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相关 楔子 水碧山青,炊烟袅袅。 简陋的草屋,三五丈余,被栅栏围了一圈。 仲夏时节,古槐长得分外茂密,院后草木葳蕤,燥热中透出分清爽凉意。 刘盈手执书卷,不过十三、四岁的年岁,却已有小夫子的模样。“客从远主来,遗我双鲤鱼。呼童烹鲤鱼,中有尺素书。”她诵着书,淡绿色的袖子微微一挥,长袖曳地,清风过处,连着湖光山色,都散着淡淡书香。 一方山水养一方人。 相较于岐州女子,小夫子刘盈的姿色极不讨喜。 她肤色太苍白,看起来比较孱弱。眉眼又不够妩媚,少了些花季少女娇媚的气息,连着双唇,都泛着微微的白,带着淡淡的病容。 然而,就这么个相貌平淡的少女,笑容却极灿烂。 在她笑时,眼角眉梢都舒展,捎出的欢悦愉悦,让人感受到春风般的舒适。 刘盈身边端坐着个八、九岁的男童,小家伙抿着唇,柔眉顺目,教养极好。乍一眼,还当是一位文静灵秀的小世女。 “小世女”名唤胡荼,不折不扣的男儿身。 谁如果看了模样,就当他是个温文好相与的主儿,那可是大错。 胡荼虽只有九岁,却剔透玲珑,颖悟绝伦。 他不喜欢这个只比自己大五岁的小夫子,何况还是个小女子。父亲找这么个教习,对心高气傲的小胡荼而言,是轻慢,更是羞辱。 胡荼垂下眼睑,撇去茶沫,缓声道:“夫子,你说以鱼传句,这倒霉的传句鲤鱼若是被猫吃了,怎么办?”他声音清稚,字正腔圆,带着世家子弟特有的高高在上,仿佛是秋风扫过,连炎炎夏日,都被那丝丝凉气逼退。 刘盈一怔。 第一个反应:哪来的狗屁问题! 她握紧书卷在他洁白明亮的脑门上几下比划,眼见要敲下。胡荼猛一抬头,一双灵秀的乌瞳亮得要咬人似的。小夫子手腕一摇,猛地反应过来这是金主,打不得、骂不得,必要时候,还得顺着、哄着、依着。 小夫子连忙收回手,诚挚道:“好问题!哪只倒霉的猫,吃了这条倒霉的鱼,肯定得拉肚子。” 胡荼嘴角翘了翘,他猛一拍桌子,面色一沉,厉声呵道:“什么道理,狗吃肉、猫吃鱼,何时拉过肚子?” 刘盈一脸恍然,“小少爷原是知道这些道理。” 胡荼刚要发作,毕竟理亏,声势稍弱,忽然想到传道授业解惑是刘盈职责所在。有理的、没理的、能解的、不能解的,都是她的事。小金主气势大盛,寒声斥道:“刘盈,你就这么当夫子的?” “什么是夫,什么是子,你知道么?” 胡荼不知她葫芦里卖着什么药,如实答道:“我不知。” 刘盈懒洋洋地笑,“不知?不知很好。知得多了,还用我教你么?我不大聪明,也不喜欢聪明的学生,特别是比我聪明许多的学生,我尤不喜欢。” 胡荼第一次听人把这些混账话说得理直气壮,脸都青了。 小夫子刘盈看看天色,面色一喜,收了书卷茶盏,口中笑道:“眼见着日头就要落了,你还不走,莫非要留下吃饭?” 胡荼问:“可以吗?” 她答:“不可以。” 她起身挥手,随意拍落身上沾着的草沫,径自回到自己的草屋。她没有端茶送客的雅好,更不喜欢打哑谜,“不可以”的意思直截了当。 来竹居的孩子很多,她从不留人。 这些个世家子弟,好端端的日子不过,非要来她这儿吃斋茹素,口口声声自称学生,她可没什么教得了他们。他们冲着什么来的,一目了然。她生性懒散,按着母亲大人的话说,便是不学无术。 若依了这性子,改明儿饿死也是正常。可她偏生着极好的运势。 如今,每天吟吟诗、诵诵经,拿着这些孩子双手捧来的束脩,她一点也不手软。人必有所图,才会被人所用。 很浅显的理儿! 他们当她身无所长,便当她懦弱好欺,这可是大错。 彼时,胡荼九岁,刘盈十四岁。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细究来,刘盈与胡荼算得上青梅竹马。只可惜当时的两人,少了点诗句的温情与美好,多了分猜忌试探、疏离淡漠。 第一卷 斩情丝 第一章 十年后,岐州。 三更天过,夜似泼墨。 云胡府地处城北,高墙森森,碧瓦朱甍。街道两旁檐角如漆。偶有野猫矫健穿梭在茫茫夜里,发出几声婴儿似的尖嚎。 此时,云胡府灯笼高挂,人声鼎沸,正是人仰马翻,鸡犬不宁。 外面有多闹腾,静苑就有多静。 静苑静得只能听见外间大风呼啸,草叶起伏如波涛的声音。 这里没有花,只有草。 没有雪白的房屋,只有破落的草屋。 云胡府的闹腾,仿佛是水中滴下的墨汁。先前只是一个前院,很快,墨在清水中绽开,那闹腾的动静也就顺着前院,一直向四面八方波及开来。 一直到静苑。 大门被人从外面“砰”地一声从门外踹开。 火光熠熠中,映出来人狰狞的面孔,一个尖酸刺耳的嗓音忽然响起,对草屋中的绿衫女子怒骂道:“姑娘,瞧你干的好事!” 这一句指责,来得没头没脑。 刘盈收起桌上笔墨,默不作声看他们到底要干什么。 随着来人的闯入,脚步声在静苑里渐渐杂了起来。火把在大风中摇曳,伴随着凌乱的脚步声,外面不停传来家丁们聒噪的嗓音—— “叶小姐在这儿吗?” “没有!” “找!叶小姐可是被盈姑娘给气跑的,大伙儿仔细着,肯定能在这里找到蛛丝马迹!” 这些人,拔了静苑齐人高的野草,打翻水缸,翻乱了柴禾。原本干净整齐的院子,顿时鸡飞狗跳,被折腾得凌乱不堪。 刘盈住进了云胡府,从来独来独往。 被搅得鸡犬不宁的,这是头一次。 她眸光一沉,唇边却扬起了愉快的笑容,“你们的叶大小姐又跑丢了?” 在云胡府,她毕竟不是正经的主子。二少胡荼把她带到府里,就没往静苑来过。这些家奴见她笑弥勒似的,只当懦弱好欺,压根没拿她当做一回事,当即厉声道:“你干了好事,还敢问我么?快说,叶小姐到底在哪儿?” 叶小姐也是二少胡荼带回来的女人,可人家年轻貌美,娇媚无双。二少爷游学回家,总会在叶小姐房里过夜。家奴们见风使舵,向来拿叶小姐当未来女主子伺候。 叶小姐不喜欢刘盈,明里暗里没少给她使绊子。 如今,大伙找不到叶小姐,自然要到刘盈这里找晦头。 刘盈耸耸肩,事不关己道:“问问你们的叶大小姐不就知道了。” 领头的家奴被她激得火冒三丈,厉声道:“我要知道她在哪儿,还用找你吗?明儿个二少就要回来了,看不到叶小姐,你让大伙儿怎么和二少交代?” “交代不了,这可麻烦了。胡荼要炮制的是你们,与我何干?”刘盈虽说身量孱弱,笑容愉快,但随意掠去的目光委实锋利。 来人气势一弱,险些夹着尾巴逃跑。 他一连退了两步,弱声道:“找不到叶小姐,就是你的错,你……你赶快把叶小姐给我交出来,否则明天二少回来,兄弟们和二少告上一状,让你立刻打包裹走人,连个安身立命的地方都没有!” 这话儿,恩威并施,可惜放话的人不对,放话的对象更不对。 刘盈听到这儿,唇角的笑意越发灿烂。 就在这时,草屋外,神出鬼没移来个佝偻的老头儿。 老头儿穿着黑衣,佝偻得太厉害,低头看不清眉眼模样。可一见着他,家奴们立刻像见鬼似的,口中唤着“丘总管”,一边慌忙潮水般退去。 老头儿哑着低沉的老嗓,阴郁道:“谁许你们来这儿放肆?” 领头的家奴嗫嚅了下,犹犹豫豫地解释:“丫鬟们说找不到叶小姐了,兄弟们就来这里看看……”话没说完,忽听拐杖猛烈敲地的声音“笃笃”响起,老头儿低沉沙哑的嗓音破锣般撕裂耳膜—— “胡闹!还不滚回去!” 家奴们吓坏了,连滚带爬地逃命般钻出月洞门。 夜凉如水,静寂无声。 大风刮过,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动,伏倒了野草,泛出波浪似的浅白,老头儿站在那儿,佝偻的身躯,却宛如是初出剑鞘的刃锋,色彩浓厚得令人窒息。 刘盈在心中低低叹了一口气,抬头笑道:“丘总管,又劳烦您了。” 老头儿低头不答,一步步走得极缓慢,拐杖敲在地上,声音沉闷如敲在心间。仅一晃眼的功夫,再不见静苑还有人影。 远远地,刘盈才听着风中似有人道:“劳烦谈不上,只求姑娘发发慈悲,不要再折磨二少,老朽也可安神安心。” 刘盈拿着笔,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么一折腾,她再没什么心思整理笔墨。 刘盈从后门出去,索性喝了一夜的酒,到清晨,才带着一身酒气回来。 朝阳彤彤,天光从霞云中洒落。 云胡府外车流不息,二少爷胡荼返家的马车停在门前,家奴们喜气洋洋地卸着马车上载回的绸缎与茶叶,以及各种岐州城寻不到的稀奇玩意。 刘盈喝多了,她踉跄着扶门而入。家奴们先前没看出是谁,刚要破口大骂,忽然瞧见这么张惨淡的脸,酝酿好的脏话“噌”地压了回去。大清早的见鬼,逮谁谁都怕,更何况——这鬼还是静苑的那位。 就在刚才,大伙儿可没少排遣她。 家奴们肚里都在骂娘了,脸上却分毫不露,退出片地,让她过去。 到底是当家的二少爷回来了,连面子都给足了。 刘盈有些昏沉地想着。这个胡荼呀,每次回来都这么大张旗鼓,就不嫌累?不知这次带回来的,是怎样的美人? 这些年,胡荼从外面游学回来,一共带回了八个小妞儿。这些妞儿性格各异,却有两个共同的特点:一叫叶紫;二长得很美。 身为夫子,她管教不当,教出这么个花天酒地的学生,真是有愧师颜。 胡荼第一次带美人回来,刘盈还会说个两句。 可惜胡荼性子太诡异,听她一说,冷厉的一眼扫过来,当即丢出一句“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你不是男人,怎么知道对男人而言,女人越多越好。天天当新郎,夜夜换新娘,有何不好? 胡荼那么阴柔俊秀的脸蛋,浑身透着淡淡血腥气,说这样的话,怎么看都不像是良人。搞不懂为什么有那么多女人看不明白,争先恐后的要爬上他的床。 刘盈正想着,前面一片黑影罩下,逆着光,她往边上让了让。可对方似乎也在让,这么一来,依然挡了她的路。 醉酒的人,性子都急。 刘盈也不例外,她心中郁气大作,胸口猛地泛上一股酸臭,张了嘴,不由分说吐了起来。好容易除了胸腔那股闷意,她抹抹嘴角,一起身,忽觉周遭静得有些惊人。 歪头思索的空当,有人在她耳边焦声道:“姑娘,小心,不要再吐了。” 一张眼,眼前的人影有些恍惚。 有人按着她的肩,似乎在说什么,她一时没听明白,暗暗用内力把酒气逼出一点,歇了半晌,才见着日晷渐移,天光透亮。 一个清越的男嗓从她头顶上方传来,语气中带着说不出的嘲讽,“夫子,好久不见。这一见面,送上的大礼还真是让学生受宠若惊呀。” 这世上,会把“夫子”两个字喊得如此尖锐且不留情面的只有一个人。刘盈皱眉,不用内力逼酒,上脑的醉意也醒了大半。 “胡荼?” “十年来,夫子与学生朝夕相处,日夜相伴,如今连学生的模样都分辨不清,还真是让学生十分伤心呀。” 朝夕相处,日夜相伴。 胡荼的话说得暧昧露骨,倒抽冷气的声音此起彼伏。 众人神色大变,哆哆嗦嗦,东西一样接一样掉在地上。就听着不停有人在喊,“小心,里面的玻璃可是二少爷高价买来的。”“哎呦,那是青釉瓷的,贵着呢,扣了你一辈子的工钱也赔不起。” 家仆们慌忙拣了东西,看着刘盈,露出震惊、鄙夷的神色。 他们小声议论,大胆鄙视。 岐州城风气再开放,也容不得师徒乱伦,何况刘盈比二少爷大五岁。气氛忽然间剑拔弩张,仿佛有看不见的刀光剑影、血雨腥风。 刘盈揉了揉额,额角一阵抽痛。 真是见面就添麻烦,相见不如不见。 清晨的风呼啸着从刘盈耳畔错落而过,她从小惧寒,哪怕是夏风清凉,也能冻得她手脚冰凉,脸色发白。 胡荼漆亮的乌瞳狠狠缩了缩。 他知道她怕冷,气她既然怕冷,不在静苑待着,为何要到处乱跑? 刘盈不知道胡荼那颗漂亮的脑袋瓜里在想什么。 她低头比了个肩膀的位置,无奈解释:“二少当年才这么高,如今长得这么大,我一时没认出,也不足为奇了。” 胡二少还是九岁的时候,的确只到刘盈肩处,可那都是多少年的陈年旧事。 光阴似箭,白驹过隙。 转眼十年过去了,他长大了,而她已经老了。 胡荼最讨厌她拿自己当小孩,面色一沉,一手狠狠捏紧了她比划的手腕,连声音都带了几分隐忍的怒意,“刘盈!你……” 小狮子被惹毛了。 刘盈怕他闹起来不好收拾,连忙好声安抚,“好了好了,我说错了不成,胡二少英明神武,何苦与我计较。再说了,谁没说错过话,做过错事?” 这句话有着奇妙的安抚力,小狮子的面色微不可察地一红。 他似乎想到什么快慰的事,嘴角上扬,墨瞳倏地亮得惊人。 小狮子这小半生基本没做过错事,十六岁做了一件,惊天动地,骇人听闻。 大户人家的少爷到了十三、四岁,找个体面俊俏的大丫鬟开脸并不稀奇。小狮子十三四岁没有开脸,却在十六岁惹上了最不该惹的人。 任谁都不会想到胡荼如此放肆,不吭不响,一夜粉碎了世间所有礼教。 刘盈知道自己误食草药,相生相克变作春药,怨不得小狮子趁虚而入,把自己吃干抹净。可再见着他时,心里免不了怪异至极。 胡老爷和胡夫人本以为生米做熟饭,小狮子迟早得娶了人家闺女。 可惜,自刘盈从郊外搬进云胡府后,依然我行我素,以夫子自居。而小狮子,更是没事的人一样,仿佛坏了人家清白的,根本不是他一样。胡老爷和胡夫人被小儿子气得丢了家业,索性云游四海。 眼不见,心不烦。 从那以后,小狮子对刘盈好像失了兴趣。 他三年来四处游学,每隔三五个月,回来一次。每次回来,都带一个姑娘,这些姑娘有相同的名字,不同的眉眼。新来的家奴不知缘故,哪晓得他们天人一般的二少爷,和静苑的那位还有如此渊源。 小狮子到底喜不喜欢刘盈,连他贴身的小厮都不知道。 不知道,才会肆无忌惮。 一家奴厉声呵道:“姑娘,什么叫‘错了不成’,二少爷何时错过?原就是你的错!” 话音未落,胡荼眸光陡地一厉,“退下!” “二……二少爷……”家奴还想说些什么,胡荼的面色阴冷骇人,家奴被吓得一愣,吞了生鸡蛋似的,满脸憋得通红,恹恹退下。 没了聒噪,刘盈摇头离开。可惜她腿脚不大利索,几次差点跌倒在地。胡荼看了她一眼,下一刻,忽然上前两步,把她横抱起来。 “胡荼,你干什么?” 刘盈一惊,下意识抱紧他的脖子,低声呵斥。 少年男子的气息迎面扑来,带着些好闻的香草气,小狮子唇角翘起一个诡计得逞的笑容,“夫子醉了,静苑草密,学生自当送夫子回去。” 静苑草密,就要他送了? 这说的什么混账话? 刘盈无奈从他怀中抬眼,只看见少年的下巴冒出了青青的胡渣,小狮子的眉眼一如既往,依然文秀得惊人。 刘盈深吸一口气,鼻息中尽是好闻的药草清香。 胡荼从小患着痼疾,用草药吊着命。很多人说胡荼眉宇间厉杀之气太重,浑身透着阴沉死气。若没个管制,不成大才,便是大恶。 众人看着胡老爷的面子,只挑好的说。 只有刘盈知道胡荼浑身散发出的戾气,并非生性薄凉。 一个时不时去阎王殿喝喝茶、叙叙旧的人,久而久之,不养成软弱忧郁的性子那才出了鬼。 但小狮子没被磨得软弱忧郁,反而暴戾阴沉起来。 药吃多了,他身上常年散着清冽的药香。 刘盈伸手推着他的胸,挣脱不开,只能低声劝他:“胡荼,放我下来,这不合礼数。” 也不知刘盈蹭到他什么地方,小狮子下腹一紧,眼神倏地一闪,亮得像要咬人似的,“夫子不要乱动。” 他的气息贴着刘盈的耳廓,暧昧而湿润。 刘盈哪会想到他竟敢这么恣意放纵,面色当即沉了下来,一把捏紧了胡荼的衣襟,像炸毛的小兽一般,因为愤怒,喉咙中滚出低低的怒吼,“胡荼,休得放肆!” “夫子言重了,学生从不放肆,更不想在这里就要了夫子。” 这段话,威胁意味太浓。 堵得刘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不知道穿过几道月洞门,到了静苑,野草森森,风忽然大了起来。小狮子怕她冷,换了个姿势,把她整个人掩在胸口。 刘盈赌气不说话,小狮子就逗她说话。 “夫子真要喜欢喝酒,府上还会少?夜不归宿,成什么规矩?” 刘盈神色古怪看着他,好半天,唇角扯出一丝笑意,“胡荼,这规矩二字,别人说得,唯独你说不得。” 一个不守礼教的人,有什么资格说规矩。 话音一落,小狮子的脸立刻阴沉下来。 晨曦的静苑,薄光散落,映衬着草尖根根倒竖,折射出一道道细密的流光。刘盈从小狮子怀中挣出的时候,小狮子还抿着唇,漆亮的眸光幽暗莫名。 她头也不回地往自己的草屋走去。 野草大片大片生长着,倒竖的草尖就像大地上生长出锐利的矛,抵御着一切的入侵者。 胡荼一直看着她进了草屋,阴沉的眼眸中折射出精亮的寒光。 他的笑声从喉中滑出,如珠落玉盘,清越好听,“……别人说得,唯我……说不得么?”这话儿,声音很低,很低。 他真以为刘盈对十年前的那件事全不介意,没想到她还是在意的。 她在意,就说明她对自己并非全然无视。 胡荼越想越开心,索性放声大笑。 那张文秀俊俏的脸蛋,因为笑容,生生驱散了阴沉戾气,如阳光照耀在三月初绽的桃花,那一瞬间,漂亮得令人窒息,看傻了好几个路过的家奴。 一人惊叹:“二少爷笑起来可真漂亮!” 话音一落,就遭到另一人无情的嘲讽:“傻哎,来云胡府做事,你什么时候见着二少笑过?” 那人颤巍巍地伸手,指向胡荼—— 不信邪的这人脚下一软,“砰”地一声跌了个狗吃屎,“我看错了……还是咱俩今儿个被猪油蒙了眼?” “……” 心神大乱的俩人一步一回头,直到再次撞树,齐齐跌进荷塘,这才满脸狼狈地回过神。两人对视一眼,见鬼似地爬了起来,一溜烟跑了无影无踪。 这天下午,流言传得沸沸扬扬—— 问:二少爷怎么从来不笑。 答:孤陋寡闻了吧,二少爷见着静苑那个,哪次不在笑。嘴上不笑,眼睛也在笑。眼睛不笑,心里也乐着。老王家的上午亲耳听见,二少从静苑出来,笑得可欢了! 总结一:二少真可怜,怎么就喜欢上自己的夫子呢? 总结二:静苑那位心真狠,二少爷多出众的人品,竟然也栽在她手里! 传言越来越接近真相。 这世上,最可怕的不是刀刃与毒药,而是女人。 她们有丰富的想象力,能散布是与非。不管是黑的、白的、对的、错的,只要经过她们的想象与加工,就会变成了一条条可怕的流言。 第二章 熬得浓稠喷香的小米粥,拌上一小碟酱黄瓜。 刘盈喜欢在晚膳做这样的吃食,清淡爽口,又很开胃。 用过饭,她看了一会儿书,正低头思考的空儿,门外忽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做贼似的摸着草叶钻了进来,悄声抱怨:“这么多草,怎么能住人?” 另一人答:“谁知道,小姐您慢点,别绊到!” 听声音,这是一对年轻的主仆。 云胡府,被称做小姐的,只有胡二少带回来的女人。 刘盈不用想,就知道来人的身份,肯定是失踪一夜的叶小姐。 没想到这位叶小姐不辞劳苦,居然摸进了她的静苑。 刘盈心里好笑,不等继续想下去,不知叶小姐踩到什么,蓦地爆发出一声惊骇的尖叫,“啊……有蛇……是……是……是蛇!”被这么一吓,另一人登时吓懵了,拼命踩着草叶,尖叫着往后倒退,“蛇?