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杀人最佳场所
室内昏暗的烛火摇曳,紫金色雕着玉兰的琉璃香薰灯上燃着玫瑰的催情花露,小巧的方桌上置着一壶还未打开的花雕,酒香在浓郁芬芳的屋子里飘飘袅袅。
翡翠色幔帐随着美人榻内不定的摇摆声左右翩飞,隐约露出里面一对交缠在一起的男女。暧昧在催情香中叫嚣,不规则的律动和榻上女子低低的呻|吟让着精致的雅室泛着靡靡。
红扇带着一抹微笑将房间的门缓缓拉上,心中五味交杂。
高兴在自家大小姐多年未遂的心愿终得以实现,她钦慕了多年的男子难得肯放下心中的执念同她鸳鸯戏水。
那个男人那么优秀,偏生她此刻却为自家小姐开始不值起来。世人皆知那男子是天山之顶的寒霜雪,冷艳卓绝凌冽孤傲,唯独对他的妻子廿九温柔宠爱。谁知那廿九无福消受,成婚不过一月便玉殒香消。无论如何,自家小姐是清白之身且身份高贵,这京中的达官显贵谁都想攀着她,她却一心只为一人去。
红扇无奈地叹了口气,悄悄地退下。
淫靡的榻上,这一对男女却并未像红扇想的那样纵情欢爱。
两人皆是和衣,与室中温软格格不入的是男子勒在女子喉间的手,暴起的青筋将他的愤怒暴露无遗,他锐利如苍鹰的眼神带着死亡的气息,连呼吸都是沉重的。
“沈吟心,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杀廿九!”
他沉重的音色和素来冰冷的口气让沈吟心不寒而栗,原以为他肯来赴约是因为终于放下了廿九,不料等来的是他破门而入后毫不留情的质问。
沈吟心被掐得透不过起来,双手抓着他的手腕微微颤抖,她想用她最后的力气和天生媚骨独属于女人的柔美来使眼前的人心软,对着他哭泣道:“不是我,真的不是我,你为什么不相信我!”
罗炎并不想说太多话,手上的力道稍大了些,“你知道我杀过多少人。”
沈吟心心头一紧,他原本便是大耀国罗家唯一的儿子,其父与当朝皇帝共同打天下,大耀建立之初便封了宁国公,爵位世袭。老国公早早地把位置交给了罗炎,罗炎便是名正言顺的宁国公。
两年前与哈达草原的大汗乞颜答答一战名震天下时,他不过二十岁。死在他手下的人不计其数,按照他话不多说手起刀落的性格,莫说杀她一个沈吟心,就是杀了皇帝也不足为奇。
“你……你不能杀我……”她挣扎着用最后的力气辩解,沈吟心的父亲大司马沈汝鸿在京中位高权重,多少人都是绕着路走的,唯独罗家人自恃身份高贵从不放在眼里。但无论如何,杀了沈吟心,明天罗家就会获罪。“杀了我……你也会死……”她的声音越来越虚弱,她知道,罗炎下了狠心。
“廿九已经死了!”罗炎深幽如渊的眼眸中燃起熊熊烈火,要将这个世界吞没,六个字震怒且痛心疾首,他突然苦笑道:“她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沈吟心强忍着泪水闭上眼睛,一切不过一场梦,自己无论怎么做,终究得不到他。廿九她有什么好,仅凭着她有一身武功同他并肩作战,战场的生死相依她感受不到!
她以为这倾覆天下的容貌让一个男人对她俯首臣称是一件多么容易的事,可为什么偏偏是他!偏偏是他用不为所动的冷清勾起了她征服的欲望,这一段刻骨铭心的暗恋终究殁于那个更为强硬的,带着一点点痞气的女人——廿九。
她不甘心!
被他的手制住动弹不得,沈吟心仰天干笑着摇头道:“原来如此,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罢了。罗炎,廿九是我的杀的,她想离开你却困住她,她不爱你你却深爱她,我付出的一切算什么,她死有余辜!”
罗炎没有说话,她能看见她的言语勾起他的旧伤,这种伤口上撒盐的感觉畅快淋漓,她笑得更加猖狂。
“她有一身好武功,你以为凭我能杀得了她?别做梦了!”
“是谁在背后策谋?”罗炎听闻稍稍松开了手指,其实早就知道单凭沈吟心一己之力怎么可能杀了陀螺大师的关门弟子廿九。曾经一起杀敌征伐,廿九有多少智慧多少本事他一清二楚,想要动得了她的人寥寥无几,这背后必然有阴谋。
莫非是——
明灭的眼中揉碎了满天星光落下一地清辉,浓烈的眉毛挑了挑,想到廿九后声音也柔和了不少,眼前的女子不是真正的凶手,“告诉我,是谁?”
“你想知道?”沈吟心勾了勾眼角,竟是绝望和凄凉,“可是我并不想告诉你,那种报仇无门的感觉是不是万蚁噬心的难熬?呵,我天天都是如此!”
罗炎被她的一席话掀起了巨怒,不作多想手指一挑,分明而清脆的骨裂声将一室靡靡打破,沈吟心在最后一刻都没有想到罗炎杀她竟彷佛捏死一只蚂蚁般淡然。
爱情里,幸福的男女各有各的幸福,不幸的男女都有同样的不幸——总有一方在永无止境的作践自己,就如同洪水决堤一般不可收拾。
沈吟心和罗炎,犯贱的是她;罗炎和廿九,犯贱的是他。
罗炎起身整理衣服,面无表情地走向门外,几近于悲怆地等待明日将要降临的一切。
他不想逃,因为生无可恋,复仇如何,若论复仇,死于他手下的亡魂千千万,他罗炎死千次亦不足以谢罪。
何况死,兴许并不是一件坏事。廿九一个人在地下,应该是闷了吧?
如果当初给予她自由而不是囚禁,她是否会一如既往地深爱自己。他有千万种理由这么做,却没能向她解释一二,以至于爱情被束缚磨灭,她会宁死而离开他。
可知那日的红盖头下那张撅嘴执拗的脸,将她满腔的不愿书写得毫无遗漏。嫁给他是她从前的愿望,却在这风雨飘摇的一年变成她的噩梦。
廿九终归是执着的。
哈达草原血染成河的战场,她飞蛾扑火地救他,心甘情愿地将自己的身体交予他,那是他们最为快乐的时光,转折于荣归故里的十二月天。
罗炎走在空无一人的街巷,走过两人并肩携手追逐打闹过的道路,一切恍如从前,只是物是人非。
怪只怪他过于自负,当他听到那个可怕的消息时,战场上的从容镇定通通消失,只因为那有关于廿九。于是对她禁足甚至于不愿她踏出房门一步,让她误以为他的自私和不安竟以到达了对她无法安心的地步。
一幕幕泛起记忆的潮水汹涌地冲刷脑海,似海中礁石被一点点侵蚀埋没,她死后这一月里,罗炎日日思念,抵不过弹指一挥间的流逝岁月。
命运的天秤总是平衡的,给了他无上的荣耀和如花美眷,给不了他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永恒誓言。
街角依稀有那年初见时她稚嫩却骄傲的脸,站在路的那一端看着彼时踏马而过的罗炎,负手微笑然后拾起路边的混子一招打在马蹄上,罗炎勒紧了马缰紧急停下,好在武功高强,马儿颠簸的时候他并未受伤。
他身后跟随的侍卫一股脑将她围了起来,亮出手中的武器对着她。
廿九自恃艺高并未将那一群乌合之众放在眼里,只是眯着眼侧着头清脆地问道:“你就是罗炎?”
罗炎不啻地哼了一声,敢在大路中间围堵他的女子着实是太过自信,可看着她清澈的脸和天真无邪的表情,却是没有太过为难她。
廿九看他不答应,心下明了这个罗小国公爷看轻了她,也不恼,只是飞起一脚在空中饶了个圈将那一众围攻她的侍卫踢飞,然后拍拍手掌赌气道:“这群人还没资格招待我,陀螺老头一定是患了老年痴呆症才让我来找你这么个一点都不谦逊的人。对不起,我走了,哼!”
她转头就走,放佛刚才不过是随手拦错了人,没有半点愧疚。罗炎听到“陀螺老头”四个字当即下马抓住她的手臂,凝眉疑问道:“陀螺大师?”
廿九甩了甩胳膊仰头看着他冷若冰霜的脸,他浅凹的眼眶中深邃的眼眸是青夜玄天之上的星河璀璨,风吹过发丝掠过挺拔的鼻梁,天生的高雅中透着拒人千里之外的孤傲。
“喂,放手,再不放手我喊非礼啦!”廿九有意作弄他,便假装着要大喊大叫的样子,却又忍不住用余光偷瞄他俊逸的脸颊。
罗炎知道眼前的少女一定与陀螺大师有关,却放不下他之前的冷酷姿态,冷哼一声淡淡道,“你不妨试着叫叫看,当街拦我的马,你觉得别人会觉得我调戏你还是你勾引我?”
廿九被膈应了话语,瞪着眼怒视他,知此人软硬不吃,便拉怂着脑袋踢着脚下的石子委屈道:“老陀螺叫我来找你,说他什么夜观星象什么掐指一算什么全仙半仙什么天机不可泄露的叫我带来一封信给你。”她仰着脸好奇地看着他,“你听懂了么?”
“信呢?”罗炎没有理会她无聊的意图将一封信吹嘘的神秘兮兮的街头说书人风格,简单直入。
廿九片头道:“喂,你懂不懂什么叫有求于人啊,有你这么生冷的态度吗?”
罗炎放开她,牵着自己的马跨步而上,俯瞰着这个女孩道:“有求于人?这四个字怎么写?”说罢马蹄扬起一阵烟杀急驰而去,留下一片桀骜不驯的背影和一个闷闷不乐的廿九。
他回到国公府之后便立刻将府内布置了一番,所有侍卫倾巢而出将国公府团团包围,周遭人还以为今夜有刺客来光顾国公府,谁也没想到他不过是想看看那个女子有几分能耐进入这里。陀螺大师的信她必然是要送到的,不过给这样自以为是的女孩吃点教训也是必须的。
果然当晚便有白衣女子上门寻找罗炎,不过那门卫早已得了命令将她拦在门外。罗炎坐在书房里交叉着手听手下汇报,却一时间慌乱了。
“国公爷,门外有个自称是陀螺大师弟子的女子求见!”
“国公爷,东墙有女子翻墙而入已被拿下!”
“报告国公爷,西墙也有女子闯入!”
“南墙有人用石板车破墙而入!”
“北面有人放蛇,兄弟们已经受伤!”
罗炎将手中的书砸在桌子上,平素的冷静在一瞬间爆发出怒海狂澜,“人呢!”
“已擒获!”
罗炎鼓着气走到院子中央,看见跪在地上的五个同样打扮的女子,看了一番之后怒吼一声,“全部关起来!”然后闪电般冲向书房。
书房里,廿九敲着二郎腿优哉游哉地给自己倒了杯茶,轻抿几口,手指“咄咄”地敲击在书桌上,带着小小的得意。
罗炎进来后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场景。
“好有缘,又见面了。”廿九眯着眼笑得狡诈,活脱脱一只小狐狸的模样。
罗炎就算气炸了肺也拿她没有任何办法。
“你从哪里进来的?”
廿九耸耸肩指了指外头,“大门啊,门口那群人以为抓到了一个就不会有第二个,视线都被四周破墙的动静给吸引走了。我以为这世上最笨的是廿八廿七廿六廿五……老二老一,没想到原来智商这种东西是要比较的,嘿嘿。”
罗炎沉默了一番,“那串数字是谁?”
“我的师兄师姐啊,陀螺老头懒,不给我们取名字,所以都用数字来分辨。”
“你叫廿九?”
廿九眨巴眨巴眼睛,笑道:“原来你还不算笨嘛!”
天知道这是罗炎第一次被人说笨,这个惊才绝艳的男子极富盛名,却被一个女孩说笨。
罗炎伸了伸手,廿九会意地将陀螺大师的信交给他,拖着下颚一脸无邪地看着他。
看完信后罗炎的神色凝重了起来,意味深长地看了廿九一眼,然后转身离开。
罗炎替她安排了屋子,但很快他二人就离开了,哈达草原的乞颜答答如同陀螺大师在信中所说一样开始在大耀国边界挑衅,而罗炎则不得已依照大师的信中所言带着廿九上战场,只因这个被世人当作神一样存在的预言大师陀螺说了一句话:“两年星辰突变,胜负皆于廿九一人。”
记忆中那一年,他们都不过十八岁,而如今,却已物是人非。
正文 这坑爹的重生
红扇打开沈吟心的房门,里面精心准备的佳酿依旧是封存的,幔帐耷拉在榻檐静止不动,她突然觉得事有蹊跷。
心中一股恐怖的感觉袭来,她跑到榻边掀开床帐。
被子凌乱的堆在一旁,她看见自家小姐衣着散乱,丝毫没有从前矜持雅贵的样子。
难道——
“小姐,小姐你醒醒!”红扇惊慌害怕地摇着沈吟心,倘若沈吟心真有一点闪失,那么她也只有陪葬的命。
床上的人许久没有动静,红扇颤抖着将手伸到沈吟心的鼻下,尚有一丝残余的气息。
这便意味着还能救活。
红扇立刻踉跄着起来要去找大夫,榻上的人突然有了反应。
她慢慢回头,看见沈吟心睁开了眼睛。
红扇扑在榻边痛哭流涕,“小姐你没事,小姐你吓死奴婢了!”
