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纵使相逢应不识 {每一条走过来的路,都有它不得不那样跋涉的理由。每一条走下去的路,都有它不得不那样选择的方向。} 那风有些大,将厚重的雪粒缱绻扬起,我抓紧了领口的丝巾,正要往面前的阶梯踏上一步,一双温度正好的大手从后方捂住了我冻得冰冷的脸。 我的身子僵住,无奈地吁了声,拉下他的手轻斥:“阮文毓,我和你说了多少次了,别随便碰我的脸。” 回过头,正对上他如冬日煦阳一般灿烂的笑颜。 鹅毛般的大雪如棉絮般盘旋在我们相交的视线中。有句诗叫“乱花渐欲迷人眼”,我觉得这句诗变成“乱雪渐欲迷人眼”也很贴切。就像此刻,透过这些雪看去,我却恍惚产生了错觉,仿佛隔着这雪帘看见的是那个人冰冷的脸。 记忆里,他的手很温暖,总能带给我安心的温度。只是,他的脸却常年冷漠,表情没有一丝起伏,给人一种退避三舍的压力。偏偏我无视了这压力,还将压力变为动力,多年来跟在他身后穷追不舍,而结果就是,我让他深陷灾难之中,也让自己陷入了万劫不复的境地。 “我有洗过,很干净的。” 阮文毓义正言辞地朝我伸过手,我回过神,迅速歪过头,躲开他伸过来的手:“少来,没用医用消毒水泡上两小时就不要说干净!” 阮文毓委屈地收回手,小声咕哝了句:“你总是有各种不与我亲近的理由。” 我扭过头,假装没有听见,指着阶梯上方攒动的人群说:“快上去吧,婚礼快要开始了。”然后拎着及踝的裙摆快步往上走去。 等我爬上那又长又宽的阶梯,才发现阮文毓并没有跟上来。我好奇地转过身,他还站在原地,脸上的笑意浅了几分,就那么微微仰着头,隔着几十级阶梯和漫天的飞雪看着我。 我抬起手,遮在眉骨之上,张了张嘴,本想要叫他,却在看见他微动的喉结时倏然收声。 或许是风雪声太大,加上他刻意压低的声音,我并没能听清他说了什么。 但我大概可以猜到他说的是什么。 我朝他伸出手,露出一个漫不经心的笑:“还愣着做什么,我的男朋友!”最后三个字,我特地加强了语气。 蓦地吹起一股较大的风,我围在脖子上的丝巾被风卷进飞雪中,我立马缩起脖子,抱着双臂蹲了下来。只觉凉意渗入脊椎,那是一种有别于寒风的凉,让心口某个位置倏然被冻结,就像被什么人钻心刺骨地注视着。 我下意识地转过头,几面巨大的落地窗后,身穿礼服的人三五成群,谈笑风生,并没有多余的目光投向外面的冰天雪地。 上流社会的婚礼就是这样,更像一个拉帮结派的交际会。 尤其今天这场婚礼的主儿,还是显贵中的显贵,苏氏和靳氏的继承人。 突然,一件带着体温的外套兜头罩了下来。 “早就让你穿准备的那件礼服了,那可是我妈的私藏,既有温度又有风度,你偏偏要穿什么沙滩裙,真是应了那句‘自作孽不可活’。” 我费力地从外套里探出头来,对上阮文毓略无可奈何的眉眼,颇为无奈道:“这话你得去跟苏荷说,是她提议并定案的,我只是实施者。” 我和苏荷曾看到一个国外的报道,英国男子德莱尼身着青色吊带裙,粉红色长袜,出席葬礼。死者埃利奥特是他的挚友,两人出生入死,曾约定谁先死,另一人就要穿花俏裙子出席对方的葬礼。埃利奥特后来派驻阿富汗中伏身亡,痛失挚友的德莱尼十分伤心,但在震惊与哀伤中,他并没有忘记兄弟的承诺。 那篇轰动全球的报道上还附了张照片,埃利奥特入土后,青绿色裙子粉红袜子的德莱尼蹲在坟前痛哭起来。没有人觉得他滑稽,反而收获的都是满满的感动。 我和苏荷也是被感动的一员,当时苏荷说:“葬礼什么的不吉利,咱们就不谈了。换个形式吧,以后无论我俩谁结婚,另一个都得穿沙滩裙去参加。” 老天作证,当时我答应得那么爽快,是因为我确信一到冬天就恨不得在暖气房里冬眠的苏荷,绝对不会在冬天举行婚礼。只是世事难料,谁能想到苏荷竟挑了个天寒地冻的日子结婚,更将婚礼定在寒风肆虐的卢圩山顶上的私人会所。 “我现在庆幸的是,你俩当初商定的不是穿泳装。”阮文毓伸手将我扶起来,搂着我的肩膀朝室内走去。 我条件反射性地推他,但这一次,竟然没有像往常那样成功推开他。我仰头盯着他下巴的弧度,他正好低下头来,嘴角勾起抹笑意,无比坦荡地对上我诧异的目光,说:“到了房间里面,我再允许你跟我保持距离。” 我顿时哑然,过去三年来的朝夕相处,我那么多次或明或暗的拒绝,如果他不愿意,坚持要行使身为我男朋友该有的权利,我是断然无法明哲保身的。 是的,阮文毓现在的身份是我的男朋友。 我们在一起,已有三年那么久。 那是三年前,时间应该是程靖夕被推进手术室的第二个小时。 我乘坐的私人大巴在靠近江城的环城公路边停下,嘈杂的人声中,我浑浑噩噩,在半梦半醒中被人叫醒。 我的大半意识还牵在梦里,睁了好几次眼才成功睁开,盯着面前的售票大妈唾沫横飞的样子,还没能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过了大概有十几秒的时间,我才听清她说什么。 她说:“小姑娘,下车了,到江城了。” 身边有人的争吵声:“这里是快环上,离市区还有那么远,怎么能下车?”话一落,迎来一片赞同附和。 售票大妈横着眉吼回去:“瞎嚷嚷什么,上车前我就说了,我们到江城,现在,江城已经到了,赶紧下车,下车下车。” “你做生意的怎么能这么不讲道理,哪辆车去江城的不是到客运站的,最起码也要到城郊啊。” “讲道理?讲道理你怎么不进客运站里买票坐车?来外面坐私车?我们这是私人小本买卖,当然要节约路程成本。” “你让我们现在下车怎么办,这里车本来就少,又是这个时间,我们怎么去市区里?” “怎么去?走去咯,不然就一人再交五十,就送你们上市中心。” 看着一众人敢怒不敢言,纷纷无可奈何地咬牙掏钱的模样,我恍然大悟,这便是传说中的霸王黑车坐地起价啊。 正在心中鄙视黑车无道德的行为,售票大妈将她那只略黑的手摊在我面前,抖了抖,又冲我扬了扬下巴。 我盯着她那双不耐烦的鼠眼看了会,方才反应过来她这个动作的意思是让我交钱。我低头认真翻了翻包和身上各处的口袋,然后做出个颇为诚恳的姿态:“那个……能不能通融下,我出来的急,没带什么钱,除了之前给的车票,就剩下十六块了,不如你们就当我是一货物,顺带捎上?” 售票大妈的脸瞬间黑了下来,我连忙谄媚地加了句:“要不,下了车我去ATM机取钱给你?” 半分钟后,我抱着自己的双肩包,站在寒风阵阵的宽敞路边,目送私车消失在地平线的尽头,连叹气的力气都没有。 月亮还半挂在空中,被云层遮去了大半清辉,但好在这余下的一点光还能照亮我脚下的路。我走了几步,不由就想起一年前在墨尔本被黑车司机丢在路边的场景。心中突然一阵抽搐的痛,因为在这个瞬间,我意识到再不会像当初在墨尔本那样,被骑着黑马的程靖夕找到。 那时的星光多璀璨,我都以为自己拥有了全世界。 不知走了多久,大路旁边出现一片造型古旧的民居,像是民国时期的住宅,沉睡在时间的洪流中。有车从我身边呼啸驶过,带起的风将缭乱的发丝吹进我的眼睛,我抬手去捋,忽地听见撞门声。 万籁俱静中,这声撞门声听起来颇为惊悚。至少,是惊到我了。 我抱着双肩包的手紧紧攥紧,屏住呼吸看着面前藏在阴影里的小道,一阵急促而又短暂的脚步声后,一道人影出现在暮日淡淡的清辉中。 “小慈?真的是你?我在阳台上看见你,还以为是我的幻觉。” 我紧绷着的身体瞬间放松下来,不稳地晃了两晃,他几步走近我,扶住我的手臂,挑眉道:“除了鬼,你也会有害怕人的时候?” 我摇摇头,他哪里知道我以为从小道里走出来的会是那个令我惧怕的人。幸好,下来的是阮文毓。不过,这也够让我惊讶的了。 “你怎么在这里?”我问他。 他眉毛挑得更高了:“这句话应该是我问你的,话说你不是该在医院守着程靖夕么,他醒来了?” 我没有搭话,目光瞄了遍这古宅,又偏头问他:“和你打个商量,能送我去市里吗?” 他没有说话,大概是没有反应过来我转移话题的速度。 我耐心地同他诉说现在的窘迫现状:“你看,这荒郊野外的,我也不大认路,如果碰见了什么人,也指不定是什么江洋大盗。就算不是什么江洋大盗,人家一看我这个小姑娘,又是在这个偏僻的地方,说不定邪心一动……” “打住!”他猛然扬起一只手,打断我的话,皱眉看着我,“宋初慈,你这转移话题的工夫跟谁学的,你不想说的,我又不会逼着你说。” 我脸上诉说悲凉处境的虚伪表情立马挂不住了,讪讪地移开眼。阮文毓又看了我一会,意味深长地指着古宅中一处:“看见那个种满花的屋顶了么,那是我的房子。这里是江城城郊的宁姚古镇,还未被开发,不会被打扰……如果你愿意,可以留下来。” 我望着他所指的地方,又看了看他,仅用了一秒钟思考,就忙不迭迟地点了点头:“行!” 说完我就自顾自地往小道走,走了几步发现他没跟上来,便好奇地转过头,冲还傻愣着的阮文毓道:“怎么了?” 他一定是被我的样子震慑住了,站在原地又愣了会才跟上来。刚走近我,他突然朝我靠过来,我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几乎贴到了墙根上。他抬头注视着我突然僵掉的样子,好笑道:“你这个样子,是吓到了?你以前可没这么容易受惊吓的啊。”笑了声,又道,“你不去吓人已经阿弥陀佛了。” 我推开他,拉开自己与他的距离,正色道:“我有洁癖,不喜欢与人有过多的身体接触。” 他像听到了笑话般提高了音量:“洁癖?还不喜欢与人有过多的身体接触?那当初是谁整个人跳我身上的?” 我绷着脸,端正身子,紧闭着嘴,不说话。 有句话说得好,沉默是金,没有人会和金子过不去的。 阮文毓果然是个俗人,见我不说话,就没再为难我。他的房子就在小道尽头,大门被推开,他抢先一步踏上木制的楼梯,居高临下地对我说:“还是和之前一样,你住楼上,我住楼下,可以吗?” 我抬起头去看他,云层渐散,微露的月光从他背后的流云里轻轻柔柔地铺设下来。 我望着他线条坚毅的侧脸,视线从他的额发、眼睫、鼻梁以及嘴角,一一略过。 心中忽然闪过一线灵光,以及一丝愧疚。 不过只是瞬间,这些情绪全部变成一个决定。 没有任何预兆的,我嗓音平静地开口:“阮文毓,我们在一起吧。” 一阵寂静之后,他缓缓转过头看我。 我面不改色地直视他的目光,其实心中早就跳得跟擂鼓似的。 过了很久,他点点头,说:“好。”然后继续往上走,在我走近他身边时,他顿了顿,又低低加了句:“我就相信此刻你是真的想要和我在一起。” 我没有说话,我走到宽敞的阳台上,看着沉睡的古城和远处云雾缭绕的山水,交握在一起的手慢慢握紧,微微发着抖。 一晃便是三年。 我和阮文毓住在他在宁姚古镇的古朴小宅里,每个月会去江城市里购一次物。余下的时间,我跟附近的大妈们学会了种菜种花,小宅的院子里都是我的杰作。古城人爱喝茶,我从前不爱喝,那种味道会让我有种晕车的感觉,可大约是太过思念那个好茶的人,又或许是在古城人的熏陶下,我竟也养成了日不离茶的日子。 这三年来,同阮文毓相处的每一天,我将“沉默是金”这话贯彻得淋漓尽致。 当然这也全仰仗阮文毓,他从不会多问。就像我俩一起看电视,即使看到熟悉的身影,他也从不会过问我一句。电视里出现程靖夕康复后的身影,他坐在轮椅上,剃光的头发还未长出,无数闪光灯在他的身上闪烁,将他笼罩在一片银色的光晕中。可他只是微微垂着眼,薄唇紧抿,面上的表情很淡,仿佛根本看不到身边其他事物,就像看破十丈软红的仙人,丢失了所有俗世里的情绪。 记者解说道:“SOHA集团的董事长程靖夕,亚欧商会最年轻的会员,因为一次坠楼事故,昏迷近三个月,据之前医院内部人员透露给我们的消息,程先生清醒的几率只有两成。所以,就算现在他下半身失去知觉,无法再行走,可是他能醒过来已是万幸,我们在这里衷心祝福程先生。这次程先生能醒来,据说是靳氏药业的少东家亲自不远万里请来颅脑专家诊治,我们也很想知道,在这背后是不是意味着SOHA集团将和靳氏药业有什么合作或其他故事,尽请期待我们的后续报道。海角周报记者为您报道。” 画面一闪,镜头转向下一条,娱乐圈里某个一线女星被拍到与著名主持人海滩度假的画面。 阮文毓什么都没有说,拿起遥控器,安静地调了台,是周星驰的《国产零零发》。 明明是一出喜剧。 我却哭得肝肠寸断。 在宁姚三年,我过着老年人般的生活,没有跟任何人联络过,包括苏荷和兰西,但好在他们都属于曝光率特别高的那一类人。就像这一次,我在财经杂志上看见苏靳两家的旷世联姻,才决定回到阔别已久的福川。 苏荷的婚礼,只要我没死,就一定会参加,这是我俩对彼此的约定。 只是不知道,这久别重逢的第一面,我是会被苏荷的口水淹死,还是会被她的巴掌拍死呢?想到这里,我真是怎么也开心不起来。而最让我难过的是,这场婚礼的男主角不是兰西,苏荷最终还是没能嫁给她最爱的兰西,把幸福献给了商业联姻。 她这辈子或许都会不幸福,我又怎么开心得起来。 一走进玻璃门后面的世界,从房间各个角落吹来的暖气即刻温暖了我方才被风雪侵袭的肌肤,阮文毓松开揽住我肩膀的手,我顿时如释重负,悄悄吐了口气。 阮文毓小声嘀咕了句:“小没良心的。” 我不好意思地顺手从面前的长桌上拿了两杯酒,将一杯递给他,刚想说什么,一声几乎可以称之为声嘶力竭的声音在玻璃房的某个角落响起。 “宋初慈!你、你不要动!再动信不信我就弄死你!” 我蓦然回首,看见人群自动往两边站开,露出中间一条小道,以供那个将繁复裙摆提到大腿处,头纱尽乱的新娘能一路顺利地飞奔向我。 我慢慢瞪圆了眼。 这熟悉的一幕让我有些心悸,我突然就想到从前被她撞到海里的场景。我四下看了圈,在确定四周并没有什么危险物品时,眼一闭,做好了被她扑倒在地的准备。 出乎意料的是,几秒之后,我的脖子仅是被有些瘦弱的肩膀紧紧圈住,冲击力让我往后退了两步,却并未摔倒。我抱住她的身子,才说了一个“苏”字,她就伏在我肩膀上嚎啕大哭起来。 我愣住了。 玻璃房里方才还谈笑风生的显贵们也愣住了。 几百道视线通通交缠在我和苏荷身上,我这个方向看过去,他们脸上大吃一惊以及若有所思的表情实在让人欲哭无泪。 我估摸着往后三个月,显贵圈里的话题都将被我和苏荷之间的隐情占领。 我叹了口气,抚了抚苏荷因为抽噎而上下颤动的背:“好了,今天是你嫁人的好日子,哭多了不好看啊。对了,你有没有用防水的睫毛膏?我可不想看见一只穿婚纱的熊猫。” 苏荷“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抡起小拳头捶了我胸口一下。我觉得有些愁,众人不知道苏荷这一拳头有多大力,我唯有忍住痛,尽量保持脸部线条的柔和,望着苏荷淡定地笑了笑。 “你还晓得回来啊,你怎么能那么狠心,一句话也不留就消失了三年?你干脆一辈子都不出现算了!”她的声音还带着哭腔和不快,但嘴角上扬,已显露她喜悦的心情。 我还是看着她笑,没有说话。 她大约心领神会到有的话不好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只好挽住我的手说:“我们去休息室聊。” 我连忙拉住她:“婚礼不是马上要开始了?结完婚再聊行不行啊!” 她大手一挥,漫不经心地说:“叫他们等等就是了,老娘搭上的是一辈子,他们还等不了这几分钟啊?” 我顿时被噎得说不出话来,这不是叫我得罪新郎吗?关键这新郎还不是普通人,程靖夕得以醒过来,靠得就是他,他等同于我的恩人,总不能给得罪了去。 眼睛余光扫见在一旁看戏的阮文毓,我机智地大叫了声:“阿毓!” 阮文毓好奇地望向我,挑了挑眉。 我对他挤眉弄眼使眼色,清楚地看见阮文毓应势地抖了抖。 苏荷果然被我这一声叫喊停下了脚步,她狐疑地注视着朝我们走过来的阮文毓,而阮文毓也没让我失望,用一贯微笑的脸不失温柔地说道:“苏大小姐,你要带走我的女朋友,可得先知会我一声啊。” “你的女朋友?!” 苏荷不禁瞪大了眼,可见“我是阮文毓女朋友”这件事有多叫她震惊。 我趁着这机会从她手里挣脱开,嬉皮笑脸道:“你不是好奇我三年去了哪里吗?喏,我跟他私奔了,你认识的吧,我的房东,阮文毓。” 苏荷保持着那副震惊的表情足足有十秒钟,才合起嘴,脸上的表情有些挂不住,她摇摇头说:“小慈,你这个玩笑一点也不好笑。” 我端正身姿,正色道:“感情这事我从来不会和人开玩笑,你是知道的。” 听我这么一说,她眼神微乱:“可程靖夕他也来了……” “苏荷。” 陌生的男声打断她的话,我越过她的肩膀,看向那个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她身后几步外的陌生男人。看他的衣着,应该是这场婚礼的另一个主角,新郎靳褚佑无异了。 也是因为那次兰西出事,我才从苏荷口中知道她有个比她小四岁的未婚夫,今天算是我同靳褚佑的第一次打照面,可不知是不是因为他同是出身显赫家庭,他竟没让我感觉到丝毫违和感,反而,让我有种他比苏荷还要成熟的错觉。 他朝我微微颔首,转头对苏荷道:“司仪已经准备好了,爸妈在前面找你呢。” “叫他们等等,我有些私事要……”苏荷还想说什么,但靳褚佑没有给她这个机会,一弯身,竟将苏荷打横抱了起来,成功让苏荷乖乖闭了嘴。这下换我目瞪口呆了,感觉有点像看偶像剧。 此起彼伏的甜蜜起哄声中,阮文毓凑到我耳边说:“你喜欢这样吗?下次我们可以试试。” 我想都没想就给了他一胳膊肘:“去死吧。” 他夸张地捂着肚子后退了几步,我被他逗笑,笑着笑着我就觉得有些不对劲。那种脊椎发凉的感觉又来了。我摸着后脑勺,朝人群一一看去,从刚才开始,我就总觉得有种被注视的感觉,只是方才我因为苏荷成了焦点,被注视实属情理之中,可当大家的注意力重新被新人吸引时,我仍有种被强烈注视的错觉。 心中蓦然一凛,像是冥冥之中有根线牵着我朝一个方向转身,目光越过重重叠叠的人群,正对上一双平静如千年幽潭般的眼眸。 我不禁呆住。 如同弦断那刻刺耳的嗡鸣,一瞬间,风起云涌。 来这之前我未曾想过会遇见程靖夕。 因为他从前就和苏荷不对盘,苏荷曾经更是放言要和他老死不相往来。而且,他自从三年前醒来后,就变得更加孤傲,几乎不出席公众场合。我想,以他那样的性格,又如何能泰然地接受那些或同情或看轻他的目光呢? 可现在,他就坐在那张轮椅之上,在浮光淡影之下。 黑色的大衣,膝盖上盖着一张棕色的薄毯,紧抿的唇有些苍白,细碎的额发长了些,半遮住他那双毫无波澜的双眸,就那么淡淡地注视着我。 没有久别重逢的激动,没有质问,没有怨怒,更没有欣喜。 那是最让我害怕的,没有任何情绪的眼睛。 眼里迅速织起一片水雾,我能感觉到自己在微微发着抖。三年来,那个被我在心底呐喊了无数遍的名字,就像被丢进可乐瓶里的薄荷糖,几乎冲破我这身皮囊。 我想要飞奔向他,想要抱抱他,想要告诉他我有多想他,可是我的脚像在地上扎了根,怎么也动不了。 倏然间,随着浪漫旋律的响起,灯光突然消失,几盏暧昧的五彩荧光灯闪烁起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洁白地毯铺设的小道尽头,纷纷朝那方向靠了过去,涌动的人群在我和程靖夕之间筑起一道严实的人墙,阻隔了彼此的视线。 一丝急切的情绪迅速贯入四肢百骸中,我屏住的呼吸终于恢复如常。我慌乱地挤开挡住我的人群,跌跌撞撞地朝他的方向挪动起来,可当我好不容易穿过重重人群,方才还坐在那儿的程靖夕却不见了。 我愣住,泪眼朦胧地环视四周。到处都没有他,怎么只是这么一瞬间,他就不见了? “小慈,你怎么了?”跟过来的阮文毓抓住我的胳膊,“到底怎么了?” 我茫然地转过头,看着他担心的表情,却说不出一句话,仿佛过了有一个世纪那么久,我重重吐出一口气,积蓄在眼眶中的泪纷纷落下,我别过头,说:“没什么。” 阮文毓抓住我胳膊的手一僵,慢慢松开,犹豫了下,又抬起手,想要替我拭泪。我往后退了一步,避开他的手,说:“别闹了,婚礼已经开始了,我们过去看看。” 我率先朝人群里挤了过去,却听见阮文毓几不可闻的叹息声。 整场婚礼,我心不在焉,所有神思都停留在方才那惊鸿一瞥里。 是幻觉吗? 大概是我太过思念他所致吧。 在宁姚的一千多个日子里,多少个午夜梦回,他的身影都出现在我的梦中。每当我伸手去触碰,那个身影就如同泡沫一般消失,徒留我一人,睁着眼,望着空荡荡的房间,在陌生的地方,没有他的地方,无声地哭泣。很久以前,我认为孤独是“I love you”,而如今,我的孤独,是“I miss you”。 再后来,我学乖了,我不再去触碰那些由他的记忆。只是静静地,贪婪地注视着他,很久很久,久到他消失在金色的晨光里或橘色的暮光中。 我觉得自己快要疯了,我的疯狂因他而起,我的清醒也是因他而起。 我怎么能触碰他,如何能触碰他? 至少不该是现在。 将我从痛苦的神思中拉回神的是一名服务员。 他端着托盘走到我身边,小声对我说:“宋小姐,苏小姐在休息室等您,让我带您过去。” 我这才发现,新人的主场已经结束,偌大的玻璃屋里又恢复透亮的灯光。服务员们端着托盘穿梭在宾客之间,原来时间已经过去了这么久,身边的阮文毓也不见了踪影。 我四下打量了眼,并未发现他,转头对服务员点了点头说:“麻烦你了。” 低头跟在他身后走了一段路,长长的走廊上铺设的是上好的木质地板,走在上面时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我们在一间小筑前停下,他在门上轻叩了两声:“苏小姐,宋小姐来了。” 话刚落音,门就被拉开了。已经换上红色礼服的苏荷从里面探出半个身子,将我拉进了房。我正想着她力气什么时候变这么大了,一件羊毛大衣就套到了我身上,苏荷一边给我整理大衣一边说道:“你真是个傻瓜,在这种天气穿沙滩裙。你能回来参加我的婚礼,我很高兴,也不必践行那种开玩笑似的诺言。”她的眼圈慢慢泛红,声音低了下来,“你怎么老干这种人间蒸发的事啊,就留了张字条就走了。我不知道你出了什么事,电话停机,邮件也不回,甚至我花了那么多工夫都找不到你。