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夜 万水千山人海中 {她曾以为,她的梦,就要从这里开始起航。} [01] 世缘大厦是郦江市最高的大楼,站在最高层,几乎可以鸟瞰整个郦江市,尤其是夕阳西下时,余晖中的城市仿佛笼着一层朦胧的薄纱,一条银白的缎带蜿蜒跃于眼底,那就是贯穿了整座城市的——郦江。 依江低头看着脚下,不禁屏住呼吸,风失去高楼的阻挡呼啸袭来,她紧紧抓住身后的栏杆,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面前不远处的男子还坐在沿边僵持,她咬牙朝他喊去:“你有什么事都可以和她当面说,你不告诉她,她永远都不会知道,你就算跳下去,那也是白死!我们先打个电话给她,问清楚了再商量下一步怎么办好吗?” 男人似乎有些犹豫,依江面露喜色,偷偷扭头看向角落处正在使用摄像机录下一切的同伴,就在她等着男人走下来的时候,却听到对方腰间的手机突兀地响了起来。她两眼紧紧盯住男人的一举一动,看着他面色几改,最终接起了电话。 “我爱你!我只不过想爱你!你为什么要伤害我!”悲痛的嘶吼被风吹得破碎不堪,依江眼睁睁地看着男人情绪瞬间激动起来,然后将手机狠狠抛下楼,一道极美的弧线划过,却听不到坠地的声响。 风依然扯着人来回摇晃,依江紧张地舔了舔嘴唇:“你先下来,我帮你去找她,去说服她!既然你给我们打来电话,肯定还是抱着希望的对不对?我有信心能够说服她的!女人嘛,虽然看起来冷硬心肠,但其实很容易感化的!你留意点脚下,不然一不小心就像刚刚那部手机一样了!”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你们女人都一样,见异思迁,朝三暮四!”男人不禁松开一只手,指着天愤恨谩骂,身体在风中摇摇欲坠,依江提着一颗心,目光紧紧追随。他的话还未说完,整个人却脚步一晃,身影仿佛倒下的旗帜,顺着风翻下楼外。 “啊——”最后的声响是依江的尖叫,划破长空。整个世界都仿佛寂静了,只有呼啸的风声,还有远处钟楼准时响起的报时。 身后的小马跳了出来,迅速扑向围栏:“他还没死,没掉下去,依江你快来帮我一把!” 荀依江猛然回过神,呼啸的风声中,她听到了气若游丝的求救声:“救我,快点救我,我不想死……” 她撑着围栏走过去,只见男人的两只手,都死死抓着底部的栏杆,脸已经吓得惨白,脸上满是泪水。依江抹了一把脸,这才发现自己也吓出了眼泪,小马正试图去拉男人的手,依江怕他力气不够,转身抱住他的腰奋力往后拖。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两人的力气都快用尽,男人终于攀住了露台的边缘,撑着腿翻了进来。依江松出一口气,随即瘫软在地,而刚沾上地面的男人,却面朝着蓝天躺着,两眼一翻,竟昏厥了过去。 “吓晕过去了!”小马伸着手臂擦了把额头,走过去瞥了两眼,“警察怎么到现在都还没来?依江,你说我们拍的能上头条吗?独家哎!” 依江缓缓抬起眼皮,残阳如血,她的力气仿佛回不来了,声音也轻得快要飘起来:“再打个电话,快,再给120打个电话!” [02] 这是荀依江第一次来警局,那个身穿制服的小哥长得浓眉大眼,只是看向她的目光却毫无温度:“荀小姐,你说你和当事人没有关系,那么事发时你怎么会在现场?” “他给我们热线打来求助电话的,哦对,我是电视台的记者,我是接到线索才赶到现场的。”说罢,她下意识去包里翻证件,顶着小警员冰冷的视线,她的动作却生生停住了:“抱歉啊同志,我的证件丢在办公室了。” 她敛下眉,低头乖乖地不再挣扎,其实她是带了证件的,只是一张见习证无疑是雪上加霜。接到热线电话的时候,她已经在办公室枯坐一个上午了,记者们全都外出采访,却没有人留意到她这个小菜鸟,就在翻了无数遍的报纸,又刷了无数次的微博之后,她接到了这宗劲爆的热线电话。 “我不想活了,我不想活了,记者小姐你能帮帮我吗……” 她竟然忘记自己的见习生身份,找到另一个见习摄像师搭伙,坑蒙拐骗地借了摄像机一路狂奔到世源大厦,接着就发生了刚刚那一幕,如果不是小马救得及时,后果不堪设想。审讯室外的大厅里挤满了当事人的家属,铺天盖地的哭喊和谩骂,她实在没有勇气走出去。 “走吧。”警员小哥拍了拍她的肩,“我给你领导打过电话了,你去休息室等着。” 她硬着头皮往外走,刚踏出审讯室的门,当事人的母亲便疯了一样地扑上来,精确无误地揪住她的头发,拽着她往前拖行了几步。依江只觉得头皮一阵热滚滚的麻,随即痛感才传输到大脑神经中,她抱住头挣扎起来,委屈和心酸随着眼泪滚出眼眶。 “你哭什么哭!你有什么脸哭?你这个不要脸的女人!都是为了你我儿子才会这么想不开!我到底是造了什么孽啊,老天非要我家破人亡!要是我儿子醒不过来,我就让你给他陪葬!”妇人的拳头雨点般砸在她的脊背上,有人上来拉架,可混乱间她却不知被谁的指甲刮了脸,手一抹,殷红的血。 小马上前拉出依江,小伙子急得嗓子都哑了:“大妈!你认准人好吗?好歹是我们救了你儿子,不然他早就掉下去了!你还真是狗咬吕洞宾啊!” 依江默默拉住他的衣角,摇了摇头。她被送进休息室,身边只有难兄难弟的搭档小马陪伴。脸上的血痕已经干涸,她一动不动地僵坐着,原本的委屈和心酸都化无乌有,脑子里只是一片空白。 “依江,我们是不是完了?”小马猛灌了一杯水后,终于问出心里最担心的问题。 “为什么完了?”她面无表情地扬起眉毛,“人又不是我们推下去的,只不过是受了惊吓,很快就会醒的。” 小马欲言又止:“可是我们私自……”到底话还是没能说下去,能进电视台里见习,爸爸可是找了很多关系,送了很多礼,也低声下气地说了不少话,可是这才刚来一个礼拜就碰上这样的事,原本、原本他还以为自己能做条独家新闻辉煌一把。他闭了闭眼睛,又想起什么:“你知道他们打电话给谁了吗?是森爷!传说中冷酷无情杀人不见血的森爷!” 这不是依江第一次听说森爷,不过是个声名在外的金牌制片人,能有多可怕?她努了努嘴,嘀咕:“又不是黑社会……” “比黑社会还可怕吧,”小马的声音也低了下去,“他一定会赶我们走的,我不想走……” [03] 依江几乎以为台里忘记了她和小马,两个见习生而已,无所作为,还捅了个篓子。她的眼皮开始打架,脑袋也一下一下地歪斜到一边,最后终于抵不过猛兽一般的睡意,“咚”的一声,脑门撞到墙上,却只是皱了皱眉,便又深深地睡了过去。 是被小马一阵猛烈的摇晃吵醒的,她眯起眼,有光线从门外照进来。 “是森爷……”身旁的小马立即正襟危坐,双手并拢放在膝上。依江忍住笑,眯起眼朝着门口出现的身影看去,因为逆着光,辨不清面貌,只有一个高大的身形,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在警员的陪伴下稳步朝他们走来。 那个冷冰冰的警员先开的口:“你们俩可以走了,欧先生已经解释过你们的情况了。” 她随着警员的手势看向一旁的男人,不是森爷,是栏目主任欧朝光,四十多岁的年纪,因为经常健身的缘故,身材一直保持得很好,因此看起来比实际年纪要小。他抬了抬鼻梁上的金丝边眼镜,打量一番两个始作俑者:“走吧?跟我回台再说。” 笑面虎,依江早有耳闻。她撇撇嘴,回头看了一眼小马,他倒是眼疾手快地提起机器包跟上了欧朝光的脚步。 车子等在警局门外,开车的师傅是个圆脸的胖子,不笑的时候都仿佛笑着,见他们拉门上车,他笑容可掬地探身打招呼:“你俩胆儿够大呀,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跟我说说,那人怎么就想不开跳楼了?” 依江正准备咧起嘴角和他打个招呼,脚下却不知道是不是踩到了石子,身形一晃,整个人朝前栽了过去。正要上车的欧朝光迅速伸手抓住她的手臂,用力一拉,总算是扶住她的肩。依江站稳脚,直发窘:“谢谢……” 欧朝光笑了笑,低头看着她问了一句:“你叫什么?” “荀依江。”她站直身子,等了半晌却没有等到下文,欧朝光已经坐上副驾驶座了。她看了一眼小马,手脚并用爬上后座,前方的圆脸师傅又探过头来:“那人是不是真因为你跳楼的?这是情杀?” 依江的表情顿时僵住,心中却百般咆哮,怎么说也是电视台的司机师傅啊,跟着跑了那么多次新闻,好歹专业一点啊!而在这无声的咆哮中,副驾驶座上的欧朝光冷不丁地笑着开口了:“小荀年纪不大吧?谈过恋爱了吗?” 依江只觉得头皮发麻,领导体恤下属本是自然的事,但她却总觉得有一丝不妥,百转千回,到底还是乖乖作答:“学校里功课挺多的,一直没时间谈恋爱。” “倒是个好学生。”欧朝光不以为意地笑笑,坐直身子没再开口。 车子上了高架,两边的高楼纷纷向身后退去,各类地产广告闪耀着巨大的字体。经过世源大厦的时候,依江忍不住仰起脖子看向最高处,她实在想象不出一个人从那里跳下来是什么样的景象。如果接到电话后,她并没有去,那个男人会不会还是选择跳下来? “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 “马超,他们都叫我小马。呃,我是郦江大学的,今年毕业的。” 小马答得很快,依江看着他紧张的表情,也不由得担心了起来。前方的人静了片刻才继续问道:“你们的摄像机从哪儿来的?” 完了!小马迅速扫了依江一眼,握了握拳老实交代:“是我,是我找郑诚老师借的机器,我说我想自己研究研究怎么拍……” “那车呢?派的谁的车?” “我们没跟驾驶班要车,”小马俨然一副赴死的神情,“我们自己打车来的。” 前座又安静了,师傅不知道什么时候还扭小了广播的音量,这下车里更是死一般的沉寂。小马咬咬牙,索性豁出去:“欧主任,我们是不是不能再待在这儿了?” 欧朝光终于回头,他看了看小马,视线又淡淡掠过一旁的依江,脸上仍旧是带着笑意的:“这个得回去开了会才能决定,本来应该是蒋制片来接你们的,他临时抽不开身,你们的事还得他做主。” 难怪,依江沉默缄口,倒是一旁的小马立即露出苦哈哈的绝望表情。 压抑的气氛一直持续到车子抵达电视台楼下,依江走下来,抬头看着在暮色中犹闪着金光的几个大字,这就是郦江电视台,一个造梦的工厂,而她荀依江的梦,就要从这里开始起航,所以,她不能离开。 [04] 当晚,荀依江就做了噩梦,她仿佛陷入一团迷雾,往前走几步,就见云雾散去,有料峭的山峰显现,她仰头往上看去,真高啊,不知道是什么山。突然有一个黑点在山顶的位置出现,接着黑点越来越大,速度太快,她根本反应不及,待思维跟上眼睛所看,那个黑影已经倏地从高空掉落,重重地摔在她的面前,尘埃四起。没有声音,但耳朵里却不断轰鸣回响。那是一个人,脸朝下摔在地上,地上一大滩血汩汩流淌。 她猛地从床上弹起,呼吸急促,浑身都是冷汗。屋里有光,原来是忘记关窗,她抹了抹汗下床,拉开窗帘,外面是永远不灭的夜灯霓虹。这是二十八楼,她突然摒住呼吸。 身后有敲门声响起:“依江?依江你醒了吗?” 是爸爸的声音,她呼出一口气,走过去拉开门,荀泽生担忧的脸映入视线:“怎么了?我刚去洗手间听到你在喊救命,做噩梦了?” “爸爸,”她抬起脸,声音顿时软下几分,“我害怕……” 前因后果一诉完,脸上的惊恐却还没完全散尽,荀泽生陪着她坐在床边,温言问到:“那我们不当记者了?要知道以后这种事情屡见不鲜。” 依江摇头:“我只是内疚,怕他怪我。” “不是你的错,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而且救得很及时不是吗?”荀泽生抚摸着小女儿的头发,叹息一声,这才继续,“我其实不想让你看到这个世界不好的一面,但既然是你的选择,爸爸就无条件支持你。不过你要知道,如果你不开心了,你就回来,爸爸一直都在。” 翌日醒来,她隐约听到客厅里荀泽生的声音,还夹杂着自己的名字。换上衣服走出去,荀泽生刚好挂了电话,扭头看到她便笑了起来:“依江啊,昨天的事我已经找你们领导说过了,不会有问题了。” 依江定定地站在原地,半晌才答:“谢谢爸爸。” 然而到台后,她却赫然看到贴在电梯旁的一张惩处通知,“荀依江”三个字第一时间跳入眼帘,因为违章擅用机器,又私自外出采访造成严重的不良影响,她和小马被停职,待岗一个月。 来电视台还没一个月! 她预想了许多处理结果,当众批评、写检讨、甚至罚钱,却万万没想到会这么严厉。更何况爸爸早上才跟她说过会没事。依江眼前一黑,转身拼命按起电梯键,门打开,她埋头朝里冲,似乎撞到了什么人,她也无知无觉,倒是有一道冰冷的眼光从她身上掠过,一抬头,电梯门已经合上了。 蒋易森的办公室在十二层,她也不知道哪儿借来的胆,昂首挺胸地冲进了门。门边坐着一个戴眼镜的小姑娘,闻声抬起头:“你好,有什么事吗?” “我找蒋制片。” “蒋制片刚刚走,”小姑娘抬了抬鼻梁上的眼镜,“就三分钟前,出差去了,你有事的话得等他回来了。”依江正要拔腿狂追,只听到小姑娘在身后喊:“你要是急的话给他打个电话,现在应该还没上车。” 十一位数字的号码存进了手机里,她谢过眼镜姑娘离开,一边 打着腹稿一边按下了拨通键。在等待接通的时间里,依江原本还义愤填膺的心情,就这样随着嘟嘟的等待,一点一点地消失殆尽。她突然屏息凝神,即使电话那头无人接听,她却也似乎感觉到了一阵森冷的寒意。如果他接了,她要怎么说。解释?质问?还是干脆叉着腰去骂?不不不,她一定会输,传言中的森爷,一定不会那么容易对付。 面前的电梯抵达,叮的一声打开门,她深吸一口气,打算直接掐掉这个突兀的电话。然而就在跨进电梯的那一秒,她听到了清晰的一句“你好”。正伸手去按楼层的手就这样停在了半空中,那个仿佛从遥远天际传来的声音,裹挟着清风,还有淡薄的云雾,一点一点地抵达她的耳膜。 “你好,我是蒋易森。” 清冷的声音又一次响起,依江好不容易回过神,可张开嘴巴却只是喃喃的一个字符:“我……” 电梯门自动合上,载着依江一路下行,手机里也传来断断续续的电波声,直到最后,另一头已是死一般的沉寂。手机失去了信号,依江放下一直捂在耳旁的手,深深地吐了一口气。短短一分钟,掌心里竟然已经潮出汗来,至于那么紧张吗?她吐吐舌头,抬头看了看电梯上的显示数字,原来忘记按楼层,她又被带回一楼。 荀依江啊荀依江,你天不怕地不怕,怎么会怕一个小领导? 她重新按了楼层,不过没去自己频道所在的十五层,反倒是直接上到二十三层,那是学长江陵的地盘。 江陵,想到江陵,心情似乎平复了许多,还多了些莫名的柔软。之所以这样执著地要留在这里,最大的原因便是江陵在这里。从荀泽生领他进门给她当家教的第一天开始,到跟着他进入同一所大学,只要有他的地方,就有她的目光追随着。是,大学功课是很忙,但偷偷关注江陵的时间,她总是能抽出来。 江陵的办公桌一如他本人,干净整洁,条理分明。同事说他人在机房,依江便乖乖地坐在他的位子上等。桌子上贴着一张照片,是她偷拍的他,图书馆的光线温暖明亮,他在看书的间隙趴着休息,一不小心睡熟,睫毛的影子倒映在高高的鼻梁上。 真好看,照片的原件还在她的电脑里,这一张是她耍无赖非要他贴在桌子上的。不管她怎样耍无赖,他总是有求必应。即使她一直没有勇气说出喜欢两个字,但却相信对他来说,她荀依江一定是特别的那一个。 江陵进到办公室的时候,荀依江已经等得睡着了,红润的嘴唇微微张开着,娇憨的模样让他忍不住扬起嘴角。他拉下窗帘,静静地坐在一旁处理完手里的工作,依江醒来时,他正在写新闻稿,眉头微蹙,一脸认真。 “江陵,”她轻轻唤他,像是不敢惊扰,“你为什么不叫醒我?” 他头也没抬,语气却一如既往地温柔:“我知道你心情不好,不敢扰你清梦。” “你都知道了?”她懊恼地抓了抓脑袋,“我只是担心当事人,又不是故意违反规章制度,电视台怎么这么不近人情!” “光荣事迹都上大字报了,我怎么会不知道?”他笑着转过椅子,“这里的规章制度都是给loser定的,如果你够强,没有人会为难你。所以你一定要严格要求自己,没有人会像你爸爸和我这样纵容你,如果你犯错,就会被抓住把柄知道吗?” 依江沮丧地叹出一口气:“那个森爷是什么样的人?我以后在他手下做事,是不是会很艰难?” 江陵噼里啪啦敲打键盘的手指停了下来,他想了想,郑重地看了一眼身边的女孩儿:“蒋易森很不简单,你会学到很多东西。” “好人还是坏人?” “你觉得我是好人吗?”江陵失笑,俯身盯住她的眼眸。 依江的心脏猛地加快跳动,她调整了半天的呼吸,这才能顺利地说出话来:“你、你当然是好人……” 江陵豁然展开眉头笑了起来:“笨蛋依江。” [05] 跳楼事件很快过去,当事人在两天后清醒过来,为情所困,自杀未遂,一则短小的新闻,也只不过在网络上引起一时哗然,很快就被别的热点挤出人们的视线。只有依江还记得,男人翻下楼的画面时不时出现在脑海,如果他没那么幸运,或许结局就是惨不忍睹。她记得爸爸和江陵的话,只有变得强大,才能直面风雨。 尽管蒋易森仍然出差在外,但关于他的传闻,她已经明里暗里打听了许多。因为空降郦江电视台而曾遭非议,却在短短时间白手起家,一连打造出好几个精品栏目,迅速跃为郦江市电视传媒圈里的金牌制片人。 既惶恐,又期待,初来乍到的这段时间,依江的心情实为复杂。 只是,被停职的一个月,她仍然是被人遗忘的小透明,坐在办公室的角落里翻报纸,手里一支笔一张纸,时不时记下好的稿件和线索。办公室的冷气很足,她裹着一件民族刺绣披肩,阳光透过百叶窗照进来,她蜷在椅子里打盹。搁在桌上的纸上有着凌乱的字迹,还有一个人脸的速写,是个轮廓柔和的男子,嘴角噙着一丝微笑。然而在江陵的这幅画像旁,却写满了“蒋易森”三个字,从认真的一笔一划,到潦草的一挥而就。 依江正在梦里,突然被叩叩叩的声音吵醒,睁眼一看,欧朝光正用食指敲打着桌面:“小荀你现在没事吧?帮忙送个记者证到天茂?” 依江猛地站起来,把披巾丢到一边:“我没事,我去送。” “打车去,蒋制片要得急,回头给你报销。”欧朝光把记者证递给她,转身走回内间的私人办公室。依江怵在原地,半晌才反应过来他口中的“蒋制片”——蒋易森,他回来了!她收好纸笔,抓起包朝外冲,出大楼时遇到刚采访回来的江陵,可此时却没有时间打声招呼,只摇了摇手中的记者证就跑了出去:“我去给蒋易森送记者证,回来再找你!祝我好运!” 出租车急驶到天茂商厦,正值午时,太阳火辣辣地烤着,鲜有人选择这个时间段逛街购物。荀依江下了车后环顾一圈,这才想起来欧朝光并没有交代她和蒋易森如何碰面。想到手机里还存有他的号码,毫不犹豫地拨了过去,可是等到她都快被太阳晒化了,也始终是无人接听。既然蒋易森急着要证,那说明他一定在这附近采访,不接电话可能也是因为抽不出空吧。她压了压鸭舌帽的帽檐,走到天茂商厦的一层商铺一家一家地看,奇怪的是竟然一个人影都看不到!天茂商厦正处闹市区,就算这个点生意冷清,也不至于这么惨淡吧! 正走到一家金店门口时,她愕然看到店铺的落地窗户被什么敲碎,蜘蛛网般的碎纹一圈一圈向外扩张,地面上全是玻璃渣子。而店里也是不堪入目,桌子椅子乱七八糟地倒在地上,玻璃展柜也被砸碎,大部分金饰已不翼而飞。就在荀依江目瞪口呆的时候,她发现了地面上有滴滴的血迹,天性使然,她不自禁地顺着跟过去,一直走出店,到了商厦中央通风的阴凉窄巷。平时摆在这里的小摊都不在了,只有穿堂而过的风,她突然不寒而栗。 “蒋制片?”她不由捏紧拳头,小心翼翼地试探,“蒋制片?你在吗?” 风声依旧,树影摆动,大热天里她竟然背脊发冷:“蒋易森!你在吗!” 背后突然发出一声响动,依江只觉得头皮一麻,迅速转过身,一道黑影掠过眼前,她还没看清,那人已经迅速捂住她的口鼻,将她拖到一家狭小的奶茶店面里。一颗心脏几乎悬在嗓子里,她想叫却发不出声音,身体全绷在一起,徒然睁大了眼睛,眼泪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 这时那只手却放了下来,依江迅速回头,却看到一片殷红的血迹,来不及思考,她已经惊恐叫出声:“啊——” 那只手迅猛地再次捂住她的嘴,朦胧泪眼中,依江这才看清面前的男人,表情不由有些呆滞。那是一双没有任何情感的眼睛,看向她时也依旧波澜不惊,只是在被盯着时略微反感地蹙起眉头:“你找蒋易森?” 依江不敢动,整个人贴在墙壁上,男人却慢慢地松开了手,低下头去处理还在流着血的手臂:“我就是。” 脑中仿佛轰的一声炸开,依江屏息盯着面前的男人,墨黑的衬衫,领口紧系,勾勒出硬朗的下巴弧线。视线移到他的手臂,依江倒吸一口气,只见衬衣的料子都完全被血水浸湿,手背上满是干了又湿的血迹。 “对不起,我晕血……”依江闭上眼,试图解释自己刚刚的那一声尖叫。 蒋易森似乎没有听到,依然低着头卷衣袖,布料碰到伤口,也仍然面无表情。依江强迫自己的视线离开他的手臂,却见他藏在刘海后的一双眼睛,很深很深,丝毫不露痕迹,即使脸上没有表情,整个人看起来也是硬邦邦冷冰冰。尤其是现在看向她的这种神情,不苟言笑,眼神凉凉,脸上全是波澜不惊:“车在后面的停车场,TV731,去开过来。” 依江迅速接过他抛来的车钥匙,整个人倒着退出房间,一出门便撒丫子狂奔。原来他就是蒋易森!传说中的蒋易森!她捂住胸口极速喘气,前一秒的压抑顿时得到疏解。她赶到停车场,一边喃喃念着他口中的TV731,一边找着车。一排一排地走过去,直到停在一辆路虎发现的面前,她拉开车门坐上去,深吸一口气,迅速发动沿着来路开回。 她拿到驾照没多久,更没有多少上路经验,此时时间又紧迫,心里更紧张,开到奶茶店门口她是打的急刹,车子很重,却停得及时,蒋易森迅速拉开门挤上驾驶座,依江手忙脚乱往副驾驶座爬,靠上椅背便瘫软下来。 “二十分钟前这里发生了一起抢劫案,歹徒手持凶器,现在已经逃走,不过我用手机拍下了视频,回台之后你去拷下来。”他突然开口,却仍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依江连连点头,也不知道他到底看到与否。 随之而来的寂静让依江有些不适,她试图找些话题打破沉默:“你的手,没问题吗?”目光落在他抓着方向盘的手上,只见手指细长,指节清晰,是温暖干燥的那种大手。想到这里,依江不由尴尬,急急忙忙扭开头。 等了很久,终于等到蒋易森的回答:“只是伤到皮肉,不碍事,我们先去派出所了解情况,你带上耳朵和脑子。” 依江正想表示礼节性的关切,闻言立即紧紧闭上嘴巴。 [06] 在派出所磨了将近一个多小时,最终还是没有得到任何有利的信息,案件没有调查彻底之前,不方便透露任何细节。蒋易森站在窗边抽完一根烟,默默转身走到警官面前:“朱队,我和其中一位交过手,他用的斧头,嘴角一颗痣,有消息请第一时间通知我。” 说罢他拎起文件包扭头往外走,荀依江匆忙跟上,随手抓过鸭舌帽盖在脑门上。上了车,蒋易森一脚油门踩下去:“我手机拍了视频,你回去拷下来,文稿一点半截,成片四点截。” 荀依江目瞪口呆:“我?我来写?” 蒋易森仿若未闻,单手扶在方向盘上,迅速穿过一排拥堵的车队。荀依江舔了舔干干的嘴唇,酝酿片刻小心地询问:“那你呢?” 蒋易森微微偏头,目光从她脸上一掠而过,眉梢轻挑,语气寡淡:“我?我还在休假。” 是了,车后座上还有他的行李,显然刚刚从外地赶回来,路遇突发,亲自上阵。荀依江抬眼打量一番他的神色,这才大着胆子看向他还在开着车的手臂:“你的手?” 方向盘上的手指轻轻弹了下:“不是你的事。”话音刚落,方向盘猛地一个打转,依江急忙拉住扶手,整个人朝着左边倾斜过去,车前方一辆MiniCooper恰好停了下来。呵,半路熄火!依江朝窗外看去,小车里坐着一个花容失色的妙龄女郎。 车在台门口停了下来,蒋易森将手机扔到她怀中,叮嘱一句别忘了截稿时间,连她的姓名都不曾问过。依江看着绝尘而去的车屁股,握紧了还残留着他温度的手机。这时突然一阵手机铃声响了起来,依江吓得魂飞魄散,差点把手机给丢出去,缓过气来才发现是自己的手机。她深吸一口气接通电话,朝着台里走去。 “小依江!猜猜我在哪儿?”手机那头传来女孩雀跃的嗓音,依江按了电梯,笑眯眯地靠在一旁等着:“巴厘岛?希腊?还是东非大裂谷?” “你真是太懂我啦!我在圣托里尼呢!我太喜欢这里了!我爱死爱琴海啦!”一连串的惊叹号,依江听得无语问苍天,手机移开一寸,也中气十足地喊回去:“祝你玩得开心!顺便钓到你的金龟婿!啊,还有,别忘了给我带手信!否则要你好看,孙火火!” 电话挂断,这才看到身边站着一个人,她立刻手脚并拢:“欧主任。” 欧朝光抬了抬金丝边眼镜,笑意盎然地点了点头:“东西给蒋制片送过去了?” “嗯,蒋制片拍了现场的视频,不过……”她迟疑了片刻,“他让我写稿……” 欧朝光讶异地抬起眉梢:“让你写?呵,还真是他的风格,那你就试试,写了我先过目。”他伸手拍了拍她的肩,一副胸有成竹的信任模样,荀依江心虚地抹了抹脑门。 视频里的内容是正在抢劫的现场,玻璃柜台已经被砸烂,有员工在做抗争,可歹徒却突然抡起斧头砸在柜台的玻璃上,伴随着哗啦啦的破碎声,现场顿时一片此起彼伏的尖叫。这时画面晃动了一下,依江听到了蒋易森的声音,他把手机交到了另一个人的手中:“你帮我拍着,千万别跑,回头我来找你拿。”话音刚落,只见移交过的手机画面里,冲出了一个身穿着黑色衬衫的颀长身影,正是蒋易森。他从背后扑向其中一名歹徒,环住他的脖子,趁着他不注意,劈向那人的手腕,斧头脱手掉在地上,只见蒋易森迅速伸脚将斧头踢到一边,接着大喊一声:“把凶器拿走!”话音刚落,另一个手执斧头的歹徒掉头朝他扑来,蒋易森正死死控制着身前的人,一 时多不出手来躲避,那把斧头直直地砍向他的手臂,他脚下一滑,身形迅速躲开,可还是来不及,斧头正正划过他的手臂。 人群中一阵骚乱,伴随着尖叫和逃跑的身影,画面开始凌乱起来,依江忍不住去找蒋易森的身影,也不知道他伤得重不重,视频里听不到他的声音,只是想到她亲眼看到的那块被血浸湿的衬衣衣袖,她就不寒而栗。正在关键时刻,手机屏幕却突然一黑,视频竟然被关掉了! 荀依江悻悻地放下手机,查了查视频的拍摄时间,然后打开工作文档,面对着一片空白发起呆来。时间:中午十二点二十分左右;地点:天茂商厦老源铺金店;人物:两个歹徒……正在吃力地敲打着键盘,突然桌上的手机震动起来,这回真的是蒋易森的手机。她推开键盘,滑着椅子凑过去,屏幕上的名字是钟岭。 她哪里敢接,硬是如坐针毡地等着铃声停止,这才重新集中精神对付稿件,可没一会儿手机又响,还是钟岭。想到蒋易森冷冷冰冰的样子,她干脆把手机扔进了抽屉里,这下总算是耳根清净,敲打键盘的速度也快了起来。写完稿件时正好一点二十,还有十分钟,她急忙打印出来送给欧朝光。 欧朝光在里间的办公室里看新闻视频,接到她的稿件迅速扫了两眼,伸手抬了抬眼镜,转过头惊喜地看着荀依江:“小荀啊,你功底不错啊,直接交给主编吧。” 依江乐不思蜀地走出去,正打算把电子稿发给主编,却看到小马正坐在她的座位上,手里拿着的竟然是蒋易森的手机! “住手——”她急忙飞奔过去,却赶不及了,小马已经接了电话,客套却故作暧昧地问:“您好,荀依江现在不在手机旁,有时候事需要我帮您转告吗?” 依江听不到电话那头说了什么,只见小马一头雾水地移开手机,低头扫了两眼嘀咕着:“谁啊?怎么一声不吭就挂了电话?” “马超你死定了!”她赶上前抢过手机,“这个不是我的手机!是蒋制片的!森爷的,森爷的!” 小马一屁股站了起来:“你骗人吧?”看到依江苦笑的模样,他顿时一阵哀号,“这不是真的!我刚刚没说什么吧?森爷不会灭了我吧?那头,那头好像是个女的啊!” 依江收起手机与他面面相觑,心想着还是赶紧物归原主吧,千万别再横生枝节了。 [07] 从眼镜姑娘那里要来了蒋易森的住宅地址,荀依江告别对她千叮咛万嘱咐的小马,发誓会把他的歉意带到,只是一转身,满满的自信就像气球漏气,泄光了。打车到了目的地,依江按着纸上的门牌号找去,在楼道外看到了蒋易森的那辆路虎。只是她没留意的是,在那辆路虎的旁边,停着一辆MiniCooper。 她乘电梯上楼,做好心理准备才按响门铃,没一会儿就有脚步声传来,门打开,蒋易森探出身:“怎么是你?” 依江努力地让自己的视线离开他穿着V领T恤的领口,那一对凛冽的锁骨,真是太性感了,真要命!她下意识地吸了吸鼻子,从包里翻出他的手机递过去:“我来把手机还给你,地址是找你办公室的陈小姐要的。” “进来吧。”蒋易森点点头,转身走回房间,依江进退不能,握着手机的手尴尬地停留在半空中。这时突然有另一个人影走近,依江抬眼看去,是个长得颇像高圆圆的美女,乌发披肩,眉眼灵动,看着她时歪着头似在思考。幸好她穿戴还算整齐,依江暗暗吐出一口气,仔细一看,却发现这美女有些眼熟,直到她率先开了口:“手机怎么会在你那里?啊,”美女的眉头微微蹙起,“你是下午坐在Jason车上的人!” 原来是开MinCooper半途熄火的那位主儿。 蒋易森这时从厨房里走了出来,端着一个长柄小锅,远远看着两个沉默对峙的女人,然后他向依江问到:“小薛你吃饭了吗?要不要一起吃?我随便下了点面条。” 对面的美女微微颔首,盯着她的清亮眼眸里,划过一丝不悦。依江不敢接话,正想着婉拒的托词,却瞥到蒋易森微微眯起的危险眼神,她迅速点了点头:“那就打扰了。” 她低着头躲过美女的眼光,换了鞋子进屋,乖乖坐到餐桌另一边,蒋易森从小锅里拨了面条到碗里,然后端给她。那个美女面无表情地跟上来,坐到依江身边,看到这一幕,也把面前的空碗推上前:“我也要。” 蒋易森依言挑了面条给她:“你不吃肉吧?” “我今天想吃!”美女直直地看着他,脸上写满了委屈。依江参不透,只能低头拼命吸着面条。西红柿牛腩打卤面,没想到传说中的森爷,手艺还不错。正在胡思乱想,突然听到蒋易森说话:“我听欧主任提了,说你那篇稿子写得不错,”他顿了顿,抿起嘴微微一笑,然后从自己碗里夹了一块牛肉给她,“奖励你的,继续加油!” 依江头皮一麻,只觉得芒刺在背,不用看也知道身边美女的眼神有多幽怨。果不其然,美女已经推开碗站了起来:“我吃饱了,再见。” 蒋易森没有任何的回应,只是漫不经心地挑着碗里的西红柿皮,美女咬了咬唇,扭头朝着门口走去。换好鞋她又直起身来:“蒋易森!你明明看到我在路上熄火了,你为什么不管我?你明明知道我喜欢你,你为什么还要故意气我?你有什么了不起!我大不了不喜欢你了,我说到做到!” 说罢,她拉开门冲了出去,很快,风把门又“啪嗒”一声甩上。依江一惊,筷子再也不敢动,面前的蒋易森也干脆站了起来:“我吃好了,你吃完帮我洗了碗再走吧。” 依江急忙丢下筷子跟着站起来:“为,为什么啊?” 对面男人的眼中已经恢复了冷清,他举了举自己的手,面无表情地表示:“你知道的,我的手受伤了。” ……不是不关她的事吗? 依江默默吞了口口水,默默接纳了这突如其来的所有。洗碗的时候她天马行空地想,看来这美女和蒋易森应该是相爱相杀,明明深刻,却不承认。只是,你们吵你们的架,为什么还要伤及无辜啊? 三个碗,一个小锅,水流哗哗,依江很快就解决完毕。厨房里很干净,一尘不染的,但看厨具,也并不是不做饭,想来蒋易森还算是个生活品质不错的男人。应该还有些洁癖,所以才会对下属严苛,对工作严谨。她擦了擦手走出去,书房的灯还亮着,他应该还在忙。也不敢去打扰,依江从自己的包里翻出便签本,思考了一会儿,低头咬掉笔盖叼在嘴里,整个人直接趴在沙发上开始写。 留言很短,大意是谢谢招待,以后工作会继续努力。 在最后还补了一句,我叫小荀,荀依江,不是小薛。写完这句,她想了想,又重重地画了一道加粗的下划线。 回到自己温暖的窝,依江迅速从抽屉里拿出一袋又一袋的零食,挑挑拣拣抓起一包干脆面。之前的那顿哪叫晚饭啊,她如坐针毡,根本不敢好好吃面,现在可得全部补回来。啃着干脆面,她爬上床打开电视,屏幕里正在放邻台的新闻,端坐在主播台上的女主播一头干练短发,眼神犀利,字字铿锵。她迅速翻出手机打给江陵:“学长,我在看薇雅学姐的节目!她进修回来了啊?” 电视里的李薇雅,比江陵还要高两届,依江最开始也是从他的口中听闻她的名字,便也跟着他一起叫她薇雅学姐。毕业之后,李薇雅就去了对面的省台,两年时间,她就成功从一线记者跻身新闻主播。从知道李薇雅开始,她就成了依江的偶像和目标。 “上周回来的,说会抽时间请你吃饭,补回你顺利毕业的庆祝大餐,不过,”江陵轻轻地笑出声音,把话题从李薇雅的身上转移开,“见习生转正考试就快要开始了,你准备得怎么样了?” “考试?”依江瞬间坐起来。 “你除了吃喝玩乐之外,还能记得什么?”江陵了然却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把学校里的专业书都翻一翻,接下来的一整个礼拜,下班可别想着逛街了,我来给你补习。” “学长万岁!”高举零食欢快笑开,果然还是和热气场的人在一起比较身心健康啊。 [08] 开考前一夜,荀泽生特意招呼阿姨备了一桌子的菜,还开了年份已久的红酒。依江洗完手甩着水珠子走到桌边,故作一脸惊诧:“老爸,还没有考过就办庆功宴,是不是太自信了一点啊!” 荀泽生的笑容全部堆在胖胖的脸上,他推了推眼镜,把荀依江最爱吃的一道椒盐烤翅推到她面前:“你妈妈还在和朋友做美容,赶不回来一起吃饭,咱们先开动!” 不等他说完,依江已经抓起鸡翅啃得满嘴流油,江陵的电话就是这时响起的,他问:“明天考试,需要我陪你吗?” “我又不是三岁小孩。” “嘁——”电话那头轻笑一声,“那明天我来接你上班,我给你写了份小抄。” “嘁——”依江学着他的口吻,“我怎么可能需要小抄?” 千算万算,却没有算到考场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原本,她已经写完试卷,只有一道填空题实在想不出答案,抓耳挠腮,又忐忑难安,江陵的小抄就在口袋里,到底是抄还是不抄,实在太煎熬了。考试结果将按名次排序,只有前十名才有机会留下来,也许这一道题就能决定乾坤,而留在郦江电视台,这是她一直以来的梦想,她不想错过机会。 她终于咬牙做了决定,趁着考官扭头看窗外风景的时候,她偷偷摸摸地把小抄从口袋里掏了出来,压在试卷上摊开,还没看几行字,突然有人举手:“老师,我想上厕所。” 依江扭头看去,一个小个子小脸的女孩正好站了起来,考官转过身点头应允,女孩走过依江的位置,眼角余光冷冷地扫了她一眼。依江下意识伸出手臂做掩护,埋着头装模作样。没一会儿女孩重新走回来,路过依江身边,却突然不小心绊了一跤,手迅速抓向桌面,依江的卷子被她扯烂,那张小抄纸也随着飞落在地。 仿佛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自己身上,依江眼睛一闭,悔得想要钻进地洞,这简直比停职一个月更丢脸。 考官的脚步越来越近,依江感觉到他弯腰拾起试卷,随后她听到他的声音:“荀依江?”猛然睁开眼,考官正举着试卷还给她,“还有二十五分钟,抓紧答题。”她连连点头,坐回去的片刻,她看到考官将那张小抄蜷进了手心。 绝处逢生!她松一口气,大概监考老师也是认得爸爸的。在郦江电视台立足,她本不想托他的关系,可在现实面前,却又似乎一直无法离开他的庇护。依江低下头专心做题,也没有留意到背后,有一道不甘的视线久久停留。 等顺利来到面试环节的时候,依江再次见到了考场上的那位女孩。狭路相逢,女孩走到她面前,压低声音冷笑:“我知道你有人撑腰,不过我看不起你,我叫裴安琪,下周上班见。” 依江锁住眉头,缓缓抬起头,面前的女孩镇定自若,眼底是一抹寂静的幽冷,她突然觉得这眼神有些似曾相识。只不过,被轻视的心情盖过了一切,依江略一抬眉,与她视线对峙:“我有人撑腰不代表我低人一等,我能走进这个门,就有本事待下去,我叫荀依江,下周上班见。” 这时正好有人念到她的名字,轮到她面试登场,她收起目光,转身稳步走进会议室。虽然气势够了,可到底还是心虚,尽管自己也被夸奖过优秀,也凭借实力获得在电视台实习的机会,可爸爸的光环一直在头顶,她摆脱不掉有后台的传闻。她只想做自己,别人看到的只有她,没有别人。 正千回百转,有咳嗽声提醒,她抬起头,会议室里总共四位评委一字儿排开,她跨进门去,第一眼就看到了蒋易森。他正在低着头翻看考生的资料,右手手指夹着一支笔,此时正流利地在他指间打转。那是相当漂亮的一只手,依江盯着看了两眼,看来他的手臂的伤势已经好了不少。 “荀依江?”一个略有耳熟的声音喊出她的名字,语调里似乎带着试探,“原来你不姓薛啊。” 依江抬头看去,说话的竟然是那个开MiniCooper的美女,桌上的铭牌写着她的名字,钟岭。依江想起来,她就是打了无数个电话给蒋易森的人。而此时,钟岭也正看着身边的蒋易森,唇角挂了一抹掩饰不了的笑。 蒋易森这时终于抬起头来,他并未理会钟岭的话,目光在依江的身上来回打量几番,身子后仰靠上椅背,声音淡淡的:“开始吧,为什么要来电视台?” 依江挺直脊背,这些问题她都是精心准备:“因为我从小就喜欢……” 蒋易森突然伸手打断,他倾过身子,两手交握放在桌面上。面前的女孩一头微卷的长发,一双琉璃般的眼珠玲珑剔透,看着他时的目光好奇又害怕,怯怯的,却又总是虚张声势。他眉峰一挑,冷冷问道:“愿意扛机器吗?肯加班吗?能吃苦吗?被当成男人使唤也没意见吗?在电视台里,你应该听过一句话,女人当男人使,男人当畜生使,这里不是光鲜亮丽的殿堂,你不是明星,不会被吹捧追逐,你需要永远记得的是你身上的责任,好好想想,你能做到吗?” 荀依江几乎是瞠目结舌,这几乎是她第一次听他说这么多话,语气冰冷,语速又快,好像一个标点符号都没有。她愣在原地慢慢消化,半晌才点了个头:“啊,我能做到吧。” “吧?”他掀起眼皮又扫了她一眼,“你没有经验,大学里也没有任何成绩,只是在这里见习一段时间,并且刚来就闯祸被停职,你觉得自己有什么地方值得我们把你留下?” 依江的底气尽失,一连串的逼问,让她突然有点哭笑不得。他不喜欢她,她应该一早就知道了,可是何必要当众让她难堪!想到停职那件事,爸爸找了人都没能拿下,她就该知道蒋易森有多么难对付!如果输了走出去,爸爸会失望,江陵会失望,更 要命的是,那个叫做裴安琪的女孩一定会很得意!她就是这么幼稚,就是这么输不起!舔了舔嘴唇,依江努力让自己斗志昂扬,她回答:“热情,我有热情,而且我还年轻,我有力气!” 说罢,其他三位评委都笑了,虽然钟岭的笑中多了一丝看好戏的意味。这时坐在最边上的欧朝光发话了:“好了易森,不要这样为难新人,小荀的稿子我看过,很有天赋,如果放走实在可惜,总之我这里是过了关的,我点名要她到我手下。” 此言一出,另一位老评委也点头通过。钟岭正在寻找否定的理由,突然蒋易森开了口:“我没有为难,我只是在期待,”他停了停,然后把笔搁在了资料上,他的目光停在荀依江的脸上,眼神深邃,让人参不透含义,然后她听到他说,“欧主任,我不得不得罪你了,这个荀依江,我要了。” 第二夜 灯火阑珊处 {她只想枕一席温软,依一副宽厚胸膛,清风相伴,依江,依、江。} [01] 对于蒋易森指明要她这件事,荀依江一直觉得颇为诡异,才从希腊晒日光浴回来的孙火火在电话那头大惊小怪:“他不会是对你一见钟情了吧?” 接电话的时候,依江刚整理好了自己的新办公桌,才坐下没一会儿,孙火火就噼里啪啦地倒起了豆子。她压低声音走出办公室:“我看你是脑子进水!”一直走到楼梯道,她的声音才敢放大,“孙火火,你来接我下班吧,我刚转正,请你们吃饭。” “江陵学长也去吗?”孙火火顿时表示期待,“那个特别阳光帅气的江陵学长也去吧。” 依江不由自主嘴角上扬,却还是拼命地按捺着沸腾的心思:“他是我的学长,你别乱喊。” 挂了电话,一路得瑟地顺着楼梯爬到二十三楼,气也来不及顺,匆匆走进江陵所在的办公室。有同事已经跟她熟悉了,打趣地问:“来找你们家江陵啊?喏,在主任办公室里说话呢,一会儿就出来。” 她连连道谢,从带给江陵的零食袋里翻出一袋进口巧克力送过去。她人又机灵,嘴又甜,即使平时常常往楼上跑,也没人对她有过意见。刚刚毕业的小女孩嘛,黏着男朋友很正常,不耽误工作就行。 好不容易等到江陵出来,依江立即走过去,伸手拽住了他的衣角:“晚上我请你吃饭,不许说不行。” 江陵无奈一笑:“真抱歉,今晚真的不行,刚刚领导才安排我加班。” 依江顿时失望透顶,手从他的衣服上滑了下来,扭头打量满脸歉疚的江陵,只见他眼皮底下挂着巨大的黑眼圈,她只好摊手:“好吧,那你下次要帮我补回来,我想听到你的恭喜。” “恭喜,”江陵立即配合,低着头看向她的眼神里满是包容,“恭喜小依江顺利成为郦江电视台的一员,以后我们就是好同事好伙伴好战友了!” 她是很容易满足的,得到这句话,依江就心满意足地掉头下楼,开心地走回自己的部门。进办公室的时候,迎面和一个男人撞个正着,脸上的笑容还没来得及收,眼皮一抬,就看到了蒋易森。 “对不起对不起,我刚刚没留意。”她九十度鞠躬表示歉意,再抬起头时,蒋易森正弯腰从地上捡起了什么,垂眸看了两眼,然后伸手递到她面前,掌心摊开,一粒包装精美的榛果巧克力,是临走时江陵塞进她口袋的。 依江不好意思地又道了谢,抓起巧克力塞回口袋里,指尖碰到他的掌心,果然是干燥温暖的触感。蒋易森迅速收回手插进裤袋,淡淡地扫了她一眼:“机房里不能吃零食,喝水也不行。” “我知道,我不在机房吃的……” 话音未落,蒋易森已经置若罔闻地迈开步伐从她身边走了过去。依江石化了几秒,然后紧闭双唇,迅速扭头看向蒋易森,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处。 冷冷清清,真没人情味。 这时电梯门突然开了,走出来的是个染着渐变发色的女孩,眼影涂得黑黑的,指甲的颜色却五彩斑斓。依江立即直起身子快步走过去:“你怎么黑成这样了?” “性感吗?”孙火火挑了挑眉,“我跟你说,爱琴海真是太美了,以后我一定要去那里度蜜月!” 依江斜眼:“你还是先找到陪你度蜜月的人再说吧!” 孙火火点头表示附和:“你说得对,我得先谈一场恋爱再说,像你家江陵学长那样的就不错,”依江正要和她决斗,她却突然想起了什么,“刚刚我上电梯的时候看到个好帅好帅的男人!个子这么高!鼻子这么挺!眼睛也是……怎么说呢,就是特别有内涵的感觉!特别酷!我对他笑了一下,他都跟没看见似的!” 依江看着孙火火指手画脚的样子,笑得差点没断气,孙火火花痴之名由来已久,她第一次见到江陵时也这种反应。不过听她的描述,依江只能抬头望了望天:“他就是蒋制片,您口中那位对我一见钟情的人。” “放屁!”孙火火断然否认,“他是不可能看上你的,他眼里就好像没有女人!” 依江的脸色顿时黑了下来,头顶仿佛有一行乌鸦扑腾扑腾飞过。她冷冷瞥了一眼依然兴致勃勃的孙火火,然后掉头就走:“晚上你还是自己一个人吃饭吧,我突然想起来我还有很多事要忙。” “别啊,荀大小姐!你当然是花见花开车见车爆胎的呀!走,请我去吃重庆火锅嘛,我在希腊吃得特没劲,就想要重口味。” 依江很喜欢孙火火,虽然她只是一个中专毕业的女孩,因为家里条件差,她没有机会读大学。后来她念的是旅游学校,毕业后就成为一名导游,天南海北地跑,也适合她的性格。依江是在高考后的毕业旅行中认识她的,原本还觉得她聒噪,每次闭目养神的时候,总是会被她高昂的嗓音炸醒,直到后来一次与当地人产生纠纷时,是孙火火不顾自己的身份,扑上来和对方狠狠干了一架。据说,回来之后孙火火就被扣了一个月的工资,她觉得过意不去,就想请她吃顿饭作为答谢,哪知道这一顿饭一顿饭吃下来,竟然没完没了了。 “嗯,还是家乡好!”正在涮毛肚的孙火火依然埋头苦战,依江因为江陵缺席的失落感也渐渐消失,食欲大增,她捞起一颗牛肉丸张嘴就咬。滚烫的汁水喷了出来,她被烫得舌头起泡,顿时哀嚎遍野。 蒋易森的电话就是这个时候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依江捂着腮帮子含糊不清地喊:“你好蒋制片?” “在哪儿?” “在吃饭,”牙齿碰到舌头上的泡,她忍不住倒吸一口气,“嘶——在吃火锅。”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随即又仿若无事地继续,“现在来台里。” 依江顿时忘记舌头上的疼痛,扫了一眼对面满脸花痴的孙火火:“不是下班了吗?” 蒋易森凉凉的声音传到耳朵里:“下班?记者有下班的点吗?” 依江缄口不再挣扎,有这样的领导就该预料到这样的结局,像这样的突发情况以后应该是家常便饭。她挂断电话,猛地抢过孙火火碗里凉掉的牛肉丸,狠狠塞了几颗进嘴里,这才不甘地站起身:“特别酷的蒋易森叫我回去加班了,你一个人慢慢吃吧!” [02] 打车回到电视台,天色已经完全黑透,然而整个大楼却还是灯火通明,抬头看去,一格一格的窗户,都是依旧在埋头苦干的加班族。这就是许多人向往的造梦工厂,不是睡一觉就能变出来的幻想,而是这样一个又一个的夜晚堆叠出来的明天。她深吸一口气,抬腿迈了进去。 六楼的机房里很安静,时不时传来低声的讨论,依江从包里掏出耳机,然后朝着一群人走过去。蒋易森站在最里面,一手撑着桌面,一手夹着笔,时不时抬头看一眼监视器,再垂下眼迅速地在本子上写着什么,眉头紧蹙,似乎遇到难题。她加快步伐赶过去:“蒋制片?” “依江你总算来了!”一边的郑诚笑呵呵地表示欢迎,拖了个椅子到身边,招呼她坐下,“咱们今晚得加班加点,节目临时需要改变方向,明天就得交成片,所以不得不把你叫回来了。” “没事,这都是应该的。”她客气地笑笑,却也不敢直接坐下,蒋易森都还站着呢。 正打着小算盘,蒋易森已经开口:“过来,”依江没反应过来,抬头看着他目露呆滞之色,“到我这儿来看着监视器!”脸上的不耐显而易见,依江急忙凑过去,离他很近,似乎可以感受得到他身上渗透出来的寒意,她不由绷紧身子,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显示屏。 “你先看这一段,”他伸手去按键盘,播放了十几秒,迅速按下暂停键,“再看下一段。”如此反复两次,他抬头问她:“给你看的第一段是原版,第二段是郑诚改过后的版本,看出区别了吗?” 依江迅速瞥了一眼郑诚,可是没有人像江陵为她备好小抄:“是不是逻辑顺序改了一下?还有画面的调整,之前的好像太单调了,视角也不客观?” 蒋易森转过身,重新将视频播放一遍:“就按照这个重新捋一遍,时长还是一个小时,到时候要卡准了。” 一个小时!全部重新推翻来过!依江只觉得天眩地转,她编片子的技巧根本不够纯熟,平时三分钟的小新闻她都需要花上一个小时,这一个小时的节目,注定她是回不了家了吗? 蒋易森见状,收起纸笔直起身:“有困难?” “这个,不是我的活吧?”她斗胆说出心声,抬起头直视蒋易森淡漠的双眸。那双眼眸漆黑如夜,深不见底,卷着莫可名状的情绪。接着,她听到他缓缓地开了口:“可是,你是我的人。” 依旧是波澜不惊的口吻,可依江整个人都要爆炸一般,从头热到脚趾。这么暧昧的语句,他怎么能说得这么理所当然?她面红耳赤地坐到位子上,埋着头,不去理会一旁偷笑的郑诚,拉出键盘手忙脚乱地敲敲打打。蒋易森将本子夹到腋下,两手插进裤袋,正要走,却又扭头斜了她一眼:“以后做事,记得把脑子用对地方。” 依江不言不语,咬着嘴唇闷闷不乐地敲击着键盘,按空格键的声音格外大,啪啪啪,像是要把所有复杂的心绪都要发泄出来。 忙碌的夜晚却是极静的,头顶日光灯的嗡嗡声,电脑主机风扇的鸣声,还有每个人敲击键盘的声音,依江盯着屏幕的眼睛开始干涩,更多的却是大脑自动迎接睡眠时间的疲惫。她出门泡了杯速溶咖啡,茶水房里,蒋易森和郑诚正靠在墙上抽烟,地上一片烟灰。见她过来接水,郑诚打着呵欠问她:“怎么样?还习惯吗?” 她揉了揉酸涩的眼睛,笑眯眯地答:“感觉挺热血沸腾的,以前最向往加班,好像特别高端大气上档次。” 郑诚哈哈地笑,蒋易森在一旁微微眯起眼睛,将烟递到唇边。依江冲好咖啡直起身,水太烫,没法现在就喝,也不能带进机房,可她也不愿在这里等着,蒋易森就站在身边,她浑身不自在。只好把杯子放在一边,笑嘻嘻地对郑诚说:“郑老师,我先进去了,等会咖啡稍微凉了,你进来跟我说声好吗?” “一句话!”郑诚挥了挥手,“别叫我郑老师了,你都是我小师妹了。” 依江咧嘴干脆地应了一声,转身小跑着进了机房。郑诚狠狠抽了一口烟,然后扔了烟蒂笑:“这小师妹挺有意思的,不娇气,也从来不抱怨,是吧老大?”他扭头看向蒋易森寻求认同,可对面的人正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手指尖燃烧的烟头。