廿九略带迷茫的看着红扇。
沈吟心的贴身丫鬟她是认识的,沈大司马的女儿暗恋罗炎的事满城皆知,她不过好奇是个怎么样的女子敢跟她抢人,所以私底下偷偷跟踪过沈吟心。说来,也见过不到三次,直到最后那一天。
那晚月色稀疏,皇宫里来人将罗炎宣了过去。老皇帝喜爱罗炎,三番五次喊他进宫,也不过说些家长里短的话。天知道这个冷冰冰的男子如何受得了皇上的嘘寒问暖。以往罗炎夜晚从不离开,只是安静地陪着彼时生气发火质问他为何要禁足自己的廿九。廿九不知个中缘由,但她向来性子泼野,从小到大陀螺大师最为宠爱这个小徒弟,莫说是禁压,哪怕是一点点的苛责也是不舍得的。
这两年和罗炎在战场浴血奋战,他从来是沉默却宽容的。容忍她的一切过错,包容她偶尔的任性和脾气,甚至于在落山峡谷一战她孤军深入被围困造成有史以来最大的败仗,他也不过是将她揽在怀中询问她可有受伤。他担去了一切罪责,曾让她感动不已。
一切都变了,直到她忍无可忍他的偏执和囚禁,她做困兽之斗,只为获得一时的自由。她是隐忍的,所以在罗炎在的时候从不意图逃跑,只是心里默默地演练了无数遍。
原本她只想暂时离开一段时间,回陀螺山去问问那个半仙老头最近发生了什么事,直觉告诉她,罗炎有事瞒着她,而那事情一定有关自己。
罗炎一离开,廿九轻而易举地破掉了他在门外设置的机关,同他一起两年,虽然真正成亲的时间不过几日,可罗炎的手段她是心中有数的。她曾暗中联系了廿五,让她在京郊的榕树下给自己备了马匹。廿五是她在师门最要好的师姐,和自己差不多年纪,哈达草原之战时陀螺大师的消息都是由她传递,所以她跟罗炎也有几面之缘。
廿九找到榕树后那里果然绑着一匹马,枣红色的云膘,产自哈达草原,她没做多想上了马,往西北而去。
出城要经过一片树林,云膘跑到树林后放慢了脚步。廿九根据自己在战场混迹多时的经验感觉得出今夜的树林不安全,拔出腰间的刀谨慎而行。
小树林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香味,廿九心下一惊怕是摄魂香之类的迷魂香,立刻捂住了口鼻。不料身下的云膘突然狂躁起来,扬起头朝天嘶吼直冲乱撞,廿九扯着马缰掣不住,才发现这香并不是针对人的,而是针对马的。
马儿中了迷眩之毒,闻到这种特制的药物便会失去控制。就在马要撞到前方一颗粗大的古木时她一拍马背滚了下来。
对方似乎早就算准了她会在这里下马,地上铺满了细密的银针,廿九本就是摔下来的身子落地的,好在身上穿了一层金蝉丝做的内置铠甲,并未伤到要害可手脚依旧被扎满银针。
她强忍着痛意扶着旁边的树支撑起来,然后那树木是被人从中截断的,只消轻轻一碰便断裂开来,她向后一倒脚尖掠过散落一地的枯黄树叶退到后方,已然不敢在碰任何一棵树木。
周遭景色在混乱中开始移动,地上的石子不规则变动,树木仿佛活了一般在她身边转成圈,廿九揉了揉眼,在陀螺山时师傅曾经教了她一些机关术,虽说不可比拟高人,至少还得了些门道,但眼前这个阵势,将她绕得头晕眼花,她知道她遇上了高手。
有人想置她于死地!
廿九自认为除了陀螺大师最疼爱的弟子这个身份之外并没什么足以让人下这种杀手动用这般壮阔的人力物力来杀她,何况若论学术手段,她也不是陀螺门二十九个弟子中最为出挑的。这让她不禁联想到罗炎这几个月对她的软禁,不让她踏出国公府半步。
所以,他一定是知道了有人意图对自己不利所以用这种拙劣的办法在保护自己。
廿九有些后悔,她咬了咬下唇,卷起袖子忍痛拔掉手臂上刺进的细针。
很疼,但这些伤比起在战场生死一线的为难和眼见着将士们尸首异处的惨状,根本不值一提。唯一遗憾的是,若不能活着离开,罗炎会多么心痛。
“怎么,后悔了?”
廿九抬起头看时,古木下一道清丽绵长的身影在月色清辉中似嫡仙降临,只是她再也无法用欣赏珍宝的眼神去赞叹她的美,沈吟心,是她。
沈吟心大约是忌惮廿九的身手,并不靠前,抱胸立于树下三分鄙夷三分惊讶,那个驰骋疆场的女子狼狈不堪,却依旧带着独属于她的高傲和睥睨。
“是不是很后悔偷偷地出来?”沈吟心玩味地笑着,看着她时像手里任意摆弄的玩偶,“这个游戏,好玩吗?”
“是你给马儿下了毒?”廿九随口问了一句,明明白白的事实,只是没想到是这个以往同她没有什么交集的女子,即便是情敌,她也没理由下此杀手。
况且,就算她父亲是大司马,单凭沈吟心结交的一群只会附庸风雅的公子哥,谁能为她廿九量身定做这么一套机关,就连她何时下马都那么清楚。
沈吟心即便没有真心要她死,但冥冥之中有什么让她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他说,只要你把那件东西交出来,就会放你一条生路。”她讲得并不流畅,像是排练了无数次,看得出来,她也在怀疑“生路”两个字的真实性。这么精密的布置,真的还会放廿九一条生路?
廿九自然是想通了必死这一点,沈吟心的话和态度摆明了是受人指使,而她自己也对此并不了解,廿九试探性地问道:“什么东西?”
沈吟心一愣,那人只告诉他这句话,并没说到底是什么东西,“什么东西你自己不知道?”
廿九确实不知道,她只知道她二人现在是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的木偶,有人意图利用沈吟心来杀自己,没有告诉沈吟心究竟是何物,怕是因为那东西说出来会死更多人。所以,幕后主使者给沈吟心留了一条生路。亦或者说,之所以让沈吟心出面,是因为一旦罗炎得知之后必然全力追查,只有沈吟心拥有可能杀廿九的动机。
“既然你嘴硬,就别怪我不客气了。廿九,你不爱罗炎为什么要霸占他,只要你死了,他会是我的!”
沈吟心话一说完,就启动了机关,将廿九一声“不要”埋在了山崩地裂的倾塌声中。
她只感觉到天旋地转,原本就黑暗的天空变成神秘的黑洞将周遭活物通通吸了进去,没有哀嚎没有求救,陷入永无止境的沉睡中。
“一切,都该结束了!”拉长的身影似魑魅魍魉张牙舞爪,有人看着西北方向的小树林轻叹口气,安然地离开。
“小姐,你怎么了?”红扇看着深思游走的“沈吟心”不安地唤着。
廿九被她叫回了神,看着这具仇人的身体暂时无法适应,自己怎么又活了,而且还附魂在沈吟心的身上。她需要一个人静一静,“我好得很,你出去吧。”
她若无其事的一笑让红扇误以为方才微弱的气息只是因为之前她与罗小国公爷太过狂热,便偷笑道:“恭喜小姐如愿以偿,以后罗小国公爷就是您的准夫婿了。”
廿九本就混乱的思绪被红扇一句话搅得更加烦躁。罗炎来了,罗炎和沈吟心——她没在想下去,无力地挥了挥手,并不肯定或者否定,靠在榻边假寐。
红扇识相地退了出去,独留廿九一人坐着。
红扇一出去,廿九便睁开眼,她无法适应这具新的身体,属于她仇人的身体,但是这具身体却那么契合她,似乎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间的万种风情都是为她量身定做。
没来得及多想,廿九便在房间里翻箱倒柜地寻起东西来。
比起杀她的凶手,罗炎更值得被她相信。
有人在暗中控制着沈吟心,他们的来往必然留下证据,廿九想从房间里找出任何关于谋后主使的物件,哪怕只是一张纸一封信,便也足够了。
然而将整个房间翻了个遍,她都没能找到蛛丝马迹。
她有些害怕,害怕自己死了那人便再也不和沈吟心联系,那么她的重生还有什么意义?
廿九闭眼躺在美人榻上,突然坐起来想到了一个人——陀螺大师。
老陀螺既然是大耀国百姓奉若神灵的仙人,必然知道些事,哪怕无关凶手,自然也能告诉她这身体是怎么了。
带着沈吟心的身体,她还怎么去见罗炎!
随后她想到红扇刚才的话,便起身去嗅了嗅空气中氤氲的迷情香的味道。想勾引罗炎,沈吟心还是太稚嫩,这点香薰莫说罗炎,就是廿九也能控制得住。想不通一个手段如此拙劣的女子竟会有一个强大黑暗的幕后。
廿九坐了一夜,直到第二天天亮。
正文 红豆馅的团子
天一亮廿九便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让红扇去备了一匹马,上辈子至死都没有安然到达陀螺山,这次可不能出了意外。
红扇知道自家小家的脾气,不敢多问,眼看着她疾驰而去。
此刻国公府中等待沈家人上门“拜访”的罗炎意外的失算了,直到午时,京城往日一般热闹,酒楼掌握八卦风向的说书先生们都没有编出新一轮类似于“国公爷夜入司马府,沈小姐缠爱惨遇害”的八卦段子。
这似乎不符合常理!
罗炎起身去了司马府周遭,一片其乐融融,哪有沈大小姐身亡的悲恸感。
莫非自己失手了?罗炎腹诽着,他杀人从不留情,那一折清脆的骨裂声依稀在耳畔,除非沈吟心属猫的九条命,否则绝不可能生还。
一想到此处罗炎突然记起廿九曾经跟他开玩笑说这世间有些诡异的旁门左道,能够控制人的魂魄。当初罗炎只当是笑话,跟着陀螺大师久了,连说话都神神叨叨,如今一想别是着了道。
罗炎立刻回府牵了匹马,和管家打了声招呼上马便直奔陀螺山去。
陀螺山,大耀国一处神秘的领土,是旭日之下烟水氤氲的海市蜃楼,是人们心中的神祗。这座山上有一个自称陀螺门的门派,掌门人很懒,懒到连名字都没有,人称陀螺大师。
廿九一路踏马而行未做半点耽搁。
陀螺山一片郁郁葱葱莺啼燕语,这里没有夏冬之分,许是沾了天神的恩赐所以四季如春。年年来寻找神迹的人不少,可廿九知道,这世上哪有什么神迹,不过是老陀螺装神弄鬼罢了。
陀螺门有些诡谲的旁门之术,之所以世人常无功而返,是因为这山脚布了道叫做三重影的机关术,几乎每时每刻这里的布局都在变换。一回头树影婆娑,二回头雪絮纷扬,三回头便是黄沙漫舞。
这世间除了陀螺门弟子和隐世的机关术高手,能摸着门道的少之又少。偏偏有本事进去的,根本不屑于进去。
老陀螺便是靠这半世学得的机关术、占卜术、观星术和传闻中的炎魂之术牢牢占据了世人心中的神位。本质上,他依旧是个人,吃饭睡觉打豆豆一个都不落下。
廿九轻松地破了三重影走到半山腰,从山腰开始,有一层大理石铺的白色石阶,蔚为壮阔,汉白玉的护栏敦实在石阶旁,远远的便是高峨的白色墙门写着陀螺门三个字。
这景象她异常熟悉,只是没想到再一次回来自己却是这副摸样。廿九站在石阶上静默了一会,心中像怀中兔子惴惴不安。有些怕师傅不认她,有些怕万一知道了无法承受的事实。
门下,一个童子杵着扫帚在扫地,风轻轻一卷,又将扫在一处的尘埃吹散开来,像这人生的三千烦恼丝,剪不断理还乱,想着慢慢将它理清,却不知怎的终是打成了死结。
长年累月无人上去的陀螺山来了客人,童子万分惊讶地看着廿九,像是看到了什么新鲜的人偶,廿九看到他快要脱臼的下巴,抱着胸笑出声来。
“小兄弟,可否通传一声,说有人要拜见陀螺大师?”
童子回过神来,讷讷地点头,老陀螺说过,凡是能破掉三重影的便都是陀螺门的客人,虽然廿九这算是舞弊,不过好歹,三重影的的确确破了。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童子一溜烟小跑过来,喘着气指着里面道:“姑娘请。”
廿九走上最后一级楼梯,这是她生活了十八年的地方,这里的布局在她心中描绘了千千万万次,哪怕闭着眼,她都能精准地走到她想去的每一个地方。
陀螺大师的房门大敞着,山顶的阳光穿过门槛星碎地打在地上,有半抹落在一张苍老的脸上,让人只觉得慈祥、安稳、和蔼,却怎么都无法将“神”这种可至高无上可低端俗气的词附在在他身上。
这是一个普通平凡的老人,苍白的鬓发和胡子,他闭眼躺在睡椅上哼着小曲儿,不过廿九知道,等他睁开眼,便是一个为老不尊的顽童。陀螺山上下皆知,陀螺大师喜欢半夜去伙房偷吃团子,吃完还不忘在墙上留字:本大仙到此一游!
廿九站在他面前轻轻咳了一声,老陀螺悠悠地睁开眼,她看见他眼中一抹惊喜和忧虑,转瞬便成了平静的秋水之湖。
“姑娘破了我三重影来找老头子我,有何指教?”
廿九原以为那一抹惊喜是因为老陀螺认出了她,被这么一问,顿时气不知打何处来,一脚踩住睡椅的椅脚,往前一用力,那睡椅便翻了过来。老陀螺一个凌空倒翻轻点门架落在廿九背后。
廿九抓住睡椅的扶手向后一倒,那睡椅离了地在空中呼啸而过,失了重心一下子砸在老陀螺站立的地方,老陀螺侧身一闪,睡椅落在地上砸成烧火的木柴。
“可惜了老头子一把睡椅。”老陀螺抚额叹息,“小姑娘脾气不好,老头子不和你玩了!”