在哪儿?在哪儿?” 原来,这位叶小姐自从到了云胡府,被家奴们众星拱月似的,十指不沾阳春水,早养成了娇滴滴的性子。连带着身边的丫鬟,比寻常人家的小姐还爱娇。 刘盈讪然一笑,有些无奈。 透过窗,只见两人跌做一团,泣涕横流,连滚带爬地尖叫大哭。 看得刘盈连连摇头。 “哪儿有蛇?”她走过来,笑眯眯地拣起草丛一截细溜溜的东西。 傍晚的阳光照在她的身上,两人余光瞥见游窜的那截东西,顿时魂飞魄散,肝胆俱裂,不敢多看一眼,只一遍遍哭叫道:“蛇……是蛇……” “这个?”刘盈疑惑看看手中握着的滑腻物,往二女眼前一递,她们吓得抱头鼠窜,挥着纤纤玉手尖声驱赶,“滚,滚开!别过来!” “什么蛇!” 刘盈低声自语,手一扬,那截细溜溜的东西被扔到老远。 黑漆漆的泥地上,滑腻腻的长物。白花花的阳光照得分明,绽出了一截光秃秃的头尾,竟然是一截废弃的井绳。 原来井绳常年浸泡在水里,汲饱了水分,通体冰凉湿滑,冰凉凉地反射出湛湛水光。 二女脸色挂不住了。 叶紫惨白着脸,清咳一声,尖锐吐槽:“刘盈,你故意拿截井绳吓我们?” 小夫子无辜地耷拉下眉,一敲掌心,悔恨不已,“早知道你们要来,我就养着几条竹叶青,哎,下次你们来,提前和我打声招呼嘛!” 煞有介事的模样,吓惨了前来“兴师问罪”的二女。 “你……你这贱人好歹毒,居然想害死我们!” “小姐,您快跑,奴婢帮您挡着!” 丫鬟哆嗦着嘴唇,大义凛然地张臂挡在前面。可惜,颤抖的双腿出卖了她。刘盈就想不明白了,自己长得有那么吓人吗? 她前进一步,二女就磕磕绊绊退后三步。 阳光照在二女俊俏的脸蛋,映出两张惨淡的面色,仿如金纸。 小夫子顿下步子,眼角、眉梢被渡上浅而薄亮的金光。衬得她苍白孱弱的身量,平添几分清贵的优雅。 小夫子半真半假地摇头咕哝。 “这么细的胳膊,做蛇粮倒是不错!” 原本挡在叶紫前面的小丫鬟耳朵真尖,听她这么说,吓坏了。当即窜到叶紫身后,抱着胳膊只会一遍遍声嘶力竭的尖叫。 那声音,简直是……天降灾难,魔音穿耳。 被这么一吵,刘盈抽了抽嘴角,好气又好笑,这个叶小姐是活宝,没想到她的丫鬟也一样宝。 “好了好了,你们来到底什么事,再叫下去,天都黑了。” 这句话,终于拉回二女的注意力,叶紫戒备地盯着刘盈,哆哆嗦嗦道:“当然是为了二少爷!你以为二少真的喜欢你吗?他只是可怜你!你如果识相,就离二少爷远点!” “嗯。”刘盈点点头,看不出喜怒。 小丫鬟继续嚷道:“二少才不会喜欢你这么歹毒的贱人呢!居然要害我们小姐!你等着,待我告诉二少爷,看他怎么收拾你!” 这么耀武扬威的一句话,换来的只是刘盈漫不经心一声“喔”。 叶紫气了,怒了,抓狂了,“你就没别的话要说吗?你不生气吗?不反驳吗?” 刘盈想了想,抬头,认真道:“那我恭等两位的好消息了……” 二女被狠狠地噎了噎,一时无语。 “我……我真的被气死了!” 叶小姐无力地挥手,她以为来这儿告诫刘盈一番,刘盈就算不生气,也该和自己大吵一番,没想到刘盈居然没事人一样。 她徒有一腔怒火,发泄不出,打在刘盈身上就像打在棉花上一样。没伤到刘盈,却把自己憋出了一肚子火,只能“你……你……”你了半天,没憋出一个字。 刘盈觉着好笑。 在她看来,眼前这个叶小姐不过是娇宠坏的迷糊姑娘,自己在争风吃醋都没弄明白,就学着那些市井泼妇的架势,跑来兴师问罪。 刘盈一本正经捧上书卷,诚挚劝道:“吵架是个脑力活,我东夏文字博大精深,字字句句皆是精华。读完这套辞海,刘盈可保两位从此不用担心吵架无言、骂人无句。立足于前人智慧结晶,必然一览众山小。” 叶紫愣了,小丫鬟也傻了。 两人接了书,一直被刘盈送出静苑,还没反应到自己被人捉弄了。 一直等这对活宝主仆走得没影了,不知从哪儿,忽然传来一个苍老嘶哑的叹息,“姑娘原来从不与这些小姐置气,如今怎么……” 这句话,关键是“这些”小姐。 刘盈敏锐地捕捉到这两字,嘴角翘起一丝 若有若无的微笑。 说起来,胡荼带来的八位“叶小姐”,无一例外爱上了文秀冷峻的小少爷。她们来静苑兴师问罪,声势比如今这位叶小姐不知高出多少倍。说到争风吃醋,如今这位“叶小姐”绝不会是第一个,也不可能是最后一个。 她原来不置气,现在为什么也不能置气? 刘盈在草屋里盘腿坐下,洗杯,滤茶,十指娴熟。 悬吊在茶案的小水锅“咕噜噜”沸着香茶,飘出袅袅清香。 她眼皮也不抬一下,分杯错掌间,一杯杯澄净的茶水涓涓汇流,声音弥着茶香,淡淡传出。“丘总管从前也不喜欢往静苑跑,如今不一样跑得这么勤。” 老头儿心下暗道,这静苑森森冷冷,除了二少,谁乐意往这儿跑。 想归想,该奉承的,老头儿一句也不少地捧了出来,“姑娘精通西丘文,老朽有一些问题,只能向姑娘请教。” “关于西丘文?” 一提到西丘文,刘盈的眼神倏地亮了亮,当即眉眼灿然,拉开身边的座位,竟似换了个人似的,温声道:“丘总管这边坐。” 云胡府,谁不知道静苑这位性子孤僻。 这么热情地招呼,让老头儿一时无法适应。 一直到刘盈亲自迎来,一双不似盈盈秋水,却乌亮有神的眼睛期待地睇着自己,老头儿这才反应过来,心中泛上一种荒唐的感觉。 老头儿坐稳,从袖中抽出一张竹签递给她,张口笑道:“姑娘听说过天封吗?” 天封是前朝古都,西丘未亡的时候,天封甚至有帝都的称号。 它的经济、文化曾达到繁荣巅峰之境,然而随着西丘覆灭,东夏统一四海,统治者残暴地抹去关于西丘的一切文化,天封再不复盛名。 如果说这世上还有能复原西丘文化的地方,无疑是天封。 可惜,天封就像一个传说,随西丘的灭亡,彻底消失在这片土地。 刘盈看了一眼手中的竹签,眼眸里好像忽地点亮一撮火花,狠狠亮了一下。 她像是想到什么一样,忽然反掌,紧紧握住竹签,面色古怪道:“丘总管直说来意吧,胡荼——他想怎样?” 她不问天封,不问西丘,甚至不问这支竹签,开口问出的是胡荼。 丘总管先是一愣,旋即拍掌,眼中浮现出赞赏的笑容,“姑娘果然识货!” 刘盈但笑不语,狡猾地抿紧了唇。 以她对西丘文化的研究,掀掀眼皮,就知道这是前朝贵族间流传的幼子识字签。西丘已亡,竹签成烬,这支签,只有可能是胡荼从天封带回来的。 普通人看来,竹签平常得很。 在刘盈看来,这枚纤长碧绿的竹签简直比天上星月还要璀璨。毫不客气地说,字签内在的价值比之东夏国库珍藏的鲛人泪,有过之而无不及。 东夏重武轻文的风气,影响着百姓的价值观。 普通人看着竹签好看,竹骨边缘镶嵌着亮晶晶的宝石珠玉,就以为这是字签最大的价值。却不知字签乃是一竹千金的梅箓竹所制。 关于梅箓竹,在古代曾经有这样一个小故事。 公子玄本来是南诏的公子,按照正常的情况,储君另有他人,轮不到他。 当时,储君有一个智谋非凡的女食客。储君向来看不起女人,这位女食客自然也没有得到过重用。但是,她的政治才能却在一个偶然的机会,被公子玄发现了。 公子玄是一个有心计,更是一个有野心的人。有这样的人才,不管她是男是女,第一步,首先要拉拢过来。 储君不重用你,好,你过来,我重用你! 储君轻视你,让你食无鱼、行无车?好,你过来,我给你锦衣玉食,仆侍成群。 只要你过来,要什么样的待遇,什么样的仆人,我都满足你。 公子玄为了拉拢她,甚至暗示她,“吾为王,必立汝后。”不说公子玄的身份地位,公子玄可是切切实实的一个美男子呀,龙章凤姿、凝脂点漆,容貌那叫一个惊艳。南诏国倾慕公子玄的女人,多如过江之鲫。 可惜,我们的女食客不为所动。 她只回答了两句话:“食君之禄,为君担忧。岂可因黄金美人,轻易节。”意思很简单,我为储君干事的,怎么能为了黄金美人而背叛储君。 公子玄威逼不成、利诱不成。 他生气了,动了杀机。得不到,就毁掉,也总比最后和我做敌人好。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他发现女食客很喜欢梅箓竹制成的扇子,出入行走,简直到爱不释手的地步。公子玄是个聪明人,他灵机一动,说了一句话,他说:“梅箓如今葱葱郁郁,不知本王可否邀小姐一同赏竹?” 就这么一句,女食客犹豫了一下,答应了。 又过了一阵子,女食客变成了公子玄的幕僚。 经过她的策划密谋,大展宏图,很快的,南诏国易主了,公子玄变成了南诏主。 从此,梅箓竹也多了一个“易节竹”的称号。 不管这个故事是真是假,但是间接说明了梅箓竹的价值,比黄金、美人更珍贵。 刘盈知道,胡荼的性子向来斤斤计较,不吃一分的亏。 他用丘总管丢来一张幼子识字签,在自己眼前放上一个饵,必然是有所图,刘盈现在拿不准只是胡荼——他图谋到底是什么。 丘总管坐定在这儿,从袖中掏出一管水烟袋,“啪嗒啪嗒”抽了一阵,没头没脑忽然说了一句话,“姑娘,二少不缺钱。” 没错,胡荼是金主! 这么浅显的事,就算不用丘总管提醒,她也知道。 烟熏火燎,一圈圈灰白的烟雾缓缓散开。 她默不作声等着后话,老头儿低垂着脑袋,就像睡着一样,好半天才听见嘶哑干涩的老嗓缓缓又道:“当然,二少也不缺女人。” 刘盈低笑起来。 这个老头儿说话还真不客气。 正笑着,只听丘总管的声音淡淡扬起,如弥漫周遭的细小的烟粒,有着凝厚的质感,从容不迫地传入耳中,“二少要什么,姑娘这么聪明,怎么会猜不出。” 刘盈心下一窒,从丘总管的这句话里,确定了胡荼图谋的到底是什么。 她沉默不语。 老头儿“桀桀”笑道:“姑娘,您好好想想吧,二少三天后上路。”他拍拍屁股,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根本不容刘盈再说什么。 他的话说得果断。 刘盈如果想跟着二少一起上路,前往天封,必然要答应二少的条件。 刘盈如果对西丘遗址天封不感兴趣,不随二少上路,自然也不必去管胡荼开出什么条件。 丘总管把话说得很死,根本不容第三种折中的选择发生。 如果是胡荼亲自来说,刘盈一准儿有一百种反驳的理由,可是今天来的偏偏是丘总管。 老头儿太了解刘盈在想什么,在她晃神的功夫,就已经离开。 等刘盈反应过来,木已成舟,于事无补。 茶香袅袅,烟气弥散。 草屋中,两种截然不同的气味奇异地交错在一起,熏得刘盈的脸在烟雾中若隐若现,刘盈的思绪连带着也一时清醒,一时糊涂。 那只握着茶盏的五指,因用力而骨节泛上淡淡的冷白。 胡荼呀胡荼,用人之道学得不错嘛。 三年不见,果然得对你刮目相看。 她苦笑一声,一口饮尽手心握紧的清茶。 第三章 书房中,静谧的佛香冉冉。 雕花的窗棂,透入暗暗夜色。 坐在窗前,单手托腮的少年男子,清冷的眸光伫在那一院青影氤氲,宛如浓墨泼洒,一片漆黑,他齿间轻轻吐出三字,“她应了?”旁边立着的老儿笑笑,和声道:“姑娘的性子,少爷比我清楚。应没应,不也在少爷的预料中。” 少年男子不答。 小巧古意的窗格中,从这儿往外看,只见得树影婆娑。 岐州的夏夜,自是凉爽舒适。 对有的人而言,粗犷山野、天地一色也许景色更好。 他看着,唇角翘起一丝淡淡的笑,殊不知便是那个决定,草堂中的刘盈竟为之骇然。 东夏律例第一百零三条,“东夏百姓,非云皇手谕,禁往天封。” 没人知道律例中为什么会没头没尾地插入这一条,更不明白违背律例,会受到怎样的惩罚。只因律例第一百零三条,只有那光秃秃的十三个字。 就像是孩童恶意的玩笑,孤零零地屈居一隅。 严明的律令下,出了这么个让人一眼就能看穿的大漏洞,简直是天大的笑话。这常常被百姓诟病,更沦为大伙儿茶余饭后的笑谈。 在此之前,刘盈几乎从来没研究过东夏律例。 那晚,丘总管却在青灯曳曳下,意味深长地告诫她,“姑娘,不要小看东夏律例,东夏皇族的影子杀手可不好对付。” 这是刘盈第一次听说“影子杀手”。 青灯曳曳,灯芯一个爆裂,草屋陡然狠狠一黯。那个苍老低哑的嗓音仿佛钝钝的刀,一点一点,缓缓撕碎空气,在刘盈心里投下一块沉重的石头。 她忽然想到那个没有写清惩罚的律例。 难道,这个影子杀手,就是皇族对违反律例的惩罚? 不知为什么,当老人说到影子杀手,她背后窜上一股寒凉,仿佛心口被人狠狠一揪,禁不住有窒息的感觉。 当她回神,想继续追问的时候,老人佝偻着身子,早已飘远。 这夜,刘盈失眠了。 第二天,胡荼远游的马车里,多了一个睡意惺忪的绿衫少年。 天气很好,马车辘辘而行,拖着嚣扬黄尘。 马车内,那个身量修长,面容清俊的小狮子看起来心情不错,连他的车夫都能感觉到他如沐春风的笑意,更别提贴身小厮。 车帘大开,明亮的天光洒落下来。 二少厌光,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可上车时小厮要把车帘拉上,却被他挥开。 马车宽敞足容十人,铺着凉爽的竹席,熏过淡淡的香草,舒适怡人。 刘盈倚着靠垫,精神困顿。 从上路这一刻起,她莫名感受到一种迫在眉睫的危险。 心头浮现的预感,就像惧黑的人忽然跌入暗无天日的地底,对未知的战栗,对命运的惊惧,以及内心深处长年累月的负面影响,一瞬间纷纷爆发出来。 因为害怕,她喉间甚至开始发痒。 刘盈费力抿紧唇,低垂下眼睑。 即便是修的整齐的指甲,可掐入掌心,也会有微微的刺痛。 这样痛,似乎能减轻喉中诡异的窒息感。 小狮子推来水袋,她恹恹扫了眼,推开。那些烦乱纠结在心里,让她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低哑的声音从干涩的喉中蹦出,有些模糊,却异常尖锐。 “胡荼,这水里有毒吗?” 静,骇人的静。 胡荼的眼神瞬间就冷了下来,拔开水袋扣,对着嘴“咕嘟咕嘟”灌了一肚子的水。然后丢了水袋,赌气似靠在车窗,闭目不言。 小厮无声地用愤恨的目光谴责罪魁祸首。 她猛地反应过来,心头泛上淡淡的愧疚。 可话都说出来了,道不得歉,补不得救,干脆学着胡荼的模样,闭眼不语。 正是仲夏,纵是在清晨,天气也略嫌闷热。马车内角落放着冰渣,散着凉意,降了暑热。凉席虽然舒服,却硬邦邦地咯着脑袋。 小狮子身上熟悉的气味很清爽,带着淡淡的草药清香,有安神作用,这让刘盈胡思乱想的心神渐渐平静下来,渐渐陷入梦乡。 梦里,有一块冰润清香的大雪堆。 刘盈快活地靠在雪堆上,恨不得就这么一直躺下去。 胡荼还生着气,忽觉脖颈上喷上轻如羽毛的呼吸,麻麻的、痒痒的。是……夫子!他小腹忽地一紧,呼吸不由急促起来。侧眼望去,正见绿衫女子额角的发丝散落下来,眼底发乌,宛如被人狠狠揍了两拳,真是……狼狈而憔悴。 那些叫嚣的欲望在这样的刘盈面前,纷纷沉淀,他的眸光忍不住柔软下来。 “……笨蛋。” 刘盈这一睡,直到晚上才醒来。 暮色四合,月上柳梢。 她睡足了,饿得两眼惨绿。四下一看,胡荼早就下车了。月光柔和地从窗格外洒下,一起身,抖落一件物什。是胡荼的罩衫,药香浓郁。 马车外,两个小厮在窃窃私语。 大户人家的规矩总是面上管着严,私底下堵不住悠悠流言。刘盈不想管,也懒得管他们说什么,她想也不想,伸手推门。 车门“吱嘎”一声,短促尖锐,犹如上古洪荒的魇兽从灵魂深处中发出的痛苦呻吟,异常刺耳。 她心下一悸,下面的议论声顿时停了,连原本清浅的夜色都染上一层挥之不去的沉重。 “……姑娘。” 小厮们面色难看,强自镇定向她施了个拜礼。 她挥挥手,脚步虚浮地往篝火的方向飘——没错,是飘。脚步像踩在棉花上一样,这么虚弱无力,不是飘又是什么? 那种不祥的预感,如影随形,越来越强烈了。 刘盈分不清是自己太急切的想掌握西丘文才会这么紧张,还是因为……肚子太饿了,导致绷紧的神经让自己产生那么诡异的错觉。 夜色混合着喷香扑鼻的烤鱼味,着实刺激着她垂涎的嗅觉。 她暂时打消心头泛上的浓郁的不祥预感,讨好似的挤到胡荼身边。 她深吸一口遍布周遭的烤鱼香味,眼巴巴地瞅着身边面容冷峻的黑衣少年,垂涎道:“看起来……好像很好吃的样子。” 徐徐风起,吹落她额角碎落的散发,露出一张平凡无奇的脸蛋—— 苍白孱弱的肤色,没有分毫娇媚气息的五官。 真是……丢进人群,就再也找不出来的普通姿色,偏偏那双乌黑的圆眸,看起来就像被丢弃的无辜小兽。 小狮子立场坚定,语气淡然,“下了毒的鱼肉,不好吃。”他浓密的睫毛垂下,目光幽暗莫名,缓缓撕碎一片鱼肉,优雅地塞入口中,慢条斯理地咀嚼着,仿佛在品尝世间最美味的食物。 这么一下,足够让刘盈悔的肠子都青了,“下了毒,不好吃,你还吃得这么津津有味!” 清光似的两片薄唇勾出一个阴柔的微笑,胡荼吞下喷香的糊蓉,将马车上“一言之仇”报复得分外彻底,“这又如何,与你何干。” 一句话堵得刘盈一点脾气也没了。 “咕噜……咕噜……” 这么个声音传入耳中,刘盈的嘴角微微抽动一下,飞快地用手按住肚子,似乎这样就能把这个尴尬的声音彻底丢弃。 小狮子无声地笑了,不动声色递去一串酥脆喷香的烤鱼。 刘盈挫败地发现,自己接过鱼串的动作没有分毫迟疑,骄傲与自尊抛到一边,下意识就接了过来,然后想也不想地咬了下去。 等到吃饱喝足,后悔也迟了。 好在胡荼没有逮着这会儿,放肆嘲笑自己。 这让她渐渐平复郁闷的心情。 繁星满天,这样的夜里,夜风吹在身上,还是有些凉。 一着空,她那个空闲的脑袋瓜似乎就容易胡思乱想。一会儿是“影子杀手”,一会儿是西丘遗址。这是踏上行途的第一天,一切平静得不可思议。 到了天封,她就可以剖析全部的西丘文字,就可以…… 想到这,她的眸中倏地掠过一抹怨愤,心中最柔软的角落狠狠痛了痛。 那些痛,那些恨,她不能想! 一想,就会绝望到失去理智…… 牙尖噬破下唇,指甲掐入掌心,也抵不过那十万分之一的痛楚。 西丘!西丘! 她的眸中微不可查地闪了闪。 就在这时,一个清越如流泉的声音忽然响起,“夫子。” 是胡荼!他的声音清清冷冷,成功拉回刘盈恍惚的心神,宛如珠玉落盘,“我以为你要睡到明早。” 说话时,胡荼微微低着头,声音很轻很柔,仿佛怕惊扰到什么。篝火照得他眼眸异常明亮,侧面可以看见浓密的眉睫,俊秀得令人窒息。“噌——噌——”刀刃划过实木的声音缓慢、迟钝。 他手中的刀刃闪闪发光,在火光下锋利无比。 他雕着一木头,反复流畅着一个动作。和木匠雕木的手法不同,手腕着力,往外抽出薄如蝉翼的木丝,迅速地回转过来,用刃底狠狠击在雕琢的地方,于是那处就多了个细小圆滑的痕。 刘盈心下一动,不由自主看着他的动作——那纤长如玉的五指,各司其职,静默而流畅,在夜色下宛如是稀世美玉,让人移不开眼。 “你喜欢木刻?” 她不好意思地咳了一下,点点头。 总不可能说,看他的手看呆的吧,她从没见过哪个男人的手生得如玉无暇。 下一刻,那木刻被丢到她手上。 胡荼拍了拍双手,抖落满手木屑,声音一如既往的清冷淡漠,“送给你。” “嗄……” 刘盈的嘴角抽了抽。 