬手想抓住其中一幅看看,却扑了个空,那画竟像是有灵性一般,忽然轻巧地飞走了。   她越发好奇,又追了上去,无奈接连几番下手,那轴画都像是猜透了她的心思一般,轻而易举地便逃之夭夭了,苏吟风追了许久,终于有些泄气了,再抬眼看,却忽然想到了什么。   自己追来追去的那幅轴画,此刻正悬在一房间门前。   细细想来,这墨云阁二楼的房屋单间众多,自己第一次来,定不知那妖魅少年藏身在哪间屋子里,而这画,倒像是在指引她一般……想到此,她又抬手去抓那轴画,这一次,画儿却没再飞走,她一下子便将其握在了手心。   而后,轴画所对应的房门,便缓缓打开了。   那俊美少年就在房中,倚窗而坐,嘴里悠哉地叼着一支画笔,桌案上铺着满满的画纸,他微微侧脸,见苏吟风来了,便弯起眉眼对她轻轻一笑,“苏姑娘,终于决定来买我的画儿了?”   苏吟风愣了愣,想起自己方才追画的样子,心生尴尬,继而将手中的轴画举了起来,脸色微有不悦,“墨隐,你是闲得无事,拿我寻开心么?”   墨隐听罢连连摇头,虽是在道歉,脸上的笑意却更浓了,“苏姑娘,你真是错怪我了,我可是在为你引路啊,若不然,墨云阁这么多间屋子,你又怎会知道我在这儿呢?”   苏吟风轻轻“哼”了一声,二话不说便自顾自地进了他的房间,自木椅上坐下,顺手将桃木剑朝桌案上一放,一抬脸,正对上墨隐那双含笑的双眸,让她心中微微一震。   她迟疑了半晌,终于开了口,“放心罢,我不是来杀你的。” 正文 第6章 等银子   “嗯。”墨隐低头淡淡地回应着,挥笔在纸上随意地勾画着什么,良久,又缓缓抬眼,歪头一笑,“其实,凭你的本事,根本就动不了我一分一毫……你该是知道的。”   墨隐这话虽是事实,却还是让苏吟风的心里,稍稍有了那么一点受挫的感觉。   她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位俊美无双的少年,在他身上,几乎连一丁点儿的邪气都感觉不到,只有淡淡笔墨香。   苏吟风忆起他的一举一动:为自己吸走了尸毒居然还没死;伤口处溢出的血居然是黑色的;灵力强大到,身中尸毒居然还能随意操纵轴画来为自己引路;最重要的一点,他一个少年,居然能生得如此俊美,简直像是被人画出来的一样。   即便感觉不到他的邪气,但这么多的“居然”加在一起,若还说他不是妖魅,也未免太过于牵强了些。   苏吟风细细地打量着他,见他虽是神态悠闲地作画,脸色却是不好,便随口问道:“听说你身体不太舒服,是因为昨夜……”   “嗯,就是因为昨夜贪恋你的美色,一时克制不住就去亲了你一下。”未等苏吟风说完,墨隐便抬头,一脸好死不死的样子,笑吟吟地开玩笑道,“你若是中了尸毒,便会全身泛黑气,泛臭味儿,死得很惨的,就算生前是美女,死了也没人敢给你收尸。”   苏吟风听罢,强行忍下那口气,狠狠地白了他一眼。   这种人人都知道“是他一时好心救了她性命”的大实话,有必要一再强调么?   不确定的是——他到底是好心,还是色心啊。   墨隐装模作样地轻咳一声,继而慢悠悠地解释道,“话说回来,像本公子这种大好人,可是不会趁人之危的,所以方才说垂涎你美色之事,纯属开玩笑的,别当真,再说你其实也不怎么美,本公子是瞧你可怜,一时间也没什么别的法子,迫不得已才勉强自己亲了你一口,不算数的。”   墨隐说罢,偷偷斜眼,瞥了瞥一旁坐着的苏吟风。   苏吟风的神色,果真就更加阴沉了几分。   