三年了,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忍住想和她抱在一起哭的冲动,将苦涩咽进肚子里,轻笑着安抚她:“我现在不是回来了吗?我没事,只是和上次一样,心里烦闷,出去走走,散散心。” 她瞪我:“你少唬我,你这次和上次根本不一样。你在程靖夕手术前一天消失,你会丢下昏迷不醒的他,这太不正常,一定是出了什么不得了的事。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三年前那些可怕的记忆在我脑海里快速地闪过,我怔忪了片刻,闭了闭眼,在睁开时,已将那些恐惧通通掩藏在心内。 我语重心长道:“苏荷,想问题不要想得那么复杂。其实事情很简单,我想兰西大概告诉过你墓园里发生的事吧?那天开始我和程靖夕就已经分手了。之前寸步不离地照顾他,是因为他是因为我变成那样,于情于理,我都该照顾他。知道他会醒来,我自然也就该走了。”顿了顿,低下头,不想让她看见我的眼睛,又强调了一句,“我怕尴尬,不想见到他。” 苏荷半天都没有动静,或许是没有反应过来。我抬起头,看见她的眼神有些奇怪,且目光并没有落在我身上,而是在我身后。我转过头,才发现门不知什么时候被人推开了,敞开了大半。 “有人来过?”我好奇地问。 苏荷走过去,合上门,转身对我摇摇头:“没有人,是风太大了。” 我顿时张大了嘴,从前厅到这湖心小筑,一路四面都被防爆钢化玻璃围住,这风竟然还能把门吹开? “小慈,你喜欢阮文毓吗?”苏荷突然问我。 我愣了愣,避重就轻地说:“不然我怎么会和他在一起?你知道的,我在感情这方面有些小偏执。” 她抿起唇点了点头,不知在想些什么,静了好一会儿,她说:“只要是你的选择,无论是谁,我都挺你到底。” 我对她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心中却像被大风刮过,覆在心上三年的积雪,顿时凉彻骨肉。 我本没有打算在今天这个日子提起兰西,怕令苏荷不愉快。但她大约是看透了,淡淡地和我提起,将兰西的事一笔带过。 “他很好,其实那次事故以后,我们的关系能够维持也是多得有你。你对我们来说都是很重要的人,你不在了,我和他自然也就很少联系了。” 我没有说话,其实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兰西是当红偶像,关于他的一切我都能在电视和网络上看到。那年他在苏梅岛拍的电影红遍亚洲,收获了一批忠实的日韩粉丝。他参与拍摄的电影甚至还得到柏林电影节金熊奖提名,他的巡回演唱会很成功,还被邀请去博鳌亚洲论坛开幕式担当演唱嘉宾。他的事业如日中天,感情线却一直空白,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他最后并未公布与叶笑笑的恋情,但从叶笑笑如今偶尔也能在几部大制作的电视剧里出演女二号的情况来看,应该也是兰西从中帮了忙。 我已不再像过去那样反感他和叶笑笑在一起的事了,只要他快乐就好。我甚至愿意相信,兰西多年不离弃的真心会感动叶笑笑,她对他也不再只是利用,而是以同样的真心回报。 我想,苏荷一定是和我抱着一样的想法,才能露出那样从容的笑。 苏荷去敬酒后,休息室里就只剩下我一人。 卢圩山这座私人会所环湖而建,来自北欧设计师的设计概念——温室里的花朵,它几乎就是一座造型精美的玻璃花房。我上次来这里时,还是和陪老宋一起,时值夏天,沿路都是郁郁葱葱的大树,清凉的风带着湖面上的湿气,实乃避暑胜地。 而如今,那些落尽了绿叶的枝桠都被厚重的雪粒包裹,如同绽开的雪花,美不胜收。 我忍不住打开一扇窗,寒风带着飞旋的白雪涌了进来。我瑟缩了下,连忙关上窗。而就是那一刹那,我隐约看到远处的树后有道人影,对方站了好一会儿,竟动也没动,就像个雪人。这种时候,能在冰天雪地里发呆的人,不是新郎的追求者,就是新娘的追求者了。 我不由得感慨,今夜注定成为不少人的伤心夜啊。 我方才只喝了一小口酒,这么一感慨,突然饿了起来。我折回大厅,苏荷他们才敬了几张桌,正跟一群看似是靳褚佑亲友的年轻显贵们聊得欢畅,而让我差点没把嘴里的食物喷出来的是,阮文毓竟然也混着里面,跟着玩得起劲,还和靳褚佑拼起酒来。 他也太自来熟了吧。 我感叹地往盘子里装了两块羊排,端到角落里专心享用起来,酒足饭饱后,苏荷他们才敬到了下一张桌。 我摸着肚子想,结婚真是件耗费时间的活,等他们敬完酒还不知道要多久,我也不能在这干等着。一来我性格比较闷,尤其这几年的古镇生活,让我更习惯清静,声音一多,我就觉着浑身不舒服。二来,受王阿姨的言传身教,我也习惯了饭后走两圈消食。 隔着玻璃往外看,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鹅毛大雪,我站在走廊中央,欣赏起雪景来。 我自小惧寒,一到冬天恨不得躲在被窝里冬眠,可是自那次坠楼事件后,我爱上了世间每一粒雪。因为那厚厚的积雪啊,它曾救了我最爱的那个人。 想到那个人,我的心就像被人攥在手心,用力一握,尽是酸楚。 我垂下眼,低低喘了几口气。 再抬头时,本想走回小筑休息,却叫纷扬大雪里的那一抹灰影吸引去了目光。 是我方才在休息室里看见的那道身影,雪都下成这样,他的身上也覆了一层白,可他怎么还在那里?这样下去,会变成真的雪人吧? 为了不让苏荷的婚礼出现什么大事,我决心做一次多管闲事的好人,转过身,朝大门走去,。 方才在屋里瞧着距离不是很远,但实际外面的路还是蛮曲折蜿蜒的,尤其是此刻还下着大雪,实在步履维艰。我顶着风雪一路小跑,等我好不容易接近那道身影时,时间已过去了好久,方才还只是覆了薄薄一层雪的身子,如今俨然成了一件雪衣。 或许是因为担心,我的心跳骤然加速起来。 “喂!你不能再待在这里,会冻死的。”我着急地喊,拎起长及脚踝的大衣衣摆,打算翻过面前被雪盖住的灌木丛,直接抄近路过去。 刚翻过去,我气喘吁吁地站稳身子,抬起眼,下一秒,就像春日惊蛰里第一道雷照直打在我的天灵盖上。我浑身一震,僵在原地不得动弹。 方才一直有树挡着,我没有看到他身下的轮椅。而他虽然未回头,我却已知道,那是程靖夕。 是我离开了三年,思念了三年的程靖夕。如今他近在咫尺,伸手就能碰到。 原来那不是我幻觉,真的是他。 他来了。 “小初,好久不见。”他没有转过头来,声音还是一如从前的冷淡。 我半张的唇颤了许久,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气息,抬头抹了把脸,在确定一切无误后,我深吸了口气,走向他,转到他面前,忍住心中惊天动地的激动心情,同他对视。 “好久不见。” 看到他膝盖上隐藏在雪下的薄毯,我的心中又是一阵揪起来的痛。 他真的不能再走了吗? “医生说恢复的可能不是没有,但这得看天意和机遇。” 他还是一如往常的善于察言观色,我的心事都叫他尽收眼底。我收回视线,咬了咬唇,陷入了沉默,心中一遍遍重复着那些不能对他说出口的话:阿夕,我很想你。 他的眼睑微垂,说道:“我本不想让你这样尴尬的。” 我一怔,他这话的意思是……难道刚才是他出现在休息室外?他听见了我和苏荷的那些话? 我的指尖嵌入掌心,下意识地摇起了头。 “我一时没有注意到时间,雪下得太大,我的轮椅动不了,我也走不了。” 我看了看没过轮椅踏脚的雪,忍住心痛,说:“外面这么冷,你不能在这里待太久,阿辙也一起来了吧,我……” “袁北辙不在,他去山下叫车了。”他出声打断我。 我一时不太明白,疑惑地望向他。 “我们等下就会离开这里。”他再次解答了我的疑惑。 我微微一愣,他要走了?是因为我的那些话?我又伤害到他了吧,心口涌上的难过几乎就要夺眶而出,我语无伦次道:“那我去找别人,你不能在这里,会冻坏的,我……”我转身就要往玻璃屋里跑,可跑了几步,脑中闪过的一个念头,让我的脚步逐渐放慢,最后停了下来。 我咬咬唇,转身重新走向他,说:“我背你过去。” 他像是没有料到我会这样说,愣了一会儿才道:“小初,你去叫人来,我没关系的。” 我不理他,弯身揭开他覆在膝上的毛毯,又拍去他肩背和发上的雪粒,然后往他面前一蹲,倔强道:“你要是不上来,我就蹲这里,咱俩一块在这淋雪,等人发现吧。” 我不愿去叫人,不过是不想让人目睹他此刻的窘迫。 不止是他自己,我更不愿叫人同情他,视他为弱者,我无法容忍他受一丁点的委屈,他是我心中的神,我也要他成为万人敬仰的阿波罗,俯瞰天下的王。 良久,他没有办法地叹了口气,倾身覆了上来。熟悉的檀香味一下子扑面而来,他的手交握在我颈前,头就靠在我的颊边。我托好他,深吸了一口气,却比意料中要轻松地站了起来。 我难过地想,他怎么瘦成这样…… 我咬着唇,忍住眼泪,使劲将他往上托了托,一步步往前走。 我们都没有再说话,走了一段距离,突然程靖夕叫了我一声:“小初。” 我“嗯”了声。他又沉默了一会儿,忽而在我耳边淡淡开口:“这三年来,我想了很多。我总想,有一天若我再遇见你,总得告诉你这些话的。我从前执念于你,怎么也不愿放开你的手,总觉得自己只要给你足够的爱就可以弥补我带给你的伤害,可……我好像错了,原来有些伤害,是再多的爱也不能填补的。又或许正如你所说的,我其实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样爱你,只是习惯了你的如影随形,而这一点,连我自己都未察觉。我天生冷漠,却误以为自己有情,你要的爱我或许永远也给不了,既然你已放下,就不要再拿起了。” 寒风呼啸在寂静山谷间,不知道是不是风太大,冻僵了我的关节,背上的程靖夕渐渐明显起来,我的脚步沉重,艰难地一寸寸在雪地里移动。有眼泪从眼眶滑落,但幸好,他看不到。 我不敢回应他一句话,我怕我一出声,那些涌上嗓子眼的悲恸就会暴露了心事。 我只能沉默地听着他诉说。 “我曾想站在你身边,倾我一生呵护,给你一世温柔,可是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是我不配。” 我僵在原地,再也走不动半步,我整个人都在颤抖,他也察觉到我的不对劲,轻声问:“是不是我太重了?你把我放下吧,去叫人来帮忙。” 我固执地摇摇头,深吸了口气,咬牙抬起脚,继续往前走。心中默念,程靖夕,我不会放下你的,这一生,下一世,我都不会,死都不会。 离玻璃屋还有一段距离时,袁北辙出现了。他顶着大雪一路朝我们狂奔,来到我们面前时,他看着我,眼眶就红了,略厚的嘴唇微微颤抖:“宋小姐……真的是你,刚才隔着远远的距离,我还不敢确定。原来真的是你,你回来了,真的是太好了。” 我终于有了借口可以流下一两滴强忍住的眼泪:“阿辙,我想死你了。” 袁北辙激动得眼泪就要夺眶而出,程靖夕在我背后冷冷道:“你打算就让小初这样背着我和你诉衷肠?” “啊。”袁北辙脸一红,就要将程靖夕从我背上扶过去。 “我背程靖夕去那边屋檐下等你,你赶紧去把轮椅推来,喏,就在那儿,树后面。”我朝轮椅的方向呶了呶嘴。 “这……”袁北辙看看我,又望了望我背后,显然是陷入了两难。 袁北辙总是这样,每次面对我和程靖夕,就会变得优柔寡断。我不理他,又将程靖夕往上托了托,继续往前走。袁北辙见状,喊了声:“程先生,我很快就来!”然后就一路小跑着走了。 程靖夕轻轻叹了口气:“你总是这样固执。” 我说:“彼此彼此。” 他笑了声,便不再说什么,任我一路将他背到远离大厅的屋檐下。我将他慢慢从背上放下,紧紧扶着他的腰,让他半个身子得以靠在我身边。 “这样站可以吗?”调整好位置,我抬起头问他,他正巧低下头来看我。他的眸色变得很深,温热的气息徘徊在两人之间,我们都为此距离尴尬不语。 他首先拉开了身子,轻轻叹了声:“小初,你又忘了呼吸。” 经他这么一提醒,我这才重重地吐纳起来。我正尴尬着,袁北辙扛着轮椅的身影飞快地朝我们冲来。 他来得可真是时候啊。但同时,我很快又被一种沮丧的情绪所覆盖,因为袁北辙来了,这意味着我和程靖夕要分开了。这是三年来我第一次与他如此近距离碰面,天知道我有多想让时间永远静止在这一刻。 袁北辙摘下脖子上的围巾,盖在轮椅上,将程靖夕扶了上去,又对我鞠了一躬:“谢谢你,宋小姐。” 我冲他笑笑:“举手之劳,举手之劳。” 程靖夕轻轻合了合眼,再睁开,又是一片淡淡的墨色,说:“那我走了,小初,你玩得开心。” 袁北辙张了张嘴,似乎是想说什么,但看了程靖夕一眼后,最终还是咽了下去,迅速低头将程靖夕推离我身旁。我往前走了几步,目送着他们坐上一辆停在会所门口的黑色宾利,又目送着黑色宾利消失在道路尽头,这才收回目光,扶着膝盖缓缓蹲了下来。 他没有和我说再见,或许是打定了主意再也不见。可我甚至不能告诉他,这三年来,我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快点与他相见,回到他身边,再也不要分开。 席慕容说过这样一句话:每一条走过来的路,都有它不得不那样跋涉的理由。每一条走下去的路,都有它不得不那样选择的方向。 走上这样一条路,我有我不能与外人道出来的理由。而每一条路走下去的方向,从我十三岁到现在都没有改变过,一直都为了程靖夕。 程靖夕,你说你天生冷漠,但你可知道,纵然世间繁花万千,暖阳似洋,可我却只愿做严寒里怒放的红梅,在你白雪皑皑的世界里成为唯一的红。 我在雪地里蹲了不知有多久,直到一声软糯的童音轻快地响起。 “哇!雪停啦!妈妈快来跟我堆雪人啦!” 我抬头就看见一个穿着红色风衣,约莫四、五岁的小姑娘在几米远的雪地里兴奋地蹦来跳去。突然,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小嘴慢慢张成一个O型,张大眼瞪着我。 就在我以为是不是自己把她吓坏了时,她像发现什么一样绽开笑颜,往玻璃屋里边跑边嚷道:“妈妈!快看!这里有个会流泪的雪人!” 会流泪的雪人。 我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才发现,那里不知道何时已成为一片泪海。 第二章 相见时难别亦难 {三年一路,风霜雨雪,布满荆棘,我踽踽独行,无人搀扶,无人可依。而让我顶着风雪,踏过荆棘,跋涉千里的理由,一直都是程靖夕。} 那晚所有参加婚礼的客人都被安排入住一晚。 夜里我开始发高烧,身为靳家少奶奶头号闺蜜的好处就是,可以得到私人医生的诊治。那一夜,除了身体持续发热,我的脑子却特别清醒。 我穿着睡衣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苏荷斜躺在床上,托着脸打量了我半天,说:“你能消停会儿不?你这一晚上怎么就这么坐立难安啊。” 我瞥了她一眼,糟心道:“我要散热。”然后继续走来走去。 其实我这么坐立难安是因为担心程靖夕。我这么身强力健的人都发烧了,他今天都差点被雪埋掉,肯定也好不到哪里去。虽然报道说他的身体已经痊愈,可难保不会留什么后遗症,如果他还发烧的话,不知会不会有什么影响。 我越想越心急,越心急走得越快,走得越快步子就越乱。 “哎哟。”终于,我不负众望地摔了个大马哈。 我趴在羊毛毯铺设的地面,抬起头看见苏荷并没有过去来扶我的意思,索性学她的样子,托着腮,装作无意提道:“我今天看见程靖夕了。” 苏荷挑眉,兴致勃勃道:“这就是你坐立难安的理由?” 我啐她一声,同她打马虎眼:“你结婚会请他,还真叫我意外,我记得你从前说过要同他老死不相往来的。” 她眨眨眼,坐直身子,认真地想了想道:“怎么说呢,你一言不发地消失后,我就把他当你的遗孀看待了。况且他如今身体的状况,我还是很同情他的,也就不和他计较过去了。他现在和靳褚佑关系也不错,哦,对了,最重要的是,他现在话比以前更少了,人也就变得可爱多了。” 我在她话里得到想要的信息,趁机问:“他和靳褚佑关系好?好到哪种程度?” 苏荷说:“废话,他能醒来就是靠靳褚佑帮的忙,你说关系好不好?” 我摸摸鼻子,心上的石头放下了大半,顿时觉着神清气爽,遂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往床上一躺。刚闭上眼,苏荷突然凑近我,说:“小慈,你走后,为了找你,我曾看过医院的监控录像,在程靖夕手术前一天,你在走廊上接了一个电话,录像上虽然看不清你的表情,可我知道你当时很害怕很恐惧。那个电话,是谁打来的?你的离开,是不是和那通电话有关?” 那通电话…… 那个噩梦般的声音……宋宋…… 我的呼吸渐渐乱起来,半晌没有动静。 “喂,小慈,你睡着了?” 苏荷伸手晃了晃我的胳膊,我用力拍掉她的手,翻了个身拉过被子没好气地说:“是啊,你别吵我睡觉。还有啊,今天是你新婚之夜,你该回哪就回哪去,别在我这里耗着。” 大概是之前太折腾了,被子一拉过头顶,我的眼皮就沉重地抬不起来,一觉无梦,睡到天大亮。 可一睁眼我就傻了,因为我发现我身边躺着的不是别人,正是苏荷。她居然跟我睡了一夜? 我连踢带踹地叫醒她:“你到底有没有搞错,竟跟我睡了一宿?到底是我和你结婚,还是你和靳褚佑结婚啊?” 她揉着眼睛,斜睨着我:“别一大早吵吵嚷嚷的。”然后,抱着薄毯打了个哈欠走了出去,留下我坐在床上噎了半天。 那一整个上午,我都不敢直视靳褚佑的眼睛,打心里觉得对不住他,毕竟男人一生中最难得的,不出意外的话也是新婚之夜了。被我这个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给夺走了,虽然这并不是我的本意。 好在那天吃过中饭,本想再跟我多赖着几天叙旧的苏荷就被靳褚佑连哄带骗地绑上车度蜜月去了。我松了口气,和阮文毓准备离开卢圩山。 这次回来,是借着苏荷婚礼的机会,让我有留在福川的理由。 上了车后,我想事情想得太入神,阮文毓忽然靠近,我反射性往后弹跳起来,后脑勺撞在车顶,痛得我惊呼出声。 我捂着后脑勺冲他吼道:“你干吗?” 他一脸无辜:“替你系安全带啊。”又勾起嘴角,露出一贯的坏笑,“你反应这么大,别总把人往坏处想,我像那种随便占姑娘便宜的人吗?” 我很想反驳他,阮文毓不笑还好,他一笑就特别像港剧里那种带点痞气和坏心眼的大男孩。但这件事上毕竟是我理亏,人家的好心被我当成了驴肝肺,我的气势瞬间下去了大半,扭捏地系着安全带:“我自己会系,不用劳烦您。” 他轻笑了声,正过身去开车,还很有情调的打开音响,第一个旋律飘出来时,我的心口不由一阵微颤,像有根断掉的弦轻轻弹在上面,微微的疼。 是《Down by the salley gardens》。 在墨尔本Star农场度过的那几日,我和程靖夕每天都会抽出时间,一人捧一本书,肩靠着肩在书房中度过。 他会点一炉檀,烹一壶新茶,再放一首爱尔兰民谣《Down by the salley gardens》。我第一次听,就被它惊艳到了。程靖夕搂着我的肩膀同我科普,它还有个很好听的中国名字,叫做《柳园里》。翻译的歌词大致是:斯遇佳人,仙苑重深。玉人雪趾,往渡穿林。瞩我适爱,如叶逢春。我愚且顽,负此明言。斯水之畔,与彼曾伫。比肩之处,玉手曾拂。嘱我适世,如荇随堰。惜我愚顽,唯余泣叹! 即使隔了这么久,如今想起,记忆中的他都像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仿佛一抬头,就能亲吻到他温热的脸。 我真想他啊。思念如洪流,将我淹没,让我窒息。 可如今,唯余泣叹。 “你怎么哭了?”另一个截然不同的声音将我拉回现实。 我慌忙抬手抹去不断落下的泪,瘪着嘴对皱眉看我的阮文毓扯出个苦笑:“歌太好听了,有点感动。” 他眯着眼审视了我几秒,我以为他接下来会说些什么,却不想他什么都没有说,随手扯了张纸巾递给我,然后转过头专心开车。 阮文毓不多管闲事的优点让我十分欣慰,这也是我会选择他的理由。 这次回福川,我们住的是临海的单身公寓楼。梨园的房子早在三年前就被人高价收购,买主直接找的房主,也是阮文毓的父亲。至今阮文毓跟我说起时,都难掩对他父亲的鄙视以及失去梨园的痛心:“那是几十年历史的老房子啊,尤其是那株红梅,我敢说,整个福川都难找到那么纯的品质。我爸就是个俗人,怎能那么容易就被钱折了腰呢。” 其实在这点上,我不大赞同阮文毓。首先,房产证是他父亲的,老人家爱怎么处理也跟他没啥关系吧。其次,他们这类搞艺术的,都有点把自己看得太脱俗,好像你跟他说钱就是侮辱了他的人格和灵魂似的。 诚然,我也是个搞艺术的,但我要比他在乎钱多了。从前在宁姚,我就闲不住,和当地人学摆摊,赚游客的钱。虽然挣得不算多,但应付我和阮文毓两人的生活开销还是绰绰有余的。我每天最大的快乐就是坐在院子里数钱,阮文毓就站在一旁拿眼斜我,说我自找罪受,他阮公子有的是这些身外之物,根本不需要我这个女人来养活他。 我掏掏耳朵,难得不和他吵,他哪里晓得我只是不想再欠他更多。 回福川后,我就在附近花店找了份工作,朝九晚五,日子就这样有条不紊地过着。我每个周末都会坐很久的车去看老宋,和他说说话。苏荷的环球蜜月旅还未结束,最近刚走完东南亚,打算一路向南直奔澳洲。在伊犁拍戏的兰西在得知我回福川的消息后,匆匆赶回来见了我一面,隔日又赶回片场,每隔几天就会打电话来确认我有没有再玩失踪。阮文毓在结束一段旅行游记,时间比较自由,自然就承担起接送我以及做饭的工作。有时候我在家捣鼓花盆时,一抬头就看见他站在开放式的厨房里一手拿铲一手捧着本食谱,他身上穿着碎花围裙特别滑稽。我恍惚觉得那就是程靖夕,好像下一刻他就会抬起头对我说:“那个圆圆的小姑娘,她说我做的馒头很好吃。” 