这个木刻得确很特别,可是她好像没说自己想要吧。 她被迫握紧了那木雕,刚准备随手放在一边。胡荼转脸过来,一双熠熠发光的眸子阴冷地看着自己,补了一句,“收好,不准弄丢。” 威胁的意味很浓厚。 气氛诡秘地带着些许的尖锐的意味。 刘盈被唬了一下,手一松,木刻连着袖底收好的竹签,一股脑地掉落在地。 那支竹签—— 泛着微微的黄,上面密密麻麻写着许多字,勾角繁复,用朱漆填着,看来华美凝厚,底部的龙纹却张牙舞爪,格外威武,使竹签平添几分戾气。 竹签顶端是一个尾角上勾的“十三”,这是西丘独有的识字签,从一到千,只要能找到,西丘文字便能复原。 丘总管把识字签交给刘盈,就能钓她出了岐州…… 西丘文,永远排在刘盈心中第一位。 胡荼眼波一闪,拣起竹签,填进火中。一道异常灿亮的火光窜起,“劈里啪啦”发出炸裂的骇人响动,宛如是噬人的魔物,被火焰笼罩,伊始还发出尖锐的嚎叫,渐渐却被火光吞没。 他嘴角无声扯开一个讽笑,低头盯着篝火,低低道:“有时候,我真嫉妒这些东西。”嗡地一声响动,他手心握着的刀刃生生折成了两截。 刘盈一怔,来不及发作,下一瞬,整个人就被这个冷戾阴沉的少年按着肩。 “胡荼,你干什么?”她厉声喝问。 正挣扎着,耳畔传来嗜血的冰嗓,带着略微的沙哑,“夫子,三年换一次温存,你……算不得折本。” 她愣了愣,猝不及防,整个人跌入一个熟悉的怀抱。 月色下,少年的眼眸闪着幽暗莫名的光。他生得极俊秀,眉睫浓密,鼻梁挺秀,比一般的女子还要干净漂亮,只是那眼神却阴沉冷戾,宛如嵌在冰寒之地的黑曜石,美得让人窒息,冷得让人害怕。 他冰冷的唇轻易寻到那一处柔软,狠狠吻了上去,他的胳膊狠狠环着她的腰,克住了她逃脱的一切可能,那双纤长如玉的手抚摸着她,仿佛要把她揉入骨肉。 刘盈笑了,就在胡荼准备继续这个亲吻时,一个冰凉的锐器抵着他肩头下侧,她看着他清冷的眼,略略退了一点距离,一字一顿,“松开,我和你说过,我不喜欢比我小五岁的男人。” 一次被他吃干抹净,是她疏忽。 第二次若依然无知无觉地荒唐下去,那她就是愚蠢。 “你以为我会放么,学生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胡荼笑了,眼眸亮得惊人。“哧”,刘盈手上的锐物狠狠扎入他肩下,殷红的鲜血涌了出来,胡荼却仿佛浑然无觉,依旧抱着她,加重着这个亲吻。 直到他鲜血汩汩流淌,锐器上的迷药发作,他这才不甘不愿地昏厥过去。 “……你欠我一个温存。”声音透着冰冷锐利的倔气。 “有本事就来取。” 刘盈面无表情拔出匕首。 匕首对着猎猎火光,殷红的液体滴落,血腥味淡淡散出,六个影子如几溜儿轻烟从夜色中抽出,手中的锐光一闪,各自对准浅绿衣衫的少年。刘盈擦净匕首,清冷的眸光掠过抢占高位的影守,嘴角扯出嘲讽的笑。 装腔作势,拿捏得真是时候。 她撇撇嘴,一脚狠狠踹开地上昏厥的冷峻少年,快步入了马车。不远处的影守何曾见过这这么嚣张的凶手。他们愣了愣,就在这时,众人看见本该昏迷的胡荼手指微微一弹,众人顿时了然,各自收了兵器,四处散开,如轻烟般融入了沉沉夜色。 天光如霜,篝火猎猎。 凛冽的风伏地卷过,压低了遍地野草。 篝火被压至最低,陡然发出“哔剥——”的炸裂声,然后呼啸着绽放出更灿亮的光芒。 胡荼躺在地上,反手摸到肩下,一手粘腻的血,冰凉的地面石砾硌在伤口,火辣辣的刺痛让他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心里沉沉叹了口浊气。 刘盈,你还真刺呀! 被踹到的腿骨泛着钝钝的疼,似乎在提醒着他的失意。 暗夜中抽出个浑身素黑的老仆,佝偻的背,递来金疮药,“二少,先止止血吧。” “由着它。” 胡荼闭上眼。 一阵沉默,老仆的声音沙哑带笑,索性坐在一边,“老奴早和二少说过,姑娘不是一般人,这些个法子用着恐怕不通。” “要不还能怎样。就这么等着让她转了心意,恐怕再多的十年也不够等,她宁可百年之后孑然一人,独赴黄泉,也不会给我一分机会。有时候,我倒真希望她欢喜上一个人,哪怕不是我也好,总归那颗心不是无情。” 他声音很轻,一字一句啼血的绝望。 这些话,若是搁在寻常,他不会说。可是今天,却不知怎的,很想说给老仆听。人在受伤时,连心也会柔软起来。素衣的老仆从小看着他长大,他想着什么、念着什么,一清二楚,听到这些,沉默下来。 篝火“劈里啪啦”响着,两人一阵无语。 他鼻翼动了动,“什么东西那么香?” “竹叶青,你要喝点么?” 老仆伸手递过一葫芦酒,胡荼睁开眼,笑骂一声,“你说我喝不喝?” “知道自己喝不得,还问什么。” 老仆嘀咕的话还没说完,就惊讶地看见自己手中的酒葫芦被胡荼夺过,“咕噜咕噜”喝掉大半,这个阴沉冷峻的少年任由身后鲜血流淌,眼角流露出一丝苦涩,“人有时候就这么奇怪,明明知道有些东西沾不得,却忍不住沾。” 第四章 越往北方,黄沙卷地。 天光从赭黄的云层洒落,大风卷着沙尘呼啸而过,官道两边无比荒芜,只见得零星的绿,衬染着北原大地越发贫瘠荒凉。 离了静苑,没那么多的书供刘盈随时翻阅,闲暇的日子多了。 除了吃喝拉撒,其余的时候,她一概缩在车里。 行途漫漫,偶尔途经繁城,实在无聊时,她也会出来走动一下。 这一路,走得四平八稳。 刘盈渐渐忘记那些隐秘的惶恐。 胡荼背上的伤,过了三个月,依然在渗出殷红的鲜血。他袍子的颜色原本就深,看不真切,可车内血腥的气息却越来越重。 他气色差,一溜儿的家仆小厮气色更差。 特别是照顾他起居的贴身小厮鱼微,吃不好、睡不好,每天顶着双兔子似的红眼圈,逢人说话嗓子都带着哭腔。 刘盈开始还听着有趣,后来见着他头皮发麻躲着走。 刘盈看鱼微头疼,鱼微看她更是火冒三丈,说话针锋相对。 “姑娘,我们家二少伤成了这样,那鲫鱼汤是补血的,你喝那么多干什么?” “姑娘,我们家二少这么虚弱,和你说几句话,你不吭不哈的,这是什么态度?” “姑娘,我们家二少……” 听到这样开头的句式,刘盈就忍不住发寒。幸亏没让鱼微知道那一刀是她刺的,否则还不知道这护主心切的小子,会因为愤怒爆发出怎样的杀伤力。 胡荼自个儿失血过多,不愿意别人碰他,他拖着不治关她何事,她是夫子可不是大夫。 这样的日子,终于结束在一个午后。 这天,刘盈趴在车窗上,混着药香的血腥味不停窜入她的鼻息中。她扭过头,张着嘴,深深呼吸几下,鼻翼扇动间,胸口那股闷气不除,反而更堵。 小夫子皱眉,长呼一口气,把书卷倒扣桌上。 侍奉胡荼的小厮以为她要下车出恭,忙招呼车夫停下。 车轮碾过碎石,发出“轱辘——轱辘——”的声音,听得刘盈牙齿发酸。 她从马车中站起,不看其他人,一手忽然按住胡荼瘦削的肩膀,一把撕开他的衣服。 衣衫看似寻常,却都是牧州云姬坊的织品,质地精良。就算用剪子划开,也需要费些力气,可刘盈撕得却分外轻巧,仿佛云姬坊的布料只是寻常的草叶,一撕就碎。 鱼微早看她不顺眼了,这么一见,当即发出一声尖叫,厉声呵斥:“姑娘,这还是光天白日,你!你不知廉耻,你撕了二少的衣服,你想怎样?!” “放心,你家二少清白得很!” 刘盈憋着满腔的胸闷,懒得和他仔细解释,手上的速度没有分毫停留。 鱼微气得小脸涨红,一副二少清白不保的痛心模样,缩到角落,颤声道:“东夏律例明文规定,逼奸强奸,淫盗重罪……” 自从刘盈有一次在闹市,痛扁了几个强抢民女的地痞,鱼微就有些怕她。 别看她苍白孱弱的模样,出起手来,那叫一个快、狠、准。 鱼微就怕她忽然发难,像揍地痞一样,把自己揍成猪头,那才是得不偿失。 胡荼双眉一沉,眸光冷冽地掠了他一眼,“下去。” “二少……”鱼微想要反驳,可一看见胡荼阴沉冷戾的模样,所有的话语全部吞到肚子里,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马车“咯吱”一声停了。 少了鱼微的偌大马车内,只剩下撕碎云姬布的脆裂声和两人略显粗重的呼吸声,天光透过木格车窗,照得满室透亮。 胡荼的目光盯着她刚才被鱼微碰到的手臂,心中一怒,旋即移开视线,语气中透出说不出的阴霾,“我以为我纵是死了,你也不在意,既然如此,何必帮我治伤。” 再不治,马车中腐臭越发厉害了。 这是真话。 刘盈知道说出来,这小子指不定发什么狂,耸耸肩,一脸无辜,“伤了就治,这是道理,帮你治伤,哪来那么多浑话。” “刷——” 青衣撕碎在地,扬起零星的尘,血腥味登时透着腐臭传了出来。 刘盈拧眉,少年肩下受伤那处伤口腐烂发黑,血肉模糊,映衬着雪白的背部,显得说不出的恐怖,她检查了一下伤口,手指微微一跳,抽出小刀,麻利地削去腐肉,旋即脸上浮现一抹释然。 那一刀刺得虽说凶险,胡家的老二到底也不是吃素的。 烦,就烦在他拖了三个月。 “拖成这样,都没伤坏骨头,到底是年轻。”她心情颇好地打着趣,后者眉目陡地一厉。 刘盈用的匕首尖椎薄巧,对着天光,透明如蝉翼。 她早算准了,就算刀上布着毒药,她下手时刻意旋了下刀刃,狠了点。可胡荼身上好歹流着一半皇族的血,从小为了防止有人加害,胡夫人是用毒药喂大他的。这点小毒顶多起个麻醉作用,他身后的伤三个月下来早该愈合! 如今一见,才知道他肩下的伤不仅没愈合,反而腐烂成这样,可见烈酒、牛羊肉、还有辛辣的东西,他没少碰。 什么叫自作孽,不可活。 她想得轻松,手下动作越发利落起来。 胡荼最讨厌她拿“年纪”说事,面色当即沉了下去,鼻腔中透出一声冷哼。 刘盈瞧他皱眉的模样,眼皮也不掀一下,缓声问:“疼了?”话是这么问,可她的动作却不见放缓。 见他不答,她恶意地翘起唇角,越发用力地按了按他的伤口,口中笑道:“既然知道疼,何必拖着?自己的身体,连自己都不顾惜,非亲非故的,别指望谁会顾着你。” 胡荼泛白的薄唇抿得紧紧,神色淡漠地仿佛她削去的血肉,与自己无关。 好容易清了腐肉,敷上金创药,用素白的纱布包扎好他的伤口,刘盈拍拍手,利落地净了手,笑眯眯地拍拍少年俊秀的脸蛋,“伤好之前,不要沾水。” 伤好之前,不要沾水。 身上的伤好治,可心伤呢? 胡荼不答,默默看着车窗外的黄沙扑卷,嚣尘直上,遥遥有巨大的城池高墙耸立。久经三月的行程,终于快了…… 西丘遗址,刘盈心心念念的所在。 他看着眼前女子明亮的眼眸,心里麻木地失去了知觉。 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 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 夜半三更,胡荼从睡梦中惊醒,披衣而起。这是家百年字号的客栈,刘盈坚持要在这儿打尖,他允了。夜露清寒,混沌的墨色笼罩了整个城池。四周静悄悄的,胡荼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缓慢虚弱,宛如任何一个久病之人。 对刘盈,他执着到了一种偏执地步。 有时候他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偏执些什么,碧落天涯,黄泉咫尺。 痼疾缠身,呕血入绢帕,点点似红梅。他曾发誓此生此世孑然一人,绝情为伴,可是他遇见了刘盈,从此……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咳……咳……” 想到这,他胸口陡地一紧,咳得撕心裂肺。 他揉着额角,虚弱地推开窗,月色下,少年干净俊秀的面容浮现出一抹倦意,眉睫如女子般浓密秀气,长发披散,双足赤裸,宛如月下的精灵,洁净而晶透,浑身仿佛都笼着一层清浅的光华。 还记得依山傍水的草屋,那年他九岁。 “胡荼,糊涂。人生在世,难得糊涂。你父亲不错,给你起的这名儿倒好。”初遇刘盈,她笑眼粲然地抚了抚他的脑袋,笑得很欢畅。不过是十四的年岁,偏一副老气横秋的夫子模样,这第一眼就不顺。 …… “我师你徒,你觉得不服?”她笑眯眯地托着下颔,眼眸儿异常的清亮,“人生下来三六九等,天定的事儿,你可服气?人有地位高下之分,既是不服,便要寻一个变字。伊始起,虽有地位之分,却无贵贱分,有的只是天分与勤奋的差异。我学问比你好,年纪比你大,你唤我一句先生,理所当然。你还不服?” 他冷然睇着她,显然不服。 再不服,便是噼啪的竹条抽着手心。 刘盈没什么同情心,没什么是非心,道理讲不通,体罚为上。 她罚人,从来笑着,一副全然无害的模样,可手腕的劲道却不见分毫放松。 她性子那么差,一开始,他真是一点也不欢喜她。 …… 后来,再后来他痼疾发作,咳得满地鲜血,刘盈掏出药丸,他不接,她也不急,只是笑眯眯地看着他,拍小狗似地拍他的脑门,口中笑道:“胡荼,你果真糊涂了。你以为你不吃药,我就急了么?命是自个儿的,没人能替你生、替你死。与我置气,便不吃我喂的药,我还不知你如此幼稚。” 自己都不顾惜自己,非亲非故,没人会怜惜你。 他知道她冷情至极,不干自己的事儿,绝不会多管,可第一次遇着这样的她,还是忍不住怔了怔,下意识乖乖吞了药。 她笑,“这不就成了。命只有一条,哪怕活得再是苟延残喘,毕竟活着。活着,总比死了好……”说这话时,他听见她声音忽然低了低。 他原以为这世上再没人明白黄泉咫尺,是怎样的滋味,可听了她的话,忍不住一怔。她知道他的感受,她什么都知道。 …… 夜色渐浓,回忆渐淡,放目处尽是深浓墨色。 胡荼散发赤足,浑然不觉寒意侵人。 他修长有力的手指有意无意点在红木窗格,陡地风声一紧,他右手虚空一挽,不知抓住了什么,握紧成拳。一个佝偻的黑影神出鬼没地出现在窗前,桀桀笑道:“二少大半夜的,怎地不睡?” 胡荼不答,眸光浅浅量过他与自己的距离,七丈。 花苑中草木森森,他松手,青莲子哗啦啦地落地。 弹丸量武,是他从小就习惯了的一种暗袭。 在很小的时候,他还会被这些神出鬼没的暗器打在身上,痛得直抽凉气。渐渐的,随着他的武艺精进,老仆的暗器也很难击中他。 现在,他随手就可以接住这些力道狠辣的弹丸。 他早已不是当初羽翼未丰的胡荼,可惜刘盈却从不曾在原地等他追上。 墨色的影子从暗里抽出,弯腰拣起青莲子,苍老沙哑的嗓音有些扭曲,缓声道:“和您知会一声,青儿已经回城了,他想见见您。” 胡荼声音轻快而果决,“不见。” “二少又在为姑娘的事烦心?” 许久,等不到胡荼的回答。 老者叹息:“她既无心,您又何苦?” 这入封的一路,从影卫到影杀,一个个手染了同袍的淋漓鲜血。 十年前,他们都是党林挑选出最具天赋的孩子,没有亲人与朋友。经历过血腥残酷的淘汰,活下来的沉默悍杀,都是只知服从命令的血徒。 这些血徒,其中一队,成为了影杀,效忠东夏皇族。 另一队,变成了胡荼握在掌心的一支铁血之军,连皇族都不知道这支影卫的存在。 为了保护刘盈,胡荼不惜调出这支影卫,来护住刘盈的周全。 维护律例的确有厉杀决绝、蟑螂一般无孔不入的影杀,可胡荼的影卫却丝毫不逊,张开了的保护网,似编织成实质,挟着雪亮的刀锋之意,无情撕碎一切挡路者。 老仆轻道:“女子有倾城姿色,可以祸国。刘盈相貌平平,为何也妖孽至此!” 分明是轻言慢语,却如惊动九天之雷,煞气凛冽。 胡荼听出他语气中对刘盈存在的杀气,他霍然抬头,目光中逼射出慑人寒光,厉声呵斥:“放肆!” 老仆低垂下头,一颗脑袋,就像是砍下挂在肩上一般可笑。然而,从那里散发出浓郁的死气,却诡秘得令人心惊。 那么强大厉杀的高手,在胡荼面前就像干错事的孩子。 胡荼赤足在地,比一般人更加乌黑的眼眸宛如黑夜,瘦骨伶仃,漂亮得令人疼惜。他淡淡一眼掠去,窗外的那人,冷不丁一个寒颤。 帝,毕竟是帝。 哪怕只有一半的帝皇血统,骨子里的迫人威势,已让人由衷臣服。 胡荼看着他,若有所思,“昆奴,休动夫子的主意,你要做的事,可多着呢。” “二少的意思是……” “慎阳王——云霆很快就要到天封了。” 老仆愣了愣,旋即眼神一亮,低哑着嗓,轻道:“您的意思是……” 在老仆震惊的神色中,胡荼引手做了个杀的动作。后者了然,登时神色一敛,躬身一揖,几个兔起鹘落,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第五章 慎阳出大事了! 慎阳出了不得的大事了! 这天早晨,刘盈还没睡醒,就听见耳边模糊地传来一些微小的议论声。迷迷糊糊,浑身暖暖地,似乎被一片巨大且柔软的羽毛覆住。 从指尖到心尖,无一处不熨帖、不温暖。 脚步声渐渐远去。 其实,她听得出那是胡荼的脚步声。 胡荼似乎在窗外顿下,另外一个声音虽然细微,却带着天生的聒噪感。 不用想,她立刻反应到那是鱼微。 鱼微:“二少,不和姑娘打一声招呼吗?” 胡荼:“嗯。” 鱼微:“奴才……留下来照顾姑娘吗?” 胡荼:“不必。” 鱼微:“那……二少您就这么走了,以后也不要姑娘了吗?姑娘那天真的撕了您的衣服……把您,把您给那个了?您生姑娘的气了……” “……” 一阵骇人的沉默。 听得出,鱼微的声音打心底里在着急。刘盈现在就算睡着、迷糊着,脸色也绿了。 这个鱼微,什么意思,他当她就这么饥渴吗? 她无奈拉了拉被子,遮住耳朵。 窗外,脚步声渐渐远去,对话的声音也压得极细、极微小,遥远朦胧,似在天边。蒙上头脸,果然一句混账话也听不见了。 这一觉,睡得踏实安稳。 天光从霁青色的云层折射下,如夜间绽放出大瓣大瓣雪白的昙花,明丽清远。 吐纳间,尽是醉人的清新。 刘盈醒来以后,习惯闭着眼,小赖一会儿床。可今天,她刚刚舒服地叹了一口气,就发现浑身有种很不自在的感觉——周围散发出一种诡秘的气氛,就像她小时候打碎了母亲最喜爱的青花瓷,屏住呼吸,等着责罚的光景。 不过,又有点儿不同…… 哪里不一样,她分不清楚。 她疑惑地深吸一口气,懒懒张开眼眸。 不等完全看清,一股热血陡地涌上心头,一刹那胆战心惊…… 你能想象女子的闺房出现一水俊秀美男的情况吗? 就算是风情开放的岐州,也没出过这样的荒唐。 刘盈一睁眼,看见一水红影。 这一个个俊俏少年,眉梢含怯、眼角带羞,黑色如瀑的长发拖曳在地,红袍流转着妩媚华光,半敞的红袍中,露出雪白细腻的肌肤,掐得出水的轻红…… 刘盈一个激灵,拥被一隅。 仿佛是一根尖锐的银针,狠狠刺入眼中,恼怒、羞耻、恐惧……诸如此类一瞬间冲至脑海,倾泻出无数阴暗的负面情绪。 几乎是下意识,她的声音透出刀锋似的冷厉,低声喝斥:“什么人?” 一人上前一步,答:“姑娘莫惊,我等是被选来服侍您的赤云卫。” “赤云卫?” 这三个字,在刘盈唇齿间细细咀嚼了一回。 她很快确定,自己记忆里并没有关于“赤云卫”的印象。 