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001 惨死   001 惨死
  
  太和二十三年,深冬。
  
  大辽皇后的寝宫里,重帷半挽,沉水香燃,几缕白烟袅袅升起,好一派温柔旖旎的景象。
  
  月影渐移中天,透过素色窗纸,依稀可见淡淡一点轮廓。饶是那人身着厚重冬装,仍可看出她腰肢纤细,身姿娇媚。
  
  北海王元详摸摸下巴,隔着一层轩窗盯着那抹倩影,对着身旁之人嬉皮笑脸地道:“六哥,这谢氏真是好姿色,看的弟弟我心里头怪痒痒的。反正她也是要死的人了,不如让咱兄弟玩玩儿再送她上路?”
  
  元详是皇帝最小的弟弟,从小受尽宠爱。只可惜他虽然生得一副好皮囊,却是天生骄奢淫逸。不但在朝中广为敛财,还十分好色,与家族里好几个寡居的婶婶、嫂子,都有着不清不楚的关系。
  
  这皇后谢瑶是当世有名的美人,元详早就对她心痒难耐,但碍于她皇后身份,一直没敢出手。但他如今得知谢瑶也不过是个人尽可夫的荡|妇,皇帝又不在了,他便生了这等歪心思出来。
  
  同他并肩而立的男子名叫元谐,长身玉立,丰姿俊逸,是当世有名的才子贤王。今日,他是奉大行皇帝遗命,来了结皇后的性命。
  
  “不得无礼。”元谐轻斥一声,白净面容之上神色肃穆,“无论如何,谢氏都是先帝的皇后。她死后,还会与先帝合葬。”
  
  元详用埋怨的眼神白了元谐一眼,小声咕哝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谢氏早就……”
  
  话未说完,元详瞥见元谐脸色骤变,只得讪讪地住了口。
  
  此时此刻,元谐面色苍白,身子单薄如纸,仿佛如同那风中的残烛一般,只需微芒一闪,便会泯灭成风。在听到元详那句未说完的话时,这位一向以冷静睿智著称的始平王,竟然浑身都在发抖。
  
  “你进去吧。”元谐侧过身,掩饰自己的失态。“我在宫门口等你。”此时宫门早已落钥,但他二人奉旨行事,自可例外。
  
  元详下意识地伸手拦他,挽留的话刚要出口,便听一女子曼声道:“且慢。”
  
  随着她话音落下,门扉“吱呀”一声悠悠开启。昏暗的寝宫内,不知何时燃起了一双明晃晃的高烛。一女子身着绛色貂裘,娇躯倚在华榻之上,支起小臂半撑着头。神态慵懒之中,透露出一种说不出的恣意风流。
  
  窗外风雪簌簌,室内却仍是温暖如春。
  
  见到这副香艳情景,北海王元详按捺不住,率先踏步迈进了门槛儿。
  
  元详身材高大,原本是极其显眼的一个人。谢瑶却不看他,只是目光斜斜瞥向雪中的男子。
  
  这是她年少时候梦里面再熟悉不过的场景。一片浓黑里,无星无月,那人一身白衣,自天际尽头信步而来。随着他的到来,朝阳复而升起,驱去所有昏暗。
  
  梦里那人,本是应该拯救她的大英雄。讽刺的是,今日的元谐,却是终结她性命的那个人。
  
  “杀我的人,原来是你啊。”谢瑶盯着元谐,笑得恣意张扬,“彦、和!”
  
  她字字如针,尖锐地戳在他的心口窝上。可元谐仿佛麻木般,面无表情地退后半步,却是对宦官苏重说话:“你将酒呈给皇后吧。”
  
  苏重应了一声,端着托盘上前。身后不知从哪里冒出两个强壮的金吾卫,一左一右扣住谢瑶的双臂。
  
  “放肆!”谢瑶拼命挣扎,一头青丝散尽,面容妩媚近妖,声音却是尖锐如刺:“还不放开本宫!”
  
  北海王元详见元谐迟迟不肯入门,忽而想起什么,一拍大腿悔恨道:“糟糕!竟忘记了这谢氏是新帝的养母。我入门杀他之母,他、他……”
  
  谢瑶转眸盯着面前的北海王,并不说话,只是冷笑连连。
  
  元详在她狠毒如刀的目光里,微微低下头,故意装作为难道:“皇后娘娘息怒,臣等也是奉先帝遗命行事,还望娘娘不要为难我们啊!”
  
  谢瑶用一种荒谬的眼神看向他,频频摇头道:“不,皇上不会如此待我!别以为我不知晓,是你们,是你们这些妄图谋权的王爷要杀本宫!”
  
  宦官苏重充耳不闻,举起酒杯连手也不抖,稳稳地走到谢瑶面前。
  
  “叫始平王进来,当面与本宫对质!”她狠狠一扭身,目光凄厉,竟隐隐含了丝哀求的意味。
  
  元谐离去的脚步一顿。他忽然意识到,原来谢瑶这样不计形象地拼命挣扎,不过是……为了见他最后一面而已。
  
  可,隔帘相望,终不忍相见。
  
  已停在奈何桥边,怎能许你诺言。
  
  “阿瑶……”元谐无声地低念,“走好。”说罢不再有丝毫留恋地提步离去。
  
  见元谐离开,谢瑶陡然跌坐在地,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力气一般,茫然地看着窗外纷纷扬扬的大雪。
  
  洛阳,好多年没下过这样大的雪了。
  
  苏重捏住她的下巴,将那杯毒酒强行灌了下去,面无表情道:“皇后娘娘,此毒与您当年给高贵人下的毒一样,要几个时辰后才会气绝身亡。”
  
  谢瑶一怔,还未来得及开口,忽听一旁元详突然笑嘻嘻道:“苏重,你先下去吧。告诉始平王一声,本王今儿就不跟他一起离宫了。”
  
  原本坊间便有传言,说太子的生母高贵人是被谢瑶毒死的,元详本还不信。直到他听到苏重这句话,元详才如同吃了颗定心丸一般,再也不用担心新皇会为了谢瑶迁怒于他。
  
  “是。”苏重应声退下,顺便带走了一室已然呆愣住的宫人们。
  
  元详关上了门。
  
  一个时辰后,元详带着餍足的表情,慢悠悠地推门而出。
  
  谢瑶仍躺在地上,呆愣愣地望着门外纷纷扬扬的大雪。
  
  皇后的寝宫里打通了地龙,可此时已经没有宫人往火道里添火了。冰凉凉的地板如同她的心一般,降到了冰点。
  
  许是大限将至,这一生的轨迹,忽然如同那折子戏一般,依依呀呀地在她面前再次上演。
  
  年少之时,她因身为汉人,出身低下,受尽嫡母欺侮。唯有与元谐相恋之事,让她苦涩的心底尝到一丝甜意。可没想到家人为了稳固谢家地位,将她与诸姐妹一同送进宫中为妃。入宫前夜,她将元谐约了出来。在她期待的目光里,元谐只是沉默,一句话也没有说。她便明白他的选择,隐忍入宫。
  
  后来她进了宫,皇帝对她极为宠爱,但也只是有宠无爱罢了。不然,她盛宠之时遭人陷害,重病之时,皇帝怎么会眼睁睁地看着她被撵出宫?她在偏远的破庙里,等了三年,盼了三年,为什么等到的却只是皇帝另结新欢、立她姐姐为后的消息?
  
  三年里,昔日亲人、友人、爱人,除了她的娘亲和弟弟,竟然没有一个人在意她的死活!她好恨,她不甘心!所以她请人为她医治,即使以身体为代价,她也要恢复美貌,重回宫中,夺回她被人抢走的一切!
  
  她成功得返宫中,变得心狠手辣,无所不为。因为被人下药,无法生育,她便杀了当初毒害她的高贵人,抢了高贵人的儿子。因为心有不甘,觊觎后位,她便在皇帝面前说尽姐姐坏话,终于使得皇帝废了她那高贵的嫡姐,改立她为皇后。
  
  他们都说,这个女人恶毒、自私、无耻。
  
  可谁知道,她的无助与难过。
  
  □□渐渐发作,她的视线开始变得模糊……
  
  失去意识之前,谢瑶隐隐在想,如果,能够重活一世……她不会那么晚才醒悟,她不要再相信任何一个男人的甜言蜜语,她不会再相信那些姐姐妹妹的伪善,她只会变得更狠毒,人挡杀人,佛挡杀佛!她要站在这天下权力的最高峰,像她的姑祖母一样成为摄政的皇太后、太皇太后……而不是像现在这般,被人蹂-躏之后孤零零地惨死宫中。 正文 002 重生   002 重生
  
  谢瑶没有想到,她的人生竟然真的可以重来一次。
  
  她是被贴身丫鬟映雪吵醒的。
  
  “姑娘!”映雪气喘吁吁地唤她,声音急促,“平城那边儿来信,说是大夫人要不行了,叫咱们再快些赶路呢!”
  
  谢瑶呆呆地看了她好一会儿,又掐了掐自个儿的手臂,好不容易才消化了她竟然回到六岁那一年的事实。
  
  当年谢瑶意外穿越后,出生在父亲任职的阳夏县,打小便生活在那里。她是庶出,母亲常氏是汉人,很得父亲宠爱。由于不受远在京城的嫡母管束,她在家中自在随意,根本不知道勾心斗角这四个字怎么写。六岁那一年,父亲的正室宜川长公主病重,把他们一家五口骗了回去。
  
  没错,是骗。宜川长公主不过小恙,她只是想骗父亲回平城的家罢了。
  
  谢瑶对嫡母最初的记忆,就始于六岁那年的夏天。
  
  那一年的盛夏里,热气浮动在空中如野兽般蠢蠢欲动,连花园里的叶子也晒出了薄汗,绿油油的一片。
  
  凉亭里,伴着阵阵蝉鸣,谢瑶双目微垂,轻轻拨动七弦琴。她年纪尚小,没有多少力气和技巧,一首简单的曲子弹得断断续续,但却是渐入佳境。
  
  一曲《幽兰》即将进入尾声的时候,琴声骤然停止。一只绣着名贵东珠的锦履,踢翻了她娘亲当做宝贝的琴。
  
  谢瑶抬起头,便看到嫡母元氏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用一种轻描淡写的语气说:“哪里来的贱婢?吵死了。”
  
  谢瑶虽是庶出,但在阳夏的时候,都是她娘亲管家,她是府中唯一的小姐,从未受过这等侮辱,心头如何不恨?但她拥有成年人的心智,知道自己不可强行出头,便忍了下来,对嫡母行礼。
  
  “天生的狐媚相。”宜川长公主不屑地轻弯嘴角,“汉人生的下贱东西,就只会用这些靡靡之音迷乱男人心神。”
  
  “汉人怎么了?”谢瑶有些茫然地看着她,不懂她语气里的轻蔑。她的母亲就是汉人,在阳夏这几年,她从未发现府中上下对汉人有所轻视。
  
  谢瑶的贴身婢女映雪当时已经年满十岁,多少懂得些人情世故,心知那是因为常姨娘得宠,府里人才不敢做出轻视汉人的样子,实则在大辽,汉人的地位是极其低下的,在歧视汉人最为严重的地方,汉人甚至连猪狗都不如,鲜卑贵族可以随意打骂甚至杀掉无辜的汉人。映雪见到宜川长公主雍穆的脸上染了一层肃杀,便惶然膝行到长公主面前,身子低到了尘埃里,“夫人恕罪,四姑娘还小,她尚不懂事……”
  
  “我看不懂事的是你才对!”元氏冷冷挑眉,眼底的憎恶竟是毫不掩饰,好像在看什么脏东西似的,“主子说话,也轮得到你这个贱婢插嘴?”
  