墨隐终于搁下了画笔,十分满意地瞅着桌案上的那幅新作,继而抬手,将画扬给苏吟风看,嘴角一勾,露出一抹邪魅的笑意,“苏姑娘,你瞧我这画儿如何呀?”   苏吟风闻声抬眼,一见着那画儿,眉头一蹙,脸色瞬间便羞红了,待她回过神儿来,蓦地起身拔剑,气哼哼道,“墨隐,你什么意思?”   墨隐丝毫不理会苏吟风那一副要开战的表情,自己倒是佯装着一脸不明所以的模样,低头看着手中的画儿,嘴里还喃喃念着,“咦,这不是画得挺像的吗,你瞧瞧,画中这姑娘,旁人一眼便能认出是你,你说,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苏吟风看着眼前这一脸轻笑的俊美少年,先前对他的好感顷刻之间荡然无存,忽而恨他恨得牙痒痒。   墨隐刚刚完笔的那幅画儿上,画的正是一女子在深巷之中与一男子暧昧亲吻的姿态,那男子只露了一个模糊的背影,故辨不出样貌,但那女子却正如墨隐所说——旁人一看,就知道是她,这位名满京城的女天师,苏吟风苏姑娘。   “我早就说过了,要你准备好银子再来找我……好啦,那么你买了它罢。”墨隐依旧斜倚着窗檐,随手将那画笔放入桌案旁的清池子中涮了涮,洗净了墨汁,又习惯性地叼着画笔玩了起来,脸上一抹隐隐的笑意,还含糊不清地念着,“当然苏大天师也可以不买,反正本公子闲着也是闲着,就再画它个几十张一百张,在古阳城的大街小巷呢都张贴出来,让大家知道知道苏天师你和本公子在一起双人合璧天下无敌……你觉得如何?”   墨隐说着便摊开手心,等着即将到来的银子。 正文 第7章 不是人   窗外的阳光已经渐渐地隐去了。   苏吟风几番抢夺失败之后,终于狠下心,咬牙切齿,摸出自己身上所有的银两,才将那幅糟践自己清白名誉的画像给买了下来。   墨隐还在假惺惺一个劲儿惋惜着,“真是亏了亏了,居然这么便宜就卖了,苏姑娘记得以后可要多多光顾啊”。   苏吟风使劲白他一眼,抱起画儿,手里捏着自己瘪了的钱袋,嘴里还气哼哼地骂了一句“你这黑心家伙!小心哪天一个响雷下来劈死你!”,说罢就抄起剑,一甩头,恨恨地走了。   依稀能听到门外过道儿里,苏吟风还在愤愤难平,一口一句“黑心家伙”骂着墨隐。   墨隐看她终于离开了,便身子一松,无力地靠倒在窗边,将手掌缓缓张开,只见那手心的伤口处正泛着一缕一缕的黑气。   是尸毒,灵力有些压制不住了似的。   墨隐眉心微蹙,随口念一句“真是麻烦啊”,便支起身子,朝床榻一步一步地挪动,走到一半,忽而又停了下来,扭头朝门口望了望,竟笑了。   ……黑心家伙么?   他抬手摸了摸下巴,略一思索,便自言自语地叹了一声,“罢了,血是黑的,也许心也是黑的罢。”   后来,墨隐就被尸毒折磨的全身乏力,一头倒在床榻上直直睡到了夜里二更时分。   再后来,墨隐觉着自己这么睡下去也不是个法子,毕竟中了这怨鬼的毒气,性命也不是闹着玩儿的,于是他思索了思索,觉着还是早些找个清灵之地把自己的伤治好了才是上策,等伤好了还得再回头找那个恶鬼算算账,把他打个灰飞烟灭什么的,这事儿也就圆满了。   想着想着,他就又从床上坐起来了。   墨隐歪头瞥了瞥,看见云正坐在一边儿悠哉地磕着瓜子儿。   云听见响动,扭头看了看床榻上若有所思的墨隐,顺手捧了一把瓜子儿给他,关切问道,“墨隐哥,身子好些没有?”   墨隐正想回话,却见云不慌不忙笑嘻嘻地念了句,“你今日是故意将那女天师气走的罢?”   墨隐听罢怔了一怔,而后便一脸狡黠地看着云笑了起来,“小云啊,你这话怎么说?”   “那还用说,”云随口叨念了句,见墨隐不去接自己手中的瓜子儿,就收回了手,自己嘎巴嘎巴地接着磕了起来,“毕竟你这张脸实在是太危险了,美得简直是人神共愤啊……你怕她一个不留神儿会真的喜欢上你,所以就故意气她,让她讨厌你,其实你心里也是为了她好,对罢。”   墨隐沉默了片刻,起身下榻,随手打开窗子,看着夜空,继而回头朝云眯眼一笑,便转移了话题,“哇……月明星繁,风清气爽,虫鸣鸟叫,真是个令人舒畅的夜晚。”   云愣愣地瞧了瞧他,又瞧了瞧窗外,只见夜空中漆黑一片,别说星星了,就连月亮的影子都没有,他轻哼一声,“明明是黑云闭月,怨气冲天,鬼哭狼嚎,烟花巷子里更是打得一片热闹。”   墨隐冲他微微笑了笑,便又垂下眼睛看着自己手心伤口处泛出的黑气,终于渐渐隐起了玩笑的姿态,神情亦开始变得有些凝重起来。   方才开窗的时候,他正望见烟花巷的上空闪出了一计金光,想必是那苏吟风又在跟恶灵斗法了。   “那女人,还真是令人不得安宁啊。”墨隐喃喃念了句,便随手将桌案上的金色面具戴了起来,欲朝房外走。   云惊了惊,跑上前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劝阻道,“你还想着去救她?不行啊,你现在中了尸毒,灵力大不如前,一个不小心就会没命的!”   墨隐俯下身,摩挲着云的头发,轻轻一笑,解释道:“谁要去救她了,我才没那么好心,今晚这邪气不重,她自己该也能应付得了,我是要出城一趟,寻寻故友。”   他说到此语调一顿,紧接着又凑到云的耳边神秘兮兮地念道,“若她运气不济,被那怨鬼害死了,小云,你便做回好人,帮她收收尸罢……但要记得,买棺材啊什么的,都用她自己身上的银子。”   云听罢此话,嘴角不觉地抽了一抽。   墨隐淡淡看着小云那僵住的一张脸,忽然想起苏吟风的银子早就被自己敲诈光了,便又摸摸下巴,不确定道,“要不,我也做回好人?”   云“呵呵”干笑了两声,默然无语——他还真是把这位墨隐哥哥想得太高尚了。   墨隐与云分开了整整五年,在这五年之中,墨隐经历了什么,云是一概不知的,所以听他说“要出城寻访故友”,云的心里就开始犯嘀咕,终于忍不住又问了句,“墨隐哥,你也有朋友么?”   “嗯,这几年查找那画师的下落,途中结交了几个朋友……我得去趟九华山,有个仙人朋友在那儿住着,我问他要件仙物,好将身上的尸毒净一净。”   云露出一脸的崇拜:“你居然能跟神仙交上朋友……那尸毒何时才能除净?”   “尚且不知……帮我照看墨云阁的生意,我先去了。”墨隐淡淡一笑,朝云挥了挥手,身影便凭空消失了。   再话说到烟花巷子里,苏吟风正贴符下咒,念决作法,跟突然从墙角里冒出来的一个小怨灵打得十分火热。   墨隐还是忍不住去瞧了瞧热闹。   那小怨灵的邪气较弱,墨隐悠哉地坐在一边儿看着,也不去帮忙,他想这小怨灵并非昨夜在幕后操纵傀儡的“大人物”,而他一向对这种小角色不感兴趣,看了一会儿便站起身,扬手轻轻一点,苏吟风和那怨灵便都被定住了身形。   墨隐摆摆手,笑呵呵念道,“打扰一下,打扰一下,”他说着便摘下自己的面具,一把戴在了苏吟风的脸上,又道,“万一你死了,看在你曾经被我亲过一次的情面上,我还得花钱帮你收尸,这面具可厉害得很,所以借你用些时日,待我回了这古阳城,你切记要归还于我。”   苏吟风心里对他十分不屑,无奈被定住了身子,也无法开口说话,只能戴着面具,眼睛直直地瞪着他。   