一双清冷的黑眸,一分一寸地从众人身上打量过去,她暗暗计量,默不作声。此时,只见天光乍然一亮,从美男群中步出一个身量纤弱的文秀少年,从容递来一封信,缓声道:“我主吩咐,将此信亲手交给姑娘。” 刘盈抿紧略微苍白的唇,示意他把信放在桌案上。 她不急着拆阅那封信。 经过一瞬的慌乱,她已经冷静下来。 这些少年,没有武功,对自己造不成威胁。 少年递来的信件上洒金之处,隐约凤凰于飞,这个标记,她并不陌生。 他们,应该与胡荼有关。 可是,这么一水的俊俏少年,怎么会出现在自己房中? 胡荼在哪儿?在搞什么鬼? 任哪个正常人在一大清早,看见这么一副光景,都不会笑的出来。 待众人陆续出去,刘盈这才拆信,抖落素笺,纸上绽出几行清秀字墨。 她看了第一眼,就确定这不是胡荼写的。 胡荼的字看似俊雅流畅,却有一种低调的淸贵,是骨子里的倨傲冷峻。这封信,字写得虽然秀气,勾角处却透着一股狡黠灵秀的气息。 是鱼微。 刘盈展开信笺,先前并没给予关注,只是漫不经心一掠而过。 看到一半,她忽然愣了愣。 似乎是没有读懂信中的内容,她手腕一抖,送至眼前,再次读下。那目光,似乎要把每一句话都咀嚼一遍,仔细观摩,逐字逐句拆开,再拼上。 当较真的目光送至最后一个字,她脸上忽然露出一种奇怪的表情,就像一个人吃了一颗苹果,吃到一半,才发现里面有半条虫。 这一刻,刘盈发现自己低估了鱼微的杀伤力。 她哭笑不得看着手中这封信,需要费很大的力气,才能控制住自己杀人的冲动。 其实上面也没写什么,不过是几句很平常的问候话语—— “姑娘,我们走了。 “这些人,送给您慢慢享用。 “注意身子,一天玩三个就够了,别太纵欲。” 她几乎可以想象,鱼微写这几句话,神色有多认真、多亲切。 他就笃定了自己那日在马车上,把胡荼强暴了! 任她解不解释,自己也被他贴上“色情狂”的标签。 打开房门,刘盈捏紧了手中的信笺。这是拂尘记的纸,雪白中泛着凛凛冷光,不同于其他家的宣,这种纸比宣轻薄,却十分硬实,对着光,几乎能透出流转的剔透。刘盈握紧它,没留神,指缝被狠狠划了一记。 她忽略指间刺痛,脸色黑得几乎可以调墨,“鱼微呢?” 众男答:“走了。” 她再问:“走到哪里去了?” 答曰:“不知。” “那你们也走吧。” 话音落下,只见众男面色倏地惨白如雪。 院落中闲适的气氛陡然一变,刚才递信的文秀少年握紧拳,忽然缓步而出,递出一柄雪亮的匕首,面色清冷如霜,清声道:“姑娘赶我们走,不如即刻便杀了我们。也总比主上回来,千刀万剐的好。” 鱼微其人,看似天真烂漫,却沾了胡荼的习性,沉默悍杀,绝非善类。 刘盈不愿留人,他们也不敢走。 两拨人就这么僵持下来。 刘盈嘲讽似地看着众男,一言不发。 她没什么慈悲心肠,众男的生死与她何干。 正想着,手中被塞进一柄雕刻诡秘银丝的古朴匕首。 刘盈把匕首高举到齐眉处,刀尖在阳光下折射出一道雪亮的流光。 众男面色一绷,目光被那道灿亮近乎妖异的光芒吸引住。 刘盈好笑地挑了挑眉,咧嘴笑道:“好吧,说说,你想怎么死?”话语轻松,比问候“你吃饭了吗”、“今天天气不错呀”没什么不同。 她早就看见递信这人并不简单。 此人一袭红袍穿得很严谨,眼波浮动,目光清澈,步子极缓,也极从容。就像从暗夜步出的红莲妖姬,一步步,莲花绽放,暗香涌动。 这样的人,不该是鱼微能控制的。 她只是奇怪,却没深思下去。 只见此人微微一笑,在她耳边低声道:“姑娘舍不得我死,您还用得到我。”话音落下,空气中忽然流窜出一股奇异的暖香,一丝一丝,悄无声息地弥漫周遭。 刘盈忽觉不对,心中警铃大作。 没等退开,她只觉脚步一软,整个人跌入一具温软的怀抱。 她昏迷之前,隐约听见有人低声安慰:“姑娘莫怕,二少很快就会回来救您的……”声音冰冷而尖锐,带着说不出的恶意。 净漆的囚笼,窗棱细密。 透过疏浅小格,层峦耸翠、飞阁流丹。 朔北的假山亭榭在细密如丝的微雨中,尘瑕洗净。细雨落处,就像婉转的河流围绕在朦胧的青山,细粒似的洁白密密匝匝,营造出一种低调的奢华。 迷香的药效很浅,颠簸两下,刘盈就醒了。 她眯着眼,模糊地看见自己被那个红袍少年丢给一群黑衣大汉。 他们在说些什么,离着太远,她听不清。 红袍少年一走,脚步声渐近,在自己身边停下,然后她发现一股大力从自己肋下穿过,粗暴拖着她走了一段,摔到一边。 泥泞和雨水沾满刘盈满脸满身。 她觉得自己浑身散架似的痛。 她真的很想起来,好声和大家商量,能不能轻一点。 可虽然醒了,她发现自己还是提不起一丝力气,只能无奈地被人抬来抬去。抬久了,也就麻木了,昏昏沉沉,随君搬动。 隐约中,她似乎听着有人压低声音在说话。 迷迷糊糊中,自己被丢上一个拥挤的空间,然后再次晕厥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刘盈被一股闷臭憋醒。 不得不说,红袍少年弄的那个迷药,很管用,直到现在,那种眩晕的感觉才渐渐消失。 恢复了体力的刘盈,从所处的环境,立刻判断出自己现在在马车上。 周围很拥挤,窗口用木条封死了,黑漆漆的,看不出是白天还是黑夜。从马车驰骋的速度来看,刘盈虽然不知道所走方向,但也能肯定,这里离汝阴已经很远了。 旁边,传来少女压抑的哭泣声。 她吃力地直起身,伸手抚上车窗,粗糙中夹杂着冰凉的触感告诉她,封条是很厚实,也许还掺了一些坚固无比的铁器。 依次摸过车门,木地板以及车顶,她终于颓败地发现,这马车造的还真是天衣无缝,逃脱无门。看来,对方为了囚住自己这群人,可费了不少苦心。 这么一想,她索性继续躺下。 可睡的太久,现在就连想睡,都睡不着了。 她羡慕地“看”着不远处发出细小鼾声的方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百无聊赖中,只听几个女声压着嗓音,惊惶议论:“小侯爷把咱们送到宁王府做婢女,可不就要害死咱们!我听说十九王爷嗜杀好色,宁王府从不招婢女。只要被那个好色王爷看见了,不仅贞操难保,连性命也悬着呢。” “听说宁王府闹鬼,一个个都是白衣的女鬼……” 她们说了一路,刘盈听了一路。 从凌杂的话语中,拼凑出一些有用的消息。 原来,这群女子是从侯府选出的婢女,要送到宁王府上去做事。因为十九王爷的名声太差,为了防止这群婢女私自逃跑,运送的马车甚至钉了一百零九颗钉子。 刘盈暗自咋舌,立刻打消用拳头击碎车门,然后逃跑的主意。 她怀疑自己那么一拳击上去,碎的可能不是车门,而是自己的拳头。 被选送入宁王府的这群婢女,可不简单。 她们之中,有一衣带水、裙带生风的妖娆舞姬。也有十指青葱,弹奏出清远怡人曲段的美丽琴姬。或是歌喉动听、或是身段迷人,能歌善舞,服侍男人。 刘盈反思再三。 不是她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可是她去了能干什么? 要脸蛋,没脸蛋,要身材,没身材。 莫非,他们觉得自己可以为十九王爷表演一下“拳头碎车门”,抑或是“车门碎拳头”? 刘盈想到这,脸都绿了。 十月信陵,朝白暮红芙蓉宴。 在沧原,王侯贵族没人不知芙蓉宴。 这个芙蓉,宴的并非六月碧波清香远溢的亭亭净荷。而是霜降以后,江畔池边的那抹清妍。木莲开花时,波光花影,相映成趣。 此时,正值木莲花期,芙蓉盛宴。 众女神色惊惶地随嬷嬷下了车,从王府后门一路而入。 嬷嬷絮絮叨叨地说,众女战战兢兢地听。 只见青石铺就的小路,蜿蜒如蛇。当阳光透过沉沉宛如翡翠的叶实,在地面折射出一晕耀眼光芒,你才会发现青石中点缀着许多色泽清润的鹅卵石,竟是依节气盘列成各种花鸟鱼虫。 越往里走,匠心越发精妙。 但见彩绘的屋梁,高耸的屋脊,就连一颗颗钉头,都分外光彩,异常耀眼。从下面一眼望去,只当碧波闪烁,光闪闪地宛如仙阕天宫。 刘盈低垂下眼睑,不禁琢磨。 像宁王这样穷奢极侈,大建宫阙,到底是聪明还是愚蠢。 正想着,穿过了好几个月洞门。 就在这时,前面传来一阵阵哗声,隔着一水残碧轻红,只见对面繁花似锦,光灿夺目。先前就听嬷嬷说过,这是宁王所办的芙蓉宴。 行酒令、猜花谜。 公卿们的游戏,不过是打发时间的玩意儿。历来公卿的性子最是残暴,真被谁看见小小个下婢瞎转悠,指不定惹出什么麻烦。 这么一想,她特意加快了步子。 裙角摩在草叶,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 不等走远,耳边忽然响起一个绷紧的冷嗓,透过花影层叠,厉声斥问:“你是谁家的丫鬟?”声音离得很远,应该是从草丛深处传来的。 许是哪个烦厌热闹的主子,特地寻了一方静处休息。 就不知是哪个倒霉的奴才,唐突了主子,才惹来这么一顿喝问。 刘盈不想惹麻烦,连忙加快两步,想要离了这是非。 可没等她走开,劲风一掠,一个鬼魅似的高大人影,忽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面前。 刘盈一抬眸,恰撞上一双凶狠的厉眸,居高临下地盯着自己。 这双眼睛,眼影略青,瞳仁晶亮宛如暗夜中的火焰,透出焚烬一切的危色。 刘盈心下受惊,险些尖叫出声。 下一瞬,她发现自己的脖子被人狠狠掐紧,粗暴地拧着颈子,悬空而起,空气陡然稀薄起来,颈骨似乎都发出“嚓嚓”的脆响。 有那么一瞬,她察觉到死亡的恐惧。 对方的声音凶残恨厉,透着血腥的残酷,厉声道:“谁许你私下乱逛?” ……是宁王。 她急切地想找出证明自己身份的人,却发现所有人都散了。没法证明自己的身份。也……没办法……呼吸,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再这么下去,真的会死…… 就在刘盈神思恍惚,几近晕厥过去,一个娇稚好听的女声忽然响起,脆声道:“十九皇叔,您在这儿做什么?承认自己输了吗!” 声音清亮,如春风过雪,让人不觉中放松心神。 对刘盈而言,这个声音就像在极黑暗的地方,忽然透出的一道光。 虽然微弱,却也能彻亮天地。 因为这个声音,掐住自己脖颈的力量生生撤了一半。 宁王绷紧了线条优雅的下颚,沉声,“本王何时输过!” “没有输吗?那我就不明白了,您干嘛一个人跑这里来了。” “不该你明白的事儿。” “哼,您就知道忽悠我,依我瞧,肯定是这丫鬟猜错了花谜,行错了酒令,在芙蓉宴上,让您丢了面子,您才会这么生气?” “胡说八道!” 随着宁王的低斥,刘盈被狠狠挥开。 大力驱使,让她一个踉跄,禁不住狼狈地伏倒在地。 粗粝的砂石刺破她细致的手掌,泛上一阵阵尖锐、细微的疼痛。 她抿紧唇,慌忙压住几欲出口的痛呼。被抽空、稀薄了的空气,一点点吸入肺叶,一寸寸冰凉下来的肌肤,渐渐浮上暖流,只是颈骨,火辣辣的痛着。就连呼吸,都会擦伤肺叶,带来撕裂似的疼痛。 “那你说说,你在这一人和丫鬟生什么闷气。”这小公主倒是不依不饶,非要问出个子丑寅卯,刘盈有些佩服她的胆量,果然是无知就是福。 宁王可不是什么善茬儿,丁点儿冲撞,都能惹得他勃然大怒。 从这么短暂的相处中,刘盈发现宁王不喜欢听见任何人的声音,他生气就像一个堆叠的积压,因为忍耐、压抑到极点……所以再次听到吵闹的声音,哪怕仅仅只是裙角蹭地,窸窸窣窣的细响,也会引来他强烈的反感。 自己应该就是这么撞上火山的。 刘盈无奈,果然是倒霉时候,连喝凉水都塞牙! 小公主缠了宁王一阵,发现对方压根似个冰坨儿,根本不愿搭理自己,于是又道:“十九皇叔,这丫鬟挺顺我的眼,你把她送我,好不好?” 宁王淡淡掠了那草地上狼狈女子一眼,不答。 小公主耍赖道:“反正您都要杀了她,送给我,那叫物尽其用,不过是一个婢子。要不,咱们来猜花谜,谁赢了,听谁的……” 小孩家的玩意,刘盈以为宁王根本不愿搭理,可宁王居然陪小公主玩了起来。 刘盈微惊,心中暗暗思量,十九王爷何时来了容人的雅量? 谁不知道十九王爷性子粗暴,连幼皇的面子都敢拂。难道……想到一种可能,刘盈不动声色去看小公主,但见她气质容貌虽然出众,放在皇族中,也不过平平之姿。只有一种可能,小公主是摄政王过继给太后的养女——湘宁公主。 盛宠,无权。 这是胡荼当初随口道出的四字总结。 这四字的评价,违和感极浓。自古得宠的,必然是有权。可这位小公主却只有宠,没有权。在另一个角度,也说明了她得的这个宠,虚比实多。 是个可怜人,也是个可悲人。 她的这个宠,是因摄政王而盛的。 她无权,也是因摄政王而起。 刘盈灵光一闪,忽然想到,湘宁公主得的这个宠,即便是虚的,但毕竟也是宠。自己如果能借力而起,应该不难离开这里。 碧绿宛如翡翠的叶实中,那些粉白、桃红的花朵,轻盈地跃然枝头。 此时,谜面只剩六个。 湘宁公主猜中的三个,都是最简单的。 剩下的六个谜面,除非湘宁公主能猜出四个,否则宁王稳赢。 一阵风吹来,木莲仿佛在胭脂里汲饱了水润的颜色,妖娆而舞。 宁王扬手扯下花枝上挂着的竹签,墨丝似的长发顺着脸颊散落几撮,睫毛浓密,衬得他面容竟带了几分惊人的薄媚,粉颊玉容。湘宁公主笑着接过竹签,眼前一亮,“头上草帽戴,帽下有人在。短刀握在手,但却人人爱。这个好猜,是——花。” 草帽取草字头,下面有人,有刀,刀也是匕。 所以谜底是“花”,也应了芙蓉宴。 这不难猜。 淑宁公主运气不错,猜的这些都是简单的字谜,一连猜对了三个。还有两支签,挂在最高、最大的那朵木莲花边,小公主指着其中一朵粉白色的花朵,兴致勃勃,“我要这个,十九皇叔摘这个,我来猜!猜对了,这丫鬟可就归我喽!” 她说的是刘盈。 刘盈也指望着她能猜出来,跟着单蠢天真的湘宁公主,可比跟着喜怒不定的十九王爷要安全多了。从宁王对淑宁公主的态度,就可以看出宁王一点儿也不蠢,不仅不蠢,而且十分精明。他精修府邸、高调行事,做出一副好色嗜血的模样,不过是给摄政王和宫里那些娘娘们看着。 恐怕,除了一个本性确实残暴,这十九王爷身上没一处真的。 这王府会“说话”,府中的闹鬼传说也会“说话”,它们对提防着宁王的掌权者“说”:“咱们家的主子成不得大器,既贪婪、又好色!芝麻大的小人物!” 摄政王不把宁王当一回事儿。 宫里的那些娘娘也不当宁王是个人物。 至于那个年幼的小皇帝,更不会注意到这个酒色财气的十九王爷。 对上位者而言,宁王无用,无用最好。 可刘盈真正接触到宁王,几个回合,却发现不是这么回事,宁王若真的好色,在见到自己的时候更合理的行为,应该是“色”而后“杀”。宁王若真的不理政事,何必设下芙蓉宴。芙蓉宴来往的尽是王孙贵族,而那些小姐公子们,根本是口无遮拦。宁王要打探什么消息,易如反掌,足不出户,网罗天下事。 刘盈可一点也不想用自己的性命,为宁王的野心铺垫大路。 她小意地往后退一步,再退一步,心中暗暗着急。 小公主倒真是雅兴不浅,猜一个,又是一个。花谜也确确是孩子家的玩意,刘盈听了一会儿,便困顿迭生,偏偏那两位叔侄女还在猜的有趣。一会儿是个“花”,一会儿是个“和”,一会儿是个“你”,一会儿是个“我”。 从花卉,一直猜到草药。 刘盈无聊地在地上拣起开败的木莲,花瓣凋零,只剩下单薄可怜个花心。七、八支花梗顶着粉黄色的花蕊,孤凄如许,透着分清冷冷的寂意。 小公主猜了许久,终于还是输了。 见刘盈手中拢起几枝残花,只当她奚落自己,一把劈散在地,勃然大怒,“贱婢,没的摆弄这些废物,也是个蠢物!” 刘盈借木莲花蕊提示她半天谜底,最后反得了这么个评价。这姑娘冤得紧,一口气噎在喉中,越发觉得喉咙火辣辣的烫,她不可思议看着小公主跑远的影子,总算明白当初胡荼为何评价淑宁有四个字,盛宠,无权。 要得到盛宠,只有两种情况,一种极聪明,一种天真单蠢。 连宁王都察觉出自己细微的小动作,淑宁却分毫不觉。 真是……让人担忧的“天真无邪”。 就在刘盈心念空茫的时候,隔水处陡地又传来一阵阵喝彩,喧天而响。与先前那阵似有不同,阵阵喝彩穿云裂石,隐约间暗涛激流。 一个青衣小厮匆匆忙忙地跑了过来,口中不住地喊着,“王爷!” 宁王剑眉一竖,不耐厉斥:“何事喧闹!” “是……是花谜,全猜完了!” “芙蓉宴刚刚开始,一共三百六十九个花谜,要全部猜出,也得费些功夫!” 那小厮被这么一吓,慌忙扑到在地,跑的太急,连气都没歇稳,不迭道:“奴才不敢妄言,一共三百六十九个花谜,真的全猜完了!” 宁王皱了皱眉,不语。 一连许久未得到回复,小厮怯道:“王爷难道不去吗?” “猜完了,各自游苑便是,还让本王领着吗?”宁王不快,这些个奴才,办事越发的糊涂。可怜小厮,刚好撞上宁王心情不畅,碰了一鼻子灰,委屈道:“各位主子哄闹着,还等着看王爷您许的好处,好歹是这些年第一个出现的魁元。” 所谓魁元,也就是芙蓉宴上猜出了一半以上的花谜,才能得到这个称号。称谓是虚,实的是能得到王爷许诺的一个愿望。宁王原本已经极其不耐,听到这句,眉尖一笼,眼角掠过一丝精光,“有人猜全了花谜?” “是……” 他皱眉,正要去看看虚实。 但见战战兢兢的小厮憋着气,似凝聚了极大的勇气,终于一口气说完了最后一段:“小人来时,魁元劝您把身边的人带着,说是用得上。” 宁王疑惑之余,一眼瞥见一树繁花下那抹纤弱的浅绿色影子,不耐挥手,“你,跟上来。” 刘盈一愣,旋即低头应下。 第六章 离得远远,就见着一片霞色围着什么。 明红、浅粉、缃黄、淡紫……霞光明媚,云色缭乱。 走进了,才瞧出那不是霞色,轻袍缓带,油光水滑,原是一群光鲜的“麻雀”。他们披红戴绿,叽叽喳喳,有一个笼统的称呼——公卿家的公子小姐。 男男女女围着一个身量挺秀的锦衣少女,说着些什么。 那锦衣的少女青丝如瀑,笑靥如花,流转的眼波比秋水盈动,当真是凝脂鲜荔,顾盼神飞。莫非,这就是谜试的魁元? 刘盈暗暗留神。 只见大伙儿簇拥着少女,可少女含羞带怯的目光,却时不时落在另一处。 刘盈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这才看见花树旁侧立一个沉默的黑衣少年。 少年笔直的背脊,线条流利如画,可即便是一个侧面,也透出一股生人勿近的阴戾气息。 云霞团簇,芙蓉花盛,也近不了他的身。 那是孤鸿掠空,惊破九重云霄的寂冷。 如封尘的宝剑,吹开一角的尘埃,折射出锋锐的噬人的寒光。 在他周身,人不近、花不亲,独立一隅,比天心月华还要沉静从容。 刘盈心口一热,电光石火间,脑海中忽然掠过一个名字。 不待仔细看清,众人已经上前和宁王行了礼。 错身的空儿,公卿云聚,挤得刘盈只得缩在宁王身后做乌龟。 青衣小厮在旁边,小声向宁王解释:“魁元是容相爷家的千金。” 