郑诚也没留意,走上前给自己也接了杯水,这才重新靠回墙上,语气颇为遗憾:“要不是前几天老家才给我介绍了个女朋友,指不定我就去追这小师妹了,听说还没男朋友。” 蒋易森终于有了反应,他掀了掀眼皮子,淡淡地看了郑诚一眼:“有句话叫兔子不吃窝边草。”说罢,他灭了香烟,手插回口袋走出水房。郑诚急忙在身后追上一句:“还有一句话,叫近水楼台先得月啊老大!” 回到机房,依江已经重新投入到工作中,背挺得端直,两只手敲键盘的速度倒挺快,看来没少网聊。其实个头不矮,但总给人古灵精怪的印象,尤其那一双眼睛,特别亮,闪着聪慧的光泽。电视台里美女很多,不少她这一个,但怎么说呢?大概是年纪小,所以浑身都充满了朝气蓬勃吧,像阳光下努力向上生长的小树。而此时,这双眼睛正看着电脑,屏幕上的光照在她脸上,忽明忽暗,她一会儿盯着屏幕一会低头看键盘,嘴唇抿着,倒挺专心。他没去打扰,静静看了一会她的进度,然后转身走到她背后的位子上去。 当阳光照进机房来的时候,依江已经昏睡了很久,她一抬头,就看到电脑的黑屏。什么都没想,第一时间冒进脑子里的是,完了,她编了一晚上的视频,不会没有保存丢失了吧!急急忙忙重新启动,等待的焦灼里,她才发现身上披着自己的民族风披肩,这一直是放在办公室里的,大概是看她睡着,郑诚拿过来的吧。 等打开软件,依江总算是松了一口气,一晚上的成果都在,而且已经被别的同事包装好了。她伸了个懒腰,阳光沐浴在身上的感觉真好,正享受着惬意,懒腰的动作就拖得长了一些。还没刷牙洗脸,看来得先去超市一趟,刚刚站起身回头,她就吓得急忙放下抻了太久的手臂。对面的蒋易森正看着她,一脸木然的表情:“醒了?” “啊,”尴尬地把手贴在裤子上蹭了蹭,猛吸了一口气,重新振作,“郑老师呢?” “郑诚,”蒋易森蹙眉纠正,“他们已经出去吃早餐了,会给你带一点。” 依江应和地笑了笑,低头迅速收好耳机塞进口袋:“那我去买牙刷毛巾,刚来,还没给自己准备。” “回来找欧朝光签字报销,”说着,他已经转身朝外走去,依江急忙跟上,谁料他半途又停下脚步,“不行就请假回去休息,加班可以批准。” 依江立即手脚并拢表忠诚:“行,行,我行。” 面前的男人好像瞬间又降温几度,看着她的表情 是一脸的……嫌弃。依江尴尬地抿了抿嘴,他却没有任何反应,只淡淡扫了她一眼,迅速转身走了出去,依江即刻闭上嘴巴,加快速度总算跟上步伐。 [03] 浑浑噩噩,醉生梦死,通宵一晚的恶果是她端坐在电脑前,可整个人却摇摇欲坠。喝了一杯又一杯的黑咖啡,还是觉得身心无力,从骨头里泛出了酸痛。果然是不年轻了啊,她迷迷糊糊地想,托着腮帮子又耷拉了眼皮。 还没熬过中午,荀依江就在蒋易森的雷霆大吼中幡然清醒,原本还哄闹的办公室顿时一片死寂,她猛地一个激灵,直起身,只看到蒋易森正大步朝她迈了过来:“起来,跟我去机房!” 她急忙站起身:“发生什么事了?片子出问题了?” 一沓资料重重砸在她面前,蒋易森两手撑住桌子,上半身微倾,盯着她毫不留情:“人名条全部不对,画面里那么多跳帧,你到底有没有检查?这是很低级的错误你知道吗!”他的目光冷峻严厉,口吻也咄咄逼人,依江浑身一震,低着眼睑,连他的脸都不敢看。看着视线里那团茸茸的毛发,蒋易森深吸一口气,迅速转身对准邻桌:“郑诚!你这个老师是怎么当的?你手把手带出来的就是这种水平?” “对不起!”依江脱口而出,她的眼眶已经泛红,原本对蒋易森产生的一点点奇异的感觉都消失殆尽,他还是传闻中不近人情的森爷,是她太天真了。一个深深的九十度鞠躬,她慢慢地直起腰,“对不起,是我疏忽大意了,郑老师都教过我,是我没有做好。”说完她就去包里掏耳机,越过低低絮语的围观人群,孤独地朝着门外走。 蒋易森叫住她,声音里不由轻了力度:“你去哪儿?” “我现在就去改,应该还来得及。”她吸了吸鼻子,努力地掩饰自己浓浓的鼻音。 蒋易森盯着她僵直的背影,旋即蹙眉发令:“检查好了再回来。” 目送荀依江的身影消失,郑诚这才转过头来:“老大,她好歹是一个小姑娘,你别老拿腔拿调的啊!” 蒋易森寒光一扫,挑眉问:“我是吗?” 郑诚讪笑:“那你好歹温柔一点,她跟我们这些糙汉子哪里一样?没看到小姑娘眼睛都红了啊?” 蒋易森沉默几秒,不以为意地瞥向他:“我向来男女平等,赏罚分明。” 在机房的荀依江几乎是如坐针毡,赶来的时候就听到后期编辑聚在一起吐槽,负责他们那条片子的后期口中喋喋不休地埋怨着,字眼不难听,可她还是羞愧难当。她沉默地走上前,一句对不起,再也没有多言。一个小时的片子,她仔仔细细地改完了所有的错误,又检查了数遍,这才放心地交给编辑:“对不起,耽误你们的时间了,这种错误我不会再犯第二次。” 见她态度诚恳,又是共事伙伴,几个编辑念念几句便也过去了。然而走出机房的荀依江才第一次体会到,在这里犯错误是多么可怕的事情,没有人会包庇她、纵容她,也不会有人故意熟视无睹。而蒋易森对她的严苛,她并不埋怨,只是心里不好受。从来没受过这样的指责,她从小到大都被捧在手心里,从来都是别人对她言听计从,哪里会想到自己也会有被骂的一天,还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 回到办公室,所有人都已经回到自己的工作中,郑诚凑过来,塞给她一颗糖:“老大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他其实对我们都特别好。” 依江点点头,手指拨弄着糖纸,声音低不可闻。 郑诚不由心软,拖了椅子凑过去:“其实他昨晚还夸你来着,说你剪的片子挺不错,就是粗心了点,以后咱们多注意吧。” “嗯。”她又轻轻地应了一声。 午饭是和江陵去的食堂小餐厅,不比外边的大锅菜,这里可以自己点单,加个小灶。江陵点了几样她爱吃的,然后安静地等着听她发牢骚。原本准备了一肚子的话,此时却又说不出来了,迎着江陵带笑的温柔目光,她不好意思地揉了揉鼻子:“其实也没什么事,就犯了点小错误,被蒋制片当众批评了,我是不是很小题大做啊?” 江陵凑过来盯着她:“不算小题,要知道如果节目出问题,尤其像你说的人名条都打错了,这样播出去会有多么恶劣的影响啊。不过你也不算大做,你没经历过这些,蒋易森一直是个严格的领导,你不用怕他,只要你做得好,他从来都是就事论事,不会故意为难你。” 依江点点头,歪着脑袋靠在自己的手臂上:“学长,为什么我们不在一个频道?这样我就不用孤军奋战了。” 江陵失笑:“你总要长大,”说着他伸手拂了拂她额前被吹乱的头发,目光深了几许,“何况我又不会一直在你身边,你总要自己去面对。” 依江懒洋洋地追问:“为什么不能一直在我身边?” “因为,我也要向前走啊,”他深深地看她一眼,随即打趣地笑了,“你如果走得太慢,我一定不会等你。” [04] 翌日抵达办公室,依江就得知她前一天亡羊补牢的节目顺利播出了,并且反响不错。临下班时,郑诚走进办公室:“为了庆祝,老大晚上请吃饭,哟吼!”尾音还没消,蒋易森已经跟着走进来,面带着淡淡的笑,目光逡巡一圈,这才示意大家安静:“感谢大家陪我熬夜奋战,晚上随意吃,可以携带家属。” “哟吼”的欢呼声更盛,有人兴高采烈地拉过蒋易森谈事情,依江远远地看着,心里浮现一丝莫名的情绪。这个传说中森严冷峻的人,似乎有的时候也并不那么冷酷无情,可是一旦认真起来,又太可怕,仿佛住在北极,冰天动地,寒冷渗人。她拢了拢身上的披肩,空调开得实在太低,中午又趴着睡了会午觉,现在好像有点快感冒了。 于是她偷偷拉了拉郑诚的衣服:“我晚上就不去了吧,想回家倒头大睡。” 郑诚哪里同意,初来乍到的小师妹,正是大家呵护的对象,不过不是靠温言软语来呵护,而是靠酒肉!电视台里谁不能喝上一点?宴席上排桌子,那可都是按酒量区分的。听到依江不去,他立刻断了她的念头:“大家都去,你不去多没劲儿?而且你是功臣,老大都说你做的那部分被大领导夸奖了!” 依江一听,不由喜上眉梢,忍不住想确认:“真的?” 郑诚点头,依江笑着抿住嘴唇,犹豫一会就干脆点头了:“那我就去待一会儿吧。” 可到了桌上,依江顿时发现不是自己预想的那样,一轮酣畅淋漓后,逐渐矛头都对准了自己。郑诚第一个,举着杯子走到她身前:“这还是第一次正式表示,来,我们欢迎新同事加入!以后合作愉快!” 一边的小马拼命鼓起掌来,他跟依江一样,顺利通过面试成为正式员工,在他的起哄中大家都纷纷鼓起掌来。依江骑虎难下,苦着一张脸挣扎:“我不会喝酒,从来都没喝过,我拿果汁陪你们喝吧?” “不会可以学啊,我们喝酒都是进台之后练的!要不你喝一小口?”郑诚胖乎乎的脸堆满了笑容,眼睛几乎眯成一条缝,周围的女同事也在附和,依江捏着小酒杯,摇了摇,又晃了晃,就在她准备咬牙豁出去的时候,蒋易森突然轻咳一声:“好了,喝酒这样的陋习你们还当光荣了?想喝我陪你。” “老大!”郑诚一脸哀怨地转回来,“哪敢让你陪,我敬你我敬你。”说着他一口干了杯中的酒,蒋易森的脸上依然是淡淡的,似笑非笑,瞧不出表情。见状,他敛下眉眼给自己面前的酒杯斟满,手腕一抬,杯中酒尽数灌入喉中。大家齐齐鼓掌,他压了压手,重新给自己又添满:“话不多说,感谢大家。” “加油!Fighting!”郑诚举着筷子手舞足蹈,气氛一时热烈起来,依江也跟着笑成一团,举着装了果汁的杯子一个一个地和他们碰杯,轮到蒋易森时,她的动作一僵,笑还停在脸上,脑子里却在拼命想着措辞。蒋易森不以为意,像是没有发现她的怔忪,手里的杯子一抬,轻轻地和她的碰在了一起。 没有人发现依江的脸在霎那间变得通红,莫名的紧张随着那一碰撞进心头,原本还畏惧的心情,此时却有了奇异的变化。她急忙双手举杯送到唇边,张嘴就喝了一大口,冰凉沁人的果汁顺着喉咙滑进胃里。这时,敲门声响了起来,有服务生领着一个梳着马尾的女孩走了进来,依江第一眼就看到了她的头发,真长啊,又黑又直,几乎垂到了腰。 “恬恬?”郑诚站了起来,一脸惊喜,他迅速走到女孩身边,“给大家介绍一下,她是我女朋友罗恬。” “哟,小女朋友也来了,快坐,倒酒倒酒!”席间再次哄闹起来,依江安静地坐在角落,笑眯眯地看着这一群可爱的同事们。原本还被灌输的职场竞争有多可怕,现在她似乎一点都不害怕了,这些同事们都很好,率直,真性情。 你来我往之间,依江知道那个长头发的女孩叫罗恬,是郑诚老家给他介绍的女朋友,长相属于文秀型,皮肤白白的,眼睛很大,像是会说话。这比喻都是小学课本里的了,依江不由低头抿着嘴自嘲,突然听到一旁蒋易森敲了敲她面前的桌子。她急忙抬头,郑诚正领着罗恬给她敬酒,她立刻站起来:“你好,我叫荀依江。” “才来的小师妹。”郑诚添了一句。三人都喝完后,终于轮到最后的蒋易森,郑诚给自己重新斟满酒:“这个得压轴介绍,”说着他和罗恬齐齐举起杯,“以前跟你提过很多次的蒋制片,咱们这儿的金牌制片人!别的频道都偷偷管他叫森爷,不过咱们是亲人,叫一声老大就好了!” 罗恬抬眼看向被介绍的人,眼睛里浮出点点碎碎的光芒,她乖乖地跟着郑诚喊了一句老大,蒋易森立即摆手:“别客气,我敬你们,早日开花结果。” 依江歪着头看他,灯光从他的头顶上照下来,脸上映上了阴影,看不清表情,但是却愈显得轮廓分明。因为喝酒气氛热烈,他早就把衬衫领口的纽扣松开,袖子也卷了起来,仔细看还能看到一道没有痊愈的伤疤。依江突然就想起那天在他家门口看到的一幕,他穿着V领T恤,露出性感的锁骨。是的,性感,这个词原来也可以形容一个男人。她眯着眼天马行空地想,突然看到蒋易森将杯子送到嘴边,唇微微开启,仰头把酒水灌进口腔,接着喉结上下一动,依江只觉得轰一声,脑子里炸开了锅,情不自禁也跟着咽了口口水。 后半段的时间,依江都如同把头埋在沙子里的鸵鸟,一边挣扎,一边不停地洗脑。完了完了,看来她要和孙火火一样花痴了,又不是没见过漂亮的男人,江陵那样的优质帅哥她都能坐怀不乱,现在怎么会因为一个扑克脸就脸红心跳? 吃完饭走出饭店,她还是躲在最角落,拎着包一言不发。蒋易森和大家一一告别,目光扫视到她的方向,她却几乎是下意识地躲开视线,迅速藏在郑诚的身后。没有人留意到她的异常,郑诚一不小心后退撞到她:“哎哟对不起小师妹,你晚上怎么回?我送你一程?”说着,他迅速反应过来,扭头拉着罗恬的手,“恬恬,咱们顺路送下她吧?” 罗恬笑着打趣道:“你怎么知道顺路?” 对哦!正在郑诚问地址的时候,前方响起按喇叭的声音,大家齐齐朝着声源看去,车前灯刺眼的光闪了几下。依江看到了那辆MiniCooper,接着钟岭从车里走了下来,她径自走到蒋易森的面前,罔顾他人,眼里只有他一个人:“易森,我猜到你一定喝了酒,所以提前在这儿等着你,我送你回去吧。” 蒋易森没有立刻回答,沉默良久,这才转过身来:“大家路上小心。” 目送着他的背影离开,依江这才慢慢从人群中移了出来,MiniCooper的车尾灯很快消失在车流中。郑诚一把揽过身边罗恬的肩:“走,我也有专职女司机送,依江一起吧?” 她没有拒绝,坐到车里,这才感觉到浑身的疲惫,通宵的精力还没有补回来。窗外一道长长的灯河,车子起伏间,霓虹万象。真美,从小到大去过那么多城市,可是她只爱这里,生她养她的这片土地,郦江。 晚安,郦江。 [05] 果不其然,当晚依江就发烧了,荀泽生给她量了温度,三十七摄氏度。吃了药后昏昏欲睡,隐约听到有声响,似乎是曾倩回来了。她安心地闭着眼,等待着曾倩进房间看她,像小时候一样摸摸她的额头,可是等了好久也没等到。客厅里有争吵的声音,压低了嗓音,不会是爸爸妈妈的,可能是别的人,依江的睫毛颤了颤,睡意像猛兽袭来,她渐渐听不见任何声响。 尽管曾倩不是那个生下她的女人,可这么多年来的相依相伴,依江已经把她当成了亲人,不仅心甘情愿喊她一声“妈妈”,也习惯地依赖起她的温柔和呵护。 她迷迷糊糊地睡过去,醒来时已经天光大亮。从床头柜上摸到手机,按亮一看,糟糕,九点半了!急急忙忙坐起身,却觉得脑袋千斤重,动作太猛,几乎眼冒金星。她坐了一会,等神志清醒才下床走出卧室,餐桌上意外地没有早饭。正准备开口叫阿姨,曾倩就从楼梯上走了下来。 “妈妈早安!”依江抬头,阳光落入她的眼眸中。 曾倩看着这个沐浴在阳光中的小女儿,头发没梳,毛茸茸得像只小猫咪,爱和家人撒娇,仿佛永远长不大。可是她已经长大了,很多事情她都懂了。当年嫁给荀泽生,为了融入这个家庭,她没有再要自己的孩子,依江就是她的女儿,二十年的母女情,几乎抵得上骨血情深。 “妈妈?”见曾倩神色恍惚,依江又疑惑地叫了一声,她跑上楼梯,一把挽住了她的胳膊,“爸爸没给我们留早餐啊?” 曾倩猛然回过神:“啊,他早上走得早,公司有事吧。” 依江不以为意地点点脑袋,一个感冒仿佛宿醉一场,她需要喝点清汤白粥。想到宿醉,不由忆起前一晚的聚餐,那么 热闹,那么多人,她为什么唯独想起蒋易森?思及此,更可怕的事情接踵而来,正在她努力排除杂念,蒋易森的电话竟然打了进来。 “蒋制片?”她小心翼翼地接起,然而电话那头却不说话,只有远处的嘈杂声,依江几乎以为他打错,正纳闷地低头看通话页面,蒋易森的声音却猝不及防地传了出来:“现在几点了?” 天啊!她怎么忘了! “对不起,对不起,我昨晚吃了点感冒药,睡得沉,早上没听到闹钟响,我现在就去上班。”她匆匆挂下电话,丝毫没有留意到蒋易森在最后又说了些什么。 打车赶到电视台,却在走廊看到罗恬。她身穿一袭纯白的连衣裙,依然扎着高高的马尾,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很漂亮,一点也不像小地方出来的女孩。罗恬似乎也看到了她,招了招手问好:“你叫依江,我没记错吧。” 依江莞尔一笑:“对,不过你怎么来了?这么早来找郑诚?”其实也不算早,都十点多钟了,上午都过了一大半。 罗恬一脸神秘地笑了笑,凑到她耳边说:“我也来这儿上班啦!” “跟我们一个办公室吗?”依江一脸惊讶,这没经过考试面试就来报道的通常都是空降兵,像蒋易森就因为空降被非议了很久,没想到罗恬也有这样的背景。 “不是一个办公室,我在楼下,先从外景主持开始,以后我也会经常和你合作,多多关照啊。”正说着,蒋易森从办公室里走了出来,罗恬急忙打住了话,“老大来了,我先走,回头再联络!” 罗恬很快就从楼梯口消失,依江默默转过身,正要走过去向蒋易森解释迟到原因,却听到办公室里传来裴安琪的声音:“凭什么毙掉我的稿子?不符合条件?那你告诉我哪里不符合条件?是制片人就了不起啊?” 依江眼睛瞪得溜圆,裴安琪真是个勇士,居然敢这么明目张胆地和蒋易森对着干。而面前的这个当事人却不予回应,别说动怒了,就连烦躁的表情都没有,他仿佛充耳未闻,边走边看着手里的稿子,步伐太快,差点撞到依江。 “蒋制片……”她及时出声,默默阻止了一场相撞事件。 蒋易森抬起眼,盯着她半晌,才突然反应过来:“你怎么来了?” 依江被问得一愣:“不是你打电话给我的吗?” 一句话,气氛顿时僵住,蒋易森又蹙起了眉,她立即闭嘴,反省自己是不是做了什么错误的回答。接着,眼前就出现一只大手朝她伸了过来,然后轻轻地碰了碰她的额头。 那是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温温的,她不敢动,愣愣地盯着面前的人,额头上的那一层皮肤似乎要冒出鸡皮疙瘩。就在这时,裴安琪从办公室里大步冲了出来,口中还不甘地说着什么,却在看到这一幕时立刻哑声。 依江眼皮一跳,急忙撤退了一步,垂下眼,仿佛又要烧了起来。蒋易森收回手,目光坦然地盯着她的头顶:“你还在发烧。” “没关系,”她低声回应,“别人抛头颅洒热血,我发个烧算什么。” 蒋易森的嘴角一抽,目光沉了下来:“有你这样的下属,我应该感到庆幸。” 一旁被无视的裴安琪突然发出一声冷笑,两人齐齐朝她看去,她却熟视无睹地擦肩而过,走过依江却又侧过头,依江似乎感觉到了深深的敌意。好无力啊,才说过要走着瞧的话,却被她抓到和领导非正常接触的小尾巴。 [06] 下班的时候江陵打来了电话,说当初他缺席了庆功宴,现在一定要补回来,饭店由她选。依江一边搜索网页,一边顺手在QQ对话框里敲了敲孙火火,谁知道这家伙脸皮够厚,不管不顾非要充当一枚电灯泡。最后地点是孙火火提议的,就在电视台附近,是一家包含餐点的酒吧。 依江忍不住扶额:“我又不能喝酒!” 屏幕里一个字一个字迅速蹦出来:“你可以喝果汁啊,还有咖啡!” 最后,依江抱着喝咖啡的心情,和江陵、孙火火二人走进了这家叫做“北极光”的酒吧。酒吧里很安静,不吵不闹,倒出乎依江的料想。灯光是暖黄的,装饰了很多绿色植物,舞台上有乐队轻轻唱着民谣,调酒师在吧台调着各式的鸡尾酒,身穿格子衬衫和牛仔裤的侍应生轻快地穿梭着。 江陵边往里走边说:“台里很多同事是这里的常客,说不定能遇到熟人。” 话音刚落,依江就停下了脚步,她直直地看向离舞台不远的一个卡座,对坐的两个人果然是熟人。 “是那个蒋易森!”孙火火留意到她的视线,立即回忆起这张被她点了无数次赞的面孔,“那是他女朋友吗?怎么约会也要这么冷酷?” 依江没有开口,实际上她也不太清楚蒋易森和钟岭的关系,只不过此时此刻,蒋易森脸上是略不耐烦的表情,还有心不在焉的肢体动作,都似乎说明这场约会并不美好。不过,这些又和她有什么关系呢? “走啦,找个隐蔽点的位置。”她转过身,拖着孙火火继续往里走,江陵深深地看向她的背影,然后匆匆跟上步伐。 点餐的时候,依江果然点了咖啡,孙火火不怕死地要了一款新推出的鸡尾酒,度数还挺高的。一口喝下去,她满足地眯起了眼睛:“怎么有点草莓的味道,好喝!”依江生怕她喝醉,急急忙忙地拉住她的手臂,她却反手将酒杯递到她唇边:“你尝尝,你尝尝嘛,我没骗你!” 依江推不开,只得皱着眉头凑过去,伸出舌尖小心翼翼地舔了舔。 “怎么样?是不是草莓味儿?”孙火火眼睛睁得圆圆的。 依江点了点头,口舌里一股淡淡的草莓清香,还有些甜,一点都不辣。 “那我也给你叫一杯吧!”说着,孙火火就要招手唤服务生,江陵急忙拦了下来:“这个酒有度数的!依江不会喝酒,别让她喝了。” “也让她学学喝酒嘛,依江,对吧?” 依江扬起脸认真地看着江陵,然后眼睛一弯,声音软软地开口:“我也想尝尝,就一点儿。” 后来,依江只喝了几小口就举手投降了,她上脸很快,没一会就觉得脸颊发烫。不过孙火火就喝得醺醺然了,大着舌头说要去洗手间,依江不放心,起身陪她一起,才走出卡座,孙火火就和别的客人撞在了一起。 “来者何人!”孙火火皱着眉喝问。 依江急忙拉住她的手,口中说着对不起,鼻端却闻到一股浓烈的酒精味。灯光下,她看清了对方,是个穿着T恤和牛仔裤的年轻男人,大概是喝多了,半晌才站稳脚步,然后抬起头看向依江,原本口里还嘟囔着什么,这时却安静了下来。 他的目光太直接,依江也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对不起,刚才我朋友没看清,麻烦您借过一下。” 男人似乎没有听到,目光仍然紧紧地盯着依江,然后他双手一拦,笑了:“我们好像在哪儿见过。” 不会是遇到耍流氓的吧?依江反感地后退一步,正好撞上跟来的江陵。江陵牵住她的手,领着她和孙火火掠过醉酒的年轻男人,男人不悦地嘟囔一句,接着就有服务员上来拦住了他。依江松出一口气,目送着孙火火走进洗手间,然后她靠在走廊上叹息:“幸好有你,要是我和孙火火两个人,遇到流氓还真没办法。” 江陵温柔地看着她:“你可以用你挠人的三脚猫功夫对付他。” 走廊的灯光有些昏暗,依江的头靠在墙上,头发有些凌乱,遮住了小半张脸颊,睫毛扇动着,他突然心中一动,走上前去捧起了她的脸。 依江心中一惊,待反应过来,整颗心脏已经扑通扑通地躁动起来。紧接着,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额头上轻轻落下了一个柔软的吻。只不过蜻蜓点水,整个人却气血上涌,整张脸烫得快要爆炸,江陵低头看着,笑得好像所有的霓虹斑斓都落进了眼睛里。 “学长你……”她抬起波光潋滟的一双眼眸。 她犹在震惊中,整个人仿佛堕入梦里,身后却突然一阵咣当的声响,她猛然惊醒过来。回过头,她顿时瞪大了眼睛,仿佛见到鬼般指着面前的意外来客,说话也结巴起来:“你你你,你怎么在这里!” “我一直在这里,”蒋易森掐灭香烟从一旁的盆栽树影里走出来,面色如常,语气平静,“我是不是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事情?” 依江只觉得脑袋里被丢入一只手榴弹,轰的一声夷为平地,她下意识捂住额头,满脸红得仿佛喝醉酒:“你怎么都不回避一下。” “正要回避,”蒋易森似笑非笑地勾了勾唇角,“然后就被你们发现了。” 依江又急又恼,如果地上有裂缝,她宁愿一头钻进去。倒是江陵不疾不徐地拉住了她的手,坦然地迎向蒋易森的目光:“蒋制片,久仰大名,依江性子直,经验也不足,现在在你手下做事,还请多照顾。” 蒋易森不应,从一旁的纸巾盒里抽出纸巾,随意擦了擦手,这才懒懒地笑道:“我自有办法管理下属,你们忙,打搅了。”他探身到依江身边,把纸巾投进她身后的垃圾桶,然后一个转身,沿着走廊离开了。 [07] 走出酒吧已经华灯初上,江陵也喝了点酒,代步车停在台里,眼下只能打车回家。孙火火喝得有些多,坐在座椅上昏昏欲睡,江陵看了看路面的车还不多,于是折身去附近超市买酸奶。依江陪着坐在孙火火身边,她的脑袋搁在她肩膀上,口中还嘀嘀咕咕地念着什么,她一开始还去听,但又听不清楚,只好作罢。没多久手臂就开始发酸,她微微动了动,抬头看向马路,脑海里竟又浮起江陵的那个吻。她忍不住又要脸红心跳,可下一秒,却有一个身影挤进了脑海。 第一个吻,江陵给她的第一个吻,就这样被蒋易森给毁了! 她无语望苍天,伸手揉了揉太阳穴,这才觉得头痛欲裂。她原本就感冒发烧,又喝了一点鸡尾酒,现在出来吹风,头重得要掉下来了。她晃了晃脑袋,再抬起来时,一行人从面前走了过去,旋即有人折回来,蹲下身子与她对视。依江吓了一跳,定睛一看,竟是酒吧里遇到的醉酒男!她猛地站起身,孙火火失去支撑,一下栽倒在座椅上,然后揉着眼睛也站了起来:“怎么了?” 依江盯着面前的醉酒男,忍不住跳脚:“你神经病啊!” 男人晃晃悠悠地直起身,扶着头似乎在努力思考:“你叫,你叫……” “我叫什么不关你的事!”依江拉过孙火火就想撤退,幸好醉酒男的伙伴们跟过来,连拽带扛的把人给拖走了。孙火火完全弄不明白情况,迷迷糊糊地嚷道:“神、神经病!谁、谁神经病!” 依江的头更疼了,她一把扯住手舞足蹈的孙火火,拉她坐回座椅上。随后江陵回来,从购物袋里掏出两瓶酸奶,依江把吸管插上,塞一瓶到孙火火的手里,再回头去拿,江陵就贴心地递来一瓶插好吸管的酸奶。她捧住酸奶瓶,低头默默地喝了一口,醇厚的口感,凉凉的滑过喉咙。夜风轻轻地吹过来,乱了头发,有发丝落进了眼睛里。她刚要伸手,江陵已经率先伸手替她理好头发,顺手勾在了耳后。她咬着吸管笑了笑,仿佛有什么尘埃落定一般,尽管什么都没说,但她觉得一切都已经水到渠成了。 可耳边却突然“嗤——”的一声刺耳的响,她抬起头,只见一辆路虎迅速滑过路面,从她的眼前开了过去。那辆路虎,似乎有点熟悉,依江扭头看过去,突然后知后觉地想起,驾驶座上的那个侧脸,似乎正是蒋易森。 “看什么?”江陵探过头问。 “没什么。”依江摇摇头,“学长,你先送火火回去吧,我反正没喝多少酒,自己打车回去没关系的。” “我们一起送火火,然后我再送你回去。” 依江笑了:“不用那么麻烦,再说了,我会挠人的三脚猫功夫!” 喝完酸奶的孙火火又昏睡过去,出租车来了之后,江陵几乎是把她扛进了后座,然后对依江千叮咛万嘱咐,这才钻进了副驾驶座上。依江挥手告别,目送车子开远,这才掏出手机,原来已经十点多了。等了一会没等到空车,她只好转身坐回座椅上,刚坐下,有车子停在了面前。 她好奇地看了一眼,车窗拉下,蒋易森的脸从玻璃后露了出来:“打不到车?” 依江愣愣地看着他,如果没看错的话,刚才他不是已经走了吗? 半天得不到回答,蒋易森又习惯性地皱起了眉头:“上来!” “不用不用,我再等等,应该能等到空车的。”依江回过神来,急忙摆手拒绝。 蒋易森越过副驾驶座,伸手直接把门打开,看着她,语气硬邦邦的:“对记者来说,时间是生死成败的关键。” 可是这和打车回家有什么关系呢?依江眨了眨眼,然后默默地拉开车门坐了进去,原本还想问问他怎么又掉头回来的,可话到嘴边,她还是选择了沉默。 车子滑行出去,车厢内一路上都是沉默。依江透过玻璃看到车子经过了天茂商城,那家发生抢劫案件的金店已经恢复正常营业,听说生意依然很好,丝毫没有受到影响。而那起案件,后续都是郑诚跑的,两个歹徒抢了金饰后逃到家乡,半路就被警方抓获。其中一人即将结婚,未婚妻已经怀有身孕,他们都在等着他带钱回家。却没想到,等来的却是锒铛入狱的噩耗。 一个还没开始,就走向了结局的悲剧。 不过想到那里是她第一次遇到蒋易森,依江又忍不住偏过头,偷偷打量了一下正在专注开车的人。其实他的长相不是她的那盘菜,不过自从听孙火火夸了他之后,现在再仔细瞅瞅,似乎也还不错。鼻子很挺,棱角很分明,虽然不喜欢笑,但却很有气场,再加上有才华有地位,这样的男人的确很吸引异性。她正看得出神,突然听到蒋易森开口问:“江陵是你男朋友?” “……”依江迅速收回视线,却一时不知如何作答。算男朋友吗?不算吧。但那个吻? “都有男朋友了,还敢这么正大光明地看别的男人?”蒋易森转过头,淡淡地瞥了她一眼。 依江顿时满脸潮 热,她张了张口,结结巴巴却又说不出话来。这一路简直是如坐针毡,恨不得立刻飞回家,好不容易熬到头,她匆匆丢下个“再见”就冲下了车。蒋易森打开门,长腿一迈也跟着下来,趴在车顶上叫住了她:“喂,你的包。” 依江刹住脚步,整个后背都在发麻,她慢悠悠地转过身,讪笑着挪向车,然后一弯腰迅速掏出自己的包:“多谢蒋制片了,今晚的事,还是希望您不要放在心上。” 蒋易森一脸听不懂的表情:“什么事?” 依江恨得牙痒痒,可脸上却努力维持着礼貌的笑容:“酒吧走廊里,我们偶遇的事。”她深吸一口气,语气轻快了一些,“当然,我也不会把你和钟岭约会的事情告诉别人的!” 蒋易森成功地沉下了脸,然后迅速地坐回车里,猛地摔上了门。 依江一直看着他的车出了小区,这才吐出一口气来。和领导相处真是累,看来职场之路还很漫长,她需要上下而求索。她又瞥了一眼小区门口,车子已经不见踪迹,只看到几个满脸疲惫的上班族晚归,清洁车才刚刚开过门口,门卫大叔正抽着香烟和同伴聊天,依江抬起头看向墨色的苍穹,这座城市正在渐渐陷入沉睡,她却突然感觉到自己的一颗心,仿佛随着什么在猛烈跳动着。她很爱,爱这片天空,爱这片土地,也爱这里的每一个人。 也许,也许是江陵的那一个吻。 也许是今夜的风太柔情。 她突然想起自己曾经有过的很多梦想,只是现在她的梦想却没出息多了。在这座蒸蒸日上的城市里,她只想枕一席温软,倚一副宽厚胸膛,清风相伴,依江,依、江。 啊,还有,如果蒋易森可以对她温柔一些。 第三夜 风从哪儿来 {风乍起,吹皱一池秋湖,绿水无忧,为雪白头。} [01] 雷锋曾经说过,对待同志要像春天般温暖,对待工作要像夏天一样火热,对待个人主义要像秋风扫落叶一样,对待敌人要像严冬一样残酷无情。依江总觉得,蒋易森对她一定是在对待敌人。 尤其是在他“偷窥”了她和江陵的那个额头吻之后,她还没来得及表示介意,他却吹毛求疵起来,不论她交出什么样的答卷,总会鸡蛋挑骨头似的找出各种问题。郑诚安慰她,蒋易森从来都是工作狂,认真起来六亲不认。依江不再埋怨,只在心中默默使力,总有一天她会让他满意。 为了培养签约的几个新人,频道推出了一个育苗计划,其中采访部的几个人都交给蒋易森带队。除了把关稿件质量,找资深前辈授课,如果遇到重大新闻,蒋易森还会亲自出马。得知这个消息,小马是最激动的一个了,先是开心了一分钟,接着又惊恐起来:“他不会对我们还是那么严厉吧?那岂不是很恐怖?我还是喜欢温柔的老师!” 欧朝光推着鼻梁上的眼镜,嘴角噙笑:“是指我这样的吗?哈哈,可惜我另有学生。”他把资料和课程都发送完毕,这才扭头看向几个女孩,“不过我倒是要提醒你们,跟着蒋易森,一定要坚强,千万不要哭鼻子。” 裴安琪轻哼出声,似乎很是不屑一顾。依江默默看了她一眼,没有再发表意见。正式上班快一个月,不论是线索还是稿量,她已经远远落在了裴安琪之后,当初趾高气昂地说要一较高低的话,她几乎都没脸承认了。所以这次育苗计划,她一定要努力表现,必须成绩突出,必须得到蒋易森的一句表扬,必须给裴安琪好看! 就在苦恼选题的时候,孙火火的一通电话拯救了依江。电话那头很吵,似乎有人在争执,孙火火一如其名般火急火燎地喊:“依江你得帮帮我,我遇到个刁蛮客户,实在是蛮不讲理,现在正跟我这儿吵着呢,你快点帮我搞定他们,我可是说了我朋友是大记者哦!” “这么徇私不太好吧,”她压低嗓门,小声地问,“到底是个什么事啊?” “一两句话说不清楚,就是有个男的给他爸妈报了夕阳团,现在旅游回来,老两口非说什么我们违反合同了,现在正吵得天翻地覆,那老太太口才实在太好了,我吵不过她!总之,你先来救我于水火中啊!” 依江眼前一亮,这个选题不错,她匆匆找到欧朝光报题,然后招呼小马一起开工。欧朝光表示说那是好题,让她和小马好好把握。 而这头等得心焦难耐的孙火火,好不容易盼来了郦江电视台的采访车。车门打开,依江举着话筒跳了下来。孙火火立即迎上来,凑到依江耳边小声赞叹:“啧,还真挺人模狗样的,我好为你骄傲啊!” 依江白了她一眼,径自走进了旅行社的大厅。坐在会客厅沙发上的是一对老夫妻,老头子正翘着二郎腿翻着报纸,一张又一张,显然很不耐烦。而端坐的老太太却气定神闲,两眼盯着沙发旁的鱼缸,一脸正色。 依江把话筒放在茶几上,坐过去温言问道:“大叔大妈,我是郦江电视台《郦江晚播报》的记者,我叫荀依江,你们遇到什么问题了吗?” “记者同志你好,你来真是太好了,我们老两口平时也经常出去旅游,从来就没遇到这个情况。你看看,今年不是立新旅游法吗,不是说导游不能带顾客去购物吗?就是这个小姑娘。”说着,老太太还把手指向一旁站着的孙火火身上,“就是她,带我们买了一大堆土特产,我们都快拎不动了!回到家我算了算,花了四五千啊!我们老两口的团费都没有四千!不能看我们年纪大,就这么讹我们啊!” 孙火火急得直跳脚:“大妈你讲讲理,我根本没带你们去购物啊,是你们说想要买点特产带回家给儿子,我就介绍了当地最热闹的商场,我自己都没去过呢,您别冤枉我啊!” 依江早就在电话里了解了大概,她拦住孙火火,继续露出小绵羊的温和笑容:“这样吧,大叔大妈,你们先把这个情况跟我们具体说说。” 老两口你一句我一句地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楚了,依江收起话筒,转身面向孙火火:“你也说两句,好好解释解释。” 可老人家思想固执,根本不听信孙火火的理由,眼睛一瞪,不乐意了:“记者同志,你不要因为是她朋友就偏袒他们啊,我们可是受害者!”依江总算是理解孙火火为什么这么火急火燎,就像被火烧屁股一样了。两个老人家实在顽固,什么话都听不进,小马拍完所有的画面,也有些心浮气躁起来,连连催着依江收工。 后来是旅行社经理打了圆场,愿意退还一半的团费,这场闹剧才告一段落。依江回到台里,很快就把稿子给写了出来,一审的时候过了,结果在最后的终审时被打了回来。蒋易森拿着打印出来的稿子走到她的桌子边:“这就是你当时报的选题?” “是啊……” “你采访别的旅客了吗?有没有找更多的旅客证实情况?没有人证,也没有物证,他们各执一词,你怎么就能做出判定?专业老师没有教过你们什么叫客观真实吗?” 依江愣愣地看着满脸不悦的蒋易森,他一认真工作起来,话就出奇得多,并且一气呵成,标点都不打一个。她挣扎了一番,最后还是试图给自己洗白:“这不是显而易见吗?那家旅行社和那个购物中心没有合作关系。” 蒋易森挑眉盯着她:“你知道?” “她是我朋友,总不会骗我……” “啪”的一声,那张稿子被甩在了桌子上,依江一惊,蒋易森已经满脸怒气:“你一开始就假设了立场,这还怎么做新闻!这个稿子不发了!” 依江已经做好了时时面对蒋易森发飙的心理准备,可真的身临其中,她还是没办法平静,泪腺太发达,她又有点忍不住想哭。但蒋易森说得一点都没错,是她疏忽了,接到孙火火的电话起,她就没想过其他的可能。办公室里的同事也习惯了蒋易森的严苛,所以依江垂着脑袋走去洗手间的时候,压根没有人会多加留意。几分钟后,她重新挂满笑容走回办公室,刚到门口,就迎上了裴安琪和小马,她正要打招呼,裴安琪已经淡淡地扫了她一眼,然后走了出去。小马走了几步停了下来,回到她身边小声解释:“老大让我跟着裴安琪重新去做旅行社的那个题,你别介意啊。” 依江僵在了原地,仿佛有一盆冷水当头浇了下来,她宁愿被批评被臭骂,也不愿意蒋易森用这种形式来惩罚她,让她觉得自己特别没用,简直糟糕透了。 [02] 荀依江几乎来不及思考,她一把扯下脖子上挂着的记者证,然后就冲出了办公室,奔向电梯按下了蒋易森所在的十二楼。在电梯下降的短短时间里,她看着镜面里反射出来的自己,心中百感交集。为什么裴安琪会越战越勇,而她却渐渐底气不足?她也没有那么差劲吧,在学校也经常是考前十名,虽然一直没有机会拿到奖学金,但大大小小的活动,导师都很乐于找她参加。以前在报社杂志社实习,跟的记者老师也经常夸她聪明,为什么来到这里,她就再也没有发散过光芒?裴安琪看不起她,蒋易森又常常把她骂得狗血淋头,真的那么差吗?她荀依江,就真的那么差劲吗? 眼睛渐渐潮湿,她紧紧抿着嘴唇不泄露一丝异常的声音。突然“叮”的一声,电梯抵达,她深吸一口气,大步走向蒋易森的办公室,径自往里走去。助理陈果然连唤了她几声,她头都没有回,直接停在了蒋易森的面前。 “为什么?”她毫不畏惧地看向正在处理工作的男人,“为什么换裴安琪去跟,明明是我报的选题,尽管我做得不好,可你总得给我一次改正的机会,你凭什么认为我没有能力做好,你凭什么把我的题让给别人?” 蒋易森缓缓地把视线从电脑屏幕上移开,眉梢一抬,目光投向质问他的荀依江:“为了保证节目的质量,谁的题,谁去跑,这是我的工作,我当然有权利安排。” “可是你这样对我不公平!” “公平?”蒋易森懒懒靠向椅背,“与其在这里思考公平的问题,为什么不去反省自己的专业水平?你有时间跑到我这里找公平,不如好好想想怎么做稿子。” 依江紧紧咬住下唇,几乎用尽了全力才能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她泪光泫然,却还是努力地憋回眼眶:“蒋制片,我真的这么差劲吗?你为什么总是针对我。” 渐渐西斜的暮光从窗外透进房间,依江的脸被笼罩出一层金光,逆光中,女孩的头发毛茸茸地在光线中凸显,她明明千般委屈,却又努力地让自己面色如常。他心弦不由被拨动,可说出口的话却一如既往的冷淡:“你不需要知道自己是否差劲,你应该做的,是缩短和优秀的人之间的距离。” “那个距离,是不是还有很远很远?”她的语气轻飘飘的,让人听得不真切。 蒋易森突然心烦气躁起来,难道真像郑诚说的那样,是他太严格,太不解风情?好歹是个女孩子,又是自己的手下,多鼓励一点,多表扬一下,也不会是多没面子的事。他轻轻叹出一口气来:“我没有针对你,对你们,我一视同仁。” 依江并没有捕捉到他语气中的变化,内心的挫败感已经填满了整颗心脏,她深深鞠了个躬,后退几步开口:“我知道了,我会努力的,这种事不会再发生了。”她连告辞也没有,转身便走了出去,背脊挺得笔直,只是紧绷的肩线却泄露出她的情绪。蒋易森收回目光,打开抽屉抽出一根香烟,点上猛吸了几口,这才突然想起来开窗透气。 尽管天色渐晚,窗外仍是一股热浪,他看着对面波光粼粼的湖,静静抽完了一整根香烟。直到陈果然再三提醒,他才掐灭烟头,关上了窗户。 “制片,你以前在办公室都不抽烟的。”陈果然把收视率报表呈上之后,忍不住还是多嘴了一句。 蒋易森接过资料,翻了几页,这才抬头看向她:“恋爱谈得很顺利?倒管起领导来了。” 陈果然木然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走到一边打开换气扇,扭头答道:“等我结婚怀孕了,你再抽烟我就举报你。” 得,小助理都要翻天了。 其实他也没有那么可怕,为什么荀依江总对他那么忌惮? 处理完手头的工作,已经过了下班点很久,陈果然准点就拎包离开了,他检查好电路开关,原本要回家的,却还是觉得气压低,胸口发闷。最后还是忍不住掏出香烟,想了想,转身上了顶楼天台。一打开门,就有风灌进来,他点燃烟,正递到唇边,耳边就传来一阵细微的抽泣声。他环顾一圈,最后在天台的围墙边发现了一个蜷成一团的身影。 是荀依江。 她蹲在地上,双手环着膝盖,把自己圈成一团,哭声就是从她的臂弯里传出来的,声音不大,却拖得老长,伴随着一个接一个的哽咽,竟哭岔气了。蒋易森的太阳穴嗡嗡作响,他没有走上前,只静静地靠在门边,他想到第一次见到她时的场景,兔子一样,小心翼翼,却又试探着前进。后来在面试的时候,他听到门外她和裴安琪的对话,趾高气昂,又信心满满,怎么真招进来了,又这么受不得委屈。 对付女孩子,他是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 天台上的风很大,呼呼地吹着,头发被吹得张牙舞爪,进了眼睛里,又瞬间混上了泪水。依江总算是把眼泪哭光了,她在手臂上蹭了蹭眼泪,然后拍拍屁股站起身。世界这么大,每个人都有烦恼,她也就碰上一点不如意,没什么大不了,哭完就继续朝前大步走。蒋易森又不是什么拦路虎,就算是拦路虎,她大不了绕路走。 如此想通后,她顿时神清气爽了,抬起手腕看看时间,已经不早了。她转身往回走,却在门口发现了一小堆烟灰,一根没有灭掉的烟头正闪烁着猩红的光点。 [03] 接下来的日子,依江就抱着“看到蒋易森就绕路走”的心态,竟也一路太平。孙火火的那件事,最后裴安琪追踪报道了好几条,不仅给孙火火证实了清白,也给广大的消费者做出了许多提醒。依江在 好几次经过裴安琪的座位后,终于放下脸面说了一声谢谢。 不过躲得了和尚躲不了庙,几天后,她收到了蒋易森的短信。是转发的一条信息,来自频道的广告客户,一家建材商举办的开业活动,联系他想要安排采访。原本依江看到蒋易森的名字,心里还不太舒服,可是正面宣传新闻好做又好发,她不再多想,迅速存好负责人的号码,再回了个短信给蒋易森,接着便和小马两人前去了。 活动开始的时间临时延迟,两人等了整整一个小时,开业仪式才正式开始。活动结束,所有的采访完毕已经是傍晚。五十来岁的总经理留他们吃晚饭,依江知道这是常事,只不过她一不能喝二不能说,这次来只是跑条稿子混条稿数,因此百般婉拒,却还是被拦着不让走。她和小马四目相对,小马先败下阵来,小声在她耳边嘀咕:“那就留下来吧,吃顿好的咱再走?” 地点选在一座小高层住宅楼里,一户三居室的私房菜馆,客厅是大厅,三间房间是包厢,人数太多,分成了两桌,正好是相邻的房间。依江在来的路上就给蒋易森发了短信,简短说明了情况,希望回去之后不要遭到责骂。谁知道菜还没上,房间门打开了,蒋易森一袭棉麻衬衫,长手长脚地立在门边,仿佛天人降临,依江有些出乎意料,立即站了起来:“蒋制片?” 他示意她坐下,一一向着桌上的诸位打招呼,这时隔壁屋子来了人,是那个五十多岁的总经理:“蒋制片来我们这桌坐,小马记者也在,这边大多女客,你可别欺负她们。” 蒋易森眼神一扫,笑了:“好,那我恭敬不如从命,”说着低头拍拍依江的肩,“好好跟前辈们学习学习,以后都是合作伙伴。” 依江知道他的用意,这条稿子让给她跑,其实就是给她机会,只要能保持稳定的联系,这里就是她的口子。她乖乖坐直,在座的虽然有几位女同胞,但各个看起来都不是简单人物。果不其然,菜上齐后,她终于领略到这些人物的酒功,和电视台的小年轻比起来,他们才是应了那句话,姜还是老的辣。 混迹商场的这些老油条们各个能喝,蒋易森已经面不改色地喝了好几轮,小马俨然喝多了,紫红着一张脸,却还是举着杯子要敬酒。找了机会他端着酒杯下了桌,走到隔壁屋敲门而入,这一桌也喝得酣畅淋漓,气氛好不热闹。可再搜寻定睛,那个小身影正站在正中央,一手捏着杯子,不停地摇着头退缩:“我不会喝,我真的不会喝,已经头晕了,我不喝了……” 可她面前的那位中年男人却不依不饶,拉着她的手劝诱:“你看说话还利索着呢,你都陪他们了,可不能落下我一个。蒋制片没教你喝酒吗?这可都是老习俗啦!”说着他托起她的酒杯,试图让她喝下,蒋易森远远看去,依江的脸已经潮红,泛着水泽的眼睛里已经蓄满了泪,可她的嘴角却依然高高扬着,一边努力地拒绝,一边撇过头想要躲过近在眼前的酒杯。 “孙工,”他不着痕迹地走上前,“喝得这么开心?来我先敬您一杯,那边我可是伺候好了才被放行过来的。” “你你你坐下,等我和小记者喝完。” 蒋易森纹丝不动,却已不动声色将依江护在身后:“小姑娘不懂事,还望您大人有大量,喝酒还是要开心,闹不开心了多不好看,回去我一定罚她。” 孙工不甘心地目光追随,眼底透露出不怀好意:“听说是新来的小姑娘?” “是,刚来我手下干活,很多事还不太懂,我也不敢批评,台长介绍来的,有时候脾气比我还大。”蒋易森笑着打趣,回头看她时用眼神示意她撤退,可依江却伸手紧紧抓住他衬衫的衣角,死也不撒手,似乎意识已经迷糊。他只好垂下胳膊,在桌下轻轻地握住她的手,再一寸一寸地带着她松开衣料,才解脱,依江又迅速抓着他的手,像抓着一根救命稻草。 他心中暗叹,只能由着她去,安抚般地用手指敲了敲她的掌心,依江顺势张开手,与他紧紧十指相扣。 咯噔一声,心里仿佛掉了一根针,旁人丝毫听不到,只有他自己才能感受得波澜涟漪。 [04] 在服务员的帮助下,蒋易森才把两个醉得不省人事的下属扔进车里,小马的手机正好响起来,是马父打来的。蒋易森问到地址,亲自开车把他送回去,交到他父亲手里。再回头看剩下的那一个,他不由叹出一口气。下车绕到后座,他拽出她的包试图翻手机,搜寻无果后,只好转向她身上的口袋。只是,大夏天里她穿得少,他根本不敢动作太大,小心翼翼地探了探牛仔裤的口袋,幸好,鼓鼓囊囊的,果然是手机。只是翻出来一看,已经关机,再按开启键也依然黑屏,看来是没电了。 他想不到去处,只好把她带到台附近的酒店,开的大床房,他只负责把她送上去,顺便把她的手机充上电,或许能通知她的朋友来接她。对,那个江陵,可惜没有他的号码。一路电梯上去,依江趴在他肩头沉沉睡着,呼吸间,酒气扑鼻,他不由皱起眉。她一直都不沾酒,到底是怎么骑虎难下才喝了这么多? 进了房间,依江沾到床就迅速翻身裹紧了被子,他松一口气,低头看着那个小人儿。其实个子不小,但印象中总觉得她小小的,好像需要照顾,大概年纪小,大概她一直备受宠爱。就连睡觉就要紧紧抱着枕头,也许二十多岁了还要抱着毛绒玩具才能入睡。蒋易森失笑,摇着头去沐浴间找毛巾,用温水拧干后出来,正打算帮她擦擦脸,却突然感觉到手掌下的小人微微一颤,接着她缓缓地睁开了眼 还微红的眼睛一片迷蒙,望着他仿佛仍在雾中,蒋易森尴尬地收回手,轻咳一声想要解释,却见依江突然坐起身,哇一声哭了起来,软软的身子扑倒在他的腿上,口中语音不清地喃喃:“对不起老大,你不要骂我,我喝酒,我喝……我会改好的……我会好好干的……” 蒋易森不由怔住,他以为她醒了,伸手握住她的肩膀,想要推她起来,可是摇了摇,却发现她又昏睡了过去,脑袋晃晃,接着又朝着他怀里栽了下去。他猛吸一口气,整个人僵在床边,手还停在半空中,简直进退两难。 原来她并没酒醒,没想到会对他有那么重的怨念,看来他给她的阴影可不小。 毛茸茸的脑袋就在腿间,呼吸的热气透过裤料喷在皮肤上,他只觉得一阵灼热,嗓子眼里直发干。他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窘境,完全不知如何是好,即使平常总有美女投怀送抱,可他能干脆拒绝,甚至不惜恶语相向。可怀里的这个人完全不按套路出牌,简直…… 简直是个奇葩! 灯一直彻夜亮着,蒋易森保持着这样的姿势,一直僵坐了四十分钟,直到怀里的人皱起眉头,不适地更换着姿势,他趁机抽身而出,捧着她的后脑,将她引回枕头上。依江沾到枕头总算舒服了,表情都跟着舒展开来,抱着被子蹭了蹭,接着又甜甜地睡了过去。蒋易森站在床头,静静地看了好久,这时才发现自己的腿毫无知觉,稍微动一下,接踵而来的是一阵难耐的酸麻。他弯下腰轻轻捶打着,努力等着不适过去,然后走回沐浴间,掩上门,打开淋浴。 花洒里立即喷出无数水花,他走到一边的水池打开龙头,捧起水朝脸上泼,试图能保持一如既往的清醒。可再走出沐浴间,第一眼,还是忍不住瞥向了床上蜷成一团的小蒙古包。他深吸一口气,踩过柔软的地毯走到窗边,夜色已深,霓虹斑斓,远处这个城市最大的广告屏正播放着最新的广告,晚归的人们满脸倦色,熟睡的孩子面露笑容。 这是一个稀松平常的夜晚。 可是他却隐隐明白,这个夜晚有什么似乎不一样了。 那样蠢蠢欲动,想要破土而出的气息。 [05] 昏天暗地,头痛欲裂,夜怎么那么漫长。仍旧迷迷糊糊陷在睡梦中的依江,只觉得浑身酸痛,这个床垫太柔软,她躺得身心俱乏。翻个身,感觉有呼吸喷在脸上,脑中仿佛有根线被提了提,她陡然睁开眼,一张脸赫然入目。 她猛地坐起来,一边衣冠整齐的江陵也跟着撑起身:“你终于醒了?” “你,你,你……”她急忙掀被检查,幸好,穿得还算完整,再抬起头环顾四周,居然是酒店!她重新看向江陵,一脸茫然,太阳穴里仿佛有个锤子叮叮咚咚地敲着,她揪住头发痛苦地回忆,可是记忆里却一片空白。 江陵不解释,起身走到窗户边,猛地拉开丝绒帘幕,阳光透了进来,原来已经日升中天。他转过身,抬起手腕看了看,然后边走向依江边敲击着表盘:“马上十一点了,快去洗漱,我带你去吃饭。” 她乖乖地滑下床,一溜烟儿地进了盥洗室,牙膏牙刷是没开封的,但毛巾却是湿的,显然已经用过,淋浴花洒下的地板上还有水渍,天啊,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和江陵?为什么这么心慌?手忙脚乱地梳洗干净,她把一头微卷的长发束在脑后,再定睛看向镜子里的人,眼睛有些肿,略微看得出浅浅的黑眼圈,皮肤状态还可以,到底还算个年轻人。她匆匆走出去,翻着自己的包找粉底,一边的江陵坐在床尾,一言不发,只静静地看着她。 “我简单擦个粉,你等我一下。”她重新走回盥洗室,挤了粉底在掌心,对着镜子一点点地擦。 这时江陵走了进来,站在她的身后,目光在镜子中和她相遇:“依江。”她抬了抬眉毛表示在听,手里的动作并没有停,江陵迟疑片刻,仿佛很难开口,踩着拖鞋的脚在地板上无意识地来回蹭着。 “依江,你和蒋易森很熟了吗?” “蒋制片?”依江停下手里的动作,脸上的粉一块白一块黄,“怎么突然提起他?啊,对了,我昨晚和他在一起喝酒的!”她猛地转过身,背靠着洗脸台,满脸难以置信地看向江陵:“我昨晚到底……为什么会在这里?是你去饭店接我的对吗?是你带我来这儿的吗?” “是蒋易森。”江陵深深地看向她的眼底,“是他用你的手机打给我的,我一路上车开得飞快,到了这里就看到你喝得烂醉,躺在床上昏睡不醒。他什么都不说明,只把你交给我就走了。” 她松了一口气:“大概他不知道把我丢哪儿吧,昨晚我第一次被劝酒劝得不知道怎么招架,以后我再也不想和那些老家伙喝酒了!” “依江,你看着我。”江陵走近一步,伸手轻轻触了触她的眉心,“你告诉我,你是不是喜欢上他了?” “谁?”依江只觉得心猛地一跳,呼吸也跟着一滞。 “蒋易森。” “……怎么可能!”依江皱起眉头,心里却似乎被投入一粒石子,可很快异样的感觉就消失了,她不满地瞪着面前的男人,“我心里早就有喜欢的人了!你不要这样污蔑我!快点还我清白!” 江陵后退一步,低头看向正玩闹地捶着他胳膊的女孩:“可是你喊了一晚上的‘老大’,我一直在你身边,也跟着听了一晚。” 依江蓦地抬起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可那表情太认真,一点不像是玩笑,她不由心慌起来,努力想笑,嘴角却在抖动:“怎么可能?那你告诉我,我都说了什么?” 江陵的视线在她的脸上逡巡,隔了良久,他才伸手扶住她的肩:“你说老大你不要骂我,以后我一定会好好干的,我会很努力的!”他努力学着她的腔调,笑容渐渐放大,依江还在发愣,他不由满心柔软地抵上她的额头,“你到底是多怕蒋易森?来,让学长抱抱,以后他再欺负你,我来替你报仇!” 依江被拉到他的怀中,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整个人还是恍恍惚惚的,压根没反应过来,刚才的一切都是江陵故意开的玩笑。她睁着眼睛望着墙壁,毛巾架上还搭着一块毛巾,滴滴答答地滴着水。 [06] 而枯坐在办公室里的蒋易森,又抽完了手里的烟,这是今天的第三根了,从陈果然进办公室起,就给了他好几个白眼。荀依江没有来上班,假也没请,大概是还没有醒过来。他从她充好电的手机里找出江陵的号码后,就打算把她醉酒这件事的前前后后都抛到脑后,可目前来看,效果不佳。 直到下午的时候,他才收到荀依江的一条短信,说是喝多了,谢谢他的照顾,再顺便补请了这一天的假。 没良心的,不知好歹。他丢掉手机,重新打开电脑上的文件夹,可努力集中精神,却还是一个字都没看进脑子里。天色渐渐黑透,陈果然又拍拍屁股走人了,办公室里只有日光灯发出嗡嗡的响声,他突然觉得有些太安静了。 正在此时,电话铃声骤然响起,蒋易森回过神来,面前的电脑屏幕里,节目策划案还差一大半。他叹出一口气,推开键盘站起身来,接起电话,是派出所那边给来的新闻线索。有人酒后闹事,似乎动静挺大。他放下电话,正翻着记者通讯录想找人去跑,视线却突然停留在荀依江三个字上,没来由,前晚的一幕又闪入脑海。他提起话筒,照着号码拨了过去,电话接通,那头很安静,应该是在家里:“小荀,我是蒋易森,现在有一起突发,位置离你家不远,你愿意去吗?” “现在?”她的口吻显然有些惊讶,除了轮到她值夜班,一般很少会有临时的突发会打电话给女记者的,何况她才请过假。不过也只是几秒的迟疑,她已经果断地做出了决定,“在哪里?我去!” 蒋易森报上地址,稍稍沉吟了片刻:“我陪你去。” 依江微微愣了一下,她才在他的面前醉成烂泥,如果和他合作共事,她会不会羞愧得钻到地里去?也许是办公室没有别的记者了,她不该这么情绪化,挂了电话,她迅速披上一件薄开衫赶了出去。 夏末秋初,昼夜的温差开始越来越大,尤其是城中有江,风几乎都是从江面上裹挟而来,仔细闻,似乎还有江水的气息,有些凉,却舒爽。她打车抵达 地方,采访车也几乎是一前一后从另一个方向赶到,门打开,蒋易森的长腿先迈了出来,宽松的棉布长裤,身上套着同样随意的亚麻衬衫,弯腰后退着下了车,顺手将机器包背在了肩上。 “走,跟在我身后。”他举着手腕,袖口卷在手肘处,依江一眼就看到手臂上的疤痕,歪歪扭扭,像一只多脚的蜈蚣。 离会所越来越近,吵闹声也越来越大,警车的鸣笛也不停地扯着嗓子叫,看来已经有人报了警。蒋易森迅速掏出摄像机,将插好的话筒塞到依江手里:“去,先问问情况。” 依江迅速迈出脚,脑子里已经完全没有思考的时间,她先抓住几个围观的群众,大致了解到是会所里两拨客人产生口角,只是酒精上脑,最后发展成群殴事件。有了目击者的采访后,依江努力拨开人群往里走,谁知道警方很快发现他们,有穿着制服的年轻人走上前来,伸手想要遮住镜头:“辛苦了,辛苦了,这里不方便拍摄。” 依江微微放下话筒,但还是留意让话筒收声:“你好,我们是郦江电视台《郦江晚播报》的记者,现在是什么情况?几个人受伤?因为什么事情?都是些什么人?” “不好意思,实在不方便报道。”说着,小警员横开手臂拦住他们,“请你们不要影响我们的正常工作。” “好好好,”依江只好扭头看向蒋易森,“我们换一边吧,那头警察少。” 蒋易森放下机器,掠过她走向那个警员,低声说了什么,小警员的脸色缓和许多,却随即带上一丝无奈。两人又说了一会话,蒋易森走了回来,低头看了依江一眼:“今晚恐怕是白跑了,那是几个集团老总,喝糊涂了。” 说着他从依江手里接过话筒,塞回包里就往外走,依江一步三回头,心有不甘,却又无可奈何。电光石火间,她突然停下了脚步,骚动的人群中,她看到了一张太熟悉的脸。那张圆圆胖胖的脸,从来都是挂着和蔼慈爱的笑,可是此时此刻,那样的笑容却是对着另一个女人,一个既不是她、也不是妈妈的女人。一定是喝多了,否则不会笑得这么浑浊,仿佛搅翻了浆水,湿答答黏糊糊。只是他怀中的那个女人,依江无法说服自己,几乎透视的蕾丝连衣裙,低到不能再低的领口,还有脸上五彩斑斓的妆容,她突然胃中一阵翻滚,捂住小腹蹲了下去。 没有听到跟上来的脚步,蒋易森回过头,喧闹的背景里,他几乎是一眼就看到了蹲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身影。原本那么吵,可看着她,却那么静。几十秒后,他往回走去,步子迈得很急,几步赶到她身旁。她毫无知觉,两眼直直盯着人群中的某处,面色煞白,前一秒明明还是好的,现在却像是生了病。 “依江?”他在她的对面蹲下来,腿太长,蹲下来的姿势有些艰难。 恍恍惚惚,她才收回视线,盯着他的脸,半晌都没有反应。 “怎么了?”他的声音不由放轻,仿佛害怕惊扰了什么。 话音刚落,她的眼泪就像珠子一样噼里啪啦地往下掉,砸在地上,迅速裹进尘埃里。蒋易森真切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脏跟着一阵紧缩,他有些无措,下意识伸手去抹她的泪,一滴两滴,全部落入她的掌心。 他从来都不是个有耐心的人,一心急,又焦躁地哑了嗓子:“你什么情况!莫名其妙哭什么?!” 她浑身一惊,抽噎倒是停了下来,可下一秒,只见她直起身朝人群跑了去,方才几个警员又来拦,她却声嘶力竭地挣扎,一边哭着喊“爸爸”,一边低头狠狠咬住他们的手腕。蒋易森脑中一片混乱,追上去,只听到她口中不断迭声喊着“爸爸”。 随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他顿时明白了一切,那个有着一面之缘的通达集团老总荀泽生,此时正拥着陪酒女郎,嘻嘻哈哈地站在一拨人中接受警员的询问。他突然一阵心烦,这微凉的夜晚被这些人吵得又热又燥,伸手松了松衬衫领口,下一秒,人已经冲进人群,从身后一把抱住手脚并用想要突破重围的荀依江。怀中的人还在挣扎,两脚胡乱踢着,他忍痛把她抱出人群,依江一边哭,一边捶打着他的手。他不为所动,任由她拳脚相加,表情却越来越凝重,看向那群人的神色愈加冰冷。 很多时候,他都有着一腔热血。 但很多时候,他又习惯了冷眼旁观。 怀里的人没有安分,她居然还故技重施,张口在他的手背上狠狠咬了一口,简直是毫不留情,蒋易森吃痛松开手,她已经迅速抽身转向人群。这时突然有醉酒的男人留意到她,原本被警察盘查得就颇不耐烦,此时听到一个姑娘鬼哭狼嚎没完没了,他酒精冲上脑,弯腰拾起一块砖头朝着他们冲了过来:“叫什么叫,吵死人了!” 她正在朝着荀泽生的方向跌跌撞撞地走去,压根没有留意到危险迫在眉睫,蒋易森正检查完她留下的牙印,一抬头,心脏差点漏了一拍,几乎没有时间去思考,他就整个人扑了过去。 依江的脑子中一直是浑浑噩噩的,她不知道为什么情绪会这么大,大概是这一切都太超乎想象,一直爱家爱老婆爱女儿的模范爸爸,此时此刻怎么会出现在这样的场合中?也许是之前家里看似和平的表面下,暗藏的汹涌此时终于破尘而出,巨大的惊恐笼罩着她,她不能再装作看不见。她不知道自己赶到爸爸面前时要说什么,但此时此刻,她只想把他和那个女人分开,她不想爸爸变脏。 就在此时,突然身后有人拉住了她,力道之大,她根本反应不及。整个人被拽着转了过来,天旋地转中,她猛然撞进一个坚硬的胸膛,一片黑暗兜头而来。她闻到了一阵玉兰洗衣液的香味,很熟悉,是她也用的那一款。视线还没有清明,只感觉浑身一震,是什么重物撞击的感觉。可是她却感觉不到痛,挣扎着把头抬起来,视线里出现的,赫然是蒋易森绷得僵硬的下巴。 “老大?”她不由心惊,他的表情太痛苦,她竟忘了应该尊称。 蒋易森不说话,只低着头紧紧地抱着她,力气大得似乎想把她嵌入身体里。这时依江听到了警察走过来吵吵嚷嚷的声音,她挣扎着退出他的怀抱,这时才看清他垂落下来的手臂,鲜血直流。 “你的手!老大你的手!”她看得心惊肉跳,想伸手去捂住伤口,却又不敢,急得不知所措。蒋易森终于松开牙关,阵痛过去,他重新睁开眼,死死盯着面前又快哭出来的依江,所有的怒火全部上涌:“荀依江!你的脑子能不能用对地方!” “对不起,对不起,你先别说话!”她完全不知如何下手,最后一咬牙,抓住了他血流如注的手腕,凑到跟前一看,天呐,血肉模糊,原本已经快要痊愈的伤口又完全撕裂开,仿佛痛的是她,浑身一哆嗦,急急忙忙拉着他往采访车的方向跑。 车里没有任何急救用品,只有一箱矿泉水,还有几卷纸巾。她匆忙交代师傅开去医院,然后盯着手里的卷纸没了主意。这时蒋易森已经旋开了矿泉水,从她手里拿过卷纸,就着水打湿,叠了几层后再捏实,然后递给她:“帮我简单擦下。” 依江浑身发麻,她真的是晕血,小时候流次鼻血都要哭上一天一夜,长大后好歹算是好一些,但见血的机会不多啊!哪里像现在,自从当了记者,时不时就能碰到流血事件,可眼下遇到的两次,全都是和蒋易森有关的。 她一狠心,攥着湿纸巾轻轻地擦拭起来,蒋易森紧紧抿着嘴唇不说话,可脸色却越来越白,额头上也冒出汗来。依江只能装模作样地吹着伤口,嘴里还时不时安抚道:“你忍一忍啊,不疼的,吹吹就不疼了。” 蒋易森不再说话,只低头看着她毛茸茸的脑袋,她紧张的表情看起来,竟然有些可爱。 车子在红绿灯路口停了下来,蒋易森突然开口:“不去医院了,把我送回家吧。” “那怎么行!”依江瞪起了眼睛,“你流的血比上次还多!不去医院难道要等死吗!” 蒋易森不耐地皱起眉:“你怎么那么吵?我有家庭医生!”依江终于安静下来,眼皮垂下,睫毛微微地颤抖着,好像是惊恐过去,内疚全部翻滚出来。蒋易森装作漫不经心地踢了踢她:“想要赎罪的话,你送我回家。” [07] 这是荀依江第二次踏进蒋易森的家,还是一如既往的干净整洁,她作为一个姑娘都忍不住自愧不如。蒋易森似乎看透她的心思,换了鞋走向沙发:“每天都有家政打扫,我没那么闲。” 他在沙发坐上,朝着卧室的方向扬了扬下巴:“医药箱在床头柜里,你先帮我止血,医生应该很快就赶到。” 依江乖乖地跑向卧室,根本没空胡思乱想,可真的打开灯,站在卧室中央,她还是忍不住血液上涌。男人的气息实在太浓烈,触目所及,深咖色的床上用品,一件长袍式的睡衣搭在被上,她不由脸红心跳,呼吸都急促起来。努力地让自己目不斜视,她直直走向床头柜,幸好医药箱摆在最外面,不需要她翻箱倒柜,避免看到一些不该看到的东西。 不过回忆刚才看到的环境,这里一点女人的痕迹都没有,大概是没有固定女友?好像也没听说过他的绯闻,除了一个身份不明的钟岭。没想到除了洁癖,他还挺洁身自好的嘛! 拎着医药箱走出来,简单帮伤口消毒后,医生就赶到了。她帮不上什么忙,退到盥洗室去洗手,抬头对上镜子,原来头发乱了,脸上也沾了血迹,实在狼狈至极。她松开头发耷在胸前,用清水洗干净脸上的污垢,眼底还是微红。 爸爸。 想到荀泽生,她垂下了头。似乎父母相亲相爱也只是停留在大学之前,读大学的四年,她离家住校,只有周末的时候回去,也没注意到太多的异常。好像是毕业之后回到家里住之后,爸爸经常应酬,妈妈也偶尔晚归,后来越演越烈,他们各自的活动也多了起来。有时候她一出现,就瞬间捕捉到父母的尴尬,可也只是转瞬即逝,他们很快就笑着向她嘘寒问暖。所以她一直选择闭上眼,是她想太多。 其实喝酒的时候找小姐陪,也已经是常态了吧,只是爸爸没有免俗罢了。那样的女人,爸爸是无论如何都看不上的,花花世界,逢场作戏,只要点到为止就好。她深深吸一口气,努力劝服自己。 重新走出门,家庭医生已经走了,客厅的灯只亮着几盏壁灯,蒋易森躺在沙发上似乎是睡着了,手垂落下来,一本杂志掉在地上。看来,这两个人都忘记了她的存在。她踮着脚走上前,捡起杂志,正准备从卧室抱出毛毯,蒋易森已经睁开眼:“你还没走?” “啊,正准备走。”她放好杂志,手脚并拢地站在原地,气氛太诡异,她竟一时有些尴尬。 蒋易森坐起身,缠着绷带的手搁在沙发背上,手指轻轻地敲了敲:“坐过来。” 依江不动,有些纳闷:“怎么了?” “跟我说会儿话。”他让出一个位子。 依江只好蹭了过去,小心翼翼在他身边坐下:“对不起,都是我连累你了。” 蒋易森不答反问:“你那么失常,就因为你爸爸?” “我不相信那是我爸爸。”她梗着脖子迅速回了一句,接下来头垂得更低,两人都不说话了。蒋易森从自己的视线看去,能看到她散下来的长发滑落,一截雪白的颈子露了出来。 他突然问:“你今年几岁了?” “啊?”她霍然抬起头,“我二十二。” “二十二。”他若有所思,“二十二应该很多事情都明白了吧,男人应酬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就这么一点芝麻大的事,你至于哭成那样?” 她抿住嘴唇不答,半晌,她突然怄气一般扬起脸:“你呢?你也这样应酬吗?抱着一个香喷喷的陌生女人,一低头就看到她白花花的胸?” 蒋易森突然愣住,随即哈哈大笑起来:“青菜萝卜各有所爱,我倒不怎么喜欢那种类型。” 蒋易森很少笑,尤其是笑得这般坦荡,依江愣了片刻,随后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撇撇嘴,不屑地移开目光:“那你喜欢什么类型?你一定喜欢那种清新气质的吧!” “为什么这么说?”蒋易森挑眉,整个人懒懒地歪在沙发上,倒挺惬意。 “因为钟岭啊,她就属于清新气质型的,我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觉得她长得好像高圆圆啊!” “跟钟岭有什么关系?”他忍不住又皱起眉来。 依江眨巴眨巴眼睛:“钟岭不是你女朋友吗?我听说你们是一对呢!啊,好可惜。” 看着她一脸遗憾的模样,蒋易森一阵哑口无言,半晌他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我没有女友,钟岭只是和我相过亲。” “相亲?你还用相亲?” 蒋易森回忆了一下,然后嘴角突然扬了起来:“一宗交易罢了,不过我没去,所以钟岭一直挺恨我。” 依江的心里忍不住开始演起小剧场,蒋易森一眼看穿她的心思,敛容严肃说道:“你知道面试的时候,我为什么会点名要你吗?” “对呀!”依江顿时来了精神,她坐正身姿,端得笔直,“我一直想问你,但是就是不敢,你一直对我那么不满意,怎么还会指名要收我为徒啊?” 蒋易森舒展开眉头,轻笑一声:“因为我听到你和裴安琪在门外的对话。” 依江禁不住脸红,嘟嘟囔囔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那么尴尬的往事,她现在偶尔回顾都恨不得钻进地洞。也许对裴安琪来说,她荀依江就是个笑话吧,一个天大的笑话。 “看你还挺机灵,我就要你了,我很讨厌麻烦。” “那你还老骂我脑子用不对地方!” “你用对过吗?”蒋易森豁然笑开,依江一时有些恍惚,他笑得实在太没防备,印象中,他从来都是冷冰冰、硬邦邦的,可是此时此刻,面前的他却笑得如沐春风。原来,他笑起来的时候那么好看,比不笑的时候要好看一百倍! 正在恍惚,蒋易森已经站起身,指尖点了点她的脑子笑骂:“原来你还有自知之明,看来并非朽木。”说着,他朝洗手 间走去,门打开着,花洒的声音已经响起。荀依江目瞪口呆,提着嗓子喊了一句:“你、你在做什么?” 浴室里传出一阵闷闷的声音:“洗澡啊。” “那我回家了啊!”她急忙站起来,仿佛火烧着了屁股。浴室里半晌才听到一声应答:“帮我拿件睡衣再走。” 拿件睡衣?! 她几乎要跳脚了,蒋易森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啊,他们不是关系很僵持吗?她不是打算一辈子都绕过他走吗?可是此时此刻,她怎么会出现在他的家里,还要给他拿睡衣?!她匆忙抓起自己的包,挪着步子靠近浴室:“你洗完自己出去拿吧,我现在就走,帮你把门关上啊。” 不等回应,她几乎是落荒而逃,防盗门猛地摔上,嘭的一声响,她捂住胸口靠上墙,半晌都没能缓过气。 过道里有风吹来,她散落的发丝拂面,秋意已浓。心中的慌乱一点一点平静,她放下手,深深吸了一口气。只不过是好奇罢了,对一个稍微有点姿色的异性,这点好奇总该算是正常的。她掏出手机找江陵,此时此刻,竟然格外想要听到他的声音,想听他叫自己一声小依江,仿佛这样才能证明一些什么。她的心,此刻一点都不能平静。 可是号码拨通,却只是嘟嘟的忙音,窗外,夜色已深。 第四夜 夜的惆怅 {消散了,甚至她的叹息般的眼光。} [01] 江陵的电话一直无人接听,窗外,启明星已经亮起。 翌日到办公室,罗恬是最先凑上来的,她虽然已经正式签约,但因为没有丰富经验,暂时以实习出镜记者的身份工作,办公桌就在依江隔壁的隔壁,也就是郑诚的隔壁。不过这一对小情侣却意外的低调,不过在依江看来,郑诚依旧是热情似火的,只是罗恬在有意保持距离。办公室恋情一向会被人闲言碎语,因此她也理解罗恬的想法,从来不会开他们两个人的玩笑。 这时,罗恬靠在她的桌边,搅着杯子里的咖啡,问:“依江你是郦大的吧?李薇雅不就是你的学姐?你们认识吗?” 她才刚刚打开电脑,按了启动键,这才扭过头:“算认识吧,怎么,你喜欢她?” 罗恬挑了挑眉,不屑一顾地轻笑:“她不就是凭色相上位成女主播的嘛。” 依江的表情僵住,笑意消退,这样的传闻从来没有停止过,可是她从来都没有相信过。李薇雅有才华有胆识,她是亲眼所见,才会心悦诚服的。 正想辩解几句,罗恬已经勾了勾手指头:“你还不知道吗?她上头条了,微博上到处都是!”说着,她弯下腰在依江的电脑上打开浏览器,敲入几个关键词,顿时相关新闻跳了出来。罗恬语气里的鄙夷更甚:“喏,傍上台长这棵大树还不知道收敛,现在还和年轻帅哥开房过夜,她是在自寻死路吗?” 依江已经分不了心去为李薇雅辩白了,在新闻页面上,一张像素模糊满是噪点的偷拍照片,正是李薇雅和一个年轻男子共赴酒店的画面,尽管没有正面,可依江还是在第一时间认了出来。英挺的背影,代表性的白衬衫,还有那顶她买来强行送给他的情侣鸭舌帽,依江的心猛地一荡,滚了几滚,迅速落入了尘埃。 怎么会是江陵? 怎么会在酒店? 如果是别的什么人,如果是别的什么地方,如果不是标题上巨大的“直至凌晨”,她一定不会像现在这样难过。在她辗转反侧的失眠之夜,在她最渴望听到他一句安慰的时候,他不在她的身边。她翻出自己的手机,手指划开屏幕,一排一模一样的拨出号码。就算他在忙着开房过夜,那直至凌晨后,他总能有空回一个电话吧。 罗恬还在一边和同事八卦,她猛地推开键盘站起身,拔腿朝着门外跑。电梯不来,她急地转向楼梯,一口气跑到二十三楼江陵的办公室。等到站在大门口的时候,所有的人全部看向了她,视线交错,她突然脑子一片空白,不明白自己这么唐突是怎么了,又凭什么去对江陵质问控诉,她从来都不是他的女朋友,从来都不是,甚至连一句喜欢都没有说过。 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也许只是几秒,可她却觉得格外漫长。江陵已经看到了她,似乎迟疑了片刻,接着便笑着站了起来:“依江?这么早就上来找我?” 依江一时有些惶惑,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听不出任何异常。难道是她看错了?其实那个背影并不是特别清晰,也许是她情急出错,他如果和薇雅学姐有什么,不会一直瞒着她到现在的。 舒了一口气,她挤出笑容走到江陵身边,小心翼翼扯着他的衣角坐下,整个人软趴趴地瘫向桌面,下巴搁在手背上,声音小小的:“我还以为是你,和薇雅学姐传绯闻的那个人,我竟然以为是你,我都笨死了。” 身边的人仿佛顿了几秒,接着一只手轻轻地抚上她的后脑:“依江,以前我问过你一个问题,现在再问你一遍,你觉得我是好人吗?” 依江脖子一僵,想坐起身却没有力气,她的眼眶开始发热,却还是翁着鼻子闷闷回答:“你是好人,考试帮我打小抄,犯错帮我顶罪,别人欺负我,你就帮我欺负回去,这样的学长,当然是好人。” 一阵轻微的叹息和无可奈何的笑,依江撑起身,泛红的眼睛盯着面前清俊的面容:“学长,真的是你吗?” 江陵伸出手捂住她的眼睛,柔软的睫毛在掌心里忽闪着,挠得他的心都跟着轻微地疼起来:“是我,照片里的人是我。”他松开手,望向那一双湖水般荡漾的眼眸,“薇雅学姐在郦江最信任的朋友只有我,昨晚,我的确守着她一整夜,可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小依江,不要胡思乱想好吗?” 听到那一声“小依江”,她的心瞬间化开,根本没有精力去仔细消化他的话,只顾着频频点头:“我不乱想,你不要告诉薇雅姐,我不想被她看笑话……” “不笑话你!看你跑得一头是汗!”江陵不禁失笑,伸手去擦她的额头,在依江傻笑着抬眼的片刻,他迅速隐藏了笑意中那一抹轻烟般的雾霾。 “今天突然跑上来找你,对不起。” 依江起身准备告别,江陵却拉住她。 “是我该说对不起。”面前的女孩儿露出一脸的不解,他迅速接道,“是我不该不回你的电话,没有第一时间给你解释,反倒是让你主动找来,下次不会了。” 依江满心满口的甜,她笑眯眯地蹦出个“没关系”,然后调头哼着曲儿下楼去了。身后徒然目送她背影的江陵,好久才坐回原位。他看向窗外,风乍起,天气已经凉了,一叶知秋。而站在楼梯口,同样透过气窗看向相同景色的依江,突然重重地吐出一口气。只怪秋风太恼人,这个城市的四季向来随机播放,只一夜,她已经感到冷意森然。 这时,手机铃声又急促地响了起来,她骤然回过神。 电话是李薇雅打来的,她平时很少直接联系自己,依江看到这个名字时,心里已经隐隐明白,这通电话一定是关于网络上的那则新闻。 果不其然,按照电话里约定的时间地点,依江看着面前的李薇雅,内心却无法像往常一样平静。为什么江陵要陪李薇雅一整个晚上,他没说,她也不敢问。心情又一点点地低落起来,她搅着面前的拿铁,想了想还是问:“是学长让学姐来找我的吗?你们不用顾忌我,我没有误会。” 一头干练短发,身着白衬衫和阔脚西裤的李薇雅一派悠然,她捏起咖啡杯轻抿一口,这才慢慢笑开,语气像是说着一件旁人无关紧要的事:“我怀孕了。” 心脏陡地一缩,依江抬起头,突然不敢去探究她的眼神。李薇雅看到了自己意料之中的反应,扬唇笑了笑:“已经打掉了,昨天江陵陪我去的。”她垂下眼眸,根根分明的睫毛下,一团青黑的眼圈,“他有老婆,又不会离婚,我当然不会那么笨地生下来。” 依江几乎是在瞬间知道了那个“他”是谁,外间传闻那么多,她从来都不相信,总觉得薇雅学姐人美技高,才不需要攀高枝倚靠山,可就算她一直那么坚信,也是有百分之零点一的犹疑吧。否则她怎么会在听到这一番话后,立即想到了那个地中海的省台台长。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重复着一些废话:“那你要好好照顾自己,既然过去了我们就把它忘了,反正生活是向前看的。” 李薇雅眯着眼看着自己的小师妹,心里一片澄净。她那么单纯,那么心无旁骛,仿佛是玻璃雕成的,任谁看了都想去好好呵护,哪里舍得摔在地上碎成一堆渣滓。她移开视线看向窗外,有黄了的叶子落下,她轻轻地开口:“我知道江陵不会告诉你这些,身为女人,我只是想让你更放心。对了,江陵他就要……” 话还未完,她突然停住,依江一脸迷糊地等着下文,却只见李薇雅伸出食指压在了唇上:“啊,秘密,他不让我告诉你。” 听说是秘密,依江更是心痒难耐,忍不住催促道:“你故意吊我胃口,快告诉我,我装作不知道!” 李薇雅被缠得脱不开身,只好摊手解释:“你这个糊涂虫,怎么把自己生日都给忘记了!” 生日?原来是她的生日!她真的快忘了,最近忙着要在工作上做出一番成绩,脑子里只有稿件和分数了。没想到江陵还记得,还要给她准备惊喜。是惊喜吗?她不想去打破沙锅了,惊喜就是用来期待的。她轻轻抿唇,低头捧起热乎乎的拿铁喝了一口,温度正好,醇厚的液体一直暖到了心头。 这时手机响起,她整理好心情接起电话,是一把有点熟悉的女声:“你好,荀记者,我是蒋制片的助理陈果然,麻烦你来一趟十二楼办公室。” 蒋易森的助理?啊,是那个戴眼镜的小姑娘!难道又是稿件出问题了?依江没有心思喝完咖啡,放下杯子就匆忙告别,李薇雅伸手招来服务生,抢先付账后,陪着她一起走出了咖啡厅。 “我送你回去。”她朝着车位走去。 “两步路而已,不用麻烦学姐了。” 李薇雅打开车门,扭头朝她笑了:“跟我客气什么?照顾好你,江陵才会放心。” 依江没再拒绝,她坐上副驾驶座,车子开出去没多久,她终于鼓起了勇气:“学姐,你说江陵学长他……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到底还是没有足够的勇气,依江泄气地垮下肩膀。 李薇雅一边开车,一边笑盈盈地回她:“你是江陵一手培养起来的小学妹,何况是他把你引上了新闻这条路,他自然要对你负责到底啊。” 只是这样吗? 只是一个小学妹? 依江没再追究下去,她抬起眼看着前方的红绿灯,红灯闪了三下,终于等到了通行。 [02] 荀依江赶到十二楼的办公室,蒋易森并不在,助理陈果然掏出一叠文件递给她,面无表情地开口:“蒋制片让你把这份文件送给他。” “他在哪儿?” 陈果然推了推眼镜:“他在家。” 脑海里瞬间冒出一万个为什么,最后荀依江还是忍不住问:“为什么是我?我是记者,不是助理。” 身为助理的陈果然有些不乐意地瞥了她一眼:“这是蒋制片亲自交代的,说荀记者很清楚他家的地理位置。” 是这样没错,可是…… “现在这个点,他为什么会在家?” “这不是我该问的,不过蒋制片说荀记者一定很清楚。” “……”荀依江耷拉下眼皮,接过那叠文件,闷头走出去,半途却又折返,凑到陈果然的近前,鬼鬼祟祟地问,“是不是跟蒋制片在一起久了,都会变得跟扑克脸一样?” 然而,陈果然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漠然以对。依江泄气地撇撇嘴,抱起文件,这回真走了。蒋易森一定是在惩罚她,因为他没能来上班,一切都是她连累的。想到前一天晚上的蒋易森,还有那个拂之不去的笑容,依江期待地想,是不是蒋易森不再针对她了?他们算是可以和睦相处了吗? 她打车抵达那座高档小区,敲了很久的门,都没人应答。她掏出手机拨他的电话,也一直是忙音。瞬间,一个被耍的念头闪过脑海,正在她要气急跳墙踹门而入的片刻,蒋易森的电话突然打来了。 “到隔壁的健身会所来。”说完,电话就断了。 依江难以置信地盯着手机,两秒,九个字,他还真是惜字如金啊!不过,他一个受了伤的患者,怎么会去健身房?难道他脑子也受伤了吗? 依江掉头赶到小区里的健身会所,会所内一路迎来不少搔首弄姿的猛男,她目不斜视地埋头往里冲,时不时偷偷摸摸地四处环顾,却没有看到蒋易森的身影。这时有一个身穿紧身背心的壮汉走了过来:“小姐,你是第一次来健身房吗?我是这里的教练,我叫Frank。” “嗨。”她努力让自己的视线越过他发达的胸肌,“我来找蒋易森,你认识吗?” “Jason?”他恍然大悟,随后一副遗憾的模样,“那小子真是艳福不断,喏,你应该能在泳池找到他。” 依江连连谢别,抱着文件一溜烟儿跑进了游泳馆。一走近,迎面是一阵湿润的凉意,她不由打了个哆嗦,降了温的早秋,竟然还有人敢下水游泳。抬眼望去,碧波万顷的偌大泳池,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人在水面上起起伏伏。她看不清人,只有一顶顶色彩斑斓的泳帽。走上前,站在沿边眯着眼睛去找,脚下的池水荡起一波一波的涟漪,那涟漪的动静越来越大,突然猛地一阵哗然水声,一个身影从水中跃起,晶莹破碎的珠帘中,依江看到一张冷峻傲人的脸,那样深刻,仿佛嵌进了她的记忆里。 像是一场梦,她迟迟没能醒过来。 “你到底还要看多久?”蒋易森从水中站起来,水珠从他赤裸的皮肤上滑落,依江突然有一种闪瞎眼的感觉,喉咙一紧,忍不住又吞了口口水。泳池太静,蒋易森不由斜了她一眼,然后撑起沿边上了岸,依江急忙跟上,却不知道眼神往哪儿放。他的身材不比那个紧身背心的教练差,也没有那么夸张,线条紧绷,精壮有力,他仿佛 是从杂志中走出来的模特。 蒋易森披上毛巾,在躺椅上坐了下来,然后朝她伸出了手。依江一愣,随即凑了过去,问道:“有什么需要,老大?” 蒋易森眉头一皱,声音里是千年不变的冷然:“文件!” 依江连忙双手奉上,乖乖地立在他身旁:“蒋制片,你手臂还有伤,下水游泳会感染的。” “你也知道?”他掀起眼皮子看了她一眼。 依江心里咯噔一下,头低了下去:“回家以后还是赶紧消毒上药比较好。” “也好,等会你跟我回去帮我上药。”蒋易森理所当然地接了话茬,然后埋头仔细看起文件来。 话音落下,耳边只听到泳池里水声拍打的声音,依江突然有些后悔,羞赧地想把舌头咬掉,正想进一步解释,蒋易森已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对了,我还在思考中午吃什么,不如你?(?帮我安排吧。” ……是不是太得寸进尺了? 正在这时,有脚步声轻快地响起:“易森,我就知道能在这儿碰到你!” 依江回头一看,愕然看到身穿运动背心和短裤的钟岭向他们走来,她的头发绑成马尾束在脑后,脖子上挂着白毛巾,整个人看起来青春活力,更像刚出道时的高圆圆了。只是那张漂亮的面孔在看到依江后,顿时风云变色:“荀依江?你怎么在这里?你不用上班吗?” 是啊,你们都不用上班吗?依江默默腹诽,可脸上却挂满了谦逊的笑:“钟主播,我是来给蒋制片送文件的,正准备走,那你们慢慢聊。” 她正想逃离现场,蒋易森却冷不丁开口了:“冰箱里有速冻食品,你不用去买了。” 依江的脚步一滞,他明知道钟岭对她有敌意,却一而再再而三地给她拉仇恨! 更丧心病狂的是,钟岭竟然还跟着他们回家了。换了鞋,在蒋易森三番五次用眼神暗示下,依江立刻往卧室冲,刚走几步就被钟岭喝住:“你想去哪!” “我……”她一时傻了,自己怎么轻车熟路地去卧室找药箱?这么看来的确更引人误会了!她转过身,换上毫无破绽的笑容,“蒋制片,你家的急救箱在哪里?” 蒋易森躺在沙发上,重新穿上衬衫的他闻言,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扫了她一眼:“你不是知道吗?” 依江吃瘪地闭上嘴巴,任凭钟岭的眼神已经在她身上戳了无数个窟窿。她内心一阵又一阵哀嚎,脸上却四平八稳:“我记性差,现在想起来了,上次你跟我提过,是在卧室床头柜里对吧?好,我现在去拿。” 她掉头去卧室,很快就提着急救箱出来了,目不斜视地穿过通道走到沙发旁,双膝跪下,面无表情地抓过蒋易森的手臂,卷起袖子看了看,伤口果然发炎了,皮肉模糊的,她忍不住抬头瞪了他一眼。明知道是这样的后果,还偏偏去游泳,耍什么帅啊,幼稚!她打开急救箱翻药棉,却感觉到头上一阵炽热的视线,如果没猜错,这道视线应该是蒋易森的,她努力地假装没有察觉,木然地用镊子捏起药棉。 突然身后的钟岭一声惊呼:“易森,你的手怎么啦?” 她几步赶上来,身子一挤,依江顺势退了出去,手里举着镊子,目光不小心与蒋易森的碰上,心中猛地一动。他静静地看着自己,似乎看了很久,分辨不出是什么感情色彩,却那么耐心,像是在描摹着什么。依江垂下眼,将镊子递向钟岭:“钟主播,这种事情还是你来比较好。” 钟岭接过镊子,一边唏嘘,一边研究着给蒋易森消毒去了。然后依江看到蒋易森的眉毛狠狠地皱成了一团,嘶——这是得多用力啊,她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她本以为蒋易森肯定会发脾气的,没想到他竟一声不吭地任由钟岭折腾,依江觉得自己杵着有些多余,激烈斗争了一会儿,她准备友好地道别告退。 “蒋制片,既然文件已经送到了,我就先回单位了。” 蒋易森抬起头,不紧不慢道:“还没做饭呢,饭做了再走吧。” 这……简直厚颜无耻!依江深吸了一口气,倒是钟岭急于表现自己:“我来做吧,我学过几道。” “你是千金小姐,怎么会做饭,让小荀来吧。”他的目光淡淡地放回依江身上。 依江一口气憋在胸口,好不容易才消化,抬头看着天花板,狠心回答:“我也没做过,家里人从来没让我进过厨房,蒋制片记性真差,你不是一直因为我是台长的关系户而对我颇有微词吗?” 坐在沙发上的蒋易森突然轻笑一声,很短促,接着他站了起来:“车钥匙在桌上,小荀你去开。” 没有任何拒绝的余地,她和钟岭同时被拖到了附近的超市。钟岭一进门就兴冲冲地跑去蔬果生鲜区,激动的样子仿佛刘姥姥进大观园。依江推着采购车,无精打采地跟在她身后,总觉得这么光明正大地翘班有一丝不妥。而罪魁祸首蒋易森正双手插袋,迈着长腿,漫不经心地落在最后。 依江夹在中间,总有一种无辜中枪的感觉。钟岭喜欢蒋易森,蒋易森却不喜欢钟岭,这么简单明显的感情线,为什么非要拖上她这个无关紧要的配角呢?正在忧虑,当事人之一的钟岭突然靠过来,举着手里的一根胡萝卜小声问:“我想做勃艮第红酒炖牛肉,你说胡萝卜我要买几根?” 瞥向那根胡萝卜,依江有些尴尬:“你不是学过的吗?” “我跟电影学的,它又没告诉我要买几根胡萝卜。” 最近有一部叫《美味关系》的热映电影,片中的美国神厨做的某道法国炖菜就是这道勃艮第红酒炖牛肉,原来钟岭口中的“学了几道菜”,就是通过这样的方法。依江闭了闭眼,咬牙道:“你看着办吧。” 钟岭挑挑拣拣,又举起了一根:“这个好吗?” “……你挑漂亮的拿吧。” 完全没有做饭经验的两个人窃窃私语,而跟在最后的蒋易森不由蹙起了眉头,表情万分凝重。 直到回到真正的战场,蒋易森才知道自己做的决定究竟有多蠢,两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头抵着头只为了研究做一道菜,竟把整个厨房闹得鸡飞狗跳、惨绝人寰。红酒洒了半瓶,胡萝卜切得大小不一,整锅牛肉炖得焦黑,他一阵头痛,急忙把两人赶出领地,然后狠狠地摔上了厨房的门。 门外的两人面面相觑,钟岭先回过神来,眉毛一挑,埋怨道:“都是你笨,做个菜都不会,还拖累我!” 这大小姐还真有理了!依江斜了她一眼,决定陪着笑脸:“钟主播当然心灵手巧,蒋制片现在应该需要个人打下手,我下午还有新闻要跑,就不打扰你们了。”她说着就去拿包,钟岭在身后愣了几秒,然后干脆地说出“再见”两个字。 走出小区,依江的脸上还有笑,脑海里全是钟岭洋洋自得的样子,还有蒋易森那一张搬石头砸了自己脚的黑脸。其实他们也没那么坏,尽管总是针对自己,但他们也有可爱的一面。迎面吹来的风,隐约带着桂花的香味,原来是路边的桂树开了花,不仔细看很难发现,一片一片的叶子中,夹杂着细小嫩黄的蕊。 她正要凑上前闻闻,手机却响了,蒋易森的声音听起来不太愉快:“你去哪儿了?” “我回台了,欧主任打电话给我说有突发。” “……”那头一阵寂静,接着依江听到钟岭的惊呼,“哎呀,牛肉糊了,易森你快来救我……”然后电话“啪”一声切断了。 [03] 这一天过得极快,心情更是百转千回,所幸最后七平八稳,世间太平。 回到家里,曾倩正在做饭,依江突发奇想,脱了外套就踏进了厨房,看着系着围裙挽着发髻的妈妈,竟觉得她格外好看。她走上前,从背后环住了她的腰,曾倩一惊,见是她才急忙催促:“走开走开,别给油溅了。” 她凑过去看,锅里是她爱吃的农家小炒肉,没来得及细想,她已经脱口而出:“妈妈,你教我做饭吧。” 曾倩明显惊讶道:“你怎么突然想学做菜了?不怕变成黄脸婆啦?” 她娇嗔地将脸贴上曾倩的后背,笑嘻嘻道:“妈妈你就不是黄脸婆啊,我现在开窍了。” 饭菜全部布置好,荀泽生还没有回来,依江正准备打电话,曾倩拦住了她:“不等他了,我们先吃吧。” 依江若无其事地看了一眼曾倩,她的表情并没有异常,可依江知道,这个家早已波涛暗涌,只是他们仍在努力粉饰太平,她唯有继续装聋作哑。盛了一碗米饭递给曾倩,她接着低头盛自己的那一碗。门铃响的时候,曾倩正好放下碗筷,可门还没来得及去开,荀泽生就走了进来,依江扭头诧异问道:“爸爸你不是在外面吃饭吗?这么早就回来了?” 荀泽生的脚步一顿,曾倩已经站了起来:“我吃饱了,依江你去给爸爸盛碗汤。”说着她往卧室走去,依江已经察觉到不妥,急忙追问:“才吃完你就困了吗?” “电视剧到了,最近一直在追,不想落下。”她头也没回,门已经轻轻掩上。 依江盛了汤出来,荀泽生已经坐在餐桌边,她把碗推过去,两人沉默对坐,气氛是令人难耐的尴尬。依江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和爸爸无话可说,爸爸那么宠她,她就像个真正矜贵的公主,肆意地活在他为她建造的王国中。可是眼下…… 突然响起的门铃声打破了僵局,阿姨小跑着去开门,然后扭头对荀泽生说:“先生,是李特助。” 话音刚落,李显达换好鞋出现在玄关处,荀泽生放下碗将他迎了进来。依江喊了一声“达叔”,替他们泡好茶后,就躲进了自己的房间里。李显达是爸爸的特助,两人共事已经十几年了,平时大小事务,荀泽生都交给他处理,眼下这个点他突然登门造访,一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 二十分钟过去后,依江开门去厨房倒水,经过客厅,荀泽生的脸色似乎并不太好,李显达搓着手,满脸焦躁。听到依江的脚步声,他们抬起头来,李显达恢复神色,指着依江笑着说:“依江,你可是电视台大记者了,怎么还穿着小娃娃的衣服啊,难道爸爸不舍得给你买衣服吗?” 依江不解地低头打量自己,只不过是一套休闲卫衣罢了,她一直喜欢舒适自然的风格,何况外出跑新闻,穿成这样也方便行事,难道这也不符合记者的身份了?不过经李显达这么一提,荀泽生也认同地点了点头:“是啊,依江,有空去商场买几件新衣服,让你妈妈……”他突然顿住,很快又自然地顺了下去,“要是妈妈有空,也给她挑挑,这不是换季了嘛。” “哦,好。”听到他提到曾倩,依江乖乖地应了下来。她转身去倒水,客厅里的讨论又恢复了,声音压得很低,依江从来不过问集团里的事,偶有低谷也是常态,她并未放在心上。 [04] 第二天恰是周末,曾倩一早就出门去参加朋友聚会了,依江只得约上好久没见的孙火火,带着荀泽生给的一叠购物卡,风风火火地冲向了商场。郦江最高端的天茂商厦,从前的依江闭着眼睛就能横扫一圈,后来和孙火火交了朋友之后,她就被狠狠控诉了一番,在那之后收敛了不少。 得知荀泽生的真实用意后,孙火火态度极其积极,她拉着依江直接往几个成熟的服装品牌专柜奔去,看到导购员,干脆地丢下一句:“有什么制服之类的,都拿出来。” “等、等一下!”依江急忙拦住,拉过孙火火出了门,“你要制服干什么?” “正经坐办公室的不都要穿制服吗?”孙火火突然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空姐要穿空姐制服,护士要穿护士服,怎么诱惑怎么穿!” 商场的衣服换新款比较快,眼下才入秋不久,冬装都已经上市了。她转了一圈,勉强买了几件能穿的秋装,经典的裸色风衣,黑白各一件的休闲西装,打底的真丝衬衫,为了方便外出采访,还买了件挡风遮雨的冲锋衣和球鞋。拎着大包小包出来,孙火火还在身后喋喋不休地解释:“你那个衬衫扣子太高了,穿的时候少扣几粒,这样低头弯腰的时候,江陵学长才能被你迷倒!” 依江突然想到了蒋易森的一句话,脑子用不对地方,原来真的是一件很头痛的事。 说曹操,曹操到,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掏出来一看,竟然是蒋易森!周末找她,肯定不是好事。果不其然,电话一接通,蒋易森就颐指气使地发问:“在哪?” 依江的记忆猛地被拉到很久以前,她刚刚转正,正和孙火火吃着火锅庆祝,他就突然来了一个电话,生硬地问她在哪,然后就把她叫回台里加了一整晚的班。想到这里,她心感不妙,小心翼翼地说:“我不在家。” 她答非所问,顿时有些后悔,难不成蒋易森会冲到她家不成?于是没等他的回答,就急匆匆地补上一句:“在和朋友逛街。” “逛街?”蒋易森的声音听不出来情绪,却让依江有一种极其微妙的感觉,“那正好,你顺便帮我买几件衬衣,我把我常穿的牌子发给你。” 依江仍停留在震惊中,他又补充道:“回头找我报销。” 这不对劲!她好不容易理清思路:“蒋制片,买衬衫这件事情,就算您忙得没办法亲力亲为,那总有人帮您打点吧?我只是您的下属,这是不是不太合适?” “我手受伤了。” 他又来了! “家政阿姨请假回家看孙子去了,助理小陈谈恋爱去了,我的衣服没法换洗,你作为我的下属,就不能帮我分忧解难?” 听起来似乎很于情于理啊,依江突然找不到理由拒绝,一边的孙火火已经掌握了大概,挤上前来对着手机喊:“那需要什么样的衬衣?穿什么型号?三围是多少?” 依江及时地阻止了她。 接下来的行程突然诡异了起来,她长这么大从来都没逛过男装店,就算陪着曾倩给荀泽生买衣服,她顶多也就等在一边,然后敷衍地给点意见。现在让她给一个挑剔难伺候的人挑衣服,任务真是艰巨!手机上是蒋易森发来的男装品牌,一家以棉麻等天然元素为主打的牌子,买的人很少,大多都是上了年纪的、有种仙 风道骨之感的人,没想到蒋易森是这种偏好。不过仔细回想蒋易森的穿着,似乎他的衬衫都并非笔挺的材质,反倒是宽松大气,袖口随意挽起,行走间仿佛有风。 好吧,就随便买几件吧,反正好坏与否,他都得给自己报销。 就在这时,有短信声响起,竟然是蒋易森发来的,依然那两个字,在哪。虽然他很少发短信给自己,但依江想,他一定是躺在家里太无聊,现在想远程监控她。于是歉疚感和对上司不得不尊重的心态,让她乖乖地回了短信:“在给你买衣服。” 等了半天,没有短信回复,依江把手机塞回包里,和孙火火一起研究男装。正探讨到男人到底怎样才算是好身材的时候,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冷不丁在背后响起:“你不是亲眼见过吗?” 依江吓得回过头,门口处,蒋易森长身玉立,翩翩浊世,依江突然觉得他对衣服的选择是对的,那些纯天然的材质才适合他,清冷,却内里温实。 幸好孙火火及时打断了她的遐思,可是下一句话却让她想遁入地里:“亲眼见过什么?是说依江见过好身材的男人?是你吗?说的是你对吧!” 面前的男人嘴角噙笑,依江脑中一阵轰鸣,她伸手捂住孙火火的嘴,一路把她拖进了旁边的试衣间,扔进去,再狠狠关上门。往回走没几步,她听到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不,是两声,接着孙火火捧着脸冲了出来。 “荀依江你这个混蛋!”她嘤嘤涕泪,“里面,里面有个男的……” 依江觉得上帝又朝她脑壳敲了一锤子,她尴尬地哄着孙火火:“这里是男装店,当然是男人试衣服,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的,都怪别人试衣服不关门。” “他试的是裤子……” 魔音绕耳,孙火火陷入了“清白被玷污,非要依江给她一个交代”的循环。而这件事,依江深深地认为,全都是蒋易森的错。她把已经挑好的几件衣服扔到他怀里,毫不掩饰地表现出不悦:“你既然有空来,为什么还要让我买!现在是下班时间,你不能总这么压榨我!” 蒋易森接过衣服,举到跟前看了看,然后淡淡说道:“这件我穿着好看?” 怀疑她的眼光?依江更不悦地走过去:“这件完全符合你的要求,材质纯棉,颜色简单,现在入秋了,你总要穿些深色的。” 蒋易森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然后他把导购员招了过来:“我就试这件。” 当他重新走出来的时候,依江简直不知道是该承认自己眼光好,还是因为模特太优秀,本来还在一旁瞎逛的孙火火立即奔到跟前,难掩花痴本色地流着口水:“天啊,这件衣服穿在你身上真是太好看啦!看这衣服的线条,完全就像是为你一手打造的!” 依江不得不承认,孙火火拍马屁的功夫,真的造诣颇深。她努力地让视线集中在蒋易森的那件衣服上,而不是他的那张脸,上下来回几番打量,她吞了吞口水:“看,我说这件衣服很适合你吧。” 蒋易森眼底含笑,声音也柔和了许多:“那我就要这几件衣服,你去付钱吧。” 依江顿时石化:“老大,你都到这儿了还让我付钱吗?” “我忘带钱包了。”他扬起唇,露出一抹得逞的笑。 采购完衣服,下楼经过一家商铺,依江看到是一家连锁西点店,余光里瞥到了什么,她迅速掉头折返,趴在橱窗前看了又看。那是一个史迪奇造型的蛋糕,三维立体,大大的耳朵,挤眉弄眼的表情。这时,身后响起一抹诧异的声线:“这是什么怪物?” 依江站直身姿,默默回答:“它叫史迪奇。 “狗吗?”他竟托起了腮,一副不解的模样。一旁的孙火火笑得花枝乱颤,赶上几步,摆着手解释:“像狗啦,其实也就是一个怪物,谁知道依江怎么会喜欢这种东西,这个样子的蛋糕看起来也太难吃了吧。” 依江不给她说完的机会,拉着她转身就走。公交车站就在前方,她急忙将手里的购物袋交给蒋易森:“时间不早了,我们就在这道别吧,我和火火坐公交车走,那,您好好养伤,祝早日康复。” 蒋易森不动声色地接过购物袋,两手交叉背到身后,很是正经地回答:“我是打车来的,花光口袋里的零钱,现在没办法回去。” “我借你钱,这个可以不用还。” 她急急忙忙低头翻包,孙火火倒是拦住了她:“我们打车送他一程吧,我也不想等公交,怪冷的。” 于是三人行终是没能散成,依江默默坐在后座,目不斜视地盯着窗外的风景,心里想的是,蒋易森大概是伤到了脑壳。这时候,她又想起那个史迪奇的蛋糕,这是她最喜欢的卡通角色,张牙舞爪,活脱脱的小霸王。生日就要来了,江陵到底会给她什么样的惊喜?到时候她就来定那个史迪奇蛋糕吧,肯定会被他嘲笑一番,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她最喜欢看他面对自己时无奈又宠溺的笑。 “依江,蒋老大有没有女朋友?”身边的孙火火盯着蒋易森的后脑勺,一边扯着荀依江的衣角。依江并不意外她没脸没臊地问出这个问题,倒是被她口中的一句“蒋老大”噎住了。 她轻轻咳了一声,低低地应道:“领导的事,我怎么知道。” 前方的蒋易森倒是意外和蔼,他微微偏过头,挑眉问:“孙小姐要给我介绍?” “我哪有朋友能配得上你,除了一个荀依江,只有她是‘白富美’。” 依江除了内心涌现出澎湃的感激外,脸上却是一片尴尬,而此时,前方的人突然低咳了一声,接着便是短促的轻笑:“现在的网络用语真形象。” “是啊,像您这样的,就叫‘高富帅’!” 