廿九一摆衣袖闪到他面前挡住了去路,戏谑道:“想吃团子吗?”
但凡老陀螺听到“团子”二字,路走不动了,脾气也没了,徒弟们再也不用担心他会乱跑了!
“红豆馅的?”廿九挑了挑眉伸出两根手指,“一对!”
脑海中铺天盖地而来的红豆馅团子将老陀螺埋在糯米香中,他擦擦了嘴角的唾沫,伸出三根手指,“两对!”
“一对半!”
“成交!”老陀螺脱口而出,忽觉事情不对,退了一步警惕道:“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红豆馅的团子?”
这是个不是秘密的秘密,整个陀螺山都知道。
廿九笑而不语,老陀螺这才仔仔细细地上下打量了她,然后一转身,抬起手在眼睛里抹了些什么东西,在此回过身的时候已经老泪纵横,“我的小廿九啊……你死得好惨啊……师傅……师傅要替你报仇!”
廿九无语地看着他,她还是没算错,其实老陀螺刚看到她的时候便认出了她。
她靠近老陀螺,弯下腰朝着他的袖筒闻了闻,闻出一脸泪水对着老陀螺哭道:“你个没良心的老陀螺……我死了那么久你才想起报仇……我转世来找你了……咳咳咳……你的胡椒粉真好用。”
“真的?”老陀螺一脸欣喜,他最是爱听别人夸奖他,比如你今天的造型真帅或是我好喜欢你价值□□的补丁装。
“还是我的小廿九有眼光!”他一脸沾沾自喜,“不过我说你啊,没事玩什么借尸还魂,你看你现在这模样,摆明了比之前的那副……好看得多。”
廿九心中总有千万头草泥马呼啸而过,也不得不承认沈吟心这副天生妖魅的皮囊,不过别人的东西,怎么都比不上自己的破架子,何况,这还是她仇人的身体。
“我都快愁死了!你给我算算这是怎么回事,为何我会用沈吟心的身体复活,你可知设下埋伏杀我的人便是沈吟心?”
老陀螺一愣,满脸的难以置信,“你是说,你这身体的原主便是杀了你的凶手?”
廿九默默地点头,“她不是主谋,那晚的机关太过精密,师傅,这世上会机关术的人不多,我破得了三重影但是却破不了当晚的那树林阵,这幕后主使太过强大。我来找你便是为了这两件事,这身体和机关术!”
“比三重影厉害的阵势?”老陀螺便走便呢喃,“几十年前机关门鼎盛之时恰逢天下大乱,机关门登峰造极的高手大多隐世,至于是隐于林隐于市还是隐于茅坑我不知道,但若能造出比三重影更厉害的,当真这天下寥寥无几。出手杀你一个黄毛丫头,这事得好好琢磨琢磨。”
末了,他补充道:“你如今这状况不能让人知道你是廿九,魂魄移位天下必有大乱之势,前些天我算了一卦,斗数之主紫微星晦暗,大有陨落之势,你本命相不凡,怕这回有大难降临。”
没有人比廿九更了解老陀螺的性子,他除了贪玩向来不打哑谜,不告诉她为何她会附身到沈吟心的身上,意味着他也不知道。大耀国国势如何她并不在乎,如今她一心想知道的便是谁谋划杀害了她。
然而这世上她最放心不下的,莫过于罗炎,老陀螺明白地告诉她要隐瞒,便是连罗炎都不能说。若她此刻告诉罗炎她是廿九,怕罗炎也并不会相信。
有些事情需要凭着感觉一步一步摸索,像罗炎这样自负又心高气傲的人更相信自己的第六感。
既然活了过来,未来的路长得很,与其浪费时间和精力在闲事上,倒不如查明自己的死因。
借用沈吟心的身份,想探得幕后凶手并不困难。对方与沈吟心相互勾结就必然有联系的方式,若让她得到点蛛丝马迹,想要顺藤摸瓜便容易了许多。
“那我现在——”廿九话音未落,一阵急促的铃声打断了她的话。
这铃声是陀螺山上的客来铃,一旦有人硬闯三重影,铃声便会响起。
陀螺山这一日,注定是热闹的。
老陀螺抚了抚胡子,“你先离开,若是有消息,我会通知你。隐藏好自己的身份,否则你这白活回来的一世便浪费了。”
廿九不甘不愿地点头,让她寄居在沈吟心的皮囊之下,她怎会甘心,倘若只是个不相干的人,大抵她还要忏悔自己占用了别人的身体,是沈吟心的,她没有罪恶感,反而却有厌恶感。
倾国之貌如何?世勋贵族如何?
廿九匆匆下山,石阶上,一抹暗红黯淡了满山翠绿,微风撩起发丝拂过罗炎的鼻尖将轮廓勾勒地层次分明。蓝天金辉是他身后无限延长的幕布,修长的身子是造物主完美的杰作。
纯白的阶梯通向高高的山门,他深深地一望,是那女子曾经的记忆。本无意打搅这里的宁静,却不得已执剑破阵。三重影享誉天下,原不过这三两剑硬生生砍断枝木点燃雪原浸湿黄沙,忘了是谁教他的,用来却极为顺手。
廿九怎么都没想到来得是罗炎,也怎么都没想到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三重影就这样毁于一旦。
她下阶梯时光顾着脚下,却根本没注意石阶中央的人。
擦肩而过,她撞到了他坚实的肩膀,柔韧的带着练武之人的硬气却依然保留着流畅的线条,蓦然抬头然后被一张熟悉到每一笔每一划都能细心勾画的脸拂乱了内心。
重生后的第一次相见,竟是在陀螺山!
极大的震撼让她忽略了他是如何破了三重影,她失声喊他的名字,就彷佛当年落山峡谷看到他率兵援救时的希望。
然而下一刻,她便后悔了,自己竟是这么没有自制力。
罗炎其实比廿九更为震惊。他亲手杀的沈吟心没死,居然还跑来了陀螺山!
只是她轻咛时的表情那么神似,神似他日夜想念的廿九。
这相似没有让他柔软下来,反而是更加的愤怒。他的廿九独一无二,没有任何人能够模仿和代替!
他一伸手掐住了廿九的脖子,冷声道:“告诉我你怎么才能死得彻底些!”
正文 三二一快躺下
廿九被掐得缓不过气来,抓着罗炎的手满脸涨红。
他的神色一如既往的冷清,和她记忆中的模样吻合得天衣无缝。他的手劲还是那么大,曾平戎万里气吞山河,以至于后来对待他人都是那么绝决冷酷,更何况是杀了廿九的沈吟心。
莫说这世上有人不懂怜香惜玉,廿九知道,罗炎的温柔只对他爱的人,他冷眸之下的情谊,是谁都消受不起的保护。
她艰难地呼吸,天知道这死去活来的人生是不是老天在跟她开玩笑,可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玩。
不过依着罗炎此时的态度,像是早已杀了沈吟心一回,莫非自己之所以能重生是因为恰巧罗炎杀了沈吟心?
想通了这点廿九便大方地觉得自己已经完全原谅了罗炎前世今生对做得所有让她不开心的事。可这不是重点,重点是,罗炎完全不知道此时的沈吟心是廿九,所以,这注定是一场猫捉老鼠的追杀游戏。
他震怒的时候神色依然淡泊,不冷不淡的眼神和面无表情的脸昭示他对沈吟心的所有不屑。这若是从前,大抵廿九又要生气,而现在哪怕气息凝固在他虎口间紧紧掐住的脖颈上,心里却依旧是暖的。
所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夺其性命,令其重生,遇其仇人,再夺其命,反反复复无穷尽也,不知其意欲何为。
事实上,廿九的演技真的不怎么好。
一个她生前根本没见过几面的人,让她如何举手投足间都飘着一股大家闺秀的矜持风?沈大司马的女儿会武功,但从不在他人面前显现出来。毕竟当初围在她身边想要英雄救美的人可以从沈府排到郊外的榕树下。
不过被人掐着不好受倒是真的,廿九狠命地呼吸着,早已讲不出话来。
在陀螺山杀人,罗炎显然还要掂量掂量,至少他不能让陀螺山躺着中枪。
他猛然松开手,廿九脚心不稳,在石阶上踉跄了几步踩了空,眼见着就要摔下去,上方看见情况不对的童子冲了下来扶住了她。
“这位公子,掌门恭候多时,请您上山一叙。”童子略有不满地看着罗炎,心里头怎么都不明白为什么山外的男人舍得对一个漂亮的大姐姐动手。所以掌门不许陀螺门众人私自下山,一定是怕外面奇怪的风气带坏了陀螺山质朴的人们。
只是他不知,这陀螺山上上下下能和质朴二字搭得上边的,一只手便能数得出来。
罗炎不好在孩子面前大开杀戒,眼神掠过廿九恶意满满地仿佛在警告她路上小心,不过廿九大抵现在不会往他的剑刃上伸脖子,她还不想连累罗炎。
她的仇人,必然有着强大的政治权利和经济实力,罗炎当初死守着她保她安全,她自然也不能拖他下这趟浑水。
廿九咬着唇抬头看他的背影越来越模糊,那般殷切和眷恋。
罗炎似乎感受到背后热忱的目光,那种不是来自沈吟心的目光,他恍然一颤,却没有回头。也许是廿九在天边的某个角落留恋着他,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老陀螺一本正经地站在陀螺门的议事大厅中央卸了方才和廿九玩笑的模样,他向来最注重别人的眼光,尤其这人还是自己的徒婿,哪怕是伪装,那也必是不食人间烟火,尚且贪恋人间所以暂未驾鹤西去的仙风道骨飘然出尘的样子。
罗炎到达之后便恭恭敬敬地行了礼,只是他周身被千年寒雪围绕的清冷孤绝,让老陀螺情不自禁地想要温暖他。这个温暖是——山巅寒冷,老陀螺立刻命人在火墙里舔了柴。
待到议事厅没了人之后,罗炎这才简单明了地表明来意,“大师素有神之预言之名,罗炎此次想请教大师关于廿九的命相。”
老陀螺没有看罗炎,只是对着大厅内的神像虔诚一拜,“自古命数天定,老头无法告知廿九的命相。我知道你的来意,只能告诉你,这有关于你之前在查的那件事。”
罗炎一怔,那件事兴许牵扯到很多人,他从未放出风声,老陀螺如何得知?心下对老陀螺更是崇敬,神人皆不可逼问,天机若是随意泄露,那就成了八卦段子。
“大师的意思,是否只要我查清了那件事,便可以知道廿九的死因?”
老陀螺满是皱纹的眉头紧皱将干皱的皮肤挤出了深深的沟壑,他眼里的彷徨和忧愁罗炎没能看到,只听得他长长的叹息,“凡是皆有因果,兴许查明了对谁都不好。你若执意要查,那便去吧,只是你戾气太重,若想让廿九异世平安,切忌大开杀戒。”
廿九用着沈吟心的身体出现在罗炎身边,罗炎心心念念要杀了她替廿九报仇,这杀气怎会不重。
罗炎踌躇片刻,很快应了下来。杀人的方法有很多种,他选择了最笨最直接的,只为得到最快的效果。若是为了廿九,那选择聪明些的方法弄死沈吟心,又何尝不可?
“罗小国公破三重影的方法是谁教的?”老陀螺更在乎他的三重影,多少年没换了,本想打造一个金字招牌,如今被人踢馆,心中当真不舒服。
不过这三下两下便将三重影夷为平地,教罗炎这法子的人一定和当年的机关门有些关系。
“小时候在哪本书上看得,只看了几眼,后来找不到那本书也不知是哪个大师所著。”罗炎蹙眉回忆,却当真想不出来,只记得那时似乎自己还很小。
老陀螺只是盯着神像,默不作声。
罗炎见状也问不下去什么了,便识趣地告辞。
老陀螺意味不明地眼似苍穹下无边无境的黑洞,吞噬着周边的一切生灵,蓦地,他轻声道:“小廿九,师傅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回到京城后罗炎抑郁烦躁,没有直接回府,反倒是在街上闲逛起来。
摊边的商铺吆喝着生意,人们过着自己的小日子或幸福或煎熬,穷人想着一夜暴富白丁想着平步青云,谁知名利俱全的罗小国公用他冰冷的目光羡慕着别人所不屑的一切。
这般愁云惨淡凝重万里,唯有杜康算得上是个消愁佳品。
他踱步进了一家酒楼,选了个靠窗的位置,喊了一壶小酒。
酒还没喝,身边凑上来一个人,伸手接过了小二刚端上来的酒壶斟满自己的酒杯,“罗兄好兴致,竟一人来喝酒。”
罗炎不用猜,便知道这人是谁。
此人与罗炎和廿九相熟,当年和乞颜答答的战争他还是个副将,那副将的位置也不过是靠着他父亲的名头按上。然而他真有几分本事,武功不差反应灵敏,那一战凯旋之后便被封了中军将军,和他老子一个官阶。
战场上同生共死过的兄弟交情之深非那些递着朝板指点江山的文官能够理解,罗炎下颔一扬,示意他坐自己对面。
“你还是老样子,一副雷打不动的冰山样,折煞了多少佳丽的琉璃心。”他摇头叹息,却又像在替自己叹息,“嫂夫人在天有灵,也不愿看见你堕落消沉。”
罗炎闷闷地将酒灌进嘴里,杵着额头发出的声音却是沧桑的,“林屈逸,你不懂。”
林屈逸哀叹了一声,夺过酒壶,罗炎看起来坚忍孤傲,实则他根本不会喝酒!