  映雪惊慌地磕头认错。
  
  元氏却不理会映雪,由着她磕破额头,染了满地鲜血。她提步上前,缓缓俯身盯着谢瑶,如同毒舌吐着信子一般,带着恶毒的笑容开口:“既然你不明事理,就由我这个做大娘的教导你。”
  
  她盯着谢瑶乌黑纯澈的瞳仁儿,一字一顿,轻且残忍地告诉她:“汉人,就是鲜卑人的奴隶,世世代代只配给我们鲜卑人提鞋的贱种!”
  
  谢瑶从未被人这样羞辱过,气的浑身发抖,一双美目瞪的圆溜溜的,眼底全是恨意,却也只能隐忍不发,垂下头来。
  
  她和母亲常氏生得十分相似,但比常氏更要美上许多。微微低头的时候,鬓边发丝服帖的落在白皙的面颊上,更显柔弱可爱。元氏见了,自然又是一阵嫌恶,“你娘也是一样,昨儿晚上是她给我洗的脚,今天早上是她给我提的鞋。你是汉人,将来也要好好服侍我们鲜卑人,知道么?”
  
  谢瑶低着头,紧紧抱住被踢翻的古琴,几乎咬破红唇,低低的应了一声“是”。
  
  元氏见她老实无趣,这才带着侍女们悻悻地离开。
  
  ……
  
  那些事情,发生在二十多年前,遥远得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不,准确地说,那就是她上辈子发生的事。
  
  今生,她不想再受那些侮辱。
  
  谢瑶清楚地知道,当今天子亲政之后会实行汉化改革。那个时候,鲜卑贵族改为汉姓,北朝不允许再说鲜卑语,不能穿胡服。他们这些骄傲的狂妄的鲜卑人,都要穿上汉人的衣服,说汉人的语言!就连北辽的都城,也会南迁到洛阳!
  
  可是那些都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今生她能做的,是尽量让这一天提前。可是现在,这种歧视汉人的风气还是难以改变。
  
  颠簸的车子里,谢瑶靠在车壁上闭目假寐,思考着自己的将来。
  
  她尚年幼,嫡母仗着是皇家长公主,对汉人极尽打骂、侮辱。元氏一不在意民间风评,二不把老实巴交的父亲放在眼里。只要嫡母在一天,就绝不会有她的好日子过。
  
  上一世元氏装病,父亲不知,后来只当是元氏的病渐渐养好了。她和母亲在元氏眼皮子底下讨生活,不知道吃了多少苦。现在她尚年幼,没有办法和元氏相争,想要过上好日子,只有躲开元氏这一条路可走。
  
  可是,她要怎么逃离元氏的控制呢?不光是她自己,还有常氏和她的一兄一弟。
  
  她的父亲是当世有名的陈郡谢家之子,当今太皇太后的侄孙。只可惜父亲虽为谢家嫡系,却是庶出中的庶出,生母又是完完全全的汉人,在家族中向来不受重视。娶妻之前他只是个不知名的小吏,尚公主后,才得了荫蔽,被推举为正七品阳夏县知县。
  
  能在家乡做父母官,悠闲自在,实则并无坏处。但元氏不肯,她自傲于皇家的公主身份,瞧不上阳夏小城,坚持带着一儿一女在京中过活。现今几年过去,估摸着也是受不住一人寂寞,便动了把父亲骗过去的歪心思。
  
  父亲谢葭有三子三女,长子长女皆是元氏所出,脾气与元氏如出一辙。次子谢琅、次女谢瑶,和幼子谢璋,都是最得宠的常氏所出。还有一个小女儿谢玥,是父亲前几年进京探亲的时候,和元氏的婢女所生。
  
  谢瑶上有哥下有弟,在阳夏的时候可谓悠闲自在,整天想着的只有下一顿吃什么好吃的。可现在不同了,一旦回到了平城的家,元氏加上嫡长子和嫡长女这三个霸王压在她头顶上,她整整八年都不会有好日子过。前世或许是因为她受尽了元氏母子三个的折磨,入宫之后元谦宠她几分,她才会觉得那么的幸福吧。
  
  想到这里,谢瑶又是长长一叹。
  
  映雪听了,在一旁笑着说:“四姑娘可真有意思,哪有人装睡还偷偷叹气的。”
  
  “要你多嘴?”谢瑶睁开眼睛,瞪了映雪一眼。
  
  映雪笑嘻嘻的,取来件外套为她穿上,“姑娘,落脚的地方就要到了,咱们准备下车吧。”
  
  谢瑶点点头,由着映雪服侍。等穿好了衣裳后不久,马车果然停了下来。
  
  她搭着映雪的手跳下马车,双脚刚刚落地,就听到小弟在那里撒娇抱怨赶路赶的太急,他晕的想吐。
  
  常氏被那小祖宗闹得没办法,就让奶娘抱着谢璋。谁知谢璋还是不依,非要常氏亲自抱他。常氏头疼的很,怕他再赖在这儿不肯走了,只好亲自抱起了小儿子。
  
  谢瑶见了不由微微一皱眉,小弟从小就被娇惯坏了,不知道好好读书,学了一身少爷脾气,长大后游手好闲,没个正性,也难怪后来会惹出天大的麻烦来。
  
  谢璋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全家都宠着他,放在手里怕摔了,含到嘴里怕化了,就连元氏都忌惮着公婆的脸色,不敢轻易对谢璋出手,只是采取了捧杀他的法子,把谢璋养的不像个样子。以前她自顾不暇,没想着好好教导弟弟,现在看来,教育要从娃娃抓起,可马虎不得啊。
  
  谢瑶走上前去,对常氏怀中的谢璋笑道:“阿璋,下来,阿姐牵着你走。”
  
  “不要。”谢璋扭过小脸,果断拒绝,“走路好累的。”
  
  谢瑶轻轻冷笑一声,“累?这一路上,你走路了吗?那些步行的奴仆都不喊累,你一个坐车的郎君,哪里走不得这几步路了?若说坐车累,阿母坐了这么久的车难道不累?你还要阿母抱你,你自己说说,你可否懂事。”
  
  常氏见女儿不高兴了,还以为是女儿吃味自己没有抱她,含笑安慰道:“阿瑶,我没事。你弟弟还小呢,由着他也罢。你若也累了,便叫奶娘抱你罢。”
  
  谢瑶挡在母亲身前,认真道:“阿母,若是我们在阳夏住一辈子,我自然不会在意这等小事。只是阿父带着我们进京,到了平城,若再这般娇纵小弟,我只怕……”
  
  她话未说完,常氏便是心中一凛,倒是她疏忽了!以往他们全家人过分宠爱幼子,在阳夏无人管制也就罢了,日后到了京城,在元氏眼皮子底下讨生活,这不是把把柄往人家跟前送吗?
  
  常氏再宠爱幼子,这点儿数还是有的,赶紧放下谢璋,摸摸他的小脸儿,和蔼的道:“阿璋,和你阿姐一道走。”
  
  谢璋重重的哼了一声,甩起小袖子,谁也不看,扭过头自己蹭蹭蹭的走了进去,气鼓鼓的样子煞是可爱。
  
  谢瑶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这个阿弟,就算给她惹过再多的祸,也终究是她的亲人啊……幸好,这一世还来得及调-教这只小包子。
   正文 003 防备   003 防备
  
  晚上吃饭的时候,一家五口围坐在一起,气氛罕见的有些沉闷。他们家虽然是高门大户出身,但谢葭做了官后很早就独门立府了。因此他们并不受那么多规矩管束,饭桌上总是和乐融融的。
  
  可今天,就连一向调皮捣蛋、不好伺候的谢璋都只是默默的扒饭。
  
  谢璋当然不会无缘无故就这么乖。晚饭之前,谢瑶拉着弟弟谈了会儿心,跟他讲明白了前路的艰险,即将见面的嫡母元氏会有多么凶悍,哥哥姐姐又会有多么鄙视他们汉人。
  
  四岁半的小奶娃儿能懂什么啊,谢璋又被养成了个任性的傻子,他当然听不明白。
  
  谢瑶就简单粗暴的揍了他一顿。
  
  当然,她心疼弟弟,一点力气都没用,而且她一个六岁出头的女娃,根本就没多大劲儿。可谢璋这熊孩子好收拾啊,他娇贵惯了,根本没人揍过他。经谢瑶这么一吓唬,他就彻底老实了,乖乖表示以后什么都听姐姐的。
  
  谢瑶就叫他不要太娇气,不许闹人,耍少爷脾气。
  
  谁知道谢璋无辜的眨了眨眼,奶声奶气的问她,“阿姐,什么是娇气,什么是闹人,什么是少爷脾气?”
  
  “……”谢瑶忍住再次挥动拳头的冲动,心想着她还是太着急了,跟一个奶娃娃讲什么道理啊。还是先开发开发她弟弟的智商再说别的好了。
  
  谈话的最后,谢瑶言简意赅的总结,“总之你听我的就好了。”
  
  “喔……”谢璋怯怯的答应了。他一双大眼睛黑白分明,跟水灵灵的黑葡萄一般喜人,看的谢瑶心中一软,忍不住伸出手爱抚了弟弟一番,结果又被谢璋理解为蹂-躏,差点大哭起来。
  
  “不许哭!”谢瑶瞪眼,“你是男子汉,要像阿兄一样有男儿气概,知道吗?”
  
  她弟弟被宠坏了,兄长谢琅却很争气,不仅骑射功夫出众,书读的也不错。前世谢琅曾经官至四品将军,可就在他前途一片大好的时候,前线却突然传来他战死沙场的消息。谢瑶闻讯痛苦不已,可她当时深陷孤山破庙,自身难保,就算怀疑哥哥的死有蹊跷,也无法为兄长报仇。
  
  或许是因为心中存有莫大的遗憾,今生的谢瑶,分外珍惜与谢琅在一起的时光。
  
  “阿瑶,你有心事吗?”饭桌上,谢琅和蔼的对她一笑,“怎么都不动筷子?”
  
  常氏傍晚时经过谢瑶提点,猛然意识到了这次回平城之后的危机,也显得心事重重的。她一个汉家女子,娘家半点背景都没有,所能依靠的只有这几个儿女和夫君的宠爱。所以她生怕谢瑶惹谢葭不高兴似的,抢先低声呵斥道:“阿瑶,不要任性,驿站的饭菜是简陋了些,可你小弟都乖乖吃饭呢,你又闹什么脾气?”
  
  相比之下,谢葭倒显得很平静,慈爱的问,“阿瑶哪里不舒服吗?”
  