依江决定装作没有听见,自动屏蔽掉两人顺利进行下去的对话。 [05] 第二天刚进办公室,依江就看到了蒋易森的助理陈果然。她坐在办公室最显眼的位置,换了一副果绿色框架的眼镜,一抬头就看到镜片后木然的眼睛。 “你怎么在这里?”依江有些诧异地走过去,发现位置上已经贴上了她的名字。 “我搬上来了,”陈果然扶了扶眼镜,“跟着蒋制片搬上来了,不在一个办公室的话,很多事情处理不便。” 依江大惊失色:“蒋制片也搬上来了?为什么?十二楼的私人办公室那么舒服。”她不解地四处寻觅,陈果然敲了敲桌子,拿着笔指向对着欧朝光的另一个小隔间:“他的办公室在那里,有事找他的话,我来帮你通报。” “哦,没事,没事。”依江探头看了一眼,然后调头往自己的位置走去,脑子里涌出许多想法,却总是不得其解。不过,不在一个楼层办公的话,的确不方便沟通交流。 午休的时候,她去了一趟天茂商厦,在那家西点店里定下了前一天看中的史迪奇蛋糕,服务员问她需要什么特别备注时,她想了想,在字条上留下最简单的祝福:生日快乐。她拎着蛋糕回到台里,乘电梯直接去了二十三楼。推门而入,有相熟的前辈看到她热情招呼:“小荀,你好久没来串门啦,没想到江陵走了,你还能想起我们。” 她提着蛋糕立在门口,一时间还未反应过来:“江陵走了?去哪儿了?” “他去省台了,你不知道吗?前两天就辞职去了湖对面,他不会瞒着你吧?” 依江怔住,他从来没有说过要走。如果真的想走,他为什么要瞒着自己?手里的蛋糕突然变得好重,史迪奇的笑容也面目可憎起来,脑海里突然回响起江陵曾经说过的一句话:“我也要向前走啊,你如果走得太慢,我一定不会等你。” 是她走得太慢,他不愿意等了吗?所以才会悄无声息地离开,连只言片语都没有留下吗?她默默告退,坐在楼梯道的阶梯上,手机翻出来,却不敢打过去问。看着手机屏幕上的“学长”二字,她突然鼻子发酸,满腔委屈。她打开发信箱,编辑界面里,输入符机械地跳动着,几个字敲了又删去,反复几次之后,她终于输入问句:“学长,你还记得今天是我的生日吗?” 薇雅学姐说过的那个惊喜,真的存在吗? 屏幕黑了又按亮,时间数字一格一格地跳着,最后又归于一片黑暗。 她站起身,将蛋糕扔进了垃圾桶。 回到办公室,她就拉着小马出去干活,采访车载着他们跑了一个接一个地点,接连做了好几个选题。回去的路上,小马累成了狗:“依江,你看看,我的手还在发抖,我怎么第一次觉得摄像机这么沉啊。” 依江抱歉地看着他:“辛苦你了。” “哎,只怪他们选的时间太集中,咱们媒体人,辛苦才是正常的。” 采访车里另一个同办公室的女同事笑了,猛拍着小马的肩:“任劳任怨,真是好员工,不过年纪轻轻就这么忙,会找不到老婆哦,到时候像我就糟糕了。” “温柔姐,你哪里是找不到老公?你是眼光太高了。” 被称为作“温柔姐”的记者咧嘴笑了笑,牙很白,笑容倒也洒脱。依江听说过,“温柔姐”毕业后就来到了电视台,摩羯座,十足的工作狂,一个女孩子扛着机器到处跑。有时候发生纠纷,她撸起袖子就往前冲,尽管扎着又长又直的马尾,可性子里却是男人的勇猛,却偏偏被起了个名不副实的名字,郝温柔。 依江靠着车窗听他们聊天,心里也慢慢释怀了一些。其实并不是当事人选择的时间撞车,而是她想忙一点,这样脑子里就只有新闻线索,就不会想起那个不告而别的人。她想起自己刚进大学时的样子,初生牛犊不怕虎,和室友聚众在校园草坪上斗地主,结果被当时还是学生会会长的江陵抓到。他就那样站在阳光下,看着他们温和地笑:“同学,校园里禁止棋牌赌博的。” 她把牌举得老高,不乐意地问:“我们玩‘小猫钓鱼’,哪里是赌博?你不要猫抓耗子多管闲事好不好?” 他掏出本子,依旧和和气气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荀依江!依山傍水的依江!” 话说完,对面的人朗然笑开:“我姓江,依江的江。” 原本还张牙舞爪的荀依江,顿时石化在了原地。 那时候的时光,美好得像是一个呼吸,那么不真实、虚空、捕风。也许她该早一点告诉他的,大大方方地告诉他,江陵,我喜欢你。 也许,他就不会走。 [06] 她准时守在了省台的楼下,其实并不确定能不能等到江陵。既然短信没有回复,如果拨了电话过去再被拒听,她就没有勇气再说出那句话了吧。正值下班高峰,人们纷纷鱼贯而出,迫不及待地赶回温暖小窝。天气越来越冷,她新买的裸色风衣已经套在了身上,穿不惯高跟,也不便采访,于是脚上穿的还是一双运动鞋。她裹紧自己,紧张地盯着每个经过自己的人。 直到看到大门边那一对光彩夺目的璧人,女的笑容明丽,潋滟动人,微卷的短发却透出俏皮慵懒的女人味。而她身边的男人,气质温润,云淡风轻,仿佛还是初见时的那样,柔声告诉她,我姓江,依江的江。 她下意识躲到一旁的柱子后,眼看着两人越来越近,她却突然泪如泉涌。眼泪划过下巴,她怔怔地抬手去擦,好端端的,怎么会哭?可身体里的水分疯狂地叫嚣着,泪珠坠成线,悬在下巴上摇摇欲坠。她看着那个逐渐走近的男人,忍不住喊出声音:“学长!” 江陵回过头,这才看到了她,头发被风吹乱,一双泪眸被发丝缠绕,望着他,那么渴望,却不敢迈出。他顿时难掩心里涌出的难过,就快动容,身边的李薇雅却挽住了他,走向了哭泣的女孩:“依江你怎么来了?是来等江陵吧?” 依江的视线落在两人连在一起的手臂上,睫毛一颤,一串泪珠又滚落下来。她急忙伸手去擦,强颜笑着:“嗯,今天我生日,想找学长一起庆祝,才听说你跳槽来省台了。” “对呀。”李薇雅上前也挽住了她的臂弯,“江陵就是想给你这个惊喜当礼物的!我当时就想告诉你,不过江陵不许我透露。依江,你的江陵学长被挖到省台来了,两百个人,他唯一一个!你的学长啊,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厉害!” 依江紧紧咬着唇,朦胧的视线里,江陵只是静静地看着自己,他什么都不说,什么也不做,目光依然温柔,带着恰到好处的悲悯。她突然从喉咙里漏出破碎的哽咽,像是被诱惑一般,上前扯住了他的衣角,接着便一发不可收拾。她不顾形象地当众大哭,眼泪满脸纵横,她仰着脸,张着嘴,哽咽出声:“恭……喜你,学长,恭喜你……” 江陵不由叹息,上前将她揽入胸膛,她的眼泪很快湿了衣襟,黏糊糊地贴着皮肤,又冰又凉。 依江总算是慢慢止住了大哭,她抬起头,红着一双眼睛,克制不住地抽噎。江陵低下头,抵住她的额头:“小依江,你这么爱哭到底怎么办啊。”他的话还没完,依江的眼泪又澎湃了,他急忙伸手去擦,依江一张嘴咬住了他的手指,非常用力,江陵好看的眉毛不由皱起,“是我不对,不应该瞒着你,我以为你会为我高兴的。” “我……高兴。”她继续哽咽着,“可是,可是我感觉被你丢下了,你不要我了……” “依江。”江陵扶住她的肩,与她对视,“你不是小孩子了,你已经是个大人了,没有我,你一样可以做得很好。他们找我已经很久了,我一直在考虑,有时候想留在郦江电视台,这样方便照顾你,不过你有你爸爸,我的照顾也无足轻重。”江陵沉默下来,良久才继续,“你知道我有目标的,我也不想放过机会,现在我们只不过隔着一个湖,随时都可以见面。你想见我的话,我一定竭尽所能来到你面前,好不好?” 他的表情是那么认真那么笃定,依江点了点头,半晌,努力克制起伏的气息:“那,以后也要经常给我打电话,好吗?” “拉钩。”江陵伸出小指,轻轻地勾住了她的。 回去的途中,依江一直是迷迷糊糊的,对江陵说出那些话,是不是太任性了?他本来就不属于自己, 他只是江陵,又不是荀依江的江陵。原本那一句想说出口的我喜欢你,最后还是烂在了肚子里。 不说,其实是对的吧。 躺在床上又哭了一会,她终于爬起来翻出手机:“火火,我是不是自作多情?其实学长并没有喜欢我,他只是习惯性地对别人好,就像对一只流浪的猫狗一样?” “你是流浪猫、流浪狗吗?拜托,不要侮辱可爱的小动物好不好!就算学长人很好,那他对我好吗?也那么温柔吗?没有吧!你呀,就是个胆小鬼,告白都不会!真是丢了我的脸!” 孙火火就是个小火炉,依江听着,竟好受了许多:“那为什么他要去省台?他不想和我在一个地方工作吗?我感觉自己就像被抛弃了一样。” “大小姐,不是所有的人都和你一样,含着金汤匙出生!人往高处走,水才往低处流,你应该替他高兴的!” 真的是这样吗? 好像的确是自己太自私了,江陵一直都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在大学时就是个学霸,想成为一个独立导演是他一直以来的梦想,也许省台那样的平台,才能给他提供一片更广阔的天空。她翻了个身,将自己裹进被子里。 天怎么那么冷? 秋天,别来。 [07] 半睡半醒之间,依江感觉到床在震动,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灯没关,外衣也没脱,竟这么稀里糊涂地睡着了。拥着被子坐起来,静了几秒,这才发现是枕头底下的手机在震动。她取出来一看,是蒋易森,而此时的时间已是夜晚十点。 “蒋制片?节目出问题了吗?”她下意识想到的是这个。 蒋易森的声音轻轻淡淡的,没有答她,只是唤:“小荀,你下来。” 依江一头雾水:“下去哪里?” 那头一阵轻笑,竟让依江觉得恍惚,飘飘浮浮,不似在人间。 “我在你家楼下,有东西给你。”蒋易森终于补充道。 依江几乎受到惊吓般跳了起来,迅速换好衣服,又冲到梳妆台边抓了抓头发,这才装了钥匙匆匆出门。打开防盗门,她不由裹紧了衣服,晚风有些凉,她左顾右盼,终于在小区的花坛边发现蒋易森的车。她小跑着过去,蒋易森正倚在车上,见到她便直起身解释:“刚从你家路过,突然想到上次买衣服的钱还没还你,今天一天都在外面开会,也没机会碰到你。”说着他掏出钱夹,取出一叠现金递过去,“喏,收好了。” 依江不客气地伸手接过,没带包,只好往口袋里塞,突然蒋易森的手臂伸了过来,动作很迅速,依江还没反应过来,他就丢了个东西到她的口袋中。依江伸手摸出来一看,竟是一条菩提子串珠手链,她呆愕地抬头看着他:“这是什么?” “前两天去普陀山采风,朋友非要拉着我一起去求来的,听说你今天生日,正好送给你,”他从她手上取过,然后拉住她的手,将手链套上她细长的手臂上,“记者这个行当,不确定的因素很多,戴着保平安。” 依江从震惊中缓过神,眼见此景突然觉得尴尬,忙抽回手,口中呐呐:“这怎么行啊……” 话还没说完,蒋易森迅速截断她的声音:“这是公司福利,你好好戴着。” “……哦。”依江讪讪地垂下头,摩挲着手腕上的珠子,颗颗温厚,竟意外地踏实。她想了想,抬头冲蒋易森笑了笑:“谢谢领导。” 蒋易森低眉瞅着她,半晌生硬地问:“吃蛋糕了吗?” 依江愣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没有。”那个史迪奇的生日蛋糕,被她扔进了垃圾桶。 蒋易森转身拉开了车门:“上来。” “去哪儿?” “带你去吃生日蛋糕。” 依江没有拒绝的机会,很快车子就开到了附近的一家蛋糕店,下车前她特意整理一下身上的家居服,然后乖乖地跟着蒋易森走进了店里。时间太晚,店里的客人不多,服务生都小声地聊着天。他们定了一个六磅的小蛋糕,草莓慕斯的,蛋糕芯里夹着许多新鲜的草莓。买单的时候,蒋易森突然想到什么:“能写行字吗?生日快乐之类的。” 服务员抱歉地摇了摇头:“不好意思,我们的烘焙师傅已经下班了,你们没有提前预定,所以现在没办法临时加字了。” 依江闻言,伸手拉住了蒋易森的衣角:“算了,不加字没关系啊,反正吃到蛋糕就够了。” 蒋易森偏过头来,语气轻柔地像在哄一个小孩:“你去那边坐着,我来帮你搞定。” 依江顺从地走到窗边的位子上坐下,两只手捧着脸颊,远远地看着蒋易森和服务生交涉。也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蒋易森竟然跟着进了工作房,没过多久,他重新走了出来,手里端着刚才选中的蛋糕,眼底浮着一抹笑意。 等到蛋糕推到面前,依江看到了那一行字,简简单单的“祝生日快乐”,歪歪扭扭,技术还不纯熟。可她的眼泪却突然涌了出来,悬在眼眶上,然后重重地砸了下来:“谢谢你,谢谢你,老大……” 眼前这一幕完全不是预料的场景,本想帮她庆祝一下生日,怎么好端端就哭了出来?蒋易森颇为懊恼,口气生硬地问:“你哭什么?” 依江抿着嘴笑出来,一边抹眼睛,一边磕磕巴巴地答:“我难过,又、又老了一岁……” 真是个奇葩! 蒋易森盯着她毛茸茸的头顶,心中却升起一团温柔的满足。 第五夜 荆棘鸟 {我穿越伤害,最美的答案是你的爱。} [01] 二十三岁,又成熟一岁的荀依江。 只可惜出师不利,前一天为了排遣糟糕透的坏心情,她和小马一连串跑了好几个选题,结果稿件发出后,欧朝光把她叫进了办公室。 她推门而入,斜角的沙发上坐着一个翘着二郎腿的男人,一身长款的山羊皮衣,拉链是拉开的,整个人懒懒地依靠在沙发背上,遥遥看过去,竟有些眼熟,却又不是认识的人。依江不动声色,静静地站在一边:“欧主任。” 听到声音,男人的眼神缓缓飘了过来:“她就是荀依江?” “是的,当时是她采访的,可能有些地方和事实有出入,我们坐下聊聊。”欧朝光指了指一边的椅子,示意她坐下。依江从善如流,心中已经有了明晰。她接连跑的几个选题里,只有一个是维权纠纷,郦江市最大的房地产集团恒一地产,正在收购市中心的一条百年老街,梨花巷的门面商铺,有百分之七十的户主已经同意出售,然而剩下的百分之三十却誓死坚守着祖传下来的老地盘。大概是恒一地产没有顺利说服剩下的户主,结果当街发生了一起恶劣的聚众打斗事件。 欧朝光微微倾身,目光透过镜片看向沙发上的人:“黎总,荀记者的稿子我也仔细看过了,基本上她是没有任何主观情绪的,这是我刚打印出来的原稿,您看看?” 沙发上的男人放下腿,起身接过纸,只略略一扫,便皱起了眉头:“那些户主们各个都是撒泼打滚的无赖,他们之所以不同意,就是想讹更多的钱。” “黎总。”依江忍不住挺直了背脊,“在我采访了解到事实中,是你们恒一地产雇了打手去威胁户主,我想这种行为才是无赖,才是流氓吧!” 被称为“黎总”的男人眯起眼睛,双手交叉放在沙发扶手上,他似乎在思考,很快就把视线转回到欧朝光的身上:“欧主任,我这次亲自来贵台,不是想知道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收购的事情并不归我管,如果是下属的疏忽,我回去必定惩处。我听说《郦江晚播报》的收视率一直很高,眼下正在招商,我想问一问,明年全年的冠名广告费,大概需要多少?恒一在市区新开发了楼盘,正好需要个机会宣传。” 欧朝光的脸上浮出笑容,他上前拿起电话话筒,一边拨号一边说道:“我只负责业务,广告的事有专人负责,我来帮您联络。” 依江渐渐沉下脸,有钱了不起,拿钱砸广告,怎么不能拿钱安抚那些户主,满足他们最基本的需求。她闷闷不乐,终于等到了欧朝光放行,她迅速站起身,一句告别都不留,掉头走出了办公室。没想到那位黎总也跟了上来,他架上墨镜走到她身边,低头轻笑一声:“荀依江?” 依江驻足,警惕地看着他。男人不以为意地笑笑,从口袋中掏出一个信封,指尖夹着递给她:“一个女孩子成天在外面跑,辛苦了。” 依江低头看着信封,心知肚明里面是什么,她一扬眉,笑了:“黎总的巨额广告费足够了,我们明年一整年的收入,都和您的大手笔直接挂钩呢。” 男人不怒反笑,收回信封,摸了摸,随后掏出一张名片,迅速塞进了依江的口袋里。依江下意识退后一步,男人眉梢忽地一扬,笑了:“你真的不记得我了?” 依江皱起眉,将他仔细地打量了一番,一眼就留意到他眼皮上的伤疤。啊,对了!是那天在“北极光”酒吧里遇到的醉酒男!当时他喝了酒,又穿得休闲,所以才没能第一时间认出来。依江警惕地盯着他,压低了声音质问:“你想干什么?你找到这里来到底想干什么!” “你以后会知道我想干什么的。”他不以为意地笑笑,然后手臂一挥,转身要走,“我叫黎鸣恩,下次别忘了。” 看着他大步走出的背影,依江慢慢收回目光,手伸进口袋,正好摸到那张薄薄的名片。抽出一看,恒一地产总经理,黎鸣恩。 原来是恒一地产董事长黎光辉的小儿子。 被毙稿的沮丧,一点都没有被拉到巨额广告的功劳冲散,她埋头伏在电脑前,从好友列表里拉出孙火火。这时,刚刚听说此事的蒋易森,在经过她的时候停下了脚步。她的卷发束在脑后,简单地扎了个球,发质松软,看起来更是毛茸茸的。他迟疑几秒,最后还是走了过去,将手里的一叠稿子扔到她桌前:“不出去?没事做?那帮我把这些资料拿去复印一下,等会开会急着要用。” 依江不解地抬起头,这些事难道不是他的助理陈果然干的吗?仿佛猜到她的心思,蒋易森朝陈果然的位子扬了扬下巴:“她请假去谈恋爱了,反正你也没事。” 依江只能在内心腹诽,她抱起资料,二话没说就走了出去。这是什么领导啊,放自己助理请假谈恋爱,然后安排她干职责之外的闲杂琐事,还有没有天理了? 复印机还在轰隆隆地运作着,她接到了孙火火的电话:“依江,你上网了吗?有没有看到那条卓娅的新闻?” 卓娅是本市一家娱乐公司的签约艺人,算是个二线明星,不过依江一向不追星,也没有在意过娱乐圈里的新闻。她换上了取笑的口吻:“孙火火,你开始喜欢卓娅了?你不是一直喜欢陈妙言的吗?” “哎呀,你快看,她跟富翁幽会的那张照片!” 依江拿起复印好的文件,夹着手机回到座位上,打开电脑输入关键词,很快就有页面弹了出来:“我看到啦,有什么好看的?” “那个富翁,像不像你爸爸……那个车是不是你家的!” 电话那头的话音还没落,依江握着鼠标的手已经僵住了,仿佛是一场噩梦降临,这一次,她在娱乐花边新闻里看到的,是她的亲生父亲,荀泽生。她呆坐良久,这才想起来给爸爸打电话,可拨出去却是关机状态,看来这个新闻是真的。 没到下午,秘密富翁的身份就被挖出来,荀泽生随即被曝光。 网络上大篇幅的报道,将荀泽生的发家史都一一追溯起来,接着是他的前妻,也就是荀依江的亲生母亲,焦洁。她是郦江电视台初期的当家花旦,也曾被称作郦江台的金话筒,只是在事业巅峰时期,因罹患忧郁症,最后跳楼自杀。这段往事,发生在荀依江记事前,她只从爸爸口中听说过,却并没有了解始末。如今这些真相以这样的方式呈现在她的眼前,她突然呼吸急促,背脊上都浮出冷汗来。 页面再往下翻,曾倩的照片也被曝出,并有无良记者声称她是小三上位,用语恶劣至极。依江开始浑身颤抖,牙齿紧紧咬在一起,明明不想再看,可手指却无意识地滑动鼠标,然后她再次看到了娱乐头条上的那张大图,年轻美貌的卓娅,正攀在荀泽生的脖子上,脸上的笑容灿烂得刺眼。 世界开始摇晃,热线叮铃叮铃响个不停,人来来往往,她却浑身无力,软软靠在椅背上。这时有女同事低头玩着手机走过来,路过依江,突然又倒退几步,举过手机递到她的面前:“荀泽生是不是你爸爸?好像是的吧?” 依江摒住呼吸,她一动不敢动地盯着手机屏幕上那张被放大的脸,浓浓的眉,憨憨的笑,镜片下的眼睛满是慈爱的关怀。她突然眼睛发痒,脸颊的肌肉开始不可抑止地颤抖起来,她想笑着说当然不是,可是她说不出口,或许该站起来骂一句关你屁事,可她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就在这样短促的几秒间,已经有更多的同事凑了过来,他们发现了她异常的表现,也看到了她电脑上同样的照片,他们议论、试探,也试图安慰,可是依江的耳朵里却听不到任何字眼,只有嗡嗡的轰鸣。然后她听到一个不怎么悦耳的女声:“挤什么挤,还干不干活,让开,我有个突发要跑!人家的家事,跟你们有什么关系?” 人群纷纷散开,一个瘦小的背影走了出去。依江淡淡地瞥了一眼,是裴安琪,穿着卫衣和牛仔裤,扎着马尾,比她看起来更学生气。她没有力气去分辨她的善恶,只是颓然地推开椅子,起身,一步一步走向门外。 步伐越来越快,她在走廊上跑了起来,电梯久等不来,她掉头冲进楼梯,一圈又一圈地向下狂奔。速度太快,转弯的时候来不及刹车,整个人冲了出去,撞上墙壁,一屁股摔在地上。膝盖蹭破了皮,额头也撞得发昏,她徒然抱起双膝,然后慢慢地、慢慢地把脸埋进了臂弯。 不知道是过了多久,有急促沉重的脚步响起,声音越来越近,最后停在了她的面前。依江缓缓抬起头,面前的人顶天立地般站着,顶灯的光倾泻而下,他的面容被隐藏,看不清表情,只听到紊乱的呼 吸。她突然渴慕那一双无言却洞悉的深眸,虽然只静静地望着她,却已经万语千言。 “蒋……”她的声音几不可闻,像脆弱易断的丝,只一个字,便再也说不下去。 面前的人已经整理好情绪,蹲下身对准她的眼睛:“网络上的只言片语,不过是给无聊网民拿来下酒的谈资,你是你爸爸的女儿,你们是心连心的,你要相信自己的心。来,站起来,要么打起精神继续工作,要么向我递交请假条,这样私自擅离职守,不应该是一名合格电视人该做的事。” 在他咄咄逼人的注视下,依江扶着墙壁站了起来:“对不起,我想向您请一天的假。” [02] 荀泽生的手机一直无人接听,曾倩也不在家中,依江焦躁地打了无数个电话,两人都依然杳无音讯。她无力地陷在沙发里,不敢去看电视,也不敢看手机,她就那么枯坐着,呆呆地看着电视后的照片墙,一家三口笑得那么灿烂。 那还是她刚考上大学的时候,荀泽生高兴得到哪儿都想炫耀一番,曾倩跟在身后总是无奈又好笑地制止,两人只要一相视,都是默默流淌的浓情蜜意。那时候,依江总觉得,这么多年的老夫老妻,何以还能这般深情相许?也许旁人口中再也不相信的爱情,其实还是隽永流长的。 这样的感情,怎么会有第三者,怎么可以有第三者。 日落月升,白昼越来越短,黑夜已经来临,屋子里没有灯,只有窗外透进来的光,照在依江的脸上,一片明晃晃的亮。门外有响动,她急忙站起身,拖鞋也来不及穿,赤足匆匆走过去。门拉开,曾倩和荀泽生一前一后往里走,两人都面无表情,浑身散发着室外的阴冷,原来下雨了,地垫上滴滴答答湿了一片。 她急忙打开灯,冲进卫生间拿了干毛巾,再走出来,两个人已经对坐在餐桌旁。依江不敢惊扰,抓着毛巾轻轻走过去:“妈妈,擦擦头发。” 曾倩头也没抬,依旧低着眉,似乎在研究自己的指甲。依江扭头转向荀泽生,怯怯地喊:“爸爸……” “我们离婚吧。”荀泽生突然开口,他没有看自己的女儿,只盯着妻子优雅的颈部弧线。他觉得眼睛有些疼,视线也模糊不少,近来用眼劳累,视力大概又下降不少。 咣当一声,是依江不小心碰到了餐椅,椅子腿划过地板,发出刺耳的声响。她匆忙扶住,脸上全是惊慌,她重复着自己上一句没有说完的话,想要抹去那一段梦境般的呓语:“爸爸,你擦擦头发。” 荀泽生终于抬起头,他看了一眼依江的脸,小丫头的眼圈已经红了,却非要强撑着笑脸。真乖,她总是那么听话,又那么地信任自己,他真不想让她失望。他接过毛巾,大手紧紧地抓牢,他听到自己克制的声音:“依江,爸爸对不起你和妈妈,爸爸的心里,已经有了别人。” “不可能。”依江上前坐到他面前,一把抓住他的手,“新闻都是炒出来的,肯定是卓娅想红才会拖爸爸下水。” 荀泽生的喉结一滚,他生硬地抽出自己的手:“是真是假都不重要,我是铁了心要离婚,曾倩,你就成全我吧,存款和房产,你想要什么都可以。” “爸爸!”依江终于哭喊出声,“那我呢?爸爸,那我呢?你是不是连我也不想要了?” 荀泽生扭过头,默默地推了推鼻梁上沉重的镜框。一直沉默的曾倩终于开口:“我同意。”?她抬起清亮的双眸,盯着那个相伴二十年的男人,“这二十年,谢谢你对我和这个家的付出,也谢谢你一如既往地对我迁就和包容。老荀,我同意离婚。” 窗外突然一道闪电,照得客厅遍地通明,依江惨白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淡然以对的曾倩。她以为她会拒绝、会哭、会闹,可万万没想到,她会这样干脆地同意。雨水倾盆而下,噼里啪啦地打在窗沿上,接着她听到了一阵雷声,闷闷的,仿佛撕裂了长空。 次日,荀泽生主动从家中搬离,曾倩没有挽留,默默地帮他收拾衣物,整理行李。临走前,还垫起脚帮他整理了西装的领口。两人在玄关处告别,没有再见,只是深深一眼,似乎诉尽了世间一切的言语。那一天,曾倩把自己锁在卧室,滴水未进,也没有踏出半步。傍晚时,她重新走了出来,化了妆,穿上了只有在节日时才会翻出来的小礼服,正红色的无袖款连身群,足上一双黑色的小羊皮高跟鞋。她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彻夜未归。 漫长的黑夜过去,依江眼睁睁地看着天光一点点地亮起,她艰难地坐起身,想拿手机看看时间,才发现因为打了无数通电话,电早就用完了。而那些电话,通通石沉大海。她知道曾倩是个成年人,有足够的能力照顾好自己,可是她怕她想不开做傻事,窗外还在下着连绵的秋雨,又害怕她遇到危险。一想到这些,她就坐立难安,无论怎样都无法稳定情绪。窗外响起汽车的鸣笛,她猛地从床上弹起,也顾不上洗漱,披了外套就冲了出去。 雨势太大,伞也挡不住,风裹挟着雨丝扫在她的脸上,眼睛都快睁不开。她紧紧抓着伞柄艰难前行,刚走出小区就看到一辆熟悉的路虎,她没有停留,大步地往前走。这时车门打开,蒋易森急急走了下来,追上她的步伐:“荀依江!” 她停下脚步,回过头,一脸迷茫。她的脸色看起来煞白一片,没有一丝血色,盯着一双黑眼圈,精神恍恍惚惚,这样无头无脑地往前闯,是想找死吗?他一把夺过她的伞,把她拉到自己的近前,低头想解释自己的唐突:“你昨天没请假,旷工一天要扣四百的工资。” “对不起,我忘记了。”她迟钝地抬起头,“今天我也不能去上班了,对不起。” 蒋易森突然一阵心烦气躁,他不喜欢听她说对不起,尤其像现在,她仿佛下一秒就能昏厥过去,明明那么虚弱,却还要不断地鞠着躬,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对不起。她到底对不起谁?对不起的,只有她自己! “上车!”他紧握住她的手腕往车子的方向走,依江突然清醒,猛地摇头:“不行,我要去找我妈,我怕她出事。” “我陪你去!”蒋易森不由分说地拉开车门,手臂一用力,将她拽到了副座上。门“啪”的一声被摔上,依江浑身一震,乖顺地窝进了座椅中。蒋易森上了车,垂眸看着眼神露怯的人,竟没来由地觉得心疼,这不是属于她的表情,她应该是神采飞扬的,而不是像一株被雨水浇打的落樱。 那天,他们绕着整个郦江市开,沿江来回不下三次,雨水滂沱,江面上一片袅绕的雾,水天连接成一线。江景是郦江的一个城市景点,过江的轮渡常年人头攒动,只是这样的天气,没有人会选择这样的交通方式,江面上寂静得只有雨声。车内是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雨刮反复摆动,呼吸的热气将窗户蒙上了一层水汽,依江无力地靠在玻璃上,伸手慢慢地划着。 “电话还能打通,但是却没人接,应该是没有出事,否则一夜过去,不会没有人发现。” 依江闻言转过头,一双湿润的眸子牢牢地看着他。蒋易森心中一震,接着说:“你妈妈的手机如果有安装定位,我们现在回去应该可以搜寻得到。” “算了。”她突然幽幽开口,“不找了,她不会有事的。” 雨水噼里啪啦打在车前镜上,溅起一个又一个水花,蒋易森停了下来,转身看她,虽然精神缓和了许多,意识也是清明的,只是周身依然笼罩着雨水般的惆怅。他静静地等了一会,然后叹出一口气:“好,我送你回家。” [03] 回到办公室,风波已平,所有的人都忙着自己手头的工作,仿佛没人记得发生在依江身上的事。她照旧和小马搭档,跑一些观众打来的热线选题,卯足了劲儿去拼稿量。郝温柔才从楼下拿快递上来,眼看着她又要出门,忍不住感叹一句:“你这是要击败我温柔姐当稿王吗?” 依江谦逊地笑笑:“前两天请了假,趁这几天补回来,不然任务完成不了。” 正要走,蒋易森从办公间里探出身来:“小荀,来我办公室一下。” “我有活,就要走了。”她举了举手中的话筒。 “就两分钟,你让司机等一下。” 依江放下设备,朝办公间里走去,门半开着,她还是象征性地敲了敲:“蒋制片?” “进来。” 她推门走进去,蒋易森正坐在桌后,眉头紧蹙,正一动不动地盯着她。她有些发虚,声音细弱蚊吟:“老大,找我什么事?” 蒋易森的视线在她的脸上来回打量,半晌,才收回目光,靠正椅背中:“下周我们要去乡下拍一辑专题短片,你准备准备,该带的东西都可以收拾了。” “要几天?”听到是公事,依江松了一口气。 蒋易森时刻关注着她的表情,一丝一毫都没有逃过他的眼睛,见她的眼睛里骤然一亮,他知道自己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两天,只住一个晚上,如果天气预报准的话,我们的拍摄应该很顺利。” 依江点了点头,见蒋易森没有继续的意思,她准备开口撤退。正握住门把,蒋易森突然叫住她:“等下,把这个带着。”她闻声回头,也不知道蒋易森从哪儿掏出来了一个纸袋,随手扔在桌上,满脸的不耐烦:“昨天淋了雨,防止感冒生病,这瓶子上都写着什么时间吃,每次吃几粒,按步骤吃就行了。” 依江低头去翻那个纸袋,竟然是各种各样的药,感冒药、发烧药、消炎药,甚至还有胃药、消化药,她有些好笑地收好袋子,然后故意问:“这也是公司福利吗?” 蒋易森霍地抬起眉梢,难以置信地看了她两眼,这丫头已经不怕他了吗?不过难得她心情看起来不错,她比他想象的要坚强得多。 经蒋易森一提醒,依江还真感觉自己有点头晕鼻塞,跑完新闻回来写稿子,她几乎都把下巴搁在键盘上了。高强度的工作让她有些扛不住,但只有这样才能摆脱脑海里杂乱的思绪,她不愿想到残酷的现实。现在的每一天,仍旧和从前一样,什么都没有改变。 这时候手机响了,她一个激灵坐直,竟是荀泽生的声音:“依江啊,我和你妈妈下午去民政局办离婚,你来吗?” 她正依在靠椅上,手紧紧捏住了手机,视线透过窗户往外看去,一颗光秃秃的梧桐树,突然被风吹掉最后一片黄叶。孤单飘零的叶子,只旋了几旋,然后就落入尘土,零落碾成泥。 “爸爸我去,我陪着你们。”她终于出声。 她快速处理完工作,直接打车去了民政局,之前她也来过这里采访,是五月二十号新人组团登记的新闻,她哪里想得到,在结婚登记处的隔壁,就是离婚登记处。而荀泽生和曾倩,此时就等候在那里。 两张结婚证,随着章印盖落,很快就变成了两张离婚证。依江知道,覆水难收。走出民政局的大门,惨淡的阳光,白花花地照在她的身上。她在最前面走得很快,荀泽生叫住了她:“爸爸送你回台?” “不用了,你送妈妈吧,我自己打车回去。”她停下脚步,转过身,好多天没见的荀泽生,原来早就有了那么多白头发。 一旁的曾倩摇了摇头,目光里也全是疲倦:“我自己开车来的,不用了,就这么散了吧。”说这些话的时候,她一直低着头,最后她终于扬起了脸,依旧美丽动人的面孔上终于滑下眼泪,“老荀,谢谢你……” 依江赶紧偏开头,胸腔里全是潮涌一般的哭意,她知道这场婚姻自此是彻底结束了,好聚好散,便是最决绝的结局。她没有细细追究曾倩反复说的感谢,她的脑海里,只有“散了吧”三个冰冷的字眼。太残酷了,她甚至一点办法都没有,他们没有为她思考过,直接又干脆地做了决定。她吸了吸鼻子,重新抖擞起精神:“那爸爸你送我吧,以后恐怕不能天天见面了。” 说着,她难过地背过身子去,声音哽咽得不像话,荀泽生默默地拍了拍她的肩,然后大步朝着车子走去。依江揉了揉眼,和曾倩告别后追了上去。车子静静地滑行,很快就融入了车流之中。依江开口问:“爸爸,你和卓娅……” “爸爸和她分手了,新闻一出来,我就和她说清楚了。”荀泽生依旧定睛看着前方,声音淡淡的,听不出任何情绪。 依江第一次从他的口中听到他对于这段关系的承认,心里不是不难过的,因为正是卓娅的出现,才打破了家里的关系,也许她不是根本原因,但起码做了一根导火索。她艰难地说:“卓娅比妈妈年轻,除了这个,还有什么呢?你后悔吗?” 荀泽生扭过头,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你还小,很多事情你都不懂。” 他们都觉得她什么都不懂,所以什么都不愿意对她说,父母离婚是这样,江陵辞职跳槽也是这样,仿佛她就只是一个活在自己世界里的芭比娃娃,只要负责做个小女孩就够了。 [04] 离婚之后,荀泽生正式离开了家,他把房子留给了曾倩,只是曾倩也并不愿意回来。大概是怕睹物思人吧,只有她还眷恋着,想要在睡梦中重温曾经的美满。只是在梦醒时分,面对着冷清寂静的家,她也想找个避风港躲一躲。 所以这次出差下乡,对依江来说真是再好不过,也许可以趁此喘口气。 下乡的队伍有十几个人,除了摄制组,还有两个统筹,两个记者,主持是罗恬,这是她转正后的第一份主持工作。路上她就兴致勃勃地说,下乡的地方正好是她的老家,等忙完工作,她会给大伙儿推荐各种好吃的、好玩儿的。全车人都鼓掌称赞,依江的心情也跟着愉悦起来,扭头去看罗恬,却发现罗恬的视线落在了蒋易森的身上。她若有所思地垂下眼睑,也不知道脑子里有什么念头闪过,很快她就精神起来,帮其他工作人员检查设备。 他们住的是临时租用的农家小院,连着几间屋子,两个统筹一早就安排好了,因为依江和罗恬相熟,她俩是一间的。搁置行李的时候,罗恬突然问 :“你和老大很熟吗?” 依江停下动作,不解地看向她:“怎么这么问?” “哦,没什么。”罗恬捋了捋滑下来的头发,“我怕他要求严格,提前向你摸摸底。” 蒋易森的确严格,即使是在深山老林这般恶劣的环境,他依然为了达到要求,一遍又一遍地重新校正。罗恬有苦难言,顶着一腿被蚊子咬的红包,脸上却依旧摆着盎然的笑。依江穿的长裤,但胳膊上也被咬了好几口,忍不住伸手去挠,次数多了,一旁的蒋易森也注意到了:“他们有人带了药膏,回头都涂点,现在集中好精神,拍完我们就去农家乐。” 众人纷纷起哄,抖擞起精神继续干活。忙完所有的事,太阳已经落山了,罗恬依言带着他们找到了一家农家乐,自己亲自挑选鸡鸭和鱼虾,一帮人也不懂,凑着头在鱼池里捞。蒋易森手里执着一张渔网,依江在身边一个劲儿叫嚷:“抓那条!那条大的!哎呀,是那条!”蒋易森不禁回眸看她,活泼的小女孩模样,头发扎成一个花苞,脸颊红红的,眼神干净又澄澈。他抓紧手里的渔网,定睛看向依江指着的鱼,抓准机会下手,鱼轻松落入网中。 晚饭吃得鲜香热辣,大家都腆着肚子满足地散步回去,夜越来越浓,乡间小路的路灯稀少,很久才有一盏,依江握着手电筒慢悠悠地走,突然看到了什么,惊喜地叫了起来:“萤火虫!快,关手电筒,有萤火虫!” 大家都把手电筒关上,只见青雾般的夜色里,一团闪着微弱绿光的星星点点正在田间游曵着。依江摒住呼吸,这些只在电视里看到的景象,此时出现在眼前,她突然觉得感动,自然的辽远,生命的美妙,这一切的一切,仿佛都将她心灵的污浊洗掉。万物都在生长,一切都顺其自然,她不必纠结人与人的情感,只要听从心的声音。 回到小院,她没有立即回屋,而是靠在院子里的躺椅上,静静地看着天空。此时此刻,分居两地的爸爸妈妈在做什么?会想到彼此吗?会后悔离婚的决定吗?还有离开市台去了省台的江陵,是在点灯夜战吗?会不会怀念曾经的老同事呢?还有躺在乡下小院里的荀依江,你做好一个人生活成长的准备了吗? 身后突然有动静,她起身扭过头,蒋易森端着一壶茶水走了过来:“还不睡?” 她放松地躺了回去:“这里空气好,还能看到星星,想再躺一会儿。” 蒋易森倒了一杯茶,然后伸手递给她:“有什么思想感悟吗?” “嗯,有。”她抿了一小口茶,笑了,“有些事情过去也就过去吧,有的人放下也就放下吧。反正地球照旧在转,向前看,向前走。” “觉悟很高,反省很深刻。”他笑盈盈地端了茶杯送到唇边,低头吹了吹茶叶,转瞬抬起眼,睫毛一眨,轻笑道:“荀依江,你没发现我在追你吗?” 依江突然愣住了,他的眼睛里仿佛坠入了万千星辰,流光溢彩,璀璨倾城。她的心也快速跳动起来,面前的人一直深深地看向自己,唇边一抹云淡风轻的笑,眼底却是海一般的壮阔,她听到自己的低吟:“我不知道……” 蒋易森轻轻地盖上茶杯,自嘲一般地摇摇头:“表现得不够明显吗?” 依江一动也不敢动,僵直地坐在躺椅上,精神恍恍惚惚,也不确定自己到底听到了什么。突然蒋易森探过身来,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再开口,语气里是浸满了温柔的笑意:“那以后我还要再明显一点啊。” 星光灿烂,夜色太迷人。依江说不出任何一个字,哪怕是一句追问,她呆愣地看着蒋易森收拾好茶壶和杯盏,起身要走时,突然背后传来一声东西摔碎的响动。她猛地回过神,扭头去看,一个人影从门前闪过。 蒋易森低头看向她:“看来我的告白有人听到了,再装作若无其事也不行了。” 依江抬眼望去,那个房间是她和罗恬的。 [05] 依江失眠了一夜。 第二天开工,她顶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摄制组的一位大哥故意装出惊恐的模样,不停开着她的玩笑,她懊恼地反抗,却只是无力地挣扎,倒是一旁坐在监视器后的蒋易森,不动声色地缓缓勾起嘴角。 完成所有的拍摄任务,已经是午后。简单地吃了便餐,一行人坐上了回郦江的大巴。所有的人又困又累,几乎倒了一大片,相比来的时候,回程的路倒很安静。车子抵达郦江电视台楼下,天已经黑透,众人正在商议找个地儿吃晚饭,蒋易森点了依江的名字:“小荀,你先跟我去把素材上传,今晚我们得把片子剪出来,晚饭让他们给我们带吧。” 罗恬举起了手:“老大,我和你们一起吧。” “你去吃饭吧。”蒋易森淡淡开口,“吃完给我和小荀带一份,谢了。”说罢,他拎起设备大步往前走,依江忙不迭小跑着跟上,大厅里很安静,只有她和蒋易森的脚步声一前一后地响着。 其实白天工作的时候倒还好,她一心在工作上,倒想不起来蒋易森对她告白的事,现在只剩他们两人独处,气氛便诡异起来。她实在想不明白蒋易森怎么会喜欢自己,他不是一直都很嫌弃她吗?嫌她脑子用不对地方,嫌她稿子做得差,还嫌她爱哭,这样的蒋易森,怎么会喜欢这样的荀依江?还有啊,他说他在追自己,什么时候?怎么追了?她根本感觉不到啊!难道是她太迟钝?还是昨晚的一切都只是个梦? “荀依江。” 一声清冷,荀依江立即竖起耳朵。抬头小心翼翼地看向蒋易森,他正托着头盯着自己:“你这段同期听了两分钟了,听完了吗?” 依江手忙脚乱地去按暂停,尴尬地解释:“听完了……” “听完就去办公室把稿子先写出来,这里交给我。”蒋易森坐了过来,调出素材便忙了起来。依江盯着他的侧脸,心中百感交集,为什么他告白之后就完事了?还装得这么若无其事,却留下她在这里心绪难安,太不公平了,太蛮横霸道了。她愤愤地踢开椅子,抓起简单记录下来的同期本,拍拍屁股走人了。 十五楼的办公室里没有人,她打开灯,坐到窗边那属于自己的位置上。打开文档,却没办法投入进去,然后她翻出手机,在联系人来翻了个遍,最后停在江陵的名字上。她愣了几秒,转瞬便迅速往下翻,找到了“荀老爹”。 过了很久荀泽生才接的电话,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这么晚了给爸爸打电话?” “嗯。”她靠进椅背里,“爸爸,你睡了吗?” “还没有,想跟我们家依江说会儿话。” 听着熟悉的笑声,依江不由有些眼眶发热,她转了转眼珠子,努力轻松地笑起来:“爸爸,说说你和妈妈怎么认识的吧?你们是自由恋爱吗?不会是媒妁之言吧。” 对方沉默了几秒,很快荀泽生就开口了:“你妈妈年轻的时候就很漂亮,不过那个时候我还是不懂事的傻小子,不懂这些。后来再遇见的时候,突然就觉悟过来了,她是真漂亮,难怪那时候被称作校花呢。她不仅漂亮,还温柔,经常对爸爸嘘寒问暖,也很照顾你。那时候你太小了,我一个人照顾不了,难得她不顾忌,能娶到她,是我的幸运。” 依江的嘴边一直挂着微笑,她甚至能想到那个时候的荀泽生,虽然事业如日中天,可是回到家,却要面对一个小娃娃,手足无措的模样想起来就可笑。幸好有曾倩,是的,幸好有她,这段维持了将近二十年的婚姻,爸爸一定不后悔。 “那爸爸……”她声音轻了下来,“说说她吧,说说生我的那个妈妈。” 电话那头突然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就在依江突然后悔提到焦洁的时候,荀泽生轻笑了一声:“她也很漂亮。” 依江的鼻子一酸,却也跟着笑了:“爸爸你艳福不浅。” “是啊,爸爸很满足了,现在还有你这个小美女,什么时候陪爸爸吃个饭?” 关于焦洁的话题就这样被他一带而过,依江懂事地顺着他说了下去:“不如明天我们一起吃饭吧。” 挂断电话,她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捂住眼睛趴在了桌子上。也不知道抽泣了多久,脑袋里嗡嗡的,意识也越来越迷糊,困意仿佛猛兽袭来,她眼泪也没擦,便枕着手臂睡着了。 回到办公室的蒋易森,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这一幕,电脑显示屏后趴着一个小蒙古包,花苞头竖在后脑勺上,随着呼吸一起一伏。他放轻脚步走过去,低声叫她:“小荀?这么睡会感冒的。” 依江只觉得如堕雾中,一个声音悠远传来,看不清是谁,一声又一声。接下来,她身子一轻,竟像是飘了起来,浮在空中,来去自如。她轻笑一声,然后满足地深深叹息。 蒋易森低头看着怀里突然笑出声的荀依江,不由眉头蹙起,却又慢慢舒展开。原来这段时间里,只有在梦里她才会笑得无拘无束。他收回视线,抱着她朝自己的办公间走去,那里放着一张可折叠的小床,平时加班晚了,他都会在这里小憩片刻。他轻轻地将依江放了上去,转身又从柜子里翻出一张薄毯,刚盖上,依江就下意识地裹成一团。 回到办公桌前,打开电脑,他试图专心工作,可身后一阵又一阵轻微起伏的呼吸声,让他根本无法集中精神。他掏出一支烟,起身走出办公间,打开窗,点燃。风有些大,烟燃得很快,他看着指尖的一点猩红,心里也是一团火热。他是不是太唐突了?这一整天,依江都躲着他的目光,也尽量避免和他单独相处,现在他又偏偏把她留下来,是不是吓坏了她? 他只是不想看到她哭,想看到她笑起来的样子,张牙舞爪的样子,被保护得很好因此肆无忌惮的样子。 他想保护她。 [06] 醒来时,依江愣了无数秒。像往常一样,她被闹钟吵醒,顺手关掉,躲进被窝里又眯了五分钟后,伸了个懒腰坐起来,然后…… 她吓傻了,她看到了蒋易森,他正坐在对面板着脸瞪她! “蒋……老大。”她磕磕绊绊地开口,“你怎么在这里?” 蒋易森站起身,迅速走到她面前:“起来,赶在上班点前把东西收拾好。” 依江这才理好思绪,这是蒋易森的办公间,她在这里睡了一整夜。身上披着的除了薄毯,还有他的外套,为了防止她冷,他还把所有人留在办公室椅子上的披肩毛毯都搬了过来,而他自己身上,只披着一件黑色衬衫。 “你怎么不叫醒我?”依江忙不迭下床,帮忙收拾东西。 “叫醒你也没用,门被锁上了。” “门被锁上了?”依江难以置信地转身看了一眼大门,“那个门锁上了?保洁阿姨锁的吗?”她转身跑过去,拉了拉,果然被人从外面锁上了,“阿姨怎么这么粗心,都不问问有没有人。”她悻悻地走回来,蒋易森瞥了她一眼,没有再解释。 第一个到达办公室的是陈果然,依江快要脱口而出的百般解释,在面对她波澜不惊的表情时,全都没机会说出来了。蒋易森从里间走出来,一边把资料交给陈果然,一边淡淡地说:“辛苦了。” 陈果然收好资料,扭头看向荀依江:“荀记者,我给你带了牙刷毛巾,你要不要现在去清洗一下?很快同事就会到的。” 她抓过东西奔向洗手间,盯着镜子百思不得其解。看来陈果然是蒋易森通知来的,既然她有钥匙,蒋易森怎么不让她晚上来呢?这样就不用在办公室里锁上一整晚了。洗漱完毕,她端着盆往回走,刚到门口就看到了郝温柔,她举着手机,不知道在看着谁,表情却是相当诡异。探头一看,原来是在和蒋易森说话。 “温柔姐,你挤眉弄眼的干什么?”她把洗脸盆藏到了身后。 郝温柔猛地一回头,看到她,表情更是缤纷多彩:“小荀记者啊。”她叹了叹,故意吊着胃口,“你身为记者,怎么都不关注时事动态呢。幸亏我习惯早起,不然可错过了一手消息。” 说着,她把手机凑了过来,依江还没瞥到什么,蒋易森清了清嗓子:“上班不是给你们八卦的,郝温柔,来我办公室。” 依江抬头不解地扫了她一眼,郝温柔耸耸肩,把手机收了回来。依江再度把求解的眼神投向陈果然,她只是扶了扶眼镜架,然后回到座位处理工作。直到同事们都一一到位,郑诚第一个发现了事端:“怎么回事?《郦江晚播报》的群怎么解散了?群主是谁?怎么解散了?” 郝温柔低声提醒:“群主就是老大。” “老大解散群做什么?” “嘘——”郝温柔做了一个割脖子的动作,“小心被灭口。” 聚众讨论变成了私下窃语,依江很想凑热闹,但郝温柔却嫌弃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把她赶到一边去。她遥遥看向蒋易森的办公间,难道他发生了什么事吗?正想着,她就看到罗恬从里间走了出来,脸色不太好,神情也很低落。依江起身走过去:“老大批评你了?昨天的素材我看了啊,你主持得挺好的。” 罗恬掀起眼皮子,只扫了她一眼,却突然哼出一声笑,然后摇了摇头走回自己的办公桌。依江没明白,手机却响了,是荀泽生打来的,说约好的午饭可能要改期了。她挂了电话正要往座位走,蒋易森走出办公间,叫住了她:“欧主任说有个选题,小荀你去跑一下。” “什么题?”昨晚的专题稿一个字都还没动呢。 “恒一地产的,欧主任亲自交代让你去跑。” “好,没问题。” 话音刚落,依江就觉察到了异常,她抬起头,发现原本还在私下窃语的同事们,此时全部看着她和蒋易森,表情也是相当的……缤纷多彩。依江定了定神,转身走进了蒋易森的办公间。 蒋易森很快就跟了过来,掩上门,低头静静地等她。 “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依江朝着外间扬了扬下巴,“他们都用看怪物的表情看我。” 蒋易森斜靠上门,两手轻松自在地插进裤袋中:“没事,一点小麻烦而已。” “什么麻烦?”依江突然想到什么,“栏目的群怎么解散了?遇到黑客了?” 蒋易森不 由笑出了声,他直起身走向她,伸手作势要揉她的头发,依江提前做好防备,迅速后退一步,警惕地看着他:“有事说事,不许动手动脚。” 蒋易森长臂一捞,将她揽到面前,然后伸出手尽情地揉乱她的头发,低头正要开口,突然看到她满脸通红,就连耳根后的皮肤也是粉红一片。他心里柔肠百转,却还是松开手,放怀里的小家伙自由:“你放心,群里只是出现一些不该出现的图片,我删除不了才解散了群。” 依江故作镇定,一边不悦地整理头发,一边闷声反问:“什么图这么紧张?”难不成是不和谐的照片吗? 蒋易森一眼看穿她的心思:“反正是不能让你看到的图,乖,快去跑恒一地产的选题吧。” [07] 一路上,依江都在思考那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图片,实在好奇得不得了,只好求助身边的小马:“你有没有看到群里的图?我昨晚没上线,所以错过了好戏啊!” 小马憋着笑,脸都快紫了:“其实我也没看到,我就听温柔姐说了而已。” “什么图?难道真的是那些……不和谐图片?” 小马想了想,然后点了点头:“嗯,差不多了吧,你看了影响不好。” 拜托,她都二十三岁了,什么事她不懂?温柔姐小瞧她!大家都小瞧她!她闷闷不乐地转头看窗外,恒一地产的楼盘大悦城已经到了。 这次是恒一地产为了宣传楼盘做出的一场慈善活动,由于现在他们是栏目的广告客户,因此欧朝光才让这个选题通过,何况慈善活动也是有新闻点,只要广告不要做得太明显就可以了。依江已经驾轻就熟,只是看到黎鸣恩这一点,让她有些浑身不痛快。 她不得不去采访他:“黎先生,打扰了。不知道您有没有时间接受采访?” 黎鸣恩正和别人谈话,闻言整了整衣襟,俯首看她,一脸不怀好意的笑:“当然,没想到是荀记者来采访,这是不是缘分?” 荀依江的笑容僵住,她握了握话筒,忽略他的话,直接切入了采访环节。采访完,黎鸣恩让她留步,依江下意识推脱:“我们还得回去赶稿,实在不方便留下来,下次有机会再聚吧?” “你倒激灵,知道我要请你吃饭?”黎鸣恩走上前,脸色深沉了几分,声音也低了,“我听说了荀伯父的事,之前还担心你,怕你……”说着,他突然停顿下来,依江下意识要离他远一些,可下一秒,她突然感觉耳朵上一热,有气息拂过皮肤,她浑身一颤,急忙逃得几米远。