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飞鸟的心 阵雨刚刚过去,冷蓝色的天空像被洗过一样清澈,微凉的风掀动着窗帘,让阳光一束一束地透了进来。那个时候,门突然被冒冒失失地撞开来,“咣当”一声,门沿处震出了一些尘粒,夹裹着盛夏的温度。坐在窗下的苏瑾下意识地抬起头来,正对上一双黑锆石一样的眼睛,带着一些顽劣鲁莽的气息。她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把手里的书轻轻地翻过去一页。 “还不赶紧上楼换衣服,我的祖宗,都淋湿了!感冒可了得!”肖琴从柜台前绕过来,一边心疼地说着,一边摸了摸儿子的衣服,“又踢球去了?” 顾铮从鼻翼里“嗯”了一声,很是不耐烦地甩了甩手,踢踢踏踏地跑上楼去。肖琴就站在楼梯口,自言自语地说了句:“儿子就是不让人省心呀!”说着又转过身,对着苏瑾笑眯眯地说:“你看女娃多好,又文静又秀气,我有时候还真想把我那臭小子给塞回肚子里去。” 苏瑾听了她的话,仰起头淡淡地笑了笑。 “看你年纪跟我那臭小子差不多,可比他用功多了!”肖琴爽朗地笑起来,见苏瑾没有回答的意思,自顾自地说,“你看书,看书,阿姨不打扰你了!” 苏瑾心里涌起一丝感激,面上却只是微微地点点头。她不是那种喜形于色的女生,更多的表情是垂下眼睑,静默得像一株植物。她亦不是那种健康明亮的女孩,在富足的、温暖的环境中长大。五岁那年父亲就病逝,她跟着母亲过了很长一段时间颠沛流离的生活,后来母亲嫁给了继父,她就跟着母亲搬到了槐树街。继父自己有一个儿子,比苏瑾小两岁,再后来母亲和继父又生了一个儿子,那瓷娃娃一样的孩子着实讨人喜欢,母亲和继父整颗心都扑了上去,对苏瑾也就是那种放任的态度。不过苏瑾虽然生长在市井人家,却出落得极为优秀,傲人的成绩、恬静的气质,在一群青春逼人的女孩中也是极为出彩的。 苏瑾家里开着个“湖南米粉”店,在槐树街的中段,只能容下四张小桌,这一方逼仄的空间就是全家的生计。母亲和继父每日都在店里忙碌,苏瑾放学回家或者假期也都要去帮忙,端米粉、收拾、洗碗、收钱……食客们此起彼伏地喊“粉妹,加点榨菜”“粉妹,收钱”,“粉妹”“粉妹”地喊她,“粉妹”也就好像成了她的小名。 这条街在城市繁华的老城区,随便一栋老楼再看着不起眼也有着上百年的历史,那门上斑驳的朱漆,瓦沿上隐约的花纹,还有一株一株遮天蔽日的梧桐树都显示了这条老街的沧桑,街上的人也都是几辈人挤住在一起,随便往一家门口里一望,都是满满当当的家什和人气。 苏瑾他们一家就在槐树街分支的一个小弄堂里,坑坑洼洼的青石板路,青苔从缝隙中滋生出来,即使是正午那会儿,阳光也照不进弄堂里。那间“湖南米粉”店铺面是租的,但他们住的两间屋却是自己的,准确地说,是继父的。苏瑾刚来的时候,跟继父的儿子梁玮住一间屋,母亲和继父一间,后来又有了弟弟梁宏,母亲就在他们房间支了一个婴儿床,屋里更拥挤了。梁玮念到初一时不干了,吵着不要跟苏瑾一个房间,说是同学来家里玩都笑话他。 苏瑾心里紧了一下,说起来她在这个家里很像是多余的人,这是继父的房子,那两个孩子都是继父的,而她又算什么呢?她咬了咬唇对继父说不如她就住到厨房里去,白天反正不用睡觉,晚上在那里支一张弹簧床就行。她其实也想说她可以住校,但住校得花钱,她怎么好意思开口呢?继父想了想,找了邻居家堆杂物的小阁楼来给她住,小小的窗户,光线弱得看不见,夏天又潮又闷,冬天又冷又寒,人在里面根本不能起身,只能半跪着,若是稍稍不注意,头就撞到了屋顶的木梁——苏瑾却已经觉得这比在厨房支一张床好了很多。这就是苏瑾的生活,是她的世界。 自从搬到了槐树街,苏瑾的心里一日比一日更强烈地想离开。像一只飞鸟一样,振翅离开这条闭塞的弄堂。她拼命地念书,努力地念书,她总觉得改变她命运的方式就是念书,其他的她无能为力。那么多个深夜,她就坐在阁楼小小的窗户前,从书本里抬起头来揉揉酸胀的眼睛,那些疲惫感会在她看见窗外的天空时得到缓解,等到有一天,她要离开这里,离开这困窘的生活,离开“被多余”的感觉,她要到更广阔的天地去长长地舒一口气。 这个暑假她心里有着不为人知的欢愉,就像瓶中的一枚萤火虫,小小的光却亮了一瓶的雀跃。她知道她很快就要离开这里了,一想到这点她都忍不住想流泪。六年,她跟着母亲在这里住了六年,却一直没有觉得这里是她的家。 她小心翼翼地生活在这里,不去惹母亲生气,也不去惹继父厌烦,对弟弟们更是万分忍让,就连吃饭她也不会对自己喜欢的菜多夹几筷子,她知道她要更加懂事才不会让母亲为难。又或者,是她小小的倔强的自尊心吧,那么敏感地察觉到自己的处境,然后谨慎地对待着周遭的一切。现在她终于可以暂时逃开这种感觉,因为中考结束了。 她的成绩是全区第一名,分数超过全市最好中学的录取线七十三分。那所学校在城市的另一头,那就意味着她必须住校了。想着很快就可以离开这里她的心里倍感轻松,也就让自己松懈了一下,不去米粉店帮忙的时候就会去隔壁那条街的二手书店里看书。 苏瑾最喜欢这家二手书店的原因是老板肖琴从来不会反感这些来蹭书看的人,她总是一脸笑容,适中的身材,穿苏绸的长袍裙,头发绾在脑后,尽显利落泼辣的劲。她说话嗓音中气十足,苏瑾猜她要是在合唱团里一定是唱中音,音域宽广雄浑,掷地有声。这家二手书店生意挺清淡,总是看的人多买的人少,但肖阿姨一点儿也不急,闲闲散散地理理书,拿个鸡毛掸子东弹弹灰,西抹抹灰。这完全跟苏瑾母亲的状态不一样,她总有那么多的活儿要干,在米粉店里忙得恨不得三头六臂,还要照顾年幼的小儿子,才三十九岁的年纪额头上全是皱纹,皮肤粗糙飞满了斑,一看就觉得操劳。 有一天苏瑾正在看书,肖琴过来看了一眼,低呼一声,啧啧地说:“你竟然看这种书,能看懂吗?”那天苏瑾看的是奥地利作家茨威格的《人类的群星闪耀时》,这是一部历史特写集——苏瑾喜欢看的书几乎都是这种,历史、哲学、人物传记。不像莫小晚,她和这个年纪大多数女孩一样,喜欢的书就是那种青春飞扬的言情小说,或者搞笑的漫画书。莫小晚是苏瑾整个青春岁月里唯一的朋友,像苏瑾这样清冷的个性,很难和别人发展成闺蜜挚友,她不是那种能跟朋友在小吃摊上吃零食,也不是那种一有时间就跟朋友腻歪在一起的女孩。 自从发现苏瑾看的书都很“高深”后,肖琴对苏瑾的态度更加温和友善,有时候还会端些糕点和水果招呼苏瑾,但她总是客气礼貌地拒绝,次数多了肖琴也就作罢。不过她可是打心眼里喜欢这姑娘,勤奋好学,文静温柔,比她那混世魔王一样的儿子可是强太多了。 苏瑾把手里的书看完,站起身去换一本。这家二手书店是一座两层楼的小洋房,从外墙上那些藤蔓横生的枝叶就已看出很有历史,一扇普通的木门,推开来却觉得别致。一楼是二手书店,二楼是住所,后面还有个小院,肖琴颇有闲情逸致地种了几株枇杷树,长得枝繁叶茂。一楼是深棕色的长木条地板,很高的吊顶,一排一排的黑釉色书架,琳琅满目的都是书,摆得并不仔细,甚至挤得有些横七竖八,一些书就直接摞在角落里一堆。书本陈旧的气息带着一股松脂的味道,淡淡的。因为这栋楼太老了,地板也没有翻新过,一些地方踩上去“咿呀咿呀”地响,书店的右里侧是木质的楼梯扶手,直接通往楼上。 苏瑾有时候会在这里待上整个下午,很静谧的一段时光。看书看得累了,会去看看肖琴种在小院里的盆栽,各种花开得很浓烈,还砌了一方一方白色的栅栏,着实美。苏瑾喜欢的是一种黄色小花,花瓣很细小,开得有些沉默。她俯下身轻轻地闻一闻,是一种淡淡的芬芳。 这会儿,她惊喜地看到书架上摆着一本她想看很久的叔本华的《意向和表象的世界》,踮起脚来想要拿的时候,发现还是差了那么一点点。一双手突然从她身后伸过来,轻而易举地拿到了那本书。苏瑾心里一惊,一转身差点儿撞上一个人,这下才看清了,是刚才被肖阿姨唠叨的她的儿子。两排书架的距离很近,他们这样站着靠得很近,她仰起面孔,仿若他的鼻息都扫了过来,他的个子极高,她只抵着他第二颗纽扣的位置。刚才他进来的时候浑身被淋湿,头发贴在额上,有些狼狈。现在换了身衣服,白色的T恤,过膝的运动裤,一双人字拖,瘦,高,眉毛修长,角度很好地向上挑起,薄薄的单眼皮,唇边带着一些慵懒。苏瑾从他手里接过书,闪了闪身,低低地说:“谢谢。” 对方没有回答,手往荷包里一兜就走了。 苏瑾一直到傍晚的时候才离开。米粉店这个时间已经很忙了,没有空调,只有墙壁上挂着的一台电风扇,呼呼地竭尽全力地转着,却丝毫没有带来凉气,整个店里就像个蒸笼,继父打着赤膊只挂了件围裙,满脸都是汗。母亲在麻利地收拾,将那些一次性的餐盒就着汤汤水水和一团团的纸巾一股脑地倒进盆子里,有几滴溅到身上也浑然不觉,她用抹布在桌上擦几下,见到进来的苏瑾,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怎么才回来?这里忙都忙不过来。” 苏瑾低声地说:“去看了一会儿书。” 根本没有她们聊天的时间,隔壁桌已经喊着买单,母亲把手里的盆子递给苏瑾收拾,自己赶紧过去收钱。就那么一会儿的时间,苏瑾已经觉得背上都汗湿了,她穿梭在拥挤的店里,应着一声又一声的“粉妹”。来这里吃米粉的多是街坊邻居,赤着膀子的,穿着低胸吊带的……这里本来就是社会底层,三教九流的人物,有时候也会拿苏瑾开开粗鄙的玩笑。 “粉妹读几年级了?哦,初中刚毕业。我说女孩子读那么多书干吗,就粉妹这长相过几年就是咱们槐树街的一枝花了,怎么也能嫁个大款。” 有人附和:“老梁你好福气哦,才养几年,等嫁出去怎么也捞得回一大笔聘礼来,不算白养!” 继父赔着笑脸,呵呵地应过去。平心而论,继父对她也不算亏待,他是那种忠厚老实的男人,瘦瘦巴巴的身材,为人处世都有些畏畏缩缩。平日里跟苏瑾也没多言多语,不说她不管她,也从来没有对她动过粗。 每每听到米粉店的客人肆无忌惮地拿她开玩笑,苏瑾心里就对他们充满了鄙夷。她从未想过要留在槐树街,更别说要找一个槐树街的男人,她对这里的一切都隐藏着深深的抵触和厌恶,她只想快点儿长大,可以离开这里。 米粉店到九点钟的时候才打烊。中途没什么客人的时候母亲炒了个青菜,他们一人一碗米粉也就是晚餐了。梁玮就是回来吃个饭,然后又出去玩去了。继父带着梁宏先回家了。苏瑾帮着母亲收拾店里的锅碗瓢盆。 “小瑾,妈有事跟你商量一下。”母亲把手在抹布上擦了擦,拉住了苏瑾的手。 苏瑾的心有微蓦的一声响,在心脏里漾开来,就好像船撞上冰山那一刻的慌乱和无助。 祁秀荷深深地看着女儿,那目光里带着一种悲凉和无奈,她抬起头来摸了摸女儿的头发,“一晃都这么多年过去了,你都成大姑娘了。妈知道这些年你跟着我吃了不少的苦,但有什么办法,我们家就这个条件。三个孩子,你弟弟又小,这米粉店的生意也只能维持着生活……” 苏瑾垂了垂眼:“妈,您放心,我会好好学习。” “妈知道你一直很用功……今天你们赵老师来电话了。” “妈。”苏瑾的心在不断地下沉,下沉,就好像一脚踏空的失重感。 “你们赵老师说这么多年你们学校难得有你这样优秀的学生,这次考得又这么好……”母亲顿了顿,有些艰涩地说,“赵老师说学校希望你就读本校,除了免除你三年的学费,还有一笔奖学金。” 苏瑾没有吭声,手紧紧地握了起来,因为攥得太紧,指甲嵌进肉里,有些疼。 “妈觉得吧,是金子在哪里都会发光,学校好不好不重要。”母亲缓了缓语气,“我知道你想念嘉祥,但那里太远了,你得住校,妈也不放心呀!听妈的话,还是在原来的学校念高中,这样也可以每天回家。” 虽然母亲说的是“商量”,但那语气完全就是“决定”。 “我不想念十九中。”苏瑾的眼里已经噙满了泪,她的心就像个溺水的人一样绝望,却又要扑腾地挣扎几下,她哀哀地看着母亲,“妈,我不想念十九中,我想念嘉祥……那儿教学质量好,好多人,好多人想念也考不上,有的非要去念还得交钱。” “学校根本不重要,只要你努力,三年后照样考得上大学!”母亲的语气加重了一些。 “学校不重要,重要的是学费?是奖学金?”苏瑾缩了缩手,躲开母亲想要握住她的手,她的声音带着微微的颤抖,带着愤怒和不满,带着期许过后的重重失望,带着对这无望生活的厌倦,“我不想再住阁楼,不想再在米粉店里忍受别人的玩笑,也不想再看着你和他只对你们的儿子好!我不想生活在这里……妈,你知道我有多想考上嘉祥吗?不是因为教学质量,是因为可以住校!” 母亲的脸一阵灰白,喃喃地出声:“小瑾,妈知道这些年委屈你了……可妈也没有办法呀!”她抹了抹泪,长长叹口气,“你爸走得早,因为生病欠下不少债,我带着你一点儿一点儿地还那些债,苦得真是不能回头来想……直到遇到你叔叔,他拿钱帮咱们还清了那些债,小瑾,妈知道这对不住你,但你两个弟弟都小,要用钱的地方太多了,我也是没法呀!这次你就听妈的话,就当妈求你了!” 母亲捂着脸“呜呜”地哭了起来,苏瑾的心却慢慢地平静下来,是那种从深深的失望中淬炼出来的平静:“妈,你跟赵老师说吧,我就读十九中。” 她知道母亲没有办法拒绝学校开出的“条件”,也知道自己没有办法一意孤行,就算今天她不答应,到开学的那天她依然会答应。 那天夜里她仰躺在闷热的阁楼里,黑压压的屋顶像要掉下来,让她有种很深的恐慌。但她只是那样静静地躺着,睁着眼睛寻找着窗外那方小小天空。许久以后,她摸了摸自己的脸,冰凉的,全是泪。 第二章 创可贴事件 莫小晚在知道苏瑾决定念十九中时,抓住她的肩劈头就问:“你,你有没有搞错?嘉祥不去念,念十九中?” 苏瑾轻描淡写地望着她:“这样离家近。” “是不是你叔叔?”莫小晚没好气地说,“一定是他阻止你上嘉祥,亲爹就不会这样。”莫小晚是那种活泼开朗大大咧咧的性格,喜欢穿可爱的娃娃衫,背一个挂满了绒娃娃的背包,头发松松地扎在一边,还别一枚草莓卡子。走起路来,头发一甩一甩的,既俏皮又清纯。也难怪莫小晚这样明媚,她的母亲是摄影师,父亲是工程师,一个宽松民主的环境,庇护着她一路的成长。而这样家庭里出生的莫小晚,也有着冲动幼稚的一面。在她的世界里,人就分成好人和坏人,像苏瑾继父那样不让她念嘉祥的人那一定就是坏人。 苏瑾看着莫小晚义愤填膺的样子,拍了拍她的手:“又能跟你一所学校了,不乐意?” 莫小晚这才觉得苏瑾不去嘉祥对她是有好处的。莫小晚的成绩一般,她没有给自己什么压力,也可以说对自己没有什么要求,她觉得开心才是最重要的,以后的她也要做个自由职业者,像母亲那样,做自己喜欢的事。但她知道苏瑾的愿望就是考上嘉祥,现在她实现了这个愿望,为什么又要轻易地放弃呢?苏瑾也不打算告诉她真实的原因,她是那种自尊心特别强的人,她不希望被莫小晚同情,就算最好的朋友,她也不要。 九月在微风掠水里来临,苏瑾不得不正视自己的命运,她还要在这里待三年。只能在心里安抚自己,也许三年的时间很快就会过去,那时候她一定要离开槐树街,有多远走多远。一直到开学的时间,母亲再也没有跟苏瑾谈过学校的事,她也没有拿到嘉祥的录取通知书,想来母亲收到了也没有拿出来给她。她只是更加沉默了,在这个家里孤零零地来去,静静地拖着自己的影子。唯一让她快乐放松的地方就是旧书店,葱茏的光线,淡淡的书香,那么多那么多的书籍,让她一头扎进去便忘记了忧伤。 有时候会听到肖琴在那里关切地嚷:“宝贝儿,快下来,跟你说了多少次,那阳台栅栏不结实。” 苏瑾抬头的时候,会看到那个少年就坐在二楼的阳台上,一双长腿晃来晃去。她听到那声“宝贝儿”会不由讥诮地笑笑,还“宝贝儿”呢,这么大人了要不要含奶嘴? 此时顾铮淡淡看了苏瑾一眼,察觉到她眼里犀利的讥笑,知道是为什么,面上有些恼怒,从阳台上轻轻一跃,赌气一般地跳下来,径直走到卧室。私下里他跟母亲抗议了一千次一万次:“妈,拜托您别再喊我‘宝贝儿’了,我都十六岁了,这让人听着会笑死!”母亲捏捏他的脸:“臭小子,你就算六十岁了也是我儿子,也是我的宝贝儿!”顾铮气急,对父亲说:“爸,管管你老婆,她老当着别人的面这样喊我,太丢脸了!”父亲温和地笑,刚想出声帮帮儿子,已经被妻子的一道凌厉目光给逼了回去。 其实对于顾铮来说,在苏瑾面前丢脸才是最丢脸的事。在没有见到苏瑾前他已经听母亲提过数次苏瑾了,“你看你守着一屋子的书也没说看一本,人家天天来看书,多用心呀!”“你十六岁,人家也十六岁,怎么就比你乖巧懂事多了,走的时候还会帮我整理整理,不像你就是扫帚倒了也不会扶一下。”“你说说你,成天就跟着你那些狐朋狗友上蹿下跳,都是高中生了,也该收心了!” 顾铮听得多了,挑挑眉毛反驳:“那肯定就是个书呆子!”在他看来,那么喜欢读书的女孩一定是戴金属框眼镜、瘦巴巴、下巴很尖、额头上还有青春痘的模样。若不是那天突然的阵雨,他不会提前回家,也不会猝不及防地撞见了苏瑾。 苏瑾离开后,母亲才说:“看到没,就那女孩,她念的书可深着呢。哪像你,成天就知道玩,放个暑假一本书也没有念过!” 顾铮第一次没有反驳母亲,他的心里有长长地“哦”的一声,原来是她。原来那个让母亲赞不绝口的女孩就是她。她与想象中出入太多,有些苍白的脸,唇色很淡,一双眼睛……在蓦然抬头的那刻,那双眼睛像黑夜里的星星,有着刹那芳华的璀璨,只是一瞬间就黯然了下去,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忧愁。她穿着一条款式简洁的果绿色裙子,清新干净得像刚刚淋过雨的小树,让他的心突然间顿了一下。 肖琴注意到儿子的失神,用手在他面前晃了晃:“想什么呢?在反省自己?” 顾铮的脸微微地红了,刚才他脑海里竟然浮现出她的模样,一想到她,就觉得说不清地不自然,他甩了甩脑子里的念头,虚张声势地说:“一看就是性格孤僻的女生,喜欢念书,怪咖!” “你个臭小子!”母亲朝他脑袋上拍过去,“怎么可以这样说人家!” 苏瑾在开学典礼上被要求做新生发言。十九中在这座城市是属于三流的学校,小学升初中按照片区来招生,学生良莠不齐。他们的高中部亦普普通通,升学率一般,这么多年过去了,初中部好不容易出了区状元苏瑾,学校自然非常重视。他们想要把苏瑾这样的尖子生留在高中部,这样三年过后的高考苏瑾一定也会为学校挣得更多的荣耀,如果能够有个高考状元,那他们学校的整体气势就上去了。一直是苏瑾初中班主任的赵老师知道她的家境,所以在跟祁秀荷谈的时候也有把握,学校给的条件很优渥,除了三年的学费还有一笔奖学金,这对苏瑾这样贫寒的家庭来说是太需要了。 苏瑾站在台阶之下,手里握着一张发言稿,她临时写了几句,无非在新的学期要怎样好好学习之类的话语。她垂着眼,一种被命运左右的不得已让她的心情有些黯然。 教务主任在台上发言:“现在有请学生代表发言。”他朝台下看了一眼,看到苏瑾站在那里没有动,微笑地重复一遍:“现在请学生代表上台发言。”苏瑾还是垂着眼,陷入一种置若罔闻的状态里。教务主任有些急了,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发出哄笑声,有高年级的学生甚至扬声吹了声口哨。站在苏瑾不远处的老师赶紧过来推了推她:“苏瑾,该你发言了。” 苏瑾这才醒转,听到一片嘘声,心里慌了一下,疾步走上台阶,没想到一个台阶踩滑,膝盖一曲跪了下去,生生地磕在台阶的棱角处。而台下的哄笑声就更响了,她顾不得疼走到话筒前,开始照着发言稿念了起来。 操场里站满了一方一方的学生,先是初中年级,然后是高中年级。顾铮他们班站在操场中间的位置,第一天开学大家都还心浮气躁,顾铮站在班级末,跟几个死党嘻嘻哈哈地讨论着昨天的一场足球比赛,听到有哄笑声才抬头看了一眼,然后就注意到了正上台阶的苏瑾。说到半截的话就不由收了声,在看到苏瑾的膝盖磕到了台阶上时,他心里不由低呼了一声,小心。 “如果AC米兰把他们的后防线防住,说不定还不会输,铮子,你说是不是?”同班兼死党的范家林说完看了顾铮一眼,然后顺着顾铮怔怔的目光看到了台上,“铮子,看什么呢?” 顾铮没有回答,有些尴尬地转移话题:“这么热的天,再站下去都要中暑了。” 范家林这时才注意到台上发言的苏瑾:“咦,是苏瑾呢,不是说区状元吗,怎么还在这儿?” 旁边的凌子浩插嘴道:“听说是学校给她免学费就把她留在十九中了,哈,我爸知道苏瑾在这个班,还非找关系让我念这班。” “啊,原来你读(3)班是因为这!”范家林没好气地说,“我才不想跟她同班呢,那么傲气的人,看着就让人讨厌!” 顾铮这下才听明白,原来周围的人都认识苏瑾。到初三之前顾铮一直都在丹棱县县城爷爷奶奶家生活,父亲是政府的职员,因为下放,工作总是不断地调动,母亲觉得老是转学对顾铮来说不好,就索性让他常驻丹棱县。丹棱县是个巴掌大的地方,来来回回就几条街,周围全是山。顾铮就在那样自由的环境里释放着男孩的天性,下河摸鱼、爬树掏鸟蛋、翻山越岭地探险,是一帮孩子的娃娃头。等父亲调回到市里,母亲把他接回来,才发现他们的宝贝儿子已经成了个野小子,个子高高,皮肤被晒成了古铜色,成天吊儿郎当的,就知道玩。母亲管着他不许出去玩,让他好好在家看书,没想到这小子从屋里把门反锁,自己跳窗户跑出去玩了。生气的时候肖琴也打儿子,不过也多是做做样子,朝他脑袋上敲几下,拿根棍子把他追得鸡飞狗跳,但到底是舍不得真打下去的。说对儿子要严管,但又比谁都宠着他,生怕吃不好,一营养不良就不长个了。所以整个初三都和苏瑾一所学校一个年级的顾铮就是个没长醒的小子,怎么会注意到好学生苏瑾呢?即使苏瑾经常上台领奖,即使老师也拿苏瑾当榜样教育他们,即使学校的公告栏里有苏瑾的照片和获奖的经历,但顾铮就是视而不见。他是真的没有注意。 也许当你注意一个人的时候,就是情窦初开的时候。 顾铮在看到苏瑾的那一瞬间终于明白自己最近的反常了,不再那么喜欢出门玩了,总是在下午的时候跟来约他的兄弟找无数个理由,“想睡觉”“看电视”“我妈让我守店”……以前这些理由完全不是理由,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想留在家里了,因为她会来。有时候也觉得自己挺可笑的,她来就来呗,跟自己有什么关系,甩甩头就跟着他们出去玩,可踢球的时候却没有以前生猛了,有次还自摆乌龙把球踢到自家球网里,惹得兄弟们一阵牢骚。 在看到苏瑾膝盖上渗出的嫣红血迹时,他的心骤然地疼了疼,一种说不清的复杂感情在心尖逡巡,让他烦,很烦。 旁边的凌子浩还在说:“我也看不惯苏瑾,不就是成绩好点儿嘛,每天都板着一张脸,就像个扑克牌一样的,听他们初中班的同学说也不喜欢她,人缘真是差得很呢!” 在前面几排的莫小晚本不想理会几个男生长舌妇一样地谈论别人,但无奈他们的声音太大了,而且说的又是苏瑾,于是从口袋里摸了几颗糖出来,扭头就朝他们仨打过去,她的飞镖是练过的,所以每颗糖都准确无误地砸中了他们。 范家林的脑门上挨一下:“谁?找死呀!” 顾铮被砸中肩膀,恼怒地瞪了莫小晚一眼。凌子浩讪笑地从地上捡起糖,剥开来放进嘴里:“谢谢哈,挺甜。” 莫小晚怒目相向地挥挥拳头:“你们可真无聊!在这里搬弄是非,小心半夜舌头被鬼扯了!” 凌子浩做了个斗鸡眼,把舌头拉长一吐:“这样?是不是这样?”周围人都嬉笑起来。 “神经病!”莫小晚白了他们一眼,这时老师听到后面的嘈杂,走到后面“镇场子”了。莫小晚回过头去,不再理会。 “还挺漂亮的。”凌子浩低声地说。 顾铮心里一惊,像被说穿了心事似的脸微微地红了:“其实也一般吧。”又定定看了一眼台上的苏瑾,她有着清丽的面容,在璀璨的阳光里显得尤为透亮,微风吹过,像是一朵次第绽放的小花,下一秒钟美过这一秒钟。 “怎么会?我都观察过了,我们班里就数她最漂亮了!”凌子浩“咂巴咂巴”地嚼着糖,把刚才捡的另外两颗糖和那张糖纸统统塞进口袋里,一脸幸福甜蜜的模样。 顾铮有些不爽,他不喜欢苏瑾这样被人注意,他已经有了小小的嫉妒心,就像藏在自己家里的珍宝不愿意示人一样,希望别人都觉得苏瑾是再普通不过了。 老师朝他们扫了一眼,“提醒”他们不许再交头接耳。凌子浩没有再说话,顾铮刻意地别转面孔,看向了另一边。在苏瑾发完言以后,教务主任又说了几句,开学典礼就散场了。顾铮顺着人流朝教室里走去,手插进裤兜里故意走得磨磨蹭蹭。 