话中的容千金——那位顾盼神飞的锦衣少女,耳朵忒尖,当即嘴角扬起粲然的笑容,行礼脆声道:“笑笑见过王爷。” “魁元免礼。” “王爷过奖了,笑笑不敢自称魁元……” 话音未落,就被一位身着石青色衣袍的俊俏公子截了句,“容小姐这么说,在下无地自容,小姐学富文史,何必自谦。” 又一人接语:“您的才华,大家有目共睹!” 不愧是游历花丛中的公子们,拍马屁都能这么温软柔和,满脸的真诚纯良。 刘盈在后面,笑得嘴角忍不住抽了抽。 不得不说,这个容相爷家的笑笑小姐,的确漂亮。红唇勾出一抹笑花,眼波流转间,风情旖旎,就连身为女子的刘盈,都不由神魂颠倒。 这样的美人,很容易得到男子的好感。 纵是脾气古怪的宁王,态度也温软下来。 他唇角翘起一分笑,眼中掠过一丝惊艳,和声道:“本王设芙蓉宴,曾许下承诺,谜试的魁元可得到本王一个,魁元有什么愿望,说来听听。” 容笑笑问:“什么愿望,都可以吗?” “这世上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本王做不到的。” 容小姐刚要脱口的话语,在听到这一句,忽然一咽。 也不知她想到什么,清美的脸上添了一分胭脂似的薄媚,神色间有些害怕,又有些期待。那双亮闪闪的美眸如最美的宝石,一瞬间似有了破釜沉舟的勇气,清声道:“笑笑想请王爷帮忙主婚。” “主婚?” 此语一出,众人大惊。 一树繁花下,沉默疏离的冷郁少年眉心微不可查地一皱。 容笑笑一鼓作气,大声道破心尖藏匿的一份少女情怀,“您说,这世上只有笑笑想不到的,没有您做不到的。笑笑别无他求,只求您为笑笑和他主婚!” 细致柔软的手指,指向的那个“他”,竟是树下那位几乎被忽略的沉默少年。 声音清亮而坚定。 少女怀春的心思如款款绽放的芙蓉花,娇羞地吐出柔软细致的花瓣,微微颤着期盼、羞涩、喜悦与激动,柔韧地向所有人宣告自己的心意。 其实,她原本应该说出的愿望,应该是要走宁王身边的绿衣丫鬟。 可听到宁王的允诺,她鬼使神差地忘记了一切。 她不仅忘了父亲的嘱咐,忘了自己应做的事,更忘了那个男人根本并非自己所能肖想。 还记得赴宴前,父亲再三告诫,芙蓉宴上,一切听小胡公子的差遣。 那时,自己口上虽然应了,心里却有些不屑。 她才不买什么小胡公子的帐!父亲贵为当朝宰相,而她是相爷家的千金,凭什么要听一个无名小卒的话!父亲说到小胡公子时,姿态谦卑,语气中流露出崇敬与钦佩,让容笑笑十分不屑。 她带着少女隐藏的敌意,随父亲到了书房,见到了这个穿黑的阴戾少年。 第一眼看见的,只是窗边一个棱角分明的侧影,不知为什么,只见到这个侧影,容笑笑心中却已生出了一股说不出的骇意。 这人身上,带着浓郁的阴沉与冷峻。 那种上位者特有的气魄,让她骨子禁不住泛出凉意,腿骨发软,险些跪倒。 初见,胡荼毫不掩饰的威压,的确是做给容笑笑看的。 胡荼早就料到,相府的千金养尊处优,心比天高,不吃点苦头,根本不会配合自己。 可胡荼算尽一切,却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他即便可以根据她的身份推知容笑笑的性格、习惯,却还是太轻忽她了。如果两人从没有过交集,或者胡荼清楚记得这个一面之缘的姑娘—— 他那日的威压,可以给容笑笑带来心理阴影,让容笑笑心甘情愿做一个无意识的傀儡。 他也可以立刻改变计划,避免闹剧的发生。 错就错在,他顺手救过她,又偏偏忘记了这个人。 虽然他不记得,可这个满脑子“才子佳人共连理”的漂亮姑娘,却清晰地记得恩人的长相,恩人的眉眼。 所以,当小胡公子在窗前蓦然回头,当那张清美、冷秀的面容生生映入少女的眼帘。 一切都发生了改变。 少女满心的彷徨害怕,化作了倾慕欢喜。 芙蓉宴上,胡荼猜完了所有的花谜,惹来的竟然是这样一个麻烦。 现在,胡荼的脸色并不好看。 “啪!” 一声轻响。 修长,纤白的五指折下一条花枝,瞬间蹂躏成灰。 他唇角分明在笑着,可众人却忽然感觉到凛冽透骨的寒凉。 收敛起浑身透出的戾气,穿黑的少年不看众人,清浅的眸光掠向错落花枝上绽开的一团团鲜嫩欲滴的浓绿,粉唇开阖一挫,“相爷近来,想是虚火过旺。”那声音清寂冷郁,一晃便湮入了薄光流动的花香里。 花枝一颤,连个尾音都寻不到。 闻言,宁王的面色凝滞。 他不是呆子,当即听出话外之音。 不管容小姐喜不喜欢这个少年,门第的高下摆在那里,当朝的相爷老奸巨猾,能爬上权利的巅峰,绝不是好相与的角色。 自己今儿个主婚,若是主到相爷的心坎里,自然算是一件善事。如果主的这个婚,让相爷虚火上升,可就得罪了那位不好相与的老相爷。 他如果只是个清心寡欲的闲王爷,得罪便得罪,堂堂幼皇的皇叔,谅老东西也翻不出花样,欺不到自个儿的头上。可问题就在他并不是无欲无求的主儿,日后少不得与老狐狸打交道,或许还用得上老狐狸的势力。 他不想得罪容相爷。 这么一权衡,宁王心下立有定断。 顾不得容笑笑祈盼的目光,他和声道:“小姐的姻缘,岂同儿戏,应当有媒妁之言,父母应允。”三言两语,烫手山芋又丢了回去。 容笑笑的目光一下黯了下来,“可是,可是王爷说过……” 不给她反驳的机会,宁王快语笑道:“容小姐不是说,让本王把身边的丫鬟带上,本王带来了,容小姐认识她?” 可怜刘盈正听得有趣,冷不丁被身后青衣小厮狠狠一推。 她猝不及防,身子往前跌去。 容笑笑反应到这个绿衫女子应该是小胡公子要找的人,她冰冷敌意的目光针扎似地刺着刘盈,刘盈莫名其妙被人这么盯着,无奈地干笑两声。 容笑笑扭过头,冰冷道:“我不认识她。” “不认识?” 在宁王疑惑的目光中,容笑笑抿唇,眼神似淬了毒药,冷厉道:“王爷若是不能为笑笑主婚,不如把这丫鬟赏赐给笑笑,她看起来很顺笑笑的眼。” 合情合理的理由。 这么咬牙切齿地说出来,可就一点也不顺理成章了。 刘盈低头,额角抽痛得厉害,她觉得无比神奇。 一天之内顺了两位贵族少女的眼,又奇妙地让她们对自己怀有浓烈的敌意,黄历上应该写了自己今天慎出行、忌女子。 电光石火间,宁王心思电转。 这才第一次把目光停伫在刘盈身上—— 这是个绿衫丫鬟,面色宛如拂尘纪出品的纸张,苍白中透着说不出的清冷,连墨汁都不能在上面绽开多余的边角,骨中隐藏着丁点儿的清冷与疏离。 这种面相,是病弱之相,却有柔韧之节。 即便他擅长记忆,可把这么一个人丢到人群,宁王也未必能认出谁是谁! 不过,宁王想到她在淑宁猜花谜的时候,拈起落瓣的木莲花蕊。 ——单字谜,“车”,谜底是莲心。 ——单字谜,“必”,谜底是穿心莲。 她用木莲做莲,剥落花瓣做心,给了淑宁最大的暗示。 这个丫鬟,聪明得很! 宁王唇角浮现一抹微笑,不禁伸出右手,指尖点着逆光,几乎要触碰到绿衫女子幼嫩的雪白面颊。 没人发现,这一瞬,不远处的黑衣少年所有伪装的沉默纷纷剥落。 此刻,他的目光锐利地几乎可以刺穿最凝厚的黑暗,凛冽地盯着宁王的手指,只要他再有下一个动作,假寐的狮虎就会亮出尖锐的杀招。 然而,宁王到底自持身份,手指还没碰到刘盈的面颊,就迅速收了回去。 胡荼抿唇,低垂下眼睑。 仿佛是猛虎的喉中发出沉闷的咕哝声,惊破幼兽的胆后,又俯身闭上了眼。 暗涌的波涛缓缓退去。 一切的喧嚣、狂肆纷纷沉淀成最初的安宁祥和。 少有人发现,树下狮虎出没,几乎要咬断上位者的颈项。除了一直暗送秋波、含情脉脉情窦初开的春情少女,她的目光似乎从没有离开胡荼。 看到心仪那人的反应。“嗡——”地一声,容笑笑的脑海中仿佛有人用尖刀挫过,狠狠一痛,小胡公子……他,他真的喜欢她——这么一个貌不出众,看上去哪里也不如自己的女人,她看起来比小胡公子大多了。 贵族少女漂亮的脸蛋,变得苍白如纸。 “魁元的愿望是要这一个丫鬟,本王自当允了……”只听宁王低醇好听的笑嗓,畅意扬起,惊飞了繁花一树的小鸟。 它们簌簌扑着翅,越飞越高,越飞越远。 芙蓉宴的事儿,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落幕。 这天傍晚,刘盈是跟着容府的千金一起出的宁王府。 漆亮的小轿上雕着梅花与兰竹,容小姐坐进去时,刘盈诚心诚意对她低声道了一句谢。 容笑笑看了她一眼,傍晚的阳光洒落在少女柔美的面颊,泛出淡淡的金光。 她道:“听小胡公子说过,姑娘是聪明人,既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本小姐不缺丫鬟。”冷冷丢下一句话,轿子如云腾起,平稳向前游去。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容小妞虽然冲动、偶尔也会耍一点小聪明,但是总的说来还是个心思透亮的姑娘。 她明白的表明自己不喜欢刘盈,不接受刘盈的谢意。 把自己的刺,张狂地打开。 刘盈微微笑了笑,没说什么。 轿里的小妞儿面上不好看,可到底是明面儿里的不好看。 刘盈羡慕她。 她可以这么肆意张扬地把喜怒放在脸上,把心思呈现在阳光下,喜欢就是喜欢,讨厌就是讨厌,可自己却不能。 胡荼双手拢在袖中,在刘盈身后,走的很慢,忽然打破了沉寂。 “夫子,你为什么不信我?” “嗯?” 胡荼抿紧唇,忽然弹了弹她的袖子,从袖中落下几枚暗青色的小莲子,他接住小莲子,放在刘盈眼前,轻声,“不管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只要你遇上棘手的事情,把这些线索留下,就会有人来救你,可你为什么不信我?” 胡荼的声音没有波澜。 只是询问一件事,他执着于答案到底是什么,执着于自己的坚持,为什么换来的结果永远是拒绝。 刘盈沉默。 那些暗青色的小莲子,在绚丽的霞光下,折射出淡淡的银光。 胡荼看着渐渐沉下的夕阳,声音虚渺地就仿佛轻烟,静静道:“从汝阴到信阳,这十天来,你分明可以把它丢出来,可是你没有。一直到宁王府,如果我不出现,是不是就算宁王真的杀了你,你也不会信我?” 声音有些沙哑,但更多的是悲伤。 刘盈笑道:“谁说,自家的徒弟都不信,我还能信谁……” 对刘盈而言,三年不见,这个少年的模样已经十分模糊。 可他却一遍遍强迫自己记起他。 不管是笑的,怒的,沉默的,还是愤怒的,他一遍遍强迫她想起关于他的一切。 说起来,刘盈实在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胡荼。 这个阴戾的少年分明比自己小五岁,可强势地却胜过她见过的任何一个人。 他以为朦胧的好感便是爱恋。 可刘盈却看得分外清楚,眼前这个惊采绝艳的俊秀少年——他的迷恋,其实不过是“求之不得心常爱”。从胡荼九岁,对自己说出“愿夫子辅吾志,明以教我”的时候,就注定了他们一辈子只可做师与徒。 总有一天,胡荼会遇见一个让他心动的女子。 那时,他便会知道,她是夫子,仅仅只是夫子而已。 他就会后悔今日所做一切。 刘盈不喜欢自己后悔,也不想让自己这个小徒弟做后悔的事,于是她可以彻彻底底斩断情丝,风清云淡地笑着,拍拍他的胳膊以示安抚。 就像天下任何一个师父,会对徒弟做的事一样,亲昵中只有师徒情分。 胡荼袖底的拳头缓缓握紧,沉声道:“是吗,相信?你口上说着相信,可无视我所说的每一句话,我说过我会保护你,可是你只当我还是当年那个脆弱的九岁孩童。夫子,为什么不看看现在的我?” 这一句“夫子”,语气格外的重。 他忽然上前两步,刘盈只觉一片青影覆盖住自己。 下一瞬,胡荼的吻,轻如羽毛般落在她的唇角,带着灼热的呼吸。 刘盈想也不想,正想反击,却发现匕首在汝阴就弄丢了。错影的当口,一把匕首从胡荼手中推来,放在她的掌心。 再反应过来时,少年男子已飞速退开,唇角挂着一抹戏弄的笑,“夫子,这玩意刺在身上,还是会痛的。” 胡荼说得煞有介事,刘盈刺伤他的地方在琵琶骨,他却指着心口。这个动作分明十分轻佻,可是由他做出来,却透着说不出的郑重。 “贫!” 刘盈好笑地抹去唇边男子的气息。不得不说,因为胡荼这么一闹,她心中那些彷徨与惊吓,不知不觉中烟消云散。 看着她故作无意的样子,小狮子目光一黯,“马车准备好了,明天启程。” “你不是有急事……”刘盈奇道。 “再多的事,十天也能解决了!”胡荼已转过身。 “那容小姐……” “晚上想吃点什么呢?” 刘盈知道有些事情他不想多说,于是不再追问。 就这样,翌日马车辘辘,刘盈再次启程了。 这次的行程,十分顺利。 马车几乎没有任何停顿,按着原路返回到汝阴,然后从汝阴花了约莫半个月的路程,抵达天封。 这些天,刘盈很快活。 在天封这个被遗弃的旧城,她就像潜鱼入水,飞鸟投林,这里处处能感受到前朝的气息,古朴、充实。西丘遗址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帝都。 这些日子,刘盈鸡鸣而起,日落方归。忙到兴起时甚至忘了胡荼的存在。然而不管她回来多晚,胡二少总是坐在客栈的一角,手执一卷书细细品读。那位置清净偏僻,视野极好,敞门即见人来人往。 他安安静静地看书,安安静静地等着……刘盈发现他。 刘盈回来大多在夜半,灰头土脸拿着寻来的宝贝,灿笑着露出一口糯米似的白牙来去匆匆,根本顾不得旁人。 据鱼微的抱怨,他好几次看见她从少爷身边走过,视若无睹,直接回房。 小家伙陪少爷等了一天,火气直往外冲。 “姑……” 鱼微冒火的脆嗓还没扯开,就被胡荼一眼止住,然后掌柜和小二就见着这漂亮的少年慢条斯理地拾书、走人。二人眼底流露出相同的惊讶。 他既然等人,怎地连招呼都不打一声? 鱼微跟在后面,忍不住小声自语,“如今这姑娘越发目中无人了,若不好生治治,还不知往后如何托大?” “鱼微,皮痒了么?” 小家伙正说得煞有介事,胡荼清冷一句话丢下,他立刻消了气焰,憋得满脸通红,满肚子的怨气无疾而终。 鱼微不明白刘盈到底有什么好,二少为了自己那张信笺,竟然真对他动了杖笞,一直到现在,他屁股还火辣辣地痛着。 汝阴的小侯爷,请不动二少,便准备借着刘盈再“请一请”。 可惜,小侯爷养的一群奴才们忒不敬业,居然阴差阳错,把刘盈当成美人送到了宁王府。幸亏姑娘没出大事儿,否则鱼微毫不怀疑二少会罔顾律令,命人先打死自己,再暗杀了小侯爷。 一想到那种可能,小家伙心里就窜上一股说不出的寒凉。 如今,想想汝阴那位小侯爷焦头烂额的内外麻烦……鱼微觉得自己屁股上挨的那么些棍子,真是半点儿也不冤枉了! 第七章 说到西丘文,就不得不提天封。 然而,纵是在天封,要找到比草堂老人更精通西丘文的,等于痴人说梦。熟稔西丘文的人实在是寥寥无几,就算有那么几个凤毛麟角的文士,大多是神龙见首不见尾,难找得很。刘盈好不容易访到了清风草堂的遗老,眼见离西丘文这么近了,谁知道草堂这个怪老头儿,年纪不小,学问不浅,脾气却也不少。 着实是个十分难缠的人物。 刘盈吃多了闭门羹,也不气馁,一日日来,一日日等。 没请出草堂老人,小姑娘却与老人家的邻里邻居们混了个脸熟。草庐外都是些淳朴善良的村人,浑没心眼,便是没有草庐老人这一茬,刘盈也乐于和他们交往。 这天清晨,依旧是—— “咚咚咚……” 木门敲出了一长两短的节奏。 门不开,里面传来个苍老尖锐的哑嗓,硬生生地丢出话来,“甭敲了,没人。敲破了门儿,也应不出个声。外面的从哪儿,往哪儿去吧。” 这话说得阴阳怪调,没人哪来的应声?自相矛盾的话,听了都让人虚火上升。偏偏门外那个小姑娘,毕恭毕敬,面上不见丁点儿的不耐。 旁边浣衣回来的大娘乐了,拉长了嗓子就唤了起来,“刘姑娘,都来这么些天了,还不死心呀?” “没请出先生,怎么能死心呢。” 草庐外的绿衣女子眉目清秀,笑容如春风一般,让人看了忍不住打心眼里愉快起来。一个大婶放下新摘着的小菜叶,从屋里端出个小凳子,扑扑小木凳上的灰,热心递了过去,“坐着吧,指不定要等到什么时候。” “谢谢大婶。” “瞧这小嘴甜的,呵呵,没事儿,没事儿!”摘菜的大婶笑得嘴都合不拢,左右端详着清秀姑娘,嘴里啧啧叹息,“那么乖僻的老头儿,居然有个这么俊俏懂事的远方侄女,恁好的福气呀……” 刘盈但笑不语,她最近一日三餐吃着闭门羹,也习惯了。 “姑娘,吃些枣子吧,都是昨儿个才打下来的。”热情好客的村人递来个小瓢儿,里面盛着一粒粒水灵饱满的大个儿鲜枣。 刘盈拈了一颗含在嘴里,只觉清甜可口,说不出的芬芳。她索性和乡邻们搭起话来,“大婶,申先生一天到晚待在草庐,难道都不出个门,采办些吃食用度吗?” “他要出门,那就是一出数十天。不出门呀,就闷在那破草庐,连个影子也不见,平常从不和咱们说个什么,乖僻得很!” 刘盈嚼着甜枣,心念一转,忽然兴了玩笑的兴头。 她站起身,探了半个脑袋,敲敲门,虚张着声势,小意地试探:“先生,草庐走水了,眼见着就要烧了清风草堂去,快救火呀!” 门里,传来一个捏软的老嗓,声调悠长地唱了起来—— “望高岗山,流水且潺湲,困龙石上蟠……” 起的是昆曲的调儿,一音几转,根本不拿刘盈的话当回事。 人家的意思明明白白。 你不是说着火了吗?让那个火着去吧。 草庐着草庐的火,我唱我的,无妨! 从另一个角度,老头儿是要作出这么一个强悍的姿态,“老朽不怕火,老朽也不信有火。为什么唱曲儿呢?说明我悠闲,我惬意!” 刘盈只觉好笑,她自然听出了弦外之音。以为按老人的脾气,唱完了这句,肯定又沉寂下来,谁想到,里面居然唱完了一段,居然咿咿呀呀地又起了一段—— “君可见,莽雪沉湮,影伫小院。 “刘天子,岂惧他漫卷寒风残。 “邀风访隐,立了寒门时辰有三。 “童子,他拒说婉转,咱们先生踏雪寻佛禅……”这唱的是一出“三顾茅庐请卧龙”。虽唱的人,嗓子哑了,但唱出来,却别有一番味道。 老小孩、老小孩,果然不假。 刘盈听了,嘴角抽了抽。 这不是演义里的桥段,刘天子三请卧龙不出,莽张飞放了一把火,火烧草堂,逼出了诸葛卧龙。刘盈不是说走水了,她想学张飞!老小孩就借着戏曲告诉她,他甭说不信有火,就算真有这么一把火,老人家也知道火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 她哭笑不得,忍不住轻声嘀咕起来;“刚才不是说没人,敲破了门也应不出个声。我这还没敲门呢……”话音刚落,草堂里登时鸦雀无声。 刘盈抿紧唇,眼角却扬起了有趣的笑意。 这老头儿果然有趣。 旁边,方才的大婶热情相邀。 “刘姑娘,甭理这怪老头儿,渴了吧,来你大娘家喝口水。上回你给我讲的故事有趣得很,来说说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呀……”声音渐小,看样子不准备在外面说,直接回家说去了。 