黎鸣恩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嘴唇,然后勾起嘴角一笑:“现在看来,我应该放心了。对了,荀伯父最近身体怎么样?听说通达的股价一直在跌,他应该忙得焦头烂额吧?” “不用您操心!”依江皱起眉,拉住小马掉头就走。 小马抱着机器好奇地问:“他在追你?” “你别恶心我。” “那他亲你……耳朵?” 依江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别提醒我!他是个神经病!” 小马惊愕地看着她爆粗口,半晌才爽快地笑了:“就是,他要是敢追你,肯定死路一条。” 依江点点头,对,他敢胡作非为、信口雌黄,她一定让他吃不完兜着走!不过通达的股票真的受到影响了?所以爸爸才临时改期,不能和她一起吃午饭?她当即掏出手机拨过去,却一直无人接听。 回到办公室,她又被蒋易森叫了进去:“恒一地产的活动。”他顿了顿,抬头斟酌着她的表情,“跑得还顺利吗?” “没问题啊。”她不解地问。 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今天是最后一次,以后关于恒一的新闻,你不要跟了,交给别人跑,”搁在桌面上的手指轻轻敲动着,他终于找到了借口,“这两天你就跟我把专题片给做好。” “好!”她没有过问为什么,不过蒋易森的这个决定正中下怀,她实在不想看到黎鸣恩。 下班后她和孙火火约会,忍不住就把黎鸣恩这件事吐槽了遍,孙火火完全抓不到重点:“他长得帅吗?” “长得再帅也是人渣好吗?”依江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你不是见过吗?在‘北极光’酒吧里啊,他喝醉了。对了,你当时也喝醉了。” 孙火火激动起来:“所以我是不是错过了什么?” 依江伸手敲了她脑袋一记,孙火火哀号遍野。这一次,两人决定吃日式料理,因为孙火火才从日本带队回来,据说那边的三文鱼很地道,回国也让她留恋不舍。而自从荀泽生搬走后,曾倩又回去了娘家,家政阿姨也辞职回乡,依江的伙食一直是个大问题。幸好孙火火回国了,不然她又得吃泡面。 期间,依江一直在纠结要不要把蒋易森告白的事告诉孙火火,只是蒋易森告白完就撒手不管了,她并不确定他那句话的真实度。如果他只是随口一提,她岂不是很丢脸?算了,还是以后再说吧,说不定最后不了了之了。 正吃着料理,孙火火突然想到了什么:“杨曦曦最近联系你了吗?” 杨曦曦是依江小学兼初中的同班同学,高中时移民去了加拿大,联系也少了很多。说是好朋友,其实也不尽然,只不过父辈间有生意往来,因此两个小女孩也常常一起作伴。认识孙火火后,依江就毫不顾忌地把她拉进了自己的朋友群,杨曦曦原本不待见孙火火这个纯草根,因此两人曾发生过一次火爆的争吵,之后,杨曦曦就默认了孙火火的存在。 “她给群里每个人都发了邮件,群里也置顶了消息,她下个月就要回国订婚。”说着,孙火火迅速瞥了依江一眼,“喂,你准备包多少红包?我没钱,我可不去啊!” “我管你,爱去不去。”依江翻出手机,“我问问我爸爸去不去。” 然而电话拨过去,荀泽生的手机已经关机。 第六夜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 {沿途做我,迷津的指引。} [01] 法院上门查封的那天,是个难得的艳阳天,阳光和煦,竟感觉不到冷。依江上午采访完,正要整理资料,却发现优盘丢在了家中,里面有很多重要的视频需要用到。趁中午休息的时候,她抽空打车赶回家,刚把优盘塞进包里,敲门声就响了。自从父母离婚之后,家里就很少有客人来拜访,常客只有一个孙火火,但她不会不打招呼就来,更何况现在还是工作日的下午。她愣了几秒,听到门铃一直在响,急忙跑去开门。 门外站着几个穿制服的男人,看到依江,便直接交代了自己的身份:“您好,您是荀泽生的家属吗?” “是,我是他女儿。” “我们是法院强行执行处,这是执行令。”男人掏出一张文书,接着说,“我们奉命查封通达集团以及负责人荀泽生的所有财产,麻烦您配合我们的工作。”说着一行人走了进来,拿着封条贴上了家里的家具和电器。依江有些发懵,眼看着视线里都是触目惊心的封条,她连忙跑过去,伸出双臂护住身后的电视机:“什么意思?我爸爸怎么了?你们想干什么?” 男人走过去将她拦到一边,将封条贴上电视:“通达集团已经破产,我们只是奉命执行,不好意思,麻烦你让一让。” 依江脚下没留意,人栽到一旁的沙发上,她呆滞地扶着沙发,脑子里一片混乱。突然间,她爆发出一声惊叫,起身冲上前将男人往外推,双臂依然直直地展开,像一对护着雏鸡的翅膀:“请你们现在就离开,我爸爸不会破产,你们一定是弄错了。走,走啊,请你们离开我家!” 门外灿烂的阳光瞬间流淌成凄凉惨白的河流,依江徒然跌坐在地,直到太阳西斜。 口袋里的手机一直在响,她不闻不问,因为她知道不会是荀泽生,荀泽生已经失去联系三天了。想到这里,她突然掏出手机,不去管给她打了无数个电话的蒋易森,直接找到了曾倩的号码:“妈妈,妈妈,家里出事了……”说着,她再也忍不住地哭喊出声。 曾倩在半个小时后赶到,看到眼前的这一幕,她也震惊地捂住了嘴。依江抬起朦胧的泪眼,哽咽地扑进了她的怀里:“妈妈,他们说爸爸破产了……” 曾倩搂着她,像哄小孩子一样轻轻地拍着她的背,依江渐渐止住哭声,一抬头,曾倩的脸上满是泪水。她伸手去摸,曾倩垂下眼来,又一滴眼泪滑了下来:“你爸爸每晚都失眠,我一问他,他就说公司出了一点小麻烦,让我别操心,也别担心,原来他在骗我,老荀他在骗我。” 她的眼泪打在了依江的手背上,依江低头慢慢擦去,曾倩突然又搂紧了她:“你爸爸和我离婚的时候,把郊区小别墅的房产过到了我的名下,还有我和他的联名存款也转给了我,我以为是他为了补偿我,原来不是的,我们都被你爸爸骗了……我对不起他,我对不起你爸爸……” 依江的心瞬间更酸,像是拧成了一团,她不想曾倩太难过,只能拼命克制着哭意。等曾倩慢慢平静下来,她掏出了手机:“爸爸的手机一直不通,我怕他有事,他现在住在哪里,你知道吗?” 曾倩看着她,半晌才摇了摇头,然后捂住了眼:“离婚后我没有关心过他,我只想到我自己……” 天色越来越黑,依江勉强站起身,走到门旁开灯,满室通亮。曾倩瘫软地趴在沙发上,刺目的封条就在她身边,依江知道,她将无处可归。相比这些,荀泽生的下落才是她最关心的问题,不过眼下,还是优先安抚好曾倩。原来,她也有这么坚强的一天,她突然觉得自己特别了不起。 从冰箱里翻出一点面条,没有新鲜蔬菜,只能打两个鸡蛋,依江尝试着动手煮了一碗面,然后端出来走向曾倩:“我们先吃点东西,然后再想办法。” 可心里有事,什么食物都填不了那种空洞。依江重新拿出手机翻联系人目录,公司里的事她从不过问,她也只存过李显达一个人的号码。想到这里,她没有犹豫地拨了出去,可到底是许久没有联系过的号码,此时系统提示那已是空号。 两碗面条几乎都没有动,放在餐桌上慢慢散去了热气,依江想从网络搜一些信息,可一搜通达集团,整个页面上都是“破产”两个刺眼的大字。原来爸爸的公司早就入不敷出,许多款项都久拖不付,页面上充斥着许多谩骂的言论,依江不忍再看,急忙关掉了电脑。这台电脑还是荀泽生给她买的礼物,临高考的时候,为了鼓励她,荀泽生应允,只要她考上本科,他就给她买一台最好的电脑。 她的所有梦想,他都有求必应,他是她无所不能的爸爸,可是现在,受了挫折的爸爸一定很伤心很难过,一定需要家人的鼓励才能重新站起来,可是爸爸,你在哪儿? 曾倩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她的身后,声音轻柔:“我们去找他。” 依江猛地回过头:“现在?” “现在。”曾倩郑重地点头。 两人正要出门,依江却被门外一道黑影吓出声音。感应灯随即亮起,那个黑影竟是蒋易森。他正斜倚在墙上,长腿撑在地上,虽气宇轩昂,却浑身疲惫。依江看到他在抽烟,手指头的烟就快燃尽,地上也一堆烟灰。她很少看到他抽烟,几乎是没有,可现在? 门内的光线照了过来,蒋易森下意识眯起眼睛,太刺眼。半晌他才恢复自如,朝着光亮处看去,荀依江正扶着门框静静地看着自己。他急忙灭了香烟走过去:“打你手机也不接,下午还要上班你知道吗?” 依江镇定地看着他:“你不能我一矿工,就来抓我。” 蒋易森紧紧盯着她的眼睛,两人沉默片刻,曾倩探出头来:“这位是?” “伯母你好。”蒋易森站直身子,“我是荀依江的同事,我叫蒋易森。” “你好,你来找依江?” “我在网上看到……伯父的事,担心她,所以来看看。” 依江霍然抬起眼:“那你怎么不敲门?” 蒋易森自嘲地笑了:“对啊,我怎么不敲门?” 依江没有领悟到他口气中的担忧和恐惧,她迅速换好鞋子说:“正好,你有车也方便,我和妈妈想去找爸爸,能麻烦你帮忙吗?” [02] 没有目的地寻找,最终只能是海底捞针,毫无线索。 蒋易森把依江母女送回住处,临别时,依江送他到楼下:“以后别来这里找我了,房子被法院查封了,我很快就会搬走。” 黑暗中,蒋易森紧紧锁住她的视线:“那你要搬到哪儿去?” 依江迟疑地摇了摇头,然后又重新挂上笑容:“会找到地方的,会有办法的。” “如果找不到……”蒋易森想伸手揉揉她的头发,最后却还是握住了拳,“有困难的时候,不要忘了有我在。” 昏暗的路灯遥遥地笼罩着两人,地上的长影交叠在一起,依江重重地点了点头:“谢谢你,谢谢你,老大。” 蒋易森终于上前一步,轻轻地抱了抱她:“别跟我说谢谢了,我只希望你能好好的,加油。” 嗯,加油。 第二天,她请假和曾倩一起去了趟通达集团,只是如今已经人去楼空,所有的办公室都是一片凌乱,看来所有员工早就搬离了这里。依江找到一位清洁阿姨,问了后才知道,原来一周以前,这里的人就开始陆续离开,他们已经有三个月没有领到薪资了,通达集团的资金早就断了链条。 依江从地上掉落的一张通讯单里找到几位集团的老股东,电话一个一个拨过去,却都没有荀泽生的下落。 很快就有要债的陆陆续续找上门来,曾倩没有办法,只好计划卖掉位于郊区的那栋别墅,依江想反对,却也没有别的路可走:“只是那是爸爸留给你的,如果卖掉,你住哪里?” “那里我也不想住,一走进去就想到你爸爸。”曾倩为难地看向她,“你不如跟我一起回外婆家住吧,她一直很喜欢你啊。” 依江摇了摇头:“没关系的,我已经在找房子了。”她为了让曾倩放心,释然地笑了笑,“很多女孩子都租房生活,我当然也可以,周末的时候我可以去外婆家蹭饭嘛。” 别墅很快就卖了出去,暂时还了一部分债,曾倩手中的存款也动了 不少,依江不许她再填补这个没有底的黑洞。她是荀泽生的亲生女儿,她已经长大了,可以慢慢扛起这些担子。 通达集团的破产案件,法院还在调查之中,被查封的房子还有一个月的期限,依江只想在这一个月里尽快找到荀泽生。她每天照旧上班,照旧跑选题,同事都对这件事只字不提,她只觉得感激,甚至连裴安琪也不再故意和她敌对,出门买饭的时候还会顺口问她一句需不需要帮忙带饭。只有这一点一滴的温暖,让她觉得自己的坚持是值得的。她没有倒下,她依然坚强地站着。 三天后,她突然接到了江陵的电话。这段时间一直过得很混乱,她竟然好久都没有想起他,此时看着他的名字,她一阵恍惚。接起电话,江陵直接开门见山:“我看到荀伯父了。” 依江很快就赶到他说的地点,是在旧城区的一条老巷子口,江陵等在那里,见到她,第一句话就是:“小依江,你瘦了。” 依江忍住没哭,她看着面前好许久不见的江陵,依然是干净俊朗的模样,她吸了吸鼻子,问道:“我爸爸呢?” 江陵带她走进了一个破旧的居民小区:“我在这里采访百岁老人,看到一个人很像荀伯父,我没打扰他,希望我没看错。” 两个人询问着往里找,突然楼道里冲出了一个人影,依江眼尖,迅速叫出声音:“达叔!” 被叫住的李显达仓促地回过头,看到依江,他的脸上露出惊恐的表情,下一秒,更是拔足狂奔而去。依江想追,却看到楼道里跟出来了一个人,几乎是拼了命地朝李显达的方向追去。 “爸爸!”依江顿时哭喊出来,眼泪汹涌地往外流。 荀泽生顿了顿脚,只看了依江一眼,又狠心地扭头跑了出去。依江急忙跟上,可男人到底跑得快,她很快就被落在后面。江陵安抚她:“我去追!” 时光那么慢,路两旁的树都有一些年头,高高地矗立向空中,依江的心脏怦怦地跳动着,她感觉不到累,只有呼吸声又重又浓,她看着巷子口,突然觉得这条路好长好长,仿佛永远跑不到尽头。 可是时光又是那么快,一阵刺耳的刹车声,令时间戛然而止,世界仿佛也静止。她终于跑到巷子口,却触目惊心,江陵和荀泽生都呆滞地站在原地,而不远处,李显达倒在了地上,躺在一片血泊之中。 江陵最先反应过来,他迅速报警,又拨打了120。救护车呼啸而来时,地上的李显达已经呼吸稀薄,他的身体一直痉挛地抽动着,依江不敢看,荀泽生也已经失魂落魄,多亏江陵,他一直清醒理智地帮着医务人员把李显达搬上了救护车。 然而,在送医途中,李显达散去了最后一丝气力。 荀泽生突然张开嘴,无声地哭吼出声,依江忍不住捂住嘴。 在警局里,依江终于明白了来龙去脉。李显达早就有了异心,因为赌博欠下了巨额的债务,他私自利用集团的人脉关系,和别的公司勾兑,不仅陷害了通达集团,也卷走了巨款逃逸。荀泽生无法力挽狂澜,在面临集团破产之后,他唯一的念头只有抓到李显达,只是他却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意外。 坐在身边的荀泽生仿佛一夜老了许多,他的头发花白了好多,此时更是颓废地低着头,从前的荣光不复存在。依江心中酸涩,在桌子底下紧紧抓住了他的手:“爸爸,爸爸……” 荀泽生如若未闻,只是反复念着什么,嘴唇蠕动着,眼睛里全是惊恐。面对警察的询问,他只是沉默地摇头,什么信息都无法提供。依江抬眼看着对面的警员,斟酌片刻开口:“这只是意外,我爸爸只是想找到他问个究竟,他也想不到会出车祸。” 然而案件依然在调查之中,荀泽生被当作嫌疑人留了下来,依江无法冷静自持,拖着荀泽生就想往外走,几个警员齐力上前,将荀泽生和她生生分开。依江孤立无助地站在门口,浑身颤抖了起来:“我爸爸是无辜的!他不会想杀达叔的!他们是十几年的兄弟!” 另一边审讯完毕的江陵闻声赶来,抱住江陵,抵上了她的额头:“听话,我们先回家想办法,伯父留在这里不会有事的。” 门外风声萧瑟,依江拢了拢身上的大衣,原来秋天要过去了,冬天迈着沉重的脚步姗姗而来。 [03] 她信了江陵,她也以为会没事的,可是一整个星期,荀泽生都没有被放出来。三个星期后,荀泽生被判蓄意谋杀,锒铛入狱。 接到电话的时候,她疯了一般冲出电视台,街上的车流来来往往,她差点被撞到,司机咒骂了几句便开走了,她却依然站在原地,浑身都在颤抖。她宁愿被撞死,也不愿意相信爸爸是有罪的。那么和蔼慈祥的爸爸,资助贫困儿童的爸爸,遇到流浪猫狗都要喂点食物的爸爸,他怎么会蓄意杀人! 荀泽生不愿见人,依江一次又一次地跑空,她绝望地在铁门外大哭,她知道爸爸不想让自己看到他狼狈的样子,可是此时此刻,最苦的人难道不正是他吗?想到爸爸,依江的心都碎了,连呼吸都疼,老天为什么这么狠心,怎么可以开这样的玩笑! 曾倩病倒在床,外婆也不许她再进门,依江提着礼物去看,却被拦在门外。六十多岁的老太太看着她老泪纵横:“依江啊,不是外婆狠心,你妈妈也受了很多委屈,我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她现在病了,要是看到你一定又会伤心,她是我的骨肉,我心疼她偏着她,你能理解吗?” 可是谁能理解她?这个世界上,最疼他的爸爸不愿意见她,亲生的妈妈早就抛弃了幼小的她选择自杀,难道现在连这个妈妈也要失去了吗?门被狠心关上,依江伫立在门外久久没有离开。后来下了雨,初冬的雨又冷又刺骨,她一动不动地站着,浑身都被浇透,寒意从头兜到脚,她紧咬着牙关,意识越来越迷糊,眼泪混着雨水流下来,早就分不出来那些液体是什么。 最后一丝意识,她终于转过身,雨越下越大,而她的身影却越来越小,最后融入了一片氤氲的夜色中。 这座位于市中心的高级住宅区,基本上都是一梯一户,当蒋易森走出电梯时,迎面就看到了那扇紧掩的门扉。他走到门前,抬手按响了门铃。 按了三遍,没有人应。他掏出手机找到荀依江的名字,拨出后,仔细听着屋里的动静。果不其然,他听到了她熟悉的手机铃声。他没有挂,另一只手抡起拳头敲起了门:“荀依江!开门!快点把门打开!你听到没有,荀依江!” 过了很久,门内终于响起了脚步声,接着门被微微打开,门缝里露出一张小小的脸,裹在厚厚的毛绒睡衣帽子里,头发乱糟糟地贴在脸上,眼睛有些肿,也不知道是哭的,还是睡得太多。她看到来人,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老大……” 蒋易森一把推开门走了进去,屋里没有开灯,窗帘全部都拉得严严实实,客厅很整洁,基本上没有动过东西,厨房也干干净净,显然这几天也没有人下过厨,再走到卧室,床上还堆着一团被子,地板上满是揪成条的纸巾,丢得到处都是。 “你在家冬眠?”蒋易森转过身,瞪着一直默默跟在身后的无尾熊。 荀依江揉了揉发堵的鼻子,用嘴吸了一口气,正要说话,却突然打出一个喷嚏:“对不起,我有点感冒,屋子里太乱了,老大你还是去客厅坐着吧,我去给你倒水。”她说着往外走,蒋易森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还是你坐着吧,我去给你倒水。” 他把她按在床沿上,自己走到厨房,拎起水瓶,空空如也。弯腰在橱柜里找到水壶,灌满水放在燃气灶上烧,等候的时间他朝卧室看了一眼,没什么动静,除了蜗居在家冬眠了几天,她看起来似乎还算正常。 然而等倒好水回到房里时,他才发现荀依江正坐在床尾,整个人缩成一团,头深深埋在两膝之间,手臂紧紧环绕着自己,他听不到任何声音,只有那一对不停颤抖的双肩告诉他,她在哭。 蒋易森说不清内心的滋味如何,有点酸,有点涩,微微发麻的难耐。他放下水杯走上前,伸出手想要安抚,却尴尬地停在半空中。最终还是收了回去,插回裤袋,装作随意的口吻:“难受的话就找医生,这么大了还哭鼻子,又没让你去打针。” 依江不为所动,手臂环得更紧,手指紧紧勒着自己,指节都开始发白。蒋易森终于缴械,他走上前,一根根地松开她的手指,然后大力一拉,将她的手臂拉起拽入自己的怀抱。依江正哭得满脸鼻涕眼泪的,还没反应过来,就撞进了一个坚实的胸膛。她只愣了一秒,随后就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喊,像是要把这些天压抑的痛苦全部发泄出来。她紧紧地攥着蒋易森的毛衣,脸贴在他的胸口,张大了嘴巴放声号啕,像是丢失了玩具的孩子一样肆无忌惮地哭喊。 蒋易森一直没有动,任由她哭倒在自己怀中。柔软的睡衣料子摩擦在皮肤上,暖暖的,毛茸茸的脑袋一拱一拱,像一只悲伤的兔子。他收紧臂膀,将这只悲伤的兔子抱得更牢一些。 哭声渐止,依江的两颊渐渐染上暖热的体温,鼻子不透气,脸哭得发烫,喉咙也干得仿佛能擦出火,她抽出身,有些不好意思地退离他的臂膀:“对不起,我是不是很没用?” “以后不要跟我说对不起。”一团温软撤离,他突然觉得留恋不舍,却在听到她的道歉后,无端生出不悦。说着,他撇开头就走了出去。依江急忙跳下床,正穿着拖鞋,就听到他站在厨房喊:“冰箱里没有吃的吗?你这几天都没好好吃饭吧。” 她急忙赶到门口,扶着墙小声地问:“冰箱里没有东西吗?我记得冷冻室里有速冻水饺。” 蒋易森扭头嫌弃地瞥了她一眼,然后打开冰箱冷冻室的门,翻了翻,果然还剩半袋水饺,芹菜猪肉馅的。他打开燃气灶烧水,沸腾后把饺子一个个丢进去,然后找出葱姜,案板摆开,熟练地切段切末。 依江靠在门边,静静地看着雾气腾腾的厨房,那个忙碌的身影渐渐模糊起来。曾经会为她煮水饺的人,有时候是曾倩,有时候是荀泽生,可是以后再也不会有了。这个世界上,最爱她的两个人都不愿意留在她的身边,那么温馨美满的家,为什么会落得分崩离析的下场? 她突然伸手捂住脸,眼泪几乎是喷涌而出,浑身软弱无力,倚着门框蹲在了地上。 这几天她仿佛失去了灵魂的行尸走肉,把自己关在家里不吃不喝,只是昏天暗地地躺在床上,睡不着也强迫自己闭着眼,恨不得抓一把安眠药。其实也不是多么伤筋动骨的痛苦,反而是一点点啃噬的酥麻,在不经意间,整颗心都碎了。她从来没有遭遇过这样的变故,太一帆风顺了,什么都称心如意,哪里会想到有这样的一天,仿佛突然从云端坠落进无底深渊。 朦胧的视线里,突然出现了一把钥匙,是蒋易森丢在玄关鞋柜上的,她渐渐止住哽咽,扶着门框站直了身体。正在迟疑间,厨房的拉门被打开,蒋易森探出头来:“荀依江,你家的醋没了吗?你吃醋吗?” 她来不及思考,瞬间就做出了决定:“我下楼去买!” 说着,她急忙扑向了门口,一把抓起鞋柜上的钥匙就冲出了门,拖鞋也来不及换,电梯正好停在这一层,她闪身进去,迫不及待地按着关门键。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害怕,突然不可抑止地战栗起来,电梯门终于合上,她看到了自己的脸,仓皇的,却透着一股子决然。 当蒋易森想要喊住她的时候,屋子里已经没有了动静,他擦了擦手走出厨房,客厅里空空的,大门还敞开着,走道里的风灌了进来。怎么这么急,他走过去关门,电光石火,他看到了那把消失的钥匙。 其中有一把,属于他的路虎。 [04] 当蒋易森从电梯里冲出来的时候,发现那辆路虎正好从面前驶过,只一霎,他就看到了驾驶座上的荀依江,泪光闪闪,像是发亮的钻石。他耳中发出鸣响,可怕的念头几乎要占据整个脑袋,来不及思考,已经拔腿朝着车子狂奔而去。 追出小区大门的时候,他突然摒住了呼吸,血液像是在倒灌,整个人忽冷忽热,心脏几乎跳出喉咙。就在小区外二十米左右的地方,那辆路虎撞上一棵老梧桐,车身斜着停在绿化带边,车头凹陷,地面上一道长长的划痕。 周围已经有人聚拢,他无意识地跟了上去,步伐越来越快,最后意识终于清醒,拨开人群抢上前去,隔着玻璃车窗,他看到了趴在方向盘上昏迷过去的荀依江,那张满是泪水的脸上,同时交汇了汨汨不停的血流。 “荀依江!”他狠狠地捶向车窗玻璃,另一只手去拉门,没能拉开,他环顾四周,在绿化带上拾起一块砖头,朝着车窗砸了过去。玻璃碎了一地,手背也被划上,他无暇顾及,越过车窗打开了门。荀依江的身体软软地伏在方向盘上,他伸出手探了探鼻息,还好,还有呼吸。可是他判断不了她的伤势,不敢轻易动弹,只好退回车外,摸了摸口袋,手机落在了厨房里。他焦躁地握了握拳,拉过身边一个年轻小伙:“有功夫看热闹,不如赶快打120救人!” 当120呼啸而至的时候,他已经在原地暴走了无数个来回,依江一直在昏迷,他试着叫了她好几次,都没有任何回应。他很怕,很怕她再也醒不过来,很怕以后没有一个怯怯跟在身后的身影,尽管那么不情不愿,却还是一言不发地委曲求全。对了,他以后再也不会为难她了,不会故意给她找乱七八糟的闲杂琐事,不去刁难她顺利完成的新闻稿件,甚至不会拒绝她习惯性对自己说的那句“对不起”。 荀依江,你一定要给我醒过来,你听到了吗? 病床上,那张苍白的脸上平静无澜,仿佛没有悲伤,没有痛苦。输液管里滴着葡萄糖,医生诊断过,她只是撞上了额头和下巴,都是外伤,不至于这么久都醒不过来。也许,她是在逃避。 他在床边坐下 ,试探着去接近她放在被子上的手,纤细的指节,看起来软弱无力的。这样一个被阳光和雨露浇灌出来的温室花朵,到底有着怎样的勇气,才敢选择了结生命?从看到车钥匙消失的那一刻,他就隐隐觉察到不安,之前的一切太非同寻常了,经历过父母离婚、集团破产、父亲入狱的三重打击,她怎么能隐忍不发,只是独自躲在家里睡了几天几夜?原来这一切都是暴风雨的前夕,宁静得太让人提心吊胆,他没猜错,只是太迟了,没有来得及发现她的计谋,也没能在她行动前制止。 那个时候,只有他在她的身边啊。 依江昏迷了两天,蒋易森寸步不离,他怕她醒过来后还会犯傻,他不会再给她这个机会。陈果然把他的电脑带了过来,这段时间他正在策划一档新栏目,所有的工作都放在病房里做。有时候对着电脑久了,一抬头,就能看到她,自从醒来之后,她就不愿意开口说话,也不反感病房里多出一个他。两人就这么静静地相处,他忙着策划案,她就靠在床上看窗外,有时候他怕她闷,让陈果然带了些报纸过来,可拿到手后又害怕有敏感的内容,最后只能让前来探视的孙火火买些没有营养的八卦杂志给她看。 这天,依江刚吃完医院食堂打来的白粥馒头,病房的门开了,走进来一对年轻男女,她扭过头,缓缓叫出了声音:“薇雅学姐,学长。” 蒋易森掀起眼皮子,没有打招呼,旋即又垂下头忙起策划来。江陵之前来过一次,在荀依江还昏迷的时候,他似乎对自己的在场并不意外,甚至对这场自杀性的车祸都没有太多的震惊。只是心痛,一种难掩的疼惜,他守在依江的病床边一整个下午,只是没有等到她醒来。告辞的时候,他才开口说话:“蒋制片,依江交给你了。” 他离开的背影有种落寞的萧索,蒋易森定睛看了很久,然后忍不住摸出一根香烟,正要点燃,突然想起来这是病房。他走到阳台,掩上门点燃香烟,这时楼下的江陵正好走出大门,然后上了一辆红色的卡宴,没看错的话,驾驶座上的正是李薇雅。 没想到等依江醒了,他们倒是同时出现了。 而对于他们的出现,依江也对自己内心的平静感到诧异,她坐起身,将靠枕压在腰后,伸手从床头柜上拿了个桔子递给李薇雅:“今天不用上班吗?” 薇雅接了,顺手又放了回去:“我上午没有演播室出像,倒是江陵特意请假来的。” 依江将视线慢慢移到江陵身上,他一直站在床尾,看着她的眼波是浓郁的压抑,依江看得出,却看不懂,她伸出手去,像往常一样用着娇憨的语气:“学长,你能抱抱我吗?” 江陵的身体绷得僵硬,在依江一副哀求的催促下,他走上前来,俯下身子,轻轻将她环进了怀抱。温软的一团就在自己的胸口,江陵闭上眼,深深地将脸埋进她的发丝里。很快,他松开了手,脸上的表情已经恢复自如:“你要好好调养,不仅是身体,还有心情,事情过去就过去了,我们还是要向前走。”他伸出手抚上她的脸颊,手指轻轻地摩挲着,“小依江,要快点好起来啊。” 依江一直扬着嘴角恬然地笑着,闻言,也只是抓住他的手,轻轻点头,没有人听到那一声轻微的叹息。 “学长,你刚到新单位,不要总是请假,这给领导印象不好,我过两天就能出院了,这里也有蒋制片照顾,你不用常来看我了。” 坐在病房角落里的蒋易森波澜不惊地眨了一下眼,视线还停留在电脑屏幕上,可嘴角却突然有弧度乍现。江陵沉吟片刻,然后把手插进风衣口袋里,在没有人看到的地方,无力地蜷缩成拳。 两人离开后,病房又重新回归寂静,依江给自己倒了凉开水,一口喝得干干净净。放下杯子,她抬起眼,看向对面的角落,蒋易森一副充耳不闻窗外事的专注模样,她轻咳一声:“你偷听够了吗?” 蒋易森故作愕然,关上笔记本,探出头来:“偷听?你们说什么了?” 依江懒得和他辩白,自从这个人驻扎在病房,并且在她醒来的第一天,就严肃要求她赔偿车辆修理费后,她就不想再去追究他的脑回路到底是怎么制造的。 [05] 依江开始嗜睡,其实也不是困,就是不愿意醒来。每个清晨,第一声敲门是护士的,她来给她上药,第二声敲门就是蒋易森。她已经习惯了,一动不动地躺在被子里,稍一睁眼,很快又紧紧闭上。蒋易森的脚步很轻,他放下钥匙和资料包后,会走到床边探头看看她,见她依然熟睡,便放心地到床尾的桌椅上办公。依江的呼吸不平稳,他知道她醒着。 依江能听到敲打键盘的声音,时不时伴随着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蒋易森有时候会轻咳,努力压抑着,仿佛害怕打破这样的宁静。窗外是一棵高大的梧桐树,依江眯起眼睛盯着,绿色的叶子已经泛黄,曾经通透的青色脉络,此时枯萎干燥,稍稍一碰就碎裂了。生命其实也很脆弱,经不起风云变化、四季迁移。 病房外渐渐热闹起来,病友们纷纷出门活动,打饭的阿姨来敲门,依江假装不下去,扶正枕头坐了起来。蒋易森放下工作,从柜子里拿出碗筷,问:“想吃些什么?有白粥、馒头,还有蒸饺。” “白粥。”她静静地答。 他盛了白粥走回来,将碗放在床头柜上,依江不声不响地起床洗漱,然后坐到床边端着碗喝粥,小口小口的,胃口并不好。喝到一半,她蹙起了眉头,偷偷瞥了一眼蒋易森,他正专注工作,垃圾桶就在一旁,不如偷偷倒掉?动作才进行到一半,身后传来一声警示的咳嗽,她垂着眼睛,自然而然地把手收了回来。下一秒,她站起身,端着碗朝蒋易森走去。蒋易森正襟危坐地盯着电脑,依江把剩了半碗的白粥放到他手边:“我吃不下。” 蒋易森回过头,忽地扬起眉看着她。 “你吃吧。”她说罢,甩手往回走,掀开被子又钻进了进去,动作迅速,生怕听到嫌弃的话语。蒋易森盯着床上隆起的蒙古包,不由无奈地笑出声。低头看了看白粥,还好,比前一天吃得多了一些,他端起碗一口将白粥喝下。 被窝里的依江心脏狂乱地跳着,她听不到外头的动静,但好歹没有等到蒋易森的掀被大骂,过了一阵,她听到了水龙头哗哗放水的声音,钻出被子外,蒋易森已经在洗碗了。她愣愣地听着水流声,心一点点地沉淀下去,如果岁月此时停滞,不用面对未来,也暂时放下过去,这样的时光多美,是不是? 敲门声打破了这短暂的宁静,蒋易森起身去开门,依江坐了起来。门外站着曾倩,手里拎着水果篮,一对上依江的视线,她的眼泪就滚落而出。依江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喊:“妈妈……” 曾倩走进来,放下果篮便抓住了她的手:“是妈妈不好,妈妈不该不管你的,是妈妈太自私了……” “妈妈,不怪你,是我自己鬼迷心窍。”她扬起嘴角,声音一派轻松,“妈妈你别哭啊,你看我都不哭了。” 她的脸色虽然还略显苍白,可那动人的笑容却带来了一丝血色,她静静地看向曾倩的眼底,反手握住了她冰凉纤弱的手指:“妈妈你放心,我不会再犯傻了,我一定会好好的。” 曾倩忍住眼泪,伸手缓缓抚摸上她的脸,半晌才挤出一丝笑容:“以后要好好的,要一直这么笑着,依江,答应妈妈好吗?” 依江点点头,抿着嘴笑得天真无邪:“妈妈,你也答应我,你也要有新生活。” 话音刚落,曾倩的眼眶又红了,她俯下身趴在被子上,虽无声响,却颤抖不已。 送走曾倩,蒋易森重新回到病房,依江正靠在靠枕上等着他。他走过去柔声问:“累不累?要不要再休息一会儿?” “老大。”她缓缓开阖嘴唇,“你看到了吧,我已经没事了。你不用再来这里守着我了,回台里工作吧,他们更需要你。” 蒋易森一时怔住,病床上的依江眼神淡然,仿佛经历了一场风暴的洗礼,他本该感到庆幸的,可是此刻却生出一股疼惜。他如若未闻,径自走回办公桌旁,打开电脑又敲打起来:“这里安静,又不花钱。”想了想,他侧过头来,“你嫌我碍事?” “我不希望再享受公司福利。” 蒋易森顿时哑然,他紧紧握住鼠标,良久才能让自己的思想专注,他一个字一个字地看着屏幕上的策划案,可死一般的沉寂却提醒他在逃避。是的,依江在拒绝他,这不是他意料之中的答案。自从她拒绝江陵来看她之后,他一度以为那是自己的机会,原来这个看似柔弱骄矜的丫头,狠心起来一点都不含糊。 他合上电脑,起身收拾:“我先回去开个会,等我下午回来再谈。” 蒋易森走了,门轻轻地被掩上,原本安静的病房里,此刻更是一片死寂。依江盯着紧紧关上的门,良久,她才缓缓移开视线。 从脱离母体开始,她就是独立的一个人,是大家给她的保护太多,让她习惯了依赖别人,其实风云变化、四季迁移,她仍旧是她,独立的一个人,寂寞的一个人,这一切只不过是提前罢了,她得尽快习惯起来。 依江,你是一个人了,再也不要依赖别人。 [06] 下午的时候,蒋易森没有来,依江独自吃完晚饭,电视机里放着无聊的泡沫剧,她按了静音,眼睛虽然盯着屏幕,可是一点内容都没有看进去。她翻出手机,八点了,应该早就下班了,他大概真的被气跑了吧。 这不正是她希望的吗?可一遍又一遍地检查手机,又是为了什么? 就在她准备关电视熄灯睡觉的时候,突然响起轻快的敲门声,她几乎是迅速地打开灯,换上拖鞋走过去开门,手握在门把上,只一秒的迟疑,她理了理头发,然后拉开了门。 “依江我们想死你啦!”冲进来的是郝温柔,随后同事们都鱼贯而入。 她抿唇笑着,眼睛却一直向门外搜索,直到最后的罗恬走进来,关上门,对上她的视线:“祝你早日康复,我们都等你回来。” 她有些失望,但还是点点头:“谢谢你们。” 蒋易森没有来。 一群嘻嘻闹闹的同事在病房里留了二十多分钟,护士不停地过来敲门提醒,要不是因为这是VIP病房,他们大概早就被轰出去了。小马连哄带骗地把年轻小护士支走,这边郝温柔就开起了玩笑:“小马,你是想追人家吧?” “才不是!”小马笑嘻嘻地走回来,“温柔姐,你别自己谈了恋爱,就老想乱点鸳鸯谱啊。” “对。”郑诚插话了,“依江,你不知道吧,咱们的温柔姐也有男朋友了!来,温柔姐,把照片给咱们依江看看!” 郝温柔一边笑骂,一边爽快地掏出手机,翻了翻,然后递到依江面前:“喏,就是他,朋友介绍的,只是偶尔见面吃饭啦,还不算男女朋友。” 依江接过来看,是个浓眉大眼的小伙子,估计年纪比郝温柔还小,她捧着手机笑了,歪着头问:“姐弟恋?” “哪有!他只是看起来年轻一点!你再往前翻,有老一点的照片啦!”大家都在起哄,郝温柔的争辩显得毫无说服力。 依江笑着往前翻,可翻着翻着,她的表情僵住了。在郝温柔的手机相册里,她看到了自己,而照片里的她却被抱在蒋易森的怀中,双眼紧闭,似乎正在熟睡,而蒋易森的表情却小心翼翼,浸满了温柔。她的心跳开始加速,手指下意识地继续往前滑动,再一张,仍旧是她和蒋易森。这张里的她躺在蒋易森办公间的折叠小床上,身上盖着薄毯和他的外套,而蒋易森正蹲在床边,一只手轻抚着她额前的乱发,另一只手似乎是想把她放在薄毯外的胳膊放进去。他的神情太认真,眼光里流露出来的温柔细致,依江不会看错。 这是那个雷厉风行的蒋易森吗?是那个一句话就能让她哭鼻子的金牌制片人吗?是那个言简意赅、批评起她时就毫不客气的老大吗? 依江突然捂住眼睛,手机散落在一边,一头雾水的郝温柔捡起来一看,脸色顿时变了。几个人围成一团,争先抢后地看到照片,一时也傻了眼。大家纷纷无声地谴责起郝温柔,郝温柔百口莫辩,只好收好手机,伸手抱住了荀依江:“依江啊,对、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存着这些照片的,我就是好奇,老大难得会这样……”她连忙顿住,求助地看向周围,无人解救她,她只好硬着头皮继续,“依江啊,老大不希望这件事让你知道,所以他才解散了群,你千万不要生老大的气啊,要怪就怪我,是我太八卦了!” 依江还是不动,声音细细的,似乎是在哽咽,郝温柔心急如焚,这时罗恬走上前来:“照片是我拍的,当时我正准备给你们送饭,一时起了玩心,才开了这个玩笑,不仅把你们锁了一夜,还发照片到群里,要怪就怪我吧。那晚在乡下,他向你告白,我也听到了。依江,老大喜欢你,我们大家都知道了。温柔姐说,这么多年来没看到老大对哪个姑娘上心过,所以我们大家就想帮老大一把,你如果觉得受了委屈,你找我们说,千万别去怪老大,千万别伤他的心。” 众人齐齐点头,眼神渴望地盯着依江。依江慢慢地抬起头,一双红红的眼睛,来来回回地在每个人的脸上掠过,良久,她才垂下颤动的睫毛,声音细弱蚊吟:“对不起,我有点累,想睡了。” 温柔姐迅速站起身,故意轻松地拍了拍她的肩:“对,好好休息才能早点康复,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现在好好养病。” 一行人陆陆续续离开,病房再次陷入沉默。依江盯着天花板,脑海里不停闪过那两张照片,在她沉睡不知的时间里,原来蒋易森是如此温柔,他还有多少面,是她不曾见过,也不曾想过的呢? 她翻来覆去,无法入睡。手机就搁在枕头底下,自从说出让他别再来的话后,他真的没有再打扰。她翻了个身,一咬牙掏出手机,手指滑动屏幕,从联络人里拖出 “蒋老大”的名字,手指悬在半空,久久都没有办法按下。 她深吸一口气,索性又放下手机,先想想说些什么。 你睡了吗? 不行不行,太亲昵了。 新栏目的策划怎么样了? 这么晚问这个问题,不太适合。 那些见不得人的图片我终于看到了,咱们还是把群重新建起来吧? 天啊,这个话题死也不能提! 她在黑暗中瞪着眼睛辗转反侧,突然手机“嘀”的一声,有短信进来。她打开一看,竟是蒋易森! “晚饭乖乖吃了吗?” 她迅速回拨过去,那头很快接起,轻缓的呼吸顺着电波传来,依江摒住呼吸:“老大,我想吃泡芙和蛋挞,要很多很多的奶油。” [07] 出院的那天,也是一个难得的晴天,依江穿着过膝的茧形大衣,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脸上的外伤好得差不多了,因为怕冷,才戴了个口罩,史迪奇的,孙火火的礼物。当走出医院大门,蒋易森把车开到她们面前,依江的表情有些僵硬。那辆被形容撞得惨不忍睹的路虎,此时却完完整整地出现在眼前,她走上前一脸疑惑地上下打量:“这么快就修好了?” 蒋易森绕过来替她拉开车门:“这是一辆新的。” “又新买了一辆?”依江难以置信地瞪圆眼睛,“你神经病吗?要换车就换一个新的车型好了,为什么又买一模一样的!”作为一个曾经的购物狂,她能理解同款不同色的收集癖,却不能理解重复同款同色的购买行为,更何况那还是车子。 她拉开后座的门钻了进去,孙火火也急匆匆地跟上,蒋易森低头轻笑着摇头,关上副驾驶座的门后,上车启动引擎。后视镜里,孙火火的眼神一直在他和依江身上来回,他不说话,抿着唇,心情颇好,像此时此刻头顶上的太阳。孙火火毕竟是孙火火,她终于憋不住,凑近依江嘀咕起来:“依江,你现在敢这么大声和蒋老大说话了吗?” 依江也陷入了沉思,是的,似乎从醒过来以后,她就没有耐心对他敷衍客套了,尤其是住院的这段时间,她甚至和他拉近了不少距离,尽管总是想无视他的身影,却又渐渐习惯了他的存在。 抬眼看了一下前方的后视镜,蒋易森的一双眼睛正专注地看着前方,那是一双浓黑深邃的眸子,常常带着让人猜不透的深意。但此时此刻,那双眼眸却是纯粹干净的,像最盛时阳光下的海水,透明的,几乎能看到底。她不由放松下来,满不在乎地回应孙火火:“现在不在单位,他又不是我的领导。” 车子突然打了个摆,孙火火急忙抓住扶手,差点跳起来:“什么情况?” “没事。”蒋易森压着嗓音,努力掩饰自己的声调,“有车插道。” 车子停在孙火火的租房楼下,依江打开车门,重新将口罩带上。孙火火跳下车,一把将她搂进了臂膀:“依江,以后我们就是室友了,委屈你了。” 她笑着推开她,率先朝前走去,走到电子锁门外,回过头嫣然一笑:“这不是你梦寐以求的吗?以前我不能夜不归宿,现在就夜夜和你缠绵好吗?” 那样努力绽放的笑颜,在阳光下几乎散发着动人的光辉,蒋易森正帮着把后备箱里的简易行李卸下,却突然撞进了她的笑容中,心猛地一颤,耳朵里全是震动的鸣音。 “快点跟上啊,蒋老大!”孙火火见有人落后,及时挡着电梯门,等他归队。蒋易森回过神,低不可闻地轻笑一声,然后拖着行李箱迅速跟上。 孙火火租住的房子是一室一厅的小户型,一个人住清静,房租也相对便宜。因为从小就足够独立,性格又好,热爱生活,小屋被她布置得相当温馨。依江早就熟悉了,倒是蒋易森站在屋外,长条儿的高个子,立在门口,竟有些不好意思踏进来。 孙火火也难得害羞,她迅速翻出一双崭新的拖鞋递过去,捂着脸说:“不好意思啊,家里没有准备男士拖鞋,这个是给依江买的,您将就一下?” “不行!”依江迅速制止,她弯腰夺过自己的史迪奇棉拖,重新塞回鞋柜里。蒋易森的脸色不由阴下来:“你是不欢迎我吗?” 依江环顾一圈,从抽屉里掏出卷装垃圾袋,拽了两个,递给了脸色更差的人:“你穿这个吧,跟一次性鞋套差不多。” 蒋易森猛地夺过来,闷声闷气地套在脚上,迈着大步就进来了。荀家的房子被收回,所有的事宜都是曾倩处理的,荀依江一直知情,却从来不提,仿佛想要自动过滤。蒋易森也担心过,车祸后她这样努力,想让自己的心也能康复痊愈,这会不会也是个不好的预兆?可是观察到现在,她似乎是真的想要努力地活下去。 临走前,蒋易森丢下了一沓文件袋,依江正在铺床单,那个文件袋“嘭”一声砸在床上,她吓了一跳,鼓着腮帮子瞪着始作俑者。 “新栏目的策划案,你晚上好好看看,周一开会的时候我会问你意见。” “新栏目?”她蹙起眉头,住院期间,她知道他一直在忙的事就是这个,“这关我什么事?” 蒋易森不满地蹙起眉头,他斜倚在门框上,视线轻轻落在对面那张不乐意的脸上:“荀依江,你别忘了,你是我的人。” 第七夜 花刺 {欲戴王冠,必承其重。} [01] 每周一,例行的编前会,郑诚翘着二郎腿抽着香烟,时不时将烟灰弹在会议桌上的烟灰缸里。坐在旁边的小马正在低头啃包子,腮帮鼓得老高,狼吞虎咽,噎得差点咳起来。罗恬坐在钟岭身边,探过身子和她讨论着做的指甲,钟岭不耐烦地皱着眉,时不时朝着门口看。 蒋易森姗姗来迟,拉开主席位就坐,所有人都看了过来,脸上全是亢奋之色。蒋易森从文件袋里抽出一叠资料,然后沉声开嗓:“这段时间筹备的新栏目,策划案已经顺利通过,我从《郦江晚播报》的队伍里,把你们挑出来,是因为相信你们可以与我一起作战。” “老大威武!我们一定好好干!”最活跃气氛的郑诚举起双拳,小马也鼓起掌来,大伙儿都跟着笑了,蒋易森的脸色也渐渐柔和下来。他环顾一圈,突然发现少了什么,刚缓和的神情又凝重起来。不是跟她说好的吗?难道这个时候她要做逃兵? 这时门口传来急促的跑步声,紧接着会议室的门被大力推开,正谈笑风生的众人全部循声转过头,门口处站着久日不见的荀依江,依旧是闪耀的一双眼眸,流转着动人的光芒,只是一头秀丽长发,此时却变得极短,依然是自然的微卷,俏皮地蜷在头顶上。她本来就瘦,换了短发显得更消瘦了,下巴尖尖的,我见犹怜。 蒋易森一时震住,他知道这不是女孩子简单的换造型,而是代表她想要重新起航,从头开始。罗恬最先开口:“依江!你的新发型好好看啊!我一直想剪短发,但总是舍不得!” 依江走进来,朝蒋易森微微鞠躬,随后落座在罗恬的身边:“拜托,你养了这么久的长发,怎么可能会舍得,不过卖掉的话应该也能赚不少!” 气氛继续热络起来,蒋易森时不时将目光投向她,只见她还像往常一样说笑,只是在暂时安静下来的瞬间,脸上便浮现出疏离的落寞。蒋易森不动声色,将新栏目的实施方案和大家一一确定,最后他问到荀依江:“小荀,《针锋》的第一期,你觉得请什么样的嘉宾合适?” 依江顿时挺直背脊,微倾上身,扭头看向主席位上的男人:“第一期的话,应该请市民关注的焦点人物,最好是比较成功的精英人士,他们的身上有吸引人的亮点,同时也需要挖掘更生活化的故事,这样能引起共鸣,得到比较好的反馈。” 蒋易森斜靠在椅子上,沉静的目光一直落在她的脸上,那是生动鲜活的色彩,他一定要让这样的色彩长久永留。等依江说完,他双手交叉倾身过去,直直地盯着她的眼睛:“那么,你有准备的人选吗?” “我还在筛选,请给我一天时间,下班前就能交名单。” “好!”他一锤定音,“第一期就交给你负责,郑诚你配合小荀一起完善,大家集思广益,争取让第一期就一炮而响!” 大家齐齐鼓掌,会议在欢笑声中结束,蒋易森收拾得很慢,一叠文件几乎是整了又整,然后才慢慢塞进文件袋里。人已经走了一大半,依江终于站起来了,她轻轻地推开椅子绕出来,然后又小心翼翼地把椅子塞进桌下,一转身,蒋易森站在了面前:“有信心吗?” 依江抬起头,波澜不惊的眼睛里,竟是意外的坚定,她轻轻抿唇一笑:“你都对我有信心,我还怎能退却。” 蒋易森忽地一笑,像是想到了什么:“你一直哭着想要证明给我看,现在是你的机会。” “我会珍惜的。”她迟疑几秒,然后仰起头,目光柔软起来,像一只挠人心窝的猫咪,“老大,谢谢你。” [02] 当天下班前,依江就把名单发了过去,蒋易森很快作出回应,确定了最终人选。为了能够掌握更多资料,依江自觉选择了加班,郑诚作为第一期的搭档,也主动留了下来。等到肚子咕噜咕噜叫的时候,墙上的钟已经过了八点,食堂早就关门了。郑诚站起来,抓起钥匙说道:“我去超市买点吃的,你要什么?” “泡面吧,给我加根火腿肠。”她低下头,继续对着电脑上的资料研究,然后把重要的信息一一记录在本子上。郑诚感慨地叹了口气,转身走了出去。办公室里顿时静了下来,只有自己这一片区的日光灯嗡嗡响着。暖气很足,她只穿着一件帽衫卫衣,脸被熏得热烘烘的。眼睛发酸,伸手一揉,竟感觉脸颊发烫。她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正要走到窗边放松放松,却突然瞥到蒋易森的办公间,灯竟然也是亮的。 忘记关灯了?她敲了敲手臂,脚下已经朝办公间走过去。门没关,她一推就开了,结果房间里的人抬起头,和她大眼瞪起小眼。依江愕然地愣住:“你怎么在这里?” 蒋易森正靠在椅背上,两脚交叉翘在电脑桌前,闻言,他收回腿,放下手中的书,满不在乎地反问:“我不能在这里?” “不是,我以为你早就下班了。”依江感觉脸更烫了,难道他在陪自己加班? 蒋易森似乎看透她的心思,重新把书展开放在膝上:“这本书挺好看,不想断。” 依江更尴尬了,她想了半天才想到话茬:“那你也没吃饭吧?郑诚去超市买饭了,要不我让他给你也带点?” 她以为他会拒绝的,谁知道他干脆地点了点头,然后也照着她的食谱,点了一份泡面加火腿。依江默默记下,转身要走时,他又叮嘱一句:“我要红烧牛肉的。” 又等了二十分钟,还是没有等来郑诚,蒋易森终于看不下书,直接走出办公间,装模作样地绕到了荀依江的身后:“资料搜集得怎么样了?” 依江转过头,蒋易森头顶着灯光,脸上表情看不清晰,她恍然回答:“差不多了,我准备明天就去约嘉宾。” 蒋易森点了点头,拉过椅子坐下:“你觉得《针锋》这档节目怎么样?” “这种对话节目是比较深度的,观点碰撞嘛,能制造矛盾,激发火花,适合一些中高端受众群观看,要做得好,就需要有自己的特点,要不观点取胜,要不靠矛盾拉收视,除此之外,嘉宾也至关重要。” 听她一副头头是道的模样,蒋易森不由心中宽慰,看来她做了不少功课,没少看他的策划案。正想着,突然又听到她开口:“不过和《针锋》类似的节目,省台也有一个,我们应该尽量避免撞上题材。” 蒋易森愕然:“你看过?” “看过,李薇雅的新节目,上周才开播。”她顿了顿,不自觉低了几度声音,“江陵是主创人员之一。” 蒋易森看着她一头微卷的短发,衬着微红的脸颊,他不由放轻声音,试探着问:“你不恨我?把你拉到《针锋》来,让你和他唱对台?” 依江的眼神更淡,声音却是肯定的:“这是我的工作。” 这时,门被轻轻推开,两人回头一看,不是郑诚,倒是他的女朋友罗恬。罗恬似乎才刚洗过澡,一头乌黑顺直的长发散在肩头,没了马尾的活力,却平添许多妩媚来。她朝两人走过来,惊讶地打着招呼:“老大,这么晚怎么你也在?” 蒋易森正色回答道:“还有工作没有处理完,你来找郑诚?” “嗯,听他说还没吃饭,我就送了消夜过来,他人呢?” 依江这才抬头看了看时间,他已经出去半个小时了,难道在超市迷了路?罗恬撇了撇嘴,不乐意地埋怨:“老大,以后不要让手下总加班!休息时间不够,会大大影响工作效率的!” 蒋易森附和一笑,打算放弃自己点的红烧牛肉面,还是打道回府算了。罗恬牢骚发完,却把手里的保温盒往前一推:“算了,既然他不在,那就给你们吃吧,我亲手做的,凉了就不好吃了。” 依江正要婉拒,却看到罗恬直接打开盒子,倒出一碗玉米骨汤来,然后把碗径自端到了蒋易森的面前:“老大,你尝尝。” 蒋易森连连摆手:“你还是留给郑诚,他估计一会儿就回来,我要是喝了,他准和我拼命!” “他哪能跟你拼命啊,你是他老大!”罗恬语笑嫣然,眼眸里浮出异样的光芒。依江突然觉得胸口发堵,有一种怪怪的感觉,却也形容不上来。她愣愣地看了几秒,然后决定重新坐回位子,握住鼠标,反复刷新着电脑屏幕。 蒋易森看到自己同战线的战友已经放弃抵抗,他只得接过碗,为难地盯着碗中的玉米,一咬牙,低头抿了一口:“嗯!味道真不赖!依江,你也尝尝!”说着,他就把碗往依江面前推,依江撩起眼皮,嘴角微微一勾,看着他笑了:“味道好你就多喝几碗,好歹是罗恬的心意。” 蒋易森的眼睛里瞬间甩出刀光剑影,依江心情颇好,脑海里迅速浮现出新栏目的名字,针锋。 [03] 《针锋》第一期的嘉宾,是郦江市商圈里最新崛起的一颗新星,以窗帘生产起家, 最后开辟了郦江最大的家居市场,公司上市后,又开始涉及房地产、餐饮等领域,正如公司的名字盛世天骏,幕后的老总宋天骏,如同商界一匹黑马。 