程靖夕还是会出现在我每一个梦里,或许是因为之前见到他的缘故。有时候我觉得或许和他就这样成为两个世界的人也没什么不好,至少,不会伤害到无辜的人。可我只要一想象到余生漫长的年岁里没有他,我的心里就一阵慌,难受得像要死去。 我是个俗人,怕死,更怕失去他。 漫长的冬季过去,花店负责送货的小哥辞职回乡结婚,花店一时找不到人顶替他的工作,老板暂时将外送的工作交给了我。 第一单外送生意是送一盒香水百合去跨海大桥对面的写字楼,我骑着店里配备的电动车上了跨海大桥不久,就深深感觉到我国日益严重的交通问题。就我这身轻敏捷的小绵羊,也只能以龟速慢慢前行。 骑到桥中央,我就发现如此堵车的原因了。前方被车辆和人群围得水泄不通,顺着他们注视的方向望去,跨海大桥的栏杆上坐着一个人。 一个想不开,要寻死的人。 我一向不是个爱凑热闹的人,尤其是遇上这种事。老宋虽然乐于助人,但他对于我的教育一向是:莫管闲事,莫说闲话。 我骑着车子准备穿过人群,不经意扫了一眼那人,我猛然按住了手刹,震惊地瞪大了眼,喊道:“秦叔叔?!” 那半个身子都跨出大桥之外的中年男人,正是老宋从前的秘书,秦叔叔。 我连忙把车停到一边,挤了进去,焦急地冲他喊:“秦叔叔,你快下来!” 神情恍惚的秦叔叔注意到我,愣了好一会儿,突然哭了起来:“小慈……” 旁边有人说:“你们认识啊,还不快劝他下来,都站在上面半个小时了,现在是交通高峰期,警车估计还要一会儿才到,别真搞出人命了。” 我一听就急了,往前走了几步,劝说道:“秦叔叔,有什么话下来说,我一定会帮你解决的。” 他的肩膀抖得厉害,拼命摇头:“你帮不上忙的。宋总去世后,你就是孤单一人,那些股东都欺负你一个孤女,将公司卖了,什么都没给你留。你连自己都顾不上,怎么能帮得了我?” 我问他:“是不是跟钱有关?” 他没有搭话,但是突然拨高的哭声已经回答了我。 我趁着这个机会,又往栏杆处靠近了一点:“能用钱解决的问题就不是问题,爸爸还留了些钱给我,我自己这些年也存了不少,你先下来,我们一起想办法。” “小慈你别骗我,宋总有没有留东西给你,我再清楚不过了。你没有外债缠身就不错了,怎么还有多余的钱帮我。况且这个数目,也不是你帮得了的。反正我要是被程靖夕告上法庭,也是要吃牢饭的,不如一死了之,他总不会去逼我孩子替我还债吧。不,他那么冷血,我跪着求他都没有用,他一定会去逼我儿子还债的。”他越说越激动,腿不觉动了一动,这一动就要命了,或许是站得太久,他的腿已经站麻了,脚底打滑,整个人不受力地朝下方摔去。 众人的惊呼声中,离他最近的我眼疾手快地往前一扑,抓住了他的胳膊。 围观的群众见状,纷纷上来帮忙,手忙脚乱地将秦叔叔拉了上来。 他瘫软地靠在地上,满脸汗水,唇色发白,还未从刚才惊心动魄的一幕中回过神来。我捂着右臂缓了一会,见围观的人群渐渐散开,忍住剧痛对他说:“怎么样,刚才那一瞬间,不想再寻死了吧。” 刚才那一瞬间,与其说是我抓住了他的胳膊,不如说是他抓住了我将将伸出去的手,那是人求生的本能,秦叔叔用尽全力拉住我的胳膊时,我清楚地感觉到小臂脱臼的咔嚓声,我出的汗不比他少,但他是吓的,我是痛的。 秦叔叔哇啦一声哭出来,说:“不死怎么办啊,我还不上钱还不是死路一条。” 胳膊的痛一阵比一阵大,我咽了咽口水,镇定地说:“秦叔叔,欠钱而已,总会还上的。您先别急,你的债主,我刚巧认识,我会帮你这个忙,你先跟我说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吧,你怎么会欠了他的钱?” 秦叔叔说,老宋出事公司倒闭后,他失业了一段时间,就自己做起了老板,经营一家渔场。日子过得还算风生水起,后来他所在的那片养殖区被程靖夕的公司收购,他拿了一笔丰厚的补偿金。他本该离开那里,却看对方买了养殖区而长时间不用,存着一丝侥幸的心理偷偷地又回到那里重开渔场。大约半年前,程靖夕的公司派人来了,发现他还占用那片养殖区,就拿着合同要求他赔双倍的补偿金,并勒令他即刻离开养殖区。当初那笔补偿金他早已拿去购买了新式鱼苗,鱼苗在养殖场里还未长成,资金没法回笼,这下子真的是什么都没了。 听完整件事的原委,我大约明白了。这事确实错在秦叔叔钻空子的侥幸心态,而程靖夕那方,合情又合理。作为一个明白事理的人,我实在不太好插手这事,也没有立场去求程靖夕。 但秦叔叔做老宋的秘书做了近十年,对我就像亲叔叔一般,我年少时叛逆调皮,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帮着我。后来老宋去世,过去的部下和同僚都怕沾惹上是非,跟宋家划清界限,老宋的告别礼上,也只有秦叔叔一人念着旧情前来吊孝。 他念着旧情,我怎么也得知恩图报,还他一个人情。 我拍拍他的肩,对他露出笑容:“秦叔叔,这事我会帮你,看能不能让他们等到你的鱼苗长成收回资金后再离开,你也不要再寻死觅活了,等我的好消息。” 在秦叔叔家人来到后,我摸了摸脱臼的胳膊,或许已经习惯了,现在已经没有刚才那样痛了。我决定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就去找程靖夕,以免夜长梦多,保不准秦叔叔等的时间长了,内心受不住煎熬,又想不开了。 时隔多年,重新回到SOHA总部,多少让我有些物是人非的愁绪。 想当年,我第一次踏进这里时,心情多雀跃啊。那时候的我,只要和程靖夕同在一个公司,能远远见他一面,就已经很满足。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早就已经不满足于只是远远看着他了。人啊,都是这样贪心,当拥有了一件你从前求之不得的东西后,就会想拥有更多。 “小姐,请问您找谁?”前台小姐一见到我就上去咨询。 也对,像SOHA这种上市大公司,不是什么人都能见董事长的。别说没有预约了,就是预约了还不一定能见得到,我深知这一点,于是机灵道:“我要找袁北辙,你说是宋初慈有急事找他行了。” “袁秘书?您等等。”前台小姐拨了个电话,小声说了几句,不时瞄我一两眼,最后挂了电话说,“宋小姐,我先领你去会客厅,袁秘书不在公司,要等一段时间才能回来。” “那就麻烦你了。”我点点头,跟在她身后上了电梯,她将我领到总裁办公室对面的会客厅里,给我倒了杯咖啡就离开了。 偌大的室内安静得只能听得见暖气机细小的运转声音,我靠在宽敞柔软的沙发上,不时拿出手机看一眼时间,等着等着就睡着了。 袁北辙进来时,我听见轻微的推门声,连忙坐直身子,睡眼朦胧地望向他,程靖夕并没有和他一起。 “宋小姐,让你久等了,我今天确实是有些要紧的事。”袁北辙抱歉道,走到我面前,“你找我,有什么事呢?” 我不好意思道:“其实我是有事来找程靖夕的,但是我这么突然跑来,也没有预约,只有先找你,走个后门。” 他的脸色变得为难起来,支支吾吾地说:“这个……可能,有点困难。” 我的心中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问他:“为什么?” 他看了我一眼,又迅速将目光瞥向一旁:“程先生说了,任何事,都不会再见你。” 室内的暖气不知被谁调成了冷风,我全身凉得刺骨,微微张着嘴,就那么愣住了。袁北辙看我不说话也不好说什么,我不知道我愣了有多久。最后,我勉强扯出一个不在意的笑来:“阿辙,这件事很紧要,我一定要见到他。你跟他说,我在这里等他。” 袁北辙无奈道:“宋小姐,你是知道程先生的脾气的,无论你在这等多久,他说了不见就不会见。” 他顿了顿,仿佛在心中酝酿了许久,最终鼓起勇气说道:“宋小姐,在你眼里,程先生算什么呢?是你有事才会想到的人,还是你为别人帮忙的工具?你需要时才会放在心上,不需要时就弃之如敝屐?那你呢,你又何曾为他做过什么?在他最需要你的时候离开他,这就是你回报给他的。你知道他事故后醒来,开口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吗?他说别管我,先救小初。他的意识还停留在你们摔下楼的那刻,以为我们是刚刚赶过去救援。在他心中,你的安危远远大过他的生死。 “你看到过当他得知你又不告而别时的眼神吗?我看过,印象深刻,更不愿他再一次出现那样的眼神。闻澜是个厉害的角色,过去也曾整过你很多次。可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察觉到,只要你跟程先生在一起,就从未遭到过闻澜的伤害。你以为那是因为谁?是程先生总在身后默默护着你,你看不见,不代表不存在。唯一一次失误,程先生都是有着不得已的苦衷,我以为你应该了解他的。他自己的事情,从不屑于向外人解释,也以为你会懂,可你没有,而那更成为你不能原谅的过失。 “我想,你在离开的时候,就已经将自己的感情整理得很干净了吧。那天在卢圩山上,本来我们是要和其他宾客一样等到隔日再走的,可程先生在婚礼开始时突然要我取车离开,我不知道他为何要这样。那么大的雪,根本不适合行车,后来看到你,我就更疑惑了。直到我听说你来参加婚礼,是和男朋友一起来的,我突然明白他为什么要急着离开。 “程先生久经商场,外人都道他冷血没有感情,谁也没想到,他也有软肋,唯一能伤害到他的,也只有这个软肋。他面对这个软肋时,全然没有他在商场上的果敢手段,他束手无措,能想到的只有逃避。三年了,你一身轻松的回来,带着新男朋友。你过得风生水起,有了新生活,可你知道这三年,程先生过的是怎样的生活吗?过去,是我想错了,如果你带给他的痛苦大过于快乐,你和他,根本就不该在一起。我知道我的身份不该跟你说这些话,可作为一个朋友,我必须给予忠告,小慈……放过他吧。” 我的鼻子一阵阵地发酸,低下头看着自己交握在一起的手指。是啊,所有人都说,三年了,我的身边早已有了别的人,可他们不知道的是,我的心里装得满满都是程靖夕。 也只有程靖夕。 我努力张大眼,拼命忍住不让眼泪滑落下来,是这三年来我练习得异常熟练的一件事,我小声道:“你帮我把话带给他就行了。” 袁北辙叹了口气就出去了。 我的眼泪也在他关上门的一瞬间,悄然落下。三年的痛苦隐忍,就像一块沉重的乌金石,压在我的胸口,让我喘不过气,痛不欲生。 人为软肋所痛,但又有几人知道,那所有疼痛,都是由软肋先承受。 所以,程靖夕的痛,我亦感同身受。 三年一路,风霜雨雪,布满荆棘,我踽踽独行,无人搀扶,无人可依。而让我顶着风雪,踏过荆棘,跋涉千里的理由,一直都是程靖夕。 我一个人在会客厅里待了很久很久。 阮文毓打了几个电话来,我没有接,只是呆呆地盯着手机屏幕,看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电量慢慢减少,最后一点电耗尽时,手机上显示的是凌晨两点二十三分。袁北辙没来,程靖夕也没有来,我茫然地环视了眼黑暗的四周,站起来时一下没有站稳,整个人向前摔去,眼看就要砸在前方的茶几上,我一时忘记右臂脱臼的事,习惯性地伸手去撑,当身体的重量集中在右臂上时,我感觉到骨头明显的错位,我痛得尖叫了出来,全身发软地重重撞在茶几上。 一连串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极为突兀,而后更加清晰的是开门声和急促的脚步声,手电的强光在我脸上停下。 “我听到这里有动静,没想到真有人在。” 我被强光照得睁不开眼,来人将手电筒搁在茶几上,俯下身,凑近了点,问:“你受伤了?伤在哪里?” 我微微张开眼,看见一张陌生的年轻面孔,关切地望着我。这么晚出现在这里的,应该当是公司的安保人员吧,我喘了几口气,忍住痛,说:“我的胳膊脱臼了。” 他小心翼翼地捞起我的腰,扶着我靠到沙发上,挽起我的袖子看了眼已经肿起来的手肘:“现在已经不是脱臼这么简单了,估计是骨折,得赶紧去医院。” 没等我回话,他打横将我抱了起来,大步向外走去。我靠在他怀里,只觉疼痛已经蔓延到了全身,动一下,都是牵心的痛。 他直接将我送去了医院,值班的医生给我拍了片,打上石膏。吃了点止痛药后,我终于恢复了点精神,对这个好心的陌生人感谢地笑了笑:“谢谢你,如果不是你,我还不知道会怎样。” 他闻言弯起嘴角,隐藏在黑框眼镜后的眼眸难掩璀璨:“举手之劳罢了。” 我在心中感叹,大概是因为老板的档次带动员工的质量,SOHA现在连个安保的气质样貌都如此优秀了。 我说:“我叫宋初慈,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宋初慈?原来你就是宋初慈?”他眼睛一亮,看着我的眼神忽然有些古怪,“我叫盛嘉言,你叫我阿言就行了。” “盛嘉言。”我默默念了遍,就愣住了,将手握成拳头放到唇边,他就是程靖夕将Umiss交由他全权打理的盛嘉言? “觉得不太像?”他挑眉,摘下眼镜往后抓了抓头发,对我抛了个媚眼,“这样呢?” 我重重点了点头,是他了,虽然关于他的评价都是一边倒的褒扬,可从前我在电视上第一次看到他时,就觉得他特别像一种动物——狐狸,尤其是他笑起来时那双眼,就跟狐狸猎食时一样,时时刻刻都在算计着什么。刚才他戴了一副黑框眼镜,我一时没有认出他来。他就是乐于助人,尤其乐于帮助女人的盛家五少,珠宝业界的传说。 我想得出神,盛嘉言突然开口问道:“都这个时间了,你怎么还在会客厅?还把自己弄成这样?” 我摸着厚厚的石膏说:“其实我这个伤是之前弄的,在会客厅待到现在,是因为我要找程靖夕,我在等他……” “他不见你对吧,所以你就傻兮兮等到现在?那个会客厅平时是用来见特殊客人的,阿夕的脾气怪得很,讨厌被人打扰,所以一般员工走时都不会上来看这个会客厅的,要不是我回来拿东西,你准备等到什么时候?” 我诚实地答:“呃,这个问题,我还没有想到。” 他一愣,然后颇为无奈地抚上脑门:“谁让我最见不得女孩烦恼呢,走,我带你去见他。” 我大惊失色:“这个时候?” 他扶了扶镜框,露出左颊浅浅的梨涡:“就这个时候。” 上了盛嘉言的车后我才知道目的地是郊区的一个私人度假山庄,盛嘉言说程靖夕筹划了很久,打算做一个度假山庄项目,这次算是实地考察,学习经验。 这种商业机密,按理来说在未公布前只允许公司高层知道,我算是个外人。所以当盛嘉言告诉我这些信息时,让我不免心生怀疑,他是在算计什么。 近三个小时的车程,我们到达度假山庄时,已是清晨。隐藏在青色山峦中的度假山庄笼罩着一层薄薄雾气,看上去就像误入了某个桃源仙境中。 山庄门口接待的人似乎和盛嘉言很熟,有说有笑的将我们迎到九曲回廊后的临河小筑。我打量了眼这间古韵味十足的小套间,问盛嘉言:“程靖夕也住这里吗,我们什么时候去找他?” 他推开窗,指了指湖对面的小筑,说:“他就住在那间,现在时间尚早,怎么也得等他们起来吧?我先去洗个澡,你自便。”说着,他摘下眼镜,竖起两根手指放在眉梢对我笑了笑,走进浴室,响起哗哗的水声。 我坐在小沙发上,觉得现下这个状况,有些别扭,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怎么想怎么不自在。 那么,既然盛嘉言说让我自便了,我也不需要客气什么。我站起来,打开落地窗,走了出去。窗外是延伸在河面上的宽敞阳台,除了两套精美的茶座,还有一个躺椅式的秋千,我坐了上去,微微往后靠,天边深绿与淡蓝的交汇处,已有一线橘色光芒。 我忽然想到了墨尔本的别墅外的小吊椅,我记得那时,我坐上去闭上眼没多久,程靖夕就来了。这个念头刚出现在脑中,我下意识地缓缓闭上眼。 我在期待着什么呢? 一阵早春料峭的风中,只有菖蒲的清香,而我所期待的熟悉味道一直未出现。 不知过了多久,我睁开眼,就被面前仅着浴袍的盛嘉言吓了一跳。他斜靠在躺椅一边的支架上,双手环胸,笑意盈盈地看着我。 直觉告诉我,他此刻确实是在算计着什么,我吞了口口水:“你干吗?” 他放下手,来到我背后,俯下身,他说:“你别紧张,我是在帮你。” 我向后靠去:“我没怎么被人帮过,你不要骗我。” 他失笑,未干的头发上有水珠顺着滴到我脸上:“程靖夕不是不肯见你吗?可你说,要是被他看见我亲你,会怎么想?” 我瞪大眼:“你不会是认真的吧?” 他挑眉:“你说呢?” 我笑了两声:“我觉得你在说笑,哈哈哈。” 他边笑边朝我靠近,我右臂打着石膏,左手蓄了力正要朝他脸上拍过去时,他放在茶几上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他倏然停住,对我得逞地笑了笑:“我又帮了你一次。”说着,就松开手,拿起手机,“嗯”了几声,挂下后,向我晃晃手机,“瞧,程靖夕愿意见你了。” 走过一段林荫小道,到达河对岸的屋子时,袁北辙正从门里出来。他的目光落在我打了石膏的手上,眼神微动,但什么话都没说,往旁边让了一步。 一看到袁北辙,我就想到前一天晚上他对我说的那番肺腑之言,心里很不是滋味,匆匆低下头越过他走进门内。他在我身后关上门,并没有跟进来。房间里没有开灯,也很静,我抬头往上看去,唯一的灯光是从三楼的一间半开的房门里映出来的。 沿着楼梯上去,我在半敞的房门前停了下来,深吸了口气后,轻轻推开了门。 程靖夕坐在落地窗前,逆光背对着我,没有出声。 我竟一时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 沉默良久,我说:“我来了。” 他没有出声,也没有转身来看我,我顿了顿,朝他走去,刚走到他身边,手腕就被他猛地抓住。一使劲,我惊呼一声,被拽得旋了个身向他身上倒去,右臂撞在轮椅的扶手上,我痛得蜷缩起来。 抓住我手腕的手一怔,然后松开,程靖夕的声音自头顶冷冷响起:“手怎么了?” 我皱着眉站起来,捧着打了石膏的右臂看了看,确定石膏很厚实没有撞裂,才说道:“不小心摔骨折了。” 他扫了我的右臂一眼,又重新将目光落到我脸上,问:“盛嘉言带你来的?” 我点了点头:“我在SOHA等你到夜里……他回去拿东西时看见我摔伤,之后送我去了医院。我求他带我来见你。”我抬眼,小心翼翼观察了一下他阴冷的表情后,又道,“我找你,是有紧要的事。” 他看了我半天没说话,似乎又在心中琢磨些什么,紧绷的脸部线条慢慢柔和了点:“你知道我们不该再见的。” 我咬着唇不做声,低头将目光放在他膝盖上的薄毯。 他叹了口气:“找我什么事?” 我将秦叔叔的事告诉了他。他静静听完,沉默了一会,道:“我们收购渔场时付了比市价高出一倍的价钱。他拿了钱,又未搬走,他的错误,是自己造成,任何人都没必要为他买单。” 我诚恳道:“只是希望你能通融一下,再等一个月鱼苗长成卖出后,他会将赔偿金都付给你们。否则,也是可惜了那一池的鱼苗。” 程靖夕皱了眉:“项目已经准备完,设计师是我从巴塞罗那请来的。推迟一个月,他在国内这一个月的费用,我的损失,你可算过?况且,当初空置渔场,是为了让水质更适合做度假村。他这么一来,让我做了白工,这笔损失,又怎么算?” 我想了想,斟酌道:“要不我跟秦叔叔说说,让他一并承担这笔损失?” “够了,我是个商人,不是慈善家。”他扬起手,打断我的话,一副不想再谈下去的模样,“袁北辙在门口等你,他会送你回去。” 我一愣,这是在下逐客令?他对我已经到了不愿多见不愿多说的地步?我狠狠咬住唇,眼泪几乎快要夺眶而出,程靖夕将轮椅转了个身,推着轮子去了套间里面,关上了门。 我站在原地处理好自己的情绪,抹了抹湿润的眼角,迈着沉重的步子走了出去。袁北辙看见我,淡淡道:“宋小姐,请这边走。” 离山庄大门还有一段距离时,天空下起了豆大的雨,空中传来几声闷雷。走在前面的袁北辙回头看了我一眼,将外套脱了下来,递给我:“遮一下吧,要是石膏浸湿了,就麻烦了。” 我接过,感激地说:“谢谢你。” 我们走到门口的停车场时,大雨已成滂沱之势,天色暗得就像黑夜,不时有几道雷电闪在黑如幕布的天空上。警卫亭里的保安看见我们取车,迅速跑了过来,说:“袁秘书,您这是要出去吗?现在雨下这么大,这里山险路恶的,很容易有山体滑坡的危险,为了安全着想,我想您还是等雨停了再走吧。” 袁北辙犹豫地望向天,良久,为难地点点头:“那好吧。”又转过头对我说道,“宋小姐,我去给你安排下住处。” 因为这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我被迫留在山庄。 不过是两个小时,就传来消息说,暴雨冲毁了一处山体,落石和大树挡住了下山的一条主干道,山下的清障队亦要等暴雨停歇后才能上山清路。 袁北辙给我安排的房间在山庄最东北角,在密密掩掩的樟树林后。这其中意味着什么,我十分明白,他不过是想让我减少和程靖夕碰面罢了。 我在房间里发现了万能充,把手机充满电后,给担心了我一夜的阮文毓打了个电话,并将我现在的情况告诉了他。 他立马表示要过来接我。 我说:“不用了,况且你来了也进不来,主干道被封了。” “我自会想办法过去,你一个人在那么偏僻的山里,我放不下心。”没等我再出声制止,他就挂了电话,我再打过去,他已经不接了。 但愿他不会做出什么傻事。 我叹了口气,将自己埋进床里,整夜未睡,已有了种头重脚轻的感觉。但偏偏脑子里有太多杂乱的思绪,变成张牙舞爪的鬼怪,追得我无处可逃,让我夜不能寐。 或许是因为噩梦,又或许是吹风淋雨了,当天夜里,我便病倒了。 我躺在床上,昏昏沉沉间竟觉得无比委屈,躲在被窝里哭得特别伤心。迷糊间,似乎有人在叫我,似乎有人破门而入,又似乎有人扶着我翻来覆去的。 等我清醒时,我看见自己正挂着点滴,医生正替我拔手上的针头,我就是被这细微的刺痛弄醒的。她看我醒来,舒了口气,说:“你的体质也太差了吧,竟然整整睡了两天,我真怕你醒不来。” 