草堂里,门缝开了小小的一条。 门里,传来稚气童子偷偷摸摸的小声嘀咕,“老爷,天天避着人家,还馋着人家说的戏文,您也不嫌累得慌?” 小老头儿生得矮小清瘦,白发长眉,橘子皮似的老脸上露出一个为难的表情,“能不躲吗,知道她求教的是什么,那可是西丘文!逮住了……” “逮住了,连命都要送掉!” 稚童一副小大人的模样,一本正经,长长叹了一口气,“我就知道老爷您想说什么,您说了许多遍了。可既然不想扯上是非,那就一早断了干系,云游去、访友去,让她找不到您的法子多的是,何必待在草堂呢!” “老爷我这不是被她的戏文给迷上了……” “依我瞧呀,老爷您不是被戏文给迷上了,是纯粹闲着,想找点事儿!” “胡说……” 小老头儿被道破心思,当即手脚一乱,“咚”的一声锐响,不知碰到了哪儿,只见虚掩的大门忽然咯吱一声大开。 门外,站着笑容粲然的清秀姑娘,敛袖,长长作了一个大揖,“学生见过先生,给先生问礼了。”这一揖,一躬到地,给足了草堂老人的脸,做足了学生的本分。 草堂老人哪想到门外有这么一出,当即一怔。他纵是天大不满,受了这么一个大礼,也不得不敛容正行。得!认栽。 * * * 徒是收了,可教习却不同一般。 “做老夫的学生,一要灵,二要明,三要勤。这三样,哪怕是丁点儿达不到老夫的标准,姑娘还请自行离去。” 正堂上,敛容肃穆的老人家伸出三根手指,话音硬生生地丢下来,也不顾堂下眉眼清秀的绿衣姑娘听清没有,继续道:“这灵,没别个说的,做‘机灵’这个解法儿。所谓师父领进门,修行靠个人,姑娘该当明白。” 老人说这句话时,刘盈根本没往深处想。 刘盈有刘盈的自负,她曾经对胡荼说,“我不大聪明,也不喜欢聪明的学生。比我聪明的学生,我尤不欢喜。”字里行间,透出的就是说不出的骄傲。 她说自己不聪明,这话儿能信吗? 就像一个跛子,绝不会拿自己的瘸脚说事儿,一个天生愚钝的人,绝不会自揭自短。真要说了,那还不恼羞成怒? 在那样的时间,那样的地点——小刘盈说出那样的话,无一不昭示了:低调是最高调的炫耀。也许当时,年岁不大的小刘盈没想到这么一茬,不过小姑娘骨子里的自负,却绝不容人小觑。 所以如今,草堂老人说“机灵”,刘盈不以为然。 直到她被领入草庐后,见着缺漏少边的火盆里浓烟漫漫的柴火,心里忽然掠过一分不好的预感。 只见老人从袖中抖落一支泛了黄的签文,笑容比狐狸还要狡猾,“咱们今儿个教百家姓。” 刘盈思来想去,不得其解,忍不住试探性地小声发问:“先生要教百家姓,学生自然十分欢喜,可为何还要拿出火盆?” “为什么要拿火盆?这问题问得好!” 老头儿拊掌,眼眸儿晶亮亮的,“这就是我刚才说的灵。小姑娘呀,甭管那火不火盆的,先来看清楚了,这西丘文的百家姓,写法是这样的……” 他随手递来一枚识字签。 字签的用处,刘盈晓得,如今看着这么一沓整齐成书的字签,眼神登时如火花一般,狠狠亮了亮。只见该签边角繁复,乍见之下,顿觉龙飞凤舞,华美之极。 老人念着上面的字,一遍下来,又让刘盈跟着念了一遍。然后,他又用西丘口音来读了一遍,又让刘盈读了一遍。 当刘盈读完了最后一个字,他手腕一扬,想也不想把字签投入火盆,火星一闪,好端端的字签顿时成了灰烬。 刘盈还想那些字的读音,忽然看见这么一幕,脑袋一懵,当下就急了:“先生!你怎么把字签给丢火里了……” 草堂老人咧嘴,笑得风轻云淡,“小姑娘,老夫可是和你事先说明了,这个灵,便是这么个意思。错念之间,这些字签可就一张也都不剩。你得博闻强记,记着那些读音不够,还得要清清楚楚地记得写法。” 一天的学习,一日的辛勤。 从草堂回来的时候,刘盈狼狈不堪。 这古怪的老头儿可不管她学会了,还是没学会,教得快,扔字签的动作更快。如果说他教的三字经、千字文、百家姓与东夏现在的幼蒙读本一般无二,刘盈都不会被老头儿整得这么狼狈。 不过短短四个时辰,她一目十行学完了全部的西丘文。 当最后一支签丢入火盆,草堂老人唇间翘起一抹欣慰的微笑。可刘盈,浑身却已被汗水淋湿。小姑娘明亮的额前一片晶莹,刘海狼狈垂落在眼皮上,犹在一滴滴淌着冷汗,雪白的纸张上,着腕处,绽开了大片的墨痕。 地上,七零八落着无数的纸张,写得密密麻麻。 这四个时辰,相当于西丘学子十年寒窗苦读。 从“三百千”,到“四书五经”,草堂老人照本宣科,一字不漏地全部教了一遍。 刘盈,终于完成了自己的心愿。 “先生……”她想叩谢。老人家一挥袖,显然打的是送客令。 刘盈一腔感念诉不得,一双漆亮幽深的明眸看着紧闭大门,眸中有伤感,有欣喜,有悲戚,有难过。那双眼眸散去了多年来不解的阴霾,宛如天上流光月浮华,在夜色中流动着盈盈光辉,破云裂日,令人见之心惊。 曾经蒙在她双眼的尘埃,全部褪尽。 曾经让她心智不坚、犹豫徘徊的怯弱,纷纷化开。 破茧成蝶,不过刹那,可她,等这一天却等得实在太久。 她沉浸自己的心思中,根本没有发现,在墙角立着的那道挺秀清冷的身影,一直安静沉默地看她,不管她是茧也好,蝶也罢,他一直默默守护。 夫子,只要是你欢喜,那就很好。 夜露深深,草叶似无法负重,凝成晶莹,赫然滴在他的眼角,宛如清泪。 天封的夜色,孤零零透出一股子沉默冷寂。 正是酉末戌初,空荡荡的街上,两侧的铺子纷纷打烊。街角挂着红艳艳的灯笼,薄脆的纸,糊上宛如画皮,泛出妖异的冷光,勉强照清了一条青石路。 街道上,那纤弱清瘦的绿衫女子,长发披散,身上的汗虽然早就被冷风吹干了,可额角垂落的随发,却依然沾得一撮一撮。分明这么狼狈的模样,年轻姑娘的眼眸儿却闪闪发光,乌润润地仿佛两丸黑曜石浸在水银中一般,透着说不出明艳清媚。 “无为为之之谓天,无为言之之谓德…… “爱人利物之谓仁,不同同之之谓大…… “行不崖异之谓宽,有万不同之谓富……” 清浅的软嗓,只淡淡在齿间咀嚼着这些句子,都让她觉得异常的快活。 从清风草堂走出的时候,刘盈浑身就像从水中捞出一般。她终于学完了全部的西丘文,一字不漏,一字不差。 巨大的喜悦在心中层层叠叠地堆积,将她的灵魂都膨胀到最满足的时候,随之泛滥心中的却是说不出的低落与痛楚。 那些过去的、强迫自己忘记的事,宛如波涛般,汹涌扑来。 不能忘,也不敢忘。 那些事情,堵塞着她的心,让她的眼眸如利刃一般透着说不出的锐光。 “娘,您在天上看见了吗?女儿找到了,终于找到了。” 刘盈的记忆中,忘不了一张温慈的面容。 记忆中的娘亲,永远是那么年轻秀美的模样。 她还记得那天,娘亲鬓角挽了一朵小巧的白花,含泪看着自己。 她还记得,娘亲抚着自己的额,语气是多么的悲绝,一字一顿地告诫自己:“好盈儿,娘亲的乖女儿,你若听话,永远都不要去碰西丘文,丁点儿也不要沾。娘只要你平平安安的,就好了……” 她笑着抹去眼角的泪,娘,盈儿不乖。 一点儿也不乖…… 盈儿不要糊涂地平安,盈儿要知、要道! 哪怕是肝脑涂地,至少是清清楚楚。 盈儿碰了西丘文,就能源源本本清清楚楚地知晓西丘的文化,终于……终于可以明白您与父亲到底惹上什么麻烦,竟送去了清白的性命…… 刘盈很想仰天长笑,可最终只淌出一滴晶莹的泪花,她胡乱抹去眼角的泪,笑声清越中透着诡异的癫狂—— “世俗之所谓然而然之,所谓善而善之,则不谓之道谀之人也……”声音铿锵而凛冽,犹如一把利刃,穿透一切的黑暗。 这个绿衫的年轻姑娘大笑着,偶有夜路的行人遇见,惊异地看过她一眼,慌忙快步走过。只见她无知无觉,穿过弄堂、越过市井,摇摇晃晃地到了客栈。 苍白伶仃的手腕,轻轻推门。 乌漆楹联的大门“咯吱”一声被推开。 她刚刚踏进客栈,却仿佛用尽了所有的精力。再也没有力气多走一步,整个人狼狈地向前扑倒,眼见着就要跌个额青脸肿—— 疾风一闪,一角青袍落入眼帘。 入目,是胡荼清美的脸。 刘盈没有抗拒胡荼的亲近,只是抿唇,笑着拢了拢手臂,第一次这么亲昵地把头埋入少年男子宽阔的胸膛中。她……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眼角的泪光,声音里带着淡淡的沙哑,轻轻传出。 “二少,带我回房。” “咱们家二少又不是随便的侍童,姑娘您有脚,自个儿不会走吗?”鱼微在这傻等这么久,早憋着一肚子邪火,小家伙还想再嘀咕什么,抱怨一下,却见胡荼冷厉的目光,静静盯着自己,异常的锋锐。 鱼微一个瑟缩,慌忙吞了话音。 “胡荼……”刘盈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最终没有多说一字。 鱼微随着胡荼一起,送了刘盈回房,张罗好一切。可一回到房中,小家伙满心的疑惑终究憋不住,忍不住偷偷瞥一眼隔壁刘盈住着的客房,再瞧瞧自家这个不急不缓的主子,轻声唤了一声:“少爷……” 声音散在空气里,转瞬即逝。 没人应他。 案几上燃着一盘熏香,袅袅散出淡淡的浓香。 小鱼微揉揉被熏涩的鼻子,凑近了点,刚准备再唤一声,却听胡荼声音恍如惊雷,淡淡掷下,倒把他吓了好大一跳。 “你说,狮虎若是生出了翅膀,会不会咬断囚它的铁索,天高任遨?” 鱼微不明白少爷怎地忽就问出了这么一句,有些犹豫,他支吾两声,“呃,小的也不知道……不过,少爷,是这样的……那个,您有没有发现,今儿个姑娘回来,好像有点……有点奇怪呀……” 胡荼手里转着茶杯,看着上面流动的一点点清光,流转在他的眼眸。 许久,才听他淡淡的声音,似在回答自己,也似在回答鱼微,“夫子太累了,歇息一夜,明儿个就好了。不管她是否生出了翅膀,我既能助她飞翔,自也能剪断她的双翼。她,终究还是我的……” 最后一段,声音轻不可闻,便是鱼微,都没有听清。 鱼微心里疑惑,今儿个不止是姑娘脸色看起来很差,少爷也有点怪呀。 可怜小家伙还想再问点什么,却见胡荼忽然起身,头也不回地朝刘盈住的客房而去。 “嗳,少爷,少爷,您去哪里?姑娘刚才要了一桶热水,想是还在净身,您不能进去呀……”鱼微的声音,停止在一颗青莲子射来,打上他的哑穴。 原木色的木桶,盛满了温热的水流,热腾腾缭绕着满屋都弥漫着乳白色的雾气。刘盈舒服地浸在水中,只觉一天的疲劳,在不知不觉中褪去。 可越是舒服,越觉得心痛。 当水声、衣角窸窣声纷纷淀下,房内,静得有些吓人。 她把头蒙在水中,只觉扑天匝地的水流齐齐涌上,湮了她的鼻、湮了她的耳,水腥味儿浓烈得几乎要呛死她时,一双修长有力的大手忽然将她整个人都提了上来。 胡荼冷锐的声音破空而响,“你要把自己湮死吗?” 水花四溅。 刘盈就这么愣愣看着眼前这张干净漂亮的脸蛋,只见对方狭长犀利的凤眸犹如阳光下山涧飞流而下的寒潭,浓密的睫毛宛如茂密的林荫,遮住寒潭中的沉静幽冷,绽出凛冽的雪色,那么清美,又那么疏远。 很多时候,连她都不知他到底在想什么。 胡荼,胡荼! 这么亲近的人,他是她唯一的徒弟,可她却永远不知他到底图谋着什么。 还记得那时的芙蓉宴。 他对淑宁公主的评价,无比精准——盛宠,无权。 他从未入世,却对当今皇族、甚至前朝了若指掌。 刘盈忽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自己从没了解过这个阴戾的少年。 三年不见,不,应该从更早开始,从她认识他开始,她自以为了解的,眼睛看见的,难道就是胡荼最真实的模样吗?此时,刘盈只觉得说不出的茫然。这个阴戾的少年可以说什么都没有瞒过自己,可她直到现在才发现,自己也从没有看透过他。 “夫子想到什么了,怎么这么看我?”胡荼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澈好听。 刘盈愣了愣,狼狈地抹去脸颊上的水珠。 她一手捧着胡荼的脸,锐光浓浓的眼眸,忽然间就染上了淡淡氤氲,口中唤的,竟然是“娘亲”二字。 装疯卖傻,这招倒是使得恰到好处。 也亏了她平时没卖乖,胡荼居然被糊了过去。 小狮子皱眉,显然被这句“娘亲”刺了刺,他道:“夫子,是我。”声音有些重,硬生生地掷了过去。 这姑娘似乎还没醒,唇齿上下一合,含着齿间,细细嚼了这个名字,好半天才仿佛如梦初醒,一掌推开他,失落道:“胡荼,原来是你……怎么是你……” 一连三个断句。 重复人名,想起了此人,最后失落反问“怎么是你”。不想见你的意思明明白白。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胡荼一瞬被转移了注意力,他脸色阴沉起来,一把握紧她的手,厉声道:“怎么不能是我了?你瞧瞧你现在成什么样了,浑身的酒气!你居然喝得烂醉,你答应过我不再这么喝的,都忘了吗?” 刘盈嗅嗅自己的胳膊,清秀的小脸扯出一抹若有若无的微笑,伸出指头在胡荼眼前摇了一摇,她道:“好厉害……居然连我喝酒了,都能闻见……莫不是,莫不是……”说到这,居然半天不出后文。 胡荼等她半天,终是忍不住问:“如何?” 她打了好几个酒嗝,赫然吐出三字,“……狗鼻子。” 声音那么轻,依然让胡荼听得清清楚楚,气得小狮子眼中赫然一片寒意。 这姑娘不给胡荼发飙的机会,一把挥开少年男子的手,声音像哭坏了一样,显得有些沙哑,更多的却是小女儿的娇态,“走开,没看着我在净身吗,出去。” “夫子!” 胡荼的目光,瞬间火花四溅。 什么守礼不守礼,狗屁的礼义廉耻! 他真想敲开她的脑瓜,看看里面到底装了些什么。 就在他气得转身欲离的时候,沉在水中,仿佛睡着的年轻姑娘却忽然从水中站起,从后面一把抱住了胡荼,声音透着一股诚恳,淡淡传出:“胡荼,谢谢你。” 她从没主动亲近过自己。 小狮子浑身赫然一僵,他听见自己的声音略微有些凌乱,绷着嗓音,问:“谢我作甚?” “谢你三年奔波,为我寻到天封…… “谢你暗中相助,救我离宁王府…… “谢你……” 声音越来越轻。 话音消于唇齿,没了后文。小狮子回头去看,刘盈居然醉倒在木桶里,安然睡去。他静静看着她,忽然觉着挫败,心里泛起的是几丝说不出的苦涩。 夫子,怎么样,才能让你心里只有我一个? 萦绕他心头的疑虑,赫然浮现心间,虎狮若是生出的翅膀,会怎样?会离开他吗? 只是想到这一丝可能,都让小狮子心中狠狠一瑟,眼中迸出一星儿寒光。 第八章 很久很久以前,曾有人问刘盈—— “夫子,倘若有人伤你亲人,你会如何?” “我没有亲人。”沉默许久,声音轻描淡写,仿佛不过小事,她已经忘记。 那清稚的嗓音继续问道:“没有亲人,还会有值得珍惜的人。如果,有人伤了他、害了他,夫子又会怎样呢?” 她回道:“除了自己,谁都不值得守护。”冷心冷情,这是她自小就有的性子。 那锦衣男童负手而立,皱起好看的眉毛,煞有介事地道:“人活在这世上,不可想如何逍遥都行,即便不是谁没了谁就活不下去。可也不是谁依靠就能快快活活地活下去。夫子,你以为你可以离了这人道循环吗?” 她但笑不语。 那清稚嗓音再次响起,“便是这样,离不了。自有人为你好,若那时候真心为你的人,受了莫大冤屈不白。你难道就一点儿都不动容吗?” 她笑着摇头。 男童眼中终于露出一星冷秀寒芒,缓缓道:“有人因你而身陷囹圄,因你而身受苦楚,因你而命丧黄泉,你会如何?” 她再回道:“那是这人太笨,奸良不分,才丢了性命,真个是活该。” 这些话,混账得很。 她说来气定神闲,连男童都被她蒙了过去。 只是没人看见,在她敛袖底下,那纤白的手掌缓缓攥成了拳头,一分分攥紧,尖尖指甲掐入掌心,她都恍然无觉。 曾经的话,应做一个劫。 真的有人为她身陷囹圄,受尽苦楚,几乎要命送黄泉。 还记得那日,天光正好,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噪杂的声音。 不等人反应,大门忽然被狠狠踹开,大批的官兵忽然围住了小小的草堂。 只听一个阴冷的声音忽地响起,带着凉飕飕的冷风,冷冷斥道:“谁是申嚜?” 这是官差办事,村人们对官差有着骨子里的惧怕,听到喝问,大伙纷纷退后,让出了对局的老头儿和刘盈。领头的官兵居高临下扫视了一眼这一老一小,果决地指向老人,大声命令,“押起来,带走!” 随着他不由分说大手一挥,立有潮水般的官兵涌上。 “官爷,老夫犯了什么法?凭什么抓老夫?” “凭你私下研习西丘文!” 铁链拷下,宛如一拨冰水狠狠浇湿刘盈一身,她心中狠狠一慌,匆忙冲出,高声道:“说先生研习西丘文,有证据吗?” 没有证据,就连官兵也不能随意拿人。 西丘的识字签早就通通丢入火盆,这些官兵生了狗鼻子吗,怎么会这么快就闻着味道来了? “官兵拿人要什么证据,滚开,否则连你一起拿下!” 那天,申嚜一把推开刘盈,天光从云层漏下,透出血似的霞彩。 刘盈记不清自己是怎么看着官兵捉走老人的,她浑身仿佛在极寒之地浸着,行尸走肉似任由官兵们将申家翻了个底朝天,最后将一张封条贴到草庐的门上。 申嚜被官兵们带走了。在临走前,那些凶残的官兵们还恶狠狠地瞪着她,若非是申嚜逼迫她离开,恐怕她纵有天大神通,也要会被狼虎似的官兵们一并带走。 只是研习西丘文,就会被捉拿吗? 刘盈忽然明白为什么娘亲不让自己去沾西丘文。 就算不看娘亲留下的遗折,她也隐约猜到了父母是为何断送的性命。 西丘,西丘! 这就像一只吞人不吐骨头魇魔。 当夜,她在客栈里,颤巍巍地摊开一直握紧的掌心,里面是一块指长的木牌,她翻来覆去,上面什么也没有,是申嚜最后留给她的一块牌子。 胡荼正看着书,房门被大力撞开。 门外,站着一身零落的刘盈。 她低着头,垂下的刘海遮住了她沉寂乌黑的双眸,只听清冷的声音淡淡传出,“二少,我需要你的帮助。” 胡老夫人乃当朝幼皇的亲姑姑,胡荼身上流着皇族的血。 这些,刘盈都知道。 岐州的野史算不得假,胡荼即便是没落皇族,对着如狼似虎的官兵,好歹也有一丝威慑的作用。 当今,天封的城主,叫顾琅。 顾城主的女儿二八年华,正是如花的岁数。 女儿大了,总要嫁人。 嫁给什么人不重要,重要的是顾城主摆出了顾门宴,邀了青年才俊好儿郎参加此宴,暗中为女儿挑选东床快婿。什么宴不重要,重要的是胡荼沾了皇亲的身份,可以混入此宴,结识城主大人。 “你让我去顾府求亲?” 当刘盈的请求说出时,桌上的茶水被胡荼大幅度的拍桌震得一个晃荡。 胡荼按住茶沿飞溅出的茶水,眼角挑出的光,雪亮如冰霜,凛冽地直视着眼前双拳紧握的女子,“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刘盈神色冷峻,淡淡陈述事实,“顾小姐生得绝色……” “那又怎样?”她怎么能这么平静说出这样的要求?她当他是什么?胡荼面色一分分沉了下来,偏偏刘盈又是这么副冷静淡漠的模样。着实刺伤了胡二少爷的自尊与骨子的戾气,“我凭什么帮你?