一杯即醉三杯就倒,这是秘密,林屈逸却知道。
不过罗炎并没有要接着喝下去的意思,他说了六个字便什么都不想说了,只因为他知道林屈逸心里有个挂念不下的女子,而那个女子,恰巧便是沈吟心。
京城贵族,不识沈吟心者甚少,倾慕者更多。从前沈吟心与他无关,林屈逸喜欢谁便是谁,可如今呢,告诉林屈逸是沈吟心杀了廿九?
他不是个不通人情世故的人,只是旁人误以为这个身份高贵自命清高的男子不好接近罢了。
林屈逸对廿九的死深感遗憾,可这毕竟无关他。
有些事不是自己经历了,永远都感受不到切肤之痛。
他虽面色沉重,眼睛却飘在窗外,窗外有个人牢牢地聚拢了他的目光——沈吟心!
廿九和罗炎前后不过几步只差,两人的心思也出奇的一致,回到京城后她便晃荡在街上,不知不觉便来到了这条街。
她原本只是逛逛,从来沈大小姐出府都是丫鬟围绕护卫不离的,今日她一人出现在街上,林屈逸倒也有些好奇。
让他更紧张的是,她停在了这家酒楼门口,迟疑了一阵子便上来了。
这完全不是沈吟心的作风!
廿九一时没适应过来,还当自己是从前的廿九。
上了楼她便后悔了,但是后悔已经来不及了,林屈逸“嗖”地起身理了自己的袍子,他本也算得上儒雅,微微含笑的样子虽称不上绝代芳华,却也是不少佳丽的梦中情人。
沈吟心一人在外面这种搭讪的好机会,他怎会放过。
于是廿九进退不得的时候,林屈逸喊住了他,真挚地邀请她小酌一番。
罗炎猛地抬头,和廿九的眼神撞在一处。
没有刻意的挪开,没有僵硬的躲避,那一瞬间的厌恶流于面上,让廿九心中一紧。
林屈逸倒是没看出来,让小二搬了椅子加了碗筷,廿九半推半就地坐了下来。
几乎在一瞬间,罗炎突然站起来一拳敲在桌上,桌子震了震,连同脚下的地板也一起晃动,周围的客人纷纷投来疑惑的目光,罗炎想起老陀螺说的切忌大开杀戒,按捺住自己的冲动重新坐了下来。
林屈逸慌忙向廿九解释,“沈姑娘莫要害怕,罗兄喝了酒醉意朦胧,怕是连自己都不知道要干什么。”
廿九心下明了,便装作不知道学着沈吟心平日在外大方得体的样子,“第一次听闻国公爷不胜酒力,一会儿还有劳林将军送国公爷回府。”
“自然自然。”林屈逸连连答应,便忙着给廿九夹菜,“沈姑娘今日怎会一个人逛街?”
廿九偷偷瞟了罗炎一眼,“只是心里闷,出来透透气。”
罗炎突然冷冷地哼了一声,一饮而下第二杯酒。
廿九默默地揉了揉衣角,等着他喝第三杯然后倒地不起,发酒疯的人远比醉死的人来得可怕,因为你不知道下一步他要做什么。
他举起杯子本要一饮而尽,此时的林屈逸不再阻拦,因为罗炎明显成了他向沈吟心示好的障碍。
廿九和林屈逸难得一致地在里面默念:“三二一,快躺下!”
罗炎的手颤了颤,感受到廿九憧憬他倒地不起的眼神心中无名之火再次燃起,他何时有那么窝囊?
“砰”!
满地是酒杯的碎片,罗炎在林屈逸和廿九期待的眼神中给了一个完美的砸场,拂袖离去。
正文 纯爷们的诺言
廿九看着罗炎走了,也没了和林屈逸喝酒的心思,寻了个借口便离开酒楼。
回到沈府的时候,红扇着急地等在门口,看见廿九回来,兴致冲冲地迎了上去。
“小姐你可算回来了!”
廿九随意应和了一声,便走便停红扇在一旁唠叨,“小姐近日总是冒冒失失,离去时都不记得关窗子,若是风将……”
她话音未落,廿九便甩了她一路狂奔。
窗子没关……窗子没关……
不可能!她离开的时候一切安好,还特地关了门窗。有人来过!
难道是那个幕后之人?
廿九冲进房间,粗略一看,什么都没变化,和走得时候丝毫不差。
她怕红扇跟进来,反锁了门窗,开始在屋子里翻找。
直觉告诉她,一定有问题。
桌上的茶盏没动,梳妆台的首饰没少,花架的盆景完好,她走到榻边,一点一点的摸过床单,指尖被细微的褶皱搁到,里面藏了一张纸条。
她含着冷笑,打开纸条,“乞颜答答骚扰灵州边境,皇上不日将命罗炎率兵前往,想办法跟在他身边!”
没有署名,那字迹歪歪扭扭,显然是怕被别人认出字迹所以用左手写的。此人对哈达草原以及大耀国的政局异常熟悉,定然是朝中人!
廿九从前只是挂名在罗炎麾下,跟朝中官员没有直接往来,搜索朝员的名字,竟没有一个有记忆。
她攥着纸条,趴在榻边,只觉得一阵昏眩。
好不容易等到了一点消息,那人却命令自己离开京城跟着罗炎。她若不答应,对方定会怀疑,她若答应,罗炎又怎会同意?
跟着罗炎自然是为了监视他,难道对方的下一个目标是罗炎?
廿九吓出了一身冷汗,活了这么多年第一次有毛骨悚然的感觉。
她又看了一边纸条,目光焦聚在乞颜答答四个字上。
几年前她跟着罗炎出征时恰逢乞颜答答统一了哈达草原上的部落,组成了一个以游牧为生的塔尔国,彼时他还没有吞并哈达草原旁的戈尔高原。
后来廿九私底下几次对着罗炎称赞他,都引起了罗炎极大的不满。
乞颜答答能够成为塔尔的大汗是众望所归,无论战略战术还是人格姿态,他都堪称为王者。
多年前他还只是哈达草原的领袖时大耀国和哈达草原产生纠葛,罗炎率兵打入大草原和乞颜答答难分上下,廿九领了一队精兵绕过边界打算偷袭塔尔的后尾,却因为和罗炎的配合产生了偏差,一度陷入困境。
草原铁骑战风凶悍,廿九因为将偷袭战线拖得过长供给断裂,落入乞颜答答的手上。
乞颜答答拥有最真实的草原汉子的性格,他对英雄非常尊敬,所以并没有为难廿九,那时他用着生疏的大耀国语言对廿九说,“哈达草原的兄弟都以为大耀国的女子应该是温柔娴淑的,没想到还有你这样比咱草原的娘们更泼野的!”他拎了一大坛酒在廿九面前,“喝了!”
廿九接过酒二话没说便一饮而尽,末了用袖口拭了拭嘴。
“好!”乞颜答答很是高兴,“爽快!你这个娘们我非常喜欢,留下来在我们草原,草原上的人们都是最淳朴的,他们一定会喜欢你。”
廿九干笑了几声,“我为什么要背叛我的国家投靠你们?”
“这不是投靠!”乞颜答答讲话很困难,汉字的音咬得不准,所以廿九听来觉得很好笑,“不是有句话,叫良禽择木而栖吗?我能给你最高的待遇,我们需要你这样能征善战的女将!”
廿九叹了口气,说来她并不讨厌哈达草原的人,大家都在为自己的权利争夺,战争之事何来对错?相反,乞颜答答给她的印象很好,习惯了城里的尔虞我诈,面对这些单纯的人们总有一种洗涤心灵的感觉。
“你尊重我,所以我也尊重你。”廿九平静地看着他,“先不说我的问题,请问大汗,你在和我大耀国开战的时候可否考虑过一个问题?哈达草原由许多个部落组成,你组织了一只最彪悍的队伍,短期内,罗炎在你手上得不了好处,但是长期呢?”
乞颜答答坐在一旁略有所思。
“如今是夏末秋初,草场资源丰富,你们的供给充沛,罗炎的军队远道而来,一时间无法适应你们灵活的作战。但是等到秋末,青草枯了,粮草短缺,我们的军队适应了新的环境,而你的部队因为多个部落磨合会产生严重的问题。进,你一支单凭蛮力的部队无法阻挡罗炎的十万正规军,退,哈达草原虽辽阔,你却没有扎根之地。”
帐篷里很安静,廿九看得出乞颜答答在考虑她的话。
廿九的话里没有恶意,乞颜答答是个有远见的人,这些问题他意识到了,所以一直以来选择快速进攻只为在冬季来临前击退对方。不过现在形势看来,罗炎在他手上讨不了好处,他也打不赢对方,这必然是一场持久战。
过了很久,他才开口问道:“那么你认为,我应该怎么做?”
“和大耀国谈和!”廿九看着乞颜答答手背上凸起的青筋便知道自己戳痛了他的尊严,他没输,怎会轻易何解。
然而乞颜答答并没有斥责廿九,在她等着他发怒时,却看到乞颜答答右手按在肩头尊敬地鞠躬,“请继续说。”
廿九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本以为只是个粗犷的汉子,不料他却如此礼贤战俘,“谈和之后整顿各个部落然后集合你最强大的力量去攻打哈达草原旁的戈尔高原,那里实力薄弱,各部落之间松散没有正统的领袖,凭你的战略想要打下戈尔高原轻而易举,只要你能统筹规划当地局势,戈尔高原的人们很容易接受你,统一对他们来说不是坏事。戈尔高原远离大耀国,在那里建立国都,将它作为哈达草原的后盾。”
乞颜答答沉默了很久便离开了帐篷,廿九算着罗炎很快会来救她所以心里没有一点害怕,竟然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
这一觉没能让她睡到自然醒,一阵兵器撞击的声音将她从梦里拉了出来。
廿九一下子蹦了起来,掀开帐帘满心欢喜地寻找罗炎的身影。
罗炎和乞颜答答交战在一处,华光四射剑气飘忽,罗炎的身手似青鸟敏捷灵活,乞颜答答出手迅猛直击要害。
高手的交战让人赏心悦目,哪怕是一场生命和血的拼搏。
廿九看得呆了,愣站在一旁忘了逃走,有时候她杀伐决断,有时候却呆得可以。
罗炎看见廿九没事便放心和乞颜答答交手,招式眼花缭乱,玄天星空皆黯然失色。
看到精彩高|潮处,廿九拍手叫好,自然而然的,她被罗炎鄙视了。
罗炎带的人并不多,乞颜答答的士兵在不断地增援中,继续打下去占不了便宜,罗炎抽身抓住廿九上马仓促离开。
本以为事情就这么结束了,让廿九想不到的是,不过几日,乞颜答答派来了使者谈和。
她清楚地记得听到消息时军帐中所有人惊掉下巴的表情,唯有她一人得意地笑出声来。
和谈很顺利,大耀国原本只是为了给乞颜答答一个教训,并没有真的想要灭掉哈达草原。草原上部落林立,大耀国灭得了却管不住,草原的大一统是发展的必然趋势。
乞颜答答走得时候给廿九留了一封信,信上说只要大耀国一日有廿九,他乞颜答答便不会再侵犯大耀边境,当然他抛出了橄榄枝,哈达草原欢迎廿九,如果可以挖墙脚,他很希望廿九能见证他统一戈尔高原的那一刻,和他一同管理。
罗炎什么都没说,那一脸警备的表情分明是在告诉她:你敢去我就踏平整个草原!
廿九相信乞颜答答的为人,他打下了戈尔高原规划到塔尔国之后的几年没有靠近过大耀国边境。期间向廿九发了一封信,廿九怕罗炎吃醋便压下没有回信。
现如今乞颜答答率人骚扰灵州边境,定然是得到了廿九死亡的消息。他之所以出手那么快,其中难免包含了一点要为廿九报仇的意思。
所以这场仗若是真的挑起来,她廿九才是真正的始作俑者!
答不答应这已经不是个问题,既然和她有关,她就必须得去!
廿九匆匆整理了纸条,红扇的敲门声震耳欲聋,她突然间开门,红扇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在门口。
“小姐你吓死奴婢了。”红扇埋怨着,朝屋内环视,“可是丢了什么东西?”
“没。”廿九拉过红扇,她知道这是沈吟心的心腹丫鬟,做事必然要比别人可靠些,“今日京城可有什么乐子?”
红扇嘟着嘴想了一会,摇头道:“乐子倒没有,不过有个消息小姐一定敢兴趣。”
“说来听听。”
红扇踮起脚尖附在廿九耳边轻声道:“方才奴婢去经过老爷的书房时听闻塔尔国大汗在灵州边境挑事,原本宁国公的夫人刚死是不太适合的,但是唯有他熟悉塔尔大汗的战风,所以皇上不日便会下令让宁国公率兵去灵州。”
乞颜答答此时还没有攻打灵州,只是不定时地进城骚扰,灵州是大耀国的边界,除了哈达草原还与其他几个小国毗邻,是贸易的中枢城。正常情况下,只要对方没有开战的意愿,大耀国也不会关闭灵州。
于是这便只能让罗炎出马驻守灵州,一来防止塔尔人不定时的掠夺,二来可以提前做好交战的准备。
廿九故作忧伤道:“罗炎这一走,不知要何时才能回来。”原本只是装个样子,却没想到突然有咸的泪水落了下来,她拭掉眼泪,扬了扬唇角。
“小姐也不用难过,宁国公只是去驻守,并不一定会开战,何况他身经百战,一个乞颜答答岂是他的对手。不过就是……要些许日子不能见罢了。”
想念是一场无声的痛,天涯素尺却终不得见。
廿九扬起连,阳光洒落在脸上将蜜色的肌肤染得圣洁庄重,连同她的声音坚定绝决,“我要跟着他一起去!”
红扇张着嘴愣在原地,一脸不可思议道:“小姐你要去灵州?老爷不会答应的!”