看见范家林和凌子浩在前面追追打打,他闪了闪身躲在人群的后面。 高一(3)班的教室在二楼的转角处,旁边就是楼梯。教室里此刻是一锅乱粥,大声聊天的声音、奔跑追逐的声音、扔书本的声音……很多学生都是本校初中部直升上来的,彼此之间很熟悉。 顾铮在楼梯口朝下望了望,他竟然破天荒地感觉到紧张。手里握着一盒创可贴就像强迫症一样的,看一眼,再看一眼,确定自己不是眼花,这盒创可贴确实是在他手里。这种东西都是母亲替他放到包里,平日里他跑跑跳跳常会伤到自己,母亲就特意准备了创可贴。没想到今天他还真的能用上。在看到苏瑾上楼的时候,他飞快地跑下去,与她擦身而过的瞬间往她手里塞去那盒创可贴。苏瑾还没有反应过来,顾铮就已经又扭头跑上楼去了。 “哎……”她喊了他一声。 顾铮听见了,一边跑一边心慌意乱地回答一声:“给你的!”他的脑子在嗡嗡地响,从小到大他都没有对女孩示过好,觉得跟女孩玩的男生很丢脸。他当然也不会欺负她们,只是不理不睬,母亲就说他“情商很低”。初中时候也有女孩在半路上拦住他结结巴巴地说喜欢他,或者在他的书本里夹着字条表白,他就觉得什么吗,怎么会喜欢他? 有时候母亲打趣他,儿子,有没有喜欢的人呀?告诉妈妈嘛,妈妈是你的朋友,绝对不会笑话你!顾铮总是不耐烦地嚷嚷,没有!没有!没有!母亲欢畅地笑,说,要是真有妈也不反对!顾铮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会对一个女生有怦然心动的感觉,就好像被一颗子弹射中,快准狠地击中了心脏。是在苏瑾兀自抬头的那一刻,是在他们对视的第一眼,他的心开始变得不同,就好像被一双看不见的脚,缓慢地踩在柔软的表面上,那一处就微微地凹陷了下去。他依然是那个贪玩好耍,喜欢踢足球打电玩的少年顾铮,但真的有什么不同了。 苏瑾还想说什么,但顾铮几乎是落荒而逃。她看着手里凭空多出来的创可贴怔了怔,她挺意外他们竟然在一所学校,一个班里。其实他们之间今天才第一次说话,之前在旧书店里遇见,他总是晃晃荡荡地坐在阳台上,要不就在院子的长椅上打瞌睡。 她看了看自己的膝盖,其实刚摔下去的时候不觉得疼,从台上下来才觉得膝盖火辣辣地痛,没有人注意到她伤到了,也没有人来问她一句。没想到竟然是“他”递过来一盒创可贴。她思忖一下,然后紧握住那盒创可贴走进了教室,径直走到顾铮的座位前。顾铮也察觉到她在自己的面前,他没好意思抬头,胡乱地翻着书本。 “这个,我不要。”苏瑾把创可贴递过去。教室里像突然装了消声器一样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这边。 顾铮没想到她会退回来,面子上特别挂不住,而也许更更重要的是——她的轻慢伤了他的心。她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这样!他从来都是被众星捧月,走到哪里身边永远都绕着一群人,除了成绩不好,他自信可以上天入地——可现在他好不容易想对一个女生好,第一次要对一个女生好,却还没有出声就已经遭到了冷冷的拒绝。 他愤懑地抬起头来,死死盯住她,没有伸手接,也没有讲话。她等了几秒钟,见顾铮没有伸手来接,就把那盒创可贴轻飘飘地放在桌上,漠然地转身就走。 坐在他前面的范家林和凌子浩张大嘴巴,一副呆滞的表情,好一会儿范家林不知死活地问:“你……你送的?” 顾铮把那盒创可贴朝书桌里一扔,恶狠狠地说:“关你屁事!” 范家林和凌子浩相互对视一眼,然后识趣地闭上了嘴。 苏瑾坐到了莫小晚的旁边。因为开学第一天,老师还没有分座位,大家也都是根据自己的小圈子坐在一起。莫小晚的旁边是给苏瑾留的位置,刚才的一幕她也看到了,倒没有觉得意外。这就是苏瑾,不愿意接受别人的好意,更不愿意跟谁有牵扯不清的来往,特别是男生,她从来都保持着疏离冷漠的距离,别说是好朋友了,就是一般朋友也不行。初中三年,也有男生向她示好,但都在她这里碰了钉子,传来传去,别人都说苏瑾太傲气了,一副拽拽的样子。只有莫小晚知道,苏瑾的心思是在学习上,她不愿意为了学习之外的事浪费时间。她清醒又理智,有着很明确的目标,所以她要摒弃一切干扰她的因素。 莫小晚想得对,苏瑾会这样当着全班的面把创可贴还给顾铮,真的是想跟他撇得干干净净。她也知道这样做会让顾铮难堪,但她不想欠谁的,即使是一盒创可贴,她也不愿意。高中的三年,她只想安安静静地念书。 “小瑾。”莫小晚偏着头望着她。 “什么?” “那个,他好像很生气。” 苏瑾淡淡地“哦”了一声。 “也没什么,反正无关紧要的人,气死活该!”莫小晚说着笑了起来。 苏瑾从抽屉里拿出书本,然后清晰地听到了心里的一声叹息,有些绵长。 第三章 套子里的人 苏瑾在回家的路上,突然耳边传来清晰的刹车声,头发猛地被扯得生疼,下意识站定,面前的人是范家林和凌子浩。范家林一脚撑在单车上,一手扯住一缕苏瑾齐肩的头发。 “放开我!”苏瑾恼怒地说。 “你牛什么?你谁呀?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成绩好吗?清高什么呀?”范家林嚷嚷,“你以为顾铮给你一盒创可贴就看上你了?做梦吧你,他顶多就是调戏调戏你!别把自己太当回事!” 凌子浩也“哼”一声:“告诉你,今天你惹大麻烦了!我劝你最好还是给我们铮子倒茶认错,要不有你好看的!” 他们俩从顾铮转校开始就跟他厮混,关系相当铁,今天看到苏瑾扫了顾铮的面子自然要替他出气。两个人一放学就商量好了,在回家的路上好好教训苏瑾一顿,以后让她识趣点儿,不能再得罪顾铮了。 苏瑾觉得头皮都快被拽掉了,但她倔强地抿着唇,微微仰头冷静地望着范家林,那目光凌厉得让范家林有些心虚,手不由松开了,故作镇定地说:“别以为告诉老师我就怕了你,告诉你,高中三年没你好日子过!” “对,没你好日子!”凌子浩虚张声势地补充道。 苏瑾根本不理会他们,轻蔑地扫他们一眼,握住书包带子就朝前走了。 剩下两个气势汹汹的男生有些下不了台,凌子浩揉了揉鼻子:“她怎么不哭?女生被欺负的时候不都是‘哇啦哇啦’地哭吗?” “哭的日子在后面呢!”范家林冷哼一声,“拽什么拽,我有招数收拾她!”明明是他们在欺负苏瑾,但他们却惹了一肚子的气,苏瑾那种蔑视的眼神让他们觉得生气,就好像他们是两个幼稚的小朋友,在大人面前任性胡闹一样。他们有点儿气馁,也很不服气,凭什么呀?不就是一个女生吗!打得过他们?骂得过他们?他们总得压压她那嚣张的气焰。 “今天的事不能跟铮子说。”临分开的时候,范家林叮嘱凌子浩,“我怕铮子心软。” “你说铮子是不是真的对她有意思?” “胡说什么呢?铮子跟她?他们俩完全不可能!要说铮子今天就是头脑一时发热而已,过了也就过了!你也不是不知道铮子,初中时咱学校多少人喜欢他呀,那汤灿灿还是校花呢,不也被铮子拒绝了。”范家林虽然说得铿锵,但心里也不太确定,要说顾铮今天真的很反常,或者,他真的只是一时的“怜香惜玉”? 顾铮今天一回家脸色就很沉,母亲跟他说话也不理,抱着球就在后院对着墙上踢,“咚咚咚”的声响砸开来,宣泄着他内心极度的郁闷。 “我的小祖宗,小心我的花盆!”母亲在他旁边大呼小叫,“这是你踢球的地方吗?平时在家里看不到你的影子,天天往外面蹿,现在倒是在家时间多了,却是要把这屋子都给拆了!停停停,别踢了……” 话音还没落下,就听见“咚”的一声,足球果然砸到了花盆,花盆没事但那株花被拦腰齐刷刷压断,花瓣和叶子抖落了一地。 “我的素馨!”母亲气恼地去抢救残花。 顾铮怔了一下,他知道这是苏瑾最喜欢的花。他看到过她俯下身,温柔的目光笼罩着那小小花束的场景。她真的很静,即便笑起来也是浅浅地含笑,轻声细语,做任何事都从容不迫。像她喜欢的这些小黄花,安静默然地绽放。她也有着这个年纪所不该有的成熟和淡漠,还有眉宇间淡淡的忧愁,她有什么可烦恼的?成绩那么好,老师和家长都会喜欢,不像他,老是被母亲唠叨,耳朵都快长茧子了。 “妈,这花叫什么名字?” “素馨呀!”母亲白他一眼,惋惜地看看花,“瞧你做的好事,这肯定是养不活了。” 素馨,素馨。顾铮在心里默念了几遍,觉得连花的名字也跟苏瑾的名字很相似。他的心微微一动:“妈,我来试试。”母亲有些惊讶地抬头望向他:“你养花?确定?” 顾铮点点头就朝屋里走,留下身后莫名其妙的母亲。他开始在自家的书店里找种植植物方面的书籍,可是翻看了几本书都没有找到种植素馨的方法,突然拍了拍脑门,恍然过来。真笨呀,不知道在电脑上查吗?他从什么时候起也开始翻起家里的书本来?他并不是刻意要去记她看了哪些书,但是他就是扫过一眼就能记住她看的是什么书。她把书放回原处的时候,他就会偷偷地拿出来,那些书真的像母亲说的那样很“深”,高深莫测的句子,生僻晦涩的词语,一长串的人名、地名……他都要被绕晕了。真不明白这么厚的一本本书她怎么就看得进去。他在电脑上很快就查到了素馨的种植方法,还好,素馨可以分株种植。剪取带叶的枝条直接埋入土中,一个月左右就可以生根了。 顾铮欣喜地把压断的枝条移种在另一个花盆里,用手一点点地压土,浇上水,搬到自己的书桌上。又怕晒不到太阳,挪了好几下位置这才满意了。他抱着手臂站在一边认真地欣赏,那小小的花朵缀在叶脉之间,风微微吹拂,就好像她的笑容在面前,他的唇边也露出了一丝笑意。 放学后,顾铮一头热汗跑回教室拿书包,他刚刚跟别班的人踢完一场球赛,直接跑到水龙头下面洗了个脸又猛灌了一听可乐,这才觉得不那么热。虽然是九月,但天气依然透着夏天的温度,阳光一跳一跳地带着青春般的活力。他把换下来的校服往书包里囫囵一塞,就看到了楼下的苏瑾。 自从“创可贴事件”后,他就没有再去“招惹”她,她就是那种喜欢给自己造个“结界”的人,只要撞到了结界,那就得把你“弹飞了”。也好像孙悟空给唐僧用金箍棒画的那个圈,所有的“妖怪”都不得靠近。他自嘲地想,对于苏瑾来说,他就是那个“妖怪”吧。除了莫小晚,她几乎没有朋友,不过就算莫小晚,她们也不像一般的好朋友那样腻歪在一起。而大家仿佛都知道她很傲,也都故意疏远着她。 还有,苏瑾在班级里除了英语课代表没有担当任何职务,但这并不妨碍老师们对她的喜欢,遇到难解的题都会说,苏瑾,你来为大家解答一下。苏瑾要么流利地应答出来,要么就走到黑板前拿粉笔“唰唰”地解答出来,顾铮觉得那时候的她帅极了。她真的是那种特别勤奋的学生,下课十分钟别人都在嬉笑打闹,但只有她还在那里温习功课——这样的人,你跟她做同学,不是倍感压力吗?难怪班里那么多人不喜欢她。 此时的苏瑾,穿着宝蓝色的校服校裤,裤子有些肥大,走起路来空空荡荡的感觉,但在顾铮看来,却觉得娉婷袅娜。 顾铮突然间骂了句脏话,想也没想地就朝楼下冲了过去。今天应该轮到苏瑾值日,她正提着两个垃圾袋朝垃圾桶的方向走过去,就被秦远和陆青丰两个人拦住。她停下来扫了他们一眼,然后向左走,他们也向左,她再转向右走,他们亦向右,如此反复几次。 顾铮还没到就看见秦远抢过苏瑾手里的垃圾朝苏瑾劈头盖脸地扔了过去。顾铮跑上前,朝着秦远的肩膀大力推过去,“干什么呢?”说着他转身看苏瑾,她紧抿着唇,几缕发丝凌乱散落,眼神透着寒潭似的凛冽,深不见底。他心疼得连嗓音都颤了:“没事吧?” 苏瑾摇了摇头。 两个肇事者看到顾铮铁青的脸,结结巴巴地说:“铮子,我们……我们是帮你呢!” “帮我?谁让你们帮了?”他咬牙切齿地瞪着他们。 “那个……”秦远看了陆青丰一眼,迟疑地说,“是家林给的江湖追杀令!” 顾铮脑子“轰”的一声炸了。他就觉得有些不对劲,范家林和凌子浩两个人最近神神秘秘的样子,而苏瑾的衣服上经常会有大团的墨水,有天她一站起来身后就一片哄笑,原来她坐了一板凳的红墨水。还有好几次老师都询问苏瑾的作业本,苏瑾说她交了呀,但老师一脸狐疑地说根本没有看到她的作业。原来是范家林这家伙使的坏,就因为开学那天她得罪了他,所以这些日子他们净想些损招来欺负她。 “听清楚,我只说一遍,以后谁再欺负她,谁就是跟我作对!”顾铮厉声地说。另外两个人讪笑着耸耸肩:“铮子,大家都是兄弟,何必为了一个女生……” “别废话,赶紧把垃圾收拾了!” “不用,我自己来!”苏瑾想着反正手都已经脏了,打算蹲下身直接去拾捡垃圾,但立即被一双强有力的手给拽住了,“别管了,你去洗洗。” 她不由得站起身,手臂被他拽着,几乎是被他拉扯着朝前走,留下身后两个人面面相觑。 “松手。”这是在校园里,虽然已经放学,但也有三三两两的人,苏瑾有些窘,垂着眼低声说。顾铮刚才被气昏了头,这才察觉他鲁莽地拽着她的手,触电一样地松开,脸滚烫起来。 她站在水池边轻轻地洗手洗脸,尽管穿着不合身的校服,尽管头发凌乱,但他依然觉得此刻的苏瑾美好得像冬天里哈出的一口气,轻盈通透。 苏瑾也察觉到顾铮盯着她,有些局促,“那个,你先走吧。” 顾铮刚刚有的一丝柔情就被生生掐死了,任性地说:“你是猪呀,被他们欺负也不知道告诉老师!要不是我今天遇见……还不知道你要被欺负得多惨!” 苏瑾掬起水扑了扑自己的脸:“其实也无所谓。”都是些很幼稚的把戏:经过走廊的时候狠狠地撞她一下,在她的板凳上洒上墨水,在她的背上贴乱七八糟的画,偷偷地藏起她的作业,或者把她的书本扔到垃圾桶里去。她知道是谁干的,跟他们说得清吗?她要是气急败坏地找他们算账倒是让他们得意了,她已经学会在逆境中不理不睬,学会了忍受和忍耐。比起生活在那个家里的压抑感,这些都算不得什么。 “你从来都这样要强吗?”顾铮没好气地说,“虽然你成绩好,但你快乐吗?你知道课本里那个装在套子里的人吗?你就是装在套子里的那个人!把自己包裹得铜墙铁壁似的,跟别人划清界限,就以为自己很特别吗?其实你也就是个普通的女生而已,除了成绩好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不,这不是顾铮心里想说的话,但他就是很生气,气她的平静,气她的无所谓——她甚至正眼都没瞧过他一下,他抓狂得只想激怒她! 水龙头的水“哗哗”地流着,苏瑾把手放在冰凉的水里一直冲一直冲,眼泪一滴接一滴掉下来,砸在手臂上,溅开来。 顾铮慌了,他没想到她会哭。她一直都是那种无坚不摧的模样,被欺负的时候也是淡然的表情,但现在他的话很重吗?他连声地说:“我不是故意的,你别哭……别哭了!” 苏瑾的眼泪却流得更凶了,她到底只是个十六岁的女孩,即使面上装作“没关系”,但她的心还是受到了伤害。她已经接受了自己的命运,接受了没有父亲,寄居在阁楼,为了学费放弃考上的高中……这样卑微贫寒的自己。可为什么她的生活里还要出现那么多让人讨厌的事呢?在被欺负的时候,她不过是故作坚强,她真的很希望像别的孩子那样告诉家长,告诉老师——有没有人来管管这些骄纵的男孩? 可是她只是沉默了下来,有用吗?也许只会让他们变本加厉地欺负她,高中的三年她要怎样去面对这些?她什么也不说,用沉默把悲伤封在了瓶中。那些风,那些风好像是从黑暗里吹过来,一直吹,一直吹,吹到更黑的黑暗里。 顾铮的话就好像在她心里戳了一个口子,让那些悲伤的感觉汹涌而至。 顾铮手足无措地看着她,想替她擦眼泪,但身上一张纸巾都没有,急得直挠脑袋。 “我道歉,我道歉好不好?”他用无比温柔的声音说。 苏瑾突然抬起头来,一双哭红的眼睛愤怒地望着他:“你以为你了解我吗?你有什么资格来说我?我跟你不一样,你是你父母的‘宝贝儿’,而我却是为了免掉三年学费而不得不读这所学校的‘穷人’。”对,这就是她的卑微。她在努力挣脱自己命运的安排,却陷入一片更深的沼泽。 顾铮忘记了反驳,怔怔地看着她的眼睛,那双噙着眼泪的眼睛,就好像两滴坠落在空气中的阳光,干净剔透。 暮色四合里。苏瑾静静地走在马路上,两旁斑驳的树木把光与影拉得美妙绝伦。天边是一片落日的霞光,在云层之间渲染出各种璀璨的金色来。苏瑾握住单肩书包的带子,不用回头也知道顾铮跟在她的身后。 他把单车骑得极慢,目光却始终看着她的背影。今天她的话镇住了他,他的世界一直都是阳光明媚风调雨顺,根本就没有所谓的烦恼。如果非要说烦恼的话,那就是在犯错误的时候怎么跟母亲玩“逃脱”的游戏。而她说,她跟他是不一样的,怎么会不一样?他们都十六岁,高一的学生……如果真的不一样,那就是他喜欢她,而她却对他视若无睹。 看着她要走进弄堂里了,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追了上去,在她身后喊了一嗓子:“那个,那个什么‘追杀令’根本就不是我说的。” 苏瑾没有停顿一下,径直走进了弄堂。 那么深的弄堂,有团雾气直直地涌来,顾铮还想说什么,但只是把扶在车头上的手指攥紧了又松开。 苏瑾到家的时候,梁宏正蹲在门口的水桶前玩水,汗衫和裤子都湿透了,小脸上一道道黑乎乎的印迹,手臂和手背上是一道道汗渍,苏瑾赶紧拉起弟弟的手,“怎么在这儿坐着呢?妈妈呢?”平日里苏瑾一放学是先去米粉店帮忙,等到打烊再回家写作业,今天她觉得有些疲倦不想去米粉店就径直回了家。 “陪我玩。”五岁的梁宏一脚踩在水桶里,溅起了高高的水花。 “别闹了!”苏瑾把他扯进屋里,拿毛巾给他擦拭,又去找了干净的衣服给他换上。梁宏挣扎着想跑,苏瑾耐心哄着:“乖,把衣服换了,要是感冒了可得打针。”梁宏挣脱不了,干脆埋头就咬在苏瑾的手背上,疼得她倒抽一口凉气,手不由得松开了,手背上明显有几个牙印。 苏瑾皱了皱眉,把衣服往旁边一扔:“爱穿不穿!懒得管你!”她有些赌气地站起来,看到母亲从厨房里端着碗出来。母亲目光呆滞,表情木讷,对苏瑾喊的一声“妈”也没有理会,只是默默把一碗回锅肉放到桌上,转身又走进了厨房。 她想了想,跟着母亲进入厨房:“妈,今天米粉店不开门?” “哦,歇一天。”母亲淡淡地说,“去找找梁玮,让他回家吃饭。”苏瑾还想问,但看着母亲惨淡的表情又于心不忍,她知道家里一定出事了,而且是大事,不然店里这个时间不会关门。她顺从地出门找了梁玮一圈也没见到人,等她回家的时候梁玮自己跑回来了。 “回锅肉!太好了!”梁玮直接用手去捞了一片肉。屋子里很暗,为了省电费他们总是在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才开灯,而灯泡的瓦数也很低,拉亮后整个屋子也只是昏黄的一片,他们也没有“餐厅”一说,就在母亲和叔叔的房间里摆一张桌子,平时上面堆满东西,要吃饭的时候挪一挪就在上面吃饭了。 叔叔从外面回来,脸色也阴郁得厉害,一脚踏进厨房低声和母亲说了几句,母亲一下就哭了。叔叔抬起手来安抚地揽了揽她,母亲便靠在了叔叔的肩膀上。 苏瑾在门口看着,心里有些失落的感觉。她知道对于母亲来说,叔叔才是她最重要的人,可是每每看到母亲和叔叔亲近的时候她还是会想起父亲来,她的亲生父亲。 她对父亲有着一些模糊的记忆,记得他带着她去逛庙会,把她举过头顶看表演;记得他教她认字,一笔一画地写;还记得他在夏天里一边给她扇扇子一边唱儿歌哄她睡……对于别的父女来说,这些记忆是微不足道的,但对于苏瑾来说,这就是她对于父亲的全部记忆。如果父亲还在,那么他们一家三口是最亲最近的人,现在父亲这个位置被另外一个人代替。而这个人,苏瑾其实从未把他当成过父亲,他跟她的生父是没法比的,这个男人单薄矮小,头发总是油腻腻的感觉,指甲缝隙里也是黑黑的,端个碗会把手浸进汤水里,吃饭的时候嘴“吧唧吧唧”地响,很烦。 这个人他是不配母亲的,而母亲却把自己的命运交给这个男人,她的一生就好像注定在这杂乱无章昏沉潮湿的弄堂里度过。苏瑾甚至希望母亲谁也不嫁,就她们两个人相依为命,就这样过也比寄人篱下好一些吧。 苏瑾默默地回到桌前,梁玮正在抢梁宏手里的小玩具,梁宏不肯给,死死抱在怀里。梁玮的力气到底是大一些,三下两下抢过来,梁宏就哭了。 母亲听到哭声走进来,对着苏瑾不满地说:“怎么回事?又让弟弟哭了!你也不知道赶紧把他扶起来,有你这么当姐姐的吗?”平日里梁玮和梁宏有了矛盾,挨批评的人就是苏瑾,梁宏太小,母亲不会说他,而梁玮是叔叔的儿子,母亲是说不得也打不得,就算一句话说重了,他也会去找他生母告状,那个女人就会风风火火地跑来跟母亲吵一架,说她这个后妈怎样虐待她的儿子。苏瑾看到过那个女人撒泼耍横,到米粉店里一个碗一个碗地砸,而且边砸东西边号得声嘶力竭,惹得好多人看笑话。后来母亲就不敢再说梁玮了,梁玮也仗着这一点,常常问母亲要钱,不给就发脾气,逼得母亲把钱给了他。 母亲把哭闹不止的小儿子抱在怀里,又对苏瑾说:“还愣着干什么?去拿碗添饭。”母亲亲了亲儿子的脸,声音软下去:“乖,妈妈一会儿带你去买糖。” 苏瑾垂了垂眼,默默转身走进厨房。她已经不记得被母亲抱在怀里是什么感觉了。 顾铮今天晚上去找了范家林。他看着苏瑾走进弄堂的深处,然后车头一转,急匆匆地骑上单车就朝范家林家的方向去了。到他家楼下给他打电话,让他赶紧下来。范家林听到是他,挺高兴:“正无聊呢,你上来我们打会儿游戏。” “别废话,赶紧给我滚下来!”顾铮厉声地说。 范家林一惊,“铮子,我咋得罪你了?行,我马上下来!”范家林鞋都没敢换,一秒钟不耽误地冲下楼去。一见到顾铮,脸上就露出讨好的笑容。 “是不是你下的什么‘江湖追杀令’?”顾铮生硬地问。 范家林怔了怔,想着顾铮就为这事呀,松了一口气,“那她不是得罪你了吗?不过我早看不惯她了,仗着成绩好就目中无人的样子!” “你!”顾铮把单车一扔,抬脚就朝范家林屁股上踢过去,一边踢一边骂:“你是不是男人?做这种欺负弱小的事你觉得很光彩?有本事你去劫富济贫,行侠仗义,在学校里耍横,欺负同班同学算什么好汉?还下什么‘江湖追杀令’,我看我现在就先废了你!” 范家林趿拉着拖鞋一边躲一边跑,也不敢跑远,免得顾铮更生气,屁股上挨了好几下直讨饶:“其实也不关我的事,是苏瑾早让人看不惯了!这不大家发泄民怨嘛!谁叫她成绩好又清高,完全不把我们男生放在眼里,你说你好心送她东西她也当众羞辱你……还有那谁,考试的时候想抄她个答案,她把卷子一折,根本就不团结友爱!” “她哪有羞辱我?不就是还给我!还有,凭什么她不帮人作弊就不团结友爱?她这是有自己的原则!” “好,她不给人抄卷子没事。班级活动呢?她从来也不参加!班长都喊不动她,让她画个黑板报她都说没时间!” “她本来就没时间……你给我站住!范家林,你有种给我站住!” “铮子,我屁股都要开花了,你就别踢了!”范家林哭丧着脸,“苏瑾是你什么人呀,你这样护着她,难不成你还真喜欢她?” 顾铮突然停了下来,表情有些扭捏,闷闷地挤出一句话:“喜欢有什么用,她又不待见我!” 范家林张大嘴巴石化在原地。他也就是顺口说说而已,没想到顾铮这么快就承认了,而且承认得这么“酸楚”。他有过怀疑但压根就没有想过这事是真的,不管是谁,都难以把他们想到一块儿,两个人完全就是南辕北撤,不搭嘛!顾铮不爱学习,玩却是一把好手,踢球是核心领袖,打游戏是最佳拍档,打架也是以一抵四……可以说他就是那种让他们崇拜的大哥级人物。但苏瑾呢?却是个成绩好得一塌糊涂但人又冷又硬的石头。 顾铮怅然地看看天:“记住了,以后不许再欺负她!” “你是认真的?”范家林咽了咽口水。 “你说呢?”顾铮反问。 “天啊!什么眼光呀!”范家林觉得要仰天长啸了。 “滚!” 范家林想了想:“那你要不要帮忙……” “帮什么忙?” “帮你追呀!” “……”顾铮沉默了一下。 “我觉得那苏瑾也不怎么样,平时也就是装清高而已。铮子你这么帅,人见人爱,花见花开,挥一挥衣袖能就迷倒一片姑娘,只要你出马,那还不是手到擒来?” 顾铮从来没有想过要“追”。他从未有过“喜欢一个人”的心情,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茫然和无措。该怎样处理自己的心情,该怎样面对这样的自己,又该怎样面对喜欢的她呢? 有时候在人群里他会不经意地就看向她,但她的目光却从未与他有过对视。他在她的面前,是透明的,是甲乙丙丁任何人,一想到这里他就觉得莫名生气和烦躁,恨不得拖过她来揍一顿,又或者把自己揍一顿。 