  见到一桌子人都关心的看着自己,谢瑶老实交代,“阿父,娘亲,我没有不舒服,也没有任性。如阿兄所说,我的确有心事。”
  
  她一个六岁多点儿的小娃娃,老气横秋的说自己有心事,样子别提有多可爱了。谢葭忍不住轻轻一笑,“哦?阿瑶有什么心事,说来让为父听听。”
  
  谢瑶见谢葭忍俊不禁的样子,忽然意识到自己应该再符合年龄一点,于是孩子气的问:“阿父,我们一定要去平城吗?阿瑶喜欢阳夏的家,不想去北边那么冷的地方。”
  
  谢葭是个地地道道的汉人,自然也不会喜欢到鲜卑人的皇城根底下讨生活。可他没有办法。按理说妻子生病,丈夫无需丢官去探望,但对方是公主,他就不得不这样做。
  
  谁让他这个官职,还是当初靠着公主的荫蔽得来的呢。
  
  谢葭心怀高升之志,可事实上如果能够选择,谢葭根本就不想娶这个难缠的鲜卑公主。
  
  事已至此,谢葭不想怨天尤人。他摸了摸女儿的头发,和颜悦色的道:“阿瑶乖,你母亲病重,身边不可无人照料。”
  
  常氏闻言心头一酸,不舍的看着这几个儿女。到了平城之后,他们就必须叫元氏母亲,改称呼她为姨娘。
  
  谢瑶见父亲决心已定,不再多言,默默的扒饭。今日他们的哺食是粟饭和鱼脍,配上刚挖出不久的莼菜做的羹,味道鲜美,但大家的胃口都不是很好。
  
  生鱼片倒是不错,只是一想到将来到了平城,估计很难吃到,就有些不是滋味。还有那粟饭,粟饭在北方虽不算粗食,但在南方却被视为粗饭,一般的贵族人家都不爱吃的。他们这还是在北上的路上,伙食就粗糙起来,等到了平城,真不知生活水平能下降到什么地步。
  
  用完了哺食,其实太阳才刚落山。但是晚上无事可做,大家就早早的洗漱熄灯。
  
  谢瑶还是睡不着。她忍不住想前世发生过的事情。
  
  她在理顺,自己做对了什么,做错了什么,接下来哪里需要防备,需要防备的人都有谁。
  
  首先她最恨的人,无疑是那个为了自保一次次出卖她的六王爷元谐。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她还会在平城遇到他。但是这一次,她再也不会相信他的话。
  
  元谐最在乎的是什么?无疑是名声,还有稳如泰山的地位。他既负她,她又怎么会看着他好过?
  
  元谐之后,当属元氏母女。她的长姐谢瑾,起初并不是皇后,而是踩着她上位的。不过谢瑶倒并不是很担心这对母女,尤其是没什么脑子的谢瑾。毕竟,前世她就是谢瑶的手下败将,她知道谢瑾的软肋在哪儿。
  
  谢瑾的软肋,就是太过太过痛恨汉人。皇帝元谦有心一统天下,实行汉化改革,命令鲜卑贵族着汉服、说汉语,只有皇后谢瑾拒不更衣,这不是打皇帝的脸吗?谢瑶相信,只要她提早利用这一点,这一世的谢瑾必定逃不出她的手掌心。
  
  只是……在进宫之前,没有皇帝和太皇太后的庇护,元氏在府中独大,她的日子会非常难过。这也是谢瑶眼前最大的难题。
  
  仔细一想,她的仇人真是不少。不说后宫那些嫉妒她得宠的妃嫔,和那个趁火打劫的北海王元详,还有她的幼妹谢玥,也一样不是个好东西。谢玥性格软弱,前世饱受元氏母女欺凌。谢瑶看不过去,多次出手相助,二人关系亲密无间,如同一母同胞一般。结果进宫之后如何呢?向来没什么主心骨的谢玥,竟然在最关键的时刻出卖了她,和彭城公主一起跑到皇帝那里去告她淫-乱后宫,最终害死了谢瑶。
  
  但说句老实话,谢瑶自己也做错了。
  
  十七岁那一年,她在宫廷斗争中落败,得了咯血病,被赶出宫养病。元氏当然不愿收留她在家中,她的生母常氏又没有娘家可以倚靠,想尽了办法,才把她送到山中家庙里静养。就是在那个时候,她认识了慕峥。
  
  慕峥是常氏为她寻来的大夫,虽然年轻帅气,但打小在佛寺长大,乃摇光寺俗家弟子。因此起初,倒无旁人议论。只是后来……山中岁月孤苦,她与慕峥孤男寡女,干柴烈火,终究犯下大错。谢瑶将错就错,利用慕峥对自己的真心,骗他窃来寺中珍贵药材为她治病。病愈之后,她却没有与慕峥远走高飞,而是回宫争名夺利,报仇雪恨。
  
  她当上皇后之后,曾托人带话给慕峥,若想要活命,就不要再出现在皇城。可慕峥不但没有走,反倒送上门来,以假宦官的身份入了宫。
  
  他站在她面前,很平静的说,你要么杀了我,要么,就让我留下。我什么都不求,只求留在你身边。
  
  谢瑶那个时候就知道了,慕峥不怕死,但是就是死,也要和她一起。她那日才知慕峥竟然那样爱她,也那样恨她。
  
  她已经辜负了慕峥一次,实在狠不下心杀他第二次。她留下他那日,便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只是她没想到,皇帝竟然……原谅了她。
  
  若说她谢瑶曾对不起谁,那就是这个男人了吧。
  
  临睡之前,谢瑶迷迷糊糊的想。
   正文 004 会面   004 会面
  
  饶是谢瑶一家人再心不甘情不愿,几日过后,他们还是抵达了平城。
  
  当今太皇太后姓谢,因此在京城做官的谢家人也不少。谢瑶的祖父谢沛就是其中一个。祖父为人老实巴交,正直到近乎迂腐。如今官拜从三品国子祭酒,听上去是个不小的官,其实一点油水都没有。到了平城之后,不管元氏病的多重,谢葭首先带着几个孩子去给老父请了安。大辽以孝治国,就算是元氏这个时候死了,旁人也挑不出谢葭半点错处来。
  
  他们谢家好像盛行两地分居,他们的祖母高氏也不住在平城,而是和叔父一家住在陈郡老家里。
  
  给和善的祖父请完安后,他们告辞出来,前往长公主府。
  
  没错,元氏这儿媳妇牛逼的很,出嫁了也不住在谢府。不过京城的谢府里没有婆婆,她和公公住着也的确不太像话,因此谢葭知道此事后只是微微皱了一下眉,并没有多说什么。
  
  与朴素大气的谢府相比,长公主府非常华丽,华丽到近乎艳俗,如同暴发户一般,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有多少家底似的。其实这个宜川长公主的出身也就一般,生母是个卑贱的鲜卑宫女,很早就死了。因此元氏出嫁前的日子过得很一般,后来改朝换代,她这个长公主跟着水涨船高了,日子才骤然好过起来。
  
  谢瑶一行人跟着长公主府的管事刘嬷嬷,一路直抵元氏的卧房。
  
  父亲谢葭去沐浴更衣,洗去风尘仆仆,他们这几个小的却不行,不管多累,都要先到“母亲”这里拜见。
  
  谢葭不在,元氏无意装出亲和的样子来,甚至都懒得搭理他们。就由管事的刘嬷嬷代为训话,先是捧了他们几句,说什么远道而来辛苦了,就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云云。接着又说,元氏身体不适,他们不可忤逆母亲,要牢记自己的身份,对元氏母子三个恭恭敬敬的,当成主子服侍。
  
  论理说,就算是庶出的子女,那也是府里的主子。但刘嬷嬷说他们三个不同,谢瑶他们都是汉人所出,是卑贱的奴仆,不能妄自尊大。长公主留他们在府中给口吃的,那都是元氏好心,叫他们不要不知好歹,还以为是在阳夏那种偏远小城的时候,成天呼奴使婢的。
  
  兄妹三个没什么多余的话,“哦。”
  
  这是他们来之前就达成的一致,不管元氏和元氏身边的人说什么,他们就这一句话,哦,知道了。
  
  总之就是虚心接受,坚决不改,阳奉阴违咯。元氏是个极其霸道的人,越是反抗,元氏越会拼命压制,所以当面反驳元氏,他们几个小的半点好处都捞不着。
  
  隔着一层薄薄的纱帘,元氏的脸色看起来的确不好,蜡黄蜡黄的,没什么生气,看来的确是病了。不过谢瑶心知,元氏不过是一般的小病,染了风寒罢了,便借题发挥把谢葭骗了过来。反正风寒这病可大可小,谢葭也不好因为下人们把病情说的重了些,就怪罪于她。
  
  刘嬷嬷说完了话,便叫人把常氏母子四个领到各自的房间。因为今儿是头一日,常氏不用立即在侧侍疾,但从傍晚开始,常氏这个妾室就要做好应尽的本分,在元氏床前服侍。
  
  谢瑶等人走了之后,长女谢瑾愤愤的开口,“阿母,我讨厌这些汉人!他们脸上就写着虚伪二字,看起来好恶心!”
  
  刘嬷嬷打起纱帘,让谢瑾坐在元氏跟前。元氏看着满脸不高兴的长女,冷笑一声,阴测测道:“我何尝想把这些个贱-人搁在眼皮子底下,只是你阿父……”
  
  谢瑾撅嘴道:“阿父太纵着这些汉人了!阿母你瞧瞧他们穿的戴的,跟正经主子似的,竟然比我这个嫡出小姐还要好上几分。不过是些下贱的东西,以为穿戴好看一些就可以骑到我们头上了吗!”
  
  “好了,阿瑾,”元氏微微皱眉,“你不要整日把汉人汉人的挂在嘴边,别忘了你阿父也是汉人,叫他听见了不好。”
  
  “阿母!”谢瑾不依了,“您这是帮着谁说话呢?”
  
  这时,一直不说话的谢珩开口了:“阿瑾,你不要心急,阿母也是为你好。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你何必如此在意?现今还看不出什么,若哪日他们谁敢欺负到你头上,惹你不痛快了,你只管来找阿兄便是,看我如何收拾他们。”
  
  元氏正病着,不好插手太过。有谢珩这句话,谢瑾便放心了。
  
  赶走了一双吵闹的儿女后,元氏感到很是头疼,说到底这回她让谢葭他们回京,也是损人一万,自损八千,以往悠闲自在的日子是过不上了。
  
  刘嬷嬷是她的心腹,这次的主意也是她出的。见元氏皱眉揉头,刘嬷嬷便贴心的上前,主动帮元氏揉了起来。
  
  元氏的神情逐渐放松下来,赞赏的看了刘嬷嬷一眼,随口问了一句,“阳夏来的那群汉人,你怎么看他们?”
  
  刘嬷嬷老早就有了对付他们的主意,就等着元氏问呢,“依老奴看,公主诞下大人的长子长女,地位可谓稳固无忧,这几个小崽子成不了什么气候。那两个大的,便可着心折腾呗。至于那个小的,听说很是娇宠,那就索性不管束着他,让他不知天高地厚。日后京城这么多鲜卑贵族,有的是他受的!任凭得罪了哪一个,他都消受不起,就连大人也保不了他。”
  
  “嗯……”元氏满意的点点头,“就这么着吧。对了,回头你看紧那几个大夫,把我的病说的严重一些,千万不要露了马脚。”
  
  刘嬷嬷笑道:“奴婢省的。”
  
  这方主仆定心,另一边,谢瑶正在参观她的新房间。
  
  刘嬷嬷果然没开玩笑,他们的待遇真是跟下人差不多。
  
  等谢瑶掀开潮湿的被子时,她立即否认了自己刚才的想法——这住的还不如下人呢。
  
  她怕弟弟闹起来,只留下映雪在屋里收拾行装,先让人带路,去了谢璋那里。
  
  带路的丫鬟是元氏房里的,见谢瑶使唤她,不情不愿的甩脸子。谢瑶淡淡的笑笑,自然的递上一个小荷包。荷包是她绣的,并不值钱,可里头放了二百钱,相当于这丫头十天的工钱。
  
  丫鬟得了打赏,自然高兴,嘴上甜了不少,“多谢四姑娘赏。奴婢阿宛,日后四姑娘有事儿只管吩咐奴婢。”
  
  谢瑶淡淡的笑笑,知道阿宛才没那么好心受她差遣,不过是想从她这儿赚些财物罢了。
  
  到了谢璋那里,条件果然比她屋里好上许多,只是到底不如阳夏的家里。房间又窄又小,连间耳房都没有,也不朝阳。谢璋正要发作,就见姐姐来了。
  
  谢璋立马老实了,不敢哭闹,可也气鼓鼓的不说话。
  
  谢瑶摸摸他的头,问他,“带你去阿姐屋里玩儿可好?”
  