我虚弱地笑笑,我睡这么久其实跟我的体质没有多大关系。主要是我昏睡的时候,一直在做梦,我梦见了程靖夕,大概是潜意识里不太想醒过来吧。 我梦见他坐在我的床边,握着我的手,一直注视着我的脸。良久,他用低得近乎耳语的声音轻声叹道:“小初,我该拿你怎么办。” 我心里涌上一片酸楚,忍不住流下眼泪。 此时此刻,想起这个梦,不免让我胡乱猜测起来,程靖夕或许是在我昏睡时来看过我。 但我很快就否定了这个想法,我自嘲地想,怎么会是他呢,他身体不便,我又将他伤害得那样深,他已不愿再见我。 女医生离开没多久,山庄的服务员过来给我送吃的。她似乎很好奇我这个被“藏”着的客人,碗碟摆得极慢,不时跟我搭一两句话,主题都围绕着一个——我是谁带过来的。 我被她这种拐弯抹角的试探问得心烦,随口就答:“是盛嘉言。” 她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盛少带来的话,那就说得通了。”她笑道,“他呀,经常带些小姑娘上来。” 我觉着这话有些不太对,她大约是误会了我和盛嘉言的关系,他就算一次带十个小姑娘上来,也与我无关。 “别听小姬瞎说,我那是为了工作。”盛嘉言轻佻的声音传来,紧接着,他的身影出现在门后,带着一身雨雾。 叫做小姬的服务员脸一红,娇嗔地瞪了他一眼,踩着小碎步走了。 盛嘉言在我面前坐下,点头道:“嗯,能吃了,看来是好了。” 我左手不太灵敏地夹了口笋往嘴里送,咽下食物后,我说:“你的桃花债连累到了我,看来人家是误会了我。” 他笑了笑,拿过桌上的杯子,给自己倒了杯茶:“这个误会,正合我意。” 我的手一抖,筷子上的笋掉到桌上,心有不安地望向他。 他嘴角上扬的弧度更大了些,晃着食指:“三年前,程靖夕为博红颜一笑,撤了Umiss整个亚洲区的专柜,我一直很好奇原因,后来才知道他是为了你。” 我吞了吞口水:“那个事情其实不是你想的……” “程靖夕还为了你,成了残废,我也是因为这个事情才回国的。”他继续说下去,明明还是在笑,却让我有种背脊发凉的感觉,“可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我认识的那个程靖夕是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冷血动物。 “从前上学的时候,程靖夕因为性格太冷淡,就被戏称不问俗世的修道之人。你到底有什么魔力,能将他拉入这十丈软红里?你的心又到底是什么做的,能在他那种情况下不辞而别?” 这下我哪里还有吃饭的心情,放下筷子,静静地等他说下去。 他托着腮看我,笑道:“都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以我这个一无所知的旁观者来说,我觉得你的离开和回来,都有着一个不能说的秘密。” 我猛然抬起头看他。他打了记响指,又笑了起来:“我猜对了是不是?我希望你的秘密,不会伤害到程靖夕,因为我会看着你的。” 盛嘉言说完那一番话后就离开了,到了傍晚时,他又来了,将一个大衣袋递给我。 我不解道:“这是……” 他对着穿衣镜整了整自己的大背头,说:“今晚山庄有舞会,我约定好的舞伴因为山路堵塞来不了。” 我正要说“关我什么事”时,他又悠悠飘来句:“我帮你两次,你不会连一次忙都不愿帮吧?” 我唯有认命道:“我觉着你不是要我帮忙这么简单……” 他从镜子里朝我竖起大拇指:“聪明。” 我换好衣服出来时,盛嘉言已经撑了把伞在门口等我了。他上下打量了我几眼,满意地颔首:“总算有点符合‘冲冠一怒为红颜’中的‘红颜’的样子了。” 我皱着眉拍了拍打着石膏的手臂问他:“你确定我这个样子能当你的舞伴?” 他笑笑:“你这个样子和程靖夕倒是蛮相配的。” 我不快地瞪他,空中还淅淅沥沥地下着雨,我拎着裙摆走向他,在经过他身边的小水洼时,我故意狠狠往里面踩了一脚,污水溅到他的裤腿上,我得逞地笑起来。 盛嘉言没有反应,或许是没有看出来我这个小动作。同他走到举办舞会的大厅后,我忍不住小声问他:“你要我来到底有什么目的,告诉我,让我痛快地赴死吧。” 他无辜地眨了眨眼:“也没什么,就觉得看程靖夕动怒的样子很有意思。” 话毕,他率先走进大厅内。我站在原地愣了半晌,深深觉得盛嘉言真是唯恐天下不乱啊。他明知道程靖夕不愿看见我,却偏偏要将我带来,让大家不痛快,他自个儿倒是痛快极了。 我们进去时,舞会已经开始了。三三两两的人围着高椅吧台,或在舞池里相拥而舞。我才知道原来度假山庄里住了不少人。盛嘉言在我耳边小声告诉我,度假山庄的主人在圈里名望极高,每一年春天都会在山庄举办盛会,参加的都是些名流。原本每年只有他代表SOHA的公关来参加,今年程靖夕会亲自来,是为了和山庄主人谈新度假村的项目。 我往人群中扫了一眼,看见程靖夕在不远处坐着,和一个头发花白的男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袁北辙站在他身后,而他的身边,还坐了一个看上去年龄不大的女孩,不时插上几句话,逗得中年男人开怀大笑。就连袁北辙的脸上,都是藏不住的笑意。 看女孩离程靖夕那个越靠越近的距离,我直觉这姑娘对程靖夕很有想法。而多嘴的盛嘉言也证实了这一点:“那是山庄主人的独女,柳飘飘,刚满二十岁。柳先生老来得子,对她宠得狠。她从小脾气就骄纵,多年前见过程靖夕一面,似乎发生了什么事,就对他念念不忘,每年看我代表SOHA来,她不知道有多失望,这可是很让我伤心啊。” 或许是我的目光太过灼热,柳飘飘回头朝我的方向看了眼,然后招了招手,我便知道,她是在同我身边的盛嘉言打招呼。 这下我和盛嘉言立即成了众人的焦点,袁北辙似乎很吃惊我会出现在这里,而头发花白的男人则是一副了然的表情。 盛嘉言说:“走,我们过去打声招呼。” 我不太愿意,又不好当面拒绝,几乎是被盛嘉言推着走。柳飘飘暧昧地扫了我一眼:“盛少,你今天的舞伴好像不太方便啊。” 盛嘉言叹了口气:“还不是因为你不答应做我的舞伴。” 柳飘飘突然羞涩起来,说:“我有阿夕做我的舞伴了。” 盛嘉言说:“我们还真是有缘分,舞伴都不太方便跳舞,不如,我们换一换,你跟我,阿夕跟小慈。” 程靖夕毫不在意盛嘉言话里的调侃,端着一杯茶,眼眸低垂,面上的表情淡淡的,仿佛身处另外一个空间,我们的对话,他不闻也不问。 就像对待陌生的路人。 手臂被人撞了撞,我恍然回神,懵懂地看着撞我的盛嘉言。 他说:“你发什么呆,飘飘在和你说话呢。” 我连忙歉意道:“对不起,你刚才说什么?” 柳飘飘说:“我说,我觉得宋姐姐你有些面熟,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这话我听懵了,认真地回想一番后,仍没从记忆里发现有过这么一个姑娘。或许,我与她曾经在哪个舞会派对上见过面。只不过我没有那个好记性,在我这小半生的时间里,好记性都用在了程靖夕身上。我他牢牢刻在心上,融入骨血,我常想,便是到了我年纪大了,不记得自己,也独独会记得他。 我对柳飘飘礼貌地笑了笑:“柳小姐可能是认错人了。” 柳飘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抬眼看了我一下,凑近程靖夕低声说了句什么,又看了看我,抿着唇笑得比花还灿烂。 我感觉到她对我似乎有着明显的敌意,或许是因盛嘉言刚才那番换舞伴的话所致。 随后,有人走过来同盛嘉言说话,我趁机借口去洗手间,之后躲在一个阴暗的小角落,借着黯淡的灯光和足够远的距离,肆无忌惮地打量程靖夕。 可他的目光,却一次都没有放在我身上。 过去,我质疑他给我的爱太浅,关心太少。 现在我才明白,从前他给我的是那么多。 可是,如今的我再也不是他心中最独一无二的那个人了。 第三章 未觉池塘春草梦 {从前每一段感情结束,虽然伤心,可仍会期待下一个更好的人。但总会遇见这样一个人,在她离开后,你不再期待更好的爱情,也不再那样用力去爱。} 下了近一周的大雨终于停歇。我蹲在房前的小湖边,拿了点馒头喂鱼。 距离那天的舞会已经过去了三天,这三天我一直窝在房间里未出门,山庄信号受暴雨影响,电视只能搜到一个频道。于是,我万分不愿地将《还珠格格》又重温了遍,此刻我的脑中就像有部复读机,在那循环播放着一句“让我们红尘作伴活的潇潇洒洒,策马奔腾共享人世繁华”。 盛嘉言三天没来找我的麻烦,这大概是唯一让我感到欣慰的事。如果说程靖夕是孤冷的月亮,盛嘉言便是热情的太阳。对程靖夕来说,全天下的人都是他不愿搭理的麻烦,而盛嘉言则把全天下的人都当做是他失散多年的兄弟姐妹。他那天在舞会上遇到个小美女,转眼就将我这个被他硬拉来救急的舞伴给抛到九霄云外,就连舞会结束,都是我自个儿摸着黑回到住处。 被人遗忘的感觉不好受,尤其是被程靖夕遗忘,更是让人噬骨挠心的难受。 放晴后,我终于可以出来晒晒快要发霉的心情。 心口突然砰砰地急速跳动起来,我捂着胸口抬起头,就看见湖对岸,柳飘飘推着程靖夕,从林荫小道处走出来。 这里是山庄最偏僻的东北角,平时除了我,也只有给我送饭的服务员会在饭点出现,这都能碰见他们,可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我眯起眼,目光在程靖夕身上停留了一会儿,就转到柳飘飘的脸上。这个女孩无时无刻都带着灿烂的笑容,反观我呢,黯淡憔悴,已经有多久没有笑过了? “宋姐姐!”走到湖对岸的柳飘飘看见了我,热情地对我招了招手。 我勉强地扯出笑容,她低下头对程靖夕说了些什么,程靖夕点了点头,拿起放在膝盖上的书,又低头看了起来。柳飘飘固定好轮椅的滚轮,就迈着轻快地步子从湖另一边绕了过来。 她往湖里看了眼,说:“这是我爸从寺庙里带来的鱼,每天都有专人定时定量喂它们,你这样喂,它们撑死了怎么办?” 我尴尬地把手收回:“对不起,我不知道……” 她眨巴着无辜的大眼:“恐怕你就是知道了也会装作不知道吧。” 我一愣,理解她话中有话,认真道:“你对我似乎有些误会?” 她不屑地嗤笑了声:“一个习惯做第三者的人,用‘误会’这个词是不是有些太厚颜无耻了?” 我扭过头看她:“你什么意思?” 她说:“你不要以为时间过去了这么久,就没人知道你当年勾引过已经订婚的程靖夕。你害得闻教授气死,闻澜得了精神病,程靖夕也差点被你害死,而你竟然因为他可能醒不过来就离开他,现在看他还好好的是不是很后悔?好在阿夕终于看清你的真面目,不再跟你有牵扯。但我真没想到你会追到这里来,还厚颜无耻地留下。” 我望了望湖对岸的程靖夕,他看书看得入迷,并未注意到这边的暗涌。或许,他根本就不想把注意力放到我这无关紧要的人身上吧。 我扶着膝盖站起来,深吸了口气,直视柳飘飘挑衅的眉眼:“柳小姐,你是受过良好家教的人,那么你应该清楚,作为一个淑女,是不该用恶意妄自揣测别人的。我和程靖夕的事,不需要任何外人指手画脚。还有,我是被大雨困在这里的。雨停了,我会尽快离开,不会碍了你的眼。” 说着,我就想离开这里。可她突然抓住我的手,别看她瘦瘦小小的身体,力气却挺大。 我不得不停下来,皱眉看着她:“又怎么了?” 她狠狠捏着我的手腕,长长的指甲嵌入我的皮肉里,令我的手一阵生痛:“你最好不要再出现在阿夕面前,从今往后,他是我的。” 我想抽回手,却怎么也挣脱不开。她的手却越掐越紧,而我另外一只手还打着石膏,这摆明欺负我行动不便。我立马怒道:“程靖夕不是什么物品,是不是你的,还由不得你决定。至于我要不要出现在程靖夕面前,也轮不到你来干涉。” “你!”她气得狠狠一甩手,我也刚好在用力抽出自己的手,这一甩让我猛地往后倒去,脚下蓦然一空。 扑通一声,我掉进湖里了。 我的水性还算好。小时候家里没钱,唯一一台电风扇总是失灵,夏天热到不行的时候,老宋就带我去河边游泳,练就了我一身高超的泳技。 所以,在湖水没过我头顶时,我其实并不害怕。但之后我就发现我错了,我用力一蹬脚,脚筋有种被拉住的感觉,我痛得一吸气,呛了好几口水。而这连锁反应,导致我的手脚开始没有章法地胡乱挥舞起来,打着石膏的手更不能发挥作用,提高了自救的难度。 我睁不开眼,不断从口鼻呛入的水让我的肺叶疼痛不已,还有惊恐的呼叫声模糊地从远方传来。我好像听见程靖夕的嘶吼,一遍一遍地撞击在我心上。 说起来,我从未听见他那样绝望的声音,像是喉咙都要被撕破。 原来,他还是在意我的。 我突然就觉得不害怕了。他的心中仍然有我,这就足以让我含笑赴九泉了。 我反而庆幸他如今腿脚不便,不能随我一起陷入险境。 我不会再让他为我冒险了。直到渐渐没了力气,我放弃了挣扎,任由自己沉下去。失去意识前,我似乎已经沉到了湖底,湖底长势旺盛的水草紧紧捆住我的腰,将我拉向它们…… “小慈,小慈,醒醒,快醒醒。” 有声音不停地在我耳边催促,胸口被人有节奏地按压,我每次想要呼吸时,嘴巴都会被堵住,气息被源源不断地吹进来。我的脸不断被人拍打着,且力道还不算小,看得出打我的这个人,对我有很深的怨念。 我有一种想骂人的冲动,一张嘴,就吐出一大滩水来。剧烈的眩晕感后,我喘着气,睁开了眼,一团团模糊的影像慢慢变得清晰起来。离我最近的那个是阮文毓,他浑身湿透,目光焦急地望着我:“你感觉怎样?水都吐出来了吗?” 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旁边还未从惊吓中缓过神来的柳飘飘,又扭过头,将目光转向湖对岸。程靖夕不知什么时候从轮椅上摔了下来,并且已经离轮椅有一段距离,保持着匍匐向前的姿势,目光如炬般盯着我。 他想干什么,就算变成那样,他还想要救我吗?不知怎么的,我忽然想起他在苏荷婚礼那天对我说过的那番话。他说原来是他不配,他否定自己的深情,他那样说服自己,说服我,又是为什么呢? 我的心似被针扎,微微痛了一下。 我气息微弱地朝柳飘飘说道:“看着我做什么,快去扶一扶程靖夕啊。” 柳飘飘一怔,连忙绕到湖对岸,吃力地要把程靖夕扶起来,可她的力气不够,扶了半天,程靖夕还在地上。 我看了看阮文毓,他接收到我的目光,无奈地跑到湖对岸,轻而易举地将程靖夕扶到了轮椅上,然后又小跑回来。他扶着我坐起来,轻声道:“还难受吗?” 我摇摇头,攀着他的手臂站起来,看见柳飘飘低着头推着程靖夕匆匆离开。 我问阮文毓:“你刚才有没有对我做什么出格的事?” 他一愣,义正言辞道:“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我是个正经的老实人,绝不会趁人之危,对你做的都是营救溺水之人该做的急救。” 我在脑子里将那些按胸口、人工呼吸之类的急救常识过了一遍,顿时感觉一朵乌云在头顶升起。虽然阮文毓是为了救我,可当着程靖夕的面,我还是有种与外人亲热被老公当场抓包的羞愧感。 我边走边叹气,羞愧感依然没有减少分毫。就算是随便一个服务员,甚至是柳飘飘对我做这些事,都比阮文毓做要好。想到这里,我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我猛地停下脚步:“你怎么会在这里?” 阮文毓眨眨眼:“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 “你怎么上来的?今天才刚放晴,主干道的拥堵没可能清理得这么快啊。” 阮文毓漫不经心道:“哦,车子是上不来,但人可以上来啊。我是走上来的。” 我望着他下巴青黑色的胡碴,脑里的画面是他在下着暴雨的山中徒步行走的场景。 阮文毓扶着我,继续道:“你吓死我了。我好不容易赶到这里,要是迟一点,可能我看见的,就是你的尸体了。” 我用尽自己全身的力气推开他。他没料到我这个反应,被我推得踉跄得退了好几步,他莫名其妙地望着我,眼神由开始的疑虑变得无奈。他沉默了半天,轻声叹道:“小慈,你哭什么呢?” 我抹了抹眼,朝他吼了起来:“谁让你来的?我不需要你来啊,亏你还是旅游杂志专栏作家,你不知道下雨的时候不能在山中行走吗?你要是出了什么事,你让我怎么办?你非得让我不好过是吧?阮文毓,你的心肠怎么这么歹毒!” 吼完这么一大段话,我咳了起来。 阮文毓却突然笑了:“小慈,原来你也会为我担心啊。” 他笑得特别开心,雀跃地走过来拍着我的背替我顺气,我又一把推开他,心里突然特别难过。我说:“你有没有想过,我其实根本没有你想的那么善良,我……” “那又如何?”他打断我的话,没让我说下去,他的嘴角带着笑,“你善良也好,恶毒也罢,那都是你,而我喜欢你。” 从前,他嬉皮笑脸的笑总让我有种玩世不恭的感觉。可这一刻,我看着他,突然觉得他的笑里藏了许多不为人知的东西。我甚至怀疑,我心里在想些什么,我在筹谋着什么,他其实全部都知道,只是假装不知道而已。 我望着他,突然就失去了言语。 良久,我转过头独自往前走。阮文毓在我身后小声道:“刚才我去扶程靖夕时,他全身都在发抖,他应该被你吓得不轻。小慈,你去看一看他吧。其实,你心里是很想去看他的吧。” 我脚下一顿,缓缓转过身,看着树荫下的他,像是从未看清过他的样子一般。 我很想问一问他,那你呢,真的希望我去看程靖夕吗? 可我始终没能问出口。 在我和阮文毓不再联络的很多年以后,我曾在网上看过他专栏的文章,有一句话,让我看着看着就落下泪来。 他说:“从前每一段感情结束,虽然伤心,可仍会期待下一个更好的人。但总会遇见这样一个独一无二的人,在她离开后,你不再期待更好的爱情,也不再那样用力去爱。” 我知道那个独一无二的人,指的就是我。 我偷走了他的爱情,我让他失去爱一个人的能力,不过是为了成全自己的爱情。 我这样自私的人,注定要受到神的责罚。 我回到房间里没多久,上次有过一面之缘的女医生就来了。她端着我的胳膊看了两眼,摇摇头说:“你得赶紧去医院重新上石膏,这都泡发了。如果伤处发炎,你这胳膊可就麻烦大了。” 我点点头:“下山的路一清好,我就走。” 她说:“这是驱寒和消炎药,一天服三次,你现在就可以吃了。我接下来得去看程先生了。” 拿着药的我一下就愣住,丢下药包,抓住她的手,关切地问道:“程靖夕他怎么了?” 护士扭过头,奇怪地看着我:“他从轮椅上摔下来,又拖行了一段距离,两只腿都给磨破,流了不少血。” 我不过是想象了一下他的惨状,心就揪了起来。我松开她的手,推了她一把:“那你快去吧。”可又忍不住小声责备了句,“你应该先去看他的。” 已经走到门口的医生听见后,转过头来看我:“你和程先生真是我见过最奇怪的人,都要我先去看对方。我说,你俩就不该住的那么远,也省得我来回跑。上次也是,你昏迷时,他一个残障人士还得转好久轮椅过来看你。” 我愣住了,哑着声道:“他……来看过我?” 她点了点头,推门走了出去。 我懵了,原来那并不是我的梦,程靖夕真的在我昏睡时来过。我突然就想起他那声模糊的叹息:“小初,我该拿你怎么办,你让我怎么办?” 袁北辙说得对,我让他那样矛盾和痛苦。我捂住眼,咬着唇,难过地落下泪来。 清障队的效率很高,隔天晚饭前,就听说主干道上的泥石枯木就被清理干净了,而阮文毓也来通知我该走了。 我让他先等一等我,自己则往程靖夕住的住处走去。我想在走之前,再看看他。 我敲了敲门,袁北辙开门看见是我,正要说什么,我抢先开了口:“我就要离开这里了。如果我不看他一眼,我放不下心。” 袁北辙叹了口气,往旁边让了让路:“程先生睡下了,你远远看他一眼就好,不要吵醒他。” 我忙不迭地点点头,快步走进去,生怕袁北辙改变主意,不让我见程靖夕。我走到上次同他见面的那个房间,轻手轻脚地打开套间的门。 房间里很暗,厚重的遮光帘将阳光全部挡在外面。唯一的光源是床头柜上的一盏白瓷釉台灯。虽然答应了袁北辙只是远远看他一眼,可当我真正看见他时,才晓得有些事情我是控制不了的。我控制不了自己那颗想要靠近他的心。 我一步一步靠近他,在床边弯下身凑近他。他的腿藏在被子下,我唯有借着微弱的灯光看他。见他的脸色还算红润,方才放下心头大石,我正要转身离开,手腕却被人抓住。 程靖夕原本闭着的眼倏然睁开,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我呆望了他片刻,强装镇定地说:“你醒了?” “你来这里,做什么?”他的嗓音沙哑,就像扁桃体发炎的病人。我想,或许是那天我掉进湖里时,他费力嘶吼所致。 “我听医生说你的腿受伤了,想来……啊!”话还未说完,我就被他猛然一拉,重重趴在他身上。 近距离看,他眸色极深,呼出来的气息就喷在我的脸上。我的脸上一片燥热,被他牢牢扣住的手心,更是沁出一层薄汗。 他忽然压下我的头,没有像从前那样温柔缱绻的吻,只是狠狠咬住我的唇,再没有其他动作。我痛得低低叫了声,咸腥的血味在嘴里蔓延开。我想逃开,他放在我腰上的手却加重力道将我压向他。 他这个样子让我很害怕,又因为痛,我小声地抽泣起来。也因此,他动作一滞,猛地松开了手。我慌忙地从他身上爬起来,掩住唇,心情复杂地看着他,猜不透他意欲何为。 他掀开被子,对我说:“你不是想看看我的腿伤吗?自己看。” 我犹豫了下,俯身慢慢卷起他的裤腿,在看见那触目惊心的伤痕后,忍不住倒吸了口凉气。我的指尖悬在那伤口上,想碰,却又不敢碰。 “疼吗?”我话一出口,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他双腿毫无知觉,又怎么会觉得疼呢?我小心翼翼地观察他的表情,他的神色隐约有些模糊不清,只是默不作声地看着我。 过了很久,他轻轻地笑了出声,说:“疼?就是这双腿被一刀切断,血流成河,我也不会有一丝感觉。” 我低下头,小声道:“对不起……” “是你让我看见自己现在有多无能。” 