正文 得个便宜儿媳
“爹爹若是答应了,我便光明正大地去,若是不答应,我便偷着去!”廿九跨过门槛,踌躇了一会,这不是她的家,所以她不认识路!
按这个步骤下去,迟早她会被揭穿。
她拉过红扇,沉下脸,“还不带路!”
红扇嘟囔了一声便带着廿九去了沈汝鸿的书房,刚走到门口,便听见了里面的谈话声,廿九停下脚步,仔细一听,除了沈汝鸿,另一个人的声音,极其耳熟。
她示意红扇别出声,慢慢挪了过去,沈汝鸿的身边坐了一个人,不正是罗炎的父亲老国公罗则安!
罗家与沈家没有利益纠葛和朝堂党派之别,所以双方说来是井水不犯河水基本不走动的,因为罗炎常年冷着一张脸且不知为何深受老皇帝喜爱,通常周遭人对他的态度就两种,要么暗中嘲讽明里攀附,要么离得远远的。
不过罗则安与他的儿子罗炎不同,老罗就是个笑脸弥勒佛,整日端着笑容,看谁都和蔼可亲,况且他卸去了一身重责,对外只当是要安享晚年。廿九住在罗家的日子很少看见他,罗炎说那是因为他娘亲早逝,罗则安便在罗炎娘亲的陵墓旁建了个小庄子,常年住在那里。
今日罗则安出现在沈府,让廿九有些无法理解。
沈汝鸿一抬头看见廿九,便冲着她招了招手,“心儿,来,见过老国公。”
廿九福了福身子,细声细气道:“见过老国公。”
罗则安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廿九,眼神之中竟是赞叹。这倒也正常,沈吟心的倾城之貌实至名归,但凡是个普通人,都有爱美之心。
然而廿九却觉得这个感觉很不好。
当年她和罗炎在一起时,罗则安对廿九也是极好的。她和罗炎身份之差云泥之别,罗则安作为老一辈丝毫不觉得这是什么不妥的事,罗炎他娘亲曾经压箱底的宝贝罗则安毫不吝啬地通通给了廿九。
所以廿九对罗则安是尊敬的,那份感情就跟她对老陀螺一样。
说来自己死了一月多罢了,为何罗则安看她的眼神分明是在打量儿媳妇?
转念一想,罗炎也老大不小了,刚成婚就倒霉地死了老婆,外头盛传宁国公克妻,这老国公想要早日抱孙子,不着急也难。
可为什么偏偏是沈吟心?
沈汝鸿将廿九拉到自己身旁,宠溺中带着斥责,“今日怎么如此失礼?老国公莫怪,我这女儿虽然平日骄纵了些,心性却是好的。”
“自然自然。”罗则安点着头眯着眼笑道,“这京中的勋贵小姐大多都是娇惯了的,沈姑娘平日做事得体大方大抵还是沈司马教女有方。老夫甚是喜欢,甚是喜欢。”
看他一脸欢喜得意的样子,廿九陪着笑站在一侧,心里有了个好主意。
对方不就是想让自己呆在罗炎身边帮他监视罗炎,若是经由罗则安的手名正言顺地跟随罗炎,也免了自己费尽心思瞎捉摸。
门外有风吹来,将桌上的纸吹扬起边角,廿九低头看去,白纸黑字写着是关于灵州城的事。
她黛眉一蹙,故作忧心道:“爹爹,灵州城怎么了?”
“塔尔国乞颜答答数次侵扰灵州边境,皇上准备派罗小国公爷暂守灵州,老国公正是跟爹爹在讨论这件事。”
罗则安点头微笑,“阿炎带兵许多年,乞颜答答看似没有点燃这场硝烟的意思,安危我倒不担心,就是这一去又是几年,我罗家不知何时才有香火!”
说罢罗则安和沈汝鸿相视一笑,齐齐看向廿九。
沈吟心这门子暗恋的破事高调显摆,罗则安和沈汝鸿就是不知道也难。
廿九心里头明白他们的意思,心下却很不开心。
沈汝鸿也就罢了,谁都想攀着高门去,但是罗则安在她刚死之际就急着替罗炎找媳妇,莫说廿九,就是罗炎也不会答应。
让这个凶手成为罗炎的未婚妻,她心里头有一百个一千个不愿意,可若是真拒绝,那势必是三方不讨好的。
正常情况下,沈吟心大抵会羞红脸装作一副矜持的样子,然后默默地答应了这件事,可谁知道现在是廿九啊!
没有那封信,廿九也许会当即推脱,可是为了罗炎,她没有办法。
“心儿虽不是铁血男儿,可好歹也会些武功,若是有生之年能为我大耀国做些事就好了。”她悠悠地叹气,“听闻往年和乞颜答答的战争大耀国是有女将的,不知心儿可有这个荣幸?”
此言正遂了罗则安和沈汝鸿的意,他二人暗地里想要撮合,无奈罗炎不配合,如今沈吟心自己提出来了,罗则安便能做了顺水人情。
只不过沈汝鸿还是有些顾虑,毕竟沈家就这么一个娇贵的女儿,虽说没有正式开战,可刀剑无眼,她若出了点事又该如何是好。
罗则安轻咳一声,“沈姑娘有这份心是极好的,灵州城好玩的地方不少,你若想去,就让阿炎保护着,他若不能护你安全,我就让他提头来见!”
这话便是在给沈汝鸿下定心丸,无论如何让罗炎保护沈吟心,日久生情还怕他二人没有情愫不成?
沈汝鸿犹豫了片刻,看廿九狡黠地眨眼,狠下心一拍桌,“爹爹准了!”
“沈司马开明!”罗则安抚掌大笑,“我这就回去嘱咐阿炎,三日后点兵时沈姑娘去点兵场即可。”
廿九恭恭敬敬地向他福了福身子,没想到事情进行地如此顺利。
沈汝鸿看罗则安走了,这才语重心长道:“心儿,你这一生要星星有星星要月亮有月亮,可你偏偏告诉爹爹你喜欢罗炎。爹爹只能做这么多了,就怕罗炎亏待了你。”
他是知道有廿九这么一个人的,只是廿九不知沈吟心竟然什么都告诉他爹,连喜欢罗炎这事都毫不隐瞒。都说沈大司马极其护短,如今看来,不止护短,而且溺爱。
罗则安一回府便去了罗炎的书房,罗炎正对着灵州城的地图发呆。
记忆中曾经去哈达草原路过灵州整兵,他和廿九忙里偷闲半夜坐在屋顶闲聊,彼时他二人还不熟络,廿九拿了壶酒独自小酌,看见他便极为大方的把酒壶给他。
罗炎接过后猛喝了一口,一个没忍住喷了出来。
所以廿九是第一个知道罗炎不胜酒力的,“我说罗炎,你堂堂一个男儿竟然不会喝酒,你说我把这段子卖给三宝酒楼的说书先生能挣几个钱?”
罗炎擦了嘴坐在一边,冷冷地哼了一声并不回话。
廿九搭着他的肩笑道,“廿九就是二十九,简称二九,炎……炎就是二火,二火……哈哈哈,真适合你!”
所以后来私下里,廿九都喊罗炎二火,喊多了,就成了二货。
起初罗炎是抗拒的,不过廿九并不在别人面前这么喊,久而久之习惯了,也就成了他二人的专属。
于是她一口“二货”他一口“二九”,两人都成了“二”姓一家人。
只可惜,一切都过去。
他闭着眼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听见书房门被人推开。
“父亲。”
“一个人在想灵州城的事?”罗则安看了看地图,“乞颜答答不会贸然进攻,你去了灵州加强城门部署,改制进出城规定,在灵州城外十里设置哨台,乞颜答答不敢一直那么狂妄。”
罗炎指着灵州地界,没有说话。
罗则安说得那些他都知道,其实他一听说乞颜答答在灵州骚扰,便猜到了他的意思。
乞颜答答是感谢廿九的,她死得不明不白,他不能进大耀京城来查明真相,所以来这么一出警告罗炎。
那封信只有廿九和罗炎看过,乞颜答答的举动也不过是在和他抗议。
至于他会不会真的开战,目前他还没有定论。
这几年塔尔国发展迅速,乞颜答答有了戈尔高原和平沙城做后盾气粗了不少,他若真有野心,打下大耀的一州半城也不算太难。
“我知道,我会注意。”
罗则安对罗炎极为了解,所以在说沈吟心的事时也显得有些支支吾吾,“爹还有一件事要跟你商量。”
“什么?”
“廿九死了,爹知道你平日不表现出来,但是心里很难过。罗家就你一脉香火,传宗接代的事是你的责任。所以——”
罗炎皱了皱眉,不知该怎么拒绝。
他想不出这个世上还有什么女人能让他倾尽全力去呵护,他不想将一生附在一句话之上,但作为父亲,罗则安说得没错,这是他的责任。
“孩儿要出兵灵州,这些事,还是今后再说吧。”罗炎无奈地叹气,然后低头专心在地图上。
罗则安一手抽过地图,朝着几边点了点,“爹知道你对廿九的感情,所以也不想在这事上逼你,不过你自己心中要明白什么是你该做的。另外,沈汝鸿的女儿沈吟心,我挺喜欢那姑娘,虽然平日里娇弱了些,不过她的武功不会差。所以爹想让你去灵州时带上她。”
罗炎一惊,抬起头诧异地看着罗则安。
片刻他便知道了罗则安的意思,垂下眼淡淡道:“可以。”
罗则安没想到罗炎答应地那么快,以至于刚才的担心瞬间烟消云散,顿时眉开眼笑,“好好,这样我就放心了,一定要保护好她!”
罗炎似有似无地哼了一声,罗则安便没有再打搅他,一个人喜滋滋地出去。
过了一会,罗炎卷起手中的地图,嘴角勾起一抹寒森森的冷笑。
沈吟心原来如此按捺不住,痴心妄想呆在他身边?
原本还在想着自己离开京城一段时间便宜了她还能苟活一阵子,既然有人不要命地将脑袋往他剑上凑,他自也乐意完成她的心愿。
陀螺大师劝他放下杀心,沈吟心不死,他怎能安心。
若是去了灵州,一切就不同了。
倘若沈吟心死在灵州,大抵别人都会以为是塔尔国的铁骑下的杀手,如此一来,罗家满门就不用受到连累。
他似乎听见廿九在远处欢笑,然而不知不觉推开窗子,想要那声音近一些重一些,“廿九,我会替你报仇的。”
正文 一股浓浓醋意
不过几日,点兵场旌旗飘扬,十万大军投鞭断流,一眼望去人头攒动压脊挨肩,铠甲在身兵刃在握,铮铮男儿个个豪气冲天欲大展雄风。
罗炎一身暗红色盔甲站在点兵台上,头盔下的发丝贴在脸颊,清冷的面孔毫无表情,他冷冷淡淡,一眼望尽万里山河望断铁马金戈,沉默,似隐藏在鞘中的宝剑,嗜血的狂热在内心涌动,俯卧在崇山峻岭的苍龙,盘踞于云山之巅百州重地,等待一霎那狂傲称雄。
他上马,便有大军整齐跟随于后,落地之声铿然,皇天后土为之震撼。
林屈逸在罗炎身后,两人一前一后策马向前,廿九此时等在城门口。
过了一会,从城门另一侧传来马蹄的踢踏声,马上的人似乎很急,好在发兵的时候这一路上的人都被清理了,马上的女子没有受到任何阻碍,只是一抬头看见的廿九,竟勒住了马。
“你是谁,为什么站在这里,你不知道宁国公马上就发兵了吗?”马上的女子看着廿九一阵怒叱。
然而廿九根本没有去理会她的斥责,只是脑海里萦绕的雾团黄蒙蒙让她窒息——廿五怎么来了!
廿五没有认出廿九,她看廿九丝毫没有在乎她,不禁怒上心头。
廿九一直都知道廿五是个骄傲的人,偏生从前师兄妹中与她最好,只是一段时间不见,她比从前更霸道了几分。
听她的口气像是去见罗炎的,老陀螺绝不可能在此时给罗炎送信,所以廿五过来定是自己的意思。
罗炎对人不冷不热,怎会和廿五保持联系?
廿九有那么会迟疑,“宁国公发兵,为何你还在官道上横冲直撞?”
“我横冲直撞?”廿五怒道:“一会宁国公就来了,有本事你站在这里别动!”
廿九挑了挑眉笑起来,沈吟心这张面容细致恰到好处,笑得时候妖娆莞媚,路边的碎花失了颜色,廿五捏着武器咬了咬牙。
“一起等吧。”廿九柔和道,本就是逗廿五,没想她脾气越来越糙,一句话便受不了,“我也在等罗炎。”
廿五立刻警觉了起来,一股浓浓的醋意弥漫在城墙上,也不知那酸味是因为沈吟心一张脸,还是因为罗炎。
廿九心中一颤,从前没有发现廿五有半点不对,如今她一重生才觉得周边的人举动太奇怪。廿五该不会其实一直都对罗炎有好感?
她自嘲地笑笑,莫不是换了副架子竟连心思都换了,自己居然会怀疑廿五。
心里有些愧疚,但终究现在不是坦诚的时候。
罗炎和林屈逸来得很快,城门一打开,人潮如流水涌出。
罗炎看见廿九后凌冽的眼神和林屈逸的欣喜截然相反,不过当他看见廿五时,又换回了平日里的冷漠神色。
廿五和林屈逸几乎是交叉而过,一个奔向罗炎,一个奔向廿九。
“妹夫你来了。”廿五掣着马缰停在他身边,“听说你要去灵州,所以我过来助你一臂之力。”
罗炎爱屋及乌所以对廿九的师姐一直都很客气,“多谢。”
原本廿五想着罗炎该会高兴,不过看他这般与平日无差的样子有些懊恼,随即视线转移到廿九身上,“她是谁?”