  谢璋立马连连点头,恨不得赶紧离开这鬼地方。结果一到谢瑶的屋子里,他就懵了。破旧的小房间里,只容得下一张床和一个小小的梳妆台。窗户纸是破的,床帐子是破的,什么都是破的。
  
  谢瑶道:“你和阿姐换房间可好?”
  
  谢璋摇摇头,却道:“阿姐,你和我一起住吧!”
  
  谢瑶见他一张小脸满是认真,不由心生感动,但还是摇摇头说:“那怎么行呢。阿姐带你来,是想让你看清楚我们的处境。阿姐这样都能忍,你又有什么忍不了的呢?忍常人之不所能忍,方能成为人上之人。”
  
  谢瑶知道,谢璋的房间虽然算不上好,但起码并不破旧,元氏能在长公主府里给他一间干净的屋子容身,那就算不错了,就连父亲看了也说不出什么,顶多心里觉得元氏有些小气。而今天若是弟弟闹了起来呢,按照元氏捧杀谢璋的原则,元氏也必定会让刘嬷嬷给谢璋换一间豪华的大屋子。可那样于谢璋而言,又有什么好处?嫡母正病着,他却贪图享受,这样的名声传了出去,别说外人,就连一向宠爱他的父亲也会对他失望。
  
  十个手指头还不一般长呢,以前谢葭身边只有他们三个常氏所出的子女,如今到了平城,人数突然增添了一倍。谢葭的心思,多多少少是要从谢璋身上分散出一些的。
  
  谢璋撅着小嘴,不情不愿的点点头,又环视了谢瑶的房间一圈,觉得还是不能忍,“阿姐,这破地方,你怎么住呀?”
  
  谢瑶笑了笑,脸上露出和她年纪不符的,有些奸猾的笑容,“凑合一晚上便是了。我方才听侍候元氏的阿宛说,明天宫里面会有人来,代替太皇太后探望长公主。”
  
  谢璋不懂,还要再问,外头忽然来了一个眼生的丫鬟,叫他们去吃哺食。
  
  谢瑶如法炮制,送了那丫鬟一个荷包。去饭厅的路上,两人攀谈起来。原来这丫鬟名叫阿梅,是厨房跑腿的丫头。
  
  谢瑶暗暗将她记在心中,心想着想要摆脱元氏的控制,这丫头可是很关键的一个角色呢。
   正文 005 主仆   005 主仆
  
  饭厅在元氏所居的正院,走了很远才到。谢瑶正纳闷着,刘嬷嬷不是说要把他们当成奴才吗,怎么又叫他们去正院吃饭。一进门她便明白了。
  
  饭厅里摆着一张大圆桌,一个矮矮的小方桌。大桌旁正坐着父亲和嫡出的谢珩、谢瑾,她的阿兄谢琅面色铁青的站在一边。小方桌旁坐了一个瘦弱的小姑娘,应该是她庶出的妹妹谢玥。
  
  谢瑶的记忆力没那么好,元氏对他们兄妹做出的荒唐事太多,这么一件发生在多年前的小事,她已经记不清了。可情景再现的时候,她很快的回忆起了这可笑的一幕。
  
  谢葭见谢瑶姐弟都来了,轻咳一声,道:“都坐吧。”
  
  谢璋的奶娘是从阳夏带来的,胆子极小,一看就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了——元氏这是真不把庶出的子女当主子看呢。
  
  谢璋还好说,他人还小,由奶娘抱在小方桌前喂饭,并不觉得奇怪。可这个时候,谢琅和谢瑶就显得非常非常尴尬了。
  
  尤其是谢琅,他已经八岁,是个大孩子了。这简直是在硬生生的打他的脸。
  
  谢琅不动,谢瑶却先在大圆桌旁落座。
  
  她刚刚坐下半个身子,谢瑾便震惊的望向她。还没等谢瑶坐稳,一双筷子便打在了她的脸上。
  
  是谢瑾扔过来的。
  
  谢瑶刻意没有躲,抬起头惊慌的看向父亲,咬着小嘴,可怜兮兮的模样。
  
  谢葭当即拍案,怒道:“够了!”他指着对面的位子,对谢琅说:“阿琅,你坐。”
  
  谢琅立即坐下,一声不吭。倒是谢瑾怒了,噌的一声站了起来,脆声道:“阿父,我不要和这些贱-人一起吃饭!”
  
  谢葭一向温和,此时目光却像刀子一样,凌厉的看着自己的长女,“他们是你的兄长和妹妹!是谁教的你像个乡野村妇一样说话?”
  
  谢瑾从未被人这样当面呵斥过,大小姐的脾气也上来了,“兄长?妹妹?他们也配?不过是一群汉人生的贱种罢了!”
  
  听到这里,低下头装可怜的谢瑶,不由轻轻勾了勾嘴角。她等的就是谢瑾这句话。
  
  谢葭果然震怒,冷笑道:“好,你不吃是吧?来人,把她送回房去,面壁思过,哺食也不必用了!”
  
  “不吃就不吃!”谢瑾还不知错,一甩袖子便气鼓鼓的走了。
  
  等谢瑾走了,谢葭气也气饱了,根本没心思吃饭了。
  
  倒是一直冷眼旁观的谢珩动起了筷子,没心没肺的吃了起来。谢琅和谢瑶见父亲不吃,自己也不敢动,老老实实的坐着。等过了一会儿谢葭缓过来了,面含愧色的看向一双儿女,和气的说:“快吃吧。是阿父无能,让你们受委屈了。”
  
  谢琅摇摇头,不说话,谢瑶却道:“是阿瑶不好,坐错了位置,惹阿父生气了。阿父不要气了,忙了一天,您一定很累了,快些用饭吧。”
  
  见女儿无辜被打,还把错处往自己身上揽,还不忘关心父亲,谢葭简直感动到要哭,欣慰的点点头说:“阿瑶乖,阿父不气了,咱们吃饭。”说着便举起筷子,大家都开开心心,起码是假装开开心心的吃起饭来。
  
  谢瑶吃的很香,她分外珍惜此时和父亲一同用饭的时光。倒不是她特别依赖自家老爹,而是她知道,再过几日,等谢葭出门走关系谋求官职时,他们就要分开用饭了。到时候元氏能给他们吃些什么饭菜,不用想也知道,肯定是和屋子配套的、连下人也不如的水平。
  
  用完了哺食,谢瑶不大乐意回那间漏风的屋子,就去弟弟屋中玩耍,教谢璋写字。当然,说的是和谢璋一起练字。她这个年纪,家里还没请师傅教,写出太好的字来也骇人呢。
  
  如果能顺利搬回阳夏去,她可真得和父亲说说,替他们姐弟找师傅教了。
  
  至于现在呢……寄人篱下,能解决最基本的生活问题就不错了。
  
  等谢璋要睡了,谢瑶也不好多留,带着映雪回到那间破旧的小屋。元氏没有另拨人来服侍她,因此她身边只有一个映雪,还有一个原本便负责洒扫院子的刁婆子,拿了赏钱也不给她什么好脸色看的,住在下人房那边。
  
  这小屋没有耳房,小院里的三进屋子,除了她睡的这间,另外两个都堆满了杂货,更加破败不堪,住不得人的。映雪要打地铺,谢瑶没让,拍拍床道:“这屋子这么冷,咱俩一道睡还暖和些。”
  
  映雪忙推辞,“那怎么好,奴婢怎么能和姑娘睡一张床?”
  
  谢瑶也不急,慢悠悠的劝她,“这么冷的天,你睡地上肯定着凉。我身边现在可就你一个丫头了,你若是病倒了,还有谁来服侍我?你想让我自己铺床叠被,洗漱梳头?”
  
  映雪听她这么说,只好从善如流的爬上榻,放下床帐子之后,钻进被窝,忽然“哎呀”一声,“姑娘,这平城可真冷,这被子里好凉!您先起来,让奴婢为您暖暖被窝可好?”
  
  谢瑶摇摇头,“太麻烦了,起来又再着凉。你抱着我就好。”
  
  映雪比她大四岁,身量高许多,很容易便搂住了谢瑶。
  
  映雪不是个多嘴多舌的丫头,可此时也忍不住感慨,“姑娘,可真是苦了你了。”以往在陈郡本家,尽管谢葭的官职不大,又是庶子,可他们谢家是高门大户,就算是庶出的子女,那也是正经的主子,哪里受过这样的羞辱。映雪也是汉人,此时没有外人,忍不住便骂,“这群粗鲁的蛮子!夺了我们汉人的江山,还把我们汉人踩在脚下!”
  
  谢瑶安抚的朝她笑笑,“映雪,我知道你有分寸,这样的话必定不会在外头乱说。”
  
  映雪是个忠心的丫头,前世从始至终都对她忠心耿耿,因此谢瑶看待映雪,说是主仆,倒更像是姐妹。没出什么大事儿,她不爱轻易呵斥映雪。
  
  映雪忙道:“姑娘放心,奴婢明白。”
  
  被窝里已经暖和了不少了,谢瑶展开手脚,从映雪怀中脱离开,看着老旧的床顶,幽幽道:“你知道汉人的江山为什么被鲜卑人夺走吗?不怨鲜卑人勇猛,只怪我们汉人不够强大!不过你且看着吧,鲜卑人的铁蹄打的下这江山,他们那蛮横的一套却治理不好国家,更玩不过南齐的能人志士。大辽想要千秋万世,迟早还要学我用我汉人的治国之道!他们鲜卑人将会脱胎换骨,成为我们汉人的附庸之物!”
  
  映雪被她这番大胆的言论震惊到不知所措,久久不能言语,过了许久才回过神来,想说几句什么,却发现他们家方才还侃侃而谈的四姑娘已经睡了,而且睡的正香。
   正文 006 丢脸   006 丢脸
  
  第二天一早,外头便传起了骚动声。谢瑶被吵醒,在被窝里蹬了蹬腿,伸了个懒腰。老实说,她现在还是有点不适应变成了一个六岁的孩童。胳膊腿都短小了许多不说,力气也小的不像话。就算这是自己的身体,谢瑶也需要适应一阵子才能习惯。
  
  映雪见她醒了,贴心的为她披上一件衣服,保证她不会着凉。然后拿来用铜炉温好的衣裳,替她穿戴好了。
  
  映雪见她睡眼朦胧的,嘴里便道:“姑娘醒的真可早,可是被外头那群家伙给吵醒了?本来还想晚一会儿再叫姑娘的。”
  
  谢瑶闷闷的“嗯”了一声,又问:“是在准备迎接宫里的人吗?”
  
  “奴婢打听过了,的确是宫里来的人。听说是太皇太后宫里的女官,柳姑姑。”映雪没忍住,补了一句,“听说柳姑姑也是汉人呢!”
  