她在教室的座位是第一组靠窗户的第四排,他特意选了最远的距离,第四组最后排角落的位置。他以为这样就能忽略她了,但每次她站起来回答问题他都会死死盯着她的背影,下课的时候她还在看书或写作业,用手把头发别在耳后,小指沾上橡皮沫,鼓起脸蛋吹掉的时候,他觉得她的样子可爱极了。 但他没有想过要去“追”,他只那样默默注视着她,就已经有了惘然的幸福感。 现在听到范家林的提议,他的心动了动,又微微地动了动。他想起今天他牵了她的手,虽然是无意识地“拽住”,但他已经心花怒放。他真的很想,很想和她并肩走在梧桐树下聊天,很想和她一起坐在二手书店里看书,也很想让她坐上自己的单车后座…… “那,要怎样追?” 顾铮的脸涨得通红,像憋气的人,憋了半天终于吐出了一句话。 范家林看他的样子,“扑哧”就笑了:“哥们儿,你问对人了!” “你有成功经验?”顾铮不信任地问。 范家林“嗤”一声:“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 那天夜里,顾铮趴在书桌上,伸手握了握素馨的叶子,自言自语:“会不会被拒绝?拒绝就拒绝呗,反正也死不了人!但是……但是很丢人呀!试试呗,也就是试试,如果范家林的主意不行,我就杀了他!” 肖琴端着刚加热过的牛奶一推门进来,就听见儿子在那里自说自话,笑了:“嘀咕什么呢?” 顾铮一惊,面红耳赤地跳起来:“妈,敲门!进来的时候要敲门!您这是侵犯隐私!” “哟,宝贝儿,你要去法院告你妈吗?告你妈侵犯儿子的隐私?不过你有啥隐私呀?”母亲把热气腾腾的牛奶放到他桌上,“趁热赶紧喝。” “您先出去,我一会儿喝。”顾铮很不耐烦。 “不行,我得看着你喝!牛奶冷了容易拉肚子!” 顾铮才不管她,直接扶着她的肩膀把她往外面推,“妈,您要是再喊我‘宝贝儿’,我就从此以后不喝牛奶了!”他没有忘记今天苏瑾对他的讽刺。 “行行行,宝……儿子你赶紧喝牛奶!”母亲出门的时候还不忘叮咛一句。顾铮把门关上,又不放心地反锁上。他坐回书桌前,看着那盆素馨露出了幸福的笑容。他不知道,此刻的苏瑾正在她的阁楼里辗转反侧。 第四章 美大来的“老师” 苏瑾在晚饭后知道母亲为什么哭了,梁宏病了。慢性肾小球肾炎。这些天梁宏一直在拉肚子,母亲也没太在意,普通人家的孩子,感冒和拉肚子都是小病,不吃药也能抗过去。但梁宏迟迟不见好,母亲就给他吃了些黄连素,以为药吃下去就没事了,但她发现儿子竟然有些浮肿,今天抱着他去医院里检查。查了好几样,医生拿到单子看了看说,得住院。 贫困的家庭最怕的就是生病,一进医院那钱就像丢进黑洞里,影子都看不到。但又有什么办法?病了就得治,医生说这个病是慢性的,如果不彻底治好,就会引起尿毒症。祁秀荷当时身上没带多少钱,没法交住院费,就抱着梁宏回来了。回来跟丈夫一说,他们都没有心情开店了,梁尽东去找熟人借钱,两个人商量着第二天就送梁宏去医院住院。可是他出去借了一圈的钱,也只借到几百块,这跟住院费用相差太多了,但也只能先去住院再想办法了。 晚饭后母亲把梁宏哄睡着了,把苏瑾从阁楼上喊了下来,母女俩就在走道上说了几句。 “明天要把你弟弟送去住院,米粉店也得开着,你叔叔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我寻思了下,你跟学校请几天假吧。” “弟弟病了?” “真不知道我这摊的是什么命,一个个的都是来讨债的!”母亲抹了抹眼泪,“现在家里就靠着米粉店赚点儿钱……你弟弟的医药费……唉!” “弟弟,什么病?” “说是慢性肾小球肾炎!作孽呀,这么小的娃!” “这个病,医生说严重吗?” “说不治疗就会成尿毒症,以后得换肾!”母亲的眼泪流得更凶了,站在她面前的苏瑾紧紧握住她的双手,她很久都没有和母亲有过亲密的举动,现在也不知道是该抱一抱母亲,还是应该替她抹掉眼泪。记忆里母亲要把一生的眼泪都流尽了,父亲刚去世的那几年她总是动不动就哭开来,做家务的时候哭,吃饭的时候哭,坐着发呆的时候哭,睡觉的时候苏瑾也能听到她的哭声……那时候她总是无措地站在一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母亲沉浸在自哀自怨里,忘记了她的女儿还是个孩子。 “我会跟老师请假的。”沉默半晌,苏瑾轻声地说了这句话。母亲看了她一眼,吸了吸鼻翼,转身离开了。穿堂的风吹过来,那么轻易地洞穿了苏瑾的身体,很凉。 苏瑾第二天一早等在莫小晚上学的路上。莫小晚戴着一副老太太型的黑框眼镜,头发束成高高的马尾,穿一条圆领过膝裙,轻盈地走在晨雾里。 “小晚。”苏瑾朝她迎过去。 “你怎么会在这儿?”莫小晚高兴地疾走几步,双肩包在身后晃来晃去,拉链上挂着的那些毛绒玩具也跟着荡呀荡的。 “这个帮我交给老师。”苏瑾把自己写好的请假条递给她。 莫小晚打开来看了看:“你病了?” “不是我,是我弟弟。” “那你请假干吗?” “我要在米粉店帮忙……叔叔一个人忙不过来。” “你是学生,学生就是以学习为主呀,哪有去做小工的?”莫小晚不满地嘟囔,“肯定是你叔叔!”她童话书看多了,总觉得后爸后妈就长着一副恶毒的嘴脸。 “家里确实忙不过来。”苏瑾垂了垂眼。 “知道了!我会交给老师,不过你什么时候回来上课?” “怎么也得等弟弟出院吧。”苏瑾挥了挥手,“你赶紧去上学吧,别迟到了。” “那放学我把作业拿给你。” 苏瑾点点头:“我抽屉里的书也替我拿回来。” 告别苏瑾,莫小晚心里一阵难过。她知道苏瑾是那种自己生病也绝对不会请假的人,她对学习就像中了魔障一样。她从来没有见过比苏瑾还热爱学习的学生。现在为了去米粉店帮忙就请假一定也是迫于无奈,她把请假条小心地放进书包里,朝着学校的方向加快了步子。 她一到学校就先去找了班主任老师,把苏瑾的请假条交了上去。班主任刘老师教他们班的语文,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个子不高,剃成板寸的头发里夹杂了很多的白头发,走路时两手交握地背在背后,腰杆总是笔直,一副严谨的师者模样。 刘老师收了请假条,问莫小晚:“苏瑾得的什么病呀?要紧不?” 莫小晚想起苏瑾说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学校,就觉得该说一个严重点儿的病,胡乱地扯着:“好像是急性肺炎,不过好像比这还严重,在住院呢。”莫小晚就因为急性肺炎住过几次院,对她来说,这就已经是严重的病了。 “还住院了?那就让班长带几位同学去看看,从班费里支出些钱买点儿营养品。” 莫小晚讶然,立刻急急摆手:“不用,不用了!” 刘老师看她一眼:“同学病了,应该去慰问一下。你知道她住哪家医院吗?带着班长他们去看看,也替我跟苏瑾说,好好休息,早点儿回学校。” 莫小晚在心里狠狠踹了自己一脚,干吗乱说话?要是班长真的去看,那带他们去哪家医院?莫小晚真是后悔不迭。回头班主任就在课堂上吩咐下去了:“苏瑾同学病了,班长你带几位班干部放学后探视一下。” 放学的时候,莫小晚看着班长朝她走过来,一闪身就开溜了。一直溜到教学楼顶楼上才算松口气,她决定在这里等会儿再出去。百无聊赖的时候她打开书包,发现里面有一盒烟,才想起昨天家里来了客人,带了国外的香烟送给爸爸,自己觉得好奇,就顺了一包。正掏出来把玩,莫小晚就听见有个声音在耳边响起来:“在这里抽烟,倒是个不错的地方。” 莫小晚怔住,面前人是他们班的美术老师唐柠。反正罪证已经在面前,她也不打算抵赖,干脆破罐子破摔地瞪着他:“你想怎样?” 唐柠是镇上美术院校大四的学生,他们原来的美术老师怀孕休假才临时找到唐柠来学校任教。说是任教,其实也就是个实习生,“老师界”的新兵蛋子,而且看上去就是一副“邻居大哥哥”的模样,平日里学生都不怕他,但他的课同学们都爱上,因为他总是妙语连珠,课堂气氛特别轻松活跃。 莫小晚没想到唐老师没有摆出一副“老师”的模样教训她,反而轻轻松松地坐了下来陪她“抽烟”,她迟疑一下,也坐了下来。 傍晚的阳光已经变弱,那些云朵就像金鱼一样漫游在天幕里,四周都开始渗入黄昏的气息,莫小晚看了看身边的唐柠,他穿着蓝色条纹的衬衫,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下颌微仰,手里还夹着烟雾缭绕的香烟,向后撑着手臂看着天空。这个姿势真的帅极了,应该说帅得让莫小晚惊心动魄。俊逸的面容,鼻翼挺拔,嘴唇薄薄的,有好看的弧度,淡青色的下巴,那手指骨节分明,饱满圆润的指甲泛着清冷的光。 “你们这个年纪喜欢怎样的明星?”唐柠停顿一下,继续说了下去,“我上初中那会儿,有一阵特别喜欢‘古惑仔’,你应该没看过,就是讲香港黑社会的事,那时候就觉得陈浩南、山鸡他们都是大英雄,崇拜得不得了。我跟我几个朋友也学着他们拜把子,称兄道弟,以为这样就很酷。有一回有个兄弟挨了打,我们就去帮他报仇,那天我在背后藏了根棍子准备去集合点的时候被一件小事给耽搁了,等我赶到的时候,远远地就看到警察拉起了黄色的警戒线,真的,特别多警察。那个我们要去找他算账的人在逃跑的时候被一辆车给撞了。当时就没法救了。我真是吓坏了,从来没有想过我们这样做会造成这样可怕的后果……” “唐老师,您这是告诉我不能学坏吗?” “我是想告诉你,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其实,我只是觉得好玩。”莫小晚不好意思地笑了,“大人不让,但我偏要。” 唐柠笑了笑,“其实叛逆一点儿也不好玩。” “唐老师,我可以跟你学画画吗?”莫小晚突然问。其实平日里她也挺爱画画,因为喜欢看漫画书,觉得那些漫画人物漂亮极了,随手就在纸上临摹了起来,而且越画越不赖。同学们有时候都央着她画画来送给她们。但她也只喜欢画漫画,对山水、风景、人物之类的不感兴趣。“当然可以,每个星期有两节绘画课外活动,你到时候到画室来找我。”唐柠站起来,拍拍手,“回家吧,很晚了。” 莫小晚这才想起来还要带作业给苏瑾呢,扬声跟他说声再见,自顾自地跑了。跑了几步她又回转身,把那盒香烟塞到他手里,“给你了!”唐柠笑了,莫小晚在他的笑容里怔了怔,然后听到自己的心“扑通扑通”狂跳的声音。 莫小晚去了米粉店找苏瑾,那时候的苏瑾正忙得昏天黑地,忙着擦桌子、收碗、收钱、端米粉。正是晚饭的点儿,一拨一拨的人来,完全没有个空闲。莫小晚也帮着忙开了,苏瑾有些过意不去,但自己实在忙不过来,她冲着莫小晚歉意地笑笑,莫小晚回了她一个“别放在心上”的笑容。 好不容易等到顾客少了,莫小晚揉了揉自己的胳膊,只是一会儿的时间她就觉得手臂酸软了,平日里她在家可是连个碗都没洗过,做这些事对她来说还是有点儿吃力。苏瑾给莫小晚端了一碗米粉,特意多加了牛肉,放到她的面前:“饿了吧?” 莫小晚揉了揉肚子,笑了:“真的饿了。”说着就端起碗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有些微辣,又吃得急,让她的额头冒出细细的汗珠,脸颊粉嘟嘟的,煞是可爱。 苏瑾注意到她裙子上沾了几处油渍,自责地说:“把你裙子都弄脏了。” “我们家用立白!”莫小晚爽朗地笑,“真好吃!小瑾,我得向你检讨一下,我今天为了渲染你病得很严重,就说你住院了,刘老师要班长到医院去看你。” 苏瑾心里一怔,“那你就说我已经出院了。” “但你这假还要请多久?要不然刘老师该怀疑了。” 苏瑾抿了抿唇:“你就跟班长说不用来探望我了,我得的是传染病。” 莫小晚一听,“扑哧”就笑了:“行,我就这样跟他说。”莫小晚看看时间已经过了七点,她来米粉店之前跟家里打过电话说要去找苏瑾,母亲也是放心的。她原本想把今天遇到唐老师的事告诉苏瑾,但苏瑾一会儿走开一下,一会儿走开一下,让她决定换个时间再来跟她说这事。 店里打烊后,苏瑾和叔叔快走到弄堂的时候,就看到在昏黄的路灯下站着一个人影,等到苏瑾走近了才察觉到那个人是顾铮,她吓了一跳。因为叔叔在旁边,她不知道该停下来跟顾铮打招呼还是应该装作看不见地走过去,但她还没有思考好,顾铮已经开口对梁尽东说话了,他彬彬有礼地说:“叔叔你好,我是苏瑾的同学,听说她病了,老师让我做代表来看看她。” 梁尽东也被吓了一跳的样子,再看看苏瑾:“小瑾的同学呀,这么晚等在这里真不好意思,快到家里坐吧。” 即使在昏暗里,苏瑾也觉得自己的脸变得滚烫,她知道顾铮在撒谎,他应该是特意来找她的。 “我就是小病,没什么事……”苏瑾抢着说,“谢谢……你先回去吧。” “对了,我还有道题想问问你。”顾铮认真地望着她。 梁尽东看了看顾铮:“小瑾,那你跟同学说几句,早点儿回来。” “叔叔再见!”顾铮的声音听上去跟往日不同,是那种“乖乖学生”的调子。 梁尽东笑了笑:“以后到家里来玩。” 苏瑾看着叔叔走远,她的心微微地有些紧张,低下头看自己的脚尖。顾铮的心里也有些紧张,他站在清冷的月色里,看着他们的影子一高一低地并排着,觉得真暖。 “什么题?”苏瑾打破了沉默,“不是有题要问我吗?” “你要请多久的假?”他今天到教室才发现她迟到了,可是一节课过去后她都没有出现,心里就有些急了,猜的就是她有可能病了。直到老师让班长放学去看看她,他才知道,她果然是病了。本来想跟着班长他们去医院,但没想到班长他们没找着莫小晚,他记得苏瑾家在哪儿,就跑到这弄堂口来碰碰运气,可是走了好几圈他也不知道她具体住在哪里,问了几个小孩,其中一个小孩就朝一间屋里嚷嚷,梁玮,有人找你姐。顾铮才知道苏瑾没有生病,她不上课的原因是要在自家开的米粉店里帮忙。他朝屋子里看了一眼,里面昏暗得看不清,但那房子外墙上斑驳的污渍,无处不显示出一种破败。 “看情况吧。”苏瑾淡淡回答。 “什么情况?你,你该不会,不念书了?”顾铮已经从苏瑾那里知道她家境贫寒,但没有想到她家的条件会这样差,差得他真的担心她会辍学。 “怎么会!”苏瑾瞪他一眼,“你来找我就是问我这么无聊的问题?” 顾铮有些气结,这个问题很无聊吗?他真的很担心她,担心她病了,担心她不上学了,担心她在米粉店里帮忙累了! “我们是同学!”顾铮虚弱地狡辩,“应该互相帮助!” “我不需要。”苏瑾简单明了地说。 “好好好,我自讨没趣!我多管闲事!”顾铮的臭脾气也上来了。他站在这里等她,脚都站麻了,又饿又渴,又不敢走远,生怕错过了。现在见着了,可是才说几句,她就呛得他怒火中烧。虽然生气但他也没有舍得走,苏瑾停顿一下,转身就朝弄堂里走去。 “我看我就是神经病!”他在她的身后软弱无力地嚷了一声,然后抬起脚来,朝墙上踢过去。 该死!真疼!他的脚,他的自尊,他的好意!他一颗热血滚烫的心就被她华丽丽地抛在了地上。 回到阁楼的苏瑾,把书本摊开来,摒弃所有的杂念专心致志地写起了作业。她不要去想那些无关紧要的人和事,她只要把书念好,总有一天能离开这里,这是她的动力。 苏瑾以为顾铮不会再出现了,没有想到晚餐人多的那个点儿他就出现了。若无其事地跟着范家林和凌子浩一起,跟叔叔打了招呼就找个位置坐下来。莫小晚也在米粉店,看到他们齐刷刷地出现,就怒目相向了,“捣什么乱呢,一边玩去!” “粉,三碗粉。”凌子浩讪笑着说,“一碗牛肉,一碗牛杂,一碗酸菜!还有,牛肉的不要放辣椒,牛杂的少点辣椒,酸菜的……” “停停停!”莫小晚把手里的抹布往桌上一拍,咬牙切齿地说,“等着!” 凌子浩看着她的背影,不由得笑了:“是不是很可爱很纯真?” 范家林“哧”一声,嘟囔地说:“你说她们会不会在米粉里吐口水或者下泻药?我就说别来这种地方吃东西,多不卫生呀!我的天,你看看这桌子,一抹都是油!”范家林嫌弃地用拇指揩了揩桌子,赶紧拿纸筒里的纸擦手,又皱眉:“你看看这什么纸呀?太廉价了!铮子……” 顾铮目光犀利地瞪他一眼,他立刻噤声了。 “去帮忙!”顾铮闷闷地说。 “什么?”范家林觉得自己没有听清楚,重复问一遍,“铮子,你说什么?” “你难道还要等着碗端到你面前吗?没看见这么多人,赶紧去帮忙,也别占着位置了!”顾铮白他一眼,又对凌子浩说,“你也去帮忙!”凌子浩喜不自禁地站起身赶紧跑到莫小晚身边把她的抹布接了过来。范家林不情不愿地去帮客人拿醋瓶子。顾铮扭捏了一下,还是在心里鄙夷了一下自己后站了起来。他是面子上挂不住,昨天还被苏瑾在心里“丢了个石头”呢,今天他就低声下气地来求和了。 他对自己说,有什么关系?男子汉能屈能伸,就不跟她一般见识了!谁让她那么忙,他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听到有人说要收钱,顾铮赶紧扬声喊:“来了!”可是他接过钱就傻眼了,该找多少钱?幸好墙上还有个价目表,素粉两块五、牛肉粉四块、卤蛋五毛、豆腐五毛…… “六块五!”苏瑾已经走到他身边,从他手里接过钱,然后从围裙兜里掏出零钱找了过去。 “赶紧去吃你们的米粉!”苏瑾压低声音冷冷地说。 因为店里已经坐满了,顾铮、范家林和凌子浩就蹲在米粉店旁边端着碗灰溜溜地吃着粉。 “我要是这个样子被同学撞见,真恨不得去死!”范家林觉得蹲在门口吃米粉的样子简直就是民工嘛!太太太……没形象了!可看着顾铮大快朵颐的样子,也只能勉强地吃几口,再看看凌子浩,也吃得欢天喜地,“什么嘛,浩子,你干吗也吃得那么香?” “我这碗是莫小晚加的作料呢!”凌子浩拿袖子擦擦嘴,“呼噜呼噜”地大口喝汤。 范家林朝他漂着厚厚红油辣椒的碗扫了一眼,浑身就打了个冷战,“佩服,这样都能喝进去!”想了想,范家林一把拽住凌子浩喝汤的手,惊得凌子浩差点儿把汤都洒出来,赶紧两手护住,“轻点儿!轻点儿!” “你你你,你该不会喜欢上莫小晚了?”范家林瞪大眼睛。 “我就觉得她是我们班里最漂亮的!”凌子浩大大咧咧地说。 顾铮猛地被呛住,含着的一口米粉差点儿没喷出来。他刚才心里还不爽呢,看着凌子浩那么热情洋溢地帮忙,看着他吃米粉吃得青山绿水般灿烂,他还以为凌子浩是因为苏瑾的缘故。再想到凌子浩在开学那天说苏瑾是全班最漂亮的女生,他心里已经有了醋意。但原来这个人是莫小晚,他说最漂亮的人也是指莫小晚。倏然间他郁结的心情就好了很多。 “铮子,好点儿没?”凌子浩体贴地拍拍他的后背,后者给了他一个“暧昧不清”的灿烂笑容,这让凌子浩莫名其妙。他可不知道刚才顾铮在心里还把他暴打了一顿。 “唉,你们俩!”范家林词穷了。 三个人吃完米粉又开始手忙脚乱地帮忙。店里本来就拥挤,他们仨在里面蹿来蹿去的,完全不得要领。不是撞了客人就是打翻醋瓶,要不就磕着板凳洒了汤水……苏瑾的脸色越来越沉,莫小晚赶了他们好几次他们都置若罔闻。更离谱的是,那帮顾铮的朋友,秦远、陆青丰、张谦……三三两两地都来店里吃米粉,苏瑾又不能赶他们走,倒是叔叔笑了:“小瑾,今天你们班同学都来了?”苏瑾支吾地应一声,看着顾铮抢着洗碗的样子,有些无可奈何。 等到没什么客人了,顾铮他们才撤,刚走了不远,就听到从他们身后传来苏瑾的声音:“等一下。” 顾铮的心在那刻雀跃得几乎要蹿出胸膛。两个好友用手捅了捅他的胳膊,戏谑地笑笑,然后“了然”地走开了,走到远远的地方等着他。范家林对凌子浩说:“苏瑾肯定感动得稀里哗啦的。”凌子浩说:“当然,铮子对她这么好,我要是女人也感动!” 两个人在那里笑闹,却不知苏瑾和顾铮那里是另外一番谈话。 “你到底想怎么样?”苏瑾寒着脸,冷冷地说。 顾铮那颗欢喜的心就像一首激昂的音乐突然一个降调没了声,“看不出来我们是在帮你?今天生意不错吧?” “以后别来了!”苏瑾站在光线斜切下来的阴影处,静静地说。她知道顾铮是好意,但他难道不知道她也是有自尊心的吗?她一直不愿意被人同情,一直不愿意让别人察觉出她的卑微,但现在顾铮把她推到了众人的面前。那么赤裸裸地把她的自尊心摊开来。她故作的倔强和坚持好像都成了一个笑柄,那些五块十块的钞票在递过来的时候,她觉得是一场凌辱。也许在她故作的坚强里,是一颗敏感不堪的心,她小心翼翼地藏着自己,只想远离所有人的视线。她不需要帮忙,不需要同情,特别是……特别是她身边的这些同学。 这些顾铮不明白,他以为他做得对——帮助她有什么不对?他望着苏瑾,觉得受伤的人是他,因为很讨厌他,所以才会一再拒绝他的好意?他的心就像一颗下坠的流星,茫茫然地朝深处滑落了下去。 天空中,风起云涌,大团黑色的云沉重得像铅块。那么年轻的他们呀,还不懂得如何去表达,如何去看清自己的内心。 “你真是那么讨厌我?”顾铮颤声地问。 “不是讨厌,”苏瑾停顿了一下,“是不想有来往。” “我们是同学……”顾铮在气头上,手一甩,口不择言地说,“因为看你可怜才来帮你!不是你,是别人我也会去帮!你真是不知好歹,不可理喻!” “我不要你可怜!”她的心骤然缩了一下,心脏有股被炸碎般的疼。她痛恨这种“可怜”,痛恨别人的“可怜”,她一直努力地学习,就想自己不比别人差,但为什么他们总要以一个强者的姿态出现呢?她是穷,是卑微,但她可以活得好好的,甚至比他们都好。 她的眼神像一把利器,刮破了他的眼眸,是无力感,那种很深很深的无力感,第一次困住了他的心。 “懒得管你!就算你真的辍学也没人会管你!说不定大家还会鼓掌欢迎放鞭炮庆祝!你知不知道大家背后都喊你什么?石头!对,你就是茅厕里一块又臭又硬的石头!谁沾上你都会变臭!”他的脑子已经陷入一种混乱的胶着状态,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从小被宠爱着长大,骨子里全是傲慢,遇到“不屑”,就夹枪带棒地一阵乱打,以为这样就占了上风,以为这样就能回击对方了。 苏瑾两只手绞在一起,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停顿片刻后,她转身离开。 顾铮看着她的背影,肩膀松垮了下来,他恨不得抽自己几个耳光,刚才他都胡乱说了些什么?他怎么一面对她就言不由衷?他紧张,混乱,茫然,不知所措……他都快不认得自己了。 顾铮朝范家林他们走过去,两个朋友望着他嬉笑,“怎样?是不是说了一大堆感谢的话!” “闭嘴!”顾铮愤懑地吼起来。 另外两个人这才看清他阴郁得快要炸掉的表情。 半夜里,骤雨夹着闪电和鸣雷喧嚣着整座城市,顾铮把那盆素馨的叶子扯得乱七八糟,在站起来的时候他的膝盖磕在了桌腿上,狠狠地疼了一下。一道闪电亮开了整个世界,但他觉得心里更加黯然了。原来喜欢一个人是没的挑的,如果他知道她总是带着矛和盾生活,他一定不要喜欢上她。十六年的成长里,他第一次有了挫败感。 梁宏在一个星期后出院,医生说这是慢性病,得长期在家里吃药调理。家里开始终日飘着中药的味道,浓郁的苦涩令这个贫寒的家庭雪上加霜。 苏瑾在弟弟出院后就开始回学校上课了,但即使回到学校她也不得不经常性地迟到和早退——她要回去照顾弟弟。以前母亲和叔叔在米粉店忙的时候,梁宏可以自己在店附近玩,但现在天气转凉怕他在外面一吹风感冒了,再加上人多的时候也顾不上他,母亲就把他锁在家里让他自己玩,到了时间再回去给他喂药和做饭。苏瑾也得帮忙,帮忙熬药,帮忙照顾弟弟,还要去店里帮忙,她每天几乎都是一路奔跑着到教室,迟到的次数多得连老师都不满了,问了她几次她也没有解释。 深秋在树叶纷飞时降临在这座城市,苏瑾依然是那个忙碌又勤奋的少女。顾铮也和以前一样,踢球、玩游戏、看漫画,也会跟一帮男生讨论下学校里谁最漂亮。他从来不提苏瑾的名字,范家林有时提一提还会被他用眼神制止,范家林就觉得顾铮对苏瑾“没什么”了,那段时间隔壁班的漂亮女生沈若谷常跟他们一起玩,谁都看得出来沈若谷对顾铮“有意思”,每每去看他们踢球总是抱着可乐等在场边,对顾铮的每次进球都欢呼不已,只要顾铮一下场就把可乐和纸巾递过去,一脸灿烂的笑容。他们几个人背着顾铮讨论过,他们觉得沈若谷这样的女孩真不错,又大气又开朗,比那个苏瑾好太多了。班里开始传出一些绯闻,关于顾铮和沈若谷的,顾铮没有出来辩解,沈若谷也没有。大家就觉得两个主角算“默认”了。 关于顾铮的这些传闻苏瑾也从莫小晚那里听到过,莫小晚鄙夷地挑挑眉说,你没瞧见沈若谷那得瑟的样子,真受不了!