沈吟心喜欢穿各种名贵绸缎做的衣裳,而廿九对于穿着打扮向来比较无谓。想着既是去战场又不是谈情说爱,所以便换了一身黑色贴身的劲装。
罗炎是从没见过如此朴素的沈吟心,以至于抬头看她时竟有微微一震,她素面朝天的样子清新脱俗似空谷幽兰,天然去雕饰,比浓妆艳抹时多了利落感,竟与平日那个矜贵的沈吟心相去甚远。
只是——罗炎的眉头轻轻一挑,这副装扮,让他觉得有廿九的熟悉感。
兴许是沈吟心为了引起他的注意刻意在模仿廿九,罗炎别过眼,“大司马沈汝鸿的女儿沈吟心。”
“沈吟心,这个名字很耳熟呢?罗炎,廿九刚走,你不会……”
“不会!”罗炎坚定地回答,然后踢动马腹,“林屈逸,走!”
林屈逸朝着罗炎点了点头,转向廿九,“沈姑娘,我们出发吧。”
廿九想要回避着罗炎,便跟在林屈逸身后不做声响。
她从不相信那个幕后的人完全信任沈吟心以至于一点防备都没有,行军数目庞大,只消在军中副将之上安插几个眼线,罗炎的举动依旧丝毫不差地落在他的手里。
之所以让沈吟心跟在他身边,定然也抱了一个和罗炎一样的想法。
当初那人派沈吟心去杀自己,想必是用罗炎做得诱饵,沈吟心以为杀了廿九自己会有转机,却没想到对方不仅仅是要杀廿九,还要从廿九手上得到一件似乎对他很重要的物件。沈吟心并不笨,当她接到对方的命令时,也猜到了他不过是想找个代手之人。
既然那件东西如此重要且沈吟心没有拿到,对方绝不会留机会让她猜到那东西究竟是什么,廿九好奇的是,当晚沈吟心没有说出那东西的名字,老陀螺也从来没说过在捡到她的时候她身上有什么父母留下的物件。
对方知道罗炎想置沈吟心于死地,所以给她二人相互留了机会,谁死谁活看两人的造化,这一去前路迢迢如流水漫过河塘,一切都还是未知。
廿九看着罗炎策马的背影默默地叹气。
林屈逸早已退到廿九身边,廿五则正好趁机行进在罗炎左右。
罗炎一路上都不讲话,似乎这路上除了他便没有其他人。
廿五也不知怎么的一路冰块脸到底,反正罗炎不理她,她也不愿意和别人搭话。
唯独林屈逸是高兴的,不过廿九配合冷淡的表情,让他不知该扯些什么话。
所以他此刻清醒的认识到,当一路同行的四个人里有三个人都高贵冷艳的时候,他一个人开口是要引众怒的。
很安静,马蹄疾驰的踩踏声、马鞭抽在马尾的撞击声、大军后步兵的喘气声是这茫茫天地间的全部。
行进了大半日,罗炎转过头去看廿九,平日里娇惯的沈大小姐没有说一句累甚至连一丝疲惫的样子都没有这让他很是奇怪。
似乎冥冥之中,那晚他以为他杀了沈吟心,而后她的出现像全然换了个人。
时不时偷瞄罗炎的廿九一不小心眼神和罗炎撞在了一起,罗炎还未反应过来,廿九已经慌忙地移开视线。
她故作淡定地侧脸看乱花迷眼的湖光山色,眼神却空旷而散乱。
彷佛是从前刚遇见罗炎的时候稚嫩青涩的懵懂好感,让她忍不住记住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却又在有机会单独相见的时候伪装小小的在乎。所以每次她都故意偏过头去扫视周边的景色,然而那心不在焉的样子暴露了她的心情。
罗炎垂下眼继续将注意力集中在前方的道路上,这次发兵的时候与往年不同,冷静的他竟然会在前一夜失眠。兴许战争本不会让他多么担心,但这种压抑的说不出的闷窒感却让他暴躁不堪。
这种感觉,在看见沈吟心出现的时候,愈发浓烈。
清晰的骨骼碎裂的声音、陀螺山擦身而过时深沉的眼神、酒楼前她随性的一举一动、以及全然颠覆沈吟心形象的潇洒风姿,若非对于这个女子他深恶痛绝,否则他绝不会有种沈吟心在模仿廿九的错觉。
“通知下去戍时前赶到未明城外扎营,明日寅时一过立刻启程!”
“那么急?”林屈逸犹豫道,“行军太紧促大军疲劳,入灵州之后士兵们的战斗力会下降,万一乞颜答答趁势挑起战事不利我方作战。”
“乞颜答答不是那种趁火打劫的人!”廿九脱口而出,没有察觉周围传来的异样眼神。
“你怎么知道?”三个声音同时响起,林屈逸的疑惑,罗炎的讥讽和廿五的不屑,交杂在一起古怪却又诙谐。
廿九暗自捏了一把汗,一不小心漏了陷,“没……我……我只是猜的。”
罗炎冰冷的笑意将这夏季的炎热比了下去,廿九几乎能感觉到身上的寒毛一根根竖起。
他再未看廿九,像是故意要让廿九难堪,“随你吧,你去安排。”
林屈逸得了令向廿九歉意地笑笑,用抱歉安慰廿九被罗炎毫不含糊地扫了面子,然后调转马头去安排。
廿五率先开始冷嘲热讽,“沈小姐原来是足不出户便知天下事,竟是对乞颜答答大有相识感?莫不是平日犯惯了花痴,心都飘到哈达草原上去了?”
“不过听人谈论过而已。”廿九无心与廿五做口舌之争,寥寥数字应付了过去。
然而她不知,她所不认识的沈吟心是个自尊心极强的人,怎会轻易让人占了便宜。她若是震怒或是发脾气罗炎都可以理解,唯独这淡漠的样子让他更是起疑。
沈吟心让别人占了口风,大抵若是在京城造成了八卦市场的头版头条。
廿五自知无味,开始找罗炎说话,“妹夫,前些年你和廿九去哈达草原时与乞颜答答交过手,他一直不肯正面作战,带着一万铁骑行踪飘忽不定,你是怎么找到廿九的?”
“她留了记号。”罗炎从简回答,那是他二人定下的暗号,廿九的靴间按了一张刀片,所以当时她在路上留了记号,罗炎循着记号而去找到乞颜答答的帐篷,但是他做事小心并未带足人马。
草原铁骑的灵活性很大,土生土长的草原汉子都是在马上长大的,可以说连睡觉都是傍着马的,罗炎根据多次交手情况判断,若他带着大部队夜袭,兴许在还未靠近帐篷时对方早已拔营走人,所以他只带了十数人营救廿九。
庆幸的事,行动成功了。
廿五闷闷道:“他不过万余铁骑罢了。”
罗炎挑了挑眉,心中甚为不爽。廿五无心一说却戳中了他的痛处,当时在哈达草原闹得最大的笑话,便是乞颜答答的人四处游击,罗炎在那里寻找了许久都没有找到他的敌人。
战场上最忧伤的不是打败仗,而是明明你拥有比对方强大的力量和更高超的战术,却找不到敌人在哪。
廿九抿嘴一笑,低头偷乐。
以往她最喜欢做的,便是故意让他吃瘪,如今这事自己做不来,廿五却做得顺风顺水。
“还有一个时辰,加速赶路,争取在戍时前到未明城下!”
“是!”
廿九扭头看了一眼正在后方下令的林屈逸,悠闲地骑在马上欣赏罗炎强忍到发黑的脸色。
过了一会,林屈逸赶了上来,擦了擦脸色的汗水,斜眼看即将下山却依旧炙热的阳光,“好了,马上到未明城,都是久经战场的老兵,还是依照你之前说得做吧。”
他偷瞟了一眼廿九,不想让她太过失面子。
廿九是无所谓的,倒是廿五先开口,“说行军紧促也是你,说习惯了的也是你,怎么比女人还要麻烦。”
安抚一个人最好的方法便是让他看见周遭还有比他更惨的人,所以罗炎一看林屈逸通红的脸破天荒扬了扬唇角。
他笑得时候很好看,却又让人说不出好看在那里,像是千年不化的冰凌突然融成一潭纯净的泉水,清朗、俊秀、如化冬雪,比照水梅明丽了三分,比碧玉竹雅致了些许。
廿五突然在马上晃了晃……
廿九有心安慰林屈逸慢下速度,待到和罗炎拉开些距离,才轻轻道:“廿五姑娘心直口快,你切莫放在心上。”
用廿五一句埋怨换来女神一句宽慰,林屈逸觉得这个事就像你刚看中的宝剑被人高价买走了,结果店主又拿了一把绝世名剑低价相售,心里灌了蜜似的甜。
作为一个温柔得体善解人意的男人,林屈逸开始反安慰廿九,“我自然不会和一个女子置气,倒是沈姑娘你,这廿五姑娘是廿九嫂子的师姐,所以罗炎多少会偏向她,若是她冲撞了你,你也莫要生气。”
廿九回以一个浅浅的微笑,廿五的性子她了如指掌,她也不至于和自己的师姐怄气。廿五不过比她长了几个月,对朋友亦是至真至诚。如今她以为自己是沈吟心,所以她一点都不怪廿五。
到达未明城的时候刚好戍时,几人翻身下马,罗炎突然毫无征兆地指着廿九对廿五道:“今晚你们二人住一起。”
“好。”
“不!”
廿九和廿五同时回答。
正文 遭遇意外袭击
廿五愤怒地看着廿九,然后悻悻道:“我习惯了独处,不喜欢和别人住一起。”
“我知道。”罗炎冷清清回答,“不过你来之前没有告诉我,所以我这里没有多余的军帐给你独住。”
廿五的脸色像戏台上妆容夸张的戏子一般变化转换,然后一甩袖子愤然离去。
廿九却很淡定,她知道罗炎并不是真的没有多余的地方留给廿五,廿五脾气暴躁看不惯京城大小姐的作风,他拭目以待廿五会不会和面前的沈吟心发生争执。
他并不喜欢有人唐突地出现在他身边,但廿五又是廿九的师姐所以他不能赶人,若是沈吟心能将廿五逼走那是好事,若不能,廿五也不会让沈吟心过得安逸。
对他而言这个世上没有男人和女人之分,只有朋友、生人和敌人只差。
他从来都不轻视女人能爆发出来的实力,尤其是像廿五廿九这种从小在陀螺山长大女子。
问女强人是如何炼成的,老陀螺的回答最具权威,他的特长就是将他的女弟子们培养成镇得住妖魔鬼怪扛得起锦绣江山的女壮士。
廿九慢慢地,悠悠地,款款地走向自己住的地方,还不忘回身向罗炎说一句多谢。
再次期待她生气的罗炎,算盘又落空了。
都说女人翻脸比翻书还快,这沈吟心的性子,越来越不在常理之中,他甚至开始觉得,她是不是中邪了。
若当真是中邪也就罢了,可若是因为那晚他失手没杀成以至于沈吟心想用别的方式来制服他的话,就只能说明这个女人太可怕。如此,他便需要快一些让她离开这个世界。
变幻明灭的星光糅杂在他深深的眼眸中,和这繁星点点的苍穹夜幕铺展出夜晚的深邃,他看着廿九的背影,转身离开。
廿九走进帐子时,廿五正一个人生闷气,一见她来了,顿时像看见了可以发泄的沙包,“噌”地站了起来拔刀直逼廿九。
廿九没有闪躲,刀刃贴着她的肩膀而过,她站在原地从容不迫。
廿五有那么片刻觉得眼前的沈吟心自负、骄傲,与传言中的京城名媛有天壤之别。廿五出手敏捷刀风凌厉杀气腾腾,她算得极准,纵然对方是个高手也不会没有丝毫反应。但廿九看着她的眼神笑意盈盈,刀光在她眼中闪过,她有机会躲开却故意让她得手。
廿九弹了弹肩上的刀,“一把……好刀……”
“确实是好刀。”廿五收回刀插入刀鞘,“这么好的刀用来杀你真是太浪费了。”
廿九靠在一旁扫过廿五,罗炎不可能告诉廿五廿九是沈吟心杀的,所有廿五对自己的敌意太过浓重,“廿五姑娘和我是不是从前见过?”
“没有!”廿五回答得干脆,“我见你作甚?”
“那……你我往日无仇近日无冤,你为何如此仇视我?”
“有吗?”廿五坐在廿九对面倒了杯茶水,“山野粗人向来礼数不周,怎么能跟你们这些名门望族相比。我也不会说话,要是冒犯到沈姑娘你了,还望不要放在心上。”
廿五顿了顿,这番话也算合情合理,然而她又补充道:“不过沈姑娘若是对我妹夫打什么主意,那可就不好意思了。”
廿九一手卷玩着侧脸的鬓发,漫不经心道:“廿九姑娘早就死了,难道罗炎要续弦也不行吗?何况,廿五姑娘不过廿九的师姐,怕是没理由管教罗炎吧?”
廿五脸色一变,一拳打在桌子上,方才满满的茶盏里的茶水晃荡了几下溅在桌面,“我说不行就不行!”
“莫不是……”廿九犹豫了片刻,终究是问了出来,“廿五姑娘倾慕罗炎已久?”
“你胡说!”廿五的脸涨得通红,似乎有一种秘密被戳穿的激动,廿九几乎一眼就认定廿五动罗炎动了心思。
说来她也不是个保守的人,喜欢一个人是自己的权利,她无法阻止别人喜欢罗炎,也不会阻止。
况且对于感情,她相信罗炎的执着,亦相信廿五的为人,她不会横刀夺爱,只是如今众人皆以为廿九已死,所以廿五无论如何也要尝试。
沈吟心又何尝不是?