我猛地抬起头看他,他的眼睛通红,像在拼命隐忍着痛苦,强压着情绪颤着声说:“如果不是阮文毓,今天我可能会眼睁睁看着你淹死在我面前。小初,我一点也不怀疑,你有毁掉我的能力。” 我泪眼朦胧地看着他,我的坠湖提醒着他今时不同往昔,他已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在我危险的时候保护我。 他什么都做不了。 这是他心中最脆弱的地方,他感到自责、害怕、怨愤,只因我仍是他心中最重要的那个人, 可我甚至不知道能说些什么来安慰他。 我望着他,眼泪一滴一滴往下掉。然后,几步走过去紧拥住他,不断重复道:“对不起,对不起。”我知道我这样做不对,可是这一刻,我只想顺着我的心意去抱他。 他僵硬的身体在我怀里放松下来,呼吸也渐渐平稳。我听见他浅浅的叹息,就在我耳边,他说:“你走吧。”顿了顿,他抬起手用力抱住我,低声道:“阮文毓很好,有健康的身体,家境也不错。最重要的是,他对你好,在你有危险的时候,他奋不顾身地救你。你和他在一起……会很好。”他松开手,推开我,不再说话。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走出房门的,只知道,一关上那道门后,我就泣不成声。要用力捂着嘴,才能盖住那些哭声。我只来过这里两次,室内阴暗、光线不足是我对这所房子最深的印象。它就像此刻程靖夕的心,那里也是一片晦涩的乌云,看不到一丝光亮。 当我打开别墅大门时,袁北辙的脸在我眼中模糊不清。我抹了抹眼,才看清他脸上的担忧和犹豫。我对他笑着说:“我走了,你好好照顾程先生。” 我知道我现在的笑容一定比哭还难看,不然袁北辙也不会露出那样不忍的表情。 我低着头,从他身边匆匆路过。没走几步,我听见急促的脚步声,袁北辙从后面追了上来,说:“宋小姐,我送你吧。” 在袁北辙送我回房的路上,我问他:“程靖夕的腿,有没有恢复的可能?” 他瞥了我一眼:“你很在意程先生的腿?” 我想也不想就说:“在意啊。” 我当然在意,若他的腿好不了,我会背着他走,一辈子做他的双腿。若他的腿有一线希望能恢复,我也断然不会放弃这个希望。我不希望他因为自己的腿而自怨自艾,更不想那成为他放弃自己,放弃我的理由。 袁北辙沉默了会,说:“这些年,程先生去看过许多医生,中西医都有。医生都说,其实程先生坠楼造成的外伤早已好了,按理来说,也早就能走了,之所以像现在这样,大部分的原因,可能还是心理原因。” “心理原因?是他不想好起来吗?” 袁北辙摇头:“怎么会呢,他一直按时做复健,或许是太心急,又或许是一直没有从坠楼的那阴影走出来。他的腿,仍毫无知觉。” 我建议道:“按你说的这种情况,是不是也该找心理医生看下?” 袁北辙犹豫了一会儿,才继续道:“程先生的腿能不能好,对你真的那么重要吗?就算他从此只能在轮椅上度过,可他还是他啊。” 我明白他的意思,他误会我了。 我正要解释:“我不是……” 阮文毓的声音突然冒了出来:“小慈。” 我抬眼,看见他站在门口,对我招了招手,我才发现,原来我们已经来到我住的房前。袁北辙看了阮文毓一会,突然回头问我:“你们真的在一起了?” 我看了看朝我们走来的阮文毓,点了点头。 袁北辙也点点头,他说:“我祝你们幸福,真心的。”然后越过我,大步离开。 “呀!小慈,你嘴唇怎么破了?流了这么多血。”阮文毓来到我身边,伸手捧住我的脸,拇指轻轻擦过我唇上的伤痕。 我的目光还停留在袁北辙的背影上,他似乎感受到我的目光,脚步明显地一顿,回头看了一眼,然后扭头加快步子,消失在一片绿意盎然中。 我回神,正对上阮文毓靠得极近的眉眼。我一把拍掉他的手,说:“没事,我撞墙上磕的。天要黑了,我们准备准备,快走吧。” 或许是因为这么多天的滞留耽误了不少人的行程,大家都集中在今天离开,下山的路并没有想象中的好走。车队堵成一条长龙,以龟速慢慢前行。 我靠在座位上睡着,等我醒来时,天色已暗。我看了眼前方车灯筑成的长龙,问阮文毓:“我们走了多久?” 他看了看仪表盘:“才走了十二公里,还有一大半呢。” 我感叹道:“没想到这小小的度假山庄竟有这么多人。” 阮文毓睨了我一眼,讪笑道:“这度假山庄可一点都不小。那整个山头都是度假山庄的,你住的那片区,算是主区,只招待SOHA的客户。我猜你这几天就躲在房里,哪里都没去过吧?” 我不置可否,在度假山庄的这几天,我也就去过几个地方。我还天真的以为那几个地方围成一圈就是整个山庄呢。 我拍了阮文毓一下,好奇地问:“这不科学啊,你今天才来,怎么比我还清楚?” 车子正好开上一个坡,前方又静止不动了。阮文毓踩下刹车,拉上手刹,扭头看着我笑了声:“我是今天才来,但不是第一次来。” 见我震惊地瞪大了眼,他继续道:“它刚建起来时,山庄主人曾邀请我来住过一段时间。回去后,我给他们写了个专栏,然后这山庄上了当年十佳度假圣地榜单。哦,对了,在山庄里,我还有点小特权。” 我不耻下问:“什么特权?” 他乐滋滋道:“不用预约,随时来都可以住,爱住多久就多久,且一切消费全免。” 我冷笑道:“这多好啊,将来你江郎才尽成无业游民时,就来这里住到天荒地老吧。” 他臭美地撩了撩额发,冲我抛了个媚眼:“怎么样,你男朋友还算个人物吧。” 我翻了白眼:“臭美。” 他这个臭美也没能维持多久,前方山道上似乎有车的手刹出了问题,向后滑去,撞到后面的车,就像多米诺骨牌,整个车队都往后退去。所幸,中途停下了,可此起彼伏的尖锐喇叭声依旧喧嚣不停,划破山谷寂静的夜。 我很佩服自己在这个情况下,还能保持镇定,倒是在车往后退的那瞬间扑到我身上的阮文毓,他似乎被吓得不轻。 车身晃了两晃后,稳稳停住,阮文毓抬起头,扶着我的肩膀,仔细打量了我一番,问道:“你没伤到哪里吧?” 我看着他发白的脸色,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摇摇头说:“没事,就是你压到我的胳膊了,有些痛。” 他立马坐直身子,看着我胳膊上因泡了水变得形状奇怪的石膏,说:“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我出去看看。” 他打开车门走出去,片刻之后回来,他的脸色却不怎么好。我直觉是外面出了什么事,我问他:“怎么了?” 他看了我一眼,又迅速地将目光移开:“没什么。” 我点点头,靠着背垫小憩,没再说什么。 隔了一会儿,阮文毓突然喊了我声:“小慈。” 我随口应了声:“嗯。” 就听见他像唯唯诺诺道:“后面有辆车被撞得半挂在山谷上,那车好像是程靖夕的……” 我整个人突然从座椅上弹跳了起来,头狠狠地撞到车顶,又坐回座位上,可我甚至来不及呼痛,就拉开车门冲了出去。 “小慈!” 沿着长长的车流不知跑了多久,人声越来越嘈杂,而在转弯的那一处,更是挤满了人。有几个成年男人围在车前,袁北辙也在其中。 我跑近了才发现,他们是在用力按着车头,试图用人力将车往外拉。 我挤进去,看见程靖夕的座驾半悬在路上,一大半的车身都在山谷外边,而下方,长长的陡坡之下,则是幽深黑暗的山谷。 我凑到车边,透过挡风玻璃看见,没有照明的车内,安全气囊全数打开,后排座位隐约有个人影。我的心中倏然一紧,我知道,那人是程靖夕。 我拉住车头一角,用尽全身力气往外拖。袁北辙看到我,焦急的脸上满是汗水,他说:“宋小姐,你就别凑热闹了,你帮不上忙的。” 跟着我赶上来的阮文毓将我拉开,自己站到我方才的位置,回头道:“我会将他拖上来的,你放心。” 我盯着他泛白的指节,冷静了一会儿,向袁北辙了解了情况。 袁北辙说,刚才整个车流往后退时,他们刚好行到转弯处。虽然他及时踩了刹车,可车还是因为惯性向后退去,半挂在山路边。他试图翻到后座将程靖夕拉出来,但他只要一往后座倾去,整个车子都会向后倾斜,他唯有先让围过来的路人先稳住车头,但程靖夕的腿被弹出来的安全气囊卡住。他只有自己先下车,指望用蛮力将车拉回来。 可是车子因为惯性,一直在往下倾斜,虽然来帮忙的人越来越多,可情况似乎不容乐观。 突然,不知谁喊了声:“不行了,要掉下去了,快松手,不然自己也要被拖下去。” 连车内的一直沉默程靖夕也喊了声:“阿辙,都退后吧!” 人们纷纷松开了手,就连不愿松手的袁北辙都被人拉开,他就要眼睁睁地看着程靖夕连人带车掉进山谷,痛苦地大喊道:“程先生,别放弃!” 几声碎石崩裂的声音中,我来不及犹豫,身体就已先做出反应。我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力气,在车子掉下的那一瞬间,抱住了保险杠,和车一起掉了下去。那一刻我什么都没想,我只是想与他生死与共。 耳边尽是惊叫和车子的撞击声。 我紧紧闭上眼,感觉车在半空中旋了一圈,重重砸在地面。陡坡之上虽然尽是植被,但仍有被撞得飞起的石块和树枝砸在我身上。 几声巨响过后,车摇摇晃晃地停了下来。我惊魂未定地喘了口气,腿脚不太灵敏地慢慢从车上爬了下来,环顾了周遭的情况,只见缈缈云层遮住大半个月亮,仅露出些许星光。这里除了树还是树,偶尔有几声虫鸣外,就一片寂静,简直跟武侠电影里荒山一模一样。 我匆匆忙忙地爬到车后座,一边拉开车门一边想,这进口车也未免太耐摔了吧。这么摔下来,车身居然只是仅仅有几处不算大的凹陷。我拉开车门,程靖夕斜躺在座位上,紧闭着眼。我伸出颤抖的手指搁在他鼻下,直到温热的鼻息抚在我的手指上,我吊着的一口气才吐了出来。 他额头流着血,我想他应该是磕到头晕了过去。我拍了拍胸口,心中感慨,这样摔下来,我和他还能活着,这可真是老天庇佑。 要知道,摔下来的那刻我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了。 好不容易将程靖夕从车里拖出来,我又爬进车里翻出几瓶矿泉水,在座椅下扯出一条毛毯,看上去那是程靖夕时常搭在膝盖上的那条。 他还未醒,油箱又在汩汩往外漏油,浓烈的汽油味弥漫在空气里。我皱了皱眉,费了好大的力气将他背了起来。我咬牙前行,在那个黒暗中带着不明碎光的树丛中,我的身姿被压得佝偻,全身都很痛,可他微弱的呼吸就在耳边,浅得像是叹息,让我莫名安心。 我背着程靖夕艰难地来到一棵可以称得上参天大树的面前,将他靠着树脚放了下来。 深夜的山谷气温骤降,我冷得发抖,就连昏迷中的程靖夕也隐隐颤抖着。我坐在他身边,把毛毯围在我们身上。我握着他的手,小心翼翼地贴着他的胸膛靠上去,四周寂静无声,就像一场电影播到了结尾,观众尽退,全世界都宣告剧终。 如果一切真的在此刻终结也不失为一件好事,我深深地奢想。 黑夜如幕布,星子如束灯,在这如谢幕般的寂静中,程靖夕的心跳,是我的世界里唯一的声音。 我也只有在此刻,说出心底话:“你说他很好,我和他在一起会很好,可别人再好,都比不上你对我的好。” 我只想要你对我的好。 忽然,似有风轻轻抚在我脸上,惹得我一阵发痒。我睁开眼,落入一双幽深似潭的眼中,程靖夕低着头看着我,一手轻轻地抚平我脸颊边的乱发,而另一手则与我的手交握,轻轻搭在我的腰侧。 我的脸红了红,我竟然在这种情况下睡得不省人事。 怕压到他腿上的伤,我不好意思地动了动身体,刚一动,就被他制止:“别动。” 我张了张嘴,刚想说话,又被他制止:“别说话,听我说。” 他顿了顿,说道:“刚才醒来的那瞬间,看见你在我怀里,我以为自己已经死了。我不知道人死后会怎样,只是小时候听人说过,会如走马观灯般看见生前的画面。可我没想到,原来这会让我看到心中最想要的画面。没想到,死亡一点都不可怕,反而让人心安,感到久违的幸福。”他收回视线,重新看向我,“可是很快,我就发现我并没有死,这些全部都是真实的,你也是真实的……我记得我的车掉下了山谷时,你并不在。小初,你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我说:“我……堵车的时候,阮文毓说你的车出了事故,赶到现场没多久你的车就掉下去了,我一急就抓住保险杠,然后就……” 我说得含糊不清,但我想他已经明白我的意思了。他如墨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问:“你知不知道你可能会死?” 我点点头:“知道啊。”又摇摇头,“可是我不怕啊。” 能与他生同衿,死同眠,总比活在没有他的世界要幸福得多。 他沉默了一下,冷漠的眼神渐渐柔软,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小初,我开始怀疑你的离开的原因,并不像苏荷婚礼那天你说的那样。如果是,你又怎么会在这里,你到底瞒了我什么?” 我垂下眼,没有说话。 他审视了我足有一分钟的时间,目光移到我的胳膊上,那里的石膏在昨晚随车摔下来时被磕得七零八落,露出红肿的肌肤。 他伸出手轻轻按在上面,我痛得叫出声,他蹙眉道:“你真是分不清事情的轻重缓急,万一你的胳膊耽误了治疗,以后残废了怎么办?” 我抱着胳膊说:“那也没什么,反正你为了救我腿弄成这样,咱们一人一次,扯平了。” 他一愣,脸色有些不太好看:“你这是在跟我算账,从此划清界限?” 其实我的本意是,不让他再自责。但我没想到他会这样理解,转念一想,我如果站在他的立场,会曲解也是在所难免的。这样也好,他精明如此,方才已经起了疑心,让他误会下去,总好过让他调查出来什么再陷入险境。 我不会再让自己失去他,哪怕发生的概率微乎其微。 从前他总是在背后默默保护我,这一次,就让我保护他。 我指了指他额头上已经结痂的伤疤问:“除了这里,还有没有其他地方受伤?” 他说:“不知道,但全身都很痛。” 这话可把我吓坏了,医学上不是常说,出事故时,最可怕的不是流血,而是不流血吗?曾经我看见一只被车撞了的苏格兰牧羊犬,没有一点外伤,可送去医院时已经没救了。医生说肋骨被撞骨折,可因为没流血主人以为并未大碍,谁知CT一照才看见撞断的骨头把内脏全部戳破了,腹腔里全是血。 想到这里,我着急道:“你平躺着别动,我去找人来!” 刚一站起来,脚踝处传来一阵剧烈,我痛得跌回地面。程靖夕拉住我说:“你好好坐着,我的手机开着导航,天一亮,袁北辙就会带着人来救我们了。” 我说:“你不是全身都很痛吗?” 他说:“是啊,所以你得给我按摩。” 我愣了愣,说:“可……” 他面无表情地掀开毛毯,说:“过来。” 我扭扭捏捏地重新靠了过去,伸手小心翼翼给他捏着胳膊捶捶腿,不一会儿,困意袭来,就阖起眼睡着了。 半梦半醒间,我听见程靖夕轻声呢喃道:“怎么自从我们重遇,你就这么多灾多难呢。” 我哼了声,往他怀里蹭了蹭。我记得兰西做节目时曾说过这样一句让我印象颇深的话。 因为知道春天有多美,才能熬过严冬的寒冷。 我想,所谓苦难大概就是上天对我的考验,只要熬过去,就能同他长相厮守,白首不相离。 只要一想到那画面,就连在梦中,我都是止不住笑的。 程靖夕果然没有说错,天边刚泛起鱼肚白,救援队就找到了我们。虽然我强烈表示自己身体并无大碍,可热情的救援队还是硬将我抬上了担架,直奔最近的医院。 我们被送到医院时,袁北辙和阮文毓同时奔到程靖夕和我的担架前。 “程先生(小慈)你伤到了哪里?” 他们的默契,让我忍俊不禁,但同时我又很丧气。在山谷里,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做过永远不要被人找到的梦,就让我和程靖夕在这幽深无人的山谷里度过一生。像那些电视剧里都爱演的那样,归隐山林,与世无争,搭一间木屋,耕一田野菜,钓鱼捉兔,闲云野鹤,谪仙不羡,待到几百年后,一组科考队挖到我们已风化的骸骨,作为考究先人的重要资料,一同送往博物馆,向世人展览,那被风沙石化的爱情。 但梦之所以为梦,是因它与现实而比太过迥异,实乃天方夜谭。 现实就是,我和程靖夕被送进医院,各自做了个检查,出乎医生意料之外的是,我和程靖夕均只是受了些轻微的外伤,现在想来都是奇迹。也许在坠下山谷的时候,有了那些参天大树作为缓冲压力吧。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们都应当好好珍惜这得来不易的生命。 但医生大约是难得遇到程靖夕这样的真“土豪”,不想放过狠敲一笔的机会,硬是将我们安排住进了特殊病房。理由是,我们一个腿有伤,一个胳膊有伤,经过这多番折腾,暂且不宜多走动。而这个说法竟也成功唬住了那三个大男人,没给我插话的机会,就缴齐了住院费。 我不由得感慨,难怪自古以来大都是女人当家,男人的理财观念实在太淡,女人撑起的何止是半边天,简直就是半个GDP啊。 也不知谁将我住院的消息透露给了苏荷,正在度蜜月的苏荷竟然赶了回来。她推开病房门时,我正抱着碗鱿鱼丝,盘着腿窝在床上看电视。一看到苏荷我就笑不出来了,她沉着脸,表情十分可怕。 我愣了几秒,几口咽下口中的鱿鱼丝,解释道:“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还在度蜜月吗?丢下你老公来看我不太好吧,万一你老公找我麻烦怎么办?” 她走过来,揪心地看着我的眼,难以置信道:“你没可能就伤到胳膊啊,一定有内伤。” 我白了她一眼:“敢情我包成木乃伊的样子,才是你最期待的画面?” 她坐在我身边,从我碗里拿了根鱿鱼丝往嘴里塞:“我不是那个意思。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我哼了一声,指着电视说:“兰西这个古装喜剧拍得还挺不错的。” 苏荷看着电视,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没有说话。 我觉得有些不对劲,可我一时也没能反应过来,直到电视播到广告时,我突然意识到问题了。 我猛地一拍苏荷的后脑勺,说:“刚问你呢,怎么突然跑回来?我记得你现在应该在澳洲蜜月的。” 苏荷毫无防备,被我一掌拍得趴到床上。她捂着后脑勺,抬起头幽怨地看着我:“有哪个病人像你这样的?因为靳褚佑知道程靖夕出事了,我自然就知道你也出事了,赶回来看你难道不应该吗?” 我“哦”了声:“那现在靳褚佑人在哪儿?” 苏荷眼神晃了晃,拍着膝盖对着电视说:“看,那丫鬟发现大表哥的秘密要领‘便当’了。” 我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你不会是瞒着靳褚佑自己回来的吧?” 她装作没听见,而就在此时,门外传来三声敲门声。程靖夕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小初,你睡了吗?” 我说:“还没呢。”随即下床给他开门,身后一阵骚动,我回头时着实愣住了。几秒之前还坐床上看电视的苏荷不见了,洁白的床上只有一个被床单包裹得鼓起的庞然大物。 我默默看向程靖夕,轮椅上的他,目光停在了床上那个不明物体,然后问我:“苏荷来找你了?” 我指了指床上的“物体”,故意说道:“没有。” 程靖夕心领神会地扬起眉骨:“看来得报警了,听靳褚佑说,他的新婚妻子已经失踪了一个月。” 我猛地张大了嘴,而床上的人也不禁抖了一下。 “我回去通知靳褚佑报警,你好好休息。” 程靖夕一走,我一把掀开床单,指着蜷缩成一团的苏荷怒目而视:“说,到底什么情况,你不是和靳褚佑在澳洲度蜜月吗?怎么失踪一个月?” 苏荷苦着脸说:“你别瞪我,我坦白就是了。我就是怕蜜月时,靳褚佑会让我行使一个妻子的义务。我一个女人,动起手来是断然比不过他一个男人的。所以,我就……跑了。” 我彻底没了脾气,我说:“苏荷你有没有搞错,你已经嫁给他了,你是他的合法妻子。这是要过一辈子的,你到底在想什么呢!” 她揪着手指说:“我是信守承诺嫁给他了,可我没有答应其他事啊,比如像给靳家生孩子什么的。他完全可以找别人生,我没有意见,结婚前我都和他说了,请他在完婚后就将我打入冷宫。”她皱了皱眉,继续道,“但他并没有这么做,我就好先下手为强了。” 我被她的谬论气得一时没反应过来,半晌后,我愣愣地说:“你对自己的丈夫还来守身如玉,简直搞笑。可你守身如玉是为了谁?兰西吗?” 苏荷猛地抬头看了我一眼,又迅速移开视线。我是断然没想到,走到如今这个地步,她对兰西还心存奢望。可我能说什么呢?固执如她,除非她自己想通,谁都帮不了她。 我叹了口气,问:“你这一个月,都在哪儿?” 她说:“伊犁。” 我无力地叹气,兰西现在正是在伊犁拍戏。 我只好开始一番说教:“你一个有妇之夫,蜜月期丢下自己的老公,去陪别的男人。苏荷,你真是个奇葩!” 她不服气道:“我没有去陪他,兰西根本不知道我去了那里。” 我一愣,她又低下头解释:“那边的人不都爱包着个长围巾吗?我一直装作参观景点的游客,和当地人一样打扮,他根本没认出我来。” 我头痛道:“你这么做到底有什么意义?” 她沉默不语。 我又问:“那你是怎么从靳褚佑那里得到我出事的消息?” “靳褚佑给我MSN发了消息,我本来不相信,可后来看到了新闻报道。”她顿了顿,像突然想到什么似的一下从床上跳了起来,吼道,“我知道他为什么要发消息给我了,他是想把我引到这里,好将我逮个正着!小慈,我不和你说了,我先走一步了!” 她动作神速,等我反应过来要追出去时,只来得及捕捉到她的半个背影。 苏荷说得果然没错,她前脚一走,后脚就一脸阴霾的靳褚佑就来了。我一面对他就想到苏荷的不懂事,觉得特别委屈他,都不敢直视他的眼睛,更不敢告诉他,苏荷这段时间都在伊犁。 扑了空的靳褚佑当夜就离开了医院,而我半夜因苏荷的事愁得睡不着时,忽然就接到了苏荷的电话。我一接起电话就骂她:“你能不能让人省点心?” 