莫小晚那段时间已经在跟着唐柠学画画了,她是学校绘画活动组的组长。莫小晚虽然漫画画得好,但现在要从素描的线条开始,很多时候都是在学描线,以前对她来说那么无聊的事现在竟然也坚持了下来。 “不是不喜欢画素描吗?”苏瑾问她。 莫小晚答非所问:“你以前从来没有觉得唐柠除了优秀,还很风趣?” “风趣?”苏瑾狐疑地看她一眼。 莫小晚的脸微微地红了:“他会给我们讲笑话,请我们吃东西,还带我们去写生。” “小晚。”苏瑾认真地看了看她。 “什么?” “唐老师是我们的老师。” “什么老师?他也是个学生。” “……” “小瑾,你有没有这种感觉?跟一个人在一起的时候,会心跳加速,呼吸困难,会觉得整个世界都很美好,连云都是五颜六色的。快乐的感觉从心里汩汩地涌出来,藏都藏不住!” “你该不会,”苏瑾迟疑地说,“……该不会喜欢上他了?” “反正我决定了,以后考美院,我要做个画家!”莫小晚羞涩地笑了。 这个周末弟弟闹着要去公园玩,苏瑾想了想,弯下腰对他说:“姐姐带你去公园玩,但是之前呢,你要陪姐姐去趟书店,那里有小人书,你可以看。” 梁宏频频点头:“好,我们先去公园再去书店。” “先去书店再去公园。”苏瑾想过了,如果先去了公园,弟弟玩累了就会闹着要回家,根本就不会去书店,只有哄着他先去书店然后再去公园。 梁宏嘟了嘟嘴,讨价还价地说:“给我买糖!” “好,给你买糖!”苏瑾牵起他的手。 十二月的风已经料峭了起来,树叶尽落,天空灰蒙,满是萧瑟之感。苏瑾先去给梁宏买了枚棒棒糖,然后带着他去了二手书店。 肖琴一看到苏瑾,就热情地招呼起来:“好久没来了,阿姨都想你了。” 苏瑾淡淡地笑了笑,礼貌地说:“阿姨好。”又让弟弟喊了一声“阿姨”。肖琴赶紧端出水果来给苏瑾和梁宏。梁宏也不客气,抓了个最大的苹果在手里。苏瑾让梁宏挨着自己坐下,让他乖乖地吃苹果,自己捧了本书专注地看了起来。 肖琴看了看时间,自言自语地说:“哟,都这个点了,臭小子也该起床了!” 肖琴上楼推开顾铮的房间,看见他趴睡着,一只脚还伸在外面。她摇摇头:“这么大的人了,还不知道睡觉盖好被子!”她朝儿子的屁股上拍了几巴掌:“起床了!都十一点钟了,洗洗就要吃午饭了!” 顾铮睡眼惺忪地嘟囔:“让我睡!困死了!” “还睡?真是人比人气死人!人家的孩子一大早就过来看书了,你呢?还在床上睡懒觉!” 顾铮的心顿了一下,在他的意识里,最爱看书的人除了苏瑾又会是谁? “还带着弟弟呢!多不容易!”母亲絮叨着,“一看那孩子家境就不好,可人家现在是穷,等到以后可比谁都有出息,我就知道这姑娘心里可亮堂了,肯定会有大作为!哪像你,真不知道你能不能考上大学,考不上也得把你撵出去,十八岁了,自己养活自己!” 顾铮就知道是苏瑾来了。他“腾”地从床上坐起来,吓得母亲一巴掌打过去:“怎么还这么毛毛躁躁的。”顾铮愣神一下,又仰头躺下去,心里在激烈地斗争,她来了跟他有什么关系,反正他们都“谈崩”了。可是,她来他们书店,是不是示好呢?他的心里竟然有那么一点儿自作多情的窃喜,内心的两个自己作战后,他还是决定先起床再说。 他在房间里换上衣服,对着镜子给自己做了个漠漠然的表情这才准备下楼,肖琴已经把牛奶和面包递过来了:“吃早饭。” “不吃了,不是马上就吃午饭了!” “先吃点儿,垫垫肚子!” 顾铮烦恼地朝楼下走,“不想吃!” 母亲跟在他身后,百折不挠地坚持,“牛奶,必须把牛奶喝了!” 一直到楼下,两个人都在争执要不要喝牛奶这种事。 肖琴拿他没办法,对苏瑾说:“你弟弟呢?让他吃点儿面包!” 苏瑾怔了一下,这才察觉不知什么时候弟弟不在身边了。她“呀”一声,赶紧在书店里找了两圈,心里又急又怕。 “这才一会儿的工夫呀!是不是自己跑出去玩了?”肖琴宽慰地说。 “公园,他一定是去公园了!”苏瑾的表情看着都要哭出来了。她怎么这么粗心,没有注意到弟弟跑开了呢? “快去看看!”肖琴又推了推儿子,“你也去帮着找!”不用母亲说,顾铮都会去,他迅速地把单车推出来,对苏瑾说:“没事儿,一定不会走远。” 苏瑾已经慌得六神无主,坐到顾铮的单车后手都在微微地颤抖。他们先到了公园,没有找到人,又沿原路返回,在附近的巷子里四处寻找。她的声音哽咽了,眼里都是脆弱的泪。她后悔极了,怎么不看好弟弟呢? “是不是回家了?”顾铮问,“也许他自己跑回去了。” 苏瑾心里也怀着这样的期望,点点头:“有可能。”他们先回了趟家,没有看到梁宏,又转身去米粉店。一路上苏瑾都在暗暗地祈求,弟弟一定要在那里! 一到米粉店门口,她从单车上跳下来,就对正在收拾的母亲说:“弟弟呢?有没有回来?” 母亲愣了一下:“不是跟你一块儿?你弟弟呢?” 苏瑾张了张嘴,眼泪滑落了出来,停顿了一下,好不容易拼凑出一句话:“弟弟,丢了。” 母亲的脸一下就沉了,抬起手就朝苏瑾劈过去一个耳光,“啪”的一声,震住了所有人!苏瑾的身体剧烈地晃荡了一下,几乎要摔了下去。母亲抬手要再打的时候,一个身影迅速挡在了前面,那一巴掌打在顾铮的下颌处。 祁秀荷也顾不得是苏瑾还是顾铮了,歇斯底里地打过去:“我就知道你是存心的!你是故意要丢了你弟弟呀!有你这么当姐姐的吗?你怎么能这么狠心呀!他是你弟弟,不是你的负担!你滚,我没有你这样的女儿!你不把他给我找回来,你就死在外面!” 苏瑾的脑子里空空的,只有母亲的话鞭打在上面,不断地听到回音。她如木偶玩具一样地在推搡之间被拽来拽去。什么感觉也没有,是心痛得麻木了。她不是故意的,即使她曾不止一次地觉得弟弟是个负担,现在他病了,更是这个家里的拖累,但她却从来没有想过要丢掉弟弟。可母亲为什么要这样想呢? 一只手拽着她,她机械地被拖着朝外面走,一片嘈杂混乱,她整个人都蒙了。 “苏瑾!”在听到这一声急切的呼唤时,苏瑾已经没有办法回答,眼前一黑,整个世界都被关在外面,身体直直地往下坠。顾铮在她倒地之前及时扶住了她,他吓得魂飞魄散,刚才的一幕,现在的一幕,都在他十六岁的生命里从未出现过。在看着苏瑾的母亲疯狂地捶打她时,他只能用自己的身躯挡了上去,在看到苏瑾昏过去的时候,他能想到的是带她回家。 他的眼泪落在她的脸上,混杂着一个少年深深的怜惜和爱恋。 第五章 心碎的声音 苏瑾的意识在一点儿一点儿地收拢,那些嘈杂纷乱就像卡掉的电视播放的断断续续的场景。她好像走在一片森林里,数不清的参天大树,沉甸甸的叶子把整个天幕都遮蔽了,只有几缕光线从那厚重里透了出来,满地都是藤蔓枯枝和令人厌恶的绿色苔藓,层层叠叠。苏瑾看到了自己,惊慌失措的自己,就好像在森林的暗处潜伏着一只猛兽,随时都会朝她扑上来。她在偌大的森林里完全没有了方向,只是奔跑、逃避,慌乱无措。她走到了悬崖边,黝黑的岩石间是奔腾的瀑布,那种耀眼夺目的雪白让她再也无处可逃。在仓皇之间脚下一滑,直直地就朝悬崖下坠了下去。 “啊”的一声,她猛然睁开了眼睛,血管还在“噗噗”地跳动。她看到了雪白的墙,然后是顾铮关切紧张的脸。 “你可醒了!”顾铮说着朝外面仰头喊,“妈,快来!” “我在哪儿?”苏瑾看着顾铮俯身下来放大的脸,有些窘迫地半坐起来。 “来,先吃点儿东西!”肖琴端着一碗红枣百合粥笑眯眯地进来,“以后身上要记得带些糖和零食,你血糖低,饿着了就容易发晕。” 苏瑾有些难堪地把被子掀开,就要去穿鞋。 “先躺着,别动!”肖琴摁住她的肩,“你的身体太虚弱了,得好好休息。” 苏瑾垂了垂眼:“我得去找我弟弟。”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让人心酸的痛楚。 肖琴把粥放到她手里:“先吃东西……别难过了,一定会找回来的。” 苏瑾捧着冒着氤氲热气的粥,眼泪扑簌而下,一滴一滴,就好像一场连绵不断的雨,带着无助的恓惶。她也是妈妈的孩子,为什么弟弟丢了就得让她去死呢?那些巴掌扇下来的时候她的心都要碎了,她缺失了父爱,却连仅有的母爱也那么微薄。她一直在努力地挣扎,一直想像一株草一样顽强,可她也只是一个孩子。与她同龄的那些,还在撒娇,还在任性,还在跟父母赌气,而她已经逼着自己快速地长大,逼着自己用明天来安抚现在羸弱的心情。总是告诉自己,会离开的,会走得很远的,可过程为什么这么难? 肖琴揽了揽她的肩:“好孩子,阿姨知道你受委屈了,哭吧,哭出来会好受一点儿。”苏瑾紧紧咬着唇,任由眼泪潸然而下,她始终没有发出一点儿声响来。但那隐忍的模样却洞穿了顾铮的心脏,很疼。 顾铮背着苏瑾回家的时候,母亲看到他们的样子吓了一跳。 “妈,妈,救救苏瑾,她快死了!”顾铮急得浑身都在抖,声音在抖,嘴唇在抖,手指在抖……面对这样的她,他觉得自己也快昏厥过去了。 母亲看到昏过去的苏瑾,赶紧去旁边诊所找来医生,医生做了检查后说是低血糖引起的,让她休息一会儿,等醒来一定要记得吃东西。顾铮紧张地伏在苏瑾的面前,不断地喊着她,可她一点儿反应也没有。母亲拉过他:“傻儿子,她是太累了,让她好好睡一觉。” “妈,”顾铮噙着眼泪问,“她会死吗?” “只是低血糖,不会有事!”母亲看了看他的脸,“倒是你怎么回事?下巴都青了,她的脸也红肿着,你们跟人打架了?” 顾铮就把回家去找苏瑾的弟弟,然后她母亲打她的事说了,他拳头紧握,脸因为激动而发烫,义愤填膺地说:“她怎么可以打人?苏瑾又不是故意的,她竟然还说若她找不回来弟弟就死在外面!妈,我觉得她就是苏瑾的后妈,亲妈才不会这样呢!” 母亲一脸疼惜:“她谁呀,竟然打我儿子!疼不疼?妈给你煮两个鸡蛋热敷一下!” “妈!”顾铮不满地嚷起来,“苏瑾这么惨,你怎么一点儿同情心也没有?” “儿子,你现在知道你有多幸福了?” 顾铮气得跺脚,他觉得跟母亲完全说不清,他这么愤怒、这么生气,恨不得让警察把苏瑾母亲抓起来,可母亲呢?却没有和他同仇敌忾。 天色暗了下来,漆黑就像一滴墨汁滴进了水里,迅速就把整个世界染黑了。街灯一瞬间亮了起来,那些鳞次栉比的楼房里也亮起了万家的灯火,苏瑾徒劳地走在十二月的风里,沉默就像压在水底的一块石头。顾铮走在她的身边,好几次都想跟她说,先休息一会儿吧。可是看着苏瑾苍白的脸,紧紧抿成一条线的唇,他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苏瑾又去公园仔仔细细地找了几遍,然后去了弟弟常去玩的几个地方,再在周围的巷子寻找,她已经又累又乏,可是她不能停下来。她难以想象如果找不到弟弟,她该怎么办。她害怕,恐惧,如果这条路没有尽头,那她就一直走,一直走,不去面对可能发生的事情。 硬朗的风像大鸟的翅膀,一下一下地扇过来,苏瑾打了个寒战,顾铮赶紧把外套脱下来给她。 她摇摇头,声音虚弱极了:“你先回家吧,肖阿姨会担心你的。” 顾铮固执地把衣服披到她肩膀上,“我们讲和,讲和好不好?” 苏瑾站在昏黄的光线里,有些哭笑不得,这个少年,他在说什么呢?现在的她面对的是山崩地裂,而他却还在想那些琐碎得不值一提的事情。她跟他,有什么和好不和好的?现在的她,心里更加想疏离他,因为她现在最卑微最难堪最脆弱……他见过这样的自己,她很羞怯。她默默地把衣服递还给他,“今天谢谢了,你先走吧。” 他执拗地不去接衣服,威胁地说:“先送你回家,要不然我就一直跟着你。” 天空越发地漆黑了,她抬头看了看那些墨黑,“随你的便吧。” 她继续往前,走着走着就到了护城河边。夜色里昏暗的河水湍流不止地朝前,河旁树枝在风里发出“沙沙”的声响,顾铮环顾了黑森森的四周,想起从新闻里看到护城河边会有抢劫的人出现。他不怕,如果他们真的遇到危险,他会拼了命地保护她,但他担心她受到伤害。她今天已经够受了,现在还不敢回家。他一腔的热血柔情,却像重拳打空,每每出手都被她淡淡地化解了。她根本就觉得他是碍事的家伙,可是就算他真的碍事,他也不会在现在这种情况下独自离开。 苏瑾在河边发了很久的呆,顾铮把衣服再次披在她的肩膀上时,她没有再拒绝。只是不动,像一尊雕塑一样出神地望着河面。时间久得让顾铮担心她会不会想不开,跳下去。 他在身后连续打了几个喷嚏,她这才转过身,看了他一眼:“走吧。” “如果,”他停顿了一下说,“如果你不想回家,可以去我家。我妈,我妈一定会欢迎你的!”她没有吭声,他又赶紧补充,“我不会跟别人说的,我发誓!”他甚至举起手来想表明自己的坚定。 她垂了垂眼:“我也不能一直都住在你家,那是你家。” “可以,一直都可以住!”他急切地说,心里又加了一句,永远都可以。他真的很想保护她,像个侠客一样“噼里啪啦”地铲除她的痛楚和悲伤。这不仅仅是因为他喜欢她,还因为他少年的快意恩仇,他正直善良的内心。 “几点了?”她问。 他看了看手表:“快一点了。” “这么晚了,肖阿姨会着急吧。” 顾铮知道母亲一定急坏了,他要是晚上超过十点钟回家母亲就要满世界地找他了,但他撒了小谎:“没事,我妈不会担心。”说着他又“阿嚏”一声,鼻子里已经开始呼呼直响,是感冒的征兆。他真的很冷,风就像一瓢冷水一样从头到脚地倒下来,他一直忍着不表现出来,因为他想陪着她,害怕她赶他走。 苏瑾扫了他一眼,开始往回走,她知道她躲不过去了,一定要回家去面对。母亲会不会又劈头盖脸地打她一顿?她顾不得了。因为除了那个小小的阁楼,这个世界再也没有她容身的地方。她能走到哪里去呢?但是她已经决定了,从明天开始她不去上学了,就算天涯海角她也要把弟弟找回来。 弄堂里静悄悄的,一点儿灯光也没有,他们只能借着微弱清冷的月光小心地避开着弄堂里的杂物。突然间,一个影子倏地蹿了过去,吓得顾铮“呀”地喊了一声,下意识地就拽住了苏瑾的手。直到听到“喵”的一声,他才知道是一只猫。苏瑾淡淡地扫了他一眼,他赶紧松开了她,在心里羞愤地踢自己,觉得丢脸到家了!他堂堂一个男子汉竟然被一只猫给吓到,还躲到她的身边,肯定被她鄙夷、鄙视、唾弃了吧! “别跟着我了,一会儿你自己怎么走出去?”苏瑾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那只是条件反射,我才不怕呢!”他故意走到苏瑾前面,一副开路先锋的模样。他不知道,苏瑾的唇边竟然有了一丝的笑容,他真是一个幼稚的人!但这样的幼稚却让她羡慕。他有好的家境,有疼爱他的父母,在学校里又那么受欢迎,而她却一直缺少这些。她的心里有一层茧,如果剥开来,里面全都是自卑。 家里没有亮着灯,母亲已经睡下了。没有人过问今晚她有没有回来,也没有人担心她在外面是不是有意外。她直接上了阁楼,躺上去才觉得脚踝疼得厉害,她以为她会很难入睡,但没想到她很快就睡着了。极度的困乏疲倦让她沉沉地睡去,整夜无梦。 顾铮快到家的时候,看到母亲在路口等他,手里还拿着一件厚外套,他心里一热,赶紧上前穿上外套又紧紧揽住母亲,别扭道:“真烦人,几步的路,在家里等着不行?” “今天月亮从东边出来吗?我那臭小子竟然还会关心他妈了!” “妈,我一直很关心您!”顾铮想到苏瑾,她那小小的单薄如纸的背影让他的鼻翼一酸,又深情地喊了一声,“妈。” 苏瑾从昏沉中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透亮了,动了动身体,感觉浑身都疼,特别是脚踝,抽丝剥茧样地割着她,看着摊开的书本和作业,眼泪涌了上来。她吸了吸鼻翼,努力地逼退了眼泪。她知道在没有找到弟弟前她不会再动那些书本了。一想到弟弟,她的心就抽紧了,昨天夜里弟弟在哪里睡的?冷不冷,饿不饿?他是被人贩子拐走了还是只是迷路了?她有各种不好的念头,觉得一阵又一阵地寒战。 从阁楼上下来的时候,就听到弟弟的声音了。她猛然一顿,然后冲了出去,她那么真真切切地看到了弟弟!她揉了揉自己的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此时,他正拿着一把木质的手枪跟小伙伴们冲来冲去地打仗,她几乎跌跌撞撞地扑了上去,一把抱住弟弟,眼泪碎开来,“去哪儿了?你个坏蛋,昨天去哪儿了?!” 弟弟嘻嘻哈哈地要从她的怀里挣开来:“让开,快让开!”他玩得正起劲呢!苏瑾还如坠梦中,恍惚地松开了弟弟,紧紧地盯着他,好像下一秒钟他就会消失。 “还不去熬药!”母亲的话把苏瑾从震惊中拉了回来。真的,弟弟回来了,没有丢。 她心甘情愿地走到小小的蜂窝煤灶前,把昨天的药渣倒出来,重新在药罐里放进药材,三碗水煎成一碗。那些药渣她用塑料袋装好,母亲每次都把药渣丢到马路上去,她说把药渣撒出去,别人踩了,就会把病带走了。苏瑾感慨万千地扇着火,眼泪哗哗地掉,母亲在一旁看了,不悦地说:“哭什么哭?家里都让你哭晦气了!” “妈,弟弟是怎么找到的?”苏瑾问。 “没找,他自己藏在柜子里,说跟你捉迷藏。”母亲淡淡地说。 “他昨天就回来了?” “下次要把弟弟看好了,他那么小不懂事,你也跟着不懂事?”母亲转过身去。 缭绕的烟雾呛得苏瑾睁不开眼睛,她一边用小纸片扇风一边哭,眼泪淌满了她的脸,怎么都止不住。弟弟昨天就回来了,可她半夜才回家,竟然没有人等着她,也没有人跟她说一声,弟弟不见的那些时间里她的心是何等煎熬!她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如果弟弟真的有个三长两短,她就偿命!她一直哭,一直哭,悲伤就像破了玻璃的窗户,冷风直直地往里面灌。她没有告诉母亲,她昨天因为低血糖昏倒了;她没有告诉母亲,她昨天在冷风里走了许久;她也没有告诉母亲,她的巴掌打下来的时候她有怎样的心灰意冷。她以为母亲会给她一个解释,会安抚一下她又怕又惊的心,可是什么也没有。 那个灰暗的早晨,她就蹲在那里,任凭眼泪长流。那是她记忆里的一道伤痕,即使是在很久以后,想起那个早晨,她依然痛彻心扉。 也许就是从那天起,她从心里开始疏远了母亲。 那天的后来,顾铮来找苏瑾。他整晚都在担心她,怕她会挨母亲的打,迷迷糊糊地睡着,再醒来才发现竟然快中午了!他懊恼不已地跳起来直嚷嚷,怪母亲怎么不叫醒他,母亲心疼地把他往卧室里赶,说一整晚都听见他在咳嗽,感冒了就在家待着。顾铮说还得去看看苏瑾有没有找到弟弟,他们是同班同学,他不能不管这个事。还有,他的单车还丢在他们店门口呢,昨天挨打的时候他只想拖着苏瑾离开,后来她昏倒他是背着她一路狂奔回家,也就没顾得上单车了。 母亲知道拗不过他,就在逼着他吃了早饭和感冒药后放了他出去。苏瑾看到他的时候,只是说弟弟回来了。他欣喜不已,一颗心这才稳稳落了地。 他的感冒持续几天就好转了,他爱运动,又有母亲细致的照顾,身体素质相当好,一点儿伤风感冒,吃两片药下去很快就好了。其实他倒挺遗憾自己的感冒这么快就好了,有时候教室里人少,但只要有她在,他就“声嘶力竭”地咳,可她却是岿然不动,沉浸在书本里连头都不抬一下,他心里就有些失望,她这个“石头”难道就不能关心关心他? 那以后的日子里,苏瑾对他的态度没有任何的变化。她没有因为他陪着她寻找弟弟就对他友好起来,也没有因为他为了护着她挨了她母亲的打就对他有感激,更没有因为他“救”了休克的她是她的救命恩人就对他另眼相待,她依然是那个沉默勤奋的少女,只是她变得更加瘦了,下巴尖尖,唇色毫无光泽地淡。顾铮会偷偷在她的抽屉里放一些糖——知道她有低血糖以后,他生怕她会因为饿着再次晕倒。有时候他真的恨不能跳到她面前,每天督促着她喝牛奶吃早餐,可是苏瑾总是冷冷的,就是在走廊里碰见,她连眼睛也不抬地从他面前轻飘飘地走过去。他们擦身而过的时候,四周都静静的,静静的。 但好歹,她没有再把那些糖退回来。可是正当他庆幸的时候,那些糖一次性地出现在他的抽屉里,他敢保证,她一颗都没有吃——她真是这个世界上最固执、最冷漠、最不可理喻的女生! 有一天放学后,他跟着她回家,把她拦在了回家的路上。 他在阳光下气势凌人地望着她,他觉得这根本就不是他的风格,但他在面对她的时候,会不由得变得蛮横专制起来,“你什么意思?” 她别转面孔:“什么?” “为什么给我糖?” “那不就是你的?” “不是我的!”他撒谎,认认真真地撒谎。 “那你扔了吧!”她静静地说。 “你就不能换个态度?” 她皱了皱眉:“你有那么多的朋友,何必非要招惹我?” “我招惹你?要不是看你可怜我会管你吗?”他的心里噼里啪啦的都是怒气,“别以为我对你,对你有什么……我怎么可能对你……我又不是个傻瓜!说实话,你真的很让我讨厌,讨厌得不得了……要不是我妈要我帮助你,我才不会理你!”他抓狂,很抓狂,又怕自己的感情在她面前袒露无遗地被嘲笑,只好硬撑着把那些服软的话统统地咽了下去。他不知道怎么面对她,对她好她也是这种冷冷的态度,对她坏她还是这样无所谓的样子,他到底该怎么做,才能让她待他好一点儿? 在他不知所为地发了一顿脾气后,苏瑾只是淡淡看他一眼,然后自顾自地走开了。 “你就是块石头,让人讨厌死了!”他在她的身后又补充地嚷了一句。 深冬的风扎在皮肤上就像小小的针尖,顾铮朝单车龙头上狠狠砸过去一拳,心里低低地骂了一句。这根本就不是他的本意,他是想好好地跟她谈一谈,可怎么一说起话来他就变得混乱了。 第六章 公告栏里的信 第一节课课间,苏瑾正在演算着一道公式,突然被莫小晚一把给拽了起来,“小瑾,快去看!”苏瑾看着心急火燎的莫小晚,“什么事?” “赶紧跟我走!”莫小晚一边拉着她朝前跑一边说。苏瑾被莫小晚拉到了学校的公告栏处,那里已经里里外外地围了一堆人,见到苏瑾过来自动就让开了一条道,苏瑾狐疑地看着他们脸上各种“兴奋”“看热闹”“幸灾乐祸”“鄙夷”……纷乱的目光,她径直走到公告栏前,一看就呆住了。公告栏上面贴着的是一封顾铮给苏瑾写的信。 这封信是昨天范家林给她的,她打开来看了一眼,然后就放进了抽屉里。她没有想过要回信,更没有想过要把信贴到公告栏里,可是现在,这封信明明就出现在这里……到底是怎么回事?有谁会恶作剧地把这封信贴出来呢? 正在纠结的时候,一双手已经抢先一步把那封信从公告栏上撕了下来,然后对方走到苏瑾的面前,想也没想地抬起手就朝她的脸上“啪”的一声,打了一个耳光过去。一旁的莫小晚怔了怔,然后就像炸毛的猫愤怒地朝对方的肩膀猛地推过去,“沈若谷,你凭什么打人?” “打的就是她!她凭什么把信给贴出来?”沈若谷铿锵有力地说。苏瑾的脑子里还在胶着,不知道怎么解释的时候就看到沈若谷和她的朋友已经和莫小晚推搡了起来,她赶紧上前想分开她们,在混乱中清晰地听到了别人对她的评论。 “真没想到她是这种人,太卑鄙了!” “你说顾铮怎么会看上她,太没天理了!” “除了成绩好,也不怎样呀? …… 正一片混杂时,有老师上前猛喝一声,“哪个班的?给我住手,统统住手!你,你,你,去办公室!” “是她先打人!”莫小晚气急败坏地说。 “就是她先动手!”沈若谷的朋友颠倒黑白地说。 老师瞪她们一眼,“太不像话了!这是学校,竟然还打群架!全都给我去教导处!” 教导处的主任认得苏瑾,见到苏瑾还笑眯眯地问:“苏瑾,是有什么事吗?”苏瑾的脸一红,垂了垂眼,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倒是旁边的老师把她们打架的事说了一遍,教导主任看了看苏瑾,很惊讶,“不会吧?” 沈若谷冷哼一声,阴阳怪气地说:“老师,什么叫不会?难道学校衡量一个学生的操行分就是看她的成绩好不好?” 教导主任尴尬地咳嗽一声,对苏瑾说:“什么原因打架?” 莫小晚见苏瑾不吭声,急了:“那顾……” 苏瑾立刻抢了话头过来:“老师,是我不好,我跟沈若谷有点儿争执,一语不合就推了她一下,这不关别人的事,都是我的错!”她不想让老师追查下去,下意识地想把“信”的事藏起来。 沈若谷自然也不想把顾铮牵扯进来,“愤愤不平”地说:“其实就是我有道题想问问苏瑾同学,可她很傲气,不愿意解答,所以就吵起来了。”沈若谷的朋友也纷纷点头,附和地说,“就是,不就是问一道题嘛!” 莫小晚刚要出声解释,苏瑾扯了扯她的衣袖,示意她不要再说了。莫小晚又气又憋屈,看着沈若谷她们几个越来越来劲,就又要冲动地打人,被教导主任大喝一声:“够了,真是太不像话了!苏瑾,虽然成绩要抓紧但还是要团结同学共同进步,别人问你问题还是可以帮助解答一下的。