墨隐说罢,又是扬手一点,将灵法解开,“好了,你们接着打罢,我不奉陪了。”   苏吟风身子一松,刚想跟墨隐说些什么,却见那怨灵又卷土重来劈向自己,只得先行过招,等她接招过后,再扭头去看,墨隐竟不见了。   苏吟风摸着自己脸上的金面具,摇头一叹,“真不明白,这家伙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   这时夜空中传来一阵悠远的笑声,只是那笑声越来越远,越来越淡。   “苏姑娘真是健忘啊……我根本就不是人。” 正文 第8章 九华山的几千年   若回忆起来,墨隐总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想自己从画里化为了人形,还莫名其妙地带着一身灵力,不被人当成妖魅就是好事了。可自从几年前,他四处寻找那画师的踪迹,误打误撞地上了九华山,竟遇见了个名叫“白夜”的仙人,最让人惊奇的是,白夜不仅没将他当做妖魅,还主动与他交好,像是知道他的来历一样。   后来,白夜也确是告诉他了,道他前世是一个什么什么神尊,在天界是多么多么厉害芸芸,可那白夜神君说说笑笑,不知有几分真假,墨隐倒也不信他。   而今日,墨隐因身中尸毒,不得不再次来了这九华山。   白夜的仙居就在这山中,他性子冷淡,三界之内朋友极少,待在九华山上也不爱见外人,   据白夜说,他此生唯一的朋友,就是墨隐。   当时墨隐的下巴差一点儿就要掉到了地上。   至于白夜一个仙人为何要隐居在这么一座山上,墨隐只听说——他是在等一个人。   而且是个女人。   可她似乎一直都没有来。   于是白夜就一直在等。   对此,墨隐只知道这些,其它的,白夜便再也不说了。   墨隐默默走着,不待多久,一座仙气缭绕的屋宇便从竹海深处隐约显现了出来。   他觉着有些累,加上体内的尸毒又越发不好压制,便不再前行了,而是倚着一棵青竹坐了下去,白袍子松松垮垮地铺在竹叶上,他又歪头朝竹林中望了望,仍不见有何动静,便清清声音,含笑道,“白夜,客人都到你家门口儿了,你还忙着酿花酒么?”   须臾过后,一个少年便从林中现了身形,一头浅浅的发色,双手抱怀,站在墨隐对面,宽松的长袖半挽着,显得有点不休边幅,他将自己肩头落着的竹叶轻轻一抚,丢在了地上,淡淡笑道,“小墨啊,你怎伤成了这样?”   墨隐露出一脸标准的无辜表情,“呐,很严重么?”   “嗯,”白夜点了点头,走到他身边坐了下来,将他细细地瞧了一番,而后满目严肃道,“你活不过今晚了。”   墨隐微笑着眨了眨眼睛,故作遗憾:“那可惨了,我要英年早逝了。”   话虽是这么说着,他却似乎一点儿也不紧张,倒还有点儿悠闲。   白夜心知自己骗不过他了,便摊了摊手,“逗你玩儿呢。”顿了顿,又道,“尸毒而已,用仙家金莲便能净化了去,就是你这尸毒中的深了些,怕要在我这儿多待些时日调养才行。”   墨隐歪头笑吟吟地瞧着他,忽然之间想起了什么,敛起笑容,启口问道,“白夜,你在这九华山总共待了多少年?”   白夜若有所思地回望着他,轻叹一声,别过脸道,“记不清了,从前有人陪着,几千年间日子过得倒也快,只不过如今死的死,走的走,剩我一个守在这儿,粗略算算,约莫四五千年了罢……”   声音像是陷在了回忆里。   墨隐听罢并未再多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便扶着青竹慢慢起身,朝白夜的仙居走去。   