刘盈,你到底当我是什么?” 任谁都看出小狮子动怒了。 胡荼很少生气,每一次生气,几乎都与刘盈有关。 他面色越是平静冷漠,胸腔中积攒的怒火就越是熊熊喷薄。 刘盈沉声道,“二少是什么?不需要问我,在我眼里,您是东家的儿子,我的弟子,也是……东夏王朝流落在外的小皇子。” “刘盈!”一字字从胡荼齿间迸出,宛如冰封百里,处处寒针。 夜色深浓得见不到底,是谁在泼洒着淋漓墨汁? 房门外,所有仆侍纷纷避退,连带着整个客栈的掌柜小二。 一时间,屋里的气氛凝滞如死。 胡荼的眼神太过可怕,所有的暴戾与阴霾浮动眸底,可最深处,却只是少年的脆弱。仿佛只要刘盈再说出一字,那样的脆弱就会蔓延到他的全身。 胡荼有痼疾,经不得那样的脆弱。 这样的人只能绝情,否则,情动越深,越是浮躁。那些情绪就会如吞人的魇兽,吞噬了支撑他生命的柱子,若没了生的欲望,便是他胡荼,也只有和阎罗为伴。 这样的少年,不该有情有欲。 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 良久,刘盈才又缓声道:“皇子与庶民,从来云泥之别。我从来都没了解过您,你也不曾真正了解我。那些过去的事,我忘了,二少也忘了它吧。” “你怎么能说得这么容易?”胡荼的呓语,刘盈不答,只是垂首,态度恭谦,轻声道:“请二少助我,救出申嚜先生。” 胡荼不说话,这屋中便死一样的寂静。 灯烛摇曳,淌下一滴滴烛泪,殷红似血。 风吹动着帘帐,层层叠叠,雪白中透出说不出的苍白孤弱。 许久以后,小狮子终于败了,他涩然笑道:“夫子,你会悔的。” “如果没来请二少助我,我才会后悔。” “你……走吧。” 胡荼似乎一瞬间退入逼人的黑暗中,最后那一句,是妥协,也是逐客令。 黑暗笼着他一身,只见得那挺秀的身影在一片骇人的浓墨色中,显得越发的孤独与清冷。刘盈看不清他此时的神色,却能感觉到他身上那种一碰即碎的脆弱,让她的心不知怎地,一下就痛了起来。 关了房门,她缓步在院中,月光清浅,照耀在她身上,她一摊手,才发现掌心上布满了暗色的月牙形指甲痕迹。 她矮身,坐在草木丛中,双手抱膝把自己蜷缩成小小的一团。月光流泻在她一身,那张平淡的面容埋在暗夜中,看不出颜色。 从岐州开始,她一焦虑,就喜欢把自己藏在草木丛中。 云胡府的静苑里,生长着大片密密麻麻,繁荣茂盛的野草。 塞北以北的天封,寻一处草木旺盛之处,却不那么容易。 不远处,传来女子轻缓的脚步声,窸窸窣窣,渐渐近了…… 她缓缓抬头,几乎没有焦距的眸光,在几下朦胧中,终于清晰出一张焦虑的秀容。耳边那个温柔的声音也渐渐清晰连贯,她听见有人对自己说:“姑娘,喝点鸡汤,暖暖胃吧,您一天都没进吃食了。” 这丫鬟……是玲珑。 刘盈在汝阴遇上玲珑,玲珑正值丧亲之痛。 乱世中,卖身葬亲,这样的事情一点儿也不奇怪。她刘盈从不是同情泛滥的人,却看着那双绝望悲恸的烟眸,再也无法置身事外。 玲珑让她想起了自己的十三岁——丧亲之痛,原是剜骨之痛。 想不得,念不得,思不得。 一直到如今,每每梦醒,她都能嗅到浓烈的血腥气,手心、眼皮粘着殷红的鲜血,扑鼻而来,粘腻一身。连呼吸都在疼痛,带动了肺叶,引起一阵迅猛的窒息。 呵,原来她还记得那么多的事。 刘盈涩然一笑,伸手接过那碗鸡汤,握着被鸡汤烫暖的瓷沿,冰凉的手心也热乎起来。 一点一点,小口小口咽下鸡汤,一直到瓷碗的汤汁见底了,她这才抬头。旁边的小丫鬟神色踌躇,欲言又止,刘盈放下瓷碗,轻声道,“你有事要问我?” 小丫鬟犹豫了一下,终于忍不住问:“姑娘,您真的让二少去向城主求亲?” “嗯。” “奴婢听说……听说……” “嗯?” 这丫鬟踌躇半天,终于低头,快速阴郁地把话说完,“奴婢听说这位顾小姐生得绝色,且性子温良……” “哦。” 见刘盈始终一幅漫不经心的态度,小丫鬟急了,“姑娘,奴婢绝非虚言。奴婢在庙会上,见过这位顾小姐,当真是惊才绝艳。她与普云禅师论道佛经,虽然只是片语,却让禅师惊叹不绝。” “那很好呀。” 东夏礼佛,是信仰,更是一种风土文化。 普云禅师不仅在天封颇具盛名,便是在东夏,也是人人敬重的大师。 这位顾小姐二八年华,却让普云禅师惊赞其才,可见才学出众,不同凡响。 玲珑磨破了嘴皮,刘盈该怎样,还是怎样。 小丫鬟忍不住一语道破心思,“顾小姐这么好,姑娘把二少推到她身边,就不怕二少真的喜欢上顾小姐?二少若是喜欢上顾小姐,就会把您忘了,眼里就只有顾小姐了,您真的不怕,真的不担心吗……” 一阵沉默。 刘盈起身,轻声笑道:“错了。” 玲珑惊喜,“姑娘终于想开了?知道自己错了,不该把二少往顾小姐那里推了?” “不,我是说你错了。”刘盈把瓷碗塞到玲珑手中,雪亮的眸子在月光下,深邃清冷,“我根本不需要担心,二少若真喜欢上顾小姐,也是一件好事。而且……他心里记得,没有我,又何来忘记。” 说到底,她心平如水,纵是一朝心动,却也水月镜花。 ……纵一人白首不负,也不信此间真情。 * * * “咳咳……” 青灯在茶几上,摇曳着淡淡萤光。 刘盈关门的刹那,微光融融,一丝一缕尽然收拢。小狮子苍白的面颊,赫然浮上丁点儿不自然的红晕,更衬得他姿容清美,却有些妖异的冷秀。他撕心裂肺地咳着,仿佛要把整个肺叶都咳出来。 一个苍老的嗓音透着浓浓阴霾,戾声道:“二少,放手吧,你还没看出吗?她对你无情无义。”这样的女人,有什么好? 听到这句,小狮子眼中光芒骤然黯下。 是,她对他无情无义。 放手,却谈何容易? 从不欢喜,到喜欢,他用了整整六年。 好容易,让他接受了这个小夫子,让他忍不住对她好。 相处点滴,习惯她,对她好…… 他以为自己会用一生来喜欢她,但是他也会倦,也会痛。小狮子握紧杯盏,想要喝一点茶,暖一暖冰凉的胃。可一杯茶喝下去,他肺叶中的空气,宛如纷纷被抽空。他抿紧唇,那条唇线苍白而孤冷。 眼中恍惚一片模糊。 似有人疾声惊声唤着自己的名,“二少,你怎么了?气守丹田,清心!”微闭的双目中,映出丘总管手忙脚乱的身影。微光茸茸,他眼影一片漆黑,撑不住了,那么多年没有发病,他真的以为自己好了。 小狮子苦涩地想,唇角露出一丝淡不可察的笑。 源源不断的内力从老者掌心汇入小狮子的后心,顺任督二脉游走,修复着几乎尽损的经脉。然而,小狮子这次似乎是真的灰心,不想在理会一切事情,竟全然拒绝丘总管的调息,急得老人家满身大汗。 老人家现在甚至后悔,为什么要说那些话激他。 恍惚中,小狮子似有一分清明,从浑身痉挛的疼痛中,抽出一分神识。他不看任何人,漆黑的眼眸安静得似寒潭冰水。 “放手。”一言既出,纵是丘总管,也禁不住他此时目光,生生退了下去。 丘总管退开之后,又觉懊恼。老人家刚要继续上前,却又被小狮子目光拦下。 不知为何,胡荼脑海中清晰浮现一个清越的女嗓,带着淡淡笑意。 ——这点儿痛就要放弃了吗?你忘了你曾经与我如何说的?你说,人生在世,不过一场苦难,百年后,纵是无一知己相陪,也要千万人殉葬。这时候死了,大业不谋,谁为你陪葬? ——我的徒儿,这么混账的性子,到底随的谁呢? ——胡荼,我命你好起来…… 那个含笑的女嗓越来越轻,越来越轻。 胡荼嘴角翘起一丝微笑,忽然间不记得身上那些疼痛,不记得无法呼吸,窒息的痛楚,只记得和她相处时的那些温暖。 他眼前一黑,彻底昏了过去。 青灯下,鱼微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丘总管的身边,褪去那些聒噪,他沉默得就像一条小鱼,灵巧地端水,熬药,协助丘总管救人。 当药端来时,丘老总管清晰听见这个安静的男孩嗓音,低沉响起,“早知那人是二少路上的一块绊脚石,早先就不该留分情面。”推门瞬间,大风刮过,略带清稚的的话音一晃融入风中,似什么都没说过。 丘老总管静静瞥了他一眼,也当从未听见。 许久,在鱼微利落为胡荼封脉的时候,才听丘总管苍老的嗓音,缓缓响起,“若是为二少好,纵使她是眼中一颗砂,能忍,且忍了罢。” 药香融融,蒸出了浓浓氤氲。 灯花在风中“噼啪”地炸响,一如此时两人心情,沉默隐忍。 ——若是为二少好,纵使她是眼中一颗砂,能忍,且忍了罢。鱼微是个伶俐人,一字字将老总管的话,默默记在了心底。 侍奉他这么久,丘总管和鱼微对胡荼的病,了若指掌。 一番折腾,到了翌日,小狮子好歹迈出了鬼门关。只是他醒来以后,一言不发,只默默躺在榻上,漆黑的眸沉静若死,一眨不眨,也不知看些什么。他还在咳嗽,咳时撕心裂肺,鲜血染在净帕上,生生点出几点红梅。 丘总管和鱼微,就在那满怀忧戚地看着,唯恐他真的把肺叶咳了出来。 小狮子似知道他们在想什么,淡淡道:“我的身子,自个儿清楚得很,死不了。”那一老一少听他这么说,安了安心,却依然不敢离开。 日头从东边移到了正中,又从正中向西移了去。 天封秋日的景色壮丽雄美,流光若雪,山水开阖,颇是大气。 胡荼住在天字房中,视野开阔。 纵是躺在榻上,从窗口往外看去,也能看出旧时皇城的气魄。 稍远点的山,便完完全全被拢在雾中。 晚风吹拂,那雾气隐隐散了过来,城楼萦着飘拂白云,而那些浅色,却将街巷瓦檐轻缓浸入,宛如一纸泼墨淋漓的巨幅。深深浅浅,浓淡相宜。 近些,是院落枫树,金灿灿、红滟滟挥洒着清亮颜色。 丘总管和鱼微,纷纷下去了。 小狮子一人躺在那里,也不知在想什么。帘影竹华起,箫声吹日色。那个孤沉郁郁的管弦声,便这么传入耳中,奏者心事深深,箫声如泣如诉。 清新的晚风,从窗棂拂入。 空气中,散发着若有若无的暗香。 小狮子闭上眼,心中似挣扎了许久,低声叹道,“阿叶,我知你劝我的意思,可依然是不甘。我总以为,只要我一直对她好,她总能明白我的心意。我要的东西,从没有得不到的,可偏偏最想要的,总也不得……” 箫声顿了顿,似想要安慰他,却不知从何安慰,于是院落就这么静了静。 小狮子又道:“我知你一直好奇,我怎么会喜欢一颗棋子。” 院落陡然一静,仿佛连空气,都凝住了,在期待小狮子的后文。 却听胡荼低声道:“因为从不曾见过温情,所以越发想知道温情的滋味。便是不配拥有,却也想分一杯羹。” 院落中,传来女子温和的嗓音,却尖锐撕开了那层薄膜,那女子总结道:“刘盈与我们是一种人,这样的人,又岂会有温情。二少,你所托非人。” 小狮子嘴角翘起一丝满足的笑,并不回答。 夫子的好,只要他一人清楚,足矣。 别人不欢喜,那样很好。 真正冷情阴霾的人,如他一般,只会看人死去,只想把人拉入地狱,根本分一点心。他见过那么多的人,只有她,既不温情得愚蠢,也不会冷情如冰块。这么矛盾的性子,让相处十年的他,也看不透,摸不清。 到底是怎样的际遇,造成了夫子的性子? 可是,她再好,也不是自己的。 小狮子深深吸了一口气,按住胸腔。 他想,剖开血肉,那里必已是千疮百孔,脓血腐败。 他心里发苦,“也许你们说得不错,是该到放手的时候……” 院落外,一曲箫尽,竟生生传来女子清脆悦耳的嗓音,“恭喜二少。”遁声望去,但见一抹白衣欺雪,那女子轻纱笼面,在枫叶曳曳的树下,飘然若仙。顿了顿,那女子又道:“这世上,喜欢二少的女子,如过江之鲫,二少自会遇见更好的。” 胡荼笑笑,“也许吧。”他话音刚落,客栈外忽地传来一阵喧扰。很快的,那喧扰变作兵戎相见的打斗。 小狮子闭眼,原不准备留心。可是,外面打了许久,那些声音中,间杂着一道女声。他心中赫然似被抓紧,凝神去听,果然听见刘盈的声音突兀响起,似乎是伤了。 他赫然睁眼,眼中寒光大作,披衣而起。 刚到门口,院落中的女子竟及时赶到,一把拦住他,疾声道:“二少,你自己说的放手。”既是放手,刘盈的事,不管怎的,都不该再管! 胡荼寒眸如淬冰,齿间迸出一字,“让!” “二少……” 白衣女急急还想说些什么,胡荼已等不及,他心焦刘盈到底是伤是死,于是招式狠厉,式式直击要害。那白衣女猝不及防,险些被他一掌劈断手臂。他肺叶虽似被火焰焚烧,却浑然不顾,源源不断的真气提了上来。 “你知她根本不喜欢你,我认识的二少,从来不是为别人,连自己都不顾的。二少,你不要去呀……”白衣女忧他伤势,不敢多拦,只能用言语激他,可胡荼根本不是一言半句就能激的人。 “滚,否则,我连你也杀!”这句话,终是起了威慑作用,白衣女纵是本事天高,也不敢逆他。 一闪神的空儿,已让小狮子冲了出去。 夕阳似血,撕裂天空。 人群散尽,一地狼籍,和着浓腥鲜血。 客栈的招牌都被卸了,三五个黑衣影杀围住刘盈,招招见血。 一柄锐光凛冽的匕首,悄无声息从后逼近,直刺刘盈后心。 这一见,骇得小狮子目睚尽裂,“夫子小心!”他浑忘了其他,不由分说,竟单掌迎上,生生挡在小夫子的身前,徒手握住了匕首。 “哧”的一声钝响,锐器划开血肉,只听着“砉砉”磨骨的响声,涩得让人心中发颤。 连出招的影杀都禁不住倒退半步。 鲜血从掌间缓缓淌出,伤及手骨。但见徒手接匕的胡荼面目森冷,似不觉手掌锐痛,一双眼宛如阎罗鬼火,阴戾透出一星厉笑。 那影杀骇得似有瑟缩之意,还要再继续发招,只见这魔神一般的年轻男子,另外一掌,竟鬼魅似的探出,当即从他心口破胸而入。 一声惨叫贯彻云霄。 剩下那几个影杀,显是不知胡荼竟有这样修为,互相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浓浓骇然。诸杀匆匆后退,刚要逃,却见胡荼探入诸杀之中,势如破竹,轻而易举掏心剜肺,一时间街巷之中惨叫不绝于耳。 刘盈呆呆看着他,看他血腥的模样,心中禁不住一瑟,昨日被鱼微骂醒的那些欢喜,那些不舍,一时间竟不知飞到了哪里。 到底还是不习惯,不习惯去喜欢一个人。 虽然已经明白了自己的心,可是彻底地接受,却又是另一回事。 眼前这个的少年,已不似个人。 更像魔神转世,以血肉之躯为盾,以手为刃。 杀了那么多人,居然眼不眨,心不跳。 纵是她从来寡情,也觉骇然。 小夫子的手掌缓缓握紧,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只能怔怔看着他。 她想得入神,根本没听见小狮子按着她的肩,一叠声地发问。直到胡荼沉默阴戾的黑眸若有所思看着她,她这才如梦初醒。就见小狮子眼中陡地一道星芒,迅速闪过,而后黯淡下来。 她想问问他伤势如何,可是那么久,都没有说过温情的话语,她甚至已经忘记怎么去关心一个人了。她眼中黯了黯,缓缓捏紧拳,抿紧了苍白的唇。 还记得昨日,鱼微骂她的话,还在耳边,既是已经醒悟自己对他并非无情,为什么不和他说清,为什么还要不敢和他说清? 她记得鱼微骂她:“我见过的女子,千千万万,可每一个,都不如你狠心!” 她记得鱼微骂她:“刘盈,你还是个人吗?你还有心吗?” 她记得鱼微骂她:“我真想劈开你的胸,看看里面装的是什么?什么样的爹妈,竟养出你这样的女子?我若是他们,九泉之下都觉着羞愧!” 当时自己原不想理他,可他越骂越离谱。那些话音,终于在最后一句,激起了自己的怒气。他可以骂自己无情,却不可以骂她的爹妈,她第一次在人前动武,五指探出,只一招就卸去了鱼微的右臂,再一翻手,一把卡住他的颈脖。她任自己的戾气蔓延,怒声喝道:“你刚才说什么,敢再说一遍!” 小鱼微目睚俱裂,燃着熊熊怒火,吐出一口鲜血,不惧地瞪视着眼前的女子,一字一顿,寒声道:“什么样的人……会养出你这样的女子?那定是没心没肺的主儿……我说又怎样?二少待你从来不虚,可你竟这样回报,你还有心吗?” 她一把摔开他,冷然道:“说我可以,你不该说我父母。我只教胡荼学问,何时连他私事都要插上一足?那与我何干?” 鱼微被她卸去一臂,痛得额角冒着冷汗,咝咝抽着冷气,却没一点儿怯弱,哑着嗓音,厉声道:“好一个何干?他为你三年奔波,为你做尽一切。如今他病了,病得快要死了,你说他与你何干?” 刘盈冷笑道:“他又在耍什么花招?真当我刘盈是傻子吗?”从三年前开始,她就知道胡荼所谋甚大,而自己,只是他小小一颗棋子。 他的欢喜,全部是装出的模样。 她早就奇怪自己相貌平凡,胡荼怎么会喜欢上自己。 一直到那天,胡荼带回了第一个“叶紫”,她忽然就明白了。 “帝师王谋,刘盈叶紫!”这是流传东夏的一则流言。 为这流言,官宦家的子嗣,哪个没有一个叫“刘盈”的师,一个叫“叶紫”的谋士。 而她,不过巧的叫“刘盈”,不过巧的会西丘文。 就因这个,胡荼才会对自己这么好吧? 当时,她垂下眼睑,看似漫不经心地瞟着胡荼和那个明眸皓齿的女子走过自己身边,只是想掩住心中那一丝痛。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他对她这么好,便是她时时刻刻告诫自己不要动心,却依然禁不住会偶尔心动。 可那少年男子,终究从不属于她。 鱼微气得浑身发抖,小脸一片苍白,一连说了好几个好字,才涩然道:“你不是傻子,他才是傻子!他傻了才会喜欢你!” 刘盈冷笑。 鱼微狠狠将手中素笺,掷在她掌心,哑声道:“你自己看看。他三年来,只要想到你,就会写你的名字。你自己都不曾写过这么多字吧。可是少爷,却对你的名字写了不下万遍。每写一张纸,就会烧一张。每烧一张,就越发想念…… “我知你到底顾念什么,你以为少爷是为了你这个名字,才对你这般好。帝师王谋,少爷纵是有那个心,也绝不舍得伤你,绝不会用感情做这个筹码。说起来,你刘盈原就是个无情的人,少爷若是不欢喜,又岂会为你受尽苦楚…… “少爷若是不是欢喜你比欢喜自己还多,你当以少爷的性子,会任你刺上那一刀,会赌气为你一个皱眉,而三月不疗刀伤? “如今,为你的一句顾门求亲,少爷动了怒,痼疾纷纷再起。他多久没犯病了。他本就不宜大喜大怒,本就不宜七情六伤,却为你破了那么多的戒。你如今还要说他不是真心,你如今还要躲闪,你到底有没有心?” 鱼微的话,一句句掷了过来,泪流满面骂着刘盈。 他仿佛要把所有的话,全在今天统统道完。 那时候的刘盈,原是冷冷听着,可越听越是心惊。 她抿紧唇,想说服自己那些都胡荼的伪装,自己是师,他是徒。 仅仅是这条,便是无法逾越的沟。 她想说服自己守住心,不要被鱼微的话说动…… 可是,胡荼对她怎样,却清晰浮现脑海。 她从他九岁看他长大。 这世上,再没人比自己还了解他。 曾经不愿相信,可如今一切的一切,却逼得她不得不相信。 难道自己真的是错怪了那个夜莲一般清冷孤寂的少年。 刘盈的拳,缓缓攥紧,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抑住心中那丝尖锐的痛,淡淡的伤心。 鱼微忿忿而去,幸而离得早,不曾看见她泪流满面的模样。 