还有你们几个,特别是你……”教导主任特意指着莫小晚说,“当着老师的面都还要动手打人,是不是太无组织无纪律了?现在你们都给我去操场站着,还有,每个人写一份检讨,明天交过来,不深刻不过关!”教导主任又循循善诱地教导了一番,然后大手一挥,就让她们去操场罚站了。 莫小晚气得要吐血,虽然罚站和写检讨这些事她也没少做,但这次实在是冤枉,有些埋怨苏瑾:“为什么不跟老师解释清楚?明明就是她先动手打人!” 苏瑾歉疚地拉了拉她的手,“小晚,对不起,都是因为我才害你罚站。” “其实我也明白你是不想让老师知道顾铮给你写信的事,但何必管那家伙,他活该!没看到他平时就跟沈若谷眉来眼去的,沈若谷完全是把你当成假想敌了!”莫小晚因为凌子浩的事,对他们几个人都不怎么待见,其实她跟凌子浩也没有大过节,就是凌子浩竟然在圣诞节的那天让人送了一束玫瑰花到教室门口来,看到那九十九朵玫瑰全班都要炸开锅了,吹口哨的,跺脚拍桌子的,欢呼呐喊的,真不明白那快递员是怎么蒙混过看门大爷抱着玫瑰混进学校的,不过莫小晚猜应该是那送花的小弟说花是给老师的所以才大张旗鼓地进了学校。刚收到花,刘主任就进教室了,莫小晚灵机一动地把花给递了过去,说那花是全班同学送给老师的圣诞礼物。 苏瑾黯然地说:“我也不知道那封信怎么就会贴到公告栏里了。” “就知道不会是你干的这种事,是谁这么无聊?” “昨天收到信我就放在抽屉里了,抽屉也没有锁……我也不知道是谁。” “我猜八成就是沈若谷那贱人,她这可是一箭双雕,一来让顾铮误会那信是你贴的,二来她还可以站出来帮顾铮讨个公道,在顾铮那里讨赏邀功。” “算了,小晚。” 莫小晚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啊”一声,“一会儿我还要去跟唐柠学画画呢,不行,我得先走。”她刚做了个跑的动作,又倏的停下来,跺跺脚站定,“我还是不能走,万一沈若谷她们回来欺负你呢?这几个臭丫头!”说着她还朝站在她们不远处的沈若谷挥了挥拳头,而那几个人也在那里窃窃私语,时不时地还朝她们这边瞟一眼。只要目光一对上,就互相挥挥拳头。 “小晚!你跟唐老师……” 莫小晚脸上浮出娇羞,手在苏瑾的肩膀上一搭,凑到她耳边轻声地说:“告诉你吧,我喜欢上他了。真的,我特别特别喜欢他!” “小晚,其实现在最重要的是学习,考上一所好大学,才能有好的前途!” “你说你才十六岁,那语气就跟我妈似的!喜欢一个人这种事又不是看电视,你不喜欢这个台就换一个台!” 莫小晚是真的快乐呀,她只要看着他的时候,都会欢喜得像要醉过去,全身的沃土都要被开发出来,无处不结满了芬芳的果实。有时候一个人发呆,想起他来会不由笑起来。她觉得他哪里都好,长得那么英挺,声音那么有磁性,幽默又风趣,性格温文尔雅,他画的画每一根线条都充溢着饱满的热情。 莫小晚比任何时候都觉得“画画”是一件非常棒的事,用一支笔就能把心中所想给描绘出来,他的一颦一笑都在她的笔下栩栩如生,即使没有参照物,她也了然于心。她开始认认真真地学画画,以前就已经有基础,现在学起来更是得心应手,就连唐柠也说她很有画画的天赋。 一直到放学教导主任都没有再到操场,想必他早就忘记了操场上还有几个被罚站的学生。沈若谷她们几个也就溜走了,莫小晚也嚷嚷着要走,但苏瑾还是有所顾虑。她一向自律守则,担心教导主任到操场来没有看到她们会更加生气,用莫小晚的话说,她就是一个“墨守成规”的人。不过她这样倔强的性格又有什么办法,她不走,莫小晚也就陪着她。已经是深冬,满世界都是风卷残云片甲不留的萧瑟,北风在清冽的空气中逡巡,即使在室外站一会儿也会让人觉得手脚冰凉,莫小晚穿的是件藕荷色的羽绒服,而苏瑾穿的只是两件毛衣和一件外套,她早已经觉得刺骨般冷,而来来往往的人看到她站在那里,不免奇怪地看几眼,这让苏瑾的心里很羞愧。 远远地,她看到顾铮和一群顽劣的少年向着操场浪浪荡荡地走过来,即使是在人群中,顾铮也显得挺拔出众,中长的羊皮大衣裹在校服的外面,像夏日的一株植物。凌子浩看到莫小晚,笑着跑了过来。他的身型属于那种小胖的可爱型,婴儿肥的娃娃脸,笑起来的时候眼睛眯成窄窄的缝隙,憨憨老实的样子。 “我去看过了,教导主任早下班了。”凌子浩说完又看了苏瑾一眼,笑容冷却下来,“苏瑾你也太缺德了,你这不是让铮子当众难堪吗?” 莫小晚正压着一肚子的火呢,气急败坏地一把攥住凌子浩的衣襟,龇牙咧嘴地说:“你说谁缺德呢!小心我打得你满地找牙!” 凌子浩赔着笑脸:“我说我自己缺德,哎,我兄弟们都在那边看着呢,给我点儿面子!” 苏瑾拉了拉莫小晚的手,“小晚,走了啦!” 莫小晚又佯装挥挥拳头,吓得凌子浩缩了缩颈项。已经脱了外套开始踢球的顾铮远远地望过去,他温柔的目光笼罩在苏瑾的身上,心里却像踩在潮湿地里的苔藓上,重重地摔了一跤。他知道他写给她的信被贴在了学校的公告栏里。课间的时候他们几个正围坐在一起讨论着昨天国足那场稀烂的比赛,然后就有人跑进来告诉他,苏瑾把信贴到公告栏里去了。他怔了一下,下意识地往她的座位上望了一眼,她不在。他的手握紧又松开,心里有些闷。范家林气急败坏地把书朝桌上一拍,“这臭丫头,看我不收拾她!” “给我坐下!”顾铮低呵一声,“都是你出的馊主意!” 前些日子顾铮对苏瑾说了“狠话”,但不爽的人却是他。有时候别人发作业本,他会拿了几本过来想着如果有她的本子他就拿给她,然后她会说声“谢谢”,他们之间也算开口说话了。可是当他真的拿到她的作业本的时候,丢过去却是砸到她的手臂上,然后掉到了地上。他张张嘴想要说话,但看着她眉眼都不抬地从地上捡起本子放到桌上时,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一整天都跟自己生着闷气,觉得看什么都心烦。而在他心里被烟熏火燎的时候,那个让他生气的人却是风平浪静的样子,他简直就要气坏了。 范家林说他是不是“女生的那几天”来了,他气得踹了范家林几脚,范家林一边躲闪一边求饶,说跟他闹着玩的呢。顾铮想了想就问他,如果跟一个人闹了矛盾,又不好意思道歉那该怎样和好?范家林惊得下巴都要掉地上了,他认识他这么久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扭捏”,没听说过他要对谁道歉。他开始还以为他说的是沈若谷,再一想想就明白了,是苏瑾。他就出主意说,写信呗,有些话说不出口就写出来。他又凑过去讪笑着说,要我帮你写吗?你那作文水平……他啧啧了几声,又惹得顾铮踢了他一脚。顾铮是那种最不喜欢写作文的人,平日里写作文就是把一本《中学生作文概念》翻来覆去地抄,遇到考试完全“没感觉”的命题,就干脆把作文空在那里。也难怪范家林要奚落他几句了。 顾铮用了一晚上的时间来想怎么写信,在书桌前写几个字就把纸揉成一团,反复数次,总觉得词不达意,又纠结着会不会被苏瑾嘲笑。如果她把信退给他,上面还标注出有几个错别字,有几个词语不当,他简直要羞愤而死,不过这种事苏瑾完全有可能做出来。左思右想,横下一条心,不管了,死就死吧。可就算他做了最坏的打算,信被退回来,也没有想过这封信会被贴到公告栏里。除了气愤,觉得丢脸,自尊被伤害,还有对苏瑾的失望。后来的事他听说了,沈若谷撕下了那封信,因为争执她们都被教导主任喊到操场罚站。后面的几节课他心不在焉的,周围人的窃窃私语他也听到了,那封信就像一块石头一样砸到了这平静的学习生活里,他们把他当成绯闻主角来八卦了。他看着窗外的时候想到的竟然不是自己被别人嘲笑,而是沈若谷凭什么打苏瑾,还有,第一次被罚站的苏瑾会不会哭。 闷闷地收拾书包,隔壁班一个打球的朋友跑过来见着他就笑了,“铮子,真没想到,太意外了,你竟然会喜欢她!成绩那么好的人跟我们不是一路人啦……” 顾铮瞪他一眼,还没有说话,就看到门口有个不认识的女生用“幽怨”的眼神死盯着他,盯得他毛骨悚然,莫名其妙。经过范家林的提醒才知道,这个女生在初三那年疯狂地给他写过很多信,但都被他扔到了垃圾桶里。 “我不至于做这种事吧?”顾铮讪讪地问。 范家林“嗤”一声,“你?铮子,你还记得校花汤灿灿不?跟你表白的时候你立马就笑了,还说你饶了我吧,害得汤灿灿哭了一个星期发誓不再理你!还有夏萌,你生日那天给你折了一罐子纸鹤,叶明航说要,你转手就送给他了,被夏萌知道气得要死!” “还有,”凌子浩落井下石,“(4)班的苏晓约你去看烟花,结果你忘记回话了,她就以为你答应了,空等你一个晚上,后来就转学了。” 顾铮对他们的指责没有反驳,皱皱眉头,“够了,别再说了!” 另外两个人互相看一眼,识趣地收了声。 顾铮想了想说:“踢球去。” 范家林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就像在问:你有心情踢球吗? 顾铮已经朝前走了:“赶紧!”他心里的郁结、烦躁、抓狂、委屈……各种纷乱的心情都要找一个出口狠狠地宣泄出来! 莫小晚跟凌子浩在前面打打闹闹,苏瑾搓搓快要冻僵的手,默默走在后面。此时,一个球直直地朝着苏瑾砸过来,莫小晚一回头正好看见,惊得大喊一声“小心”,电光石火间已经有人扑过来接住了那个球,因为飞扑的惯性身体抱着球在地上摔得老远。 苏瑾怔怔地看着奋不顾身抱着球的顾铮,旁边的人都赶紧围了上去。 “铮子,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说话的是赵信琅,一脸急切地道着歉。 范家林怕顾铮发火,也赶紧解释:“铮子,兄弟们是想帮你出口气!那苏瑾太不识好歹了!” 顾铮瞪他们一眼,想站起来,刚用力就被脚踝处传来的疼给震得又跌坐回去,猛吸了一口凉气。 “不会受伤了吧?”范家林说。 顾铮想试着再用力,可一动,那疼,就像骨头断了,沿着腿一直往上蔓延。他下意识地朝苏瑾的方向看了一眼,只觉得心里瓦凉瓦凉的一片。苏瑾已经走了,只留下一个冷漠的背影。 “我背你!”范家林俯下身,“赶紧去医务室看看。” 顾铮没有趴在他背上,只撑着他的肩膀艰难地站起来:“行了,没啥事,一会儿就好了,扶我回去!”他一边撑着范家林,一边提着伤到的右脚一蹦一跳地朝操场边走。球自然是踢不成了,大家都关切地围着顾铮,商量着是抬他还是背他,可顾铮却倔强地要自己走,他可不想一副伤残人士的模样,很丢脸。 “你们以后谁也不许找她麻烦!”临走的时候顾铮还不忘叮嘱一番。今天这个球没有砸到苏瑾,难保下次不会砸中她,他可没忘记刚开学那阵子范家林下的什么狗屁“江湖追杀令”,他不愿意苏瑾被欺负,更不愿意她受到任何的伤害。 众人看他严肃认真的样子,频频点头。 “可她把你的情书……”赵信琅不知深浅地说。 “瞎说!什么情书?”范家林赶紧掐断他的话,“那就是铮子为了息事宁人,团结同学而做出的让步!也就是一封道歉信!” 顾铮扫他们一眼,没有解释。即使旁人觉得那就是一封情书他也不觉得羞愧,他真的是怀着一种写情书的心情来写的那封信。他也有一种少年的任意妄为,喜欢就是喜欢,又怎样?何况今天这事他已经不生气了,只是有些难过,苏瑾这样做的意思是拒绝吧,她用这样的方式拉开他们之间的距离,用这样的方式告诉他,她不愿意和他做朋友。她就像一座冰山,他奋力地想靠近,却总是被那寒冷给弹回来。 顾铮到家的时候,母亲一见到他一瘸一拐的样子就大呼小叫起来:“儿子,怎么回事?又踢球伤着了?你说你怎么这么不小心!伤到哪里了,快让妈妈看看!”说着已经把他按到椅子上,抬起他的脚查看伤势。 送顾铮回来的范家林看着他一脸无奈,笑着说:“阿姨,我先走了。” 肖琴头也不抬地跟他挥挥手:“改天来玩!” “赶紧去医院,得拍个片子看看有没有伤到骨头!”母亲焦急地说。 “没事儿,不怎么疼,就是崴了一下!” “还是去拍个片子吧。” “妈,您别大惊小怪的!”顾铮说着就要朝楼上“蹦”,“我作业还没写呢,别烦我了!” “哎,儿子,听妈的,咱们去医院……”母亲还没有说完,顾铮已经走到楼梯口,母亲也没办法,只好扶着他上楼,从冰箱里拿出冰块来给他冰敷。 顾铮半躺在床上,把作业本摊开来放在被褥上,咬着笔歪歪扭扭地演算数学题。 一会儿后他听到轻轻的敲门声,不耐烦地说:“妈,我忙着,没空。” 停顿了一下,敲门声又响了起来,他嚷嚷:“平时让您敲门您从来不听,现在敲起来又没完没了了,进来进来!” 门被轻轻地推开,进来的人让他猛然一怔,惊呆了。面前的人竟然是苏瑾。 她迟疑地走到他面前:“是肖阿姨让我……”苏瑾看到顾铮为了救她而受伤,她迟疑了很久要不要过来向他道谢,其实一直以来她都欠他一声谢谢,她不是不识好歹的人,也不是真正冷漠的人。她只是,只是不想和他有什么纠葛而已。 顾铮觉得又慌乱又紧张,心跳的声音像打鼓,脸憋得通红,却不知道说什么。 她把一瓶红花油递过去:“这个,给你。” 他难以置信地接过来,阴霾的心情顿时放晴,原来她也不是那么没良心! 虽然心里大乐,但面上却嘴硬:“我不是特意救你的,只是正好在那个球旁边。”废话,他要不是离球那么远,也不会奋不顾身地飞扑上去,那一瞬间他有了“豁出去”的感觉。 “总之,谢谢你!”她轻声地说。 “真难得,没想到你的字典里还有这两个字。”他愤愤不平的样子就像一个受了委屈跟家人告状的孩子。 “你的腿没事吧?”她迟疑地问。 “放心,不会让你负责!”他一说完就恨不得咬了自己的舌头,这话,这话听着怎么那么“古怪”呢?他掩饰地咳嗽了一下。 她拘谨地站在他的床边,环顾了一下四周。他的书桌在一扇明亮的窗户下,旁边有一排书架子,书本不多,放着几架恢宏的飞机模型,还有各种男孩的小玩意儿,墙壁上是球星的照片。这才是真正的卧室——宽敞、明净,有很多属于自己的宝贝。 苏瑾还是第一次到二楼来,以前她总是在一楼的二手书店看书,那个时候就觉得这栋小楼很雅致,再想想自己的阁楼,心里有些黯然。 他看着她的目光扫向窗台,有些窘,窗台前不合时宜地摆放着一株素馨,虽然不是开花的季节,但他也敏感地怕泄露了自己的心事,着急地想转移她的注意力,慌乱中问她:“这道题怎么解?”说着就把刚才让他头疼的数学题递了过去。 “你在写作业?”苏瑾问。 顾铮的脸更红了,有一种滚烫的感觉从他的心脏沿着血液涌上每个毛孔,嘴里却逞强地说:“说的什么话,我难道就不写作业?” “我是以为……以为你从来不在乎学习呢!” 她常常帮老师批阅卷子,看到他的卷子时,字迹龙飞凤舞,张牙舞爪,一看就很不专心。而且他做题像完全凭兴趣,挑挑拣拣,虽说题答得不多,但他回答的答案几乎都是对的。她想,其实他是聪明的,只是不用心,而她呢?所有的收获全凭着自己比别人更多的勤奋。初中时她英语学起来很吃力,那些语法总是弄混,她急得不得了,每天都做大量的题,错了就拿针扎自己的手,让自己长点儿记性。她对自己这样狠,是要让自己记得疼的滋味。如果不努力,她就会一直疼下去。也就是这样逼迫着自己,她的成绩才会一直都遥遥领先。 肖琴推门进来的时候,看到他的宝贝儿子正坐在书桌前专心地听着苏瑾给他讲题,他的眉头微微蹙起来,手里的笔在草稿本上演算,“是这样解……”肖琴无声地笑了,什么时候她见过他这么虚心请教呀。 站在他旁边的苏瑾一抬头,看到肖阿姨在门口笑眯眯地望着他们。 “小瑾,阿姨做好饭了,一块儿吃。” 顾铮期许地望着苏瑾,而她立刻回答:“阿姨,不用了,我先走了。” “别客气,家常饭,就在这里吃吧!”肖琴由衷地说。 苏瑾已经朝门口走去:“真不用了,我回家了。” 等到苏瑾离开,顾铮懊恼地撇撇嘴:“妈,您捣什么乱?我这题都还没有解出来呢,您就把人家给吓走了。” “你这小孩!”母亲朝儿子的头上拍过去一巴掌,“我这是吓吗?我这是邀请,不过人家女孩子脸皮薄,而且我也看出来了,小瑾心气很高,从来不愿意平白无故地受人好处!你呀,跟人学学吧,这么大了,一点儿也不懂事!” 顾铮心里还在恍惚,刚才真是苏瑾来看他吗?他们刚刚说的话超过了认识以来加起来的所有话,一说到学习她就自信满满,两眼放光,那语速和那腔调都特别悦耳,一点儿也不像那个冷漠疏离的苏瑾。只是转眼她就又变了回去。 不过她发丝间淡淡的柠檬香好像还在房间里萦绕,带着一个少年悸动的欢喜,久久不散。 苏瑾走出顾铮家才想起来她还没有解释那封信不是她贴到公告栏上的,想想又觉得算了,那封信是交到她手里的,是她自己没有保管好。苏瑾走在寒风里,摸了摸冰凉的脸,想起了沈若谷。在莫小晚提到这个名字前,她根本不知道沈若谷是谁,她就是那种“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人,后来有一次沈若谷到他们班教室来找顾铮,听到有人喊了一声“沈若谷”,她才抬起头看看。 沈若谷有一双大大的眼睛,很明媚、很活泼的样子,乌黑的长发从耳边绕起两缕在脑勺处别了一个蝴蝶结。她的漂亮和莫小晚的漂亮不一样,沈若谷属于那种端庄的大家闺秀,一颦一笑都恰到好处,而莫小晚属于那种健康爽朗的美,大大咧咧的天真,还有点儿野。苏瑾对沈若谷并无感觉,只是今天才觉得这个女生原来这样飞扬跋扈,心里对她很是厌恶。 苏瑾到米粉店的时候,母亲一看到她就不悦地说:“今天怎么这么晚?去把那边收拾了。”苏瑾把书包挂好,拿了抹布去擦桌子,她想起了顾铮的母亲。她真心地喜欢肖阿姨,她脸上总带着爽朗的笑容,见到她很热情地与她讲话,而自己的母亲呢,从来不会关心她今天在学校过得怎么样,而是一看到她就让她赶紧干活。她的心里压抑得快要透不过气来,恍惚之间眼泪就涌了上来,她赶紧背转身默默地擦掉。 顾铮第二天还是去医院拍了片子,因为他的脚踝肿得像个馒头,一碰就疼得他哇啦哇啦地惨叫。肖琴就让要出门的丈夫先开车把他们送到医院去,顾铮也不再反抗了,他知道这回是真的伤到了!拿到磁共振的报告单交给医生一看,就被诊断是韧带损伤,关节处有积液。 “不严重吧?”肖琴担忧地问。 医生把片子放到专门的灯箱处认真地看了看:“没有伤到骨头,不要紧,但先要把积液抽了。” “打针?”顾铮脸色一变。 “是,”医生笑着说,“不疼,很快就好了。” “那麻烦医生了。”肖琴才不理会儿子已经阴得快要打雷的表情。 一出医生办公室,顾铮就单脚跳着要回家,嘴里直嚷嚷:“我不打针!我才不要打针!”顾铮从小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打针,那针头一举起来他就挣扎着要逃跑,非得几个大人按着他。他觉得这就是上刑场呀,那种窒息的感觉让他要晕过去。是的,他晕针。 “儿子,乖!医生说积液不抽出来很麻烦!”母亲哄着他,“不会疼的,闭上眼睛一下就好了。” “我不要打针!”顾铮抓着栏杆要逃。 母亲只好威胁道:“儿子,你要是残废了,以后就再也不能踢球,更没有女生会喜欢你!你想想,谁会喜欢一个跛子?” 顾铮的心微微一动,几乎咬牙切齿地说:“那好吧!” 治疗室就在医生办公室的隔壁,里面有好几张床,都是用来做康复治疗的,也有病人跟他一样需要抽积液。顾铮看着护士手里拿着针管,就像拿着凶器一样,看得他心惊肉跳,心里有无数个念头要夺门而出,却又拼命隐忍,就像个精神分裂的患者在内心撕扯自己。 “躺到床上去。”护士看他一眼。 顾铮深吸一口气,躺到床上,两只手抓住床沿,紧张地屏住呼吸。 母亲见他这样紧张,笑着说:“儿子,别人不知道的还当你生孩子呢!” 旁边“扑哧”一声,是护士笑了,看看顾铮:“不疼,别怕!” 顾铮也顾不得母亲的戏谑,紧闭上眼睛,浑身的汗毛都要竖起来了,一个声音在心里喊“妈呀”,感觉到脚踝处有些凉,知道是护士在擦碘酒了,又过了几秒钟没有感觉到动静,顾铮忍不住睁开眼,正瞧见护士把针尖扎进皮肤里,大脑一缺氧,整个人昏了过去。 顾铮再醒来的时候,听到母亲正急切地喊着他的名字,这才知道自己不争气地又晕针了。 “抽完积液了吗?”他后怕地问。 “已经没事了,”母亲又气又担忧,“你说你是男子汉吗?平时哪里伤到都是一副没事的样子,结果打个针还会晕,我跟你爸都没这毛病,你是遗传谁呀?” 其实顾铮也就昏了一分钟而已,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么怕打针,想想应该是童年阴影,有一次生病到医院打针,前面是个跟他差不多大的孩子,刚还哭闹着不打针,一针扎下去人就快不行了,医生和护士挤了一屋子抢救,说是青霉素过敏。顾铮看着那孩子的母亲撕心裂肺地哭,懊悔得把头往墙上“咚咚”地撞,他被吓住了,从那以后他就觉得打针是一件非常恐怖的事。 那些天顾铮一直是一瘸一拐地上学放学,脚不能用力,一用力就钻心地疼。非得靠范家林和凌子浩扶着他才行,头一天范家林还当他是装的:“行了哈,那人是石头心,你要让她对你感激涕零是不可能的!” 气得顾铮想抬脚踹他,本来就一只脚站立,伤到的右脚刚想抬就疼,只得骂道:“我像装的吗?我上午才去医院拍了片子,抽了积液,是韧带损伤!” 凌子浩眼睛一瞪:“这么严重?” 范家林也怔了怔:“就昨天那一扑?” “就昨天那一扑。”顾铮闷闷地说,“好个赵信琅,一会儿我就找他算账去!” 范家林迟疑一下,突然站到板凳上大声地嚷嚷起来:“大家听着,安静,安静一下听我说!” 教室里的人声鼎沸慢慢地收住了,大家都望着范家林。 范家林很满意这个效果,清了清嗓子:“我就是跟大家公告一下,顾铮同学韧带受伤,你们可别再来撞他了,要是把他撞出个残废来,那顾铮的下半辈子就缠上你了!”话音刚落,他就看见顾铮丢过来一道“杀人”的目光。而顾铮目光一转,正对上苏瑾诧异的眼神。 范家林从椅子上跳下来,嘿嘿一笑:“其实这话是说给某人听的。” 顾铮的脸微微一红,别扭地说:“知道又怎样,她又没同情心。” “好歹你是因为她才受的伤,怎么也得让她内疚一下。”范家林拍拍顾铮的肩膀,凑过去,“你没瞧见她望着这边吗?” 顾铮抬起胳膊朝他肚子上一顶,自顾自地“跳”到座位上坐下。他的书包里还放着昨天她留下来的红花油,他没有舍得擦,恨不得喝下去,直喝到心里去。想想,又暗骂自己一句,真贱,给你一点儿阳光你就灿烂了!她给你送红花油也只是出于人道主义。 放学的时候,顾铮扶着栏杆一步一步地朝台阶下跳,范家林和凌子浩在身后跟着他,他们原本要扶他,可一人一边把他架起来时,又让他很不舒服,干脆自己一点儿一点儿地往下走。刚走了几步就听到沈若谷惊讶的声音:“铮子,我来扶你!” 顾铮赶紧把手往前面一挡:“别,男女授受不亲!” “我只是想帮你!”沈若谷噘了噘嘴,有些不满地说,“昨天我还因为你被罚站!” “还没说你呢,凭什么打人家苏瑾呀!她招你惹你了?” “她把你的信贴到公告栏上!”沈若谷难以置信地望着他,“我是帮你!” “多事!谁要你帮!” 沈若谷眼眶一红,眼里立刻梨花带雨,身后的范家林和凌子浩尴尬地别过面孔。 此时,苏瑾抱着一摞作业本从教师办公室出来,刚走到楼梯口,就看到在台阶之下的几个人。正想要走过去,听到沈若谷分明一声:“我喜欢你!” 沈若谷本来没有想过现在说,只是看到苏瑾经过,心里一动就脱口而出。 苏瑾没想到会看到这样一出好戏,加快了步子就走了过去。顾铮顺着沈若谷惊讶的目光看过去,亦看到了苏瑾的背影。那么,刚才的话她是听到了。 顾铮皱皱眉,“沈若谷,你胡说什么呢!快让开!” “你喜欢的人是她吧?”沈若谷从口袋里拿出昨天贴在公告栏上的信。范家林给苏瑾信的时候被他们班同学看到了,然后就告诉了沈若谷,沈若谷也只是试着去她的抽屉里找找,没想到还真找到了,虽然里面并没有“我喜欢你”这样的句子,但“希望我们能放下过去的误会,成为朋友”之类的话任谁都知道这其实就是一封“情书”。 顾铮是谁呀?从来不把女生放在眼里的他,竟然还会郑重其事地给苏瑾写信,不就是因为喜欢她吗?沈若谷怄死了,她觉得苏瑾也就是成绩好而已,穿得那么土,性格又孤僻,人缘也不好,凭什么帅气的顾铮会喜欢上她?想了想就把那封信贴到了公告栏里,目的就是让顾铮误会,再也不去理会苏瑾。 顾铮把信从沈若谷那里一把抓过来:“我的事你别管!” “我可以帮你试试苏瑾。”沈若谷决定用缓兵之计。 顾铮皱皱眉:“别说废话!” “我也是女生,女生都有嫉妒心!