其实他本想再多问一句——那你等到她了么。   那么久了,为什么还在等呢,一个人待在这里真的不寂寞么,她其实已经死了罢,何必再浪费时间等下去呢?   他是真的不明白,真的很想问。   可他不忍问出口。   白夜也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他静静地走在墨隐后面,许久许久过后,才轻笑着念了一句,“小墨啊,你和我一样,永远都不会变老了。”   墨隐停下步子,回头望向他,嘴角噙着笑,“唔,那不是很好么?”   白夜却摇摇头,不再应答,继续默默朝前走。   墨隐觉得无趣,便也懒得再问了。   ——那是在很多年之后,墨隐一个不经意,再次回味起白夜说出这话时候的神情,才终于明白,那之中所包含的无奈,太多太多。 正文 第9章 待我归来   白夜的屋子建在竹林深处,周边仙气缭绕,可见白夜修为之深厚,他是那种深藏不露的仙人,乍一看上去,只是个少年模样,与凡人并无大异。   可他已经活了太久,久到连他自己也记不得有多少岁了。   几万几千岁,他每次掐指算的时候,总会露出一脸苦恼的神色,最后终要摆手道,“我对算术不太精通。”   还有一件事,墨隐总觉得很好笑,因为白夜的住所不过一间普普通通的竹屋而已,这和他“仙君”的身份本是极为不搭,当然,是他不想回到九重天,执意要在这里生活,这本也无碍,但白夜却在那竹屋的门顶悬了块儿破破烂烂的牌匾,更有四个大字端端正正地摆在上面:仙君神殿。   墨隐时常说,这若是被凡人瞧了去,必会惹出笑话来的——原来九华山上,这么一间简单的小竹屋便是传说中的“仙君神殿”了,那里面住着的神仙似乎也太穷了点儿。   他却不知道,几千年前,死活非要为白夜撰写这牌匾的人,正是他自己。   而白夜每每欲加解说之时,只要一看到墨隐那如秋叶般清淡的微笑,便忍不住心头发苦,于是就止住了言辞,任凭墨隐在自己身边嘻嘻哈哈。   那些记忆,该丢的,就丢了罢。   那些过去,无论再多么不舍,也只能成为过去了。   “废话连篇,我就偏爱住这小竹屋子,偏爱用它来当我的神殿,又如何?”白夜斜了墨隐一眼,不冷不热地回着。   墨隐随意地摊手,做了一个“那我也无话可说了”的姿势。   当两人行至竹屋前,日已西斜。   白夜取出仙家驱邪所用的金莲,金莲原有巴掌般大小,他念了个决,金莲便化作金光打入了墨隐的身体之中。   墨隐强忍着体内仙气与尸气冲击的痛苦,坐在竹椅上,两眼一闭,淡淡道,“这小莲花倒真是厉害。”   “嗯,忍忍罢,三个时辰之后便可将它取出来,到时再给你服些仙药,尸毒便也就能去干净了,”白夜随口应着,顿了顿,忽而转口问道,“对了,我不是曾帮你铸了一个面具么,那面具戴上,一般的恶灵都要害怕得散去,这小小尸气更是伤不到你,你又怎会受这种伤?”   墨隐缓缓张眼,迎着白夜疑惑的目光,轻轻一笑,“那面具啊,是很厉害,不过我这回是因为调戏了一个漂亮的小姑娘,一个不留神,就把她身体里的尸气给吸过来了……后悔得要死啊。”   白夜听罢,若有所悟地笑了笑,“嗯,定是还帮她吸了个干净。”   “哇!”墨隐忽然大叫一声,继而装模作样地思索了一番,奇道,“你怎么知道?”   白夜呵呵笑了两声,不再理会他的玩笑,只道,“这九华山后面的千草坡仙气最盛,你去那里歇一歇,对身体大有裨益。”   墨隐起身抬脚刚要走,身子一顿,又扭过脸,笑嘻嘻道,“备好杏花酒,待我回来。”   