小狮子沉默了一阵,不像以往那样,强迫她必须接纳自己,只默默道:“你没事,就很好。”刘盈还想说些什么,却见胡荼脚下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在地。 “胡荼!” 她心下陡地一痛,慌忙想扶住他。 小狮子却安静地推开她,退了两步,他知道自己身子一直不好,这次病没好全,却动了真气,恐怕伤了骨血。他眼中流露出一丝哀伤,轻声笑笑,勉力撑起一丝神识,风轻云淡道:“夫子管我做甚,就是死了,你也不会多看一眼吧。” 刘盈震惊抬头,只听胡荼清冷的嗓音,继续响起,“夫子,他们说得对,我的确错了太久,竟失了自我。如今,我已经想开了,从今往后,你不必躲我。我已经冷了,静了,看清了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你,恐怕会很开心吧……” 那句子,似寒针般,狠狠扎在刘盈心上。指甲,没留神就划破了掌心。 她睁大双眼,感觉鼻腔忽地一酸,眼中烫烫的,似有什么几欲冲出,却什么也说不出。 小狮子嘴角勾出一丝凛冽的笑,“最后一次。夫子,这一次,我虽愿帮你去攀交顾城主。却也仅仅是最后一次。从此往后,你的事,我再不会多管。你我之间,一如此匕,今日既断,永绝天涯。” 一柄雪亮的匕首,从他袖中抖出。 她认得这匕首,分明是那日马车上,她用来刺他的那一个。 胡荼眉目冷然,双手一折。那削铁如泥的神兵利器,在他掌心竟生生折成两半。 你我之间,一如此匕,今日既断,永绝天涯。 这句话,似一句诅咒,雷霆般击下。 刘盈脑海里一根弦,似狠狠崩断,心口那丝痛,赫然浸入骨髓。她手心一分分,一寸寸,彻底凉了下来。她忽觉得茫茫大水淹没鼻息,窒得她忽然双泪盈眶。 但见小狮子背影孤挺,一步未停地走远。 她掐紧掌心,借着疼痛,笑着告诉自己,这一切,不正是你曾经希望的事? 他走了,你正应该高兴呀。 可是,她咬紧唇,发现自己根本高兴不起来…… 她,好容易才决定接受那只浑身炸毛,脾气不好,又嗜杀无情的小狮子。 可对方走得又是那么决绝。 青阶蹦出零星草叶,那儿之前,曾伫过一个少年男子的身影。 那位少年,为她出生入死,为她下刀山火海,为她做了那么多事。可是在他看着自己的时候,自己却连一个温情微笑,都不曾给予。 她果是个狠心的家伙,不仅对他狠,对自己也一样。 终于,这位性情古怪的小夫子似想通了,她对着天,哈哈大笑起来。 笑声穿云裂石,震入云霄。 笑着笑着,眼前一片模糊。 她说:“刘盈,你就是自作自受的虚伪家伙。” 声音轻轻的,似自己,轻轻扇了自己一个耳光。 并不痛,心却似被掏空了! 第九章 不管风雪,暗夜…… 曾经,一直有人在你身后默默守护。 可是某一天,你回头,守护的人不在原地。 温情相望的眼眸,也转移了其他的女子。 会不会有一点失落? 还记得那些日子,胡荼方方九岁,清稚且骄傲的模样,仿佛天下事都不放在眼底。 他斜眼藐着眼前的少女说:“小夫子,你能教我什么?四书五经六书六艺,还是医理?小夫子,你会的,我都会,你不会的,我也会。食我米粟,你分不了我的忧。我要你,又有何用?” 那时的小狮子,已见气质峥嵘,字字句句,不留情面。 孩童时候的她,心性颇烈,容不得他顶撞。 她与他谈诗论道,与他笑语江山,与他斗茶斗酒,六书六艺一路斗下。棋输他半子,琴胜他一筹。两个半大的少年,一连斗了一个月。她终是占了稍许赢面,便是这么一点点,也足压下他嚣张的气焰。 板子打在锦衣男童的掌心,她笑得很舒心,颇有些解了郁结,洗雪屈辱扬眉吐气的感觉。 他咬着下唇,默不作声挨了。临到走时,还瞪着憋红的双眼,狠狠道:“今日输你这一点,来日我定能赢回。”那会儿,竟是连一声装模作样的“小夫子”,也不愿叫了便宜她。 两位小主儿谈不上教与学的关系。 都是一点即通的伶俐人儿,互相斗法,竟然将胡夫人派人送来的数十车册子一字不差,知了个通彻。 再后来,她研究着西丘文,终于教他逮了个正着。 当时,小狮子似笑非笑看着她,挪揄道:“夫子,你学得可真是广呀。”这一句夫子,和着嗖嗖冷风,从牙根中迸出,显然也没尊师重道的意思。 她一瞬间慌乱了。 就见他拈着那张写满勾角繁复的素笺,安静道:“被捉住,便是命丧黄泉的事儿。”小小一个孩子,坐在她闲时用藤条编好的秋千上,天光耀着他略显苍白的脸颊,那个侧面,宛然生动,却活脱脱是个小恶魔。 她说尽好话,他听的时候,看似平静,眼中隐有笑意。 可一转脸,依然带走了那张素笺,只留了一句,“夫子,你好生等着吧。” 为这一句,她如坐针毡,生生急了将近一整月。 一日日过去,该来的官兵没等到,倒多了两枚又大又招摇的黑眼圈。正是年底,小夫子按例到了云胡府,她坐在西席,就觉着丫鬟小厮一个个看着自己,窃笑不已。等到回去,一照镜,才发现眼睛上的蹊跷。 她彼时十六岁,也顾些颜面,这么一折腾,想死的心,都有了。 翌日,他优哉游哉地来了,她受不住这煎熬,怒声逼问他到底要干什么,那官府的人,为何又没来?小狮子笑得眉目亮晶晶,清声道:“夫子,我何时说过要唤官府的人来拿你,你自个儿想多了。” 声音带着说不出的恶意,笑容粲然,让她一瞬竟移不开眼。 如果一直是那个时候,她不去想西丘文,他不为自己做尽一切事。 也许,她就不会知道什么叫伤心。 小狮子十六岁,第一次远行时,曾经问:“夫子,为情所伤是什么滋味?” 她当时无法回答,而今,她知道了,从他说“夫子,这一次,我虽愿帮你去攀交顾城主。却也仅仅是最后一次。从此往后,你的事,我再不会多管”,从他说“你我之间,一如此匕,永绝天涯”开始,她就知道为情所伤是什么滋味。 “不!不要……” 刘盈从噩梦中醒来,一抬眼,周遭黑漆漆的一片。 她记不清自己到底梦到些什么,只记得胡荼好像说要与她一刀两段。当初听这些话时,只是心酸。可是在梦里,这样的感情居然被放大了数十倍,她真真切切体会到那样的伤心与痛苦,仿佛失去了很重要的东西。 后心浸出细细汗珠,贴着后襟,粘腻得让人心慌。 “砰——啪嗒”,也不知什么时候,窗扇竟没关紧。寒风吹在身上,刺骨的寒凉。 她抚着胸口,有些茫然地低头。 月光漏不进客栈,无论桌椅,似重墨勾勒般漆黑。 一个清越如流泉的声音忽地响起,“夫子,这么晚,为什么不睡?”抬头,是眉目宛然的小狮子,清冷冷的脸颊,似笼着一层薄薄寒冰。 “胡荼……” 她伸手想触一触他的脸颊,“刷”地一下,冷风从指缝间漏过。一手虚空,她猝不及防,整个人就这么从榻上跌落下来。 膝盖磕上坚硬的木板上,痛得她咝咝抽气。 她环目四顾,孤零零的一人。 心口,忽地就涌上说不出的失落。 这身量单薄纤弱的女子,就这么愣愣看着自己指尖,在榻下,把头埋下,双手抱紧屈起的小腿,无声无息地默坐了一夜。 莫道伤心是可怜,人生何处不潸然。 好梦须臾容易醒,忘情一笑错当年。 第二天清晨,刘盈熬好了药。 走到小狮子门外,还没进去,就被鱼微堵住了。 鱼微懒懒地道:“姑娘来这儿作甚?” “我来送药。” 分明近在咫尺的距离,小狮子咳嗽的声音隔着薄薄一道门,也清晰可闻,鱼微偏偏拦在那里。他道:“我们家少爷现在没空,姑娘回去吧。”话音刚落,门内就传来一阵女子的低语,似在说些什么,逗乐了小狮子。 男子的笑嗓,低沉愉悦。 刘盈端药的手,就这么生生僵了僵。 她低下头,掩住眸底那丝伤感,淡淡道:“我把药端给二少,很快就走。” 鱼微一臂还捆着纱布,一手也能拦她,眉眼透出如主子一般的戾气,不耐烦地道:“我说了,少爷不想见任何人。”他们家少爷总算想开了,连少爷都不待见她了,他自然不愿意给她好脸色,何况她还折了自己的手臂。 新仇旧恨,齐上心头。 乍闻这么一句,刘盈下意识往屋里看了一眼——没有空吗? 是因为屋里那个女子? 滚烫的药碗,烫着手心火辣辣的痛。 她忽略掌心那一阵阵逼仄的痛楚,道,“就算不见任何人,可药总不能不吃吧……” 鱼微防贼似的把门堵得严严实实,大声道:“少爷伤了,自有的是心痛他的人,也有的是熬药的人,不劳姑娘费心。” 说到底,小家伙软硬不吃。 见刘盈还想说些什么,小鱼微当机立断,忽似想到些什么,斜眼不屑地掠了一眼她,冷声道:“姑娘,您还是走吧,我知你为何来的。少爷答应过你的事,你不用担心做不到,也不必假惺惺地过来端茶送水。” 这话说得不轻。 他全当她如今端茶送水熬药煲汤,只是因为要求小狮子赴顾门宴。 可她分明没存那个心! 刘盈第一次被人这么相激。 咬紧唇,舌尖尝到甜腥的气息,眼底赫然一片冰雪。 门内。 轻纱笼面的神秘少女似察觉到她此时心情一般,回头静静睇了一眼。那一眼,宛如利刃,似要穿过门帘,要狠狠扎一扎刘盈。 再回头的时候,这少女眼中褪去凛冽,揉了一丝浅浅欣慰,剥开鲜黄的新橙,笑着递给小狮子,道:“二少,看她在门外,被你家的小鱼微数落,您就没有一点心痛吗?”这原是句试探。 问这话时,那神秘少女捏紧拳头,心中也在打鼓。 她藏住眼底锋芒,生怕胡荼说一句不忍,自己定会心碎至死。 客房中静静的。 连根针,掉落的声音都能听见。 胡荼不说话,那神秘少女也就不再开口。 许久,见胡荼闭上眼,送一片鲜橙在口中含住,不徐不缓,淡声道:“以后,休在我面前提起她了。” 少女眼中赫然一喜,仿佛是松了一口大气,僵硬的肩膀也软和下来,她柔声笑道:“我原当二少说假,没想到您真的舍得放了。还是要说一声,恭喜二少。” 小狮子似笑非笑,似听见什么很滑稽的话,想说些什么,终于没说。他半卧在床,手掌缠着一层层雪白薄纱,上面隐约浸出鲜血。他神色从容,虽然看似比以往更加瘦削单薄,精神却很好。 许久,少女听他又道:“下次不要那么做了。” 这两位主儿,都是精明无比的人。 那少女只听了这一句,脸色赫然一白,当即明白他说的是客栈外针对刘盈的那次刺杀。 她正要解释什么。 但听胡荼又道:“你用箫声引来影杀,派他们去杀刘盈,忒大的胆子呀。幸而她只道是东夏影杀在出手,才没惹出大乱。她的武功,不像你想的那般不堪。下次,若没了十足的把握,休得妄动。” 原来并非是因为欢喜刘盈。 话音一落,就见少女眼中闪过一道惊讶的光芒,而后,是浓浓喜色,“谨遵二少旨意。” 刘盈在门外,只听见他们有说有笑。 她抿紧苍白的唇,心里有些发苦。 犹豫了下,终是把熬好的药送到鱼微手里,硬扯出一抹淡笑,“把这个送过去。” 鱼微刚想推开药盅,一抬头,但见刘盈眼中似有针芒扎来,想好的那些刻薄话顿时噎在嗓子里,吐也吐不出,无意识就接下药碗。 等他反应过来,只见着刘盈一抹走远的影子。 也没啥不同,没来由的,心里就是泛上一丝负疚。 鱼微忽然想到,在云胡府中,她也是这般独来独往的模样。所有人都道她清冷孤僻,性子诡异得很,连他自己也没仔细去瞧。 可如今,这么一瞧,却发现并非她孤僻。 正似一个圆,她勉强不了自己融进来,便只有生生划分了楚河汉界,生死两不知。而那个圆,却是从伊始起,就没准备接纳她这个人。 出了客栈,往外走,是熙攘街道,纵是孤城,这儿自给自足,依旧是异常繁华。从城门往外,步过漆黑的甲板,再走一段路便是高耸的山。第一次到天封时,刘盈只记得一片沉沉云翳压着视野,近了才知道那是城楼。 她走得迟缓,此时正值深秋,草木萧萧。 一步步踏在零落泥叶上,发出“嚓嚓”的细响。 温和地,舒缓着她心中郁结。 不知从哪里,忽然传来个低沉冷峻的声音。说话的人,似乎并不知道什么叫礼貌,什么叫温和,硬生生地丢下一句讽刺言语。 “我还当刘盈是何等厉害的主儿,如今一见,没想不过一个寻常女子。” 刘盈顿下步子,眼中闪过一丝疑虑。 她也不回头,斟酌了下言辞,和声道:“近些天,我一直知道有人与我作对。没想到小女这般能耐,惹上的竟是堂堂十九王爷。我原当十九王爷只会在宫墙之中,养精蓄锐,却原是我高估了宁王殿下。” 话说得一点也不客气。 “啪啪啪!” 掌声一下下响了起来。 刘盈忽然从沉思中醒来过来,对方是皇子,她是民。 如今绝不是斗意气的时候,她想起自己刚说出的话,恨不得把舌头咬掉。 宁王眼中掠过一分杀机,终于从后面走到刘盈眼前,一笼青影,就这么忽地压下。他居高临下看着刘盈,眼中依然那般暴戾,空气中,分分寸寸逼仄着上位者的迫力。 这个应在皇城的十九王爷居然跑到了天封。 刘盈觉得新奇,可还是觉得头皮发麻。 宁王逼视着眼前的女子,有些不屑。 十年前,有人曾偷偷翻阅过摄政王的天机谶,大篇大篇晦涩难懂的文字中,只有这一段话流传出来——“沧原,岐州;叶紫,刘盈。一谋一师,平镇九州。”天机谶向来不留无名之辈,这句话在沧原差点兴起大乱。 天下叶紫、刘盈何其之多,当年一拨儿贵族子弟,哪家的少爷没有一个叫刘盈的夫子,叫叶紫的谋士。若非皇榜天下,摄政王称其无稽之谈,还不知这群蠢蠢欲动的贵族会惹出怎样的乱子。 可即便是摄政王公告了天下,空穴来风并非无来由。 宁王是什么人,明里信了,心里又岂会当真。他费了忒大工夫,终于查出当日芙蓉宴上的女子,就是堂堂天机谶上的刘盈。 生生错了忒好的机会,对宁王而言,实乃大辱。 他追上天封,暗里观察了刘盈许久,实在对这个女子有些失望。 便是她芙蓉宴上提醒淑宁猜谜的那点小心思,他也不看在眼中,只觉这女子虽然有巧智,绝不至像天机谶上那般厉害。 如今,刘盈又为情而苦。 对宁王而言,这女子就有点愚了。 女子不沾情也就罢了,一沾情,纵是再狡黠聪慧也会犯傻。 名不至,实不归。 说的便是她了。 不过,他到底是个精明能忍的人。 纵是失望,还是决定会一会这天机谶上的女子。 心思电转间,宁王也懒得遮掩眸中那些轻蔑,只听他冷声道:“小刘夫子,光是有好记性,能记得本王的声音,还是不够的。” 刘盈根本摸不透他葫芦卖着什么药。 她低头,尝试补救方才所犯的那个致命错误。 只听女子的嗓音响起:“王爷息怒,民女原就不是什么聪明人,不知什么才所谓够,还情王爷指点。” “休与我打这些马虎,刘盈,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本王清楚得很。十四岁以前在教坊学习,花名幽篁。因心思聪颖,名震当地,在庙会上得了岐州胡夫人的眼缘,把你从教坊中赎出。而后教胡家的小少爷识文断字。二十一岁,这般半老年纪,竟与自己的学生有了露水姻缘。二十四岁出岐州,入天封……” 他说的得描淡写,刘盈心中却狠狠一瑟。她看着眼前一身锦衣,双目敛中浓浓暴戾气息的年轻男子,嘴角微微翘了翘,似乎是想笑,终于只翘起个似笑非笑的弧度。 她低下头,掩住嘴角那丝弧度,“宁王这么说,应似十分了解我的性子。” 宁王不答反问,“你说呢?”他实在没看出她哪里生得绝色,这般的姿色,也能在教坊中站稳吗? 十九王爷皱起眉,似厌恶得连衣角都不想沾着。 在他看来,这女子十分可厌。 别的且不说,身为师长,居然连自己十六岁的弟子都不放过,实在淫色得很。 十六岁的男子也不算小,可和自己的女师有那样的干系,太过肮脏。 刘盈静静看了他一会儿,忽然笑道:“原来堂堂十九王爷,也会做这些勾当。十九王爷查得很全,也很细,民女不得不服。” 在她笑时,那双眼眸乌黑安静,分不出是喜是怒,唇色苍白,全无血色。 这样弱不禁风的模样,忽地让宁王心中一动。 他忽然似明白胡荼迷上了她哪一点,忽地勾起她的下巴,似想印证自己猜测,不由分说将唇欺了上去。虽然不想承认,但是她的唇真的很软,浑不似她的人,这般冷淡疏离,让他忍不住想掠取更多的蜜津。 可一张眼,却看见刘盈睁着眼睛看着自己。 那眼中,无喜无怒,漆黑得宛如一潭死水,冷得让他心中那些旖念,纷纷烟消云散。 宁王忽然没来由地升腾起一股怒气,狠狠一摔,把刘盈摔到地上。 他狠狠抹去唇间遗留着的她的气味,眸中射出粗暴狠戾的寒光,“不愧是教坊出来的女人,你就是靠这副模样,得到那个小狼崽子的青睐?真是淫荡得很,就连本王,差点也被你迷惑了。” 刘盈的手掌抵着地上的泥砂。 她双唇被宁王粗暴的索吻碾出了淡淡一点血色。 她无视被石砾划破的掌心,双目一如既往的漆黑沉静,死水似的不起波澜。 她缓缓将双手拢在袖中,眉心一点清冷,宛如雪色清寒,淡淡道:“没有让王爷舒心满意,是民女过错。民女认识的人,千千万万,没有一个叫小狼崽子。王爷若是想羞辱民女,很遗憾,一如王爷所言,民女不过是教坊出来的淫娃。” 她说得淡漠,眸光冷凝如死。 不知为什么,十九王爷心中忽地狠狠一瑟。 那些羞辱她的话,全部化为云烟,被她若无其事地丢还给了自己。 她如果迎合讨好,甚至是哭哭啼啼,都比眼前这副模样好。可偏偏刘盈是这么一个态度,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心中为什么忽地有些懊悔。 眼见她唇角破裂,宁王抽出手帕,想要帮她擦净嘴角那星儿血丝,却被刘盈不动声色地避开了。 她淡淡道:“王爷来这儿,除了羞辱民女,难道就没有别的事儿了吗?” 被她这么一提醒,宁王这才想起自己来的目的。 这个以好色粗暴闻名沧原的放荡王爷,忽地就收起了那些情绪,居高临下地看着刘盈,俨然不复方才的失措。 他正色道:“小刘夫子,本王要和你合作,不知你可有兴趣。” “民女身无所长,恐怕又要让王爷失望了。” 这一次,宁王展示出上位者的容人雅量与风度,根本不因她生冷的拒绝而退缩,他手中握着一枚木牌,和声笑道:“小刘夫子还没听本王合作的内容,何必自轻自鄙。你有足够的时间想,到底要不要和本王合作。本王自也有足够的时间等着小刘夫子的回复。” 他说着,将手中木牌递到了刘盈手上。 只一眼,刘盈眼中赫然绽出一星儿雪亮的光芒,“你这是什么意思?” 堂堂十九王爷,此时笑得也算十分欠抽。他道:“如你看的意思。小刘夫子,那个小狼崽子帮不了你的事情,本王都可以帮你,只要你与我合作,我保你所守的人,安然无忧。” 刘盈气得咬碎银牙,“你……” 宁王根本不给她反驳的机会,陡地暴喝出声,“合不合作?” 刘盈死死捏紧那块木牌,那目光似要吞了眼前这个长身如玉的冷峻男子,终是狠狠低头,从齿根中迸出一字,“好。” 一言既出,再无悔改。 无他,只因这木牌,竟然与申老先生交给自己的木牌一模一样。 她虽然不知宁王怎么知道这副木牌,不过能在自己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连自己最私密的底细都打听了六成无差,他自然有自己的底牌。 如今,商言合作,可不简单的只是合作关系。 宁王根本算准了她根本无法拒绝,无论她合作也好,不合作也罢,他都有十足的把握让自己不得不效命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