  谢瑶果然略有不悦,但还是很和气的说:“映雪,咱们平日里也别把鲜卑人汉人什么的挂在嘴边,不然瞧不起咱们的就不是那些妄自尊大的鲜卑人,而是我们自己了。”
  
  映雪忙答应下来。
  
  洗漱过后,谢瑶喝了半杯蜂蜜水,又用了两块昨夜悄悄带回来的糕点。今天一早上就要去元氏那里请安,估摸着也吃不到什么东西。所以昨晚上等谢珩走了,她就叫映雪用干净帕子包了半碟点心。
  
  她们去的很早,到元氏那里的时候,天才刚蒙蒙亮。可常氏已经在那里了,看那样子,竟像是熬了一晚上。
  
  “给母亲请安。”她和刚到的谢玥两个,齐齐拜倒在元氏榻前。
  
  元氏缺德至极,连个垫子也不叫人预备,就叫两个小姑娘跪在地上。好在元氏的屋子里通了地龙,地板虽硬,但并不是冰凉的。
  
  元氏懒得搭理她们,叫起的是刘嬷嬷。刘嬷嬷特意拖了一会儿,等大姑娘谢瑾姗姗来迟的行了礼,这才叫她们一齐起来。
  
  几个姑娘在元氏屋子里坐了一会儿,彼此都是无话。过去谢瑶还觉得自己跟谢玥同病相怜,常和她亲近,可现在……呵呵了,人家可不简单,用不着她可怜。
  
  许是昨晚被谢葭骂了的缘故,今日谢瑾虽然还是傲气的鼻孔朝天,却不直接的来找谢瑶麻烦了。可她暂时放过谢瑶,并不代表会放过别的汉人——比如在屋中侍疾的、谢瑶的生母,常氏。
  
  “你过来。” 她使唤常氏,“我的靴子脏了,你给我擦擦。”
  
  常氏没有迟疑的蹲下来,手边没有抹布,就用袖子给谢瑾擦鞋。
  
  谢瑾舒心的笑了,得意的看着对面的谢瑶,好像一只胜利的孔雀。
  
  谢瑶只能暗自咬牙当做没看见,又坐了一会儿,便告退出来。
  
  清晨的冷风吹的她一个激灵,冻得谢瑶本能的缩了缩脖子。等在门口的映雪忙迎上去,替她紧了紧披风的领口。
  
  “站在风口做什么,多冷啊。”谢瑶看着映雪,有点心疼。映雪只是笑了笑没有回答,但谢瑶知道原因。按理说小姐进太太屋里,是可以带一个丫头跟在身边的。只是她自个儿都被人当成下人,映雪就算进去了,也是自取其辱。映雪是明白这个道理,宁愿挨着冻,也不想给谢瑶添麻烦。
  
  谢瑶转过身,“走吧,咱们回屋,给柳姑姑备壶好茶。”
  
  映雪连忙跟上,疑惑道:“柳姑姑?太皇太后身边的柳姑姑?姑娘,容奴婢多嘴,咱们住的地方那么偏,柳姑姑怎么会来呢?”
  
  谢瑶道:“柳姑姑自然寻不到我们的住处,但今日,我会为她引路。现下时候还早,我们先回去。”
  
  四月的平城,仍是一番严冬景象,冻死在路边的饿殍不在少数。她的房间虽破陋,但好歹可以遮遮风雨。  
  
  映雪翻出一罐从前谢瑶珍藏的好茶。北辽贵族大多对茶不感兴趣,只有在和南朝人打交道的时候才备茶待客。相比之下,他们更喜欢浓厚的酪浆。
  
  准备好了茶具,又将茶具细细的清洗了一遍,谢瑶看着时辰差不多了,便叫映雪留下看家,她则向正院的方向走去。
  
  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这条去元氏屋子的路她已经记熟了。到了地方后,谢瑶只稍稍等了一会儿,就见一群婆子、丫鬟拥簇着一个三十出头的妇人,从元氏的屋子里缓缓走了出来。
  
  元氏长女谢瑾陪在一旁,长子谢珩则领先几步带路,与女眷们隔出一小段距离。
  
  谢瑾显然是在清早请安过后又换了一身衣服的。她一身簇新的桃红色胡服,钗环满头,看起来明艳动人。平心而论,谢瑾皮肤白皙,生得浓眉大眼,的确是个美人胚子。
  
  谢瑶淡淡一笑,上前几步,行礼如仪,扬声道:“谢氏四女,请柳姑姑安。”
  
  众人方才的言笑晏晏,好像被生生卡住一般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谢瑶的声音,落到她的身上来。
  
  谢瑶很少着胡服,今日仍是穿着一身汉服。她从阳夏带来的衣裳有新有旧,今天特意挑了一件半旧的嫩绿色小袄,在凛冽的寒风中,看起来楚楚可怜。可她神态大方,礼仪优雅,不带一丝怨气,举手投足间分明是个知进退的大家闺秀。
  
  柳姑姑只是短暂的一怔,心中便有了数——这位八成是谢葭的庶女。既然她在这儿,那谢葭的另外几个子女想来也已经到了平城。
  
  柳姑姑侧首深深的望了刘嬷嬷一眼,刘嬷嬷忙心虚的躲过了她的视线。
  
  庶出的子女就算是庶出,那也是府里的主子。刘嬷嬷却只让嫡出的谢瑾和谢珩见客,未免太过嚣张了一些。若是平常人家的妇人来了,元氏偏心一点也就罢了。可是宫里头来了人,元氏还授意刘嬷嬷如此行事,实在是太不象话了。
  
  谢家可是太皇太后的母家,元氏可以不在乎民间的风评,可柳姑姑在意太皇太后娘家的脸面。
  
  况且像谢瑶这般的庶出女子,就算做不成皇后,将来也少不得要进宫、或者许给权贵联姻的。若是现在不好好教着,一个个都当成了下人养,那将来嫁出去了,丢的还不是太皇太后的人?
  
  柳姑姑越想越生气,狠狠的剜了刘嬷嬷一眼后,她亲自上前扶起谢瑶,和蔼的笑道:“四姑娘多礼了,快请起吧。天寒地冻的,你在这里等了多久了?”柳姑姑顿了一顿,刻意回头看了元氏的屋子一眼才说:“方才和大姑娘一同进屋去多好!”
  
  她这话,明显是冲着元氏说的。元氏虽说在病中,但刘嬷嬷是她的亲信,若没有元氏授意,刘嬷嬷一个奴才不敢如此胆大妄为。
  
  谢瑶顺势起身,微笑道:“阿瑶听闻姑祖母身边的柳姑姑亲临府中,满心景仰,却怕阿瑶不懂事,会扰了母亲养病的清静,因而不曾进屋拜见。”
  
  刘嬷嬷忙顺势道:“正是如此!”
  
  柳姑姑有心敲打元氏这对主仆,对刘嬷嬷理也不理,只对谢瑶道:“难为四姑娘有心。”她瞧这谢瑶不过六七岁大小,却已经想出在元氏房前拦她这样的方法求出头,柳姑姑本还担心谢瑶行事太过犀利、不顾后果,但见谢瑶温文尔雅的解释一番,勉强为元氏找了个借口,也算是知道进退了。
  
  谢瑶抬眸看向柳姑姑,笑眼弯弯,看不出一丝算计的痕迹,“柳姑姑若不嫌弃,可否到阿瑶屋中坐一坐?阿瑶从陈郡本家带了些茶过来,只可惜无人品评。”
  
  眼下天色还早,柳姑姑也不介意替太皇太后多了解一些谢家的情况,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还烦请四姑娘带路。”
  
  一行人拥簇着柳姑姑,又往谢瑶的住处去了。谢瑾早已气的脸色铁青,只是碍于兄长谢珩的眼神暗示,一直隐忍不发。等柳姑姑他们走了,谢瑾没有跟上去,跑到谢珩面前质问道:“阿兄!你为何拦着我,不让我揍谢瑶那贱-人一顿!她分明没安好心!”
  
  谢珩气笑了,冷冷反问道:“怎么,你还嫌今日丢脸丢的不够多吗?” 正文 007 翻身   007 翻身
  
  这方谢瑾被兄长气的跑回房间大发脾气摔东西,那边谢瑶领着柳姑姑在偌大的府邸里穿来穿去,好容易才抵达她的小屋。
  
  这处破落的小院连名字都没有,位置又如此偏僻,柳姑姑一看就皱了眉。
  
  让她皱眉的事情还在后头呢。柳姑姑前脚刚踏进小院,就听到了吵闹的声音。
  
  谢瑶抬眸看过去,并不感到意外。刘嬷嬷一见到她就知道事情要遭,偷偷的吩咐了人提前赶过来挽救,要把谢瑶这里布置一番。谢瑶留下映雪,就是让她挡着这些人的。
  
  映雪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姑娘,自然挡不住这些有力的婆子。但她会闹啊,她蹲下来抱住领头的赵婆子,口中振振有词,指责他们这些刁奴趁他们家姑娘不在,擅自闯入四姑娘房内,不知道做些什么。
  
  “够了!”这出闹剧看到这里,柳姑姑再好的修为也忍不住动了怒。这就是全天下数一数二的贵族世家谢氏吗?原本太皇太后指这门亲事,是想给娘家添助力,不是添乱子的!就照着元氏这么个管家的法子,连一般的小门小户都不如,这不是让外人全都看笑话呢吗?
  
  刚才她去看了元氏,心知肚明元氏不过是借着小病发挥,哪就到了要死不活的地步了?她给元氏留面子,不拆穿她也就罢了,没想到元氏欺上瞒下,竟然做的这么过分。
  
  柳姑姑原本想着,她在谢瑶这里喝一杯茶,不动声色的给谢家平衡一下便罢。可是现在看来,她却是不得不插手了。否则这些随行的宫人,不管随便哪一个把今日的事情透到太皇太后她老人家那儿去,太皇太后就算表面上不说什么,可心里还会认为她中庸无能,那样她在后宫的地位就必然会受到影响。
  
  想到这里,柳姑姑的声音硬气了很多,扭过头看向刘嬷嬷的时候就没了好脸色,“刘嬷嬷,我今儿可算是长了见识了。不说谢家的姑娘就住在这种破破烂烂的地方,你自己瞧瞧你手底下管的这些人像不像样子!姑娘不在家的时候,他们竟然还敢乱闯!如今当家主母病着,你就是后院的大管家,说到底,这都是你办事不利!”
  
  刘嬷嬷哪里敢顶嘴,忙跪下道:“是是是,柳姑姑教训的是,这事儿是奴婢疏忽了……四姑娘他们刚来,主子病着,奴婢忙乱套咯,没顾得上安置好姑娘。”
  
  柳姑姑心知归根到底是元氏做的不像话,但她毕竟也是奴,要骂元氏那也是太皇太后她老人家的事儿。她如今杀鸡儆猴,骂了刘嬷嬷,也不算她不顶事儿了。
  
  “都出去吧。”柳姑姑点到即止,没好气的打发那群人滚蛋。
  
  刘嬷嬷忙一挥手,带着屋里头的仆妇们撤了。她本人却不敢走远,忍气吞声的侯在门外。心里头却在暗骂柳姑姑狐假虎威,不就是个奴才嘛!还是个汉人,充什么人物!
  