也许苏瑾只是表现出对你不在意,而你跟别人在一起后就会激起她的嫉妒心,说不定她会主动来找你!” 顾铮朝身后低喊了一嗓子:“扶我一把!”两个好友屁颠屁颠地跑了下来,凌子浩还冲沈若谷笑笑:“麻烦你让开!” 沈若谷气极:“顾铮,你听我说,苏瑾就是太傲气了,你应该表现出你根本不在意她,她才会注意到你!” 顾铮已经走了老远,但沈若谷的话却还在耳边,他迟疑地问范家林:“怎样?” 范家林明知故问地回答:“什么怎样?” 顾铮凌厉地瞪他一眼,他就赶紧说了:“我觉得没什么用吧。苏瑾对你根本就……唉,铮子,你就不能换个人喜欢?这苏瑾是块硬骨头,你啃不动!” 顾铮气得再瞪他一眼:“我又不是狗!” 凌子浩在一旁哼唱起来:“我是你的小狗狗,你是我骨头……” 另外两个人同时瞪他一眼,他讪笑着收了声。 半晌后,顾铮憋屈地吐出一句话:“你们觉得她对我,就一点儿,一丁点那什么也没有吗?” 两个好友铿锵有力,异口同声地回答:“没有!” 顾铮恨恨地说:“有你们这样打击人的吗?” “还不是为了让你清醒点儿!” “还不是希望你早点儿回头是岸!” “苏瑾就是个书呆子!” “对,她唯一的爱好就是念书!” “我猜她肯定有病,谁爱读书呀!就她那走火入魔的样子,肯定是有病!” “她走路都在背单词!” “她把高三的题都拿来做。” “她抄政治书,一遍一遍地抄,可怕极了!” “知道不,最恐怖的是她文具盒里有枚针,她只要做错一道题就会扎自己一下。” …… 顾铮一听到“针”这个字眼儿,不由得哆嗦了一下:“别瞎说了!” “真的!”范家林信誓旦旦,“她肯定是个偏执狂!” 顾铮厉声一喝:“够了!”他不希望别人觉得苏瑾好,也不希望别人觉得苏瑾不好。他见过苏瑾脆弱的时候,在她弟弟丢失的那天,她有着怎样的彷徨和凄楚,他跟着她走到了很远的地方,现在想来心里竟然满满的都是幸福。 虽然他明知道苏瑾对他的态度和对其他普通同学的态度没有区别,她那种疏远冷漠他一次又一次地品尝过,可还是忍不住抱着荒诞的幻想,如果沈若谷的方法有用呢?她是女生,肯定更了解女生的心思,那就试试看吧。 夜里,他辗转反侧,好不容易睡过去,又在梦中梦见了苏瑾,她穿着一条明湖色的裙子,在转身之间冲着他灿烂地一笑,他惊呆了,从来没有见过她对他微笑,更没有见过她笑得这么轻松明媚,他刚想回她一个笑容,她已经转过身去。他疾走了几步,想追上她,可她越走越快,越走越急,他一蹬脚想跑,从脚踝处传来的疼痛让他倏然间醒了过来。 在黑暗里他的心像被水打湿了,浸润了淡淡的失望,原来喜欢一个人的心情并不是最难过的,难过的是那个人根本就不喜欢你。 他借着淡淡的月光看向窗口的那盆素馨,整个冬天素馨都悄无声息,没有长出一片叶子,也没有开出一朵花,也许时节不对,不管怎样努力都不会有奇迹。就像,喜欢上不喜欢自己的人,怎样做都是失败的吧。就这样惆怅了一会儿,他又在心里鄙视了自己一下,这根本就不是他的性格,什么时候他变得患得患失,优柔寡断了?遇到苏瑾以后,一切都不同了,连他自己也变得不同了。 第七章 冬日悲歌 顾铮的脚一个星期后才能试着用力,而且走得极慢。母亲每天都给他上药,又煲骨头汤给他喝,一上楼梯就亦步亦趋地跟着他,生怕他摔倒。 期末考试很快就到了,然后就是寒假。顾铮的成绩排在中下位置,如果按照全年级来算,他都不晓得在几百名之后了,而苏瑾依然是稳稳当当的第一名。不仅是总成绩,单科成绩也都是第一名,刘老师喜不自禁地在家长会上把苏瑾表扬了又表扬,可是他没有见着苏瑾的家长。 苏瑾说母亲有事来不了,刘老师有些遗憾,说还想着请你母亲在会上发发言,与其他家长交流一下教育方式。苏瑾垂了垂眼,没有回答。刘老师除了知道苏瑾的家境并不宽裕,具体的情况也不太清楚,而苏瑾一向自觉性很强,成绩稳定,他对她并不担心。 其实苏瑾并没有告诉母亲家长会的事,她知道就算告诉母亲了,母亲即便去参加家长会也要唠叨几句,说店里这么忙这不是找事儿,“巴拉巴拉”诸如此类!她想想也就算了,何况母亲从来不过问她的成绩,若店里的客人问起她的功课来,母亲都是淡淡的一句,还行。 寒假里母亲接了些活儿回来加工,用珠子串起来做手工包,一个手工包需要上千颗珠子一点儿一点儿地串起来,非常烦琐和复杂,而且长时间对着那小小的珠子,会让人头昏脑涨,两眼发花。 弟弟每个月都需要一笔固定的医药开支,母亲为了省钱从来不敢在医院里抓药,拿了药方子到药材批发市场,几十种药材一样一样地与人讨价还价,回来后需要切成片的,需要磨成粉的,需要烘过的……分类弄好,再秤好每一份的药量配起来。贫寒的生活,日子都是从每一张纸币里抠出来的精打细算。 因为是寒假,苏瑾也帮着母亲做那些手工包,一个包要用三天的时间做出来,手工费是五十块。苏瑾就坐在天井光亮的地方,一点儿一点儿串那些珠子,坐得久了,小腿发麻,麻麻的感觉顺着脚腕往上爬,站都站不起来。而且刚开始串珠子的时候,总是不太麻利,不是被针头扎了,就是珠子串得歪歪扭扭,又得拆了重新串过。各种颜色不能弄混淆,如果编好的一片里有一颗珠子的颜色不对也得拆了重来。好在忙活了十多天,她和母亲一共做了八个手工包,算下来有四百块,是弟弟半个月的药费。 苏瑾走在大街上的时候,才恍然察觉到要过年了。随处可见的大红灯笼和红福字,孩子们手里的小烟花和小炮仗,连树上也挂了一些彩色的灯珠,一派喜庆的气氛。刚刚下过一场雪,雪很浅,踩上去是湿湿的泥印子,那冷就从脚底透上来。她加快了步子,把冻得发麻的手放到嘴边哈着气,突然之间,一枚掷过来的雪球重重地击中了她,那雪球被反反复复拍得瓷实,而且雪球里还混了一些泥土,砸在她身上又疼又麻,她皱着眉转身去看,是梁玮。他和他的朋友们在满大街地打雪仗,见到苏瑾就把雪球砸了过去。梁玮越玩越起劲,招呼着朋友把苏瑾当成了攻击对象。 梁玮是男孩,不知轻重,平日里对继母祁秀荷也有诸多的不满,这会儿也有点儿泄愤似的。苏瑾朝他呵斥,他就更来劲,把雪球拍得更瓷实了。苏瑾左躲右闪,却还是被一枚雪球砸进颈项,冰凉的雪水浸了进去,冷得她直哆嗦。愤怒之间她朝着梁玮追过去,可他跑得比兔子还敏捷,倒是她脚下一滑摔在了地上,手直直地擦过地面,传来钻心的疼。她狼狈不堪地站起来,看着一身的泥水,苦涩地叹了口气。 凌子浩骑着单车经过,看到苏瑾的样子有点儿惊讶,立刻掏出手机给顾铮打电话。顾铮一听,心揪了一下,穿上大衣就朝外面跑。下楼的时候踩得地板惊天动地地响,惊得肖琴赶紧出来看,可也只看到她儿子一个仓促的背影。顾铮一踏出屋子就觉得冷,屋里暖气很足,他穿着薄毛衫就觉得很舒适,现在穿着大衣仍觉得冷空气就跟暗箭似的,飕飕的,直往他骨子里扎。 凌子浩不紧不慢地跟着苏瑾,用手机跟顾铮汇报着行踪,片刻后顾铮就骑着单车赶了过来。凌子浩朝一家店里指了指:“喏,她刚进去。” “怎么回事?”顾铮着急地问。 凌子浩把刚才的事说了一遍,顾铮听得恨不得现在就去抓了那群小屁孩儿暴打一顿。 两个人正说着,又见苏瑾从那家店里出来,赶紧闪了闪身,藏在了一个招牌后面。顾铮看着苏瑾垂着眼抿着唇静静地走远,身影显得孤独伤感,他的心软了一下。 “去看看苏瑾刚在店里买了什么。”顾铮对凌子浩说。 “知道这个干吗?” “别废话,让你去就去!”顾铮瞪她一眼。他其实是想知道她喜欢什么,如果她买了他想知道她会买什么,如果她没买那他会去替她买了。他的心里是一个少年纯粹的温柔,看上去有些幼稚,但谁能说不够深情呢? 顾铮绕了一条道,然后假装和苏瑾“擦肩而过”,“意外”地喊了一声:“嗨,你怎么在这儿?” 苏瑾兀然抬头,看见是顾铮,竟然慌乱地侧了侧身,不想让他看到身上的那些泥渍。她有着自己的骄傲,想把这些卑微的感觉深深地掩埋在骨子里,不想这么袒露在别人的面前,特别是他的面前。 为什么特别是他呢?她也不清楚,只是觉得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他还有着孩子般的纯真和淘气;他自由自在,毫无压力;他任意妄为,蛮横骄纵,而这些她统统都没有,她有的只是稍有疏忽就满盘皆输的忧心。这种担心和惶恐已经在很早以前就出现在她心里,不能考上很好的大学,不能有展翅高飞的那一天,那她这一生都注定像现在这样贫穷和卑微。她其实是羡慕他的,这种羡慕里还有小小的嫉妒,她一直疏离他,并不是因为真的讨厌,而是不想自己酽冽的伤被他看见。 “我妈说你好些日子没有来看书了,是很忙吗?”他没话找话地说。 “嗯,有事。” “我妈说了,要是你没时间过来看书,可以挑选喜欢的书带回家看。”他虽然是擅作主张,但知道母亲也不会反对,“你现在有空没?可以去我家拿书呀!” 苏瑾静静地看着他,他有着蓬松浓密的头发,微微地笑着,眼睛很亮,单腿撑着单车,姿势很帅。 “谢谢肖阿姨,不用了。” “你……” “我先走了。”苏瑾不等顾铮说完,就低着头匆匆朝前走去。空气很静,她默默与他擦身而过,却感觉到悲从中来,眼泪扑簌地落下来。她真的很想接受他的好意,却又害怕太过靠近,她不断地拒绝着,心里却难受极了。 走了没多远,感觉有人从身后追了上来,是顾铮。他一把扶住她的肩,俯下身逼视着她的眼睛:“你哭了?谁欺负你?告诉我!” 她摇头,使劲地摇头,满脸都是泪,心里浸满了悲伤。 他的目光温柔而忧伤地笼罩着她,手渐渐握紧了她的肩膀:“发生什么事了?” 她稍稍后退一步,深吸一口气拼命止住眼泪:“对不起,没有什么事。”他不会明白,她心里那些哀伤和痛楚他永远都不会明白。她低头往前走,感觉到他跟在身后,心里微微地叹口气。 走到弄堂口的时候,梁玮他们还在那儿,因为刚才苏瑾没有追上他,他得意洋洋地朝她做了个鬼脸,又把手里早就准备好的雪球朝她砸了过来。 苏瑾在躲闪之间看到顾铮一个箭步冲了上去,他几步就逮住了梁玮,抓住他的领子,暴喝一声:“你要再敢欺负她,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梁玮个子矮,又哭又号,脚胡乱地踹,而他的几个朋友见着他被打也扑上来帮忙。顾铮觉得他们小,也就是吓唬吓唬,并没有太过用力,可梁玮他们几个却是蛮缠起来。苏瑾在旁边看得着急,上前拉梁玮,而梁玮一口咬在她的手背上,她吃疼地松开,顾铮见她受伤,扯过梁玮的手臂一脚抄过去让他重重地跌在地上,他反剪住梁玮的手,膝盖抵住他的腿,怒目相向:“我看你是讨打!” 梁玮喊得跟杀猪似的:“你欺负人!我告诉我妈去!” “你个小屁孩,是你欺负人,赶紧道歉!” 苏瑾一抬头,看到梁玮的朋友拿着不知从哪里找来的铁棍朝顾铮砸下去的时候,心里猛然一颤。那铁棍子重重砸在顾铮的背上,他疼得朝前一扑,摔在了地上。梁玮他们看他这样,赶紧一溜烟地跑了。苏瑾惊惧地扑上去,颤声喊:“顾铮,顾铮!” 他觉得他的脊椎都要断了,整个人疼得直抽凉气,又想在她面前表现得酷一点儿,努力让语气平静一些,脸上挤出笑容,“原来你还知道我的名字!”这还是她第一次喊他的名字,每个字都像是细风一样温柔,荡漾出很多的波纹。 苏瑾看他还能开玩笑,松了一口气:“你没事吧?” “有点儿事。” “哪里?我看看!”说着苏瑾就要去撩开他的衣服,看看他的背。 他躲闪了一下,“我没事,我是说衣服弄脏了,得被我妈唠叨了!” 苏瑾哽咽了一声:“我替你洗,我帮你洗干净!” 顾铮隐忍地站起身,故作轻松地笑笑:“算了,这衣服得干洗!” “你真的没事?” “其实是有一点儿疼。” “我看看!” “唉,不用了!” 苏瑾抿了抿唇:“那封信不是我贴的。” “什么?”顾铮怔了一下才明白过来她在说什么,“哦,我都忘记了。” 苏瑾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要解释,她不想让他误会,不想让他觉得她会做这种无聊的事。 “以后,以后不要再理我了。”她低着头静静地说。 “你这个人……” “顾铮,”她站起身,“谢谢你,但是以后我的事你别管了。”她凛了凛心,朝着弄堂里疾步走去,很快就走进弄堂幽深的阴影里,眼泪默默地滑落了下来。她在心里不断地对顾铮道歉,她知道他的好意,但是每每靠近她,他都会受伤。陪着她去找弟弟的那次,他感冒了;为了扑住那个砸向她的足球他的韧带拉伤;为了帮她不被梁玮欺负,他的背又受了伤……她对他来说就是个不吉利的人吧!她不想以后他再发生什么不好的事,她会内疚,会自责,也会难过。还有,她不想因为他让自己的心情有所起伏,她想专注地学习,去过自己的生活,不想受他的影响。是的,他干扰她了,干扰了她的生活,还有她的心。 顾铮从凌子浩那里知道苏瑾去那家店的原因了,原来她在替那家店打零工。 “那包多少钱一个?”顾铮问。 “三百八。”凌子浩耸耸肩,“别说,苏瑾倒还挺能干,都开始挣钱了,也许这就是我妈说的‘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 顾铮心里黯然了一下,没想到她放假还这么忙碌,需要挣钱贴补家用。 “一会儿你去替我把那包买了!”顾铮抬抬手,觉得背都要齐刷刷地断掉了,心里暗骂几句。 “你买来干吗?那包那么贵,还不如直接给苏瑾钱呢!” 顾铮瞪他一眼:“你认为你给她,她会要?她那性格,唉,我妈说我倔,我看她才真正叫倔!” “行,为了支持你,我也用我的压岁钱买个包,送给我妈,哄哄她!”凌子浩笑着说。 顾铮满意地拍拍他的肩:“好兄弟!” 顾铮把外套脱了,拿背冲着他:“快看看,疼死我了。” 凌子浩把他的毛衣往上一推,惊呼起来:“你你你,好吓人!”他背上一道清晰的淤紫血痕,皮肤被蹭破,斑斑血迹浸湿了衬衫,看着可怖极了。 “给我看看!” 凌子浩拿手机拍了一张,递给顾铮:“你刚才跟人打架了?” “就那几个小破孩!”顾铮现在也不逞强了,“疼死我了。” “你又救了她?”凌子浩坏笑起来,“你都英雄救美好几回了,那苏瑾是不是超感动呀?” 顾铮眉头一皱:“谁要她感动了,我是男人,应该见义勇为!” 凌子浩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顾铮受了伤,也没敢告诉母亲,怕她追问下去。回家的时候原本想把买的包送给母亲,但转念一想万一母亲背了这个包被苏瑾看到了呢?他干脆就藏到了柜子里去。隔天又让范家林去帮他买了一个包,他不想一次性买太多,如果店家跟苏瑾说了,她那么聪明一下就猜到了。她不愿意接受他的好意,他就不想让他知道。好在他的压岁钱并不少,凌子浩和范家林一人买了一个包,剩下的他打算全都买了。 苏瑾在米粉店里帮忙的时候,店里怒气冲冲地闯进来一个人,是梁玮的生母李夙华。祁秀荷扯扯丈夫的衣襟,然后赔着笑脸迎了上去:“大姐,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李夙华把凳子一拉,一屁股坐上去,指了指苏瑾:“你给我过来!” 苏瑾知道一定是梁玮去告状了——他还真有脸告状!苏瑾故意不去理她,自顾自地忙着。 “你怎么又过来闹?我这里做生意呢,到底什么事呀?”梁尽东从灶台前绕出来,小心翼翼地对前妻说。 “我看呀,这有了后妈就有了后爸!可怜我那儿子过的是什么日子呀!你们来看看,你们都来看看,这个当后妈的,纵容自己的女儿伙着外人欺负我儿子!”李夙华喊得抑扬顿挫,声情并茂,配合着她夸张的表情,完全就是女版的“马景涛”。 祁秀荷这才听明白了,是跟苏瑾有关,她朝女儿瞪一眼:“怎么回事?你欺负弟弟了?” 苏瑾冷着脸,倔强地看着李夙华,一字一字地说:“我没有!” “没有?”李夙华朝店外喊了一嗓子,“儿子,过来!你倒是给我过来呀!有妈在,你亲妈在呢!妈给你做主,看谁敢欺负你!” 梁玮磨磨蹭蹭地进来,站到母亲身边。李夙华把他的袖子往上一撸,“看看,这什么?都青了一块!” 李夙华那大嗓门,店外早就围了一堆看热闹的人。人越多,她就越起劲,推了推儿子,“你说说,她们是怎么欺负你的?” “就是,就是把我摁在地上,把我的手背在身后,用脚踹我!”梁玮仗着母亲在,胡乱地说着,“还用一根铁棍子打了我!” 苏瑾看着他胡乱编造,冷哼一声,不屑一顾。 “你姐真打你了?”祁秀荷怀疑地问梁玮。 “不是她,是她指使别人!”梁玮故作委屈地抽抽鼻子,“那人比我高一个头!” “瞧!”李夙华拍拍桌子,“当妈的勾引男人不说,这女儿小小年纪也会勾引男人了!” “你胡说!”苏瑾愤懑地大喝一声,“是他欺负我!我同学才帮我!” “还跟我吹胡子瞪眼睛的!”李夙华站起来,袖子一挽,冲到苏瑾的面前,手指在她额头上一戳,“好歹我也是你长辈,没大没小的!你瞪什么瞪,看我今天不收拾你!” 梁尽东赶紧上前拉她,“小孩子有个吵吵闹闹的正常,你起什么哄?再说了也是梁玮先不对,小瑾平日里很让着他……” “你滚一边去!”李夙华厉声地说,“现在你儿子被欺负了,你这个当爸爸的不管,我这个亲妈可要管管!要不以后还不任由你们欺负!” “回头我说说小瑾,”梁尽东竭力地劝说,“先回去吧,别闹了!” 李夙华拿起桌上的醋瓶子就朝地上扔,又去灶台上抓碗,她每每来闹都是这过场,砸东西、骂人、摔凳子,好不热闹。祁秀荷赶紧挡在她前面:“大姐,是小瑾不对,我替她道歉,回头我会收拾她!” “你道歉,看那小贱人死倔的样子!”李夙华盛气凌人地一把推开她,拿起碗来就砸。 “还不向你弟弟道歉?”祁秀荷着急地掐了女儿胳膊一下,而苏瑾只是紧闭双唇,冷冷地看着这场荒诞的闹剧。 李夙华看着苏瑾不服输的样子,干脆上前抬起手来就朝她脸上扇过去,口里骂骂咧咧:“我让你嘴硬,小贱货,看我今天不收拾你!”梁尽东赶紧来拉,旁人看不下去的说了句公道话:“就是小孩打打闹闹,大人参与就不好了!” 祁秀荷推了推女儿,“道歉!赶紧道歉!” 苏瑾紧紧咬住嘴唇,气得母亲也在她后背上“啪啪”打了几下,那一刻她觉得周围的人都陌生极了,母亲、叔叔、梁玮……所有人的面孔都狰狞可怖。她突然间大力推开他们,朝外面奔了过去。当那个女人一口一个“小贱人”骂她时,当那个女人的巴掌扇下来的时候,原本应该保护她的家人却站在了远远的位置。她只觉得心里的痛直逼上来,然后是一阵寒澈的冷。 她在马路上胡乱地走着,等到她察觉的时候,发现马路的对面就是顾铮家。她真的很想走进去,不是看书,只是静静地坐一坐。可是她垂了垂眼,加快步子离开了这条马路。 大年三十的晚上,苏瑾吃过饭就回了阁楼,这些天她都赌气没有跟母亲讲话,有时母亲跟她说什么,她也就默默地听着。大年三十和初一,米粉店不开门营业,母亲的亲戚也不在这座城市,拜年走亲戚去的是叔叔家,苏瑾也不用去,这个年跟往年一样,过得清淡无趣。 叔叔在楼下喊她,苏瑾迟疑着下了阁楼。 “不看会儿春晚吗?”叔叔问她。 “不想看。” 叔叔把手里的一个红包递给她:“喜欢什么就去买点儿,叔叔没本事,别嫌少。” “我不要!”苏瑾默默地说。 “拿着。”叔叔把红包塞到她手里,迟疑一下,“叔叔知道让你受委屈了,可梁玮他妈,他妈就是那脾气……别怪你妈。” 苏瑾攥着红包,咬了咬唇:“我知道了。”苏瑾的心里并没有因为叔叔的话而觉得温暖,为什么是叔叔来解释呢?母亲是她最亲最近的人,是从什么时候起她们之间变得这样疏远? 她伫立在小小的窗口,看着天空中那些璀璨的烟花时,越发觉得,所有的美好都如同天幕中盛放的花束,只是一瞬间的明亮,然后就坠入无边的暗夜里。 新年的钟声响起,那么多欢悦澎湃的声音,而对苏瑾来说,这并不是多么重要的日子,一天又一天,她盼望的不过是早早长大。 离开,头也不回地转身,留给这条弄堂一个决绝的背影。 还有青春里那些孤寂和忧伤,都远远抛在来时的路上。 第八章 补课风波 早春的三月,依旧带着一股乍暖还寒的料峭,只是树木开始慢慢抽枝抹绿,各种春花也次第渐放。苏瑾和顾铮依然是两个毫无交集的人,他们的位置离得很远,值日也不会排在一起,他们甚至连话也很少说。关于顾铮给苏瑾写信的事也被同学们渐渐地忘掉,提起顾铮来,大家觉得他现在的绯闻对象是沈若谷。 沈若谷在人群里见着顾铮,总是又清又脆地喊:“铮子,铮子!”满脸笑容地上前,和他并肩而行;她也常常去看他们踢球,把手圈在唇边大声地为他加油;她还到他们班来找他,借课本、还课本,跟他在走廊上说话,巧笑倩兮地望着他。 苏瑾听到周围的女生提到过沈若谷。 “听说是沈若谷在追,顾铮还没有答应她呢!不过我觉得沈若谷肯定没戏!” “她没戏,你有戏,是吧?” “呸,你胡说!” “我才没胡说呢,那天顾铮跟你讲了句话,你脸‘唰’地就红了!” “去你的,我敢保证全校不知道多少女生喜欢他!” “确实长得很像吴尊。” “比吴尊多了阳刚之气!” 两个女生叽叽喳喳地在身后讨论着,提到沈若谷的语气里都有着浓浓的醋意。苏瑾的心里微微地一怔,有些说不清的情绪在心里荡漾开来。 体育课自由活动,她坐在台阶之上,目光却望向了不远处站在梧桐树旁边的顾铮。他穿着一件V领的白蓝色针织衫,卡其色的休闲裤,乔木青葱,芳草茵茵,显得挺拔帅气极了。 “看什么呢?”一旁拿着树枝在地上作画的莫小晚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看到的是凌子浩抬手与她打招呼,她赶紧别转面孔。莫小晚现在拿着任何东西都喜欢画画,写作业的时候也在旁边的草稿上随意涂鸦,寥寥数笔就涂成了一幅画;上课的时候看着书本空白的地方也就见缝插针地画起了画;手里什么也没有,捡根小棍子也可以在地上作画……她整个寒假都在家里认真练习画画,绘画水平突飞猛进,苏瑾见了都啧啧不已,说要把她的作品都留着,以后她成名家了可以卖钱。莫小晚也不谦虚,刷刷在画上签上自己的名字,往她面前一推,大大咧咧地说,留着,以后可值钱了! “你这画的谁呀?”苏瑾看着她在地上绘出个侧影来,似曾相识。 “不是他还有谁?”莫小晚羞赧地说,“很像,是不是?” “唐老师?” “我跟你讲哦,唐柠还没有女朋友!”莫小晚脸上都是笑意。 “你怎么知道?” “我问他的呀!”莫小晚顿了一下,“过年的时候我往唐柠家里打电话了,可他不在,一直等到要开学才打通,他说他回老家过年了。我就说给他和师母拜年,他说没师母呢,我说那准师母呢?他说也没有!” 莫小晚自顾自哈哈笑两声,又说:“我觉得谁都配不上他,除了我!” “可是小晚,现在还是学习重要……” “停停停,”莫小晚打断她,“就知道你会说什么!但感情这种事是说不清的,所以呀,你别劝我了。我就是喜欢他,很喜欢,很喜欢!” 苏瑾下意识地朝操场上看过去一眼,那么多人里,她一眼就看到了顾铮,她微微地一怔,为自己这个不经意的发现懊恼。 莫小晚揽了揽她的肩:“小瑾,我知道你有很远大的目标,现在我也有我的目标了,希望咱俩都能实现目标!” “小晚,那个,喜欢一个人是什么心情?” “心情?”莫小晚偏着头想了想,“心情真的很奇怪,他给你一个笑容你就觉得幸福满满,他要是稍微冷淡,你就觉得惆怅心酸,心里七上八下,乱七八糟,但你就是知道很喜欢他,心里满满的都是他。” 莫小晚又笑起来,“反正说了你也不懂,等你喜欢上一个人的时候自然就会明白,不过小瑾,我真的很好奇你会喜欢上怎样的人,一定是和你一样优秀出色的男生!” 苏瑾垂了垂眼,淡淡地笑了。她没有想过这些,可是莫小晚的话却让她觉得喜欢一个人真的很累,心情随着别人而起伏,浪费太多的时间和精力。而她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和心情去喜欢别人,她所想的只是命运,只是如何改变自己的命运。 苏瑾又拿着手工包去店里了,第一次送过去的成品老板很满意,就又跟苏瑾订了一批,而且手工费也涨了十块钱。因为开学了苏瑾没有那么多时间再来做包,串一个包下来要一个星期的时间,做得多的是母亲。 苏瑾看到学校里也有人在背那种手工珠包,斜挎着,各种颜色的珠子闪闪亮亮,很耀眼。她想如果对方知道那个包包是她串出来的,应该会很意外吧。 有一天去店里的时候,又碰到学校里的女生在那里试包,她看着老板在忙就站在旁边等着。 “真奇怪,这种包好像很受学生的欢迎,来买的几乎都是学生。”等她们走后,老板笑眯眯地说,“不过现在学生真有钱,几百块一个包挑都不挑就拿走。” 