依江带着搜集好的资料,站在盛世天骏的大楼下,全部钢化玻璃的楼体,在阳光下反射出闪动的光点。她在网上大致了解过,宋天骏为人随和,行事低调,从来不摆谱,也很难追到踪迹。他很难约,依江一上午打了无数个电话,最终都被秘书小姐委婉谢绝,她一鼓作气,决定亲自前来碰一碰运气。 正走进大门,却突然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立在电梯前,穿着驼色西装大衣,只一个背影,她就认了出来。 “学长?”她走上前去与他并肩,“你怎么会在这里?” 江陵讶异地看向她:“我约了宋总谈事情,倒是你怎么会来?” “宋总在公司?”依江浮出喜色,“我也是想找他约采访,我们频道推出了新栏目,他是第一期的嘉宾。” 这时电梯抵达,江陵按住开门键,等着依江先进去,然后才跟上步伐,按了楼层后,问:“新栏目?什么样的?” 依江看着电梯壁上映照出来的男人,心却随着电梯的上升一点点沉下,声音也低了许多:“跟你的《头脑风暴》很像,对话类的访谈节目。” 江陵沉默了几秒,电梯一路上行,就在快要抵达时,他问道:“蒋易森放手让你做?” “我暂时负责第一期,大家轮流来的。”话音刚落,电梯门打开,江陵突然挡在门口,俯身看向她:“依江,宋天骏不会轻易答应采访的,他一直都不愿意在公众面前露面,你这次来,可能会扑了空。” 依江仰起头,与他对视:“你不是说和他约好见面吗?那就说明他并非顽固不化,只要给我机会,我有信心说服他。” “非他不可吗?” 他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按捺着什么情绪,急切的目光中,藏着暗涌潮生。依江静默了几秒,然后回答:“势在必得。” 在会议室等待的时候,秘书小姐一直不忘记照顾她,却也给出自由空间,距离得当,态度适宜,显然是受过良好培训的。依江喝着茶,暗暗想着这宋天骏的确不简单,短短几年,跻身郦江市富豪榜的前五名,没有一定的实力,光凭运气是不可能的。 江陵和宋天骏的交谈很快,没一会门就开了,江陵走出来,直接来到依江的面前:“你进去吧,宋总愿意给你三分钟的时间。” 依江惊喜地站起身,也没有留意到江陵眼底的讳莫如深。她把摊在沙发上的资料拢进包里,正要朝宋总办公室走去,江陵在擦身而过时轻轻开口:“小依江,加油。” 依江的脚步一滞,接着更快、更坚定地走了下去。 红木大桌后的宋天骏,看起来比实际年纪还要年轻几岁,剃着干净利落的平头,眼神很柔和,看向人的时候,不笑也仿佛有笑意。依江的心情不由放松了许多。她走上前微微一笑:“宋总,久仰大名,我是郦江电视台的记者,我叫荀依江,您叫我小荀就好。” “荀依江?”他招呼她落座,仔细念着她的名字,忽地像是想到了什么,“你是荀泽生的女儿?” 依江脸色顿时闪过异样,她拼命克制住,冷静回答:“是,我爸爸是荀泽生。” “抱歉。”宋天骏的脸色也沉了下来,“我一时忘记了令尊的变故。” “没关系,时过境迁。” 宋天骏抬起眼眸,认真打量起对面的女孩来,一头短发,像个假小子,可偏偏面孔清秀,尤其一双灵动的眼睛,此时像是藏着万千情绪。这时,秘书重新泡了茶送进来,气氛随即缓和一点,宋天骏笑着开口:“刚才听江总编说,你们新推出了一档访谈节目叫《针锋》是吗?” 终于提到正题,依江正襟危坐起来:“对,是计划下个月开播,现在正在进行第一期的策划,我这一次唐突地找来,也是希望能够有机会请到您作为我们的第一期嘉宾。” 宋天骏却不答反问:“这是荀记者第一次做这类的节目?” 依江诧异道:“是,您怎么看出来的?”已经做了那么多准备,难道还是底气不足,被看出稚嫩了??? “不是我火眼金睛,是刚才那位江总编透露的。”他朗声笑了出来,“他可是一直在夸奖你,原本要请我去做客《头脑风暴》的,现在力荐你的节目,让我给你机会。荀记者,我很期待我们的合作。” 对面的男人已经起身伸出手来,依江却还在呆愣,直到宋天骏扬了扬眉,她才迅速站起来:“谢谢,谢谢您,真的太感谢了。” “谢谢江总编吧。” 走出办公室,依江就开始找江陵的身影,秘书小姐好心提醒,他早就已经先行离开了。依江突然心生失落,独自乘电梯下楼,走出盛世天骏的大楼,随即掏出手机拨通号码。江陵接得很快,声音里是明朗的阳光:“怎么样?有没有拿下宋天骏?” 依江只觉得内心复杂,她难以置信地追问:“你为什么会让给我?你空手回去,怎么向薇雅学姐交代?” 电话那头一阵沉默,随即响起江陵低哑的回答:“不论是什么,只要你想要,我都会给你的。” 原本还起着雾的浑浊冬日,却因为这一句话,依江突然感觉周身暖和起来。她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用玩笑的口气笑答:“学长,其实我挺希望你回来的。” 是唐突了,也逾越了,她已经不是当日被捧在掌心的小公主,江陵也并非守护在她身边的黑马骑士。电话那头的沉默,将这些被她暂时抛在脑后的细节,一个一个捡了起来。丧失了一切的她,不过是个彻头彻尾的灰姑娘,她甚至更没有底气告诉他,她曾经喜欢过他。是的,曾经。江陵是有目标的人,他那么努力,就是希望有一天自己能成为总导演,可是现在的她,却是一点忙都帮不上了。 她只觉得眼眶酸涩,努力自嘲地笑道:“跟你开玩笑的,我当然希望你在省台一帆风顺。” 你朝着你向往的天空飞,我在我的世界里勇敢去闯。原来,已经到了分道扬镳的时刻,曾经的江陵学长,再见,曾经的荀依江,也要再见了。 那头的江陵终于低低沉吟:“是我对不起,小依江,我没有照顾好你。” [04] 一直到上了公交车,依江都没有从江陵带给她的沮丧情绪中走出来,司机提醒她投币,她手忙脚乱在包里翻,孙火火帮她办的公交卡忘了带,零钱包里也没有多余的硬币。硬着头皮投了十块的纸币,可是接二连三上来的乘客都是刷卡,她只能尴尬地站在门口的位置,等着收回剩下的八个硬币。 入冬后,公交车全部开了空调,玻璃窗户上蒙着一层水雾,她伸手去擦了擦,水珠子顺着她的指尖低落了下来。窗外的天阴沉沉的,好像自从父母离婚,爸爸又接着入狱后,天一下子就变灰了,她曾经以为自己是活在蜜罐里,懒洋洋地翻个身就可以吃饱喝足。现在才知道,原来上帝赐予她的路并不平顺,道阻且长。从前哪里坐过公交车啊,不是有司机接送,就是打车,仿佛时间多珍贵,一点都不想浪费在乘车上。现在却是不得不习惯了,挤在一群形色各异的乘客中,呼吸着浑浊的空气,偶尔还要忍受猥琐男人的揩油,就像现在等着收硬币,也已经能够自然地做到了。 荀依江,原来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咬咬牙,其实这一生也就过去了。 她把宋天骏答应上节目的好消息,通过短信告诉了蒋易森,这边也终于收集满八个硬币,转身往车后走,幸运地等到了一个空位。这时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一接通,传来一个九曲十八弯的女声:“依江!我回来啦!” “杨曦曦?”她不由也提高了声调,“回郦江了吗?什么时候到的?” “还没到呢,在候机,现在心情好激动!突然想到给你打电话,没想到你的号码还没变!我可要提醒你啊,下周我就订婚了,到时候千万要带着男朋友出席哦!” “我没男朋友呢。”依江的声音渐渐又低了回去。 “怎么会!我当时走的时候,你不还追着你那个家教小老师嘛!” 是了,当时她刚参加高考,杨曦曦那个只知道吃喝玩乐的家伙,为了躲过这座独木桥,直接飞出了国,所以她的记忆里,江陵依然还是她的家教老师。她应该不知道,他们后来还成为了同门师兄妹,后来的后来,还成为了同一家电视台的同事,然后各奔西东了吧,他有他的路要走,而她却陷入了泥沼,到现在还在努力地往外爬。 公交车提醒到站信息,依江回过神,急忙往后门走,那边杨曦曦似乎听到了什么,大惊小怪地喊起来:“什么声音?依江你在坐公交车?不会吧!” 依江头皮发麻,着急想要掐断电话:“我现在还有事,不好意思啊,曦曦,等你到郦江了,我请你吃饭!” 车站离电视台还有一座天桥要走,她突然觉得路途漫长,熬不过那种沉重的寂静,于是重新掏出手机打电话给孙火火,把杨曦曦回来的事交代了一番,又把江陵拱手相让采访对象的事轻描淡写带过。 孙火火一听,就火大了! “江陵他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怂就算啦!他怎么也老是不主动挑明!畏手畏脚的,还是不是个男人?” “火火,你骂他也没法让我开心吧?好歹说点好听的啊。” “好!荀依江是世界上最活泼可爱、聪明伶俐的小姑娘了!不过,这位小姑娘,下周杨曦曦订婚仪式,你有衣服穿吗?” 这一提醒,依江才想起,自己的衣服首饰全都被没收拍卖了,她现在摆在衣柜里的,全都是方便外出采访的休闲服,压根没办法出席杨曦曦的订婚宴。孙火火早就预料到这些,趾高气昂地显摆道:“你求我呀,求我就陪你去买新衣服!” 依江眼看着就要到电视台,她加快步伐,声音也轻快起来:“好啦,我求你,你才是世界上最美丽大方、性感迷人的小姑娘!” 到达办公室,却发现气氛诡异,原本大办公室里说说笑笑的嘈杂,此时却一片寂静。就在她默默走到自己的位置时,里间的办公室突然冲出了郑诚的身影,接着罗恬哭着追了出来,梨花带雨,楚楚可怜。依江跟着众人默默把视线投向办公间,等了很久,却没有等到任何的异常动静。 正端着茶杯走进来的郝温柔不明情况,扬声问道:“郑诚和罗恬吵架啦?怎么小恬恬哭得稀里哗啦的?” 众人齐摇头。 “郑诚的脸色很恐怖!”郝温柔继续扮演福尔摩斯,这时办公间的门开了,蒋易森走了出来,周围又是一片死寂,接着小马打破僵局,笑了起来,直骂着网上的某个可笑的帖子。众人顿时了然,识趣地互相说笑起来,郝温柔举着茶杯默默地喝了一口,更是满头雾水。 蒋易森熟视无睹,走到荀依江的桌前:“跟宋天骏约时间,我们明天下午进演播室。” “好。”依江应声,抬起头,却看到蒋易森的脸色很差,仔细看,眼角似乎还有一片乌青。她登时瞪大了眼睛,想装作没看见,却怎么也演不下去,只好急急地垂下眼睛,心里激烈地演起了小剧场。难道郑诚和蒋易森打了一架?到底是为了什么?难道为了罗恬?怎么可能,蒋易森和罗恬八竿子打不到一起去…… 不过,想到罗恬看向蒋易森的眼神,依江又默然了。尽管在病房的时候,罗恬说出大家想帮蒋易森追她的事,可她似乎一点都没有收敛。 突然脑门上一个爆栗,蒋易森阴下脸,靠近她的耳边,危险地提醒:“最后一次,荀依江,脑子用对地方,不许胡思乱想!” “是!老大!”依江一眨不眨,直直盯着电脑屏幕,身子坐得笔直。 直到蒋易森离开,办公室里才恢复了正常的八卦环境,小马招呼着郝温柔,依江也忍不住竖起了耳朵,这才得知在她到办公室的前五分钟,罗恬敲响了蒋易森的门。没人知道他们说了什么,接着郑诚也采访回来了,兴高采烈地去找蒋易森,他一向和蒋易森关系铁,早习惯了不敲门,结果推开门就爆发了。也没人知道里间的场景是什么,但都听到了郑诚的一声喝问:“你们在干什么!蒋易森,你离罗恬远一点!” 蒋易森似乎没说话,倒是罗恬先委屈了:“我找老大,想争取主持《针锋》的机会。” 然后郑诚发飙了:“你直接找他干什么?你不能先问问我吗?作为你的男朋友,我难道不应该第一时间知道吗?” 蒋易森似乎想劝,才开口,就被罗恬哭哭啼啼的声音打断:“因为他才是说话算话的人啊,告诉你又有什么用?你能帮我争取到主持的位置吗?郑诚,请问你能帮到我什么?” “罗恬!”这是蒋易森的声音,他似乎忍耐到极点,想要尽快平息,话音才落,就听到一阵响动,接着是罗恬的尖叫,还没完全喊出来就被捂住,声音又闷了回去。 再之后,就是依江踏进门看到的一切。众人的脸上全是玄妙的欲言又止,郝温柔搅着杯中的咖啡,低头又抿了一口,感慨:“罗恬难道在勾引老大吗?我真应该学一学,也许就能让那个小弟弟向我求婚了。” 小马忍不住看了她一眼:“温柔姐,你要是去勾引人,估计更嫁不出去了。” 办公室里一阵追逐打闹,依江默默地回忆,蒋易森眼角的那块乌青,难道是郑诚动手打的?他未必也太冲动了。 [05] 罗恬的小算盘还是落了空,《针锋》的主持席位,还是交给了经验丰富的钟岭。当天在演播室,因为宋天骏的配合,钟岭也提前做足了功课,第一期的节目录制得非常顺利。收工后,蒋易森请大家聚餐,宋天骏难得没有拒绝,大家都纷纷鼓起掌来。郑诚作为主创人员之一,却一句话都没有,直接拎包走了。依江想着,自己作为主创人员之二,如果再推辞掉,似乎很难会被允许。可事实的确是她有事,她和孙火火约好了去逛街,买参加杨曦曦订婚仪式的礼服。 一行人欢欢喜喜朝着台附近的酒楼去,依江推却 不掉,只好临时打了电话给孙火火。没想到孙火火一气之下,骑着小绵阳冲到了电视台楼下,然后打了电话给依江:“你就跟那个冷酷无情的蒋老大说,你男朋友在楼下,你不出现他就死给你看!” 依江掩着手机低声笑骂:“我的男朋友才不会那么无聊呢。” “你的男朋友?在哪里在哪里?”孙火火两腿支在地上,鼓着腮帮子耀武扬威,“我在你台楼下呢,你吃你的,我在这儿等着你回来,等着你回来把那桃花摘。” 依江忍不住笑着走到窗口,拉开一截窗帘往下看,孙火火果然在楼下,她招了招手:“我在你对面的酒楼,二楼,我尽快早点走,你去旁边快餐店等我,外面太冷了。” “算你有良心!”电话挂断,依江看到她重新戴上粉红色的安全帽,然后骑着小绵羊停在了一家二十四小时不打烊的快餐店里。挂掉电话,宴席才开始,桌上摆的是红酒,听邻桌的同事说,是宋天骏收藏在后备箱里的,陈年佳酿。服务员正在倒酒,依江坐得笔直,两手环握着空杯,眼神四处乱瞟,这时蒋易森直接从她手里拿过杯子,然后倒了杯果汁搁到她面前。席间六男四女,只有她一个人的杯子里是果汁,一旁的钟岭开口了,语气里难掩不悦:“易森,大家都喝酒,怎么包庇小荀呢?” “她喝酒就哭。”蒋易森稳稳坐下,双手交叉支在桌上,言笑晏晏地说,“你想看她砸了场子?” 宋天骏倒是“哦”了一声,满脸的感兴趣。依江急忙尴尬解释:“我不胜酒力,几乎没有沾过酒,平生只喝过一次,醉得一塌糊涂。” 蒋易森嘴角含笑默默听着,服务员给他的高脚杯倒满红酒,他举起酒杯摇了摇,起身敬向宋天骏:“宋总,您若真感兴趣,不如以后我们多多合作,也许某一天,小荀能破天荒地给您个面子。” 话题总算是转移开,宴席热热闹闹地进行了下去。幸好宋天骏晚上还有事,宴席结束得早,只有依江没喝酒,她一溜烟地跑去找了代驾,这才陪着宋天骏走出酒楼。门口一一道别,目送着宋天骏上了车离开,蒋易森突然回过头,看着依江:“你送我吧。” 依江指着自己:“我?我开车不行。” “我又不是没坐过。”蒋易森蹙眉,脸颊微红,酒喝得不算少。 依江正想解释自己有约,一旁的钟岭拎着羊皮小包摇晃着走来了:“易森,你怎么知道小荀没有约会?你作为领导,还真是不够体贴下属,小荀年纪轻轻,正是和男孩子恋爱的好时光。你不如把车子停在台里,我陪你打车回家。” 依江立即点头:“对,我还真的有约,朋友就在旁边快餐厅里等我。” 蒋易森眯起眼,不悦地将依江从头到脚打量一番,钟岭快步上前挽住了他的胳膊,他收回视线,静静看着身边的钟岭:“你也该好好谈个恋爱,不要为事业忽视了终身大事,伯父伯母一直很挂念。” “哎呀,你怎么跟个老头子似的!”钟岭推推搡搡,拉着他奔到马路中间拦了辆出租车。依江盯着两人的背影,原来总觉得欢喜冤家的一对,此时看起来,却仿佛格外和谐美满。就像罗恬曾经说过的,蒋易森和钟岭,他们才是璧人一对、佳偶天成。现在的荀依江?呵,似乎隔了好远好远的银河。 月光正好,渗出清冷的寒意,依江拢紧大衣,猛地吸了吸鼻子,然后低下头朝前走去。 孙火火远远就看到她的身影,挥着手喊:“依江!荀依江!我在这儿!” 依江抬头,朝她的方向走过去,孙火火一把揪住她的袖口,语无伦次地手舞足蹈起来:“刚才跟你们说话的男人是谁?就是那个高高大大,头发短短的,大冬天还穿衬衫西装的那个!” “宋总?” “宋总?怎么有这么奇怪的名字?” 依江无语:“他叫宋天骏!盛世天骏的老总!” “坑蒙拐骗的吧!依江,你知道吗?他就是那个帮爹妈报团,然后害得我差点被辞退的浑蛋!这件事算了也就算了,你知道吗?他爸妈现在一闲得慌就报我们社的团,而且是两夫妻亲自来报!各种要求,各种难伺候,说得头头是道的,你说知识分子怎么也这么胡搅蛮缠呢?”说到激动处,孙火火来回焦灼地走着,最后一拍脑门,脚后跟一旋,转了过来,“他电话多少?我要找他好好谈一谈这件事,问题很严重,影响很不好!” 依江看她转来转去,看得眼睛发花,最后只好掏出手机把号码翻给她,孙火火存下数字,迅速打了个电话,然后又迅速跨上小绵羊,一阵风走了。依江留在原地有些发愣,孙火火一向雷厉风行,只是好歹应该跟她吱一声吧? 正在这时,一辆出租车停在面前,她正打算等乘客下来后再上车,却没想到下来的却是蒋易森。他抬眼看了看依江,漫不经心地问:“不是说有约会吗?” “人走了……”依江愣愣地扶着车门,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上,转念一想,不对啊,她看向面前的男人,一脸无解地问,“你怎么又回来了?” 蒋易森“嘭”一声关上门,面无表情地回答:“东西落在酒楼了,你跟我一起去拿。” 出租车已经开走了,依江小跑着跟上他,左右看着车流跑过马路:“等等我,老大!你回来了,那钟主播呢?她没跟你一起回来?” 蒋易森突然站定,依江没预料到,一脸撞上他的后背,痛得呲牙咧嘴,眼泪直冒。她捂住鼻头一阵呻吟:“我二十万的鼻子!你赔我!” 蒋易森看她眼泪横飞,也急了,正扯开她的手检查,听到这番话,不由甩开她的手,直起背问道:“你鼻子是做的?” 依江被逗乐了:“你不知道吗?想在郦江台混,需要付出血的代价!我双眼皮是割的,鼻子是垫的,就连胸都是隆的呢!”话音刚落,气氛顿时陷入死一般的沉寂,面前的男人阴沉着脸,也看不出到底在想些什么。依江想着玩笑开过了头,正拼命地想着法子挽回,蒋易森却突然伸手触了触她的鼻尖:“没歪,放心吧。” 依江“噗”的一声笑了出来,一把抓住他点在鼻子上的指尖:“我逗你玩呢,要是整成我这样该多失败啊!” 蒋易森面色很差,甩开手,掉头往酒楼里走。依江疾步跟上去,没想到才眨眼功夫,蒋易森就不见了。她在大厅转了一圈,然后听到蒋易森喊她:“东张西望什么?走了!”也不知道他是从哪个包间走出来的,手里依然空空如也,依江跟上去纳闷地问:“不是说东西落下了吗?没找到?” 蒋易森昂首朝前走,头也懒得回:“记错了,没丢东西。” …… 依江默默放缓了脚步,这个人是喝多了吗?就像她喝多了会哭,他喝多了就犯傻?正在努力消化这个无法接受的现实,蒋易森已经回过头来,不耐地催促她加快脚步。这时有出租车停下来,他拉开车门,等着依江走到面前:“既然你也没约会了,那麻烦你送我回家吧。” [06] 上了车后,蒋易森一直在闭目养神,仿佛懒得和人说话。幸好依江记得他家地址,报给司机后,她干脆也学他一起闭目养神。半晌,她突然听到他低低的声音:“晚上你约了谁?这么晚还约会?” 依江猛地睁开眼,身边的人依然紧闭双眸。她凑过身,就着车顶的昏黄小灯,被阴影笼罩的蒋易森,脸色沉静,只是薄薄的眼皮上,一对睫毛正在微微地颤动着。依江坐了回去,正色解释:“我和火火约好了,本来打算去买礼服的,下周我朋友从国外回来,她要和男朋友订婚。” 身边的人没有立即回应,气息却平稳许多,依江的目光投向窗外,看着一闪而过的霓虹车影,这时蒋易森开口了:“需要我陪你去买吗?” “不用,不用。”依江急忙转过身来猛摇头,“现在这么晚,可能店铺都打烊了,我也不着急。” 蒋易森缓缓睁开眼,灯光照在他的头顶,睫毛下映出一小片暗影,他坐直身体,拍了拍前面的驾驶座椅:“师傅,先到翡翠路的康源小区吧,不好意思了。” 康源小区是现在依江和孙火火合租的地方,她旋即转过头,不解地看向身边的男人。蒋易森懒懒靠回椅背,预料到她要说些什么,却伸出食指,压在唇边,轻轻地“嘘”了一声:“别说话,头有点疼,到了你再叫我。”说着,他又抱着胳膊闭上了眼。依江愣愣地看着他的脸,窗外时不时经过一辆车,光影斑驳,她突然觉得那张脸,竟格外让人心生安宁。 车子抵达康源小区,依江小心翼翼地拽了拽他的袖子:“老大,我到家了。” 蒋易森睁开眼,眼底闪过难掩的疲惫,依江突然觉得心疼:“你接着睡,我先下,让司机把你送到家再叫你好了。” “我送你。”蒋易森起身看了看窗外,整好衣服,付账下车。 两人默默踩着影子往小区里走,路灯照着一双影子,忽短忽长。依江紧紧攥着棉衣的袖口,手蜷缩在袖子里取暖,呼吸间都是呵出的一团白气。走到楼下,远远就看到电子门外站着一个身影,很熟悉,可依江却一时没有想起来。倒是蒋易森认出来了:“那个不是江陵吗?” 依江的心猛地一动,疾步赶上前去,江陵似乎等了很久,冷得四肢僵硬,两手紧紧插在裤袋里,来回踱着步子。 “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依江有些惊讶,天气太冷,她兔子一样蹦着脚,伸出手拢在唇边取暖。 江陵笑着低下头,伸手将她衣领后的帽子盖上,目光柔软:“冷吗?怎么到现在才回来?打你电话也不接,是孙火火告诉我这个地址的。” 刚说完,蒋易森已经踩着月光走到他们身边,江陵诧异地看向他:“蒋制片?”话音未落,视线却又移回依江身上,声音似了然一般沉了下去,“蒋制片亲自送依江回来?” “我喝了酒,不能开车,本来打算让她送我回去,半路酒醒了不少,身为大男人,还是送女孩回家比较绅士。” 江陵眸色渐深,声音却一如既往地明快:“真是麻烦蒋制片了,依江个性顽劣,还麻烦您以后在工作上多多照顾。” “哪里,小荀一直认真勤勉,我不后悔当初力排众议选中她。”蒋易森的嘴角扬起一抹云淡风轻的微笑,他整个人沐浴在月色下,竟恍如天人般脱俗出尘。依江一时有些恍惚,蒋易森笑着弯下腰,对准她闪烁的眼睛:“既然江陵在这里接你,那我就放心了,明天单位见。” 他的视线太直接,赤裸裸的,也不知道蕴藏着什么样的情感,依江急忙躲开,连连挥着手道别:“晚上谢谢你送我回来,明天见。” 蒋易森才背过身去,江陵就叫住了依江的名字:“我们上楼吧,天气太冷,千万别冻感冒。” “楼上好乱!”依江不由尴尬起来,“房间很小,我和火火住在一间,你还是不要上去了,我会不好意思。”何况,现在他们之间似乎不便这么亲密无间了。 江陵失笑,抚着她的头发轻声问:“小依江,其实很多时候,我都想回来。” 依江迟疑地抬起头,打量着他:“如果你想,你随时可以回来。” “没那么简单了。”江陵目光投向远处的阴暗,眸色里卷着风云,“其实我知道已经回不来了,如果可以,我真想把一切都还给你。现在的我,真的很不开心。” “还给我?”依江只觉得面前的江陵很陌生,仿佛不再永浴阳光,周身的清冷和寒意,让她都禁不住打了寒战。也许是省台的竞争更激烈,也许江陵的压力很大,总之,他的不开心应该和自己无关,她不需要去了解,也没有资格再关心。为了转移话题,她努力想着别的事,突然想到了什么,语气也轻快起来:“对了,学长,你还记得杨曦曦吗?就是我以前的高中同学,高考前直接出国的那个女孩。她下周就要回来了,和男朋友订婚,你能陪我去吗?” 不想一个人去,不想像个被学长抛弃的小可怜一样,一个人去。 “好,我陪你去。” [07] 在杨曦曦订婚宴的前一晚,依江及时地买到了一件小礼裙,经典的黑色,短款伞裙,后背肩胛处,是倒三角形的镂空露背,行动时,像蝴蝶的翅膀。当然,礼裙的价格不菲,放在曾经,她眼睛都不会眨一下,可是现在却是靠着微薄的新人工资,她实在狠不下心。是孙火火提醒她,杨曦曦的订婚宴上一定都是有权有势的贵宾,她不可以丢脸,不可以给离开的爸爸丢脸。 熬到下班,依江拎着纸袋潜入了洗手间,正好没人,她躲进一个隔间开始换衣服。尽管杨曦曦把日子定在了周六,可是对她的职业来说,压根就没有固定的假期。正把裙子套过头,门外传来了高跟鞋的脚步,她放轻了动作,缓缓地把胳膊伸出袖口。 外间水声哗然,接着是两个女人聊天的声音,其中一个她认得,是罗恬。她没在意,小心翼翼地放轻动作,将裙子从腰间缓缓拉下,然后坐上马桶,轻手轻脚脱掉低跟的马丁靴,正要从纸袋里拿那双孙火火借给她的黑色高跟踝靴,这时她听到外间响起自己的名字。 “也不知道她到底有什么了不起,要不是老大照顾,她有资格去做《针锋》第一期?就连嘉宾都是江陵拱手相让的。你认识江陵吗?以前是我们台的,前不久去了对面省台,反正也是和她不清不楚的关系。”话音暂停了几秒,大概是在整理仪容,接着,她又接着说了下去,“哎,别看她平时不怎么打扮,不过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其实手段可多了,专门从男人下手,绝了!” 这时一直默默听着的另外一个女人开口了:“哎,现在越年轻的女孩,心思越是活络。不过她这手段也是遗传,咱们学不来的。” “遗传?” “你不知道?她妈妈曾经是咱们台的当家花旦焦洁,别号交际花!据说后来得忧郁症,自杀死了,不过大家都在猜测,说不定是被谁找上门来掐死的。” “还有这种事?妈妈长袖善舞,女儿左右逢源也就自然不奇怪了。” 依江单脚踩着高跟鞋,另一只脚光着悬在半空,她一手撑在隔间板上,另一只手垂落在身边慢慢蜷缩在了一起,因为太用力,指甲都在掌心掐出了痕迹。好不容易,门外的两个人走了出去,她屏住的气息全部耗尽,颓然地跌坐回马桶上。等了许久,她才慢慢地揉了揉眼睛,幸好没来得及化妆,否则一定变成大花猫。她穿好另一只鞋,然后慢慢地走了出来,外间已经没有人,她对着镜子开始描眉,两眼直直盯着眉笔来回走,可不知怎么,眼泪就啪嗒啪嗒掉了下来。说好不哭的,真没用。她眨眨眼,急忙伸手去擦,镜子里的女孩两眼泛红,眼眶根本承载不了眼泪的重量。 其实,她很像焦洁,越长大越像,爸爸时不时对着她看,笑眯眯的,可眼底却是无奈的忧伤。她知道,爸爸一直在怀念妈妈,因为早逝,她都没有陪伴着自己长大,尽管这之后有了曾倩,也给了亲生妈妈一样多的爱,但很多时候,依江知道,在荀泽生的心里,曾倩代替不了焦洁。 这样的深爱,绝不会是对一个长袖善舞的女人,爸爸是朴实的,他的爱也真诚而朴实,尽管她的记忆里没有妈妈的具体形象,但她也绝对不会相信门外说的那番话。她宁愿自己受委屈,变成左右逢源的坏女人,也不想早逝的妈妈还要受到他人的诋毁。 原本期待见到老友的心情,此时却一塌糊涂,如同一出门就看到的天气,漫天的雾霭,灰蒙蒙的,呼吸间都是干燥的空气。雾霭天已经持续多日了,仿佛老天爷也在闹脾气。出租车在路上走得很慢,能见度太低,到达宴会的酒店时,天色已经完全黑透。 江陵并不在。 他们约好在酒店门口见的,他一向早到,这一次,也许只是意外。 可是等到仪式开始倒计时,依江也没有等到江陵。她从手袋里找出手机拨过去,却是暂时无人接听的机械女声,身边的门童一直在打量她,依江默默收回手机,递出了请柬。 果不其然,杨曦曦向来是喜欢排场的人,小时候办生日宴,她就必须是郦江市最好的饭店,蛋糕也要最大的,甚至她也必须是现场最漂亮的。这么多年过去了,看来她的公主病一点都没变过。 但,她的确还是公主,只是自己沦为了灰姑娘。 依江小心谨慎,不愿被曾经熟悉的叔叔、阿姨或同龄伙伴认出,她不想继续爸爸的话题,只要一被提起,就如同揭开一次伤疤,太痛了。 她没能找到杨曦曦的身影,为了避免麻烦,只好独自委身在角落,借着一盆巨大的金钱树,把自己的身影适当隐蔽。没想到,却还是有人发现了她:“荀记者?” 她猛地回过头,站在面前的男人有些面熟,但记忆中却搜索不到。招人的桃花眼,嘴唇很薄,尽管依然风流倜傥,却一看就是负心汉的长相。依江微微颔首,用眼神表示疑惑。男人显然不悦,故意埋怨着自报家门:“荀记者真是贵人多忘事,我是黎鸣恩,才跟你们频道合作广告,你也来采访过我们楼盘的慈善活动,怎么这么快就忘记我了?” 原来是恒一地产的黎鸣恩!依江总算想起来了,这个万恶的男人,凭借着砸一笔钱,就把她的稿子给和谐了,那可是她第一条被毙掉的稿子,给她留下过心理阴影。依江配合地作恍然大悟状:“原来是黎总,我记起来了,真巧啊,这里也能遇到您。” “是啊,真巧。”黎鸣恩摩挲着手中的香槟酒杯,眼神里讳莫如深,想说什么,却还是欲言又止,“你在这里好好玩,我等会再来招呼你。” 依江没有留意到他口中的“招呼”二字,直到杨曦曦华丽登场。在旋转的楼梯上,杨曦曦身穿香槟色的拖尾长裙,脚步轻盈,目光婉转,嘴角噙着一丝胜利女王般的微笑。多年不见,她越来越有名媛的气质,也许不是个公主了,此时的她,分明是个女王。而此时此刻,她身边挽着的未婚夫,原来就是黎鸣恩,依江不由觉得造化弄人。不过遥遥看去,杨曦曦和黎鸣恩还真是郎才女貌,很是登对。 遥望着多年未见的老友,依江不再顾忌,端了酒杯穿过人群,一直走到他们的身边:“曦曦祝贺你!好久没见了,你今天好漂亮!” 今天的杨曦曦一头红棕色的大波浪卷,行走间都仿佛有光芒跟随。她这番话,是由衷的夸奖,可面前的杨曦曦却脸色不善:“你怎么来了?” 依江脸上的笑僵住了,停在半空的手臂慢慢落了回去,将杯子紧紧捏在手心:“我接到了你的请帖,我以为……” 杨曦曦的脸色忽然骤变,她急急环顾了一圈,然后压低嗓音:“拜托!之前是我不知情,但是一回国我就听说了,你们荀家已经破产,你爸爸还进了监狱,现在的你怎么还好意思出来丢人现眼?你已经不是以前的你了,我不觉得我们还有做朋友的必要!你觉得我们还是一个世界的人吗?算我求求你,请你离开,我不希望你玷污了我的订婚仪式。” 仿佛当头被泼了一盆冷水,不,是还夹着冰块的冰水,依江一阵发寒,身后露背的那块皮肤上,仿佛瞬间爬上了鸡皮疙瘩,她觉得冷,从心底往外冒出丝丝寒气。倒是杨曦曦身边的黎鸣恩开口了,依然桃花眼带笑,语气也是轻佻的:“曦曦,何必这样对待老朋友,尽管今时非同往日,但荀记者我倒是很欣赏的。”说着,他松开杨曦曦的手,走上前来摊开了掌心,“不知道荀记者,能不能赏脸与在下跳今晚的第一场舞呢?” 这一出意外,依江没有成功地缓过神来,她还没能明白面前男人说的是什么意思,杨曦曦已经发飙了:“黎鸣恩!今晚是我们订婚!第一支舞你居然要和她跳?你当我杨曦曦是什么!” 依江的目光来回在两人身上,她连连退后几步,将手中的杯子搁在一边:“对不起,今晚是我打扰了。” 她说罢要走,谁知道黎鸣恩却突然追上前来:“我送你到门口。” “请留步——” “你敢——” 两个女人的声音同时响起,依江回过头,杨曦曦正站在大厅中央,满脸都是难以置信的惊怒。然而始作俑者黎鸣恩却依然仿佛事不关己,笑着挑眉:“曦曦,你等我两分钟,乖。”还没哄好那边,他又掉过头,目光幽深地看着依江,“荀记者,今晚你没有男伴?那这么晚独自回家,我可不放心。” “她有男伴。” 突然一个男人低沉有力的嗓音从人群里响起,依江猛地抬起头,她认得那个声音,是蒋易森!果不其然,仿佛拨开云雾见月明,从人群中走出来的蒋易森,长身玉立,一身黑色正装,勾勒出颀长挺拔的身形,步履沉稳有风,吸引了满场的目光。而他的目光,却自始至终,温柔地落在她的身上。 “Jason?”杨曦曦瞪圆了眼睛。 蒋易森没有理会,径直走到了依江的面前,低着头,一直看向她的眼底:“对不起,我来晚了。怎么了,参加老朋友的宴会不开心?” 依江仿佛受了蛊惑,随着他眼神的鼓舞,缓缓开口:“没有,我很开心。” 蒋易森扬着嘴角,自然而然地牵起了她的手:“来,我们一起给他们两人敬一杯,你没有偷喝香槟吧?” 依江摇摇头,看着他从一旁服务生的托盘里端起一杯果汁,她乖顺地接过,两人一起走到杨曦曦的面前。黎鸣恩饶有兴趣地端起一杯香槟,言笑晏晏地提醒:“曦曦,来,大家喝一杯。” 他提起她的手,试图将酒杯塞进她的掌心,杨曦曦猛地一挥手,将杯中的香槟全部泼洒在依江的身上:“谁要和她喝一杯!荀依江,你配得起吗?你以为傍上Jason就了不起了?算了吧,别做梦了,你不过就是交际花和杀人犯的女儿,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你就打算出卖自己了?” 兜头泼来的冰冷香槟,却抵不上这一句万箭穿心。依江紧紧握着拳,酒水顺着短发滑过裸露的双肩。场面一片混乱,似乎蒋易森大声喊了什么,可是她却什么都听不见了。在众人的目光中,她默默转过身,朝着门口一步又一步走去。仿佛踩在刀尖上的人鱼,每一步,都痛不欲生。 阴沉沉的夜空,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雪,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没想到下得这么大。她来的时候还没有任何征兆,原来真正进入冬天,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第八夜 路过蜻蜓 {让我做只路过蜻蜓,在你心间稍作留停。} [01] 冬天的第一场雪。 纷纷扬扬,如同棉絮一般,从漆黑的苍穹里洒下。依江的外衣丢在了酒店,身上的礼服裙太短,又几乎露出整个背,两只手臂也光裸在空气里,甫一出门,她就打了个寒颤,浑身的皮肤顷刻冒出鸡皮疙瘩。她猛吸了一口冷冽的气息,脸上落下来的泪顿时被风吹干,她没有犹豫,直接走进了雪中。 雪花很大,她抱住胳膊往外走,天气的原因,车辆少了许多。寂静且漫长的路,只有两边昏黄的灯光相伴。她的高跟鞋在地上发出寂寞的回响,她想起自己五岁时的那个圣诞节,偷偷穿起焦洁的高跟鞋,一双大红色的漆皮细高跟,她歪歪扭扭地来回走着,荀泽生蹲在一旁,笑眯眯地张开双臂迎接她,她跌跌撞撞地跑过去,咯咯笑着依偎进他的怀抱。焦洁在一边涂口红,忍不住笑出声音,口红也抹出了唇线,她“哎呀”一声,拽了张纸胡乱擦着。 她边擦边笑骂:“老荀,你别惯着女儿瞎胡闹,赶紧替她穿好小斗篷,我们等会就出发了。” 当时,他们是出去过圣诞节,那时候过节气氛还不浓,可是焦洁一向把生活过得很小资,三人才刚出门,就发现外面下起了雪,纷纷扬扬的,就像今天。五岁的小依江很激动,松开爸爸妈妈的手就往外冲,小皮靴踩在雪地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她又叫又闹,结果不小心崴了脚,一屁股摔倒在地上。焦洁冲过去把她抱了起来,气得又骂了两句,荀泽生赶上来安慰:“小孩子嘛,就让她玩一玩。”接着慈爱地看向女儿,“依江,你很喜欢下雪哦?” “是呀,爸爸,我很喜欢下雪。”寂寞的漫天雪地里,依江的声音几不可闻,却清冷惆怅,她的眼泪又汹涌而出。 只是没想到,原来下雪的冬天,这么冷。 突然身后响起沉重的脚步声,是属于男人的脚步。接着,肩上一暖,一件大衣披在她身上。依江回过头,便看到蒋易森沉静的侧脸。他的身上依然穿着室内的那件正装,压风的墨蓝色大衣披在了她的身上。她只看了他几秒,随即就又低下头,盯着脚下的路,默默往前走着。 风越来越大,卷着雪花朝她的脸扑打而来,睫毛上落了雪,很快融化成水淌下,像是眼泪,她明明发过誓再也不要哭的。身边的蒋易森一直沉默着,自始至终没有说话,仿佛此时此刻的安慰都是多余的。他只是手插在裤袋中,专注地看着前方,静静地陪她往前走。 他是懂她的,如果他一开口,她一定会暴露出所有的脆弱,而这些正是她不想要的。 依江的心里仿佛有什么在融化,软软的,就快要弥漫开来。她突然有点害怕,害怕那种没有经历过的感觉,暖暖的,又痒痒的,像是蚂蚁偷食蜂蜜,黏住了手脚,想逃却逃不开,只能拼命挣扎。她正过脸,拉了拉那件还留有他体温的大衣,仿佛他的气息萦绕鼻端。她紧张又恐惧,两只眼直直盯着地上的影子,两个黑色的影子,交融在一起,一会长,一会短,却没有分离过。 他们走了很久很久,直到走过四五个路口,都没有等到一辆空的出租车。依江已经打了好几个喷嚏,蒋易森不由皱起眉,瞥到路边有一家便利店,他突然拉住她的手,将她拖进了店里。依江呆怔地看着他们交握在一起的手,心脏突然砰砰地擂动起来,恍惚间,她听到蒋易森问她:“你喝奶茶,还是牛奶?” 她的脑子根本思考不了,只能敷衍回答:“随便。” 蒋易森买了一杯手捧的奶茶杯,然后塞进她冰凉的掌心:“我去开车,你在这里等我,乖乖的,不许乱跑。好吗?” 依江又像是被催眠,双手紧紧捧着奶茶杯,安静地点了点头。蒋易森深深地看了她几秒,然后掉头冲进了风雪中。他的大衣还在自己身上,依江站起身,透过落地的玻璃窗往外看,他一路疾奔,身形矫健,她竟看得痴了。 收银小妹突然开口,语带羡慕:“你男朋友人真好,还挺帅哦。” 依江迟钝地把视线转回来,这才发现她是在说自己和蒋易森,她尴尬地抿唇一笑,解释道:“他不是我男朋友。” “那他在追你哦?你快点答应啊,天这么冷,别让人家孤孤单单啦。” 依江收回视线,静静地看向手中捧着的奶茶杯,温度正好,一点点渗入冰冷的皮肤。她深吸一口气,重新走回座椅旁坐下,垂下脑袋,再也没有开口。 很快,门又被推开,蒋易森喘着气走向她:“走吧,我送你回家。” 她跟着他走出便利店,那辆熟悉的路虎正停在门外,他替她打开门,说道:“回家洗个热水澡,让你室友给你做点姜汤。” 她压着裙角坐上副驾驶座,闻言,轻声一笑:“火火什么都不会做。” 蒋易森一怔,然后关上门,从另一边上了车。一路依然是沉默,但依江并不觉得气氛僵硬,她重新回到温暖的环境,这才感觉脸颊上又干又皱,泪痕已干。这时,蒋易森突然说话了:“依江,我是不是带给你很多麻烦?” 依江一愣,随即才迅速反应过来,应该是指杨曦曦的话。她突然觉得疲惫,歪头靠向凝着水气的玻璃窗:“是我不懂分寸吧,倒是给你带来了麻烦。” 身边的人一阵沉默,之后再也没有人打破这寂静。 最后依江是惺忪着睡眼醒过来的,她抬眼一看,还在车里,车顶的小灯亮着,一旁的蒋易森正在读东西,神色专注,侧脸的轮廓英朗又坚毅。其实正像收银小妹说的那样,他还真是个很好看的男人。依江坐直腰,身上的大衣 滑落下来,惊动了一旁的蒋易森:“醒了?” “我睡了很久?” 他抬起手臂看了看表,然后点头:“快四十五分钟。” 依江叹出一口气:“可能太累了,我上楼就要睡觉,什么都不管了。” 蒋易森的眼神闪烁,最后还是迅速下车,替她拉开车门。依江弯腰走出来,脱下他的大衣递过去:“谢谢你,今晚这么……嗯,英雄救美。” 她弯着眉眼,努力笑得不以为意,无所畏惧。蒋易森的胸口发闷,他没有接大衣,只是盯着她漆黑明亮的眼睛:“依江,这样不好吗?” “什么?什么不好?”风吹来,依江一哆嗦,冷得又跺了跺脚。 蒋易森垂下眼眸,终于伸手抱过自己的大衣,随意挂上手臂,最后还是转移了话题:“赶快上去吧,感冒了还得请病假,太耽误工作。” 依江点点头,做出必须不能感冒的保证,然后转身朝楼道里走去。电子门打开,她闪身而入,几十秒后,感应灯随之而灭。 蒋易森靠在车上,忍不住从口袋里掏出香烟,抽出一根,点了好几次才点成功。他吸烟不多,只有在情绪讶异的时候,才会借着尼古丁来缓解心情。比如现在,他突然有些焦躁,仿佛本来还明晰的一条路,现在却出现了一堵墙,他不知道该怎么走,甚至不能决定,要不要打破那堵墙。 一支烟抽完,他又抬头看了看居民楼,他去过的那一层,灯火透亮。他熄灭烟,转身打开车门上车,油门一踩,狠心离开。 而此时,趴在电子门上的依江,一双黑珍珠般的眼眸,正静静地看着绝尘而去的车尾。她双手紧紧抓着门把,不敢发出声响,怕点亮感应灯,就连呼吸都小心翼翼。她看着蒋易森抽完了一整根烟,他的神色那么失落,为什么她的心也跟着坠落呢? [02] 掏出钥匙开门,孙火火已经回来了,球鞋一左一右东倒西歪,依江弯腰拾起摆正,然后脱下高跟鞋,换上棉拖进屋内。孙火火正对着镜子卸妆,听到声音回头问:“你回来啦?怎么这么早?” 依江冷得哆嗦,迅速从衣柜里翻出珊瑚绒的睡衣,套上身才郁郁回答:“我提前退场了。” “为什么?”孙火火停下动作,彻底转过身来,才卸了眼妆的脸上,眼线睫毛黑糊糊的一团,像是哭泣的小丑。 依江忍不住笑了一声,抽出一张纸巾走过去,一边帮她擦一遍回答:“杨曦曦知道我家的事,也不愿意和我做朋友了。” “我就说她不是好东西!”孙火火急得想站起来,依江按住她的肩,她不满地瞪了依江一眼,骂道,“你就是软柿子,谁捏你都行!江陵呢?他送你回来的?” 依江那想为火火卸妆的手僵在空中,旋即又落寞地擦了下去:“江陵没去。” 也许是她的动作太明显,孙火火突然呲牙咧嘴起来:“什么?江陵怎么能放你鸽子!” “火火。”依江垂下手,将卸妆用的脏纸巾一点一点团进掌心,“外面下雪了,你知道吗?” 孙火火挤了挤眼睛,对她的答非所问有点迷糊。依江笑了,鼻子可爱地皱在一起:“你一点都不爱我,我都快要冻成冰棍了!”说着,她就把自己冰凉的双手伸了出去,直接探进孙火火的衣领里,孙火火立即一声尖叫,连连往后缩去,撞上了梳妆台,卸妆液倒了一桌。她骂骂咧咧地起身收拾,然后厉声命令:“荀依江!你给我乖乖坐进被窝里!我现在去给你放水洗澡!要是发烧了,我就跟你没完!” 依江甜甜一笑:“你真好,你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了。” 听着浴室里哗啦啦的水声,依江拉上被子,将自己蜷缩在被窝里。她睁着眼,周围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到,只有自己“呼哧呼哧”的呼吸声。她想,婴儿在妈妈的肚子里,是不是也像这样?看不见光,动不了手脚,却又那么安全,那么温暖。 当孙火火回来看到床上那蜷缩成团的身影时,她叹出了一口气,走上前拉开被子。依江已经睡着了,侧躺着,身体弯曲在一起。脸颊上还有泪,妆大概早就花了,身上的礼服裙皱巴巴地贴在皮肤上。 “笨蛋。”她轻轻骂道,即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也能猜测到,这个嘴硬的死丫头到底受了多少委屈。 第二天醒来,依江只觉得浑身难受,头昏沉沉的,骨头肌肉都泛着酸酸的乏力。她坐起身,这才发现自己衣服没换,也没洗漱,脏兮兮就睡了一宿。下床穿鞋,床头柜上有一张孙火火留的字条,一副恐吓的语气:“我带团去韩国,一周以后回来,你要是再哭完不洗脸睡觉,我就带你去整容!” 依江撇了撇嘴,急忙下床去洗漱,脸上干巴巴的,急得把保湿水拼命往脸上拍。这时手机响了,依江甩了甩手走到桌前,探头一看,是江陵。她迟疑片刻接了起来:“学长?昨晚你怎么没有来?” “小依江。”江陵的声音听起来不太正常,低得快到尘埃里去了,依江不由摒住呼吸,只听到他继续说,“我有件事想告诉你,与其让你从别人口中得知,我更希望自己向你坦白。” “什么事这么严肃啊?”她明明紧张,却故作轻松地问。 江陵顿了顿,然后一字一句地告诉她:“我和薇雅学姐在一起了。” 依江呆呆地抓着手机,似乎还没有理解他的话。江陵语气有些急促起来:“也许你马上就能看到新闻,不过我还是想亲口告诉你,这几年来,我们还能在一个城市,你是我们最好的朋友,最亲的小学妹,所以薇雅说,这个消息一定要让你第一时间知道,不过,好像狗仔的速度比我还快。”他在电话那头无奈地一笑,仿佛洒脱,声线却明显发紧。 依江终于明白过来,她也瞬间了解为什么江陵会缺席,原来他和薇雅学姐在一起了。其实他们也很配啊,那么优秀的薇雅学姐,同样优秀的江陵学长,大学的时候,他们就是院刊的两大王牌,辩论队的金牌选手,也经常组队参加各种比赛,她一直都是啦啦队里最活跃的一个。可是,再活跃,也只是啦啦队啊,和他们的距离好远好远。 依江深吸一口气,努力笑了起来:“恭喜你们啊。” 看,一个一个人都离自己远去了,这个苍茫的世界里,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她其实很想回到那个黑暗却温暖的地方,抱着自己,就此冬眠。 不,她还有孙火火,那个恐吓她要带她去韩国整容的霹雳小妞,她必须要答应她,她不在的这一周里,她不会哭,也不会不洗脸就睡觉的。换好衣服出门上班,在公交站附近买了一份糯米饭团,为了防止变冷,她把饭团揣进了口袋里。公交车来,她随着一群上班族涌上前,沙丁鱼罐头一般挤在一起。 生活,其实就是这么简单,每个人都一样,没有人特殊,也没有什么值得了不起。 她没有刻意去搜索江陵口中的狗仔新闻,但到了办公室,各种消息还是无孔不入。一打开当地的门户网站,她就看到了偌大的偷拍照片,是李薇雅所居住的高档小区,没有拉严的窗帘后面,李薇雅和一个年轻男子紧紧相拥。 男人的脸正对着镜头,虽然模糊,但放大一看,是江陵的脸,确定无疑。 虽然已经提前做好了准备,可是当看到这张照片,还有狗仔记者添油加醋的报道,她还是感觉到胸腔里一阵空落落。她说不清那是一种什么感受,不像家里破产,也不像爸爸入狱,不同于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楚,反而是一种飘渺的恍惚,仿佛浮在空中,脚下不踏实,空空的,被人抽走了什么。 [03] 她又去了看了一次荀泽生,穿过白湖监狱的高墙,枯黄的树木无不散发出颓败的气息,她抱着保温盒独自坐在椅子上,等着玻璃那头的动静。良久,狱警单独走了出来:“抱歉,他还是不愿意见人。” 依江惶惶地透过玻璃往门的另一边看,果然还是没有任何声响。她站起身,将怀里的保温盒递了过去:“麻烦您帮我把这个带给我爸爸。哦,对了,你有纸笔吗?” 狱警回头找同事借了纸笔,依江接过,趴在台子上写了起来。 爸爸。 才落笔两个字,她又顿住了,笔杆抵着下巴,有些痛,她握了握笔,埋头写了下去。 爸爸,我是依江,我现在会做饭了哦,这次给你带的是茶树菇排骨汤,下次我会再换点别的。你喜欢什么也可以告诉我,很快我就可以变成无所不能的荀依江啦。爸爸,你要为我骄傲哦。 我等你出来。 她郑重地将保温盒和便签都交到狱警手中,然后扭头朝外走。冬日的阳光尽管依旧灿烂,却总是带着丝丝凉意。太白了,她有些睁不开眼,可是她知道,寒冬总会过去,春天会如期而至。 回到小公寓,她又一头扎进了厨房,手里拿着才从网上买的中老年人食谱,一边研究,一边摆弄食材。以前还住在一起的时候,她从来没想过要为爸爸做些什么,只是一味地索取,一味地享受,原来时光太珍贵,一分一秒都可能是最后。 突然门铃响起,她放下汤勺去客厅,孙火火才带队出国,应该是别人。她警惕地从猫眼往外看,竟是江陵。他知道这里的地址,没想到会不请自来。依江低头用围裙擦了擦手,然后打开门:“学长?” “我能进来吗?” 依江退后一步,开着门侧身让他走进来。屋子里很整洁,沙发上也摆着抱枕和毛绒玩具,餐桌上放着一瓶新鲜的百合,厨房里还冒着热气。她生活得很好,他却第一次没有觉得心安。他站在玄关处,看着低头翻着拖鞋的依江:“我以为你会怪我。” 没有准备干净拖鞋,依江唯有放弃,直起身说道:“没有多余的拖鞋了,你直接进来吧,没关系。” 江陵不动,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小依江,你恨我吗?” “啊,水开了!”厨房里响起咕嘟咕嘟的声音,依江转身朝厨房小跑去,砂锅里的水已沸腾,她忙不迭地抓姜蒜和枸杞往里面丢。江陵不知什么时候走到跟前,看着她忙碌的背影,难掩无奈地轻唤:“小依江……” 依江置若罔闻,低头将砂锅的盖子合上,火太旺,她打开另一边的燃气灶,准备把砂锅换到另一边。身后的江陵似乎在艰难地酝酿着什么,依江没有理会,她找到抹布,小心翼翼地握住砂锅的手柄,才刚刚端起到半空,却突然听到一句:“小依江,我爱你。” “啪”的一声,砂锅跌碎在地上,冒着热气的一锅鸡汤全部泼在地上,依江反应过来,急忙向后躲开,可滚烫的汤汁还是溅到了她的脚背。江陵冲上来将她拉进怀里,可到底是迟了,依江的脚背已经红肿一片。 “对不起,对不起。”江陵弯下腰打算抱起她,依江单脚跳开,拦住他轻声说:“医药箱在卧室的床头柜里,绿色被套的那张床旁边。” 江陵匆匆去拿,依江疼得直吸冷气,扶着墙跳到洗手间,打开莲蓬头,把脚塞在了冷水下。冲了五六分钟,她才朝着门边的江陵伸出手:“扶我一下。” 江陵小心翼翼地把她扶到沙发旁,打开急救箱正打算给她敷药,依江的手机响了。依江缩回脚,用眼神示意了茶几上的手机:“我自己擦,你帮我接一下。” 她紧闭着眼,牙关一咬,冰凉的药膏轻轻擦拭在伤口上,真疼,还起水泡了。另一边,江陵的脸色却暗了几分,她头也不抬地问:“谁?” “蒋易森。” 依江昂起头,和江陵对视了几秒,气氛一时僵持下来,很快她就招了招手:“把手机给我。” “我挂了。”