白夜懒懒一笑,“一小壶。”   墨隐撇撇嘴,随口应一句“真是小气”,便慢慢出了竹屋。 正文 第10章 大伯?我有那么老么   千草坡,无非就是种了些仙花仙草,用来给神仙们治个小病儿、小伤的地方。   墨隐觉得自己认识了白夜这样一个上仙,真是赚死了,神仙休养的地方,他居然也能来如此大肆享受一番。   于是墨隐两腿一伸,舒舒服服地躺倒在这花草丛中,身体摆成一个“大”字,眯眼望着仿佛自己一伸手便能触到的蓝天。   阳光淡淡的,一缕一缕洒在他宽松的白袍子上。   一个哈欠下来,他便睡着了,嘴里还轻轻地叼着一根儿草叶。   也不知过了多久,千草坡上隐隐有了些不寻常的响动。   墨隐睡的正香。   一阵轻巧的脚步声,细细碎碎地踏过花丛由远而近,接着便有一双小手,将草扒开,从中探出了一个小脑袋。   是个小女孩。   女孩儿的身躯很小,穿着破旧的小衣裳,约莫只有五六岁的模样,而这千草坡上的花草本就生的高大,如此一来,她小小的身躯便全全淹没在了花草丛中。   小女孩凑到墨隐身前,睁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奇怪地打量着他。   墨隐却依旧睡得正香。   她安静地坐在他身边,看着眼前这男子漆黑如墨的长发,纯白如雪的衣袍,最后终于将目光转了他的脸上。   然后她就发出了轻微的一声感叹:“哇……”   是浓浓的稚气童音。   墨隐蹙了蹙眉,张嘴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终于慢慢睁开了眼睛,他醒来后第一眼看见的便是那盯着自己瞧的女孩儿。   墨隐的身子动了动,女孩儿的目光也跟着动了动。   “诶,你看够了没有,”墨隐揉着眼睛坐起来,“……小色女。”   她一脸天真,嘻嘻地笑了起来,露出一口残缺不全的乳牙。   墨隐忍了忍,又忍了忍,终究一个没忍住,还是脱口问了出来,“你多大了,牙还没换完,就学会偷窥美男了?”   女孩儿见墨隐的脸上失了笑,还以为自己惹了他不高兴,赶紧朝后退却几步,怯怯地答道,“我六岁了……”   墨隐随口“唔”了一声,随即想起了什么——这里可是白夜的仙居,那这小孩子到底是从哪儿钻出来的?   墨隐正要开口发问,却听那女孩先一步道:   “听说这山上住了个神仙,是不是你?”她满脸期待。   墨隐收起心中的疑问,习惯性地摸摸下巴,忽然想冒充白夜玩玩,便狡黠一笑,连哄带骗道,“是啊,我便是那个神仙。”   女孩果真就信了,神色由“期待”转变为“崇拜”,她又上前两步,扯了扯墨隐的衣角,小心翼翼地问道:   “那我可以跟着你么?”   墨隐一怔,他歪头看着女孩儿清澈的眸子,“什么?”   女孩儿低头一笑,露出参差不齐的小乳牙,手里依旧扯着墨隐的衣角,将话又重复了一遍:   “我可以跟着你么……大伯?”   墨隐一听那称呼,身子一僵,他咳了两声,不由苦笑,“大伯?难道我有那么老吗……天呐,你叫哥哥好不好……”   她的眼睛一眨一眨,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没过多久,便拍着手,一脸兴奋地笑了起来,“那你是答应让我跟着你了?”   墨隐一怔,继而毫不留情地一口回绝,“想都别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