苏瑾怔了怔,迟疑地问:“来买包的也都穿刚才那样的校服吗?” “不太记得了,不过好几个男生也来买包!”老板笑,笃定地说,“肯定是送给女朋友的!” 苏瑾把刚完成的包递给老板,又从她手里接过手工钱。她的心里已经大概知道是谁来买这些包了,心里有些恼,又觉得感动,不知道是应该骂他一顿,还是应该说声谢谢。 从店里出来,她就朝顾铮家走去。 在马路这边的时候就看见顾铮和几个男生笑闹着,晃悠悠地骑着单车过来。他们刚踢完球,浑身都是热气腾腾,外套搭在肩膀上,直接穿着球服,如今并不是夏天,但是他们这样光着长手长脚在街上也没有觉得突兀。满脸都是蓬勃的青春,鲜活极了。 凌子浩最先看到苏瑾,拉了拉顾铮,朝边上一努嘴,挤眉弄眼地笑了。顾铮别转面孔,看到苏瑾有些意外。苏瑾站定在远处,不知道是该走过去,还是喊他过来。 顾铮也犹豫着,怕是自己自作多情,她并不是来找他的。 “还不去!”凌子浩推推他。 “发什么愣,赶紧呀!”范家林戏谑地笑,“看来铁树是开花了!” 顾铮这才推着单车穿过马路,走到苏瑾的面前,身后是好友们的口哨声和欢呼声,他朝身后丢了一个“找死”的眼光,那边才收敛了一些。 “你找我?” “是你去买的那些包?”苏瑾抿了抿唇,直接问。 顾铮的好心情顿时一收,面上故作张狂:“真不知道你说什么?每次都问我这么无聊的问题。” “我知道是你!”苏瑾看着他浓黑的眉毛和睫毛投射下的阴影,心尖,滑过一丝动容。 “不是我!”他利落地反驳,皱皱眉,“还有事吗?没事我走了!” “你是傻瓜吗?”苏瑾顿了一下,“那些包卖三百八十块一个,但老板只给我五十块,最近才涨了十块,你用那么多钱去买没有用的包是傻瓜吗?” “什么!才给你那么少!”顾铮义愤填膺地骂,“奸商!” 苏瑾听着顾铮孩子气的话,不由得笑了。 顾铮也意识到刚才自己的话就是变相承认那包是他买的,尴尬之中却看到她的笑容,心在一瞬间融成亮晶晶的一片。她什么时候对他这样笑过,那浅浅的笑容,让他觉得刹那芳华。 “以后不要再去买包了。”她轻声地说,“答应我!” 她温柔的声音像一缕春风在他的心里漾开来,他怔怔地回答:“好。” 他真的没有再去买那些包,他是觉得让老板赚太多了,很不划算。他在网上批发了珠子回来,拿给苏瑾,让她做好了包就拿给他,他拍了照片给同学看,有人喜欢的话就便宜些卖掉。这样赚的还多一些。苏瑾收下了他买的珠子,坚持把钱给了他,她慢慢地做着那些手工包,打算等着成品有好几个的时候去夜市摆地摊。 她把她的想法跟母亲说了,母亲也没有反对。 那个春天苏瑾和顾铮之间的坚冰也在不易察觉地慢慢融化,在走廊上见着的时候她会微微地冲他一笑,虽然谁也没有注意到苏瑾的这个笑容,但他的脑子里已经成了一团糨糊,根本不知道身边的人在说什么,像丢了魂一样。 他抢着发本子或发卷子的时候,把她的丢给她,她也会停下手里忙着的事,冲他说一声“谢谢”。她值日的时候,提着垃圾去扔,他不知从哪儿冒出来抢了她的垃圾就跑,她在他身后无声地笑了。 她抱着一摞作业本上台阶,他把书包自顾自挂在她的肩膀上,然后抱起她手里的作业本,她很想说,那些本子一点儿也不重。 还有体育课的时候,她跑八百米,他把计时间的同学给换下来,等她跑了好远才摁下秒表记时,那时间显示得让老师一看就知道作弊了。 …… 其实都是些细枝末节,旁人不会察觉,但顾铮却觉得很欢喜,每天都乐呵呵的,连作业也认真地做起来,他可不想被她鄙视。 “看你一脸青山绿水阳光明媚,是和苏瑾进展顺利吧?”范家林看他一路哼着歌,忍不住调侃他几句。 “嘁!”顾铮瞪他一眼,又说,“你也看出来了?” 范家林简直要被他脸上“闷骚”的表情给打败了,直做呕吐状:“你还是我认识的铮子吗?看来苏瑾真是你的克星!不过你那点儿猫腻,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一旁的凌子浩叹口气:“苏瑾对你态度有所好转,可莫小晚对我还是不理不睬!我看她就像个跟屁虫一样地跟着那个教美术的唐老师转!” “唐老师本来就很受欢迎!”范家林白他一眼,“指不定莫小晚就喜欢唐老师呢!” “不会吧——”凌子浩难以置信地问。 “不懂了?”范家林一脸老成,“这就是爱情!” 让顾铮欣喜的还有,他养的素馨开花了,黄色的小花一朵一朵地绽开,那绵软的花瓣,那淡淡的香气,和温婉动人又性格凛冽的她很像。他每天都对着那些花自言自语,就好像那是一个树洞,他把所有的心事都藏了进去。母亲也很意外,没想到他竟然在认认真真地养花,当初还当他只是一时兴起。 有一天苏瑾抽空去二手书店,肖琴一看到她就热情地招呼:“小瑾,好久不见了,越来越漂亮了呢!不过还是太瘦了,应该多吃一点儿!”说着又朝楼上喊,“臭小子,小瑾来了!” “肖阿姨,我不找顾铮,我是来还书的。”苏瑾从书包里拿了几本书出来,都是顾铮偷偷放到她抽屉里的,她也没有拒绝,看过以后就带了过来。 肖琴接过书:“你好久都没来,我想着你估计是没时间过来,就让那臭小子带给你!”肖琴去参加过儿子的几次家长会,每次都听到各科老师对苏瑾赞不绝口,心里对她更是喜欢了。 顾铮在楼上听到母亲和苏瑾的谈话,欣喜地走到门口又退回来,在镜子前很臭美地梳理下头发,再把衣领竖起来,显得酷酷的样子,这才把手插进口袋里装作漫不经心地下楼。 刚到楼梯口就听到母亲说:“要是我那臭小子能有你一半听话,我就谢天谢地了!都怪他爸,以前工作老是变动,我们才把他丢给爷爷奶奶带,他就无法无天了!成天跟个野猴子似的上蹿下跳,真是让人操心!” 苏瑾微微一笑,她觉得顾铮好幸福,虽然肖阿姨是在指责他,但她的语气里满满的都是疼爱。 顾铮微咳一声,不满地说:“妈,您跟爸自己图轻松潇洒,把我放到爷爷奶奶家,现在还埋怨他们没有把你儿子教好,回头我就给爷爷奶奶打电话!” “这小子!”母亲瞪他一眼,“还学会威胁你妈了!你要是敢打电话,以后每个月零用钱减半!” 要放在平日里,顾铮一听零用钱要被减,肯定立马就臊眉耷眼地哄母亲去了,今天当着苏瑾的面,想表现出“不为五斗米折腰”的英雄架势,嘴里嘟囔着:“妈,您这才是威胁呢!回头我得跟我爸说说,该管管他老婆了,每次都拿零用钱说事!” “还是女儿好!”肖琴看向苏瑾,“又贴心又懂事,是妈妈的小棉袄!” “那你再生一个呗!”顾铮耸耸肩膀,“你要真有一个女儿我才高兴呢,免得我一个人受奴役被压迫,也让她给分担分担!” 苏瑾看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掐话,很羡慕。她和母亲之间很少有聊天的时候,母亲的肩膀被生活的重担压迫着,她的脸上总是那种沉重的疲倦的表情,苏瑾的心里有些酸楚。 “作业写了吗?你以为离高考还远呀?马上就高二了,再不努力你以后就要饭去!”肖琴是恨铁不成钢,都说这么大的男孩现在在叛逆期,不好管,不服管,打又舍不得打,骂又听不进去,苦口婆心的劝完全就当耳边风,她这个当妈的真是束手无策,再看看苏瑾,忽然心里一动,“小瑾,阿姨拜托你一件事!” “什么?”苏瑾不解地问。 “帮那臭小子补补功课,督促督促他的作业!” 顾铮几乎是跳起来反驳:“妈!人家苏瑾可忙着呢!您就别为难人家了!再说了,我才不要补课!绝对不要!打死都不!” “我可以。”苏瑾突然说。 顾铮难以置信地望着她。 “真的?”肖琴惊喜地说,“太好了!阿姨就知道你是个好孩子!” 苏瑾望着顾铮浅浅一笑:“其实你很聪明,只是不太用心。” 顾铮得了表扬心里窃喜,面上却臭屁地说:“我本来就很聪明,这可是公认的!” 苏瑾知道顾铮帮了她许多,而且肖阿姨每次都让她免费看书,现在还让她可以把书带回家看。她不是一个知恩不报的人,何况她也希望顾铮能够在学习上多用些心。虽然答应了帮顾铮补课,可想想她的时间真的不多,也就只能在周末的时候抽时间给他补课了。 第一个补课的周末,顾铮很早就醒来了,他有些期待,又很紧张。凌子浩打电话说有场比赛他也给推掉了,他不确定苏瑾是不是真的会来——这好像是一场货真价实的约会。一想到这里他的心就“怦怦”直跳,狂喜不已。 听到母亲在楼下喊他的时候,他的心一下就慌了,镇定了一下才晃悠悠地下楼。结果来的人是范家林和凌子浩。 “肖阿姨,铮子说他病了,我们来看看。”范家林在长辈面前就变成乖孩子,又礼貌又温和。一旁的凌子浩手里抱着一个足球,直朝楼上张望。 “他说他病了?没有呀!今天早上还活蹦乱跳的,在屋子里不晓得折腾什么,来来回回地走,一点儿也不清净。”肖琴干脆利落地戳穿了儿子的谎言,气得顾铮咬牙切齿。 “那他有时间跟我们踢球吧?”凌子浩说。 “哦,没有呢!”肖琴笑眯眯地望着他们,“以后周末都没时间跟你们玩了,我给他请了个补习老师,以后周末都要过来给他补课!” 范家林和凌子浩惊得张大嘴巴,半晌没合拢。还是范家林先回过神来,结结巴巴地问,“铮子,他会同意吗?” “同意,当然同意了!”肖琴很得意,“这补课老师可厉害了!特别优秀!要我说,干脆你们也来听听,一块儿好好学习,共同进步!” “别——”凌子浩赶紧拒绝。 范家林扯了扯他的袖子,阻止他说下去:“肖阿姨,那我们就不打扰铮子了,让他跟补习老师好好上课,我们先走了!” 范家林和凌子浩出门后,顾铮才下楼,佯装地说:“妈,我也要出门踢球去了!” “回来!”母亲大喝一声,“你给我回来!” “妈,苏瑾那么忙,哪有时间过来给我补课!你甭以为你借给人家几本破书就得占人家便宜!” “你个臭小子!你妈是那种人吗?这个都准备好了!”母亲扬了扬手里的信封。 “钱?” “补课费!” 顾铮一把抢过来:“多少呀?”他抽出来一数,有十张红彤彤的票子,一千块。他心里喜不自禁,面上却还要装装,“出手挺大方的呢,就没想过给你儿子的零用钱涨涨?” 母亲白他一眼,“除非你考到全班前二十名!” “妈,您这是强人所难!” “你不也是吗?”母亲扫他一眼,“裤子拉链没拉好!” 顾铮着急一低头,哪里嘛!再看母亲戏谑的样子,就知道被她捉弄了。他抓狂地上楼,故意把楼梯踩得“咚咚”直响。 过了好一会儿,苏瑾才来。因为着急额头上还有细细的汗,一见到顾铮就赶紧道歉,“给弟弟在熬药……等久了吧?” “谁等你了!”顾铮嘟囔一声,“我在睡觉呢!” 肖琴早就准备好了桌椅,就在院子里的枇杷树下,枝繁叶茂间已经有了灿黄的枇杷,一颗一颗坠着,煞是好看。苏瑾把手里的一堆笔记本递给他,昨天晚上她整理了很久,把初中时的一些基础题和重点理论都标注了出来,她知道顾铮虽然聪明但他贪玩,很多需要死记硬背的知识点不愿意花时间记忆,到了高中还需要用到初中的知识时更是混淆不清了,所以她要先帮他把基础打牢。她从来都是一个做事认真的人,既然答应了会给顾铮补课,就不会是那种敷衍的态度。 “这些都要背?”顾铮苦着脸,看着厚厚的笔记。 苏瑾点点头,“全部,都要背!” “哇,这么多!”顾铮一边翻笔记本一边嗷嗷直叫,“还不如让我直接去死!” “有这么难吗?”苏瑾皱皱眉,“要不你先看这本……” 顾铮白她一眼,耸耸肩,“我也就是一说,其实真要背起来,这些也是小意思!” “吹牛!” “那打赌!” 苏瑾偏着头看他一眼:“你敢?” “就赌期末考试!”顾铮手指轻轻地叩着桌面,痞痞地望着她,“要是我考进全班二十名那你就得喊我一声‘哥’!” 苏瑾看着他少不更事的表情,无声地笑了。他在她心里一直是挺叛逆的,但原来他比谁都纯真,比谁都善良。他身上那种美好的孩子气是天性,亦是她所神往的。她一直都在隐忍自己,一直都把自己包裹得滴水不漏,像刺猬,当有人靠近的时候,它总是把尖锐的刺对准别人,而把柔软藏了起来,而越和顾铮接触,她就越感觉到自己的柔软。 “怎样?不敢赌?” 她点点头:“那如果你输了,就得把这些笔记统统抄一遍!” 顾铮抬起手来:“一言为定!” 苏瑾怔了怔,也举起手来和他击掌为盟。 肖琴端来水果和零食的时候,看到的是他们埋着头在草稿本上演算公式,她那儿子又做错了,眉头紧蹙,把笔一摔:“再找一道例题给我做,就不信我做不对!”她满意地笑了,放下盘子,悄然走开。 当顾铮抬起头来时,看到微风掠水般拂起苏瑾额前的发,夕阳在她小麦色的皮肤上笼出好看的光泽,在光和影之间,他有一种时光倒流的感觉,很不真切。 “什么!”凌子浩大叫起来,“有没有搞错?你的补习老师竟然是她!” 关于顾铮的“谎言”,一到周一两个兄弟就把他逮到走廊上,让他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他也就只好说了母亲拜托苏瑾给他补课的事。苏瑾走的时候母亲把信封给她,但她怎么都不肯收,他心里真是又气又恼,不是缺钱吗?不是在努力挣钱吗?五十块一个的手工包都愿意做,现在一千块钱当她做多少个手工包?真是四季豆不进油盐!母亲也没法,只好让她挑些书带回家看,这件事苏瑾倒是没有拒绝。 “小声点儿!”顾铮紧张地朝教室里看一眼,“别告诉别人!” “那‘石头’,那‘石头’真的愿意给你补课?”范家林难以置信地问。 “我魅力大!”顾铮得意洋洋地笑。 范家林不确信地撇撇嘴:“看来沈若谷的方法还挺有效的。” 顾铮愣了一下,这才想起上次沈若谷说要试试苏瑾,他就默许了。最近他好像跟沈若谷是走得很近,沈若谷常常来找他,他也没有反对。仔细想想,心里倒又是一片欢欣鼓舞,难道真是因为苏瑾吃醋了才会答应给他补课?他的脸上不由露出笑容。 “你看看你什么表情?”范家林做出难以忍受的样子,“铮子,你一脸春光灿烂的模样!我——不——习——惯——” 凌子浩也笑了:“铮子,恭喜你哦!” 顾铮挑挑眉:“有什么恭喜的,她……她又没有说喜欢我!”是呀,他被那么多人表白过,被那么多人喜欢着,却独独只等着她一个人来说“喜欢”。其实以前看韩剧,女主角对男主角喊“偶吧”的时候,他简直肉麻得想吐,但想想,如果是苏瑾,托着手,满脸柔情似水地冲他喊一声“偶吧”,他一定会幸福得发晕。 “我觉得苏瑾肯定喜欢你!”凌子浩信誓旦旦地说,“你瞧她搭理过谁呀,你是个案!” “什么个案,我是最特别的!”顾铮心花怒放,又觉得自己很无聊,现在的他特别喜欢听凌子浩这样鼓舞人心的话,只是听着,就已经满心地欢喜。 课间的时候,沈若谷又到他们班来找他。还没有等沈若谷开口,已经有同学先喊起来了,“顾铮,找你的!”顾铮一看沈若谷,下意识地就再去看看苏瑾的位置,她这会儿不在。不知为什么他竟然有些心虚地走向沈若谷。 “这个给你!”沈若谷把手里新一期的《足球之夜》杂志递给他,“刚上市,替你买了。” 顾铮把杂志一推,淡淡地说:“你留着看吧,我自己买。” 沈若谷面色一沉,又很微妙地收起了情绪,娇嗔地望着他:“我都买了,专门给你的。” “真的不需要!”顾铮极力地想和沈若谷划清界限,“还有,以后别老到我们班来。”说完他也不等沈若谷回答,径直就进教室了,留下沈若谷一脸的尴尬。旁边自然有竖着耳朵听的好事者,看到沈若谷的样子窃笑起来。她狠狠瞪他们一眼,一甩头发没好气地走了。 放学时,顾铮约同学去踢球,刚走出教室就又见着沈若谷了。 她像没事人一样地跟着他们去操场,也没怎么搭理顾铮,倒是故意跟秦远走得很近,等秦远下场的时候把可乐递过去,还拿纸巾给秦远擦汗,秦远受宠若惊,整场球也踢得特别勇猛。范家林朝顾铮努努嘴,笑了:“她这是故技重施,想刺激刺激你呢!” “无聊!”顾铮心不在焉地说。 “无聊?”范家林一针见血,“前些日子你不也这样刺激某人吗?” 顾铮下不了台,凌厉地吼道:“滚!” 踢完球大家商量着吃了饭再回家,平日里他们足球队有活动经费,每个人交钱,就是为了踢球后吃吃喝喝。今天他们去了“老五烧烤”,也是平日里常去的地方。一到那儿大家也不看菜单,直接报上菜名,又喊了啤酒上来。吃烧烤,喝啤酒,谈论足球游戏,好不热闹惬意,张扬着最明媚的青春年华。 沈若谷坐在秦远的身边,给他夹菜、拿纸巾、倒啤酒,温柔而体贴。秦远乐在其中,笑得一脸青山绿水,顾铮坐在对面的位置,跟身边的人讨论得热火朝天,对沈若谷的表演视若无睹!沈若谷心里又怄又气,她上次跟顾铮说“试试苏瑾”也就是随口一说罢了,她完全分析得出来顾铮对苏瑾就是“单恋”,苏瑾那么冷淡的人,一门心思都在学习上,像他们那种好学生,骨子里是瞧不起“差生”的,即使顾铮长得帅又怎样?她那时也就是找个借口能跟顾铮多来往。从小到大,她都被称赞漂亮,她也知道自己美,学跳舞很多年,又弹得一手钢琴,气质也好,成绩虽然没苏瑾好,但在年级里也算中等偏上。她自信,甚至自负,她总觉得时间久了顾铮就会喜欢上她,可没想到顾铮现在对她好冷淡,今天还当众让她下不了台。她越想越生气,干脆把秦远杯里的啤酒端起来就喝了。 “沈若谷,我的杯子……”秦远看她愤懑地又往杯子里倒酒,有点儿傻眼,“别喝了,是酒,不是水!你会醉的。” “少废话!”沈若谷生硬地回他一句,又猛灌一杯。她平日里一直以淑女的标准要求自己,滴酒不占,第一次喝啤酒虽然觉得难喝,但也没有觉得难以下咽,只是酒劲儿慢慢上来,整个人热血沸腾似的,把杯子朝桌上一蹾,站了起来。 她摇摇晃晃地走到顾铮面前,乜斜着醉眼看顾铮,然后在众人震惊的目光里,摇摇晃晃地一把抓住他的手,靠在了他身上。如果那是个定格的画面,可以看到一桌子人目瞪口呆:筷子停在半空中菜掉了也浑然不觉的;啤酒一直倒洒出来也不知的;讲话讲到一半嘴里没声音的;含着菜差点儿喷出来的…… 倒是顾铮一秒钟反应过来,站起来重重推了沈若谷一把,厌恶地拿起纸巾就往手上擦,“你疯了?”他真是气坏了,觉得被侮辱了,丢脸丢到家了!这回他们会好好嘲笑他!他使劲地擦,使劲地擦,好像被沈若谷碰过的手上全是细菌。 沈若谷被他大力一推,踉跄地跌坐在地上。秦远他们这才反应过来,赶紧上前来扶她。沈若谷站起身,泪眼滂沱地看着顾铮:“送我回家!” 顾铮还在擦自己的手,秦远打着圆场:“我送你!” 沈若谷推开他:“不要你管!”说着她就冲了出去。 “去看看吧,铮子,别一会儿出事了!”范家林说。 “是呀,她喝多了,外面那么多车……”秦远也说。 顾铮皱皱眉,对范家林说:“女人怎么这么麻烦,你跟我一起!” 顾铮和范家林走出餐厅,秦远也跟了上来,他们朝着沈若谷的方向追了上去。 “其实都是你引起的,你也不想想你最近跟她走那么近,现在跟苏瑾关系一好就不理人家了,这不是利用人吗?”范家林小心翼翼地说。 顾铮强压心头火气:“是她自己说要帮我的!我怎么知道她会这样!”顾铮懊恼地说。 范家林嬉皮笑脸地问:“感觉还不错吧?” 顾铮跳脚:“不错什么!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哎,沈若谷!”秦远看着她摇摇摆摆地过马路,吓得差点儿尖叫。三个男生赶紧上前护在她身边,抬手示意车辆慢行。 顾铮一到学校就觉得气压不对,一路上遇到的人都在热情洋溢地与他打招呼,完全就是——不怀好意!他走进教室,就听到有人搞笑地唱起了“结婚进行曲”,当当当当,当当当……黑板上还画着一对结婚娃娃。 顾铮皱皱眉,知道昨天被“强抱”的事已经成了今天的头号新闻,心里暗暗骂了句沈若谷,把椅子一拉,冷着脸坐下。凌子浩赶紧奔上讲台把黑板上的画擦了。 “铮子,不错哦!”坐在他前面几排的周朝转身嬉皮笑脸地凑过来,“你们一公开,不知道让多少女生哭死!” “哭你个头!”顾铮火暴地撸起袖子,“要不要试试,我现在就能把你打哭!”周朝赶紧抱头鼠窜。 他从来就不是那种喜欢解释的男生,别人说什么就什么,他根本不在乎,何况这是子虚乌有的事情。可是今天他的心有一点儿忐忑,朝着苏瑾的座位看看,她正埋头看书。不过她肯定也知道昨天的事了,她会因此生气而不理他吗? 一整天顾铮都被各种玩笑包裹,他表面是一副懒得理人的模样,可他心里急得抓狂,很想找个机会跟苏瑾解释一下。 但苏瑾旁边总有人在,他也不能走到她身边跟她说:昨天不是我情愿的。 一直熬到她课间的时候去老师办公室拿作业,他“尾随”了过去,看着她一个人的时候,立刻喊住她:“哎,那个,昨天……” 苏瑾转过身望向他:“给你的笔记本看了吗?” 他怔了一下,没想到她问这个,下意识地点头:“看了一点儿。” “很快就是期末考试了,可别只顾着谈恋爱忘了学习!”她轻描淡写地说。 他半天没回过味来:“我,我没有!” “其实也跟我没关系,我就是觉得你不应该让肖阿姨失望,她那么爱你,你应该懂事一些。”苏瑾淡淡地看着他,“而且沈若谷的成绩也挺好的,你不能比她太差。” 顾铮就像被人重重打了一棍子,蓦然慢慢地明白了过来。苏瑾误会了,但她却根本不在乎,反而劝他要好好学习,这样才能和沈若谷“般配”。她真是一个很看重成绩的人,他连沈若谷都配不上,何况是她呢? 他孩子般赌气地说:“沈若谷不嫌弃我。” 她定定地望着他,唇边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那就好。” 苏瑾径直走向办公室,当她从里面抱了厚厚一摞作业本出来的时候,顾铮还站在那里。她看了他一眼,默默地朝前走,顾铮突然从身后追上来,把她手里的作业本一推,“哗啦啦”地掉了大半的本子。他觉得自己疯了,这样幼稚低级的事居然是他做的,可他觉得不去“惹”一下她,他会想把自己暴扁一顿。 他在自作多情,他一直都在自作多情!她根本就不在乎他,从来都不!她给他补课不是因为他们的关系近了,而是因为她是用这样的方式“交换”,她不是那种轻易接受别人好意的人,她接受了他的好意,所以要还他一个人情。 看清楚这一点的顾铮觉得自己的心荒凉成了一片盐碱地,白茫茫的,全是失望。那个下午下着雨,他一个人在偌大空荡的操场上踢球,“砰”的一声把球踢到台阶上,捡回来再踢,他重复着,再重复着,任凭雨水把他淋得狼狈不堪。他骂自己蠢,恨自己贱,怪自己无聊……自己所做的一切都让他觉得羞愧!可是,要怎样才能不去注意她?怎样才能把她从心里赶走呢?他真的感觉到了痛苦,像一瓶被摇晃的可乐,那么汹涌地喷薄而出。 范家林和凌子浩找到他的时候,看到他像个困兽一样满场地疯跑。 凌子浩惊讶地问:“他疯了?” 范家林“老成”地点点头:“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凌子浩看了看范家林,再看看风雨中的顾铮,觉得自己被这句诗感动了。 苏瑾放学的时候没有带伞,校门口早聚集着很多来接孩子放学的家长,苏瑾根本不用看,举着书包就一头冲进了雨中。每个急骤的雨天母亲都从未到学校来接过她,小时候她还会期待,在教室里等一会儿也许母亲就会举着伞出现,可是慢慢地她明白了,母亲是不会来的。也有同学要与她合撑一把伞,她淡淡地拒绝了,她不想欠着人家,一分一毫都要撇得干干净净。或者她想撇清的是这里的人和事。可是自从认识顾铮后,她就一直欠着他,他去米粉店帮忙,替他挨母亲的打,陪她找弟弟,买她做的手工包,在她昏倒的时候救过她,也在她被欺负的时候帮过她……他见过她最脆弱的时候,看过她流泪的样子,也在她最狼狈的时候陪着她,她对他是充满感激的,却又不断地拉开着他们之间的距离。 一路朝着家的方向疾走时,她会看到一切都杂乱无章,店铺门上贴着的陈旧的广告,马路边倒在地上的自行车,垃圾桶旁边的垃圾,风雨中湿漉漉的破报纸——她越发痛恨这座城市,它总让她有唇亡齿寒的冷感,而她喜欢的城市是北京,她曾经听去过北京旅游的小晚说起过那里,宽敞整洁的街道,绿树成荫的马路,一派庄严与圣神,北京,清华大学,那就是苏瑾想抵达的地方。 第九章 冰奶茶时光 后来的每个星期,苏瑾还是会去给顾铮补课,顾铮对她的态度很冷淡,每次她来,把不懂的地方指给她,等她讲完功课他把手往头后一拍,整个人靠在椅子上生硬地说:“好了,今天就到这里吧。” 母亲见他懒散的样子,抱歉地对苏瑾说:“其实这小子最近专心多了,小瑾,真是多亏你了!” 顾铮站起来就朝楼上走,铅笔在楼梯上一路划着向前,发出刺耳的“吱吱”声。 母亲跟在他身后嚷嚷:“臭小子,你发什么脾气呢?谁惹你招你了?人家小瑾用休息时间给你补课,你还一副不理人的样子,什么德行!”又望着苏瑾笑,“这小子被我惯坏了,高兴不高兴全在脸上,长不大!” 苏瑾也笑了:“肖阿姨,那我先走了,下个星期再来。” 顾铮虽然关着门,但整个人都贴在门背后听着外面的动静,他知道这样跟苏瑾赌气挺幼稚的,可是一看到她,他心里就隐隐有着怒火!