她说:“小慈你先别骂我,刚才给那么一闹,我忘了跟你说件重要的事。我也是因为这事才回来找你的。” 我没好气道:“说!” 她的声音突然紧张起来:“你知道我在福川机场看见谁了吗?我看见方耀然了!他回国了!” 我几乎脑中一片空白,半晌后,我才强装镇定道:“回国就回国,人家是中国公民,有什么好稀奇的。” 苏荷一愣:“你居然这么淡定?你忘了他做的事吗?你……” 我沉默了会,说:“你少管别人,现在给我马上回来,给靳褚佑好好道个歉……” 苏荷却开始装疯卖傻:“喂?你说什么?大声一点,我听不见!这里信号不好,我先挂了……” 她一番做作的演技后,就挂断了通话。 我捧着手机,却久久不能平静。 我怎么会忘了方耀然。 方耀然,这三个字是我的噩梦,他是我这一辈子都不想提起的恶魔。 时至今日,每一天我都在后悔。十二岁那年,如果我没有因为一时心血来潮给路边一个乞丐送去一张鸡蛋饼的话…… 那个乞丐,就是方耀然。 他再次出现在我面前,是五年后。那时我读高二,他突然转学到我们学校,引来众多关注。不仅因为他生于拥有四国贵族血统的大家族,更是个患有白化病的富二代,而他来学校的第一天,就在讲台上对我告白。 我还记得他那时的原话,他说:“宋宋,你知道我找了你多久吗?神待我不薄,终于把你送来了我身边。” 当时的我,望着如王子一般优雅帅气的他,着实吓得不轻。 不仅我,就连全校师生都被吓着了。 白化病人,通常被称为月亮人,他们的皮肤就像月光,发色浅金或银。不知是不是因为他是四国混血儿的原因,看上去并不像一般白化病人那样白得别扭,反而像从漫画里走出来的吸血鬼王子,迷倒了学校一片女生。大家私底下都称他为“月亮王子”,而我一时间就成了全民公敌。 大家纷纷认定我一定懂得什么旁门左道,对他下了巫蛊之术,才俘获他的青睐,连我都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是什么派系的传人,不知不觉间对他下了蛊术。 后来他告诉我,他因为患病的原因从小就自卑,他的家人也因为他有病而将他视为家族污点。他的母亲因承受不了压力出走后,他就成了家里可有可无的一个人。多年前家族斗争他被人绑架,流落在外,并没有赎回他的打算。这一切都是他从绑匪和家人的通话中听到的。绑匪大骂绑错了人,趁着夜色将他丢在一个废弃的火车洞里。他因家人的冷血寒了心,即使脱险也没打算要回那个冷冰冰的家。他自暴自弃,一个人流浪在外,成为乞丐,还差点死掉。是我给了他一张鸡蛋饼,还对他鼓励了一番,才让他重燃活下去的希望。 他回到了家,慢慢成为家族刮目相看的小公子,小小年纪就设计抓到了那些绑匪,把他们全送进了监狱。他说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我,这么多年他都在寻找我,要让我做他一生的伴侣。这是一幕看上去有点像“以身相许”的言情剧,但当时我的心里满满都是程靖夕,自然是拒绝了他。 方耀然却没当回事,他说:“我认定的东西,就是舍弃生命也要得到。所以,宋宋,你一定会是我的。”他说这句话时,一直保持着优雅的笑,可我却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总觉得他那笑里透着冷风。 我渐渐觉得方耀然对我的喜欢,已经到了种病态的地步。学校里每一个和我说话或是对我示好的男生,第二天总会因为各种原因休学或是转学。 巧合的事情发生多了,也就不是巧合了。我怀疑这都是方耀然做的,当我去质问他时,他竟然大方地承认了,甚至丝毫不觉得自己有错,情况反而越演越烈。 最后,就连兰西,都差点因为偷窃罪被他害得退学,幸好最后关头,叶笑笑站出来作证,为兰西澄清事实,兰西才免于受难。 那之后,方耀然在家人的安排下出了国。他走之前还特意托人给我送来一封信,上面写着“你等我”三个字。我害怕得将那封信丢到了垃圾桶,以为他也和那些垃圾一样,再也不会出现。 这么多年了,我们再未得到过他的消息,也天真地以为他会从此消失在我们的世界。 谁也没想到他会再出现。 也难怪苏荷看见他回来时,会那样吃惊。 但她不知道的是,早在三年前,我就知道,方耀然回来了。 第四章 云想衣裳花想容 {我突然觉得特悲凉,如同最潮湿的秋天在一瞬间来临,大片大片枯黄的落叶积累成堆,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我体内迅速腐朽破败,发出绝望的气息。} 苏荷的那通电话让我心中悬了块大石头。那天夜里,我在床上辗转许久,难以安眠。大约天快亮的时候,才好不容易睡着,却梦见了方耀然。 我梦见他那张过于白皙的脸,淡金色的发衬着一身白大褂,阴测测地笑着。他拿着管硕大的针筒,一步步朝我走来。我一直后退,退到无路可退时,他在我面前停下,说:“宋宋,你怎么不听我的话,又和他靠近呢?”他伸手想要碰我,我抱着头大声尖叫,猛然从梦中惊醒。 我坐在床上,望着被风扬起的窗帘,阳光透过窗户打在床单上,我的手臂上已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脊背泛着阵阵凉意。 “小慈。” 凭空出现的声音让蓦然我一惊,回神才发现阮文毓就站在床边,皱眉看着我。 他问:“方耀然,是谁?” 我一时沉默不语。 “你刚才一直叫着‘方耀然你别过来’,方耀然是谁?”他盯着我看,大有一副我不说出来他就要死磕到底的气势。 我咽了咽口水,瞎掰道:“哦,那是睡前看了部恐怖电影,是电影里的一个角色名,我看得太入迷,就做噩梦了。” 他静静地看了我半晌,就在我以为自己这个瞎扯的借口是不是漏洞太多时,他才开口道:“怕鬼还看恐怖片。你呀,就是自己找罪受。”他指了指床头柜上的一次性碗,说,“刚给你买的粥,趁热吃了。”说完,他就坐在窗边,随手拿了部手机翻看起来。 我端起粥,把头埋得特别低,悄悄地长吁了口气。我想起梦中那一幕,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几口喝完粥后,我说:“阮文毓,我今天能出院吗?” 他抬头,不解地看着我:“你想走了?” 我点点头,我说:“我都旷工多少天了,老板本来就缺人手,我这么拖着也不是个办法,就算不做了,也得和人当面说清楚啊。” 阮文毓按掉手机,站起来说:“那行,我去给你办出院手续,你在这里等着。”他突然停下,又加了句,“或者,你有什么要处理的事,趁着这个时间赶紧处理好。” 我知道他说的事是什么。 梳洗完毕后,我换了套便服,去一楼程靖夕的病房找他。 当初我和程靖夕的病房都是袁北辙安排的,一来适合腿脚不便的程靖夕,二来也和三楼的我相隔甚远。这番用心良苦,不过是袁北辙不想让程靖夕看见我和阮文毓的“甜蜜”互动罢了。 这么多天,我和程靖夕仅在昨天碰过一次面。来到程靖夕的病房时,他并不在,里面正在打扫卫生的护工告诉我,程靖夕去做复健了。 这所位于福川郊区的医院,当真可以用“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来形容,不仅病房的分类齐全,就连给患者做复健的场地还是个室外小花园。花园环湖,湖边柳枝刚发出新芽,被风吹得飘飘扬扬,淡黄色的花盛开在绿草间。而草坪中央两道长长的水泥地,就是给患者做复健所用。 程靖夕就在其中一条水泥地上,他的轮椅放在小道尽头,撑着小道两边的扶栏,一点一点往前移动。柳飘飘就跟在他旁边,手舞足蹈地似乎在鼓励着他,不时拿着一方帕子为他擦汗。 我没敢走进花园,借着树影的遮挡远远看着他们的一举一动。我多希望,站在他身边鼓励他、陪着他、为他擦汗的那个是我。 程靖夕就这样走了两遍后,柳飘飘扶着他在草坪上的长椅坐下,他们背对着我面湖而坐。背影就像是一副天长地久的名画。 如今,我看着他们的背影,不禁内心痛了起来。 我最羡慕的场景,男主角是他,可女主角却不是我。 我突然觉得悲凉,如同最潮湿的秋天在一瞬间来临,大片大片枯黄的落叶积累成堆,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我体内迅速腐朽破败,发出绝望的气息。 心中的绞痛来得又快又急,我猝不及防,有些想哭,可我还是忍住了。我靠在墙壁上,双手捂住脸,大口大口地吸气,没有让眼泪流下来。 我觉得很疲惫,就这么靠了一会儿后,我听见阮文毓在叫我。我回过头,走廊尽头的他背着我的女式大包对我招手,样子特别滑稽。 我拍拍绷紧的脸,露出个笑容,大步朝他走去。 坐在回市区的车上,阮文毓突然问我:“如果没有程靖夕,我可以照顾你一辈子吗?” 他这话把我给愣住了,我半天没有反应过来。 良久,我说:“你瞎说什么呢,现在和我在一起的人是你啊。” 他笑笑,没有说话。就这样又过了一会儿,车子正好在路口等红灯,有刺耳的礼炮声响起。我向车窗外看去,看见街边有家店铺新开业,火红的礼炮在浓浓的烟雾中跳动,老板和亲属站在被花盆围满的门口笑得合不拢嘴。 阮文毓低声说了句什么。 虽然礼炮声很大,可我还是听见了。 他说:“如果有下辈子,我一定要比他先找到你。” 隔着车窗的烟雾突然变得很浓厚,我什么都看不清。直到车重新开动了一段距离,离那个路口已有三条街那么远,我才恍然发现,致使我看不清的不是烟雾,而是泪水。 我睁大眼,打开车窗,让那些泪水被风吹干,然后我转过头,说:“阮文毓,我们结婚吧。” 他没有像三年前我说要和他在一起时那样惊讶,他只是异常平静地点点头,侧头对我说:“好。” 我看着他年轻好看的侧脸,心想我真是罪无可恕。 回去后的第二天我接到秦叔叔的电话,他说程靖夕答应宽限他两个月的时间,让他的鱼苗长成卖出后再搬走,并且不需要他支付赔偿金。我听了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我想起在度假山庄刚见到程靖夕的那天,他抗拒我,推开我,要将我作为一个陌生人对待。可最后,他到底还是帮了我这个忙。 我想我们之间大抵只能用歌里唱的那样来形容,谁爱上谁是谁的错,谁爱上谁又是谁的祸。 之后我就一直忙着工作的事,花店老板是植物学院的退休老教授,为人厚道,不仅没接受我的请辞,还让我在伤好以前只负责当收银,送花和其他工作他亲自出马。他话是这么说,可当我拆石膏后,他仍是让我负责管账,不让我做体力活。弄得我非常愧疚,总觉得自己占了他的便宜。我这人最怕占人便宜,别人觉得没什么,我却会终日惦记在心上。 我将我这个想法告诉阮文毓,他说:“不如婚礼上用的所有花,就在你们花店订吧。” 我想了想,也觉得这个办法不错,回去同花老板一商量,他欣然同意。当然了,我并没有告诉他,订的花是用在我的婚礼上。 “婚礼”这两个字,仿佛是一件陌生的东西突然呈现在你眼前,逼着你去熟悉。心中有些莫名的抗拒,大概还是因为这场婚礼本来就不是为爱而举行吧。婚期定在三个月后,婚礼全权由阮文毓负责,我跟阮文毓说婚礼一切从简,他说正有此意,租了个远离市区的小教堂,而我这边的亲友,仅有苏荷、兰西,还有王阿姨。 为了这事,我特意去王阿姨工作的医院找她,却扑了个空。她的同事告诉我,她去年退休后就跟着一支医疗救助队周游全国,哪里需要救助,他们就去哪里。同事也劝她那么大年纪了别凑热闹,给那些身强体健的年轻人去做慈善,可王阿姨却坚持,说是除了做善事积福,她还可以走自己走丢的亲人。 我心里一阵难过,我知道她要找的那个亲人就是我。我当即就拨了个电话给她,却不在服务区。她的同事告诉我,王阿姨找人经常会去些偏僻的地方,所以手机经常收不到信号,不过每个月她都会和他们联络一次。我把我的新手机号留给了王阿姨的同事,希望他们可以帮我转告消息,别让王阿姨担心我的下落。 出了医院大门后,我就蹲在地上哭。因为我突然觉得自己很失败很没用,我的每一个决定都是自己任性妄为,我总以为我的不解释是不用给他人添麻烦,却没想到这样做反而给身边的人带来更多的困扰。 我死死咬着唇,哭得浑然忘我,旁边来来往往的人都将目光落在我身上。然后我就看到了程靖夕,柳飘飘推着他,袁北辙撑着伞走在他们后头,三人脸上都挂着或浓或淡的笑,朝我隔壁的那栋医院大楼走去,他们都没有注意到我。 我顿时感到一股积蓄已久的悲怆直冲脑门,一口气没提上来,咳了半天。 阮文毓的电话响了好久我才接起。 他说:“你哭了?” 我立马敷衍道:“不是,刚喝奶茶喝太快了,一下呛到了,声音听起来才有点浓重的鼻音。” 他半信半疑地“哦”了声,说:“下午试婚纱,你直接打车来‘金太婚纱’吧,我把地址发给你,旁边有个韩国料理店,中午我们就在那里解决午餐。” 我说:“我们等会见。” 我边低头看阮文毓的短信边上了停靠在路边的一辆车,头都没抬,就说:“师傅,去关西路27号,金太婚纱。” 车子发动起来,似乎是经过一个低洼,车身猛地一颠,手机从我手里跌了出去。我弯下身去捡,抬头时不经意地瞄了眼后视镜,瞬间就像被十万伏特的电流击中,身体从头皮开始麻痹,蔓延到脚尖。 后视镜中,隐藏在鸭舌帽下的那双眉眼,过于白皙的肌肤,露在帽檐的银色头发,在我无数个噩梦中出现,如阴魂般不散的—— 方耀然。 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逼着自己坐直身体,像什么都没察觉似的坐好,我看了眼手机,慌忙按下阮文毓的电话,虽然那边并未接通,可我还是拿起来放在耳边,镇静道:“嗯,阿毓,是我,改到朝阳路的万达广场了吗?好的,我知道了,等下见。” 我假装挂了电话在弄手机,目不直视地喊了声:“师傅,下个转弯在万达广场停车。” “宋宋,你的演技太差劲了,你难道没听出,你的声音,在发抖吗?” 噩梦般的声音从前座传来,我立马移开视线。后视镜里,方耀然摘掉了鸭舌帽,那张恶魔般的脸,对我笑了笑。啪嗒一声,按下了锁车门的按钮,他又看了我眼,嬉笑道:“车上装了信号干扰器,你是打不出电话的。” 我按号码的手颤抖着停了下来,明明是艳阳高照的天气,车内却像遭遇一场寒流。 我咬着唇,不觉间已经缩在了后座的角落里,全身都在发抖。 一路上我都在混乱与警惕中度过,方耀然开着车在小巷里七拐八弯,最后在后海边停下。海岸边还是一如既往的安静,没有行人及车辆经过。方耀然没有急着下车,而是通过后视镜默默打量着我。 我被他看得发寒,完全乱了方寸和该有的冷静。高中起我就怕他,不止是他的纠缠,他的手段,还有每次他看我的眼神,都让我不寒而栗。苏荷曾分析说,方耀然是典型的偏执病人,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他可以不择手段地伤害任何人,而这类人通常会持有“我得不到的,别人也别想得到”这种心理。他偏执的最后一步,就是毁灭对方。 对此,我一点都不怀疑。 我紧绷的神经仿佛在他转过身跨到后座时“啪”一声断了,他在我旁边坐下,一手托着腮,侧脸看着我笑了笑:“宋宋,三年不见了,你好吗?” 我更加紧贴在车窗上,死命咬着唇不说话,方耀然叹了口气,突然伸出手,轻易地就将我拽向他,紧紧把我两只手反扣在背后,让我动不了分毫。他空出来的一只手贴上我的脸,慢慢抚着,又慢慢滑到我的唇上:“嘴唇都被你咬出血了。看见你流血,我会心疼的,为什么不好好爱惜自己?”他低下头,向我靠近,那举动令我慌了起来。我拼命挣扎,哭喊道:“你放开我!放开我!” 他的动作停下,就那样低头看着我崩溃的样子,突然轻声道:“你就这么怕我吗?我等了那么久,才终于等来重逢的这一天。可你这样对我,真让我伤心啊。” 我泪眼朦胧地瞪着他:“我一点都不想看见你,为什么又要出现?” “因为,你没有听我的话呀。”他笑了,阴沉的光落在他的眼里,泛着璀璨的光芒,那副无害的模样,像极了讨糖吃的孩童。 我甚至都有一瞬间的迷惑,试着同这样的他讲道理:“我没有,这三年来我离他离得远远的,我没有再和他有所牵扯。” “你说谎!”他打断我,“没牵扯?这可是我听过最愚蠢的谎言了。宋宋,你当我不知道你为了他掉进山谷的事吗?你为什么不好好爱惜自己,你知不知道自己那样做会死,你为了他连命都可以不要,还叫没牵扯?” 我心跳得极快,解释道:“我救他,是因为我有求于他,况且我现在已有了男朋友。方耀然,算我求你,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你何必那么幼稚非我不可。” “我幼稚?你居然将我的真心当幼稚?你那么抗拒我的原因,是不是你和那些人一样,打心底里嫌弃我是个白化病人?你和他们一样看不起我!”他的眼睛怵然睁大,手上的力道因为激动而加深,我整个身体都随着他的动作被拽着晃动,“为什么没了程靖夕,还有个阮文毓!为什么就只有我不可以?” 我狠狠地推开他:“对,我就是嫌弃你。你不仅身体有问题,心理还有问题。你还不明白吗?方耀然,你才是最让我害怕的那个人。你口口声声说不会让我受到伤害,可你的所作所为,恰恰都是对我的伤害。只因为和我有口角,你就毁了之前广告公司几个女孩的人生,你让我心中永远对她们有愧。你嫉妒我和程靖夕在一起,唆使闻澜做出那样的事,害了她,也害了我们。你不惜伤害昏迷中的程靖夕,逼我离开!你总是在伤害无辜的人,你让我的感情不得善终,你让我成为恶人,你让我爱而不得,让我这三年每一天都不得安眠!方耀然,你一定会有报应的!” 吼完这最后一句话,我仇恨地瞪着他,可我在他脸上竟看不到一丁点愧疚,有的只是心安理得的无辜表情。 “宋宋,你冷静点,我那么做,都是因为他们伤害你。那三个女人因嫉妒而诋毁你,闻澜一次又一次欺辱你,程靖夕害得你家破人亡,他们都罪有应得。”他毫不忌讳地说,就像多年前,他承认伤害过我身边的男同学一样,用云淡风轻的语调,却让听的人头皮发麻。不过只是片刻,他的声音忽然又变得极其温柔,全然没了方才激动的模样。他轻轻抚着我的脸,说:“宋宋,你不要怕啊。有我在,谁都别想伤害你。” 我听不下去了,我之前真是傻得离谱,居然将他当成一个正常人来看待,还一直妄想他能有正常人的思维。他是个疯子,不折不扣的疯子。我推开他的手,说:“这个世界上,能惩罚人的只有法律,除了法律,没有任何人可以凌驾于法律之上,随意给人定罪。方耀然,我知道法律会给那些无辜的人一个公正的裁判,而你,亦然。” 我想挣开他,却只是徒劳,我疲惫道:“你到底想怎样?如你所愿,我就要结婚了。这辈子,都不会再和程靖夕扯上关系了。” 我说完这句话时,方耀然白皙的脸涨得通红,他瞪大眼,又激动起来,手掌握成拳头:“你不能!” 我害怕地闭上眼,肩膀缩成一团,等待他降落下来的拳头。可几秒之后,落在我脸上的只是湿润的触感。他的唇贴在我脸上:“宋宋,你对我啊,一直都是这样残忍。我那么爱你,又怎会舍得伤害你。” 他抱了抱我,随后松开了手,打开了车门,说:“你走吧,趁我还没有改变主意前。” 我怔了怔,反应过来后,转身拼了命往前跑,我的腿一直在发软,踉跄中,脚一崴,鞋跟都断掉,扭到的脚踝剧烈地疼痛,可我甚至不敢放慢一点速度。我忍着剧痛一直跑,害怕再次被他抓住。 “除了我,谁也不配得到你。” 他的声音就像黑夜里的梦魇,在安静的后海之上回荡。 一直到了看见人的地方,我才放缓了脚步,回头看了看身后。方耀然并没有追来,我松了口气,像用尽所有力气那样软软地跌倒在地。路过的好心人连忙扶起我,见我一脸苍白,关切地问我:“小姐,你怎么了?” 我大约是太过惊吓,张嘴竟发不出声音,只能拼命地摇头。好心人狐疑地看了我一会,买了瓶水给我才离开。 我在原地缓了一下,想打个电话阮文毓,一摸肩膀才发现,刚才的惊吓中,我的包和手机都丢在了方耀然的车上。 我记性不好,唯一烂熟于心的,也只有程靖夕的号码,可如今我已再没有立场打给他。等我徒步走回家时,已经天黑了。阮文毓并不在,大约是在外边找我吧。我把房中所有的灯都打开,然后靠在沙发上,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缓缓睁开眼,发现自己已躺在床上,被子严严实实地包裹住我,虚掩的门缝内投来柔软的橘色灯光。 我推开门时,阮文毓正端着一碗粥从厨房里走出来,他看了我一眼,嫌弃万分道:“醒了?去洗个脸,看你现在这样,我都不好意思跟你搭腔。” 我摸着脸狐疑地走进厕所,目光一接触到镜子,把自己吓了一跳。昨天哭过又流了太多汗,此刻我未卸妆的脸经过一夜都变成一副调色盘了,还是带闪片的。 等我洗完脸,脸敷着面膜出去时,阮文毓给我盛好了粥,夹了几块酱萝卜放在碗里,推到我面前。我喝了一小口,瞥了他一眼,说道:“我昨天……” “我昨天临时有些事没有去婚纱店,打你手机你又没接。”他打断我道,“等了很久吧?” 我眨眨眼,愣了下,说:“没有,那个,我昨天也有些事没去成,手机……和包不小心丢在出租车上了。” 他皱眉:“你多大的人了,这都能丢,记下车牌号了吗?” 我嗫喏着说:“没有。” “你……” 他还想说什么,门铃忽然响起,我立马站起来,勤快道:“我去开门!” 奇怪的是,打开门时,外面并没有人在,只有个纸箱放在门前,我探出头,看了眼空荡荡的楼道,莫名觉得有些发冷。 “什么东西?”阮文毓突然凑近我,吓了我一跳。他蹲下来,抚在箱子上打量了一番,神秘地瞪大眼:“不会是炸弹吧?” 他这么一说我心里更担心了,当下就往他身后藏去。 “小样儿,看把你吓得。”他嘿嘿笑了两声,将箱子抱进屋里,用剪刀剪开箱子上的胶布。打开箱子的那一瞬间,我俩都震住了,箱子里面装着我的包和手机。 这对我来说,无疑就是一枚炸弹,这说明方耀然已经知道我的住处了,我逃不掉。 阮文毓好奇道:“什么出租车司机这么好心啊,竟然将东西送回来给你,这是做好事不留名吗?”顿了一下,蓦地提高了音量,“不对啊,小慈,出租车司机怎么连你住的地方都知道?” 