江陵收好手机,一派轻松地走回来,“来,我帮你擦药。” 依江紧紧盯着他,一直防备的力气就快要消失了,他的动作那么小心,怕她疼,还轻轻地朝伤口吹气。依江终于忍不住,猛地收回腿,抱住膝,对他大喊起来:“你到底想怎么样?你跑来找我干什么?”她的声音越来越哑,浑身也颤抖起来,“你凭什么挂我电话?你凭什么来管我的死活?当初是你自己想走,想去省台寻找更好的发展,那我就祝福你一帆风顺事业有成。现在是你要和薇雅学姐在一起,那我就祝你们白头偕老一直幸福。我已经做了我所有能做的了,学长,你到底还想要我怎么样?你现在跑到我这里来,说一句什么我爱你,你是在嘲笑我吗?我活该当你们的跟屁虫,活该当你们的配角,活该一辈子活在你们的影子下吗?” 她猛地把头埋入双膝中,两只手臂紧紧环着,仿佛是一颗孤立的小小星球。 “我现在想要自己走,一个人走,你们别管我好吗?” 江陵再也接近不了,她的世界,他已经被彻底隔绝。 门铃急切地响了起来,依江没动,江陵也坐着不动。可来客太执着,江陵终于无法忽略,他起身打开门,蒋易森正一手插袋,一手悬在半空中。良久,他才扬起嘴角:“江主编?原来你也在这里。” 江陵抓着门把不愿意后退,最后是门内的依江开口了:“老大,你怎么来了?” 蒋易森推开江陵,径自走到沙发边,一看到依江红肿的脚背,脸色就阴了下来:“你在家好好待着都能受伤?荀依江,你真是有法子!”话音未落,他已经弯腰将她打横抱起,依江挣扎了一会,却被他两道不容反抗的凶狠视线逼了回去,她的声调迅速急转而下:“我抹过药了……” 蒋易森不予理会,抱着她朝门口走,江陵面色不善地看着他,正想开口,却被蒋易森抢先一步:“江总编,与其在这里关心别人的女朋友,不如回去好好关心自己的女朋友。据我所知,李主播最近身体抱恙吧?” 他伸脚踢开门,紧紧拥着依江走进电梯。依江不用看也知道他此时脸色不好,浑身由内而外散发出一种生人勿近的备战状态,直到走出电梯,他拉开车门将她小心翼翼地放稳,依江小声问:“别人的女朋友是什么意思?” 蒋易森扭过头,眼神冷飕飕地从她脸上扫过:“系好安全带。” 依江抿了抿唇,低头去拉安全带,没想到蒋易森心浮气躁、耐心欠佳,直接探身过来 替她扣好。车子滑了出去,依江将头抵在窗玻璃上,脑子里却不断浮现出江陵的那一句“我爱你”。即使说得太迟了,也没有什么用了,可她却还是选择了相信。天高海阔,她感谢她曾付诸全部力气的一份感情,原来也曾有过回应。即便那个回应来得太迟太迟,即便已经物是人非。 [04] 从医院回到家,时间已经很晚了。依江脚上打了厚厚的绷带,走路基本上都要跳的,安全抵达沙发后,她就赶紧催着蒋易森回家。蒋易森不理会她,在屋子里来去自如,走到厨房的时候,他低声叹了一句:“江陵帮你把厨房打扫好了,还算有心。” 依江愣了一下,然后低下头,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认真地给自己的脚脖子拍照,从微信发给了孙火火。 蒋易森又走进了洗手间,过了一会儿,他端出一个盆来,搁在了沙发边上。依江目瞪口呆地仰头盯着他,蒋易森卷起袖子蹲下身,作势就要抓她的脚。依江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躲去:“你要干嘛?” “你的伤口不能碰水!”蒋易森没好气地瞪她一眼,语气颇为无奈,“我帮你弄好就走,放心,我不会吃了你。” 依江内心争斗了许久,最后还是敌不过残酷的现实,谁让孙火火远在天边,反倒是他蒋易森近在眼前。眼睛一闭,她把自己的脚伸了过去,蒋易森目光平静地握住,另一只手浸湿了毛巾,仔细地帮她擦拭干净,然后小心翼翼地塞回拖鞋中。 在蒋易森去倒水的时间里,孙火火已经迅速在微信里回复了她:“这不是猪蹄吗?你一个人行不行啊?” 依江抬起眼皮,偷偷地看了一眼正检查燃气和水电的蒋易森,然后迅速偷拍一张再发了过去。很快,孙火火回复了:“这……孤男寡女!干柴烈火!你要把持住啊!”依江还没回,那头又来了信息:“算了,你别把持了!也许今夜你就大限已至!好好去享受吧!Enjoy it!” 蒋易森已经重新走了回来,依江立即关掉页面,握着手机坐直身子:“谢谢你啊,害你这么晚都没休息……”她的语调还颤抖在空中,蒋易森已经弯腰抱起她,面无表情地朝着卧室走去。依江两眼一闭,心中不由默哀,我不是说现在就让你休息的意思啊,孙火火你是在遥远的天边诅咒我吗? 下一秒,她被轻轻放在了柔软的床垫上,睁开眼,蒋易森的面孔近在眼前,气息拂在脸上,她不由浑身一紧,又迅速地闭上了双眼,不知道是在害怕,还是在期待。旋即耳边传来一声低低的轻笑,蒋易森拉过被子将她捂得严严实实,依江睁开眼,有些尴尬,却又觉得暖心。蒋易森打开空调,调节好温度,然后把遥控器塞到她枕头底下。 “要是觉得热就关了,多喝水,我把水壶放在床边,半夜要是起来的话千万要小心,遇到什么事就给我打电话,我不关机。”他伸手抚了抚她的额头,交代完所有的一切,直起身要走,依江却突然拉住了他的手:“老大……” 蒋易森的身形瞬间顿住,他深深凝住她迷蒙的眼:“怎么了?伤口还疼?” 依江愣愣地摇了摇头,她也被自己的唐突给吓到了,半晌,她才尴尬地问:“老大,你明天来接我吗?我怕我迟到,会扣工资的……” 蒋易森勾起嘴角,眼底全是笑意,他点点头,然后替她关上了门。很快,依江听到“咔嚓”一声,他应该已经离开了。纵然眼前全是黑暗,可她却一点都不害怕了,窗外还有迷人的月色,月色上还有辽阔的星空,荀依江,没什么可怕的了。 第二天,她是伴随着阳光醒来的,空调暖风还在呜呜地吹着,她又干又渴,坐起身来,床边放着蒋易森前一晚倒好的水。她拿起杯子一口喝完,要下床的时候,才想起自己受伤的脚。单脚跳着去解决了洗漱,又跳着回来换衣抹脸,简单一层散粉,再涂个元气十足的粉橘色口红,她冲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了笑:“荀依江,加油!” 打开门,竟意外地看到蒋易森,他靠在墙边,也不敲门,只耐心地等着她出来。依江弯起眼睛,笑着朝他跳了过去:“早啊,老大。” 蒋易森把手里提着的早点袋子塞到她怀里,然后自然而然地搀住她的胳膊。从电梯一路往下,车子就停在楼道外,蒋易森把她安置好,踩着油门开了出去。依江低头喝豆浆,还是热的,一口就暖进了心窝里。蒋易森从后视镜里瞥了她一眼,开口道:“我帮你问了几家家政公司,这两天找个阿姨吧,你行动不便,我也不能事事都帮到忙。” 依江想了想,自己的脚最少还要一个礼拜才能恢复自如,孙火火又暂时回不来,她不能总是让蒋易森这个大男人往家里跑,考虑至此,她点了点头:“那谢谢你了。”低头又喝了一口豆浆,她突然想到什么,猛地抬起头问,“阿姨一个月要多少钱啊?一个礼拜多少钱?” 她现在的工资,哪里请的起家政阿姨! 蒋易森镇定地开着车,静静地回答他:“我帮你付过薪水了。” “那怎么行……” 话音还没落,蒋易森抢先答道:“从你之后的工资里分月扣除。” “……” 车子驶入大厦,依江看着楼顶的“郦江电视台”五个大字,深深吸一口气,解开安全带,扭头对蒋易森交代:“我先上楼,你等一会再上去,防止被同事看到……” 蒋易森面无表情地下车,绕到副驾驶座这边,打开门,依江还在试图解释,他已经直接把她抱了起来。 “老大,老大!”身边来来往往都是人,依江不敢动静太大,“好,我们一起上去,你先放我下来。” 蒋易森把她放下地,上车把车停到车位里,这才帅气地甩上车门,大步朝她走来:“走吧,小荀记者。” [05] 《针锋》栏目一播出就在郦江市引来热评如潮,与此同时,对台的《头脑风暴》节目,因为面向全省观众,收视率也一路飙红,和《针锋》同时成为晚间档的精英王牌栏目。只是在《头脑风暴》播出三期之后,主播李薇雅突然被替换了,由另一位才从主持人比赛中脱颖而出的新人担当。 十四楼的会议室里,大家都在八卦着这一则新闻,虽然栏目变换、主持人更迭,这些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但关于这一次的李薇雅事件,网上的流言很多。郝温柔一直翻着手机网页,时不时念出几句网友的评论,罗恬冷不丁发话了:“温柔姐,这不是明摆着吗?李薇雅突然和一个小白脸好上了,她的后台怎么可能还不遗余力地捧她。现在啊,恨不得见她摔地上,省得给自己戴绿帽子!” 依江静静地看着手里的资料表,对大家的讨论置若罔闻。 随后,开始了每周的编前会议。对《头脑风暴》主持人变动一事,蒋易森没有发表意见,只是分析了一下新主播的风格和特色,随后给钟岭下达了任务。接着,蒋易森谈起了新一期节目的嘉宾,自从第一期邀请了宋天骏之后,节目可谓一炮而红,吸引了不同层次的观众。除了得到商界和精英白领的关注之外,竟连一些主妇都成了节目的铁杆粉丝,或许嘉宾除了成功和富有之外,拥有出色的外表也非常重要。 蒋易森翻看着手里的一叠资料,上面皆写有大家上报的嘉宾人选,他突然眼前一亮:“钟氏集团的钟越,这是谁的提案?” 依江伸出手:“是我。” 蒋易森看着她:“你说。” 依江翻了翻手里收集来的线索,清了清嗓:“近两年来钟氏集团来到郦江市发展,成绩可以说是有目共睹,不仅开了三家Joy Hall连锁商场,它旗下的MG娱乐公司,也有向郦江市伸出橄榄枝的计划。而钟越总经理本人也相当优秀,从加拿大留学回来,几乎独担大梁重振了一度破产的钟氏集团,由此可见他的经营能力。当然……”依江故意停顿下来,嘴角浮起一小朵的笑,“钟越总经理还是郦江未婚少女们追捧的类型。” 主席台上的蒋易森看着她神采飞扬的发言,心里仿佛有一片辽阔的海,宁静又壮阔,突然听到依江最后一句话,他只感觉海面上闯入了几只海鸥,振翅掀起了一波涟漪。他翘起二郎腿,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问:“你收集的资料很全面,不如,你去请钟越吧。” “好。”依江一声应了下来。 而不远处的钟岭,却突然轻轻笑了一声。依江不解,但她也没有多心,自从她和蒋易森的绯闻传开之后,钟岭基本上对她选择无视,她也不想给对方添堵,也省得自寻烦恼。 会议结束,同事们纷纷离开,她撑着桌子站起身,推开椅子小心翼翼地往外挪,走到门口,一个身影突然停了下来。依江抬头一看,竟是裴安琪。她依然梳着干净的马尾,身上穿着简单的白色羽绒服,脚上瞪着一双UGG皮靴。她和很多电视台里的女孩不同,她不屑于打扮,素面朝天,清汤挂面。原本依江看不惯她的傲气,可相处多了,竟也喜欢上她的独立。尤其在爸爸出事的那天,当所有的人都在议论着她时,是裴安琪挤开人群,用冷漠的口吻把人群哄散。 就像此时此刻,很多人都疏忽了她受伤的脚,可裴安琪却留了下来:“受伤还要来上班,想当标兵吗?”她斜睨了一眼,又道,“论稿量你又拼不过温柔姐,论分数,你离我还差一截。喂,你上不上电梯?” 话题转得太快,依江抬眼看着她等在电梯口的身影,纳闷地回答:“就一层楼而已……” 裴安琪别扭地看了看电梯的数字:“电梯正好到了,不坐白不坐。” 依江扶着墙连蹦带跳地钻了进去,即使身边的女孩还是面色冰冷,可她却抿着嘴唇说了句:“谢谢。” 电梯门很快就打开了,裴安琪跨出去,转身等她:“顺便提醒你一下,钟越比宋天骏更难请,你拖着你受伤的脚慢慢跑吧,祝你成功。” 依江也不在意,扶着墙慢慢朝办公室挪去。 下班后,蒋易森准时出现在她桌子旁边,依江迅速扭头环顾了一圈办公室,见同事不多,她才松了一口气:“老大,在同事面前你稍微注意下好吗?” “注意什么?”蒋易森一副茫然的表情。 “就是不要和我距离太近啊,还有说话动作什么的……” “不近怎么追你?”蒋易森理所当然地回答,然后顺手帮依江电脑上的文件保存,再直接关机,“走,回家。” 依江听着“回家”这两个字,忍不住想歪了,若是落入旁人耳中,必定少不了一番误会。为了避免更多的麻烦,她麻利地收拾完毕,然后跟蒋易森走出了电视台。蒋易森把车开到楼下,她迟疑了一会儿,说道:“老大,我先不回家。” 蒋易森好整以暇地等着她继续说。 “我想先去趟钟氏集团分公司,想去探探钟越的底,看看他一般什么时候会在。” 蒋易森沉默了一下,然后发动车子,冷冰冰地丢下一句:“上来。” 他开车载她到了钟氏集团郦江分公司的楼下,他把她送进电梯,便没跟上去了。回到车里等候,心情竟然有些焦灼,难不成还真怕那钟越是个高富帅,迷了未婚少女的心?他可不会这么幼稚!就连最初的江陵,他都能坦然地横扫千军。后来冒出个黎鸣恩,居然还敢厚着脸皮亲他的女人!广告合约他不敢毁,但稿子能不能发,这还得他做主。事到如今,终于路途坦荡了,却又冒出个钟越,听说粉丝们还叫他钟公子? 他拉下车窗,心焦难耐地叹出一口气。幸好,门口很快重新出现依江的身影,他打开门走过去:“怎么样?撞南墙了?” “说他不在郦江,每周只过来一次,时间也不固定,如果找不到联系方式,我只能守着逮人了。” “现在能回家了吧?”他心情突然转好,犹如股市一路飙升,一时竟没控制住车速,幸好一路绿灯。 [06] 上下班有了蒋易森接送后,依江的生活变得有些没那么自由了。脚伤也在慢慢痊愈,她基本可以下地走路,为了尽快约到钟越,她几乎每天都去钟氏集团报道。这天,她再一次扑空后,她打算去看看爸爸。 打车到监狱门口,她和相熟的狱警约见荀泽生,等在门口时,遇到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面孔很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来。她没多心,独自坐在玻璃门外等候,狱警很快就走了回来,无奈地摇了摇头。依江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她留了张字条交给狱警,道了谢就准备走。这时狱警叫住了她:“荀小姐,如果荀先生的情绪平缓之后,我再通知您。” “好,谢谢。” “刚才有位女士也是来见荀先生,她说是荀先生的朋友,也来了好几趟,但每次都是坐坐就走,似乎也并不想和荀先生见上一面。” “刚才?”依江想起门口偶遇的女人。 “是,她叫……”狱警回忆了一会,“对了,来客登记里留下的名字是张秋槐。” 依江拔腿朝门外追去,可步履太艰难,赶到铁门外已经廖无人烟。 张秋槐是达叔的妻子,依江想象不到为什么她会来看爸爸,按照常例,她应该是恨爸爸的,恨爸爸夺去丈夫的性命,毁掉她的幸福家庭,依江的脑子里一团迷思。出事之后,她也没有想过李显达留下来的一对母女,出于为了给爸爸赎罪的想法,她决定亲自上门拜访。 从通达集团老员工那里要来了李显达家的地址,她在小区外的超市买了水果和保健品,顺着便条上的地址一一找去,最后停在了最后一栋楼的面前。她看了看门牌号,然后上前敲门。咚咚咚,无人来应,她瞧了又瞧,还是没有声响。她担心母女二人已经搬走,于是转身走出楼道,朝过路的居民询问:“你好,请问张秋槐女士是住这一栋吗?” 买菜归来的中年妇女上上下下看了她一眼,然后摇了摇头:“不知道。” 依江蹙眉,难道地址记错了?她又拦住一个散步的老人,可老人听完后直摇头:“不知道,不知道,你不要问我,我不知道。” 依江失望至极,这时一个过路的小女 孩看着她,用人小鬼大的口气问:“姐姐,你是找李靓的妈妈吗?” 李靓应该是达叔的女儿,依江忙点头:“对,你知道吗?” “他们都不出门啦,你找他们也没用,李靓妈妈都不给她出来和我们玩了。”小女孩说完还蹦蹦跳跳地上前敲门,叫了几声,然后故作老成地耸耸肩,“你看啦,没人答应的。”这时,一旁有中年女人冲过来,一把拽过小女孩就往回走,边走边骂:“跟你说了多少遍,别来这家门口晃荡,你就是不听话!真是晦气!” 依江急忙叫住:“请问,这一家为什么不出门?” 女人回头就骂:“男人吃喝烂赌,害死了多少人,活该被车撞死,这一家子多不干净!你问这么多干什么,离他们远点吧。” 依江眼睁睁地看着大家避之不及,她扭头重新朝楼道走去,敲敲门,贴上耳朵去听,里面分明有动静,却又没有人肯回应一声。她默默把礼物搁在门口,然后离开。树倒猢狲散,她早就体会到了这些,没想到现实这么残酷,不放过任何一个支离破碎的家庭。 离开时,已经过了下班点,电视台离得又远,她想了想,还是直接回家吧。免得蒋易森担心,她还打了个电话过去,但是没有人接听。她直接朝公交站台走去,等车的空隙里,她编辑了条短信给他,然后登上了回家的那路公交。 车子到站后,已过去了半个小时,天色渐晚。冬天昼短夜长,夜晚降临得特别早。因为小区位于老城区,从站台回去的一路几乎都是黑漆漆的。这段时间都是蒋易森接送,她倒没留意到这些。此时独自走在这段路上,周围又没有路人,她倒心惊胆战起来。越是紧张,听力越是敏锐,针落地的声音都能无限放大。身后有脚步声出现,沉重有力,应该是属于男人的。她摒住呼吸,迅速朝前方有路灯的地方跑去,可身后的人也加快速度,她背脊一阵发凉,下意识掏出手机,准备装作是在和人通话。手机才握进掌心,电话突如其来响起,她吓得一身冷汗,急忙接通了电话:“喂,火火,你们到小区了?好,那我在门口等你们啊。” 她没挂电话,那头说了什么也听不到,只顾着加快脚步,终于到了楼道门口。她匆忙按了数字拉开铁门,然后闪身进去,感应灯亮起,她躲进了二楼。凝神去听,楼下并没有开门的动静,终于,感应灯熄灭,她深吸一口气,放轻脚步回到了一楼。铁门外全是凄冷的月光,已经没有别的人影。 她背过身,靠着铁门滑落在地。 这时她才听到手机里传来焦急的呼叫:“小荀?小荀你说话!你在家吗?我马上就到,你别怕!” 依江的额头上都是汗,浑身一丝气力都没有了,她举起手机,虚弱地回话:“我没事了,老大。” 蒋易森很快就赶到,敲门前提前打了电话,说他已经到了门口。依江握着手机走到门口,两眼盯着门说:“你在外面吗?你敲门吧。” 随即两声轻轻的叩门响,接着响起蒋易森的声音:“是我,开门吧。” 依江猛地拉开门,一头扑进了蒋易森的怀里。他的身上仿佛沐浴着雾气,潮湿又冰凉,依江一动不动,死死地环抱着他的腰身。只到这一刻,她的心才真真切切地落回原处,尘埃落定。她的鞋子还没换,身上穿的也是白天的衣服,显然是到家后就没再动过。蒋易森伸出手臂轻轻地拥住她,俯首抵住她的头:“好了,没事了,我在这里,别怕。” [07] 过了很久之后,依江才慢慢缓过神来。她坐在沙发上,捧着蒋易森给她泡好的热茶,一直到茶凉了,她也没想起来喝一口。蒋易森检查完所有的门窗,走回她的身边:“虽然这里是老居民区,但我看到门卫,他们工作还算负责,小区里应该不会有事。倒是小区外的那条路实在太危险,路灯也坏了几盏,要是你室友回来,你们商量商量,尽早换个地方住吧。” 依江两眼仍盯着墙面,听他说完,才茫然地点了点头。 蒋易森叹出一口气,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早点睡吧,我在客厅守着你。” “你还走吗?”依江的眼珠子终于动了动。 看着她渴望的眼神,蒋易森只觉得整个胸腔都是酸涩和心疼,他上前将她的脑袋揽入怀中,叹息道:“今晚我不走,我陪着你,去睡吧。” 依江依言去了卧室,灯也不敢关,被子一直拉到鼻子底下,只露出一双眼睛来。蒋易森摸摸她的额头,跟她道了晚安。正要关上房门,依江叫住了:“别关门,让我听到你的声音。” 蒋易森回眸深深看了一眼,看来吓得不轻,如果他的电话打得晚了一点,如果她没那么走运,后果真的不堪设想。虽然他们还没弄明白跟在身后的人是谁,是别的住户,亦或是真的坏人,他绝对不会再让她一个人走这段夜路了。 客厅的沙发很短,蒋易森睡得并不安稳,翻来覆去也找不到一个好姿势。后来索性把手枕在脑后,睁着眼看天花板,房子有些旧,墙体上已经泛黄,有的墙面甚至开裂。他开始翻手机,得让人留意一下房子了,这里的确不适合两个小姑娘。 依江睡得也不好,早上没等到闹钟响,她自己就爬了起来。起身去洗漱,在看到沙发上的人影时她还吓了一跳,半晌才想起蒋易森在这里陪了她一整晚。她轻手轻脚走过去,蒋易森睡得正熟,腿翘在沙发扶手上,姿势似乎不舒服,眉头一直紧紧皱着。依江蹲下身细细打量,像孙火火说的,蒋易森长得的确不赖,虽然她也没考究过多少男人,但和江陵相比,如果江陵是色彩明亮的油画,那蒋易森就是浓墨重彩的山水,即便只有单调的颜色,却是浓烈又隽永的。 突然面前的人猛地睁开眼,依江的视线准确落入他的眸光中,两人视线胶着,蒋易森冷不丁开口:“你打算偷亲我吗?” 依江眼神躲闪,匆忙站起身,用手背蹭了蹭嘴唇,尴尬地反击:“还没刷牙呢。” 看着她落跑的背影,蒋易森心满意足地坐直身,懒懒靠上沙发,好整以暇地将腿翘在茶几上,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 第二天下班,蒋易森就拿了张字条交到依江手里:“这是朋友帮忙找的房子,位置不错,交通也便利,最重要的是安全,你先搬过去住,等你室友回来,你再通知她。” 依江脸上全是为难,总是给他添麻烦,又一再欠他的人情,而且他还在追她!她不能老是这么占便宜,又不给人家一个名分吧。可是……见她蹙眉,蒋易森直接把纸条塞进她的手里:“你放心,这是朋友的房子,租金打了折,比你们现在住的房子贵不了多少。” 没有拒绝的机会,依江再次被他揪着塞进了车里。车子开动之后,依江低头看那张字条,突然觉得哪里不对,那个地址看起来太熟悉了:“老大,这个小区是不是你家小区?” 蒋易森直直盯着前方路况,半天才低低地“嗯”了一声。 依江有些头皮发麻:“真的是你朋友?” “我说是就是。”蒋易森不耐烦起来,“反正又不跟我住一间,你怕什么?” …… 等到了地方,依江才明白蒋易森口中的“不住一间”,因为纸条上的这间,就在蒋易森的隔壁。面对几乎一模一样的格局,依江头疼地问:“老大,你确定租金不贵吗?” 蒋易森见依江一脸想要拒绝的表情,他立即掏出手机,按了几个数字就拨了过去,两分钟后他走了回来:“我马上让房东过来跟你签合同,我好歹是你领导,我骗你能有什么好处?” 依江更是质疑地瞥了他两眼。 房东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和蒋易森以及助理陈果然挺像的,表情木然,跟机器人似的。依江在亲眼见到房产证后才放下心来,两人当场签订合同,租金一季度一交,不需面付,打卡即可。签完合同,依江感激地要和房东握手,房东小伙正要伸手,一旁的蒋易森突然咳了两声,然后背过身走了出去,房东立刻扯出尴尬的笑来,收回手冲依江摆手:“客气客气,以后有问题再打我电话。” 依江疑惑地朝门外扫了一眼,蒋易森已经回自己家了。 当晚,搬家公司就把行李从老房子搬了过来,依江看着难以下地的房间,突然感觉亚历山大。蒋易森这时来串门了,他似乎刚洗好澡,浑身一股清爽的气息。因为室外有些凉,他在白色毛衣外披了件夹克,迈着长腿走进来:“在整理房间?” 依江头也不回,蹲着身子将箱子里的衣物往外搬,蒋易森走到她对面,蹲下去跟她对视:“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 他的身上都是沐浴露的味道,很快就将依江笼罩起来,依江有些头晕目眩,特别是看到他一身白衣,脸上的笑容也格外灿烂,仿佛从天而降的神祗,褪去了黑色的羽毛,只剩下纯净的灵魂。 蒋易森伸手在她脑门上敲了一下:“脑子又没用对地方吧。” 依江陡然清醒,为自己的遐思赶到愧疚。在她的印象中,蒋易森一直是锦衣夜行的模样,哪里会想到他也有这么居家暖心的时候。 最后,在蒋易森的帮助下,家里总算收拾得差不多了。依江瘫软在沙发上一动也不想动,蒋易森脱下夹克,倒了杯水坐到她身边。依江接了猛灌了一口,然后放下茶杯,哀叹道:“以后再也不想搬家了。” 蒋易森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下一次直接搬到隔壁的话,应该会轻松很多。想着,便伸手拿起依江喝过的杯子,低头也喝了一大口。一旁的依江目瞪口呆,两眼紧紧盯着蒋易森,只见他喉结一滚,水被全部喝光。 “老大,我喝过的……” 蒋易森顿住,旋即一脸镇定地把杯子放回原处:“没事,以后会习惯的。” 屋里暖气太旺,依江突然觉得满脸发热,就连厚着脸皮的蒋易森,脸颊上也似乎浮出一丝诡异的红晕。 夜,悄无声。 春天的气息,正在蠢蠢欲动。 第九夜 关不掉的月光 {在我和世界之间,你是日历,是罗盘,是暗中滑行的光线。} [01] 依江在新住所安定下来,尽管脚伤好了,她对蒋易森表示过可以独自上下班,但由于住得实在太近,蒋易森对她的拒绝只丢下两字评价:“矫情!” 钟越的来去依然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好不容易得到他来郦江的小道消息,可再赶到钟氏大楼,钟越又无声无息地回H城了。依江又扑了无数次空后,蒋易森在编前会上直接把这个议题给否定掉了。依江心急如焚,自由发言时忍不住多说了两句:“如果能请到他,这一期绝对会引起火爆收视的!老大,我会继续跟进的,先别急着Pass啊!” 蒋易森转着指间的签字笔,环顾一圈会议室问:“你已经浪费了一周的时间,这个任务交给别人吧,郑诚,你有钟越的线索吗?” 郑诚正表示出为难,钟岭轻轻咳了一声:“易森,我想这个任务还是交给我吧。” 众人全部把期待的眼神投向她,蒋易森沉吟片刻,问:“你有信心?” 钟岭眼波流转,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你们别忘了,我也姓钟。” 众人皆恍然,依江也不禁两眼发亮,钟岭在期待的眼神中心满意足地继续道:“我和钟越算得上远房堂兄妹,虽然交集不多,但有这层关系在,我想他不会不给这个面子。” 一锤定音,关于钟越的策划案也开始如火如荼地进行。 依江加班到深夜,点着台灯,两眼一直盯着电脑屏幕,没多久就酸胀起来。她起身活动四肢,从卧室走到客厅,又从客厅走到厨房,才搬来没多久,厨房储备不多,一时也找不到食物果腹。她摇摇晃晃地回到卧室,敲门声响了,她下意识看了看挂钟,已经晚上十点了,除了串门的蒋易森,不会有别人了。 她低头整理了一下身上的家居棉服,然后轻轻把门拉开一条缝,钻出个脑袋问:“这么晚有什么事?” 蒋易森推门就要进,依江不悦地甩手往里走:“老大,我是一个女孩子,你深更半夜地来串门,影响很不好的。” “吃不吃泡芙?” 蒋易森居然拿甜点诱惑她!依江斗争了许久,最后还是没出息地点了点头,蒋易森端来的餐盘上,数十个饱满的泡芙,奶油丰富绵软,她舔了舔嘴唇问:“这么晚还有卖啊?” 蒋易森拉着她坐到餐桌旁,用手拣起一个塞进口中,依江看着他直发愣,他又迅速拣一个递到她面前:“晚上没事玩了会烤箱,不知道做什么,想起来你爱吃这个。” 瞧那云淡风轻的口气!依江迅速张口把泡芙吃进嘴巴里,口腔一裹,再细细抿开,啊,真好吃。她眼睛都眯了起来,蒋易森满意地笑了,低头又拣了一个递过去,依江猛地瞪圆眼:“你放着,我自己来!” 蒋易森的眉梢一扬,什么话都不用说,依江又乖乖地张嘴。 这时手机铃声响起,依江火烧屁股一样跳起来去接,孙火火在那头振臂高呼:“我回来啦!” “到哪儿了?”她还没跟孙火火说搬家的事呢。 “才下飞机,刚踩上祖国大陆的土地!我在机场买了卤猪脚,等会带回去给你补补啊!” 依江沉默了一会,偷偷瞥了瞥不远处的蒋易森,声音不自在地扭捏了起来:“火火啊,我搬家了,你别回原来的老房子了,我把新地址短信发给你啊,等你到了,我再跟你解释。” 当孙火火赶到时,蒋易森已经连盘子带人离开了,依江坐在收拾得整整洁洁的屋子里,静静地等着孙火火开口逼供。孙火火换了鞋子就冲了进来,很快就把所有的房间都参观完毕,然后她一屁股坐在沙发扶手上,向后倒在依江怀里:“这么好的房子得多贵啊!依江,你又发财了吗?” “不是。”她低下头,“是朋友介绍的,所以房租打了折扣。” “什么朋友这么厉害?” 依江突然不知道怎么开口,本来她和蒋易森的传闻就沸沸扬扬了,何况孙火火一向喜欢刨根问底,要是再让她知道,那她就别想耳根清净了。 “说了你也不认识。”她转移开话 题,“你带了什么东西回来?那么大一箱子?” 孙火火成功被转移注意力,她迅速扑向门口的行李箱,费力地拖到沙发边,蹲下去打开箱子炫耀:“现在不是流行韩国服饰吗?我从批发市场进了点货,回头我们去夜市摆地摊吧,铁定能狠狠赚一笔!” 依江表示质疑:“你行吗?” “当然行啦,我在旅游学校读书的时候,生活费都是靠摆地摊赚来的!哎呀,你不也有很多穿不了的衣服吗?我想了想,那些都是大名牌啊,当二手卖掉也能赚很多的。”看依江还在迟疑,孙火火放下衣服坐到她身边,“你不是也很需要钱吗?房租,生活费,还有你们家欠下的那么多债,你光靠工资哪里够用?等你涨工资还不知道要等多久,既然有办法挣点外快,为什么不试一试?” [02] 摆地摊的计划很快摆上日程,在依江忙完钟越的策划案后,她和孙火火约在了市中心的一座天桥上。孙火火拎着大包小包赶过来,趁着天色将黑未黑时分,两人把衣服都一件一件摆上了。依江的二手衣服所剩不多,其中有一件是参加杨曦曦订婚宴的礼服,孙火火吆喝叫卖的时候,她就坐在小折叠凳上,盯着那件黑色的小礼服走神。 这些衣服卖出去,她就彻底和从前的生活说再见了,一点点关联都没有了。其实从同意摆地摊开始,她就已经跨出了新的一步,尽管她还不熟悉,但她可以慢慢摸索,也可以向孙火火学习。 于是她站了起来,尝试着走到人前,孙火火还在热火朝天地揽客,她有些紧张,手心里都快渗出汗来。孙火火看到她的动作,靠近一步拉住了她的手,冲她咧嘴一笑,然后继续吆喝起来:“韩国进口服装,百分百正品,剩下的不多啦,快来看一看,瞧一瞧,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依江也跟着笑了起来,她深吸一口气,学着孙火火喊出声:“走过路过,不要错过,二手品牌服装,假一赔十啦。” 围观的顾客竟然越来越多,从质疑到挑剔,最后到成交,依江捏着那笔赚来的钱,突然有点儿喜极而泣。孙火火把钱塞进腰包,用肩膀撞了一下她:“怎么样?很有成就感吧!跟我混,保证你有肉吃!” 两人正在享受胜利的果实,突然有别的摊贩在迅速收摊,孙火火眼尖,她立刻把包背到肩上,蹲下身就开始收拾摊子:“快,有城管来了,被抓到就完蛋了!” 因为依江拖了后腿,两人最终还是落入城管的手里,孙火火一脸谄媚地冲穿着制服的中年男人哀求:“大叔,我是第一次,我跟同学就想赚个生活费,你放过我们吧,下次再也不敢了。” 然后,他们的所有衣物都被带走了。 最后是蒋易森赶来领人的,交了罚款,又赎回了所有的衣物,依江和孙火火两人垂头丧气地钻上车,一言不发,像是斗败的小母鸡。蒋易森从后视镜里看着她们,问:“你们很差钱吗?” 孙火火梗着脖子不回答,依江的脑袋垂得更低了,露出脖子后的一截皮肤,对面的车灯照进来,几乎能看到她脖子上细微的绒毛。蒋易森按捺住心头的波动,继续追问:“你老实告诉我,你很差钱吗?” 依江的声音都快低到尘埃里去了:“我想尽快还你的钱……” 蒋易森不由握紧了方向盘,他猛踩一个油门冲了出去,超了几辆车后他放慢了车速:“荀依江,我告诉你,我不差钱。”他深吸一口气,盯着前方穿梭的车流,“我每个月都会固定捐款给贫困山区,现在也不多你这一份,你就安心地住在这里,家政阿姨的钱我说过会从你工资里扣,要是房租有困难,你可以向台里预支工资,欧主任会给你签字的。” 依江一动没动,倒是身边的孙火火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然后轻轻撞了一下她的肩膀。依江不动声色地往旁边一缩,活像一只把脑袋埋在沙子里的鸵鸟。 蒋易森把车停在了小区楼下,孙火火第一个跳下车,她重新找回了斗志,满脸堆起笑容,憨态可掬地对蒋易森道谢:“蒋老大,你真是太够义气了,下次我一定请你吃饭!以后我们就是兄弟了,你有什么困难我能帮忙,一句话!”说着,她迅速瞥了一眼依江,然后挤了挤眼睛,“你的事,我懂,我懂的!” 蒋易森差点被口水呛到,他熄火下车,镇定了一会才把行李箱给拎了下来:“你太客气了,小荀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不需要这么见外。” 依江走上前拎过自己的箱子,眼神在两人身上来回一遍,然后无语地扭头往楼道里走。孙火火立刻接过自己的箱子,一边和蒋易森挥手道别,一边追上依江的步伐。进了电梯,她正要按关门键,却突然看到蒋易森也走了进来:“蒋老大?你不用送了,留步吧……” 蒋易森抬头看了看屏幕上跳动的数字,然后淡淡开口:“我回家。” 孙火火呆了几秒,回头看依江,见她也是一副默认的表情,孙火火突然觉得自己的智商不够用了:“你也住这里吗?” 蒋易森不回答,电梯一路向上,最后停在了她们按过的那一层。然后,蒋易森迈着长腿出去了。孙火火杵在电梯里半天没动,电梯门就要重新关上,她迅速伸手挡住,拖着箱子往外跑。她看到蒋易森走到了她们家门口,接着,他走过去了!再接着,他掏出钥匙打开了旁边的那扇门! 孙火火顿时傻眼! 把依江拖进门之后,孙火火就对她进行了严刑逼供,依江全部招供,就连吃了几个他亲手做的泡芙都没有落下。 “不妙啊!”孙火火盘腿在沙发上坐了下来,眼一闭,掐指算道,“荀依江,你……不妙啊!” 依江被她玄乎的口气说得更不安了,扑上去打了她一掌:“什么不妙?你别神神叨叨的。” 孙火火抬头看着天花板,一脸老气横秋的表情:“爱情啊,爱情。”她摇摇头,没有再说下去了。依江顿时毛骨悚然,一骨碌起身回到卧室,“嘭”一声甩上门,再也不去听她的胡言乱语。可是躺到床上,脑海里反复回响的却是她的那句“爱情啊,爱情”,她努力闭着眼睛去酝酿睡意,可辗转反侧,还是失败告终。 [03] 第二天,依江顶上了两个巨大的黑眼圈。出门时,恰好碰上刚出门的蒋易森,她没精打采地跟他道了个早安,然后木头人一样按电梯进去,蒋易森迈着长腿跨进来,见她半天没按楼层,他伸出胳膊越过她按下数字。电梯一路到底,依江又木头人一样往外走,蒋易森没来得及叫住她,转身去车位把车开出来,在小区外拦住她:“上车。” 依江抬起眼皮子,半晌才反应过来:“哦。” 当天是录制《针锋》新一期的节目,依江跟着队伍进了演播室,坐在了观众席的第一排。这期的嘉宾很特别,节目策划也是郑诚花了很多功夫完成的,依江抱着学习的态度前来参观。舞台上灯光绚烂,舞台下是黑压压的拍摄组。依江借着暗淡的灯光低头看资料,蒋易森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进来,落座在她身边,她也没有留意。录制进行到一半,蒋易森终于沉不住气了,压低了声音问她:“你怎么回事?” 依江恍惚地抬起头,见到蒋易森,深深吐出一口气来:“老大,我压力好大。” “有什么压力?”蒋易森皱起眉头,“钟越那期节目吗?钟岭已经约到他了,你不用担心。” “不是这个。”她又颓败地低下头去。 舞台上的钟岭还在进行漂亮地追问,观众席里时不时爆发出笑声和掌声,依江终于鼓起勇气,看着一直打量自己的蒋易森,她张口小声地问:“老大,你对我是怎么打算的?” 蒋易森没有听到,偏过头,把耳朵凑了过来:“什么?” “我是说。”她用口型又重复了一遍,“你是真的喜欢我吗?” 可是声音却恰好被掌声湮灭,蒋易森盯着她,再一次错过她的发言。依江的战斗值迅速下降,她摇了摇头,用口型回答:“算了,没事了……” 她还没有说完,面前的男人突然倾身而来,准确地吻住了她正在说话的嘴唇。掌声还在继续,依江的脑海里却爆发出更轰烈的鸣响,她怔在原地,浑身的血液倒流。蒋易森的吻很轻很快,下一秒已经抽身而退,依江的唇上还留着他的余温,可他却已经直视前方。依江惶然地盯着他的侧脸,那么旁若无人,那么理所当然,她突然不确信这是自己的幻觉还是真实的存在。 散场时,她留到了最后,观众纷纷退席,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嘴唇,那种感觉还在,没什么变化。有同事过来跟她一起走,她收拾好资料起身,突然鼻腔一热,有滚烫的液体滴到了嘴唇上,一股血腥味蔓延开来。 “依江,你流鼻血了!”同事表情惊恐地看着她,她伸手一摸,一手鲜红的血。她急忙伸手去堵,蒋易森突然冲了出来,一把拖住她的手臂,然后另一只手禁锢住她的脖子,将她的头向后仰起:“不要动,慢点下来。” 她仰着脑袋慢慢挪下观众席,然后紧紧跟着蒋易森的步伐走进洗手间。鼻血还在流,她眼泪都快冒出来了,蒋易森打开水龙头,用手接了冰冷的水后往她额头上轻拍,一边拍,一边哭笑不得地骂道:“你就这点出息?随便亲下你,你就这么大反应?” “不是的……”她据理力争,却很快认输,闭着眼睛不再开口。 蒋易森用冷水拍完额头,又让她低头拍了拍她的后颈,边拍边问:“这几天不要加班了,十一点前必须睡觉,听见没有?” 她含糊着回答:“听到了……” 回到办公室的时候,她鼻子里塞着纸巾,额头上的头发还是湿的,最可疑的是,她的脸还是绯红的,进了门之后就迅速躲进自己的格子间。蒋易森气定神闲地跟着她走进门,询问了一圈工作进度,然后满意地回到了自己的办公间。郝温柔是第一个趴过来的:“依江,老大把你怎么了?” “没怎么啊。”她继续埋着头。 “那你们的表情怎么那么诡异?” 依江紧紧攥着鼠标,半天才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来:“我火气太大……” 郝温柔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嗯,冬去春来嘛,换季的时候是比较容易上火。”她重重地拍了拍她的肩,“记得吃水果蔬菜哦,可怜的依江。” 待不厚道的围观人群散去,依江悄悄地从抽屉里翻出小镜子,趴在桌子上和镜子里的自己大眼瞪小眼,脸是红的,眼睛是湿湿的,嘴唇都是泛着水渍的红润,太可疑了,太可疑了!她“啪”一声盖下镜子,把脸埋进桌面上,荀依江啊,你的火气真的太大了。 可怜的依江。 [04] 为了下火,依江给自己熬了一大锅冰糖梨汁,锅里咕咚咕咚煮着,她靠在料理台旁出神。孙火火时不时探进脑袋来:“好了没有?我闻到香味了。” 依江斜她一眼:“没有你的份。” 最后两人趴在餐桌上,把梨汁瓜分得干干净净。孙火火捧着肚子满足地叹息,依江小声地问:“火火,你昨天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哪句话?” “就是那个什么‘不妙啊’,还有什么‘爱情啊,爱情’……” 孙火火来了兴致,忙拖着椅子坐到她身边:“你一直在想这个?有没有吃不下、睡不着?” 依江指了指面前的空碗:“不是才吃完吗?” “你老实说,是不是心里一直觉得七上八下?又有点害怕,又有点期待?” 依江不说话,低头细细揣摩起自己的心情。 孙火火一拍桌子:“这就对了!你知道你最近都是面含桃花吗?别告诉我是上火,你这是陷入爱情了!” 依江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盯着面前仿佛经验丰富的人来。孙火火起身走到墙边,用手指敲击着墙面,掷地有声地开口:“荀依江,你爱上隔壁的这个人啦!” 荀依江,你爱上隔壁的这个人啦。 仿佛魔音穿孔,依江的耳边,一晚上都是这句话来回盘旋。她睡不着,起身坐到书桌旁边,打开台灯,从抽屉里翻出一个精致的盒子。打开来,是一串菩提子的串珠手链。她小心翼翼拿起来,对着台灯看了又看,自从收到这份生日礼物以来,她就小心翼翼地收进了抽屉里。不敢戴,仿佛是自己私密的一件心事,不愿意让旁人知晓。难道这样的心情,就是所谓的爱情吗? 可爱情,不是对江陵那样的感觉吗?向往他,仰慕他,一直追逐着他。 怎么会像现在?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一寸呼吸都不敢大意。像遇到风就警惕起来的兔子,又像把头埋进沙子里的鸵鸟。 胆小鬼。 失眠一晚,天终于亮了,她打开手机翻到了蒋易森的号码。等待的时间里,她的呼吸都快结冰,终于她听到了那一声熟悉的声音:“你好,我是蒋易森。” 还带着浓浓的睡意,她沉吟片刻,才鼓起勇气开口:“老大,我是荀依江。” 蒋易森的声音顿时清醒过来:“怎么了?” “我,有话想和你说。” 挂了电话,她就后悔起来,不知道接下来会面对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面对。她磨磨蹭蹭地起床洗漱,磨磨蹭蹭地更衣换鞋,墙上的钟还是走得太快,约定的时间就快到了。她理了理微卷的短发,深吸一口气,打开了门。 门外,蒋易森好整以暇地靠在墙壁上等着她,见到她,嘴角缓缓勾起笑意。依江硬着头皮走过去,进了电梯也没敢跟他对视,一直抵达一楼,蒋易森正要去开车,依江喊住了他:“老大,我们走路吧。” 怕开车太快,她没有足够的时间准备。 蒋易森立在楼道外,伸手替她把围巾裹紧,然后自然地拉起她的手往前走。依江盯着两个人握在一起的手,跌跌撞撞地跟了一路,蒋易森也不问,她就一直不敢说。直到郦江电视台的大楼出现在面前,依江沮丧地叹出一口气。 “去上班吧,今天周六幸好不打卡,否则迟到扣钱算你的。”蒋易森没有提,依江像躲过了一场劫,匆匆地随着人群进了电梯。 接下来的一天,蒋易森仿佛为了给她足够的时间 和空间准备,直到下班,她都没有看到他的身影。收拾东西的时候,他的电话才来:“还是走路回去吗?” “……嗯。” 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荀依江,不要再退却了。 华灯初上,依江踩着他的影子前行,蒋易森的步伐很慢,耐心地等着她。依江停了下来,眼睛不知道往哪儿看:“老大,我想了很久,既然你已经对我表白了心意,那我也不应该一直装傻,我得给你一个明确的答复……” 蒋易森还在慢慢往前走,浑身已经紧绷,想装作淡定,可表情却凝重起来。依江看不到他的表情,只抬起头看了一眼他的背影,拔腿追上去几步,然后又停下来,深吸一口气,盯着他端直的肩膀:“老大,你的心意,我愿意接受。” 蒋易森突然停住脚步,半晌也没有回过头来。这一天忐忑的心情,似乎全都因为这一句话烟消云散。他等了那么久,明明迫切,却又不得不耐着性子,她是一只随时会溜走的蜻蜓,他必须静静地等待,她才会小心停驻。 他的嘴角一点点扬起,他转过身来,走到她身边揉了揉她的头发,没有说话,只是掀开大衣,将依江裹进了怀里,紧紧罩着她往前走。 依江的心上上下下,此时像落入一片尘沙中,她茫然地仰着头,他的侧脸坚毅又生动,嘴角的那抹笑容,也仿佛星光一般璀璨。依江深呼吸,垂下眼静静地笑了。 两人如常在楼道里分别,依江洗浴出来,蒋易森的电话已经过来了。她的声音软软的:“老大?” “晚安。”他带着笑意,“晚安,小荀。” 依江也忍不住笑起来,等了等,那头没有再继续了,她问:“没事了吗?” “嗯,跟你说晚安。” 电话轻轻挂断,依江把手机贴向胸口,愣了好久,才突然从床上蹦起来,抱住枕边的小熊滚了几滚。 这一晚,她总算睡了一个香甜可口的好觉。难得周末,就让这个美好的梦一直延续下去吧。睡得久一点,再久一点。 然后她就被手机铃声吵醒了,迷糊着眼睛去看,竟又是蒋易森。接通电话还没开口,那头就是温柔的问候:“早安。” 依江揉着眼睛,抱着被子翻了个身:“早安,老大。” “嗯,没事了,你继续睡吧。” ……依江的哈欠打到一半:“老大,你在想什么呢?” 蒋易森的轻笑随着电波传来:“你会习惯的。” 依江瞪着天花板,美好的睡意全没了。 [05] 周一例行编前会,荀依江乖乖地坐在椅子上,只要蒋易森不提问她,她就坚决不举手发言。这种心情,怎么形容呢,仿佛一种甜蜜的私享。幸好没有人发现她的异常。这次会议主要是讨论钟越那期节目的具体操作,钟岭迟迟未到,电话也一直不通。蒋易森的脸色有些不好,他把助理陈果然叫进来,交代了几句,又继续会议内容。 会议开到一半,陈果然敲门进来:“蒋制片,钟主播有消息了。” 蒋易森不耐地敲击着桌面:“说。” “钟主播昨天和朋友徒步登山,出了意外,现在在医院。” 会议散场后,蒋易森就赶去了医院,钟岭躺在病床上,手臂打了石膏,脸上也有划痕,看到蒋易森,却把脸偏到了里面。蒋易森走过去,拉了把椅子坐下:“听说你还是穿高跟鞋爬山?” 钟岭倔强地偏着头,不肯开口。 蒋易森不由一声叹息:“明天还要录制钟越的访问,你现在怎么上台?” “采访是用嘴,我打着绷带上台也不会有影响。”钟岭迅速转过头来。 蒋易森盯着她脸上的伤痕,略好笑地问:“破相上台吗?” 钟岭捂住脸颊,双眸在蒋易森脸上来回转动,旋即眼泪落了下来:“我很难受,你不能说点好听的话吗?” “你想听什么?” 钟岭的眼泪落得更多,她缩着肩膀抽噎,声音一点点地破碎出喉:“为什么是她?我不好吗?她能为你做的,我也能做,她做不到的事,我也可以帮你做到。易森,你真的要对我说那么狠的话吗?” 蒋易森低下头,看着自己交叉在一起的双手。半晌,他才沉声开口:“既然我和小荀已经确定在一起了,我总要对她负责,我不想别人插足进来,我希望感情是干净的。钟岭,你一直是我的好搭档。” 说完,他站了起来:“明天的节目我会找代班主持,你好好休息吧,《针锋》等你回来。” 他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外,钟岭拉起被子蒙住脸,张口无声地痛哭起来。她从来没有这么难受过,当初家里安排她相亲,她抱着敷衍的态度去,哪里晓得会碰上一个蒋易森。他像是天上的星,明明觉得离自己很近,却怎么伸手也够不到。他的身边没有别人,她就以为自己总有机会,可是等来等去,却等来了荀依江,那个看起来还没长大的小丫头。她不怕对手,甚至根本没将那丫头放在眼里,蒋易森一次次的婉拒,她都依然奋勇向前。谁知道她等到了他最绝情的答案,他说他已经是别人的男朋友了。 手臂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可一点都比不上心里的痛。蒋易森常常笑她幼稚,她就就想努力变得成熟,可明明那个荀依江看起来更幼稚。所以,笨蛋钟岭,男人是没有原则的,只有爱和不爱。 天色将晚的时候,办公室里的同事们来看她了,走在最后的那一个,分明是她不想看到的荀依江。她提起精神和他们谈笑,自嘲自己笨手笨脚,也庆幸有难得的休息,大家哄哄闹闹,离开时,荀依江默默地落在最后。她直直矗立在床边,站也不是坐也不是,钟岭没好气地问:“你想说什么?” “钟主播。”依江努力挤出笑容,“有件事我想跟你说,这件事我瞒着很多人,但是不告诉你的话,我心里觉得过意不去。” 钟岭蹙起眉,隐约知道她的用意。 依江迟疑许久,突然一个鞠躬弯下腰去:“对不起,我和蒋制片在一起了,我喜欢他,他喜欢我,我们是真心相爱的。”她说完,慢慢地抬起上身,两眼红红地盯着钟岭,“我现在有点会做菜了,你如果还想下厨,只要你愿意,我们可以一起学习。” 钟岭突然偏过头看向窗外,肩膀一抖一抖的,依江知道她在哭,她默默转身走了出去。回到家,她在门口停了几秒,转身去敲蒋易森家的门,没有人应,大概还没有回来。她无精打采地开门进屋,大衣和手袋都甩在沙发上,不知道为什么看到钟岭哭,她的心也特别难过。 她迷迷糊糊地趴在沙发上睡着了,不知道睡了多久,她被一阵响声吵醒,睁眼一开,孙火火还没回来,声音是从隔壁传来。她披上大衣,打开门探身一看,居然看到罗恬从隔壁倒着退出来,蒋易森一脸森冷地送客。 “罗恬……”依江抓着衣襟站在门口,脚上还穿着拖鞋,头发乱糟糟地顶在脑袋上。罗恬回头一看,呆了几秒:“你住这里?” 依江张了张口,半晌才答:“啊,我换房子了……” 罗恬难以置信地在两人脸上来回打量,然后冷笑出声,看着蒋易森幽幽道:“老大,你也不是油盐不进,只是我的手段不如别人罢了。”说完,她从依江身边走过,冷冷瞥了她一眼,踏着足音离开。 依江收回视线,看着蒋易森问:“什么油盐不进?” 蒋易森的脸色很不好,视线落到她的脸上,目光这才柔和一点:“去睡觉吧,别瞎操心。” 依江盯着他走进屋,要关门时,她叫住了他:“今晚你还没跟我说晚安。” 蒋易森的动作一滞,笑着走出来,伸臂揽她入怀,深吸一口气,下巴抵着她的肩窝:“晚安,小荀。” 