不,是怨气吧……他每个星期还会问她几道题,是因为盼着她下个星期再来,但又表现出不理不睬的样子,是因为受伤的心。他矛盾、纠结、复杂得连自己都看不清。 他记得苏瑾让他努力学习,不要“比沈若谷差”,他真的赌气般地开始学习了,他要证明给苏瑾看,他要是认真做一件事,不会太差的。 豪言壮语可以说,但做起来真的好难。函数,分解,和差化积,机械运动,重力,化学方程式,引语,虚拟词,现在进行时,朝代年表……各科的考点就像散落一地的豌豆,一颗一颗地拾起来,真是让人累得半死。现在想想能把书念好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苏瑾也是下了一番苦功,才能够一直是第一名的位置,他心里真的佩服她。顾铮把她的笔记本反复认真地看,她字体娟秀工整,就像她的人一样,没有任何的差池。他把难背的要点专门写到纸上,贴满了墙壁,也把作息调整,早起晚睡,有时候吃饭都冒两句英语出来。母亲看在眼里,喜在眉梢,每天都做很多好吃的慰劳这个“开窍”的儿子。 期末考试的成绩单出来的时候,顾铮感觉紧张得像“生死攸关”,在老师办公室外徘徊了又徘徊,因为成绩单还没有正式公告,他太想提前知道了。 刘老师看到在办公室门口晃荡的他,走出来拍着他的肩膀啧啧地说:“顾铮,考得不错哦!很有进步!” “多少名?”顾铮的心都快跃出来了,他太想赢苏瑾,太想证明给苏瑾看了。 “总分第二十七名,不过数学可是班里的第九名!”刘老师又说:“别骄傲,继续努力,下次争取还要有进步!” 顾铮垂头丧气,“第二十七名,差了七名呢!” “也不错了,进步很大!” 一直到老师公布成绩单,他都闷闷不乐的。一放学,凌子浩就“哇啦哇啦”地涌上前,“不得了,是‘发粪涂墙’了呀!”顾铮扫他一眼,没心情跟他贫。 “你这表情怎么这么沮丧?第二十七名呀,你上学期好像是第四十八名!”范家林摇摇头,“要我说你就别拿自己跟苏瑾比了,那不是完全没有可比性嘛!你的优势不在学习上!” “滚!”顾铮没好气地瞪他,范家林永远是那种泼你冷水,让你“认清形势”的朋友。而凌子浩是那种开心果一样的朋友,说话总是一团和气。不过虽然他们性格和处事方式南辕北撤,但并不妨碍他们成为哥们。 正闹着,顾铮抬眼看到苏瑾朝他的座位走了过来,另外两个朋友坏笑着推了推他,一副“你有好事”的表情。 “进步挺大的。”苏瑾浅浅地笑。她没有想到他会有这么大的进步,卷子她在老师那里看过了,数学成绩他是全班第九名,一道二次函数的综合题她都扣了步骤分,而他得的是全分,也是班里唯一得全分的。他的物理和化学也都是前二十名,拖分的是语文的作文,他的作文写得真不怎么样,虽然卷子都写满了,但一看就很干瘪没有感情,一下扣了十分。她也从肖阿姨那里知道他很努力,每天都看书到很晚,一向不到上学最后一分钟不起床的人也开始设了闹钟提前起床背英语单词。她很高兴他这样努力,所以,她想跟他说一声,那个“赌约”他虽败犹荣。 顾铮挑了挑眉,不以为然:“我会把所有笔记都抄一遍。” 又在心里冷哼一声,等着瞧吧,我一定会让你喊我一声“偶吧”的。 她点点头:“也行,这对你是有好处的。” “还有,我不服,下学期继续赌!”他孩子气地望着她。 “行,我同意!”她的眼睑不由得垂下去。她不知道,在她转身的时候,顾铮的目光在她的身后追随着她,十六岁的少女,穿着简朴的裙子,头发低低束了起来,腰身挺得很直——那种清高的姿态一目了然。 暑假扑面而来。阳光像碎银子一样洒了一地,知了开始唱着嘹亮的歌,碧蓝的天空风起云涌,整个城市都是恢弘明亮的——又迎来一个热热闹闹的夏季。 苏瑾和母亲利用空闲的时间做了十来个手工包,她打算去步行街摆个地摊,一个就卖两百块。除掉成本,一个包她可以赚一百五十块,如果每个包都卖掉,她可以赚差不多两千块。 莫小晚知道她要摆地摊,很兴奋:“太好玩了,我也在旁边摆个摊,帮人画肖像,那种十块钱一张的素描太简单了!” 苏瑾笑:“我看你坚持不了几天。”在她看来,莫小晚也就是三分钟热度,一时兴起。 “别小看我哦!”莫小晚清清脆脆地说,“我要用赚到的第一笔钱给唐柠买一份生日礼物!”她充满憧憬地握起双手,觉得用自己平生赚到的第一笔钱给喜欢的人买一份礼物是多么浪漫的一件事。她现在最开心的事就是每周的美术课,和课余的两个时间段去跟唐柠学画画。她会对着放在台面上的一个陶罐或者几个水果练素描,也会把铅笔举起来一边测比例一边东张西望,还会把铅笔放在鼻子和唇中间一噘一噘地玩游戏……那些时间对她来说是最美好、最期待、最愉悦的。 有时候唐柠也会停在她的身边,纤长白净的手握住笔教她怎么勾勒明暗,他指节分明,握笔的姿势帅极了。莫小晚几乎都听不到他说了什么,整个人恍恍惚惚的。 不过莫小晚虽然信誓旦旦,但才去第一天就觉得快累死了。此时可是骄阳四射的七月呀,顶着太阳一会儿就会汗流浃背,何况是要待上一整个下午。除了热不说,也不能坐家里舒服的椅子,坐在小板凳上面,一会儿腿就麻了。还有蚊子,那种小黑蚊子,也不痒,趴在你腿上好一会儿你才会察觉到,发现时满腿都是红点,气得她“啪啪”地往腿上拍!更重要的是,你十块钱一张的画别人还要跟你讲价,一块两块地让你少,她直接甩别人一个白眼,话都懒得说。要不是因为苏瑾坚持着,她真想撤退。 看看苏瑾,倒是很淡然,地上铺一块布,把包一一摆起来,而且上面竖一个纸板子,直接标上价格,自己则坐在小板凳上捧着一本书看。 “小瑾,你不觉得热吗?”莫小晚叫苦连连。 “心静自然凉!” “可是真的好热,我后背都湿了!” “要不你到阴凉的地方坐会儿,有生意了我喊你。” “算了,你都在这儿,我也能坚持!”莫小晚叹口气,“赚钱真不容易!” 苏瑾淡淡地笑了,赚钱不容易,生活也不容易。她很早以前就明白这个道理,所以这些苦楚对她来说不算什么。她想到的只是能够把这些手工包卖掉。摆地摊的这条街其实是步行街的一个小巷子,几乎都是学生自己弄的摊铺,出售一些头花、人字拖、小本子、丝袜或者彩色书签等小玩意,渐渐地吸引了不少人气,不过来这里逛街的也是看的人多,买的人少,原本逛地摊的一般都没什么钱,一个包卖两百块还是会觉得贵,想想若是放在店里,三百八十块都还有人买。 两个人正坐等生意,突然之间看到周围摆地摊的商贩一阵骚动,大家都慌乱地把东西一收,推车的,扛袋子的——城管来了。苏瑾赶紧招呼莫小晚,莫小晚也赶紧收拾自己的家当,两个人慌里慌张地随着小商贩朝更深的巷子里蹿去,直跑得气喘吁吁,惊魂未定。 “这摆个地摊还要担惊受怕!”莫小晚一边扶着腰大口喘气,一边笑起来,“不过还挺刺激,就跟警匪游戏一样!” 苏瑾也喘着气把袋里的东西清点一下,心里一沉,刚才跑得太急,丢了两个包。 “我回去找找!”苏瑾把东西交给莫小晚,自己沿原路返回,可是路上哪里还有包的踪影,一个下午晒下来,她一个包都没有卖掉,反而丢了两个,心里挺沮丧。 第二天苏瑾再去摆地摊的时候,老远就看到莫小晚嬉笑地朝她招手,旁边还有顾铮和凌子浩。 “快来,今天我们占了个好位置!”莫小晚说的好位置是一株梧桐树下,繁茂的枝丫遮出了一片阴凉,光影斑驳。 “他们也来帮忙,小瑾你不会反对吧?”莫小晚挽住苏瑾的手臂娇嗔地问。昨天她在博客上记录了第一次摆地摊的事情,凌子浩看了赶紧就给顾铮说了,他说要来帮忙,问顾铮愿意不,顾铮意兴阑珊地说那就去玩玩。虽然他表现得只是“观光客”一样的态度,但实际上一大早就过来占位置了。 凌子浩抢着话头过去:“苏瑾,我们帮你招揽生意,肯定会卖出去。”说着也不等她回答,就从她手里抢过两个包,扯开喉咙吆喝起来,“手工包,漂亮的手工包,便宜卖了哦!” 看他卖力的样子,苏瑾笑了,也就由他们去了。 经过凌子浩的吆喝,果然围观的人多了,顾铮拿出一叠照片摊开在面前,用温柔得不行的声音说:“这个包可是明星必备款,你看舒淇参加颁奖典礼提过这种类型的包,茱莉亚的这个包也是手工珠串编的,还有蔡依林……姐姐你气质很好,这种包很适合你呀!” 被夸的“姐姐”笑得眉飞色舞,“真的?” “姐姐,这种手工包专卖店卖的可贵了,我们只要三百块!其实一点儿也不贵,你看每一颗珠子都是手工串起来的,非常麻烦,但做工很精细!”顾铮眉眼含笑地推销着。 “是呀,姐姐,你真的好漂亮,要是背这样的包回头率一定百分之百!”凌子浩也跟他一唱一和,直哄得那“姐姐”“哧哧”地笑。苏瑾看看那“姐姐”粗黄的皮肤,普通的五官,被顾铮和凌子浩的“眼光”给打败了。而且这个包她本来定价两百块,还想如果对方还价的话,一百五十块也可以卖,没想到顾铮他们开价三百块,而这个“姐姐”被夸得云里雾里,爽快地掏出三百块来选了一个包。 顾铮把三百块数了好几遍,这才得意洋洋地交给苏瑾,“就你那闷不吭声的样子是做生意的?” 莫小晚也啧啧表扬他们:“行呀,没想到你们俩的双簧唱得还不错!” 凌子浩学着周杰伦的样子,手拿着“话筒”,头微微一侧:“是不是这样,‘不错哦’”,那惟妙惟肖的样子惹得另外三个人笑了起来。苏瑾看着面前的顾铮,玲珑青碧的少年,有着细密的发和黑曜石一样的眼睛,看上去是不屑一顾,痞里痞气的样子,但实际上是一个非常善良单纯的人。 “好搞笑!”莫小晚想起他们夸人的样子,“一口一个‘姐姐’,听得我鸡皮疙瘩都掉一地。” “大丈夫能屈能伸,莫小晚同学,是不是发现我特优秀?”凌子浩得意洋洋地把额前的头发朝后一扬,摆了个酷酷的造型。 莫小晚抬手就在他头上一阵乱揉:“哈哈,鸡窝头,鸡窝头才帅呢!” 凌子浩急得跳起来:“我的发型!发型乱了!” 看着两个人嘻嘻哈哈的样子,苏瑾笑了,对顾铮说:“这样吧,我请你们喝饮料!” “太吝啬了,帮你多赚了一百块,才请一杯饮料!唉,算了算了,懒得欠你人情,饮料也不要你请了,喝什么?我去买!”他一怒一嗔的表情,让苏瑾心里暖暖的。这就是顾铮,那么小心地顾及着她的感受,明明害怕花她的钱,却还要找另外的借口。 “不用了,我带了水杯!” “还真是抠!”顾铮一副“无语”的表情,没好气地瞪着她,“快说,我去买!” “那就矿泉水。” 虽然苏瑾已经说了她喝矿泉水,但顾铮买回来的却是奶茶。苏瑾顺从地接了过来。 “这种天喝什么矿泉水?” “奶茶?”一旁的凌子浩看到苏瑾捧着奶茶,自己手里捧着可乐眉毛一耷,“我是你的什么?”“你是我的优乐美啊!”“是奶茶呀!”“我喜欢把你捧在手心里的感觉!” 凌子浩一下女声一下男声,配合丰富表情,直看得莫小晚捂着肚子狂笑。顾铮凌厉地瞪他一眼,脸却涨红了。 苏瑾埋头咬住吸管,加冰的奶茶,沁人心脾,就像踩在积雪上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撞击着她的心脏,又有微微的甜,带着青涩的愉悦蔓延开来。 那个下午因为有顾铮和凌子浩卖力地吆喝和招揽生意,她一共卖了三个包,收获颇丰。而莫小晚也画了好几幅素描出来,若是遇到别人讲价,凌子浩就会噼里啪啦跟人家讲一大堆,讲得别人也不好意思再还价了。就算中途城管又来检查,他们已经可以有条不紊地把东西都收拾好。 莫小晚回去的路上,数着手里的钱很兴奋,其实平日里这些钱对她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但凭着自己的劳动所得,每一分都很珍视了,“哇,六十块!没想到凌子浩还挺有办法招揽生意的,在那里摆个造型让我画,一下就有很多围观者。” “也是因为你画得好。” “当然!”莫小晚自信满满,挽着苏瑾的手臂,愉悦地倒着走,“其实我觉得他们也挺好的,并不那么惹人讨厌!” “凌子浩?” “凌子浩、顾铮……我觉得顾铮对你是真心的!” 苏瑾心里一顿,被这突然而来的话给震住了,嗫嚅道:“别开玩笑。” “真的!”莫小晚睁着圆圆的眼睛,笃定地说,“其实以前我也不讨厌他,就觉得他挺臭屁的,仗着自己长得好看绯闻一大堆,上次他去米粉店帮忙我还担心……担心他就是逗你玩玩,唉,没想到他后来给你写信,虽然那信不是你贴的,但换做任何人都会误会呀。他一点儿也没有生你的气,这次还来帮我们招揽生意!我觉得,他真的喜欢你!” 苏瑾的心,有些钝钝的疼,她知道他对她很好,可是她不敢往“喜欢”上想。她和顾铮是两个世界的人,以后她有自己的生活,而顾铮也有他自己的生活。也许,我们的一生里总会遇到这样一个人,相互影响又彼此分离,以为离得很近却永远无法靠近,生命的轨迹里有一个交叉点,然后却是永远的分道扬镳。 或者,顾铮就是苏瑾生命里的这个人。她知道他们总会要分离,知道他们只是在这个交叉点遇见,知道在不久以后——其实也就是在高考之后,他们就会分道扬镳。这样一路同行,只是浅浅的交情,她已经觉得足够。她担心他在心里会留下更多的痕迹,驻扎得越深,分离时会越难过。 她有着超越这个年纪的成熟和冷静,她也没有顾铮那种一马平川的勇气,她知道即使自己喜欢上了这个人,也会隐忍,不断地隐忍。然后风轻云淡地告别。 这个年纪的喜欢,对她来说,是一种奢望。原来她从一开始就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心,所以才用冷漠、冷淡、疏远、疏离……来掩饰着自己。 是喜欢的吧,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是在书店第一眼望见彼此的时候?是在他匆忙递过来那盒创可贴的时候?是在他手忙脚乱在米粉店帮忙的时候?是在他默默跟在她身后陪她找弟弟的时候?还是在她打开抽屉看到他放的糖果时?又或者是在他不顾一切飞扑出那个砸向她的球时……那么多那么多的他,一直在她的身边保护着她。可是她能给予他什么?不是说初恋的人总不会在一起吗?那么明知道没有结果,又何苦要去开始呢? 她已经看到了他们的尾声,所以她掐断了所有开始的可能。 只是看到了她的心,看到最真实的那个自己,她的心里是欢喜,是动容,也是甜蜜和幸福的。原来她亦是最普通的青春少女,会有着怦然心动的一刻。 第十章 守口如瓶 那个暑假苏瑾去摆了两个星期的地摊,卖了所有的手工包后,她决定以后还是跟店家合作。 那些天顾铮和凌子浩每天都来,莫小晚对他们的态度大为改变,也不再对凌子浩横眉冷对了。没有生意的时候凌子浩就坐在那里给莫小晚当模特,他在莫小晚的逼迫下摆出各种造型来,虽然苦不堪言但又乐在其中。 倒是顾铮和苏瑾像是两个看热闹的人,站在一边看他们两个笑闹。 有时候苏瑾想整理一下包,顾铮会白她一眼:“看你的书去,别捣乱。把帽子戴上,真是的,皮肤又黑又粗,不知道女孩子要懂得防晒?” 凌子浩看了苏瑾一眼,反驳道:“哪里黑哪里粗了?你是不是色盲?” “是你眼睛瞎的。”顾铮没好气地说。 苏瑾心里知道,顾铮是为她好。他不要她站到太阳底下,希望她坐在空气中树木斜切下的一溜阴凉里静静地看会儿书。 他给她带了好多书,凌子浩看着他沉甸甸的书包,打趣地说:“你把书都给她看完了,以后她就不会去你家书店了。”又冲着苏瑾促狭地眨眨眼:“以后那书店肯定得归铮子,谁要是嫁给铮子了,那不就是老板娘了嘛!” 顾铮猛咳几声,虽然面上横着凌子浩,却偷偷用余光看苏瑾。她只是淡淡地笑,并没有反驳,顾铮却开始幻想起来——以后苏瑾就在书店里,整理书本,静静看书,他下班提着公文包回家,一推门就望见她柔柔的笑容,多美的画面。 凌子浩拿手在他面前晃晃:“想什么呢?笑得这么甜!” “我哪有!”顾铮说完,把书往苏瑾手里一塞,“开工了!” 这些时光,他们如此近的距离,他可以偷偷地观察她,乌黑的头发犹如包着一层膜闪闪发亮,圆圆软软的耳垂上有小小的黑痣,一双大眼睛睫毛又长又翘像开得繁盛的秋菊,白皙修长的颈项犹如天鹅一般高傲——她沉静、安稳、优秀、美好,让他深深地着迷。 因为有着顾铮和凌子浩,苏瑾摆摊的时光一点儿也不觉得漫长,那些炎热的感觉也不重要了。她捧着书本,每每抬头的时候,都会看见顾铮年轻蓬勃的面容。她喜欢这样的亲近,又害怕这越来越熟悉的感觉,情丝在心里潜滋暗长,终于下定决心结束这样的时光——她的地摊只摆了两个星期也是因为这。 莫小晚也放弃了摆地摊,因为她受到了打击。 那天莫小晚正在给客人画画的时候,一抬眼竟然看到了站在人群中围观的唐柠。她心里激动地要喊出来,而唐柠示意她先画画。 后面的部分她画得越发专心,因为她想让他知道,她现在已经很有“本事”了。 可是等她忙完站起来的时候,心里突然“哐当”一声,仿佛什么东西碎开了,碎开的每一片都刺得她生疼——因为唐柠的身边有一个漂亮的女孩。眉清目秀,穿着一条长到脚踝的裙子,颈项和手臂上戴着色彩斑斓的首饰,一走就环佩丁当地响,显得既风情又清纯。两个人站在一起,那种熟稔一目了然。 “是来感受生活的?”唐柠穿着白色T恤和休闲裤,看了看莫小晚的画,“不错,线条清晰,张弛有度,明暗也处理得很好……不过还是要注意层次感,不要盲目地上调子,会失去主次。” 莫小晚呆呆地望着他,心乱如麻。 “小晚,唐老师跟你说话呢!”苏瑾拉了拉她的手。 莫小晚好不容易挤出一句话:“我会注意。” 说着她低下头,开始整理工具。苏瑾、顾铮、凌子浩和唐柠聊过几句,他们就离开了。 待他们走远,苏瑾蹲下身,握了握莫小晚紧紧攥住笔的手,“小晚……” “我没事!”莫小晚突然抬起头,脸上已经堆满了强装的笑容,大大咧咧地说,“啊呀,和唐柠在一起的女孩并不代表就是他女朋友,很有可能也只是女同学。” “小晚。”苏瑾知道她难过,却不知如何安慰。 “他们倒是挺般配的!”凌子浩突然插嘴说。 “你懂什么?”莫小晚死死瞪着他。 “你死心吧!” “要你管!” “我是为你好!” “少来!”莫小晚已经说不下去了,她倍受打击,却又挥舞着手臂,大声宣布她没事。可是,他为什么要交女朋友呢?有一天她会比他身边的那个人更美,更有气质,更会打扮!她在心里气急败坏地对他说,也对自己说。 高二分班,他们班是理科班,只有少数的同学选择去文科班,莫小晚是其中之一。莫小晚的数理化本身就不好,她是那种对数字不敏感的女生,现在喜欢上了画画更决定要考艺校。除了去文科班的同学,还有几位同学去念职高或者出国,每位同学走,大家都在纪念册上写很多祝福的话。 可是没有人找苏瑾写,她平日里跟同学来往得少,现在也不觉得分离有多么难过,她一直知道他们这群人都会散的,天涯海角,天各一方。她冷眼旁观着周围的人来来去去,不去深交,也不去付出感情。 莫小晚不在,苏瑾显得越发沉默,不过高二的学习氛围已经变得紧张,她不能让自己懈怠下来。有一次班里调整座位,没想到顾铮竟然坐到了她的前面,他个子高,如果挺直了背会完全挡住黑板上的字,那个时候她不得不拿笔捅捅他的肩膀,让他侧侧。有时候苏瑾觉得他简直就是故意的,她朝这边看,他就侧向这边,她向另一边看,他又侧向那边,她有些哭笑不得,觉得这个家伙真是幼稚,尽做些没营养的事。 沈若谷再也没有到他们班来找过顾铮,据同学传言,“他们分手了”!苏瑾每每在校园里碰到沈若谷,她都是狠狠地瞪她一眼,一副深仇大恨的样子。 苏瑾顾不得这些琐碎的事,她要参加一个全国性的英语竞赛,这个奖项很重要,前三名都会有高考加分,学校对她也抱有很大的希望,英语老师也占用美术和体育之类不重要的科目给她开小灶讲题,词汇、语法、完形填空、理解阅读、翻译、智力测试和写作一个都不能少,她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不分白天黑夜地念英文,一张脸熬得蜡黄,母亲见了都皱眉,“身体垮了书念得再好又有什么用?”她也觉得累,有时候一站起来就觉得头晕,累得快要虚脱的时候,还是不断地鼓励自己,再看一页,说不定考点就在那里。 坐在她前面的顾铮见她这样拼,没好气地说:“不就是一个竞赛嘛,有必要搞得像非生即死的决斗?” 她微微地笑了笑:“高考有加分。” “你肯定能考上大学。” “不只是考上……你不会明白!” 这句话听得顾铮火大,耸耸肩膀:“是想说我‘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苏瑾沉默不语,她的目标不仅仅是考大学,而是要考最好的大学,那样她才能走得更远,才能飞得更高,才会彻彻底底地改变自己的命运。她无法跟顾铮解释,因为他不会知道所谓的“命运”,也不会知道一场高考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 他们的谈话不欢而散,那个下午顾铮把背挺得很直,苏瑾用笔去捅他的时候,他死活不动,她无奈地叹口气,没想到他干脆趴在桌上睡了起来。 放学的时候,下雨了。苏瑾像往日每个雨天一样,把书包举过头顶,疾步地在雨中奔跑,一辆单车戛然地停在她的面前,顾铮丢了一把伞给她,不容置疑地说:“上来。” 她有些犹豫地看着他。 “上来!要是你感冒了别说得名次了,那就是去丢人了!” 他知道他的威胁管用,苏瑾坐上他的单车,一手抓着椅杆,一手撑着雨伞,挪了挪,再挪了挪。风雨中,他的背影稳稳地挡在她的面前,望着他的白衬衫时,她的心里是静谧的温暖。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开始接受他的好意,也慢慢习惯了他的好意。有时候觉得是不忍拒绝,其实想想,是自己根本不想拒绝。 “顾铮。”她在他身后说。 “什么?” “谢谢你!”她默默地在心里补充了一句,还有,不要喜欢我。 “好好考!” “嗯。” 苏瑾是在英语竞赛结束后昏倒的,因为疲倦和低血糖。带队的老师吓得不轻,立刻就把她送进了医院。母亲急匆匆赶到医院才从老师那里知道苏瑾有低血糖。 苏瑾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嘴唇干裂,她真的觉得疲倦极了,好不容易撑完整场考试,刚一出考场就眼前一黑,浑身绵软无力地摔了下去。 “家里已经有个病人了,你还要再添乱?”母亲一见到苏瑾就不悦地说,“米粉店忙都忙不过来,一会儿还要去接你弟弟放学,你就不能让我少操点儿心?” 老师没想到苏瑾的母亲会是这样的态度,愤懑地说:“这孩子是因为太用功了才晕倒,而且听说之前也有过这种情况,你们做家长的难道没有注意到吗?” “低血糖还会晕倒?”祁秀荷诧异地问。 “平时多注意也没什么,就是不能饿着。”老师见她还是关心的语气,态度也好了些,“苏瑾真是特别用功,有这样的孩子是你们的骄傲,别太苛责了。” 祁秀荷沉默了一下,淡淡地说:“我也不想她太好强,健健康康的就行了。”苏瑾的心黯然了一下,在她看来,母亲害怕她生病是怕再给这个家里增添一个负担。她不能病,也病不起。 低血糖不用住院,只是休息一会儿就可以离开。苏瑾沉默地跟在母亲身后,她想起上次晕倒醒来时肖阿姨的一碗粥,她觉得寒,为母亲的漠视。每次当她的心受到伤害的时候,就会比之前更多一些想离开的决绝。 隔些天后,英语竞赛的成绩出来了,她不负众望地拿了一等奖。校长在全校大会上让苏瑾上台领奖,这还是他们学校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参加这种全国性的竞赛取得一等奖的成绩,自然喜不自禁。在台下的顾铮也真心为苏瑾高兴,可是看着她的表情,并没有太过欢喜。这难道不是她想要的吗?为什么她眼里的忧伤一点儿也没有减少? 高二第一学期的期末考试,顾铮还是没有考到全班前二十名,其实就差一点点,已经是第二十二名了,他怅然若失,又跟苏瑾定下了下一个学期的目标。 他们的关系比以前近了一些,但也没有太近,他朝前走一步,她就会后退一步。她一直带着疏离,带着距离感——他已经彻底地灰心了。顾铮颓败地想,算了,就这样守着她吧,只要她不再讨厌他就已经够了。 苏瑾依然在给他补课,不是每个星期,有时候是两个星期,有时候是一个月,把笔记给他,勾画一些重点,出一些题让他做。淡淡的,一些暧昧,一些试探,一些躲闪,一些欲说还休……青涩的喜欢,在心里翻腾如花,但他们都守口如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