我无语地同他对视,细思极恐,彼此都有些发毛。 良久,我拉住他的手,说:“我们搬家吧。” 阮文毓调头就往屋里走:“现在就收拾。” 就这样,在这个天微微亮的清晨,我们都没了吃早餐的心情,匆匆收拾了些必需品,住到了武警大队对面的酒店。我站在房间的阳台上,看了眼对面武警大队门口站得笔直的值班警卫,顿时感到一股正气扑面而来,被方耀然一再惊吓的小心脏也暂时平静了下来。 过了几日,阮文毓接了个杂志社策划的游记书邀请。他担心我,本不想在这个时候离开,但这次的游记书于他而言实属天赐良机,能为他提高许多知名度,在我的游说兼恐吓下,他终于愿意背上行囊去喜马拉雅走一趟。 空荡荡的城市里,又剩下我一个人。我每天都看着日历上的数字,一天天往那个被我画上红心的日子靠近。过去在宁姚的那三年,每到那个日子,无论再忙,我都会抽空去江城买一个蛋糕,插上和他岁数相符的蜡烛,许一个愿他平安喜乐、长乐未央的愿望,然后吹熄蜡烛一个人吃完,对着满天星辰说:“程靖夕,生日快乐。” 在我心里,只要和他同在一片星空之下,就算他听不到,只要他能看见那些星辰,我也算陪着他度过一岁又一岁了。 那是我为他庆祝的方式,就像我爱他,年年岁岁,隐晦而安静。 程靖夕生日的前一天中午,我抽空去订了个蛋糕,到花店的时间有些迟,就看见老板抱着一束束的花往车里装。我连忙跑去帮忙:“老板,这是接到大单子吗?” 老板抹了把汗,笑呵呵地摸着啤酒肚说:“对啊,明天周末,有个私人游轮要出海去斜星岛。订了许多花,这可真是一单大生意啊。我开这么久花店,只布置过婚车,还是头一次布置游轮呢。小宋啊,等下你和我一起去布置。你们年轻人懂时尚,你从前又是学设计的,比较有想法。这单要是让对方满意的话,说不定以后咱还能接很多生意呢。这么想一想,还有些小激动呢。” 我狗腿地作了个揖:“好的,老板,小的定当鞠躬尽瘁。” 老板被我逗得哈哈大笑起来。装了满满一货车的花后,老板载着我往后海的港口驶去。 路程说远不远,我和老板一直在聊天,说到无话可说时,我百无聊赖地拿起车上的报纸看起来。我习惯性地先翻到娱乐版块,没等我去搜寻那个名字,“兰西”两个字就落在一个醒目的标题里。我怔了半天,揉揉眼,又看了遍标题,仍是不能相信,也不敢相信。 我戳了戳老板的胳膊,问:“老板,我眼睛不舒服,你帮我看看这上面写的啥。” 老板看了眼,说:“当红明星兰西密会靳氏药业新过门少奶奶,两人在私宅缠绵一夜。啧,这些小明星啊,私生活无非就是这些,乱得很。那叫什么,炒作!咦,小宋,你脸色怎么那么差?不舒服的话,还是别跟我一起去了,回家休息休息,我一个人可以的。” 我摆摆手:“没事,就是车坐久了,有点头晕。我把车窗开开,吹下风就行了。” 报纸一直被我抓在手里,我却没什么力气去握住它。车窗一开,风吹进来,将报纸吹得哗啦作响。我没有心思去整理吹乱的报纸,掏出手机,拨了几个号码。 兰西和苏荷的手机都打不通,我心里越发焦躁起来。苏荷的一意孤行,终于还是出了事。也不知道他们间发生了什么,报道上还配了两张模糊的照片,可以看到两人紧紧抱在一起。 自古“第三者”和“出轨”都被千夫所指的,况且他们俩都算是关注度极高的公众人物。我揉了揉太阳穴,颇为头疼。 关机估计是被记者们打爆了,兰西的经纪人Carry也不知道会想什么办法来解决这件事。就这样一路胡思乱想,不知不觉就到了后海港口。我跟老板往船上搬花束,本就心不在焉,踏上甲板时突然重心不稳地晃了一下,幸好被人扶了一把。 “谢谢。”我随口说道,也没有理会那人,径直往前走去。半晌后回神,觉得我刚才的反应也太不礼貌了,抬眼望过去,只看到一个高瘦的背影消失在船舱门口。不知道为什么,那背影总让我有种熟悉感。 “小宋啊!来这边,我们从这里开始布置。” 老板的声音从船头传来,我“哦”了声,连忙向他跑去。 天色慢慢暗了下来,布置完最后一间客房,老板就急着回家给老婆做饭,匆匆离去,让我留在这做最后的收尾工作,手机就是在这个时候响起来的。 在安静的船舱里显得极为诡异,而当我看见屏幕上那个陌生的电话号码时,仿佛又回到三年前。想到那么多个不说话的陌生电话,方耀然苍白的脸,还有他的那声鬼魅般的“宋宋”,只觉得全身的汗毛都似炸开了一般。 手机的铃声刚停下来,我还未来得及松一口气,新一轮的铃声又响起,我思想斗争了半天,慢慢按下接听键。 “小慈,怎么这么久都不接电话?” 竟然是苏荷。 我终于松了口气:“你在哪儿,怎么用这个号码,你自己的手机呢?” 她说:“我手机被我爸没收了,我是偷拿我家保洁阿姨的手机给你打电话的。” 我说:“你回家了?” 她叹了声:“甭提了,是被我爸逮回去的。靳褚佑也太孙子了,竟然把我爸搬出来,我……” 我冷哼了声,打断她的话:“喂,我的苏大小姐。请你搞清楚,你是人家刚过门的妻子,蜜月期和别的男人搂搂抱抱,还被记者拍到,靳褚佑没把他爸搬出来威胁你,就已经是给你留面子了。” 苏荷被我一噎,半天才弱弱地说出句:“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说:“那是怎样?那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那是被算计了,兰西那天去陪投资商喝酒,没多久我就接到一个短信,说兰西被下套了。我赶去时兰西已经被灌得不省人事,虽然只剩下他一个人,但我当时一看他醉成那样也没想那么多,就想着要赶紧把他送回酒店。他醉得不省人事,我就……忍不住抱了他一下。谁知道就那时候被拍到了。后来我就想,这事也太不正常了,那条短信才是把我设计的圈套。”苏荷越说越气愤。 我讽刺她:“有点脑子的,都知道那是个圈套。” 苏荷委屈地说:“你也别酸我了,我知道这事怪我,兰西是无辜的。他醉了根本不知情,都怪我!我怎么那么贱啊,非要去占他便宜。要是兰西因为我受到什么影响,我可就过意不去了。” “你现在知道怕了?苏荷我跟你说,你和兰西已经是过去式了。你现在是别人的妻子了,你再像从前那样是不行的。你是什么都不在乎,但兰西是个大明星,多少小姑娘拿他当偶像。你说,你的偶像要是和别人勾勾搭搭牵扯不清,你还会喜欢他吗?你这样下去不仅会害了兰西,还会让你们关系越来越僵,连朋友都做不成。你和靳褚佑好好过日子吧,为了你,也为了兰西。”最后一句,我说得颇为苦口婆心,苏荷大约也是听进去了。 她沉默了很久,语带哽咽地说:“我知道了。小慈,只要这一次能顺利解决,我以后一定改。我爸这次跟我动真格了,我一时半会是出不来的。我打电话给你,就是想让你联络下Carry,她正生着我气呢,一听是我的声音就挂了电话。你去求求她,她一定有办法帮兰西的。” 苏荷一哭,我心里再生气,声音都软了下来,安慰道:“我知道了,兰西就像我的亲哥,我会想尽办法帮他的。你在家好好休息,反省一下自己。” 安抚好苏荷后,我连忙打电话给Carry,她很快就接通电话,那头人声很嘈杂,Carry的声音夹杂在其间:“帮我约南国周刊的主编吃饭,我不管他接不接电话,你用尽办法都要约到。不然你明天就给我卷铺盖走人,还傻站着干吗?快去!” 一阵可以媲美河东狮吼的咆哮声后,Carry音调突然变得温柔下来,说:“喂,小慈,你找我是要问那篇报道吧?” 我还震惊于她的语气,突然才反应过来,道:“是啊,这不赶紧问问你现在的情况嘛。” Carry说:“一个字,乱!我和兰西的电话都要被打爆了,还有一些谩骂短信。你还没上网看过吧?兰西的主页都被黑了。”说到这里,她气急败坏道,“你说说,苏荷她到底在想什么?一点智商都没有,那个短信明显就是设计她的,竟然还是上当了。报道上的那两张照片,一看就是事先找好拍摄点的。我跟你说,这件事是有人故意陷害兰西,指不定这之后还陆续有来。若处理不好,会整死兰西的。” 她这么一说,我心里就急了。我说:“你也别怪苏荷了,她一遇到兰西的事,智商就会下降。她现在已经后悔死了。那兰西现在怎么样了?” “他啊,把自己关房里睡觉,谁都不理。因为这事,他的戏都停机好几天了,摄制组那边也天天被记者蹲守,其他演员和摄制组都很有意见,那个男二号还闹着罢演。你知道的,这个圈子啊,但凡出了一点事,管你熟的生的,都会抱两块砖来落井下石。我这不是死乞白赖才让导演再通融几天嘛。”Carry恨恨地“呸”了声,说道,“最好别给我抓到幕后黑手,敢动我的艺人,就别想在这圈里混下去。” 我说:“Carry姐你也别气了,事情总会解决的,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你尽管说。兰西也不接我电话,就麻烦你照顾他了。” “必须的,兰西刚出道就是我带的。这么多年来我和他荣辱与共,有我在,一定保得住他。”Carry信誓旦旦地保证。 我和Carry打完电话,就匆匆整理完现场的后续工作,抱着剩余的花想要走,到了最后一道通往甲板的门时,扭了扭门把,竟打不开。我愣了一下,放下花又使劲扭了起来,门依然打不开。 我心里顿时一凉,不会吧,被人反锁了?谁这么缺心眼啊! “喂!有人吗!里面还有人!”我大声呼喊。 回应我的,只有夜一般的寂静。 既来之,则安之。说的是适应环境之道,我既然被人关在里面,索性坐在过道上休息起来。慢慢地,我身子的重心越来越低,最后,整个躺了下去。 迷糊间,有人握着我的肩膀晃来晃去,我嫌弃地踹了一脚,应声而来的尖叫让我吓得直接坐了起来。我望着面前痛得皱成一团的狐狸脸,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盛嘉言?” 他怒瞪着我:“你们女人就是爱报复,我关你一小会,你就这样踹我,你狠!” 我轻咳了一声,假装没看见,但之后猛然看向他:“等等,你关我的?你怎么在这里?” 他就笑:“这条船是程靖夕的啊。他的生日,我当然会一起庆祝。”他竖起食指摆了摆,“你一定没有看到这艘游轮的名字。” 他利落地站起来,速度之快,让我不由得怀疑他刚才痛苦的样子是装出来的。他递给我一只手,眨了眨眼:“来,我带你去看。” 我嫌弃地瞄了眼他的手,哼了一声,自己扶着墙站起来。盛嘉言失笑,转过身向甲板走去。我跟在他身后,一直走到了船头。他停下来,对我说:“转过身去。” 我目光接触到船身上那如星光组成的四个字母,着实愣住了。 盛嘉言兴致勃勃地说:“Star,记得墨尔本的农场吗,也是这个名字。我在想,到底谁是程靖夕的Star呢?喂,宋初慈,你知不知道?” 他笑得特别奸诈,我吞了吞口水,一手抚上被海风吹得有些发热的脸,仿佛他说的那个“Star”就是我。 “宋初慈,你怎么会在这里?” 不友好的女嗓有些熟悉,我循声望过去,心口蓦然加速跳动起来。程靖夕坐在轮椅上,双手交叠地放在膝盖上,隔的距离有些远,不知道他的目光有没有落在我身上。而发出那声质问的人,是推着轮椅的柳飘飘。 我默默地看向盛嘉言,给了他一个幽怨的眼神。 盛嘉言接收到后,上前一步走到我身边,说:“阿夕,你说巧不巧,我们定的那家花店,就是小慈工作的那家。我就顺便邀她和我们一起去玩。” 我不动声色地踢了他一脚,他不痛不痒,倒是柳飘飘,气呼呼地说:“这是阿夕的船,谁准你擅作主张!” 我在心里冷笑了两声,小姑娘到底还是年轻,脾气不好就算了,说话还不分轻重,估计也只有盛嘉言才受得了她。 果然,盛嘉言仍是一张笑脸,嬉笑道:“是是是,我欠考虑了。这是阿夕的船,还是飘飘你想得周到,提醒了我。”话锋一转,向程靖夕说道,“阿夕,我跟你这么多年的交情,带一个朋友来,你没有意见吧?” 没等程靖夕说话,他一摊手,耸肩道:“你有意见也没用,船已经开了这么久了,现在回去也不大可能,除非你忍心把小慈丢到海里去。” 我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船已经开走了,放眼望去,方圆十里尽是无边的大海。 程靖夕该不会真要把我丢下海吧? 我和盛嘉言、柳飘飘不由得都望向程靖夕,等待他的决定。一阵沉默后,程靖夕淡淡吐出两个字:“胡闹。”然后转着轮椅离开。 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星光过于璀璨让我产生了错觉,他转身的那一刹那,我竟仿佛看见他弯起来的嘴角。 “阿夕!”柳飘飘跺了跺脚,狠狠地瞪了我和盛嘉言一人一眼,急急忙忙地追了过去。 我松了口气,这个动作被盛嘉言敏锐地捕捉到了。 “怎么,你对程靖夕就那么没信心呀,真以为他会舍得把你丢到海里?” 我脸一红,踢了他一脚:“能不能说人话!尽扯些我听不懂的。还有,你什么时候邀请我的,我怎么不知道?明明就是你把我关在船舱里的说,你到底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他摸摸鼻子,一手插在裤袋里,往前走了两步,又回头对我说道:“还不跟上来,傻站在那里做什么,还是你想在甲板上过夜?” 我昂着头气愤地说:“我在哪里过夜关你屁事!”然后,没出息地小跑着追上他。 “Star”是一艘中小型游艇,船舱里的房间不多,一共也就六间。我下午布置时,其中有间带客厅和书房的豪华卧室,想来应该是属于程靖夕的。 盛嘉言把我带到豪华卧房斜对面的房间,说:“你住这间,我就在你隔壁。要是你半夜想找人谈谈人生什么的,敲敲墙,我就来找你。”他撞了撞我的肩膀,又眨了眨那双漂亮的丹凤眼。 我一把推开他:“去你的。”眼睛往四周的房间瞄了瞄,我状似无意提起,“那柳飘飘住哪间?” 盛嘉言暧昧地摸着下巴:“放心,反正柳飘飘不住那间。”他指了指程靖夕的房间。 被一眼看穿心思的我难掩尴尬,马上就想关上门,可门在合上的那瞬间,盛嘉言突然小声道:“喂,你觉得程靖夕真不知道那是你工作的花店吗?” 我一顿,反应过来后迅速打开门,左边刚好传来一声关门声,盛嘉言已经进房了,可他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我盯着空荡荡的走道,百思不得其解。 距离零点还差两分钟的时候,我蹑手蹑脚地走下床,打开门,来到程靖夕的房门前。黑暗中的过道,只听得见海浪拍打在船身的声音,也好在有这些声音,壮大了我的胆子。 手机时间更到零点,我双手交合,闭上眼睛,轻声对着那扇门说:“生日快乐。” 这是一个没有生日蛋糕和蜡烛的生日,但此刻,仿佛阻隔我和程靖夕的所有屏障都消失不见。只有我和他,相隔不远的距离,站在星光汇聚的银河之上,又迈进新的一岁。 三年了,这一千多个日夜,我已经等了太久太久。多少个瞬间,我都以为自己快要走不下去,可我只要想到他,就有万千勇气涌上心头。 我什么都没有,我只有爱他的一身孤勇。 我睁开眼,想要悄悄回到房间,只是一瞬间的事,我面前的门突然打开了。 程靖夕拄着手杖,站在半敞的门后看着我。 我屏住了呼吸,半转的身子保持着迈步的姿态,像被瞬间冰冻了一般,我不知道程靖夕有没有听见我那声如耳语般的祝福,也很难在他脸上看出什么来。 半晌,我默默转过身来,拉了拉他的衣角,问道:“洗手间……在哪里?” 他将门拉开了一点,自己往后退了半步:“你房间里就有。” “啊……”我装作恍然大悟地睁大眼,“我没注意到,那我……回去了。” 我挪着步子想要从他眼皮底下溜走,可刚迈开一步,就听见他叫我:“小初,过来。” 他的声音很轻,就像淡淡的海风,吹过我的心湖。 他从前也爱这么叫我,每一次,我都会毫不犹豫地向他走去。这一次也一样,明明知道过去会发生些什么,可我却情不自禁地走向他,在他面前停下,甚至走进他的房间,然后闻到一股浓烈的酒精味。 他喝了多少酒?我皱了皱眉,直觉在一个喝了许多酒的男人房间里有些不安全,刚想有些动作,门就被他一把关上。他丢掉手杖,整个人压向我,将我困在门和他胸膛之间。 我下意识地逃避他的目光,犹豫着要不要推开他,却又不敢松开扶住他的手,怕腿脚不便的他会因此摔倒。挣扎了良久,我终于放弃抵抗,找话缓解这尴尬的局面。 “你喝酒了?” 他轻轻“嗯”了声,声音低沉好听。这一方小小的天地中,还有一个声音,来自我的胸腔之中,有如擂鼓。 程靖夕笑了一下,双手慢慢捧住我的脸,稍稍一用力,抬起我的脸,让我直视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微微垂着,墨色的瞳仁泛着微醺的光。他一低头,额头抵在我的额头上,没有再往前,就那么静静地靠着,温热的呼吸浅浅地抚在我燥热的脸上。我东看西看,就是不敢看近在咫尺的他。 我推了推他:“你醉了。” 他点点头:“嗯,有点。”然后将我抱得更紧。 这久违的温暖让我顷刻动摇,天知道,我有多想念这个怀抱。就这样,放纵自己一次吧,反正他醉了。我没有见过程靖夕喝醉,他现在和平时大相庭径的举动,完全就像世界上的另外一个他。醉醒后,他也大概不会记得醉酒时发生的事,就跟做了场美梦一样。 我便放宽了心,微微踮起脚尖,吻上他的唇。 奇怪的是,明明房间里酒气浓烈,他的唇却一点酒味都没有。我来不及细想,他像是早料到我的举动,捧着我的后脑勺吻了起来。他直接掌握了主动权,如狂风席卷着暴雨,我的脑中刹时只剩一片空白,只有万般柔情,融化我的思绪。 他睡着了。 大约是真醉得厉害了,我刚刚将他扶上床,他像个小孩子般耍赖抱着我躺下。没一会儿,紧抓在我腰上的手慢慢松开,有均匀的呼吸声响起。 我试图叫他:“程靖夕。” 过了有好一会儿,他微微抬起眼皮,困倦地眨了眨,然后又闭上,再没有动作。 我犹豫地伸出一只手指,在他胸前画圈圈,轻声问:“我和你说啊,那个……柳飘飘这个小姑娘,蛮有特点的,长得又漂亮。我像她这么大的时候,都比不上她……” “飘飘啊,确实不错……”浓浓的鼻音自头顶悠悠传来。 我吓了一跳,猛然抬起眼,程靖夕仍闭着眼,嘴角漾着淡淡的笑。我以为他已经睡着,没想到他竟然同我搭起话来。 我有些生气,又有些委屈,画圈圈的手指突然戳了戳他胸膛,说:“喂!你想老牛吃嫩草啊,你不许觉得她不错,你……只能吃我这棵草,知道不?” “别闹,我好困,让我睡会。”他一把抓住我的手,紧紧包裹在自己的掌心里。 我撅着嘴,无语地看了他一会儿,见他呼吸声渐渐地平稳下来,轻轻抽出自己的手,抚上他的脸,心中不免感叹起来。 这十多年来,兜兜转转,每一次在我以为不会喜欢他时,却还是再一次喜欢上他。每一眼都像第一眼那样,惊动心弦,说来也奇怪,有些人天生就能够打动你。 我对着已陷入沉睡的他说:“你要等我,等我把事情都解决了回来。你不要喜欢上别人,你要是喜欢上别人,我该怎么办……” 我把头埋在他怀里,像害怕会失去他那样,紧紧地拥住他。 第五章 何当共剪西窗烛 {他是我的大魔王,我是他的小怪兽,如果他愿意,我可以赴汤蹈火,为他倾倒整个世界。} 我一夜未睡,就侧身看着程靖夕的睡颜,怎么都不觉得困。 天微亮的时候,我轻手轻脚地爬下床,准备在众人都未察觉的情况下回房。走到门口时,我不舍地回头望了他一眼。程靖夕睡得深沉,没有察觉到我的动静。正当我准备打开门时,门外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还夹杂着盛嘉言和柳飘飘的声音。 我怔在原地,心脏一下跳到了嗓子眼,握在手里的门把就像一块烫手的烙铁,一时不知道是该出去还是该藏起来。 “阿夕。” 伴随着轻轻的叩门声,柳飘飘温柔得可以滴出水来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我立马缩回手。回头看见床上的程靖夕动了一下,眉头微微蹙起。我简直欲哭无泪,这可真是前有狼后有虎啊。 眼看着程靖夕就要醒来,我一个箭步冲到床边,弯身躲进床底,整个动作一气呵成,连我都为自己突发的机敏而叹服。大约过了几秒钟,床上有了动静,程靖夕的手杖和脚出现在床边,他缓慢地来到门边并将门打开。从我这个角度看过去,只能看见柳飘飘的粉色高跟鞋同他靠得极近,想也知道,程靖夕被她抱住了。 “阿夕!生日快乐!” 程靖夕略带低沉声音问:“什么事?” “到斜星岛了,渔家乐的人已经在码头等着我们了。”柳飘飘说完这句话后又讶异道,“你房里怎么有这么大股酒味?阿夕,你昨晚喝酒了?” 盛嘉言突然笑了出声,程靖夕却答非所问:“阿辙,把我的轮椅推来。” 一阵细碎的声音后,又听见袁北辙的声音:“程先生,你感觉怎么样,用手杖还习惯吗?” “有些累。” “累是好事呀。阿夕,医生不是说了,多用手杖走走,对你的恢复很……” “推我下船吧。”程靖夕无情地打断柳飘飘的话,听得出来,他似乎很不喜欢谈及和他的腿有关的事。袁北辙淡淡应了声,几人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我趴在床底屏住呼吸听了好一会儿,直到确定人都远去,才从床底爬了出来,可我撑起半个身子正想要站起来时,视线却忽然落在一双棕色鞋面上。 还有在! 我保持着半撑的姿势呆了几秒,冷汗流了一身,心律不齐地慢慢向上看去。 盛嘉言一脸老谋深算的笑容,双手环胸,望着我挑了挑眉。 他不是一起走了吗?! 怎么会在这儿…… 我默默地同他对视了一会儿,打了个哈欠,揉着眼睛说:“咦,你怎么在我房间?”爬起来环顾了一下四周,我装作惊讶地瞠大眼,“啊!这是哪儿?我怎么在这……”震惊之余,又恍然大悟般解释,“我梦游的毛病又犯了,又犯了。” 盛嘉言配合地点了点头,没有说话,走到墙边,捡起散落在地板上的空酒瓶,突然就笑了:“罗曼尼康帝,程靖夕他真是拼命啊。” 我凑过去问:“拼什么?” “好好的酒,全用来浇地板了。”他小声嘀咕了句什么,忽然又扭过头来斜睨着我:“你梦游也挺会挑房间的。我在你隔壁,明明近水楼台,你却梦游来到程靖夕的房间。” “我,我梦游时,哪里知道那么多!