  柳姑姑跟着谢瑶进了屋,打眼一看又是眉头轻挑。谢瑶这里本就破旧,刚才又被折腾了一番,乱的不像样子。
  
  映雪麻利的将床铺收拾好了,置了一张小几在中央,又在两侧放了两个软垫。然后在小几上有条不紊的摆放好了一整套茶具。
  
  柳姑姑见谢瑶嘴角始终带着淡淡的微笑,既不得意也不慌张,心想这小姑娘许是个人物,有意考较她一番,便道:“四姑娘住在这种地方,实在是受委屈了。”且看谢瑶如何接话。
  
  若她借此大倒苦水,或者曲意奉承元氏,那柳姑姑反倒看轻了她。
  
  谢瑶道:“这里是长公主府,不是谢府。母亲尚在病中,能予阿瑶一处落脚之地,不叫我们兄妹几个流落街头,阿瑶已经心存感激。”
  
  柳姑姑闻言有些失望。谢瑶这话,说的太敷衍了。
  
  谁知谢瑶忽然话锋一转,坦诚道:“只是……既来之,则安之,阿瑶本该老老实实的住在这里,却擅作主张跑到主院去,自请为姑姑泡茶。说到底,是阿瑶不安分,但阿瑶无法坐视不管。如今母亲病重,仆妇作乱,长此以往,外人必定笑话谢家,甚至危及姑祖母的名声。阿瑶今日自爆其短,是想借姑姑的能力,打压这股不正之风,还望姑姑莫怪。”
  
  说完她躬身一礼,郑重其事的样子。
  
  柳姑姑见她说的坦诚,不禁动容,先前的猜忌和怀疑一扫而光,连忙扶起谢瑶,温声安慰道:“好孩子,苦了你了。你放心罢,经过今日之事,那刘婆子定然不敢再在明面上难为于你。”
  
  她后面这一句话本不必说出口,谢瑶当然知晓今日之事会带来怎样的结果。而如今柳姑姑刻意说出来,则是想要卖她一个人情了。
  
  谢瑶欣然接过橄榄枝,“多谢柳姑姑。”
  
  说罢谢瑶直起身,开始泡茶。她小小年纪,动作却如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隐有大家之风,看的柳姑姑眼花缭乱,不禁感叹。她长年深处宫中,喝的好茶不计其数,这样的好功夫也并不罕见。只是出于一个六岁女童之手,就不由得让人啧啧称奇了。
  
  柳姑姑接过谢瑶亲手递来的茶杯,忍不住多嘴问了句:“敢问四姑娘这泡茶的技艺,是从何处学来的?”
  
  谢瑶早就想好说辞,“常姨娘是汉家女子,颇通茶道。”
  
  柳姑姑一品,便含笑连连点头。一盏茶的功夫下来,宾主尽欢。
  
  常氏的娘家如今确实是没人了,但在常氏小时候,她的父亲还是个小吏。常氏耳濡目染,汉家闺秀该学的东西,常氏都会不少。琴棋书画不说,泡茶的功夫也着实不错。
  
  不过谢瑶这一身技艺,却不是跟着常氏学来的。前世入宫后她为了讨好皇帝,这些附庸风雅之事,她请遍了名师,几乎学尽。想不到如今也能派上用场。
  
  送走柳姑姑后不久,刘嬷嬷果然派人过来,请四姑娘迁居。谢瑶随口一问,果然不止是她,兄长谢琅和弟弟谢璋也都换了屋子。
  
  新住处算不上奢华,但好歹离前后院的主院都近了许多,清早请安的时候不必走上那么多的冤枉路了。这处院落名为“摇光”,与谢瑶名字谐音,原本也算相当,不过谢瑶却知,这是元氏和刘嬷嬷刻意恶心她呢!谁人不知,平城最大的尼姑庵便叫做“摇光寺”?这是咒她不落好呢。
  
  映雪气的脸色发青,谢瑶怕她冲动行事,便拉过映雪劝道:“你也应当知道我如今的处境,能换到这里已是万幸,要再换,那便是我任性了。”
  
  映雪不情不愿的应了一声,还不死心,又说:“那姑娘给这院子改个名字吧!”
  
  谢瑶还是摇摇头,“母亲还在病中,不宜太过张扬。这换名字又要报给刘嬷嬷,又要差人换匾额,怪麻烦的。何况刘嬷嬷肯定不会另外支银钱过来,我的月钱本就不多,还要打赏下人,省着点花吧。”
  
  映雪不平道:“张扬的是大姑娘才对,主母还病着呢,她就穿那么鲜艳的衣裳!奴婢听说,大姑娘下午还外出去郊外打猎了呢!这是母亲生病的时候姑娘家该做的事儿吗?”
  
  “映雪!议论主子,就是丫鬟该做的事儿吗?”映雪私下说说也就罢了,这正搬着屋子呢,人多眼杂的,她也敢胡乱说话!就算映雪声音不大,一旦被人听去一言半语,捕风捉影,更是糟糕。
  
  映雪也是气急了,这会儿子也后悔了,咬着唇跪下认罪。谢瑶拉起她,无奈道:“这次也就罢了。如今我们处境艰难,不管你说什么都能有人挑出错来。只是以后万不可如此大意了。你是我的贴身丫鬟,你说的话在外人看来跟我说的没什么差别,你明白吗?”
  
  映雪忙点头称是。
  
  谢瑶心知,给他们换屋子只不过是元氏为了应付宫里的人,想出来的的权宜之计,做个表面功夫罢了。就像柳姑姑先前说的,刘嬷嬷她们不会再于明面上为难谢瑶,可这些后宅妇人整治人的法子多了,她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等搬东西的婆子小厮们退了出去之后,院子里头还留了三人。一个洒扫的妇人,两个七八岁的小丫头,穿的都很朴素,一看就是府里头被排挤的边缘人物。这都是刘嬷嬷送来服侍谢瑶的。谢瑶见她们一个个面目平庸,束手束脚的拘束样子,反倒心安。这样的奴才老实,看着不像是元氏安插在她身边的钉子。
  
  也是,毕竟谢瑶的年纪摆在那里,估摸着这个时候元氏和刘嬷嬷顶多觉得谢瑶不老实、爱惹事,但总归是个捏在她们手心里的小丫头片子。要是她们知道谢瑶脑子里都在盘算些什么,定然不会对她如此掉以轻心。
  
  新住处一共有六间屋子,除了会客的正厅和主卧外,谢瑶辟了一处做书房,一处放杂货,另外两间让映雪和那妇人分别住了。至于两个小丫头,值夜的时候就睡在主卧的耳房里,不值夜的时候,仍归到府里的下人房住。
  
  其实要她省出一间屋子给两个丫头住,也不是不可以。只是谢瑶有心试一试这两个丫头的用处。住在外面,人多嘴杂,若她们能在管严了嘴巴的同时给谢瑶带回来一些有用的消息,那就再好不过了。
  
  谢瑶没有奶娘,她从小体弱多病,是常氏母乳喂大的。这个妇人若能收为心腹,那是最好,不行也就算了。她宁愿少一个帮手,也不愿在头顶上悬一把刀子。
  
  好在这妇人识趣,知道自己在元氏这边是出不了头了,不像那两个小丫头一样仗着年纪小还在观望,她是一门心思想要投奔谢瑶。见谢瑶留下了她,她自是千恩万谢。谢瑶知道她是个寡妇,姓周,便叫她一声周嬷嬷。
  
  周嬷嬷负责的是院子里的洒扫和谢瑶的饭菜。活不重,又体现了主子对她的信任,周嬷嬷对这个开始很满意。
  
  可是很快,周嬷嬷便笑不出来了。
   正文 008 哺食   008 哺食
  
  过了两日,谢葭果然如谢瑶所料般开始四处走动,求人帮忙举荐。他不乐意靠着长公主的荫蔽过日子。出去当官虽然俸禄不多,但好歹有事做,不用日日看元氏脸色。
  
  谢葭这么一忙了起来,自然不可能和子女们一同用饭了。府里的厨房是那天映雪抱住大腿的赵婆子在管。那天赵婆子办事不利,被刘嬷嬷罚了半个月的月钱,心里一直憋着股气。她是刘嬷嬷的亲信,这气自然不能发到自家老大的头上,就想着拿谢瑶开刀。
  
  赵婆子差来送饭的婢女,正是前几日收了谢瑶银子的阿梅。
  
  阿梅提来食盒交到周嬷嬷手上,周嬷嬷还没打开,阿梅便摊手道:“这是赵嬷嬷亲自交到奴婢手上的,还望姑娘莫怪,奴婢也是人微言轻,没法子帮忙。”
  
  周嬷嬷暗道不好,面上却不显露出来,又塞给阿梅一个小荷包。
  
  阿梅走后她打开一看,暗道一声糟糕。饭是糙米做的也就罢了,瞧着就不是刚出锅的,虽然还没坏,但也不知道放了多久了。两个菜都是素菜,一个腌黄瓜,一个炒扁豆。
  
  大户人家吃扁豆,都是现采扁豆,用肉、汤炒之,最后去肉存豆,以肥软为贵。毛糙而瘦薄者,乃瘠土所生,不可食用。可送到谢瑶这里来的炒扁豆干巴巴的,一看就是给主子们做饭剩下的。
  
  这样的饭菜,就是公主府有头有脸的奴婢都不会吃的。
  
  周嬷嬷就不敢拿过去给谢瑶看,怕她看了生气。
  
  她刚想着亲自去厨房一趟,还能找些什么吃的,就见映雪姑娘从屋里出来,朝她这边走来。
  
  映雪是迟迟等不来哺食,怕谢瑶饿着,先到周嬷嬷这里看看。映雪一看便气笑了,叫周嬷嬷一起,拿着食盒到谢瑶那里去。
  
  周嬷嬷提心吊胆的跟着去了,原以为谢瑶会生气,谁知道谢瑶见了,竟问了一句,“饭菜馊了没有?”
  
  周嬷嬷不明白她的意思,拿出来仔细闻了闻,道:“没有。”
  
  “那好。”谢瑶起身道:“把饭拿出来,提着菜。映雪,你跟我去主院一趟,我要给母亲请安。”
  
  两人都搞不明白她要做什么,但都很听话,按照她吩咐的做了,周嬷嬷留下来守着院子。
  
  主院这边也在传菜。元氏病着,与所有人都分开吃饭。但她毕竟是当家主母,菜色很丰富。谢瑶去的时候,常氏正在给元氏试菜。
  
  元氏真的很喜欢使唤常氏,什么活儿都让她干。几天下来,常氏整个人已经瘦了一圈。不过常氏虽然消瘦了许多,却显得更加我见犹怜,真是要气死五大三粗的元氏,病了这么些天也不见瘦下来一丁点儿。
  
  谢瑶进屋后,元氏已经坐了起来,但并没有下地。谢瑶打眼一看,元氏果真是典型的鲜卑女子,就算病了也不怎么忌口,仍旧是大鱼大肉的伺候着。
  
  她心里正算计着时机,就听元氏冷淡的问:“这个时候,你来做什么?”
  