廿九取了一条披风系上,打开帐帘出去。
说心里没有一点触动,那是骗人的。所以她需要一个人冷静地思考。
夏日的夜晚闷热,蝉鸣上此起彼伏,巡逻士兵举着火把每一炷香便会绕过她们的帐子,廿九独自走在营地的小路上低头冥思。
几缕残云卷过半弦月,挡住了天空之下微弱的光线,一队列的士兵正好绕过廿九的前面。
她无心顾暇,走得很慢,很轻。
足尖轻点地面的簌簌声和风翻卷衣角的声音交杂在一起,廿九停下步子竖起了耳朵。
有人在跟着她!
沈吟心的随身武器是六棱梅花刺,这东西她用的并不顺手,只是既然用了沈吟心的身份,怎么也要做了全套。
她握住了梅花刺,在对方呼吸间空隙的一刹那举刺而去。
对方似乎早有准备,廿九一招过去他已经闪开。廿九只能看见他矫健的身影穿梭在军帐之间,然后纵身追去。
到了巡逻卫兵的盲区,对方停下脚步在廿九还未站稳之时拔剑刺向她,廿九凌空倒翻退了几步,拔出六棱梅花刺开始攻击。
因为兵器的生疏,她的攻击方向略有方差,对方很容易躲过,她听见那人蔑视地冷笑,心中暗骂沈吟心到底是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到处都有人对她下手。
那个幕后主使的手下没理由在这个时候对她动手,眼前的人身法乱而不散,似乎是故意将招式拼凑,廿九几乎无法看清他的体型。况且他每每出手都直攻要害,却又在离要害一指距离处停手。
完完全全地在试探她!
她被手中的六棱梅花刺折腾累了,干脆收了回去赤手空拳,没了梅花刺的阻碍,她的出招反而顺溜了些。
此刻她也不敢用在陀螺山学的武艺,除了看准时机偶尔出招之外基本都在闪避。
对方试探不出她的武功并不着急,大有要和她耗下去的架势。
顶尖高手在出招的第一刻,心下就已经对对方下了定论,所以廿九知道,自己遇上了难缠的。
两人各怀心思,谁也不愿意抖露自己的看门功夫,意图先将对方的实力扒出来。
廿九愈发肯定这不是幕后之人,而是另有其人。
当她再一次向进攻的时候,对方突然转身风驰电掣而去,丝毫不顾风中凌乱的廿九。
真是个古怪的人!廿九如是想。
不过她也不敢疏忽,对方有意探她身手,若是自己出了什么破绽,后果不堪设想。
她立刻回了自己的帐子。
另一侧的帐中,罗炎一身素衣坐在桌前擦拭着自己的宝剑,心中意外地没有廿九的影子,反而沈吟心的身影不断地重复上演。
白天那些种种颠覆往日形象的举动和言语让他一直坐立不安。
该说沈吟心的手段愈发高明还是自不量力?
她还是那个她,为何对自己随身的武器使用得那么生疏,为何她根本不用沈家家传的武功却要一躲再躲。沈吟心会武功不假,罗炎曾派人打探过,或许她算得上一流,却离顶尖毫不沾边。而今夜,她的反应太过敏捷,甚至于他都不知道沈吟心是怎么发现了自己的踪迹。
他掀开帘子,面向月光萧索而立,月影下拉长的身影如碧玉竹修长坚韧,微光明灭的眼中疑惑、彷徨,“廿九。”
没有星辰的夜,没有她的回应,没有欢声笑语,他知道又在呓语。
两月有余,为何魂魄不曾来入梦?是还怨我吗?
他握紧了拳头任凭思念席卷,然后用对沈吟心的恨意一点一点填充被寂寞挖空的心。
很快就能到灵州,到了那里,黄泉路上不在会孤单,你便可以尽可能地折磨身前的凶手。
身后,有人搭住他的肩,“罗炎,那么晚了还不休息?明天还要赶路呢!”
林屈逸走到他面前,看他慢慢睁开眼,猛然吓了一跳,“你……怎么了?”
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罗炎,眸子里的碎光凝成黑洞般的圈,像是万丈深渊或是无尽苍穹,有一股将人吸走的神秘力量。眼眶周围布着血丝的红迹,嗜血的暴戾和狂风骤雨前的暗潮汹涌,同猩红的月一样寂静,却更恐怖。
“别吓我……”林屈逸退了一步离得远了些,这样的罗炎,令他不寒而栗,他能预想到四海怒溅的鲜血和遍野悚然的白骨。
罗炎没回答,机械地转身回帐。
“见鬼。”林屈逸嘀咕一声,正要回去,刚走两步又停了下来,折道去了廿五和廿九的住处。
幽暗的烛火微弱地跳耀,帐子上映出两个女子的身影,互不相干遥遥相对。
廿五不想与她搭话,廿九还想着刚才遇袭的事,帐子里十分安静,所以林屈逸即便蹑手蹑脚而来,也很容易被里面的人发现。
几乎一瞬间廿九跳了起来,本能地以为是方才偷袭她的人。
身影闪电般地闪过,林屈逸还没反应过来廿九的梅花刺已经对着他的咽喉。
“是你?”她轻蹙眉头放下武器。
廿五也跟了出来,“林屈逸,大半夜你在我们帐子外做什么!”
林屈逸知道她们误会了他,解释道:“今晚气氛有些怪……我来看看你们安不安全……哎,不是……我路过……”他越讲越慌张,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安。
廿九看他的眼神慢慢凝重……
“你分明是做贼心虚!”廿五一生气,挥着刀向林屈逸砍去,“你就是个登徒子、采花贼!”
林屈逸边闪边解释,招架不住廿五来势汹汹,“我说廿五姑奶奶,我真是来看看的,今晚怎么大家都那么奇怪?”
“大家?”廿九挑了挑眉。
林屈逸边低声哀求廿五停手,抽空向廿九解释,“是啊,罗炎他……”他突然闭了嘴,主帅无论出什么状况都不能让他人知道,一来为了罗炎的安危,二来以免造成人心惶惶的局面。
然而眼前两个女子一听到罗炎二字更加好奇,廿五这回终于停手,杵着刀道:“罗炎怎么了?”
“没,他好好的。”
廿九抱着胸回到帐子,再不管外面两个活宝的打闹。
罗炎一定发生了什么事,否则林屈逸不会大半夜来这里看她们。已是三更时分,他竟还没有睡。
她很想去看看罗炎怎么了,但她不能。她的出现是对罗炎最大的冲击。
闭着眼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些天的烦心事,偏偏一幕一幕无缝旋转,画面定格在刚才和黑衣人的打斗中,他一转身力道贯穿手臂差点触到她心脏的那一刻,唯一露在空气中的那双眼睛是通红的!
廿九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刚才那个黑衣人是罗炎!他在试探自己可他为什么会满眼血红!他的每一招都想杀了沈吟心,却又克制自己不杀她,矛盾的冲突,理智和情感摩擦迸发,她该多么幸运才能再一次从他手上捡回一条命!
正文 好剑等于好贱
第二日,罗炎不知因何原因点了五千轻骑兵加速赶往灵州,原本廿五想要跟着一起,被他拦下。于是廿九廿五林屈逸和剩下的兵马按照原速前行。
众人以为是灵州情况突变所以罗炎紧急离开,只有廿九觉得,兴许罗炎是怕继续和沈吟心在一起哪一天遏制不住就杀了她。
大部队在一个月之后终于赶到灵州。
林屈逸是沿着灵州外延部分进城的,进城之前廿九扫视了灵州周边的哨塔,她记忆中当年的哨塔是每隔百余丈一座,现如今已拉进至半百。哨塔边的士兵增多了一半的数量,应是罗炎到重新布置。
灵州此时没有禁行令,与周边小国和部落之间的贸易依旧频繁。
塔尔国的人没有出现,应是驻扎在灵州以北靠近哈达草原的的离寨中。那宅子可容纳的人数不多,按照边界划分依旧属于塔尔国。
按照罗炎的要求,林屈逸将人分布在东南西三面,留一小部分跟随进灵州。
“李大人。”林屈逸对着前面的人抱了个拳,“有劳李大人亲自迎接。”
这人是灵州刺史李嗣开,林屈逸和廿九曾经见过他也算得上半个熟人,只是当时在灵州停留得时间并不长,所以廿九对他的印象十分薄弱。
李嗣开回了个礼,削瘦的下巴长满了胡渣子,笑起来有些猥琐,“林将军为保护灵州远道而来,这是下官的本分。”然后他看向廿九,“这位便是沈姑娘吧?罗老国公此前来信让下官务必接待好沈姑娘,若有怠慢,还请沈姑娘恕罪。”
廿九淡笑着点头回应。
从京里头来的这几个人背后都有强大的政治力量,罗炎背后的国公府和老皇帝对他的偏爱,沈吟心的沈家势力,林家在军中的地位都是边境官僚想攀附的,至于廿五,陀螺门在百姓心中的精神领导也让人只有敬畏。
这点从李嗣开给他们安排的住所中就能看出来。
罗炎也住在刺史府中,因为战火没有正式拉开,他们如今只是戒备状态。
当夜,李嗣开下了帖子说要替众人洗尘被罗炎拒绝。
相安无事地过了一整夜,第二日廿九醒来的时候便出了刺史府。
她与罗炎和林屈逸不同,原本就是以逛的名意来得灵州,灵州城处在各国文化冗杂的交界处,城内有许多外国人,廿九自然不能放过这机会走走看看。
灵州城内的街巷是按照功能划分的,一条街全是吃食,或者全是陶器,又或者全是首饰,不过一条街里各个国家的文化差异显著,所以总逛着也并不会感到无聊。
城内最出名的一条街是经营铁器的,因为民族的原因这里时常会出现斗殴,所以灵州城内的百姓出门时都会藏一把武器在身上以防不时之需。
廿九是喜欢玩兵器的,所以她第一站便去了那里。
站在街角的时候风中满满的是铜铁的金属味,整条街上“乒呤乓啷”的铸器声,锤子落在兵刃上的交接声嘶鸣在耳,耳膜内有嗡嗡的余音回绕。
街上人不多,也不少。
廿九走了几家,凭借她对兵刃的了解,普通的店里出售的都是些寻常的武器,若是树干壮些,恐怕一剑下去就折了。
因为用不惯六棱梅花刺,所以她急着想入手一把优质的剑。
一家叫聚宝阁的店铺被众人蜂拥围绕,廿九挤进人群看了看,是店主在推销他的兵器。这家店是整条街门面最豪华的,因是整个灵州数一数二的店,周边几家或简陋或寒酸的小店铺对比之下便显得格外的破旧。
店家拿着手中的剑向周边的人解说,“此剑来历非同寻常,一般人我不告诉他。”
“什么来历?”有人起哄。
“可知二十多年前有一个叫机关门的门派?当时可是整片中原的顶流之柱,后来皇朝覆灭乱世开,这个机关门便解散。机关门可是以机关术闻名天下,当时那里有个不知姓名人称玄剑子的前辈却精于铸剑术。玄剑子前辈随着机关门的解散而隐世,却留下了这把他的沥血之作。此剑削铜剁铁,斩金截玉乃是一把绝世名剑。”
有人听他说得那么玄乎,“既然这么厉害,为何要卖了它?”
店家扼腕长叹,“名驹良人,宝剑英雄,在下想替它寻个有缘之人。”
廿九轻哼了一声,玄剑子确有其人,她听老陀螺说过玄剑子的铸剑术举世无双,可玄剑子所铸的宝剑仅仅是店家手中那把的话,他怎担得起威震天下的名号。
说白了,不过是商人推销的吹牛大法。
廿九本来并不想多管闲事,所以扒开人群的缝隙正要退出,不想那店家一句话让她停在远处,“一千两,这世上只此一把。”
廿九唯有一个感受,那就是此人想钱想疯了,不过世人总觉得价格越高东西越好,竟真的有人掏钱欲购。
不得不说这把剑锤两下的技术,她廿九也有。
人们在哄抢的时候价格总会被越抬越高,廿九突然转身挤到最前面,举起手抓住那把剑,放开嗓门吼道:“五千两,一口价!”
人群顿时安静了,所有人包括店家都傻傻地看着廿九。
不知从哪里传来讥笑声,却不是来自人群,像是在不远处,不止一个人。
“成交!”店家怕廿九后悔,立刻迎了上来伸手要钱。
廿九不理店家,拔出袖中的梅花刺放在桌上,举起剑便向梅花刺砍去。
沈家的东西哪怕不是独一无二也一定是上上之品,何况是沈吟心的专用之物。
也亏得那店老板倒霉遇见六棱梅花刺,一剑砍下去,梅花刺纹丝不动,倒是传说的宝剑先开了个口子,不过好在,那缺口被梅花刺磕下来,桌子被劈成了两半。
廿九对着坚韧弹了几下丢给店家,收起梅花刺向他竖了个大拇指,“好剑!”
众人一看差点上当受骗立刻换了另一幅凶恶的模样,趁着店内大乱廿九钻了出来。回头看了那家店的乱状撇撇嘴继续向前走。
没走几步,一道白光从她面上扫过转瞬即逝,廿九停下来,听见一声一声地打铁声和汗水滴落在金属的声音。
沉重、铿锵,像九霄之外的闷雷突然撕裂天空,随即是噼噼啪啪的电闪雷鸣和瓢泼雨水,将那深沉撞破。
那声音,来自刚才白光的起源之处。
用老陀螺的话说,能人们隐于林隐于市隐于茅坑,总之能有一足之地可站立的地方,就会有深不可测的高人出现。兴许他衣衫褴褛手托破钵,或许他春风明媚锦绣华服,又或许,只是个茅草棚下光着上半身,汗水混着乌黑的钢铁淌过狰狞的伤疤却一副与世无争的平和之样的老人。
廿九谨慎地走过去,伫立在茅草棚边。
老人自顾自敲打着剑刃,带到他觉得满意了,又将剑放入冷水之中淬火。
廿九看着水中冒起的白烟和冷水腐蚀剑身的声音,抬头问铸剑的老人,“这剑多少钱?”