依江慢慢地张开手,也试着环住他的腰身:“换个叫法吧,小荀和小马、小裴都没什么区别。” 蒋易森失笑:“‘老大’叫起来也和小马、小裴没什么区别。” 依江转了转眼珠子,声音轻柔几分:“蒋……”她抬起头来,“我就叫你蒋好吗?” “好。”蒋易森深深看进她的眼底,“你叫什么都好,小兔子。” 依江的身子一僵,然后开始不满地努力挣扎起来,毛茸茸的头发戳在蒋易森的脸上,他笑着低头吻住她,镇压住她的反抗。 [06] 《针锋》新一期节目的录制当天,栏目组里发生了很大的变动,播音主持组的罗恬被临时调走,钟岭又意外受伤,谁来主持,成了一个巨大的悬念。 办公室里所有人都慌了神,蒋易森正不停地打电话和别的栏目协调,可一时半会却也没有主持人能抽出空来,何况录制迫在眉睫,即使有空,她们也不愿意打一场没准备的战役,这很可能会自毁前程。 眼看时间越来越近,才出差回来的郑诚冲进了办公间。很快,争吵声传了出来,大家都凝神去听,大概是郑诚来为罗恬讨个说法,最后却自讨没趣。依江看着靠在自己身边的郝温柔,忍不住问:“温柔姐,老大为什么要把罗恬调走?” 郝温柔耸了耸肩:“那丫头想一步登天咱又不是不知道,大概是看钟岭受伤,想钻这个空子主持《针锋》吧,不知道为什么惹怒老大了。” 依江想到前一晚罗恬的表情,还有什么“油盐不进”的话,心里隐隐约约似乎明白了什么。自始至终,她都知道罗恬对蒋易森是不一般的,可她没想那么深,只以为是女孩子对男孩子的好奇,因为她也是她们中的一个。现在再回头想想,大概罗恬的好奇并不单纯吧。 这时办公间里传来蒋易森的发飙声,他显然动怒,声音里难掩火气,依江只听到他在嚷道:“她是你带来的人,你最好亲自看管,你是一个男人,麻烦你做事前过一遍脑子!我就是看在我们多年兄弟的份上,我才没有直接把她退回人力资源部!” 接着,门被猛地拉开,蒋易森大步走了出来,环顾一圈,突然吼道:“进演播室的时间就要到了,你们在干什么!” 大家全部一凛,急急忙忙准备资料进演播室,这时,蒋易森走到依江的面前说:“钟越的策划案都是你在做,今天的主持,你代班。” 包括依江在内的所有人都呆住了,她是一个才进台不到一年的新人,何况她从来没有播音主持的经验。蒋易森正在气头上,依江不敢反驳,只小声地提醒他:“老大,我不是科班出身的……” 蒋易森低头看了一眼手表,蹙起了眉:“时间就要到了,钟总已经到达休息室,现在还能有更好的解决办法吗?”说完,他看向依江,声音轻了几分,“今天只是录播,没关系,错了我们再重来,你的策划案准备得很充分,谁都不会比你更熟悉,我对你有信心。” 依江被推进的化妆间,短发容易做造型,她很快就完成妆容。对着镜子里那个陌生的自己,她突然觉得又熟悉又陌生,是的,这是她的梦想,在无数次看着李薇雅坐在主播台上,字字铿锵播报新闻的时候,她无数次在心里告诉自己,荀依江,你要加油,总有一天你也要坐在那里。 这是她的梦想,像李薇雅那样,像曾经的焦洁一样。 她深吸一口气,踩着赞助商赞助的八厘米高跟鞋,在陈果然的搀扶下,慢慢地走上了演播台。 沙发对面,钟越已经等在那里,一直在传闻中听说的男人,此时亲眼看来,果然名不虚传。拍摄组还在做准备工作,她笑着走过去和他打招呼,提前沟通采访内容。灯光突然打开,朝他们射出炽热的光亮,依江脸色一僵,她还是紧张了。对面的钟越看出她的异常,笑着把手里的采访提纲还给她:“别害怕,你什么都可以问,可以不按提纲来的,我们正常聊天就好。” 依江舒了口气,笑道:“挖小隐私也可以吗?” 钟越摊手:“我没有秘密。” 灯光就位,机位就位,一切都已蓄势待发。依江听着耳机里导播的倒数,她直起身,对着一号机位笑起来:“大家好,欢迎收看新一期的《针锋》,我是今天的代班主持荀依江。” 录制顺利进行,所有人提着的一颗心也慢慢归位,小马看着显示屏里谈笑自如的依江,忍不住咋舌:“老大,没想到依江她还真有一把刷子啊。” 蒋易森的双手背在身后,他不说话,只淡淡地笑着,视线一直没从依江的脸上移开。她的一颦一笑,一抬眉,一抿嘴,每一个细小的动作都可以牵动他,这是属于他的荀依江,褪去青涩,然后熠熠发亮。 舞台上的荀依江看不到台下,她只知道蒋易森一定守在那里,他在看着她。她默默把手里的提示卡合拢,抬眼看向对面俊朗的男人:“钟先生,自从一年前钟氏集团来到郦江发展,您如今已成郦江万千少女的梦中情人,不知道有没有打算做咱们郦江的女婿呢?” 钟越翘起腿,低头笑着摇了摇头,下一刻,他已经抬起头来:“很遗憾,我有女朋友了。” “哦?”荀依江有些诧异,她搜索的资料新闻里,这一年钟越一直都是独来独往的,这女朋友是从何而来?答案出乎她的预料,她很快从容应对,“那等您结婚的时候,千万要记得通知我一声,我姑且代表郦江的万千少女去分享一下这份心酸的喜悦。” 钟越朗声笑了起来:“当然没问题。” 依江也跟着放松下来,她追问道:“那我代表万千少女多问一句,你们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等她回国。”钟越看向镜头,目光温柔又坚定,“我想应该快了。” 访谈结束,灯光撤去,依江这才发觉自己的后背全部湿透,连衣裙黏在背上,她松了松衣服,重重吐出一口气。钟越随即起身,冲她伸出手:“我本来以为是钟岭来采访,没想到她出了意外,在休息室听到是新人接班,我还一度担心。不过,今天的访谈很愉快,你不输钟岭。” 依江踩着八厘米高跟鞋走下舞台,蒋易森上前来扶她,在她耳边轻语:“谢谢你,没让我的决策失误。”依江脚步不稳,下意识抓着他的手臂,笑着偎进他的怀里。这完全无意识的动作,却全部落入了同事们的眼中,人群里一阵起哄声,她瞬间红了脸。蒋易森不予理会, 轻揽着她往外走,沿路不少人围观,此起彼伏地喊着“老大,老大”,他置若罔闻,一路淡定地把她送进了化妆间卸妆。 看来最近他管得太松,这帮混小子胆子越来越大了。 [07] 依江临时受命,接班《针锋》的主持,这件事很快传遍全台。钟岭出院还有一阵时日,蒋易森干脆把后面的两期节目都交给她主持。依江为了不让蒋易森失望,在网上下载了很多成功女主持的视频,学习她们的访问技巧,甚至仪容姿态都对着镜子一一校正。每天早晨,她也会提前早起半个小时,到阳台上练发音咬字,双手背在身后,一个一个字地跟着音频练习。有时蒋易森去阳台就会看到她专注的模样,他也不打扰,只靠在栏杆上,手里捏着咖啡杯时不时轻轻抿一口,眼光却一直在她的身上停留。 新一期的节目录制完毕,依江已经对脚上的高跟鞋驾轻就熟,她走下舞台对着工作人员道谢,然后去换衣服卸妆。正洗着脸,蒋易森悄无声息地走进来,环着手臂靠在门边,笑眯眯地看着镜子里的她。依江从盥洗台上扯出两张纸巾,把脸上的水印干,忍不住也对着镜子笑了:“你笑什么?” “不知道荀主播明天有没有空?” 依江把纸巾扔进垃圾桶,转过身来,也学着他的姿势把手臂环抱在胸前:“荀主播没空,小荀倒是有空。” 蒋易森上前抱住她,温软入怀,他才叹息一声:“都后悔让你代班主持了,每天都那么忙。” “老大。”她把下巴搁在他的肩上,看着黄灿灿的灯光,“明天我们约会吧,我们都没有好好约过会呢。” 蒋易森对她难得的主动很满意,当晚多赠了一个晚安吻。 闹钟响的时候,依江一咕噜就爬了起来,洗漱完毕,然后打开衣柜开始思考。天气还没有暖和,当然穿不了裙子,可是大衣和牛仔裤的搭配,似乎又和平常没有区别。正在一件件举到身前比划,孙火火探出头来:“需要我帮忙吗?小兔子?” 依江抓起枕头朝他砸了过去。 为了不让自己对这场约会表现得太在意,依江最终随意选择了一件连衣裙打底,外面套上厚厚的大衣,脚上一双低跟鞋,走起路来轻松方便。临出门前,她又折回卧室,从抽屉里取出那串菩提子的串珠手链戴在了手腕上。 蒋易森这次等在楼下,走出电梯时,依江就看到他的身影,倚在车门旁的蒋易森,也是一身呢大衣,衣扣敞开,笔挺地坠到膝下,勾勒出他原本就颀长挺拔的身形。依江坐上车,封闭的空间里,她突然有点紧张,甚至比当初决定接受蒋易森的心意更紧张。她打开调频广播,正放着一首甜蜜浪漫的法语歌,她急忙要调台,蒋易森突然伸手按住了她,然后拨开她的手指与自己十指交握。 依江挣扎道:“你在开车……” “我技术很好。” 依江盯着前方,一路上两人都紧紧握着手,直到车子停在天茂商场下。周日约会的情侣很多,依江站在门口等蒋易森停车,来来往往的男女,脸上洋溢着幸福。有女孩举着甜筒,时不时喂一口身边的男友。也有男孩子蹲下身,帮女友系上散落的鞋带。她将手放到唇边呵气,突然有人从身后揽住她的肩,稍一用力,她就倒在了他的怀里。依江努力挣脱,看着蒋易森故意沉下来的脸,她小心翼翼地问:“我能挽着你吗?” 蒋易森霍地笑开,伸出手臂等待她。 依江把背包换到另一边,然后靠近他,轻轻环住他的手臂。 天茂商场共有六层,每一层的面积都不小,能在这里碰上江陵和李薇雅,也算是一件巧合的事。更不可思议的是,依江分明看到他们是从母婴专区走出来的。几乎是第一时间,她脑海里只有一个字——躲。可是江陵已经看到她了,撇开李薇雅,大步朝她迈来。她下意识想要挣开手,可蒋易森却更紧地攥住,朝江陵打起了招呼:“江主编,陪李主播来逛街?” “你们……也来逛街?”江陵的视线落在他们交握在一起的手上,脸色不由白了几分。李薇雅也跟上来了,尽管她穿着宽大的羽绒服,可依江还是一眼看到她隆起的小腹。她上前挽住江陵,礼貌地向蒋易森问好,又温柔地看向依江:“之前听说你和蒋制片的事还不相信,现在眼见为实,你们看起来很登对。” “学姐。”依江诺诺开口,“你们来买……” 她的疑虑还没出口,江陵率先打断:“我和薇雅还有事,不好意思,我们先走一步了。”说完,他拉着李薇雅转身上了下行的扶梯,依江愣愣地看着他们消失的方向,满脑子都是一团迷雾。 突然脑门上一阵闷痛,她抬起眼,蒋易森正轻轻弹着她的额头:“接下来还想去哪儿?” “我去下洗手间。”她艰难地说出口,然后掉头匆匆走开。明明已经放下江陵,为什么此刻看到,又心绪大乱呢?撑在盥洗台上,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荀依江,你太坏了,你已经答应过蒋易森,现在就不可以因为别的男人影响心情。她打开水龙头,洗了个手又急忙走出去,然而蒋易森却不在了。 [08] 就在两人才刚刚分别的地方,蒋易森不在了。 依江的一颗心顿时提了起来,她仓皇地四处张望,来回茫然地寻找,人太多,她拨开人群往前跑,可是却不知道往哪里找他,附近的休息区里没有,店里也没有,电梯上没有,甚至她问了从男洗手间出来的人也没见着他。她无力地靠在墙壁上,突然想起来打电话,掏出手机才拨通,那头却又迅速挂断。她握着手机,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可没有一张脸是她想要看到的,眼泪不知道什么时候涌了出来。 靠着墙壁蹲下身,朦胧的视线里,有人影朝她走来。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鞋子,接着人也蹲了下来,蒋易森伸手捧住她的脸,拇指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痕:“你在哭什么?” 依江紧紧抓住他的衣袖:“我以为你走了,我以为你生气,然后不要我了……” 蒋易森拉她起身,轻轻拍着她的肩,又心疼又无奈:“我发誓,我不会不要你,这个世界上,只要我还在,我就一定在你身边。” 情绪好不容易平复,依江这才开口问道:“你去哪儿了?” 看着她一边擦眼泪,一边又故作无所谓的模样,蒋易森没有回答,蹲下身,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盒子。依江吓得屏住呼吸,再定睛看,她松出一口气,不是戒指,而是一条脚链,串着转运珠,还有一只……小兔子。 蒋易森解开环扣,动作轻柔地替她系在脚腕上,调节了长度,小兔子正好挂在脚背上。 依江往后缩回脚:“老大……” 蒋易森从容地站起身,把盒子塞进她的包里:“走吧,跟好了。” 依江亦步亦趋,生怕再被人群冲散,回程的路上,他专注地看着前方开车,她也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蒋易森失笑,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依江委屈地依偎过去,紧紧抱住了他的手臂。 孙火火在看到那条脚链之后,忍不住对蒋易森表达了一番崇拜之情。依江拨弄着脚背上的小兔子,问道:“为什么?” “先送手链,再送脚链,他这是要将你绑在身边啊!蒋老大好有心机!” 依江愣住,难道他也害怕她离开吗? 睡前,蒋易森照常打来一通晚安电话,挂了之后,依江抱着被子蜷缩成团。白天突然找不到蒋易森的那种恐慌,其实一直没有消散,周遭明明都是人,可她却觉得那么孤单。仿佛父母刚刚离婚的那阵,偌大的房间里只有她,她看着电视,电视里的声音一直寂寞地回荡,她轻轻咳嗽,咳嗽声也引起寂寞的回响。无边无际,像飘摇在辽阔的海上。 手机又震动起来,她翻过身,掏出来一看,还是蒋易森。 “喂?”她的声音惘然若失,一股子淡淡的惆怅。 “小兔子。”他沉吟了一下,“我一直想问你,尽管你答应和我交往,可是你的心意呢?你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你的心意是什么?” 依江屏住呼吸,没有开灯的房间外,全是清冷的夜色。她的心里一阵火热一阵冰凉,有些急,又有些后怕。她盯着窗外一处遥远的灯火,声音轻轻地说:“老大……” “我爱你。”蒋易森突然出口,依江愣住,酝酿的话又滚回喉咙里。电话那头蒋易森轻笑了起来:“我只是想到自己好像也没有好好表白过,现在告诉你,应该还不迟吧?” “我……” “睡吧,明天还要上班。”说完,他就挂断了电话,依江愣了愣,刚要把手机放回去,电话又震动起来。她接通,不说话,只默默地听着对方的呼吸。蒋易森沉默半晌,才突然笑着说话:“忘了问,你爱我吗?” 依江收紧手指,张口想回答那个字,蒋易森又转移了话题:“算了,下次再问吧,快点睡吧。”电话再次挂断。依江握着手机不放,心扑通扑通地跳着,仿佛知道他会再打来,可却又不敢确定。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电话终于姗姗来迟,她接通放在耳边,只听到蒋易森在那头低低地笑,隐约有风声传来:“你那边能看到月亮吗?我这里能看到很圆很圆的月亮。” 依江赤足下床,拉开窗帘往外看,漆黑苍穹中一轮满月,光辉皎洁,正温柔地笼罩着这个人间。她靠向窗边,想着那头也在看着这轮满月,心中竟溢满了温暖。可电话里却传来轻轻的“咔哒”声,他又挂断通话了。 依江打开阳台的门,冷风吹乱她的头发,她赤脚踩上冰冷的瓷砖地板,扭头向隔壁的阳台看去,人影已经不在,只有刚刚掩上的门还在轻轻晃动。她握着手机,想等第四个电话过来,可等了等,最后还是没有打过来。她探身去看,隔壁的房间还亮着灯,她再次拿起手机,这一次轮到她回拨了过去。蒋易森接得很快,依江轻轻开口:“我看到月亮了。” “嗯。”他推门走了出去,迎着她的目光,口吻里染上笑意,“今天是十五,月亮正圆。” 依江紧紧盯着他的眼睛,那一双深沉的双眸中,此刻沉入了一轮月亮,她握住手机,呵气道:“老大,我不想看不到你,不想被你丢下,不想以后的生命里没有你。” 月夜撩人,他的眼底也是一轮月亮。 第十夜 回忆是红色的天空 {当缤纷的晚霞渐冻,天真的想法告终,这天空,到了今天只感到空洞。} [01] 钟岭在新一期节目录制的时候赶了回来,一袭正红色大衣,足上踩着十厘米的细高跟踝靴,裸着一双小腿,走起路风采依然。依江正在做发型,钟岭突然推门而入,拉开她身边的椅子坐下,优雅地翘起腿,对着化妆师说:“十分钟后录《针锋》,简单帮我化个妆吧。” 化妆师正在准备工具,原本打算要给依江化,此时突然却傻了眼。 依江从镜子里看到了钟岭,她伸手叫停了发型师的动作,随手抓了抓吹到一半的短发,然后把膝盖上的台词本交给钟岭:“我不知道你今天回来,这是台词,你先看看吧。”说着,她站起身,靠近镜子整理自己的头发,钟岭盯着她的背影,冷不丁问:“你不生气?” 依江拽着额角的一丝桀骜不驯的头发,不解地转过身来:“生气?为什么?” “也对。”钟岭低头勾起唇,“这个位子本来就是属于我的,你没有奢想是明智的。” 尽管努力地表现出不在意,可走出化妆间的时候,依江还是垮下肩靠在墙壁上。这期的节目,她也准备了很久,从嘉宾的资料,到观众的反馈,她都投入了所有精力。可现在仿佛运足了真气,但出拳时却只有一阵风,空空的。 当钟岭走进演播室的时候,大家一定都很吃惊,但吃惊过后一定会欢迎她的归来,没有人会想到她去了哪里吧。她默默地回到办公室,坐在属于自己的记者位上,打开电脑,写了满满十页纸的采访提纲,此时此刻也和她没了关系。她点了删除,把文件放进了回收站,然后打开网页,开始继续寻找选题,新一期的嘉宾,该轮到她来交提案了。 蒋易森是在节目顺利录制了十分钟后离开的,他推开演播室的门,脚步越来越快,走廊里回响着他的足音。乘电梯抵达十五楼,当他一眼看到办公区里的熟悉身影时,他这才松了一口气。他整理好情绪走到依江身后,她正趴在桌子上浏览网页,呼吸清浅,小脑袋跟着微微起伏着。他伸手揉揉她的头发,柔声问:“在干吗?” 依江没动,继续滑着鼠标:“找新的嘉宾。” “不开心?” “……一点点。”她点开一条链接,指着屏幕里的照片问,“老大,这个人适不适合上节目?” 蒋易森正想安慰,依江的手机响了起来,他看了一眼,是陌生号码。依江接过手机放到耳边:“你好,请问你是荀依江荀小姐吗?我这里是白湖监狱,你父亲荀泽生今天上午突然昏厥,医生诊断是中风……” 她猛地站起来,拔腿往外冲。蒋易森抓起车钥匙,匆忙跟了上去。 荀泽生有高血压,但一直都控制得很好,平时应酬的时候,他也几乎不沾烟酒。依江差点忘记他有血压问题,怎么会突然血压升高导致中风呢?蒋易森的车速很快,身边的依江一直盯着前方,脸上几乎没有别的表情,除了一片煞白。 抵达医院的时候,荀泽生还在抢救,依江扑上去抓住护士的手臂:“我爸爸呢?我爸爸怎么样了?” 有狱警走过来拉住她:“荀小姐,你冷静一下……” “我怎么冷静!我爸爸是在你们监狱里出事的!你们到底对他做了什么!”她掉头就揪住了狱警的衣服,可落下的拳头却是绵软无力的。蒋易森从背后抱住她,将她的脸埋进自己的胸口。依江还在挣扎,可动作却越来越小,接着蒋易森就听到她的呜咽,像是受伤的小兽,一点点地渗进他的心里。 他陪她在走廊里等,等她精神缓和之后,蒋易森才跟着狱警走到楼梯间。他看着狱警,沉思很久才问:“我听小荀说,荀先生一直有高血压,但近年来控 制得不错,所以他出事之前,有没有什么征兆?或者异常的地方?” “我们也查看了,荀先生自从入狱以来,精神状态就不是很好,不愿意见人,做事也不积极,但神志还算清醒,并没有不正常的地方。今天突然病发,实在是……”狱警点燃一根烟,又递了一根给他,叹息道,“可能是受到心情的影响。” 蒋易森接过烟,迟疑了片刻,最后还是点着了火,狠狠吸了一口,他突然想到什么:“有没有和别的狱友发生冲突?或者见了什么人?” 狱警突然抬起头,盯着蒋易森半晌,这才蠕动起嘴唇:“对了,上午人来看过他,之后他就没有再走出房间,中午的时候就发现他中风了!” “来看他的人是谁?” “一个中年女人。”狱警努力回忆她的名字,“她经常来,名字叫什么我忘了,不过这次还有个年轻人一起来!” 蒋易森走出楼梯间,曾倩已经赶到,她双眼通红,徘徊在急救室外,依江仍然坐在长椅上,眼神空洞,整个人仿佛木偶一般。他走上前和曾倩打招呼,转身弯腰抵上依江的额头:“你先陪着爸爸,我有点事,很快就回来。” 她呆呆地点了点头,蒋易森心疼地吻住她的额头。 [02] 从急救室推出来后,荀泽生还在昏迷中,仿佛做着一个美梦,睡得很沉。依江已经很久没看到他了,他消瘦了很多,也苍老了很多,眼睛深深地凹陷进去,剃短的头发几乎都是白的。依江握住他的手,那只牵着她长大的手,此时此刻却枯瘦如柴。她抬起头,看着荀泽生轻轻开口:“爸爸,我是依江,你老是不愿意见我,是不是怕我嫌弃你老了?爸爸,你一点也不老,你还是那么帅。”说着,她的声音就哽咽了,她俯下身,将脸贴向他的手背,“爸爸,我给你做的汤,你有没有喝?好喝吗?等你醒来,我再给你做点别的,你爱吃什么我就做什么。” 吊瓶里的液体还在一点点滴落,病房里静静的,曾倩伏在床头,不敢说话,生怕吵醒他。依江拉过她的手,把三人的手叠在一起,她一震,突然猝不及防地掉下眼泪。依江伸手帮她擦了擦,然后看着荀泽生:“爸爸,妈妈也在这里,我们都等你醒来,等你醒了,我们一家人还在一起好不好?”曾倩剧烈地颤抖起来,依江轻轻拍着她的手,突然想到什么,眼中闪过一丝温柔:“对了爸爸,我还要介绍男朋友给你认识,刚刚他还在的,不过也不急,以后你们慢慢聊,他说不定能陪你下棋。” 夜色越来越深,依江的喉咙发干,脸也热热的,曾倩一直催她回去睡觉,她也不肯走。后来是蒋易森半夜赶回来,依江已经趴在床头睡着了,他小心翼翼地抱着她上车,放到座位上,她却突然紧紧抓住了他的衣袖。蒋易森没有动,仍旧保持着弯腰的动作,直到依江松开手换了个姿势,他这才从车厢里抽身而退,轻轻替她关上了门。 依江醒得很早,睁眼时,却发现自己并不在病房。环顾一圈,也不是自己家,蒋易森把她带回了自己家。她掀开被子下床,身上的睡衣是蒋易森的,袖子裤腿都拖得长长的,她举着胳膊走出卧室,蒋易森坐在沙发上,双眼紧闭,似乎睡着了。他的神色看起来很疲惫,下巴上也冒出青色的胡茬,大概是一夜没睡。依江走回卧室抱出毛毯,轻轻地替他盖上,他皱了下眉,接着又睡了过去。 依江回自己家换了衣服,天还没亮彻底,她就出门打车赶往医院。荀泽生还在昏迷,但医生说病情很乐观,两三日应该能够醒过来。曾倩趴在床边,睡得不安稳,一直说着梦话,也听不清在说些什么。依江坐了一会,等天微微亮,她走出医院大门,拦了出租,报上白湖监狱的地址。 那名狱警还没来接班,依江直接去查访客的登记名单。当时在医院的走廊里,她听到了蒋易森和狱警的对话,尽管她还有些茫然,但问题一定是出在了来看爸爸的那个人身上。打开登记本,前一天上午的访客名单里,只有一个人,李贤达的妻子,张秋槐,而狱警口中的“年轻人”并没有留下名字。 她盖上本子,目光沉了下来。 口袋中的手机一直在震动,她走出监狱才接起来,蒋易森焦急地问:“你在哪儿?去医院了?” 她眯眼看着正在升起的冬日暖阳:“我在台里,还要上班呢。” 和昨天并没有区别的今天,身边的同事们还是嘻嘻闹闹的,她看着电脑屏幕,搜索出李贤达的所有信息,然后抄下了一个地址和号码。 蒋易森到达办公室的时候,依江正在联络采访对象,整个人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异常,连语气都是活泼的。然而这样的她,却让他觉得心惊肉跳。等到她打完电话,他朝她招了招手:“你出来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依江挂上电话跟着走了出去,蒋易森埋头往前走,一直走到楼梯间。依江跟上去,又下了一层,他这才转过身来:“有什么事直接告诉我吧。” 阳光从窗户里照进来,将她温柔地笼罩着,她的嘴角倔强地上扬,眼神也湿漉漉的,明明脆弱得要命,却死死地咬住最后一丝自尊。蒋易森用拳抵住额头,深深叹了一口气,这才下定决心开口:“你爸爸入狱,应该是被陷害的。” 依江的眼神一闪,她所有铠甲都崩裂开来,只有一根柔软的刺,戳着蒋易森的心。他看着她的眼睛,忍着胸腔中快要爆炸的疼惜:“撞了李贤达的那个司机,现在已经不在郦江了,他举家离开,定有蹊跷。依江,我怀疑他提供了假证词。” “他不是爸爸提前约来的吗?他只是个出租车司机,按照约定的时间地点赶来,李贤达的突然出现,他不是并不知情吗?” “是啊,他只是个出租车司机,怎么会突然有钱移民国外?” 蒋易森的目光灼灼,依江浑身软了下来,疲惫仿佛从骨头缝里钻了出来,她默默地摸着扶手坐到阶梯上,半晌没有说话。蒋易森知道她一时半会消化不了这个事实,也陪着她坐下来,阳光正好投在他们脚边,他看到她脚腕上的那串脚链,活灵活现的小兔子安然地躺在白皙的脚背上。 他送她菩提子,送她转运珠,他只希望她能逢凶化吉、化险为夷,他只要她平安,他只要她快乐。可为什么造化弄人,那么瘦小的身躯,到底还要再经受些什么?他能一直保护她吗?没有冰封大地,只有雪融春来。 肩上一沉,依江的头靠了过来,他轻轻地吻了吻她的头发,拉住了她的手。 [03] 三天后,荀泽生醒了。 曾倩迫不及待给依江打电话,可说着说着,却又哭了出来。依江以为她是喜极而泣,抹着自己眼角的泪,抱起大衣赶了出去。路上正在堵车,她一直焦急地催促司机,当出租车终于抵达医院时,她丢下钱就赶进医院。电梯很慢,几乎每一层都要停,她抬头看着跳动的数字,心里有个声音在喊,依江,只要爸爸醒了就好,一家人重新开始就好。 然而当她推开门走进去的时候,曾倩投向她的表情,竟有一丝丝的无助。她放下包走过去,病床上的荀泽生的确醒了,正坐着吃橘子,两眼直直盯着曾倩的手,曾倩掰开一瓣,他就迫不及待地抢过来放在嘴里。 “爸爸……”依江屏住呼吸。 荀泽生迟疑地扭过头来,盯了她半晌,突然咧嘴一笑:“你好。” 依江如雷轰顶,她看向曾倩,嘴唇动了动,想问些什么,却发不出声音。曾倩把橘子全部塞给荀泽生,然后扶着床站了起来:“依江,你爸爸他……他不认得我了……”话音未落,她的眼泪狂涌而出,整个人仿佛支撑不住,躲进洗手间里。依江不肯相信,她快步走到床边,看着荀泽生小声问:“爸爸?我是依江,你认得我的对不对?” 荀泽生把橘子皮交给她,问:“我老婆呢?” 依江攥紧了被角,她扭头朝洗手间喊道:“妈妈,爸爸找你。” 曾倩匆匆抹着眼泪走出来,然而荀泽生的眼光还在四处寻找,曾倩瞬间就明白过来,她抽出一张纸,走上前温柔地替他擦着手,说:“你爸爸是在找你的焦洁妈妈。” 她的表情仿佛突然间平静了下来,依江的心猛地一痛,她抓住荀泽生的手:“那我呢?你还记得我吗?我是荀依江,我是你的女儿啊!” “你姓荀?”荀泽生的表情好奇起来,“我也姓荀,我叫荀泽生。” 他的眼神里一片纯净,仿佛一个孩童,只有天空的蓝,没有一丝污浊和阴暗。依江的呼吸一窒,她忙起身走到窗边,拉开窗大口呼吸,窗外有晚归的鸽群盘旋,她看着那些白色的鸟儿,心里只凄凄地想,爸爸,你还认得回家的路吗? 蒋易森的电话打过来时,依江正陪着荀泽生看完一本绘本,他的脸上一直挂着笑,期待地等着依江翻下一页。依江突然想,也许这样也好,爸爸不记得那些背叛和伤害,就一直像个孩子一样,简单快乐。突然荀泽生指了指她的口袋:“你手机在响,是不是你爸爸催你回家了?” 依江掏出来一看,对他笑着摇了摇头:“是我男朋友,我带他来给你看看?” “好啊。” 依江拉住了他的手。 蒋易森来的时候,手里提着大大小小的礼物,依江忙去接过来:“你买这么多干吗?” “第一次见家长,当然要重视。”蒋易森走进病房,看到荀泽生,他笑着问好,“伯父好,我叫蒋易森,第一次来拜见您,也不知道您喜欢些什么。” 荀泽生看了看他的礼物,然后直点头:“都喜欢,都喜欢。” “那喜欢我吗?”他拉起依江的手放在胸口,依江无奈地瞪他一眼,他却笑得更灿烂,“伯父喜欢我的话,我以后天天来。” 荀泽生笑得胡子都要翘起来,他看着依江,又看了看蒋易森,然后竖起了大拇指:“好。” 走出病房时,依江脸上的笑瞬间烟消云散,蒋易森也沉下目光,他一声不响地拉着她下楼,走出医院大门,依江终于哭了:“爸爸如果好不了,怎么办?他根本就不知道我是谁。” “医生说,如果康复得顺利,他会一点点想起来的。小兔子,别逼你爸爸,也别再逼自己了。” 依江仰起脸,眼泪湿润了睫毛:“他只记得我妈妈,亲生的妈妈。” 他的随身行李里,除了衣物和生活用品,就只剩下一盘录影带,录影带上贴着标签,写着两个字,“挚爱”。依江把录像带插进播放机,然后走到沙发上盘腿坐下,蒋易森关上了灯,短暂的漆黑后,屏幕里慢慢亮起,一张美丽的面孔出现:“欢迎收看《郦江新闻》,我是焦洁,下面报道一则短讯。” 嫣红的嘴唇翻动,一双漆黑的眼眸更是明丽动人,蒋易森突然轻轻开口:“你和你妈妈很像。” 依江靠在他的身上,眼神闪烁,屏幕的光在她的脸上明明灭灭。 她一直以为荀泽生和曾倩足够恩爱了,原来在他的心里,焦洁的位置是如此根深蒂固。此时此刻的他,终于可以毫无顾忌地去爱焦洁了,可还陪伴在他身边照顾着他的曾倩呢?她的心,是不是像剔透的玻璃,看起来坚不可摧,可是又太容易支离破碎? 爸爸,你怎么可以自私地丢下我们? [04] 依江决定再去找一次张秋槐。既然爸爸中风前,她曾经来看过他,并且还带了一个年轻人,那么他们一定对爸爸说过什么。爸爸从来都不愿见人,为什么唯独这次答应见他们。公交车颠颠簸簸,终于到了这个老旧的小区。 她已经知道他们住在哪里,这次不需要问人,直接朝最里面的那栋楼走去。拐弯的时候,她看到了那栋楼下有人在说话,她本没有留意,走近一些却突然怔住。楼下的那两个人,其中一个正是她曾经见过的张秋槐,虽然老去不少,可面貌变化不大。可此时此刻,站在她对面的那个人,眉目俊朗,分明就是江陵! 他们怎么会认识?难道狱警口中的年轻人,就是江陵? 依江失魂落魄地扶住身边的高大香樟,藏身其后,心脏还在猛烈地撞击着。她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探出头来,距离太远,她听不到两人在说些什么,只看到江陵塞给张秋槐一个信封,张秋槐推来推去,最后还是捏在了手里。江陵扶住她的肩,张秋槐连连点头,背脊已经佝偻。 这时从楼道里跑出一个小女孩,跑上去抱住了张秋槐的腿,应该是她的女儿李靓,那时她年纪还小,依江已经认不出她。很快,江陵就和她们道别,还弯腰摸了摸李靓的头,然后才转身离开。 依江迅速躲到树后,心脏就快跳出胸腔。而江陵并未发现,掠过她的位置走出了小区。依江掏出手机找到他的号码,拨通后,她盯着他的背影轻声问:“学长,你在哪儿?” 江陵停了下来,片刻,他又迈腿往前走去:“我在台里加班,怎么了?” 依江的眼睛还是有些酸,她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声线,问:“你有空吗?我想和你说点事。” “有空,半个小时后,省台楼下的茶餐厅见吧?” 依江垂下手臂,视线里,他的背影已经消失在小区门外,良久,她才发现自己的脸上湿湿的,一摸,竟是眼泪。 她暂时把张秋槐的事搁置下来,十分钟后,她走出小区,打的前往省台。楼下的茶餐厅,江陵已经等在那里,桌上一杯水已经没有了热气,他遥看着窗外,神色恍惚。依江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最近很忙?” 江陵回过神,看到她释然地一笑:“嗯,竞争激烈,不怎么轻松。” 他伸手欲招服务生,依江打断了他,“我坐坐就走,别麻烦了。” 江陵收回手,端起身前凉了的水,低头喝了一口,这才看向她:“说吧,有什么事?” “好,那我就开门见山了。”依江不敢去看他的眼睛,只能勉强自己盯着他紧抿的双唇,“之前薇雅学姐找过我,在新闻爆出她和年轻男子约会后,她告诉我,她当时怀孕了,因为找不到别的熟人,所以是你陪她去医院的。” “是我陪她去做 的检查。” 他仿佛有备而来,脸上全是坦然,依江突然觉得胸闷,有什么捂住了心脏,她视线上移,直视江陵的眼睛:“所以她没有打掉孩子对吗?” 江陵不说话,直直地看着她。依江一鼓作气追问下去:“她被雪藏封杀,也是因为这件事对吗?” 江陵突然笑了,他翘起腿,整个人舒展开来:“你现在才问我这些?”他伸拳抵住鼻端,很快,他的笑容一寸一寸消失,再抬起头来时,脸上全是疏离,“我一直以为你会依赖我、紧张我,你一定会追着我问为什么,尽管很多时候,我都想开口告诉你真相,可是看着你毫不在意的模样,我就反问自己,告诉你又有什么用?你就算知道我和李薇雅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又有什么用?甚至你知道我是为了报答她才愿意帮她一把,那又有什么用?小依江,你已经不在乎我了。” 依江忍不住战栗起来,对面的江陵仿佛浑身都是浓郁的忧伤,他的眼底弥漫的全是绝望,依江不敢再看,慌忙低下头去。口袋中的手机响了起来,她伸手按掉。然后又响,她又按掉。 “怎么不接?”江陵突然开口,他已经恢复,前一刻的忧伤绝望,此刻已经悉数藏好。依江掏出手机,看着蒋易森的名字,然后悄悄按下了拨号键:“没事,骚扰电话。”她把手机翻过来放在桌子上,眼睛也盯着桌面:“学长,我很抱歉,关于这一切我的确毫不知情,可是我那么笨,除了一味相信你,我怎么可能会对你的话生疑?你说什么,我就相信是什么。学长,曾经的我,真的把你当成了神。” 她的眼神闪烁,湿漉漉的,仿佛氤氲着雾气。江陵心中一痛,急忙端起面前的杯子,可是杯中已空,他又重重放下,突然他听到她问:“除了这些,学长,你还有没有别的事情在瞒我?” 一定有人朝着他的胸口放了一击猛枪,江陵突然觉得自己的灵魂飘了起来,对面的那个女孩,眼神那么渴求,又是那么抵抗,他艰难地挤出声音:“‘我爱你’这句话,可能是在骗你吧,如果我爱你,我一定不会把你从身边推开的,对不对?” 依江跌跌撞撞地扶着桌子站起来,江陵跟着起身,她急忙往后退:“你别过来,我要回去了,我男朋友要来接我了,再见。” 她推开椅子往外走,江陵叫住了她:“蒋易森吗?你们什么时候在一起的?” 依江慢慢转过身来:“在我爱上他的时候。” 仿佛突然之间起了风,卷着地上的枯枝败叶,吹得衣襟猎猎作响。依江站在门外,急忙举起手机,电话还是通的,她贴到耳边,声音里染上哭腔:“老大?你在哪里?” 那头没有回答,只有汽车的鸣笛声恍惚传来,依江舍不得挂,仔细听着那头的声音,浑浑噩噩地往前走。突然身后一辆车停下,依江转过头,蒋易森越过玻璃窗深深地望着她。 她拉开车门上车,整个人已经虚脱,蒋易森什么都没问,只是摸摸她的额头,然后踩油门开了出去。依江看着窗外迅速往后倒的风景,心中的一块地盘彻底崩塌。突然,蒋易森一个猛刹车,依江下意识抓住扶手,向前看去,只见一辆车从冲出来,直直地朝他们飞驰而来,几乎只有几秒,她完全没有反应过来,蒋易森已经用力将她推到一边,接着,一个猛烈的撞击,依江感觉自己仿佛被抛在了半空中,随后重重地落下。意识开始抽离,她的鼻端只有燃烧的糊焦味,还有一点点渗入皮肤里的血腥。 她沉沉闭上了眼。 尘埃四起。 [05] 她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荀泽生正对着镜子刮胡子,她仿佛还小,蹦蹦跳跳地去扯他的裤腿,口中一直喊着“爸爸”。厨房里曾倩一声又一声地问:“老荀,十个菜够不够?十全十美嘛,要不要再去市场买点熟菜?” 荀泽生擦干下巴,一把将捣乱的她抱了起来,走到厨房环顾一圈,揽过了曾倩的肩:“就要十全十美,我们依江啊,十全十美!” 说话间,门铃响了,依江跳下来去开门,仿佛有光线突然涌入,她不禁眯起眼。等渐渐习惯了光亮,她只看到蒋易森立在门外,手里提着礼盒,脸上挂着笑意。依江迎他走进来,这才发现自己突然长大,荀泽生迎上来,她抿着唇轻笑:“爸爸,他就是蒋易森。” 四人围着餐桌而坐,红酒倒入高脚杯,言笑晏晏,灯光暖黄,依江分明看到自己就坐在其中,可画面却离自己越来越远,谈笑声也渐渐模糊,袅袅余香散尽在空气中。 依江陡然醒来,触目却是惊心的白,耳边有人在低语。她转了转眼珠,这才觉察身上泛着酸痛,嘴唇很干,她试着张开嘴,喉咙里却只能发出浑浊的声音。这时一张脸映入眼帘,是曾倩的脸,她惊喜交加地叫着她:“依江?依江你听到我说话了吗?” 她看着她,艰难地蠕动嘴唇,做出了“妈妈”的口型,曾倩喜极而泣。 很快依江就恢复了过来,她受的伤不重,只是皮外伤,养一段时间就能痊愈。最可惜的是她的脸也在车祸中被刮花,眼角处拉了道口子,曾倩要求美容医生主刀,虽然已经缝合,但很有可能会留下伤疤。她看着自己胳膊上的伤痕,记忆全部唤醒。和江陵分别后,她走出了那家茶餐厅,然后上了蒋易森的车,没多久就发生了车祸。蒋易森推开了她,然后…… 蒋易森! 她猛地坐起身,扭头寻找,神色慌张,曾倩捧住她的脸:“他没事,只是比你醒得稍微迟一点。” 曾倩说,蒋易森头部受伤,幸好没有伤到要害,手术很顺利,只需要等他自己醒过来。依江急着就要去看他,可掀开被子,就发现自己手脚无力。曾倩拦住她,叹息道:“妈妈不骗你,等你有力气了,我就陪你去好吗?” 依江盯着曾倩,用眼神确认多次,这才乖乖地回到床上。 当晚依江就能够下地了,蒋易森的病房在楼上,她扶着吊水架慢慢挪进电梯。直到站到病房门口,她才感受到心里的渴望。她想他,很想很想他,梦里她还和他对坐,互相凝着对方的眼睛偷笑,可一醒来,什么都没有了。 她轻轻推门而入,靠窗的病床上,蒋易森正躺在被子里熟睡。头上绑着纱布,有血水隐隐渗出,依江心疼地伸手去摸,可到了半空又停下,她怕他疼。睡梦里的蒋易森依然皱着眉头,并不安稳,薄薄的一双嘴唇,此时毫无血色。依江坐到床边,看着他轻轻地问:“蒋,你梦到什么了?有没有梦到你来我家吃饭?我妈妈做了十道菜,爸爸开心和你对饮?”床上的人纹丝不动,依江只觉得整个胸口都是心酸,她把手塞进被子握住了他,笑着嗔骂:“你倒好,在梦里吃好喝好,是不是不想醒来了?快醒吧,我很想你啊。” 蒋易森未醒,她就不肯走,曾倩只好叫来护士给她换药。食欲尚未完全恢复,她只喝了一点白粥,之后又像木偶一样守在蒋易森的床边。曾倩无奈,只能给她穿好外套,替他们掩上房门。吃了药,依江忍不住犯困,夜里有点冷,她掀开被子,小心翼翼地蜷缩在蒋易森身边。这是他们离得最近的一刻,同床共枕,鼻端都是他身上令人沉醉的气息,依江缓缓合上了眼,所有的纷扰都抛在脑后。 她睡得很甜,似乎又做了个梦,梦到天光大亮,有鸟儿在窗边鸣唱,阳光温暖地洒向被窝。她已经醒过来,却不愿意睁眼,有人在她头上落下一吻,然后轻轻地开口:“早安,小兔子。” 她不由扬起嘴角,翻了个身,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 之后是被敲门声吵醒的,依江惺忪地睁开眼,突然对上一双卷着浓浓情愫的眼眸,她一愣,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老大,你醒了!”她一激动,不小心碰到了蒋易森的伤口,他一皱眉,依江急忙往后缩,这才发现自己正躺在他的胸口,枕着他的胳膊,手脚还像八爪鱼一般攀着他。她顿时脸红心跳,收拢手脚坐起身,门口有护士推门而入,看到他们的表情,也忍不住抿嘴偷笑。蒋易森重新挂上了吊瓶,依江乖乖地下床坐到椅子上,脸上还是热乎乎的,头都不敢抬。 蒋易森突然敲了敲她的脑门:“你睡觉流口水这个习惯打算什么时候改?” 依江霍然瞪大眼睛,想否认,可却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嘴角。蒋易森一把握住她的手指蜷进掌心,深深叹道:“小兔子,车祸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真的好爱你。” “为什么?”依江乖巧地扬起脸。 蒋易森扬起唇角:“因为那一刻脑子里想的都是你。” “想到什么了?” “也没想到什么。”他摇了摇头,“大概就是想到可能不能和你说晚安了。” 他的眼底暗涌着眷恋和不舍,依江鼻子一酸,投入了他的怀里:“对不起,老大……” “这不是才说了早安吗?”蒋易森失笑,“你哭什么?” 依江直摇头,眼泪珠子一样往下掉,有些话她说不出口,醒来之后一直盘旋在脑海里的话,她不敢告诉他。她的脸紧紧贴着他的胸口,可以听到心脏擂动得很有力,可是睁开眼,眼前却只有无尽的黑暗。 黑夜仿佛瞬间倾盖而来,她只能紧紧握住他的手。 [06] 江陵的电话再也打不通,无论多少次,回应的都只有机械的女声:“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阳台上晨光染红了天空,云朵像鱼鳞般层叠排放,依江拉了拉披着的外套,将手机放进了口袋里。蒋易森从背后拥住她,默默地看着太阳一点点升起。 依江攀住他的手臂:“你真的不追究对方司机了吗?” 蒋易森环着她轻轻晃起来:“交通事故,有什么好追究的,我们没事才是万幸。” 可依江知道,这不是一起简单的交通事故,在身体重重坠跌之际,她看到了那辆车里,有一双再熟悉不过的眼睛。她只要一闭上眼,黑暗就会无声袭来,那双眼睛就突然出现在一片黑暗中,充满了恨,充满了不甘。 她的江陵学长已经走远。 她打了电话给李薇雅,原本想问问江陵的消息,可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来。李薇雅的声音里满是浓浓的喜悦,似乎也并未发现她的异常,只在几句寒暄之后突然问:“依江啊,你能帮我买点东西吗?我现在行动不便,外面好多记者埋伏。” 李薇雅已经被封杀数月,当初被雪藏的新闻也早已淡出人们的视线,眼下又怎么会有记者跟踪?难道又发生了什么事?依江一口应了下来:“怎么了?你在哪儿?” “我在妇幼保健院。” 坐到出租车上,依江的心还在剧烈跳动,看着手机短信里的那个购物清单,几乎都是产妇才会用到的东西。她用手机上了网,李薇雅秘密产子的新闻位在榜首,而各种猜测孩子生父的帖子几乎标红,江陵再次被推到风口浪尖,他作为她的绯闻男友,成为了众多网民搜查的对象。手机屏幕渐渐变黑,依江扭头看向窗外,车水马龙,一片喧闹的人间。 她提着购物袋找到了李薇雅的房号,正要敲门,却突然听到房间里的动静,似乎是在争吵。她下意识缩回了手,想要回避,耳边却响起江陵的声音,他说:“我已经陪你走到现在了,学姐,以后你自己多保重吧,带好宝宝,注意身体。” 依江的脚步一滞,只听李薇雅问:“你真的不跟我一起走?” “我不去了,这里有很多我放不下的东西。” “放不下依江?”李薇雅笑了一下,“我可不相信你放不下的是你妈妈。” 房间里沉默了下来,依江的心也忽地沉了下去,她的理智告诉她快点离开,这一切已经和你没有关系,可是脚却像生了根,她定在门口动弹不得。片刻的沉寂后,李薇雅再次开口:“江陵,有一句话我不得不告诉你,你们已经不可能了,你再回头去找她,如果哪一天她知道了真相,你以为你们能在一起吗?你觉得她会原谅你吗?” “我知道我们不可能。”江陵的声音听起来很激动,仿佛努力压抑着什么情绪,“我知道我瞒不了她一辈子,总有一天她会知道真相,到那一天,她一定会怨我,会恨我,可我宁愿她恨我,我也不希望她忘了我,学姐,她就快忘记我了……” “江陵你别天真了!”李薇雅也激动起来,语气很急促,“你要知道你害的是她爸爸!你毁了她一家!这个真相她不可能接受得了!” “是荀泽生先毁了我的家!”伴随着他的低吼,是一声重重地捶击。接着有婴儿啼哭起来,一丝一缕,像是魔音钻进依江的耳中,缠着她所有混乱的思绪,一点点勒紧。她的胸口闷得快呼吸不来,眼前的走廊也模糊起来,灯光摇晃,人影重叠,她蹲下身捂住了胸口。 有护士走过来,她连连摆手,身上有冷汗冒出。这时,房间里响起李薇雅细声温柔的诱哄,婴儿的哭声渐止,李薇雅的情绪稳定下来:“你先走吧,依江一会儿就会来,别让她看到你。” 房间里响起脚步声,依江迅速攀着墙站起来,眼前一黑,她等不及,朝着楼梯口仓皇而逃。楼梯道里一层又一层的阶梯,身后仿佛有什么在追,她风一般快速地往下跑去,十六层,她一层一层地旋转而下,脑中一片空白,只有回响的茕茕足音。有一张细密的网正向她铺天盖地而来,凶残的野兽按耐不住张开了血盆大口,依江不敢回头,只能往前跑,不停地跑,跑出黑暗,跑出迷雾。 她一直以为,那个快要烂在肚子里也不敢告诉蒋易森的秘密,已经是江陵最不可饶恕的污点,她以为他只是因为爱她,所以才会迷了心窍撞上他们的车。没想到这不是全部,在很早很早的时候,江陵就藏满了秘密,他和风细雨地喊着她小依江,这一声声听起来真真切切的呼唤,难道都是假的吗?! [07] 那个叫她“小依江”的江陵。 当她还是叛逆的年纪,想退学,想离家出走,想撕掉书本流浪远方,荀泽生领着他敲响她的房门:“依江,这是爸爸给你请的老师……” 他的话还没说 完,她就抓起桌子上的书本砸向了门口,荀泽生无奈一笑,江陵已经直接走了进来:“你好,我叫江陵,你叫什么名字?” 她懒得理他,趴在桌子上闭目养神,耳朵里塞着耳机,声音开得很大,她跟着节奏摇头晃脑。荀泽生退了出去,江陵拉过椅子坐到她身边,取出她一边的耳塞,凝视着她,突然扬起嘴角:“我可以帮你逃出去。” 她眼前一亮,面前的白衣少年似乎也并不那么面目可憎。他带她爬出窗口,中途还差点摔了一跤,他脸上蹭了灰,却毫不在意,一直把她送到了公路边。有车经过,他望着路的尽头对她说:“随便上一辆,你就可以彻底离开这里,然后去你想去的地方了。” “你不陪我一起?”她有点害怕。 他摇了摇头:“我不走,这里有我的妈妈,我要照顾她。” “我可以给你钱。”自小娇生惯养,她谙熟金钱的力量。 “我出来挣钱是为了给妈妈治病,如果要我离开她,我要再多钱也没用。”他说完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纸币,然后塞进了她的手里,“你小心一点,路上坏人很多。” 看着他转身离开的单薄背影,依江突然喊出声:“我也不想离开爸爸妈妈。”说完她快速追上他,他脚步不停,她也默默地跟着他。一路上她嘀嘀咕咕地发牢骚,从厌学,到烦人的同桌,最后又说到了结婚又离婚的老师,江陵终于转过身来:“你是笨蛋吗?” 依江一愣,鼓着腮帮子瞪了回去:“你才是笨蛋!我不是!” “不是笨蛋为什么考不好?那么简单的内容,我闭着眼睛都会背!” 背后的公路上有车呼啸而过,她的头发被吹起,裙角飘飘。江陵突然朝她伸出手:“走,我们回家。” 是从那个时候起吧,仿佛整个天空都倒影在他的眼眸之中。他成为她心中一个无法超越的神祗,她不甘奢望,只想虔诚地追随。 她跟着他走进了郦江大学,她跟着他学起了新闻,她跟着他报名了播音部,她跟着他把他的梦想也当成了自己的梦想。只因为象牙塔里的初遇,他是高高在上的优秀学子,却故意当着众人的面,装作不认识地告诉她:“我姓江,依江的江。” 这么多年,他从来不说喜欢她,却已渗透进她生活中的点点滴滴。成人礼上,他陪着她跳了第一支圆舞,谢师宴上,他是最年轻的恩师,甚至爸妈的结婚纪念日,他也是唯一的宾客。可是就是这样的一个神,却坠跌进无尽的深渊。 依江没有回家,荀泽生保外就医,住进了附近的疗养院,每天养花下棋,倒也自得其乐。他正在看电视,捧着肚子时不时哈哈大笑,依江轻轻走过去,叫了一声“爸爸”后就蹲了下来。荀泽生低下头,慈祥地摸向她的头顶:“是你啊,我的女儿,你是我的女儿。” “爸爸,我是你的女儿。”她伏在他的膝盖上,他粗糙的掌心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脸颊。 电视里还在放着情景喜剧,哄笑声此起彼伏,休息厅里的灯光亮如白昼,有工作人员进来检查,看到父女情深的一幕,也微笑着替他们掩上门。过了很久之后,依江慢慢地抬起身,荀泽生还和蔼地看着她,眼中满是包容。依江激烈地斗争片刻,最后还是忍不住从手机相册里翻出了一张照片,那是她拍的唯一一张她和江陵的合影,她把手机递过去,问荀泽生:“爸爸,你认识他吗?” 荀泽生捧着手机认真去看,眉头微微皱了起来,眼睛眨了眨,他把手机丢还给她:“不要,不要!” “我不是把手机给你。”依江耐心地把手机塞回他手中,“我是问你,你认识这个男孩吗?” 荀泽生的表情凝重起来,他盯着手机屏幕,神色骤变,最后他的表情突然悲伤起来,指着照片中的女孩哭了起来:“我的女儿,我的女儿啊……” “我在这里,我在这里,爸爸。”依江急忙收回手机,握住了荀泽生颤抖的双手。 爸爸,你是在为我哭吗?因为我的幼稚,因为我的愚蠢,因为我是天底下最大的傻瓜吗?她的眼泪滚滚而下。 窗外,缤纷的晚霞渐渐凝固,那个她曾经以为辽阔无边的天空,此时灰得仿佛哭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