  谢瑶恭敬道:“阿瑶来给母亲请安。”
  
  元氏显然不信,冷冷道:“嗯,知道了,下去吧。”
  
  谢瑶却不走,示意映雪呈上食盒。她亲手打开盖子,冲着元氏笑道:“母亲,阿瑶得了两道好菜,是方才厨房赵嬷嬷亲自差人送来的。阿瑶心想着母亲在病中,吃些素食对身体恢复有益,便送到母亲这里来。”
  
  这样的菜色摆到明面上来,元氏的脸色立即有些不好看。那天柳姑姑回去后,太皇太后那边看在元氏生病的份上并没有训斥她,但第二天就送来了一个徐姑姑放在元氏身边。说是帮着照顾元氏,其实就是太皇太后不放心元氏,安插了个人在元氏身边帮着她管家。
  
  谢瑶当然也知道徐姑姑的存在。她还特意叫徐姑姑看清了菜色。
  
  她年纪还小,生母常氏又一直在元氏这里侍疾,根本没机会教谢瑶这样做。所以徐姑姑便觉得,谢瑶这是年纪小,一派天真,不知道好坏就把东西送了过来,难为她的一片孝心了。只是元氏和她手底下的仆妇太过可恶,竟然这样苛待府里的姑娘。
  
  元氏瞪了刘嬷嬷一眼,“这是怎么回事?”
  
  刘嬷嬷也急了,“这可不是奴婢的意思,定是下面那些人趁着主子您病着,心思就活络了,克扣了姑娘的份例呢!回头奴婢就罚那赵婆子去!”
  
  她推得倒是一干二净。
  
  元氏正想顺杆爬,保住刘嬷嬷,把事情都推到厨房的赵婆子身上,就听徐姑姑不咸不淡的插了一句,“刘嬷嬷管家的本事可真叫我们开眼了。这府里再一再二的出事儿,难道还要等再三不成?”
  
  元氏只好道:“那姑姑的意思是?”
  
  徐姑姑退了一步,“奴婢是外人,不敢插手公主府里的事情。”
  
  元氏沉默了一会儿,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来,“徐姑姑说的这是哪里的话,太皇太后让姑姑到我身边,那咱们就是一家人了。以后厨房那边的事,就交给姑姑来管好了。”
  
  徐姑姑等的就是她这句话。虽然现在只是让她管一个厨房,但徐姑姑有信心逐渐在府中树立威信,把权力一点点的从刘嬷嬷手中夺过来。
  
  谢瑶回到房间后,厨房很快又送来了新的哺食。菜色虽然比不上她在阳夏的时候,但好歹是平城一般贵族人家姑娘的水平。
  
  只是……实在太过油腻了。一道白煨肉,一道蘑菇煨鸡,还有一碗羊羹,道道都沾了荤腥。与之相比谢瑶其实更喜欢青菜,只要是食材新鲜便好。
  
  她没吃了几口就放下了筷子。映雪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见谢瑶多用了几口那羊羹,便鼓动她再吃几口。
  
  这羊羹是取熟羊肉斩如骰子大的小块,用鸡汤煨着,加笋丁、香蕈丁、山药丁同煨。谢瑶对羊肉不大感兴趣,配料倒吃了个精光。映雪再劝,她也没有再多食。映雪只好作罢,端下去给周嬷嬷她们分了。肉都没动,怪可惜的。况且以周嬷嬷和那两个小丫头的地位,在大厨房那边也捞不到什么油水。虽是主子剩的,她们却千恩万谢的端去了。
  
  映雪吃不下,担忧的问:“姑娘只吃了这么一点儿,身子可怎么受得了。”
  
  谢瑶叹道:“平城的饭菜就是这样……整体水平都不高。反正我也没怎么活动,不饿的。”
  
  见映雪还是担心不已,谢瑶拉过她,低声笑道:“你放心,这平城啊,我们住不了几日了。”
  
  映雪还要再问,却见谢瑶端起杯子要漱口。映雪赶紧拧了干净的手巾,端了痰盂过来服侍。
  
  在平城住了这些天,谢瑶也心急了。可是她知道一时半会儿自己还走不了,所以才要闹,为家人、也为自己争取更好的生活环境。她是半点都不爱委屈自己的。
  
  不过,就算现在吃的住的水平都逐渐提了上来,谢瑶还是不满意。
  
  她还是要回阳夏。阳夏虽小,但那里是他们谢氏的本家。就算是元氏到了那里,也要夹着尾巴做谢家的儿媳妇。
  
  更何况在她的计划里,元氏根本就不会跟着他们一起南下……
  
  谢瑶现在在等的,不过是一个时机。一个绝妙的,最适合拆穿元氏的时机。
  
  好在,这个契机很快就来了。
   正文 009 狠心   009 狠心
  
  谢瑶依旧每早都来给元氏请安。经过先前两次的事情,元氏和刘嬷嬷都不敢小觑这个六岁多点儿的小姑娘。但相应的,她们都非常讨厌谢瑶。
  
  可是吧,有徐姑姑在府里头转悠,她们一时间又不好对谢瑶发作。更何况元氏还“病着”呢,刘嬷嬷手里的权力再大,那也是个奴才,没有欺负主子的道理。
  
  元氏折腾不了谢瑶,那她就变着法儿的折腾常氏。谁叫常氏是奴才呢,侍候主母,天经地义。而且相比于谢瑶一个小丫头片子,元氏更恨常氏这个夺走她夫君宠爱的女人。
  
  可怜常氏一个没做过什么粗活的柔弱女子,几天下来就被折磨的瘦了一圈不说,还发起了高烧。
  
  她既沾了病,那是万万不得再靠近主母的屋子了。常氏反倒松了口气,躲在屋子里不出门,安心静养。
  
  可这样也不是办法。刘嬷嬷借口元氏病着,忙不过来,不肯给常氏请大夫。谢瑶去探了一回便急了。常氏这病瞧着凶险。但她还太小,没办法越过刘嬷嬷出去找大夫。
  
  谢瑶就去了哥哥谢琅那里。
  
  她去的时候,谢琅正在射箭。他虽是常氏所出,但体格健壮,生来力气惊人,年仅八岁就可以拉动成人所用的弓。
  
  谢葭向来看重谢琅这个儿子。谢瑶的父亲是个地地道道的读书人,祖父谢沛亦然,他们这一家子就常被伯祖父谢泓一家笑话。谢泓是西北大将军,镇守边关的能臣,是谢家的顶梁柱。生逢乱世,还是手中有兵最让人心里踏实。因此谢葭就指望着儿子将来给他争口气。
  
  上一世二哥没让父亲失望,只可惜刚极易折,英年早逝,走得太早了。
  
  谢瑶见他“嗖嗖嗖”不停的射箭,百发百中,忍不住拍手为自家哥哥叫好。谢琅听见声音,便停下动作,咧嘴对妹子一笑。
  
  “阿兄,你的手怎么了?”谢瑶走近了才发现,谢琅的手都磨破了。
  
  “我没事。”谢琅大大咧咧的将手藏在身后。
  
  “阿兄……”谢瑶忍不住,还是红了眼圈。谢琅总是这样,有什么事儿都自己扛着。以前她和小弟不懂事,捅了什么篓子都是他这个做哥哥的出面认错受罚。别人家同龄的孩子都打成一团,谢琅却从来不跟他们两个发脾气,事事都让着弟妹。这样的哥哥,简直好的不能再好,可惜她以前不懂得珍惜。
  
  “怎么了?”谢琅见她神情不对,还以为她又受委屈了,“有谁欺负你了?”
  
  谢瑶摇摇头,掏出帕子给谢琅擦了擦头上的汗,这才道:“哥哥去看过娘亲了没有?”
  
  私下里,他们仍称呼常氏为娘。这是汉人习惯了的叫法。
  
  谢琅皱着眉点点头,“瞧了一眼……就被娘赶出来了。”常氏是怕传染给儿子。她也不让谢瑶照顾,谢瑶从小身体就不好,病一回能在床上躺一个月。常氏就叫贴身丫鬟绮竹一个人照顾着。
  
  谢瑶道:“咱们得给娘找个大夫。元氏不给找,咱们就去找阿父做主。”
  
  谢琅为难道:“我何尝不知,只是阿父这些日子早出晚归,我们都见不到他一面……”
  
  谢瑶摇头,“我是见不着阿父不假,可阿兄不同。你是男子,就住在前院里。就算你闯进书房,阿父也定能理解你一番孝心。”
  
  常氏病后,谢琅不是没有求见过父亲,只是都被书房的管事给挡回来了。谢琅一向老实听话,说难听点就是一根筋,倒是没想过硬闯进去。但他不是个胆小怕事的人,妹妹一说,他便应了下来。
  
  谢瑶心知自己帮不上忙,便回了房间等消息。她想照顾常氏,可惜是有心无力。常氏说的没错,谢瑶自个儿心里也清楚,她的身子太弱了。等度过眼前这一关,谢瑶也要好好地调理调理自己的身体才行。
  
  这晚用完哺食,映雪打听到了消息,第一时间跑了回来,气喘吁吁的道:“姑娘,只怕不好了……听前院那边的人说,大人这几日心情不佳,好像是在谋求官职的时候碰了壁,把二郎君赶出来了呢!”
  
  谢瑶的反应倒很平静,只是问:“阿兄现在何处?”
  
  映雪道:“大人没有罚郎君,但郎君跪在书房外面,长跪不起。”
  
  谢瑶点点头,她没有办法去前院,也不好叫丫头去前院传话。她想了想,起身去了幼弟谢璋那里。
  
  映雪奇道:“姑娘这时候去小郎君那里做什么?”
  
  谢瑶道:“让他跟阿兄一起跪着去。”
  
  映雪惊呆了,简直要给谢瑶跪了,“姑娘,这怎么使得!二郎君也就罢了,小郎君还小,这晚上的冷风一吹,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谢瑶淡淡道:“既然你我都知晓这个道理,阿父自是再清楚不过。阿父就是再生气、迁怒于阿兄,也不可能拿阿璋的命开玩笑。”
  
  映雪噎住了,忽然觉得她从未认识过自家小姐。
  
  这样的手段固然有效,可是以自己的亲人为筹码,利用亲情来达到自己的目的……实在是太毒辣、太可怕了!
  
  映雪第一次清晰的认识到,她打小伺候的姑娘、变了。
  
  谢瑶看到映雪的表情,安抚的拍了拍她的手,柔声道:“放心吧,阿弟不会有事的。我决不允许、也不会让他出事。我只有这样做,才能让娘亲的病早日好起来。”
  
  映雪愣愣道:“奴婢省的。”
  
  事情果然如谢瑶所料,谢璋往那里一跪,谢葭就坐不住了,急匆匆的跑出来把小儿子抱进了屋,谢琅也得以赦免。
  
  但是谢葭白天在外面受了一肚子气,此时自然没有什么好脸色。他先是质问谢琅,“阿琅,你向来听话,为何闯进阿父书房?你太让阿父失望了!”
  
  谢琅薄唇紧抿,直接的道:“娘亲高烧不退,没人给请大夫。”
  
  谢葭一愣,意识到自己这几天外出忙碌,的确是疏忽了后院。他估摸着常氏是舟车劳顿、水土不服,所以才病倒了。谢葭也没有多想,叫来前院的管事赵斯,连夜去给常氏请了个大夫。
  
  家主直接下命给一个妾请大夫,按理说这并不妥。但现下元氏病着,他插手这些小事,也就无可厚非了。
  
  赵斯领了命要走,谢葭想到什么,又叫住他,“等等。请两个大夫来,再请一位去瞧瞧你们太太。”
  
  公主府的前院一直是个摆设,赵斯这个管事的自然也是个摆设。如今家主来了,赵斯哪有不抱紧大腿的道理,没脾气的一一应了,麻利的出府请人。
  
  安排好了事情,谢葭瞪了谢琅一眼,又问谢璋,“你怎么来了?”他了解谢璋,谢璋打小最怕冷,也没那个在寒风里跪着给母亲求情的孝心。
  
  谢璋老老实实的回答:“阿姐让我来的。”
  
  谢葭被他噎的一愣,“阿瑶?”他又看向谢琅,“你闯进书房,也是阿瑶的主意吧?”
  