老头只是专心地看着水中的剑,一开口便有一种饱经风霜世事沧桑的沉重感,和他手中的剑一样,“这剑不卖。”
廿九只是觉得可惜,老头手中的剑是新鲜出炉的,茅草棚里散乱地堆放着一些锈迹斑斑的陈年旧器,最里边是一张断了一半的床榻,她叹道:“灵州这条街是人们购买防身之器的唯一地点,前辈您若是真心隐世就不该定居在此,一手炉火纯青的铸剑术却不卖兵器,难道也是在等什么有缘之人?”
“有缘无缘我不知道。”老头拿了一块抹布仔细地擦过剑身,“我这辈子铸得剑从没卖过,全都在这了。”
廿九蹲下身,拾起一把全身锈黄的短剑,用指背划过剑刃,一丝诧异的微笑爬上她的脸颊,“可惜了这一身锈斑。”
她靠近茅屋的时候没有仔细打量,直到此时才发现这满屋子破旧的铁器只是用一身的衰败来隐藏锋利,若是去了锈迹,这一把把,全是绝世的名剑!
她一抬头看着老人,心中满是敬佩。
老头却摇头,“何来的可惜?应该是多谢才对。”
“何解?”
“利欲熏心的眼拙之人看不见它,由心敬畏的惜剑之客才会发现。有识之士不愿被荒淫之人相中,宁愿藏拙市井等待明君。慧中不必秀外,何愁庸碌一生。”
廿九连连点头,“可别人当着您的面用您制造噱头,这样,您也能忍,不觉得是对这毕生追求的侮辱吗?”
老头放下剑,这才细看了廿九一眼,“谎言总会被戳穿,被谎言蒙蔽的人需要为自己的无能付出代价。”
廿九低头笑了笑,拾起那把暗红色铁锈环绕得剑,找个了柄同样的剑鞘,“前辈,您手中的剑不卖,那这柄,这否送给晚辈?”
老头瞟了一眼她手中的剑,挥了挥手,示意廿九拿走。
廿九走到茅屋外,正要离开,转身对老头弯了弯身子一拜,“多谢玄剑子前辈。”
玄剑子看着廿九离开这条街,突然露出一个颇有深意的微笑,摇着头自言自语,“有福啊,老头子毕生心血都在那把剑上了!”
玄剑子掂了掂手中的剑,似乎对新铸的这把也颇为满意。
方才打闹的那家店该散得也差不多了,街上少了大半的人显得极为空旷。
时至晌午,玄剑子慢慢地走到一张破桌旁准备吃饭,门外来了一个二十多岁的陌生男子。
“在下来找玄剑子前辈。”罗炎抱拳,深深地弯下腰。
正文 犯太岁的廿九
玄剑子端起咀嚼着饭,“你找错地方了。”
罗炎低下头从地上随意找了一把长剑,端在眼下细看,“五金之英,太阳之精,出之有神,服之则威。玄剑子之剑,精光贯天,日月斗耀,星斗避怒,鬼神悲号,岂是常人所能出的?”
“一把普通锈剑,没你说得那么神乎。”玄剑子嚼着饭擦了擦嘴,“年轻人眼光不错,不过你晚来了一步。”
“晚来?”罗炎将剑放下,起身扬起眼角,“前辈何出此言?”
“我这里最好的剑,已被一位姑娘挑走,就在你来之前。”
罗炎并无丝毫懊悔之意,“前辈误会了,在下并非来求剑,只是想向您打听一个人。”
玄剑子沉下脸色,“老头子一生认识得人不多,也没有背后说人的习惯,打听人去别处。”
“此时关系晚辈挚爱之人,望前辈体谅。”罗炎又向玄剑子一拜,“机关门所剩的前辈已不多,晚辈万不得已才来寻找您,这是我唯一的突破口。”
玄剑子冷冷地吃着自己的饭,装作没听见。
“前辈!”
“打听人去陀螺山。”玄剑子突然开口,末了又不理不睬。
罗炎怔了怔,若是陀螺大师知道关于廿九的状况,又怎么不告诉他。
老陀螺对廿九的死其实比谁都介意。
“陀螺大师也不知,所以晚辈只能找和当年机关门有联系的人。”罗炎苦笑,“这是找到廿九死因的唯一方法。”
“廿九?”玄剑子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蓦地想起来,这种简单的取名方法除了老陀螺还有谁会懒到这种境界。老陀螺的徒弟出了事,他这个老神棍却算不出一二,这当真是奇怪之至。
他突然开始有些好奇,“你想打听谁?”
罗炎顿了顿,他根本不知道对方的名字,只是当初手下探得的消息说廿九的身份出入兴许和机关门有关,又兴许和新的皇朝有关。
这一切出在一个人的身上,那人当初只是机关门门下三千的其中一个,甚至连名号都没有,却关联了新皇朝的政局。或者说,那人是如今的大耀皇帝未登基前的耳目,安插在机关门的耳目。
至于当初发生了什么事,他无从调查。他问过罗则安,罗则安也只是闭口不说。
机关门是如今皇朝的一个心病,之所以解散之后高手全部隐世,是因为它起初的门主是旧皇朝的拥护者,对于新皇朝来说,这是不定时爆炸的火药,拿捏不准。
所以他才会害怕廿九和机关门扯上关系,一旦有了剪不断理还乱的联系,他无法确定自己是否能保住廿九。廿九是个孤儿,正是因为这个身份,才可能让有心之人故意按上莫须有的罪名。
“当初机关门出过一个叛徒,若非他供出机关门的总坛,机关门此时还会是颇具威名的组织。”罗炎继续道,“前辈可知那人是谁?”
玄剑子皱了眉头,波澜不惊的脸上浮起愤怒、羞耻的神色,看得出来那个人是整个机关门的耻辱。
然而最终玄剑子平静下来的时候,却给了罗炎一个巨大的失望,“我不知道。”
“他是机关门的仇人,前辈作为机关门的元老,怎会不知?”
“你是在质问我?”玄剑子的脸色很不好看,“倘若机关门有一个人知道他是谁,那人早就被人碎尸万段,怎还有命留到今日?机关门门徒众多,一个没有名气的小人物没人会记得,何况,他换了身份换了名字又时隔二十多年,哪怕现在站在我面前,我都不一定能认出。”
罗炎垂下眼思考了一番,唯有再次向玄剑子俯身,“那么,打扰前辈了。”
他正要离去,被玄剑子喝住。
玄剑子拿出方才刚铸的那把剑,轻轻一抛,那剑就沿着他心中所想的方向而去,罗炎一出手便轻松接住。
“若是找到了,用这把剑替我杀了他。”
罗炎细看这把剑,剑气森寒凌光闪烁,无坚不摧戾气缠绕。剑有灵性,大多随着主人,方才廿九拿走的那把没有丝毫的杀气,这一把却截然相反。
剑在他手中的时候,便将他心中的怒火和杀意通通拂照了出来。
也许这,是他想起廿九时唯一的情感——报仇。
他谢过玄剑子,离开。
这么一来二去已经过了晌午,知州府上的用膳时间也过了,罗炎干脆去了另一条街买些吃的。
这条街比兵器街热闹了许多,来来往往大人多带着孩子。
廿九刚从一家包子铺出来,本是吃饱了,可是闻到不远处飘来的红豆香,又忍不住循香而去。
老陀螺爱吃红豆团子,廿九爱吃红豆糕。
“老板,来两块红豆糕。”
“好咧!”铺子老板用纸包了两块递给廿九,“姑娘慢走。”
廿九付了钱,兴冲冲回头,一转身正巧遇见递过钱准备买红豆糕的罗炎!
她一紧张,立刻将红豆糕藏在身后,讪讪地笑笑。
罗炎知道廿九最喜欢红豆糕,所以他几乎是只为红豆糕而来,至于沈吟心喜欢吃什么他并不知晓,原只当做是个巧合,然而她一见他就藏起红豆糕的举动太过可疑。
如今他心情平复下来,也没有要立刻杀了沈吟心的冲动,错过半边身子去接红豆糕。
“抱歉,卖完了。”铺子老板在蒸笼里翻了翻,已经空了。
罗炎没说话,转身去下一家。
他低头,眼神扫过廿九手中那把锈迹斑斑的短剑,突然想起玄剑子说他晚来了一步,最好的剑被一个姑娘拿走,那人竟是沈吟心?
他从不觉得沈吟心有如此眼力,甚至于她本身并不爱打打杀杀,即便是随身武器六棱梅花刺也并不经常使用,如今沈吟心竟主动去寻宝剑。当晚他交手的时候觉得眼前这个沈吟心对于梅花刺的用法很生疏,她的破绽可真是越来越多。
然而很快他发现一件更为危险的事。
玄剑子肯把他最好的宝剑给沈吟心说明她身上有被玄剑子欣赏的地方,沈吟心杀了廿九,罗炎去玄剑子那里寻找和廿九有关的线索,这三者之间有什么联系。
罗炎快步跟上。
“小心!”
罗炎一声喊,廿九以为是对她说,刚想回头说谢谢,腰上被人猛地一撞,脚跟不稳将将要摔倒,她控制重心平衡身体,不料罗炎从她身边穿过衣角擦过她的身子,原本还有待拯救的局面一下子打破,廿九摔了她有史以来最大的跟头。
罗炎抱住那个横冲过来撞到廿九的孩子,摸摸他的脑袋。
孩子很乖地说了一句“谢谢大哥哥”,然后去扶廿九。
廿九揉着生疼的胳膊想生气却又气不出来,那个孩子很礼貌,一直在跟她道歉,“没事,以后小心些。”
孩子无辜地点头,一会功夫就忘记了刚才的碰撞继续向前奔跑。
廿九挪动了一下,突然发现腿折了。
她不经暗骂沈吟心的这副不经摔的破架子,果真是弱不禁风的大家闺秀,这么轻轻一摔还能断了腿,偏生周边除了罗炎没有可以求助的人。
罗炎感受到来自廿九的柔弱的目光,皱了皱眉。他看出来沈吟心受了伤,是该装作不知道离开,还是暂且将她带回知州府,这是个两难的决定。
看他一动不动犹豫的样子,廿九便知道罗炎满心的不愿。或者说,如果此时撞她的不是个孩子,大抵罗炎心里希望沈吟心不如被撞死在这里。
她无法恨他,毕竟一切都是为了自己,唯有心里默默流泪:夫君啊夫君,你娘子我就在你面前,你却想着办法要替我报仇杀我,偏生我也不能告诉你我是廿九,作死啊作死,不做死就不会死!
她强忍着骨骼错位的疼痛,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罗炎眼色一暗,从没想过沈吟心是个如此好强的人,他彷佛有片刻的迷糊从沈吟心身上看见了廿九的影子,然后拍醒自己的胡思乱想。
眼前的人是仇人!怎能用一时的妇人之仁换来往后更长久的苦痛!
紧接着——他大步向前抱起廿九,虽然眼里依然是浓浓的厌恶,但终究还是施以援手。
她该死,却不是现在死。
罗炎不知道自己是对是错,只求廿九在天之灵能原谅他。而他怀里的廿九,蜷缩着抬头看他精致的下巴,心中亦纠结万分。
她知他此刻的想法,亦知他不是个无情无义之人,当她记着自己是沈吟心的时候,她多想离他远远的,可她终究是廿九,骨子里的廿九。
“谢谢。”廿九轻轻地呢喃一声,始终不敢依偎在他胸膛,脸颊离他的前胸不过一指之距,曾经熟悉的怀抱如今那么陌生,带着拒人千里的冷漠,她固执地侧过脸不让自己贴近。
她怕一时间忘了自己,然后将所有的危险附加于两个人的身上。
罗炎没回答,心中微有震撼。倘若从前的沈吟心便是这个样子的,或许他从来都不会去厌恶她。
他想到另一个女子,更为隐忍和执着,承担自己所能承担的压力和重责,从不抱怨命运所强加的不公。也许最起初廿九所带给他的,便是不同于京城闺秀的强硬和小小的痞气,敢哭敢笑敢爱敢恨,彷佛这天地之间没有什么是她不可触及的,将自己的一切主宰。
两人之间无话可说,一路沉默到知州府。
刚到门口,廿五就迎了出来,看见罗炎抱着廿九,不知哪里来的怒气直上心头,冲上前将廿九从罗炎怀里拉了下来。
犯太岁的廿九被这么一拉刚折了的腿撞到了石阶,呲着牙吸了口气。
“你们这是干嘛?”廿五怒火中烧气势汹汹地看着廿九。
廿九只顾着疼,哪里还管得着廿五的问话。
“带她回去找个大夫接骨。”罗炎不冷不热地回廿五。
廿五一怔,这才发现廿九受了伤。
罗炎并没有要将廿九送到屋子的想法,直径离开。
“等等!”廿九想到了什么喊住了罗炎,将自己手中的红豆糕甩给罗炎。
罗炎接住之后一见红豆糕,诧异地看向廿九。
廿九知道罗炎平时是不吃这些东西的,这红豆糕是前世自己喜欢,所以罗炎经常会吩咐下人去做。方才他没买到,便给他当做谢礼。
一旁的廿五很恼火,跑上石阶去夺罗炎手中的红豆糕。沈吟心当面送给罗炎东西,这完全不将她廿五放在眼里!
手一伸出,罗炎向后一撤闪开,没有任何表示便带着红豆糕离去。
廿九轻笑一声,扶着大门一瘸一拐地回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