  谢琅倒是很讲义气,坚持说是自己的主意。谢葭就道:“是与不是,去问问阿瑶便知。”说着便叫人带路,往谢瑶的院子去了。
  
  他们家以前的府邸没那么大,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父亲去女儿的闺房也很正常。孩子还小嘛!还不到七岁,跟常氏住在同一个小院里。可是到了平城便不同了,刘嬷嬷给谢瑶单独辟了一处小院。谢葭带着两个儿子要去谢瑶的院子里,就被闻讯赶来的刘嬷嬷给拦住了,坚持要这爷仨去正厅等着,她再派人去叫谢瑶。
  
  谢葭正一肚子火没处发呢,刘嬷嬷正好就撞枪口上了。谢葭给她一顿骂,说刘嬷嬷不好好照顾生病的元氏,还不给常氏请大夫,他本想看在元氏的面子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知道刘嬷嬷自个儿不长眼,竟还管到爷们的头上了。刘嬷嬷被骂的灰头土脸的,却是一句话都不敢还嘴。
  
  谢葭到了谢瑶院外,有些惊讶的发现谢瑶竟在门口候着,像是早就料到了他们会来一样。 正文 010 揭穿   010 揭穿
  
  谢葭一看谢瑶的小脸儿都冻红了,心里的气就消了大半,父女两个相携着进了小院。谢琅牵着谢璋,跟在后面。
  
  谢瑶把父亲请到会客的正厅坐了,亲手给父亲泡了杯茶。等大家都暖和一些了,谢瑶才把这几日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的跟谢葭说了。
  
  谢葭的脸色愈发难看了。他堂堂七尺男儿,却连妻儿都保护不好,还要看京中权贵的脸色,他真是受够了这种日子。以往在阳夏的日子多好?那时候娇妻在侧,儿女承欢膝下……分了家后悠闲自在的,逍遥堪比活神仙啊!
  
  许是在京中过的太过窝囊,谢葭愈发怀念起在阳夏的那段日子。在谢葭心中,比起凶悍的元氏,温柔可人、和他情投意合的常氏更似他的妻子。也正是因为这样,谢葭才会不顾他人想法,在得知常氏生病的时候第一时间为她请了大夫。
  
  谢瑶见他不说话了,害怕错过这个良机,忙道:“阿瑶话多,后宅小事,让阿父操心了。不知阿父这些日子办事可还顺利?”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求官的事情,谢葭就更是心烦。都说不到京城不知道官小,他一个七品的县令根本就不够看的。谢家的声望倒很高,但人家一听说他是太皇太后庶兄的庶子的庶子,脸上的热情就消退了。按理说他尚了长公主,那也算正经的皇亲国戚吧。结果元氏演病重演的太逼真了,外人都觉得长公主是真的要不行了,能荫蔽谢家到几时还不好说呢!
  
  这几日谢葭四处碰壁,原本以为就是这些原因导致的。今日他听谢瑶一说,才意识到元氏和刘嬷嬷两个把后院闹腾的乌烟瘴气,他们家的名声也被败坏光了。
  
  谢葭摇了摇头,借口说小孩子还小,没有把这几日的困难说与他们听。谢瑶不听也能猜出个大概,因此并不多问,另起了一个话题,“阿父,你去看过阿母没有?”
  
  谢葭道:“没有啊,不然也不知道你娘亲病了。”话一出口,谢葭忽然意识到不对,谢瑶向来唤常氏为娘亲,那她此时口中的阿母,难不成是指元氏?
  
  他忙改了口,“你是说长公主吗?刚来那日见过一次,她推说不愿以病容见我,之后便未曾去过了。”
  
  谢瑶笑道:“阿父,咱们还是去看一看母亲吧!阿瑶今晚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得去向母亲谢罪呢。”
  
  谢葭恍然笑道:“你这小机灵鬼,是想叫阿父帮你说情吗?”
  
  谢瑶抬起头,一派天真的笑道:“也不尽然……阿瑶听说,阿母的病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喔。”
  
  “什么?!”谢葭大惊-变色,脱口道:“我怎么未听说过此事?”
  
  “阿父莫急,”谢瑶不缓不急的开口,“是这样,阿瑶这几日去给母亲请安,见母亲面色愈发红润不说,膳食也是日日荤腥,太医和随侍的下人们无一察觉不妥。阿瑶这才想着,是不是母亲的病已经好得差不离了。”
  
  元氏是因风寒病重,吃不得油腻之物,膳食理应清汤寡水,眼下这般的确反常。谢葭略一思索,也不急着去看元氏,先叫人带两个儿子回去睡了,这才带着女儿一起前往主院。
  
  天色已近有些晚了,元氏那边听说谢葭来了,一个个都手忙脚乱的。今儿个常氏不在,元氏索性不装了,下地跟女儿玩起了投琼,就是掷骰子。她躺在床上这么些日子,除了折腾常氏之外真是一点儿乐趣都没有。
  
  这一听说谢葭要来,元氏赶紧叫人收起骰子,脱了外袍躺回床上去。婢女忙拉下床帐子。
  
  元氏有点心慌,拉住刘嬷嬷问:“你说都这么个时辰了,良人怎么会突然过来?”
  
  刘嬷嬷安抚道:“主子放心罢,方才不是说那几个小贱种跑去前院,惹恼了大人吗?听说又是‘摇光’那位捅的篓子。大人恼了,八成是带人来向主子请罪的。”
  
  元氏这才松了口气,缩回帐子里装虚弱。
  
  一旁谢瑾冷笑道:“这回可有好戏看了!以往阿父那么向着那个贱蹄子,这回她可惨咯,哈哈哈!”
  
  谢瑾急着看谢瑶的笑话,抢在最前头迎了出去。刘嬷嬷怕谢瑾不懂事儿再闯了祸,赶紧跟了出去。
  
  饶是他们在府中消息灵通,也抵不过谢葭来的突然。谢瑾只以为谢葭是带谢瑶来请罪的,给父亲匆匆行了个礼后,便瞟了眼谢瑶,没好气的说:“有些人的胆子未免也太大了吧,竟然敢叫人擅闯阿父的书房!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谢瑶充耳不闻,向谢瑾行了颔首礼,温声道:“大姐姐好。”
  
  “谁是你姐姐,哼。”谢瑾不屑的别过头。
  
  谢葭见谢瑾这般无礼骄纵,简直是跟元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心中十分不喜。但谢瑾再如何也是他的女儿,谢葭按捺住呵斥谢瑾的冲动,先挑主要的问:“你阿母的病可好些了?”
  
  这句话听起来并无丝毫不妥之处,就像是一句平常的问候。谢瑾不疑有他,正要答话,却见刘嬷嬷凑了过来,抢道:“劳烦大人惦记着,主子的身子已经有了些好转,只是这天儿还冷着,病情反反复复,还是不见大好啊!”
  
  那就还是在病中了。
  
  谢瑾被一个老奴抢了话,心中不悦,但看在刘嬷嬷是元氏心腹的份上,忍着没有发作,只是走到谢葭面前,拉住父亲的手臂,娇声道:“阿父!阿母病的可严重了,你可要常来看我们啊!”她顿了一顿,示威一般扫了谢瑶一眼,“可别被某些狐狸精给骗去了!”
  
  谢葭见她们主仆一点儿规矩都没有,心里烧着一团火,但此时他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需要证实,不得不隐忍不发。他抬起头,“走,进去看看你阿母。”
  
  在来的路上,谢瑶已经叫映雪去厨房那边找了阿梅。这些日子阿梅得了谢瑶不少好处,对映雪简单的要求自然一口答应。映雪办好了事情正要走,却被管着厨房的徐姑姑给拦住了。
  
  映雪倒也不怕,面色坦然的给徐姑姑问了好。其实她心里已经紧张的要死。但好在谢瑶提前就嘱咐过她,如果遇到徐姑姑了该怎么办。故而映雪虽然心中略有几分忐忑,但还能撑出个样子来,不至于被吓破了胆。
  
  徐姑姑问道:“这么晚了,映雪姑娘来厨房做什么?可是四姑娘想吃什么了?”
  
  徐姑姑是宫里派来帮着打理谢府的人,自从她来后,谢瑶谢玥这些庶出的子女吃的喝的都上了好几个档次。谢瑶对她不可谓不感念,也没少叫映雪打点厨房这边。谢瑶偶尔想吃个夜宵,徐姑姑从没拦过。
  
  只是要夜宵的话,只需要跟做点心的大师傅说一声就好了,映雪拉着阿梅嘀嘀咕咕的,看着便奇怪。徐姑姑才多问了这么一嘴。
  
  原本徐姑姑也没指望着听到什么劲爆的内容,谁知映雪却老实道:“大人叫人来问问太太的吃食。姑娘知道的信儿早,让奴婢提前来知会阿梅一声儿。不是什么大事儿,没敢惊动徐姑姑。”
  
  徐姑姑眼皮子一跳,没想到映雪这么实诚。但她是宫中混出来的人精了,一下子便明白过来,这是她主子教的,这是在逼着徐姑姑做选择呢。
  
  徐姑姑突然有些后悔她刚才多嘴问了映雪那么一嘴了。
  
  这事儿她要是没沾上边,那她一个刚来管事的姑姑,出了什么事儿顶多挨两句骂,大不了罚俸。左右宫里那边儿短不了她的银子。可现今她提前知道了这件事,那就必须做出一个选择。简单的说就是站队。是站在元氏那边,还是站在谢瑶那边。
  
  从表面上来看这是一个非常容易的选择。元氏是谢府主母,而谢瑶不过是汉人所出的庶女。可临出宫前柳姑姑的一番话,不得不让徐姑姑深思。
  
  从宫里放出来,代表太皇太后侍奉长公主,这是个体面活儿。徐姑姑能被推出来,那也是她有本事,会做人,跟柳姑姑走得近。柳姑姑得了她的孝敬,不把她当外人,临走前悄悄提点她,谢家跟皇上一辈的姑娘,活下来的有五个。瞧太皇太后的意思,至少一个皇后,两个妃子是跑不了的。
  
  柳姑姑见过谢瑶,刻意嘱咐过了徐姑姑,这谢家的四姑娘是个聪明人,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徐姑姑就记在了心上。
  
  她来到谢府后,元氏装病一事瞒不过她,元氏心虚,没少给她好处。徐姑姑是拿一半,推一半。除了元氏,府里就只有谢瑶那边敬着她。谢瑾自持身份,压根不把徐姑姑看在眼里。徐姑姑冷眼瞧着,就谢瑾这性子,就算日后走运当了皇后,也肯定走不了多远。
  
  但这些还不足以让徐姑姑在元氏和谢瑶之间做出选择。最终让她下定决心的,是元氏的态度。
  
  元氏打一开始就戒备着她,觉着宫里派人来是捣乱的。后来好容易分了一个厨房给她管,但徐姑姑是发现了,元氏这是想把她困在厨房,再不能在旁的地方施展拳脚。徐姑姑今年年底才过三十,自然不乐意一辈子就做个管厨房的婆子。她得想旁的出路。
  
  徐姑姑云淡风轻的笑道:“你去吧,四姑娘还等着你回话儿呢。”
  
  映雪总算不再提心吊胆,松了口气,端端正正的一礼,“多谢徐姑姑。”说罢跑回谢瑶那里复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