当然就随便挑了啊。”我结结巴巴地敷衍过去。 他看我的眼神让我觉得不舒服,好像我那点小伎俩全都被他洞悉,只差没对他全盘托出事实。 所幸他并没再多问,只是说:“走吧,下船了。” 斜星岛是位于福川后海中央的一座小海岛,早些年被开发成旅游胜地。虽然岛上的设施远远比不上城市,但这并不影响它成为福川权贵们最爱去的度假区。这就好比吃惯了山珍海味,总会有人觉得清粥小菜爽口,习惯了水泥森林的喧嚣繁华,自然也会向往闲云野鹤的生活。 程靖夕来斜星岛庆生让我挺意外的,我认识他这么多年,他鲜少出席公众活动和饭局。偶尔办些宴会也是打着闻家父女生日的旗号,除此之外,就是他和闻澜那场“订婚宴”,却鲜少见他为自己大摆筵宴,更遑论庆生会了。过去也就只有我为他的生日忙上忙下,叫些朋友庆祝一番,他自己倒是满不在乎的样子。 他性情淡薄,每天面对的都是风云诡谲的商界,心态却像天山顶上不问世事的谪仙。曾经兰西说过,人要有心湖的话,程靖夕的心湖就是一面镜子,再大的风都吹不起波澜。 兰西说这句话时,怕是也不曾料到,这面吹不起波澜的镜子,因为我碎成一片狼藉。 我和盛嘉言下船时,一行人正站在港口处没有动作,看上去像是个在等我们。 果不其然,我们刚走近,程靖夕就对身后一行人说:“可以走了。” 柳飘飘不满地瞪了我一眼,抢先袁北辙一步,握住轮椅的把手,推着程靖夕往前走。 让一大帮人等着,我也觉得很不好意思,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了。于是边走边没话找话地同盛嘉言聊天:“我来这儿,应该没什么人知道吧。” 盛嘉言瞥了我一眼,张了张嘴,刚想说什么,走在前面的程靖夕慢悠悠地飘来一句:“你在忌惮什么人吗?” 他这话把我给问得愣住了,半天才竖起两只手拼命地摇了起来:“没有,你理解错了,我的意思是,你们把我带这里来了,我的家人不知道,他们可能会担心。” 程靖夕的背影明显地一僵,又忽地耸拉了下来。袁北辙面色复杂地看着我,盛嘉言则无奈地叹了声。 半晌之后,我这才反应过来。“家人”这个词大约又刺痛了程靖夕。我本没有想在他面前提到阮文毓的,还是用这样的定义。 这三年朝夕相伴,阮文毓给我的帮助无以言表,我早已把他当成我的家人,可家人能有很多个,爱人却只有唯一一个。那个唯一,一直从未改变。 在这忽然变得尴尬的气氛里,柳飘飘忽然雀跃起来。她神采飞扬地回头冲我笑了笑:“又没人拦着你,你现在就可以回去啊。要不我帮你找个渔家问问,让他们带你回去吧,小慈姐。” 她那声“小慈姐”叫得我得了个哆嗦,只能尴尬地冲她笑了两声,指着只可供一车通过的羊肠小道边的绿化带说:“这里树真多,简直就是天然的氧吧啊。”企图以此转移话题。 可我终究还是低估了柳飘飘唯恐天下不乱的能力,她顺着我的话就来了句:“小慈姐,你不是要结婚了吗?可以来这儿拍婚纱照啊。” 周围的温度霎时又降低了几摄氏度。我觉得这烈烈的海风突然有些悲壮,下意识地看向程靖夕的后脑勺。我本以为我和阮文毓结婚这事准备得已经够低调了,如今连柳飘飘都知道,可想而知,程靖夕一定也早有听闻。 可他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没问,我想起在山庄上,他说:“阮文毓很好,你和他在一起会很好。” 离开山庄后,他同柳飘飘形影不离。要知道,在程靖夕的世界里,只分两种人,那就是陌生人和他不讨厌的人。他昨夜醉酒时对柳飘飘的评价,并不是个讨厌的样子。 或许在他心中,已经决定放下我这个昔日恋人,打算接受新的感情了。我顿时有种欲哭无泪的感觉。 一行人就在一股压抑的气氛中来到了一家渔家乐,房间有限,我和柳飘飘作为女宾被安排住在同一间房。她气得大眼圆睁,跟服务员闹了半天,最后我看不下去,说了句:“你不愿和我一间房,那我就只有和程靖夕一间了,反正这里我跟他最熟。” 柳飘飘顿时语塞,对我翻了翻白眼,拖着她的行李箱进房,占了房间中央最大的那张床。我无所谓地在墙角的小床躺下,跟阮文毓在微信上聊了几句后,又看了看各大网站关于兰西的新闻。 那些夸大其词的报道和对真实故事的污蔑着实令人气愤!Carry说得对,那个看似光鲜的圈子里,其实人人心中都住着一个恶魔。没有人不想红,只是能不能红的问题。不是有那么一句话吗?不红就是死,红了就是生不如死。像兰西那样站在金字塔顶端的偶像,多少人阳奉阴违。只是想借着他增加自己的曝光率,而那些看似同他要好的人里,又有多少个心怀鬼胎,每天都在想象着他从金字塔顶端重重摔下来,然后好让自己有机会上去的? 他如今出了事,正中人们下怀,各种圈内人士独家爆料的小道消息层出不穷,就连那场让兰西成名的选秀节目都被人深扒出苏氏是那档节目投资人。现代人最不缺的就是幻想,一个个拿起笔就是蒲松龄,一个爆料帖看下去,楼下全是添油加醋的。 突然间,手机铃声大响。我拿起手机,却没有任何来电提示,而坐在另一张床上的柳飘飘反而接起了电话。 她娇滴滴地喊了声:“阿叔,我已经到了。嗯,他也来了,我们等会就去。” 挂了电话,她瞄了我一眼,撞上我的目光后,她立马朝我露出不屑的眼神,抬起头走了出去。她一走,房间里那种压抑的感觉都没了。 我张开手臂,站在阳台上做了几个伸展运动,俯瞰斜星岛,岛上的路都是羊肠小道,蜿蜒曲折。从我这个角度看过去,就像个巨大的迷宫,我不由得对常年生活在岛上的居民肃然起敬。 我正要回到房间,却无意中看到程靖夕、袁北辙和柳飘飘的身影,他们一行人正往其中一条小路走去。 他们要去哪里?想到柳飘飘刚才那个电话,我突然想象了起来。在山庄见了家长,难道这么快,就到了走亲戚的地步?我心中咯噔一下,心未动身先动,朝楼下飞奔而去。 因为程靖夕坐轮椅的关系,他们的行走速度不算快,我很快就追上他们了。折了两根长满绿叶的大树枝做掩护,靠着路边茂盛的树,跟在他们身后不远处。只是树多的地方蚊虫也多,我被叮了一身包,一路边走一边挠。 不知拐了多少个弯后,他们走进一间朴素的小石楼。我丢掉树枝,走到石楼围墙边,踮起脚,趴在窗边,悄悄探出个头来。 玻璃的反光让我什么都看不见,我几乎一张脸都贴在了玻璃上,终于看见一个六七岁大的小男孩,正隔着玻璃,同我大眼瞪小眼。 我还未反应过来,小男孩就突然笑起来,双手在嘴巴上做了个小三角,喊:“喂!你是小偷吗?” 我脚下一软,差点没摔倒,赶紧缩起身子想要跑。 “宋小姐?你怎么在这儿?” 我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停下脚步,慢慢直起身,僵笑着对站在门口的袁北辙招了招手:“嗨,阿辙。我出来散步,瞧这房子挺特别的,没想到你们也在这儿,真是巧,哈哈哈。” 袁北辙默默抬头看了眼毫无特色可言的小石楼,又将目光转向我,我尴尬地摸摸鼻子,说:“你们……来这里是?” 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才说:“程先生是来看腿的。” 也是到了现在我才知道,程靖夕来斜星岛的目的不是庆生,而是来治腿伤的。这石楼的主人姓顾,从前在北京是久负盛名的大夫,擅长古法针灸,尤其对肌肉失去知觉这类有专攻。 顾医生退休后想过些清静的日子,便回到了老家,知道这件事的人不过寥寥几人,其中一人就是柳飘飘的父亲,柳先生和顾医生私交多年,或许是因为柳飘飘的关系,程靖夕去山庄谈生意时,柳先生就将顾医生推荐给了他,让他去试试古法针灸,或许会有奇效。 跟程靖夕有关的事,还是关系到他的腿能不能恢复这么重要的事,我的脸皮也就厚了起来。我无视柳飘飘的白眼,跟着袁北辙后头走进石楼。顾医生扶着眼镜在看程靖夕的病历,我进来时,程靖夕不甚在意地瞄了我们一眼,不时跟回答顾医生的问题。 刚才和我大眼瞪小眼的小男孩是顾医生的孙子,来岛上过暑假,特别不怕生。他拉着我的手姐姐长姐姐短的叫着,还和我讨论起最近看过的动画片,说我刚才趴在窗上的样子特别像《宠物小精灵》里的妙蛙种子。 我摸着脸有些忧愁,怎么把我比喻成这么不可爱的东西啊。 这时,顾医生突然说道:“你的情况我大致了解了,先做一次针灸看看吧。”又转身看向袁北辙,“你来给我做帮手。” 话音刚落,柳飘飘就热切地抱住顾医生的胳膊,撒娇道:“阿叔,我去给你做帮手吧,我是女孩子,心比较细。” 我一听她这么说,不甘示弱地跳了出来,喊道:“我也来帮忙!我也是女的,也很细心,也可以做帮手!” “你!”柳飘飘被我这个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气得咬牙切齿。 我抬头挺胸,无所畏惧地接收她的瞪视。程靖夕伤的可是腿,我怎么可以让柳飘飘占他的便宜。顾医生看看我,又看看柳飘飘,白花花的眉毛皱了起来:“你们去给我把屋后菜地里的土豆收了。” 我和柳飘飘面面相觑,彼此都在对方的眼里看见表情僵掉的自己。 柳飘飘还想做最后的挣扎:“阿叔……” “快去!” 我摆好姿势,正想学着她的样子撒个娇什么的,顾医生就瞪了过来。我不敢再磨蹭了,像缩头乌龟一样缩了回来。袁北辙想笑又不敢笑,故作严肃的脸憋得通红,动作迅速地将手杖递给程靖夕。 程靖夕接过手杖站起来,略微有些摇晃,我下意识地想要去扶他,胳膊却被人拉住了。柳飘飘的声音就在我耳边,她说:“小慈姐,我们走吧。” 我几乎是被她扯出去的,一到菜地,柳飘飘就嫌弃地甩开我的胳膊。我没有防备,直接被她甩得一屁股坐在泥地上。 我揉着被她甩痛的胳膊,她犹豫了一下,蹲下来拉过我的胳膊轻轻地揉了揉,说:“不关我的事啊,是你自己不小心才摔倒的。”语气难得有些缓和。 我一向吃软不吃硬,所以只好摆摆手说:“我没事,谢谢关心啊。” 她哼了声,又甩开我的胳膊:“我是看你手刚好没多久,万一你赖我把你胳膊弄伤了,阿夕又得好几天不理我了。”接着又嘀咕了起来,“他说话本来就少了。” 我突然意识到柳飘飘是真的喜欢程靖夕,不然以她那骄纵的性子,哪里会有这么低声下气的时候,尤其还是一个她那么讨厌的我。 挖了一会儿土豆,阳光也大了起来。顾家婆婆端了两杯自制的酸梅汁给我们,我们坐在树荫下,各自捧着杯酸梅汁,望着远方,都没有说话。 一只鸟叽叽喳喳地从远处飞来,停在我们头顶的枝桠上。 “有时候我挺羡慕你的。”柳飘飘突然开口。 我扭过头去看她,她低着头,洋娃娃般的长睫毛低低垂着。她说:“明明我和闻澜都比你早认识他,结个帐都讲究先来后到,他却偏偏看上你这个后来居上的人。” 我笑了出声,喝了一大口酸梅汁后,说道:“我喜欢他的时间啊,比你们想象的还要早。” 别的我不敢比,唯独在时间这上面,我比谁都有底气。 在一切还未尘埃落定以前,我就已经爱上他,深无人知,轰轰烈烈,也极度疯狂。 柳飘飘好奇地问:“我十五岁就认识他了,闻澜和他是大学同学,你能有多早?” 我随口道:“比你认识他的年纪,还要早些。” 柳飘飘狐疑地望着我:“你少骗人了,我得到的消息明明不是这样的。” 我笑笑,不置可否,仰头喝完杯子里最后一口酸梅汁,站起来拍了拍衣服的灰尘:“我休息好了,继续去挖土豆了。”抱着篮子回头,猝不及防地闯入一道视线中。 我浑身一震,手腕顿时失了大半力气,一颗颗沾着泥的土豆从篮子里掉了下来,骨碌碌滚了一地。 不远处的墙根下,程靖夕望着我,眉眼微微凛起,像透过千山万水,推开时间的重帘,第一眼看见了我,带着无法言语的伤痛。 我不确信我和柳飘飘的对话他听进去了多少,紧张地盯着他的薄唇,怕他一开口,就要问出什么不得了的东西来。 “阿夕!” 一阵风从我身边掠过,柳飘飘用飞一般的速度跑到了程靖夕面前,拉着他的手上上下下看了遍:“阿夕,你感觉怎么样?” 他将牢牢交缠在我身上的目光收回,摇了摇头,算是回答。然后又看了我一眼,拄着手杖转身离开,柳飘飘也跟着他离开。 我长舒了口气,抹了抹额头渗出的汗。头一次对柳飘飘产生了好感,救人于水火中不算善举的话,那还有什么称得上善举呢?我一个人将土豆捡好,回到石楼时,他们已经走了。 我暗骂了句这群没良心的,竟然都不等我一起走,后来想了想,人家凭什么等我啊,本来我就不是和他们一起来的,我是自己“散步”来的! 于是,我跟顾医生一家道别后,装着顾婆婆给我的五个蒸土豆就回去了。 沿着海岛特有的羊肠小路转了一圈又一圈,吃完了五个土豆后,我悲哀地发现,我迷路了。我陷在这错综复杂的小路中,找不到来时的路,也走不出去。蹲在路边,指望有路过的岛民可以给我带个路。也不知道是不是岛上的居民太少,或是我走到了太偏僻的地方,等了许久都不见一个人影。 我被太阳晒得头昏眼花,加上土豆吃多了胀气,胃里一阵一阵的紧缩,冷汗不停往外冒。最后我实在忍不住了,掏出手机,拇指徘徊在通讯录上半天,终于还是按了下去,那个三年不曾拨过的号码。 “喂,小慈姐啊,你找阿夕?”柳飘飘的声音传来,我怔了一下,盯着手机上“大魔王”三个字,胃像被相扑选手狠狠踹了一脚。我痛得抽了口气,全身力气一瞬间抽空,眼前一黑,晕倒过去。 等我清醒过来时,人已回到了渔家乐。听盛嘉言说是程靖夕让袁北辙推着他亲自去找我的。回来时,脸色苍白的我被程靖夕抱在怀里,而程靖夕的脸色更是白得可怕。 可关于他说的这些我却没有一点印象,估计是痛得失去意识了。 他坐在我面前,微微仰起头看我,和以前一样,面无表情,睫毛遮住了大半眼眸,淡淡道:“去洗干净。” 语气不算温柔,还有点窝火。我看到他递来的衬衫,上面一大片的鼻涕渍、泪渍就有些尴尬,敢情是我痛得忘乎所以时就在他的衣服上留下的。我把衣服往怀里使劲塞了塞,低头匆匆离去。 渔家乐的院子里有统一晒衣物的地方,几条晾衣绳上挂满了床单和衣物,在风中起舞。我搬了张藤椅,藏在一片阴影下闭眼小憩,等衬衣晒干。 感觉到有人来时,我摘下覆在脸上的丝巾,透过飘扬的床单缝隙望过去,看到了程靖夕的脸。如同幻觉一般,他在阳光和阴影汇成的海洋中浮浮沉沉,百转千回,最终停在我面前。 他的身边没有其他人,是自己转着轮椅来的。 他抬头看了眼晾衣绳上那件属于他的衬衫,又看向我,冷冷地问:“大魔王,是什么?” 我愣了一下,想到了自己设置的手机备注名,猛地涨红了脸。 他一定是在昨天找到我时,翻看了我的手机通话记录。 他在我手机里的备注名是大魔王,而我给自己的备注是小怪兽。这个备注的意喻是,他是我的大魔王,我是他的小怪兽,如果他愿意,我可以赴汤蹈火,为他倾倒整个世界。 当然,这么肉麻的含义,我是不可能说出来的。于是,我站起来将晾衣绳上已晒干的衬衫解下来,说:“洗干净了。” 他还是默然地看着我,也没伸手去接。我的手举在半空良久,他仍是毫无反应。我被他看得有些窘迫,手缩也不是伸也不是,就这样僵持了数分钟。他微微闭了一下眼,再睁开时,说道:“衣服放下,推我出去走走。” 我“啊”了声,诚恳说道:“我不太会认路,带你一起迷路了怎么办?” 他嘴角露出浅浅的笑意,看痴了我的眼。 他说:“没事,有我在。” 淡淡的五个字,仿若一颗定心丸,我的心瞬间就安定下来。于我而言,他从来都拥有这样神奇的魔力,一句话,一个眼神,就能让我眼前豁然清明,无所畏惧。 他是星辰,是方向,是我世界里的唯一的光芒。 我不怕前路荆棘,不怕未来茫茫,我只怕,余生没有他相伴左右。 在程靖夕的指示下,我推着他来到了沙滩外的水泥堤岸上。放眼望去,烟波浩渺的大海那一头隐约能看见福川的轮廓。背后斜阳烫红万里流云,烈烈的海风一阵阵在耳边嘶吼。 堤岸下的海滩上有三三两两的游客在,我无端想起了那年在墨尔本的海边,我与他本已流落的心,慢慢靠近。他给了我勇气,让我重新拉起了他的手。 而那时,他还没有因为我而遭遇那场灾难。他的腿还好好的,能因为吃醋而大步流星地将我从情敌身边带走。连我都能感觉到那种无力的落差感,又何况是他呢。 陷入愁绪时,不知从哪里吹来一阵强风,将他一直盖在膝盖上的毛毯吹了起来,然后落在了堤岸下。 我捡了毛毯回来,弯下身重新搭在他膝盖时,他的手突然顺势覆在我头顶,轻轻揉了揉,说:“小初,你的婚礼,别忘了我那份请帖。” 我望着他轻描淡写的眉眼,像说着一件无关紧要的事,眼里却不小心流露出藏不住的失落。我的心突然难过了起来,可我终究只是笑着对他说:“好。” 后来我想程靖夕让我单独和他出去,大约就是想向我要一张请帖吧。 我想起过去我和苏荷开玩笑说,以后结婚的时候,和新郎一人设一桌前任席,看谁的情史多。那时我还未重遇程靖夕,她对兰西大约还是君子情谊,谁也没有想到,时过境迁,我们心中都有个爱而不得的人。我们想把他们放在心中妥善藏好,不受一点伤害。让他看着自己嫁给别人,就像辜负了那么长的时光,也辜负了那么深爱他的自己。 他是我生命最美的刺青,也是最不能言说的伤痕。 我看着碧海蓝天,不明白为什么“平静”这词竟能和波澜和谐共存,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平静的天空下,每个人都生活得暗涛汹涌,不知道何时何地打过来一个浪头,就能将一切美好冲得一点都不剩。 从海边回来后我就觉得头特别痛,走路如同踩在云上,轻飘飘的,我估计我是海风吹多了,有感冒的征兆。于是,当晚我搭了渔船回福川,可把柳飘飘高兴坏了,她还特意送我去码头,看着我真正坐上了船,岸上的她才放心离开。 其实,柳飘飘这人挺有趣的,虽然行为幼稚了点,但不难看出她很在乎程靖夕。自从我和程靖夕一起从海滩回来后,她就用一种仇视的眼神看我。如果我身边没人,她没准一定会扑上来揍我一顿。 说实在的,我并不讨厌她。这几日相处下来,我还有些羡慕她的真性情。这些年,我就活得太憋屈,我顾及着每一个重要的人,想在其中找到两全其美的方法,可结果却弄得是两败俱伤。 渔船的速度很快,不过一个小时,我就在回到了福川的码头。一回到宾馆,我沾了枕头就睡了过去。第二天闹铃响了许久我才挣扎着起来,头痛得像要裂开。下床时,又被被子绊倒,跟地面来了个亲密接触。我趴在地上缓了好一会才爬起来,扶着床沿起来时,我竟有些想念阮文毓。 自从老宋去世后,我的身体变得娇弱起来,多吹了一点风或是吃错了一点东西,就要病上好一阵子。宁姚古镇医疗条件一般,每次都是阮文毓去开了药回来照顾我,趁着我病得没有力气和他贫嘴时,就和个老太太似的不停挤兑我。 “就是过去你爸太照顾你了,导致条件差一点你就不适应,你这就叫富贵病!” 每当他这么挤兑我时,我就拼命瞪他。 可我现在却怎么也笑不出来,我有太多的不甘,为什么这种时候,在我身边的人永远都不是程靖夕呢?为什么在他昏迷不醒的时候,我不能在他的身边照顾他? 方耀然为什么不肯放过我! 然后我就会陷入周而复始的梦魇中,昏昏沉沉,不知身在何处。 到花店的时候已经迟到了,我小跑着进去,带得门上的风铃一阵急促的响动。老板从一大簇新鲜的百合后探出头来问:“小宋啊,怎么跑这么急,遇着坏人了?” 我连忙摆手:“没有,我这不是迟到了嘛。” 老板笑了笑说:“周五把你一人丢在游艇上做收尾工作,我挺不好意思的。回家后我被我老婆骂了一通,说我急着回去过周末,丢下人家小姑娘,人家也得陪男朋友的。对了,你回去以后,男朋友没有抱怨你吧?” 我心虚地笑:“他工作忙,周末要加班的。” 然后我就拿着水杯去后面泡咖啡,上升的热蒸汽让我头更晕,路过收银台时,就觉得眼前一阵头晕眼花,接着就朝台面倒了下去。幸好台面是木制的,我摔得不算重,却把老板吓坏了。他手忙脚乱地放下手头的事跑来扶我,手往我额头上一摸,大惊失色道:“怎么这么烫,肯定是发烧了。我送你去医院。” 我摇了摇头,说:“不用了,老板,我已经吃了药,过一会儿就好。” 老板不依:“不行,你们这些年轻人就是这样,对自己不重视,胡乱吃药,也不愿上医院叫医生瞧瞧。你看现在那些过劳的、猝死的人,就是忽略平时的健康导致的!” 我被他一本正经的严肃样逗笑了,连忙说:“好啦,我会去医院的。不过我自己去就行了,花店总得有个人看着。” 话虽如此,但花老板仍是坚持把我送上了出租车,报了目的地才放下心,我嫌去医院麻烦,车开到路口就让司机转去酒店,与其在医院里折腾,我还是比较愿意回去睡上一觉。 这一觉我睡得有点长,醒过来时淡墨涂抹的天微微透着点灰色的亮光。我头还有些痛,看着手机,盯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我睡到了第二天早上。饿了两顿饭,肚子早就抗议不止。我蹲在桌前等水烧开泡个泡面时,突然就觉得有种说出的忧伤,在这个晨露爬满玻璃窗的清晨,我竟然如此落魄。 当我打开电视看见重播的娱乐新闻时,我的心情就更沉重了。 因为我看见苏荷居然出现在媒体前,大大的丝巾把自己包得只剩一副墨镜,众多记者把她围堵在商场的地下车库,来自各媒体记者的责问声中,我甚至还听见几声辱骂。而当在人墙中艰难穿梭的苏荷不小心碰到其中一名记者时,戏剧性的一幕发生了,只见那名记者“哎哟”一声惨叫,然后转体二百七十度摔在地上,旁边几人一拥而上,大喊着:“你怎么打人啊!” 我张着嘴惊呆了,这哪里是记者啊,这简直就是演员。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新闻标题要用“苏荷情绪失控打人”这样的字眼了。闪光灯下的苏荷手足无措的样子,一定也是被这一幕震惊了。我看了心疼不已,暗骂了句,当下决定去苏荷家找她。 苏荷家我去过许多次,可这一次去,心情却不同以往,而整个苏家的气氛也是一片沉重。苏荷坐在花园里的摇椅上,白色的棉布长裙,头微微倾斜,不知道在看些什么。对于我的来到,她也没有任何言语和动作,仿佛没有意识到我的到来。 我在她身边坐下,静默了很长时间,也不知道要同她说些什么,可我了解她,我这样坐在她身边,陪着她,对她来说,已是最好的安慰。 “我和Carry商量好了。”她突然开口,双手交叠着握紧,“下午,我会发表声明。” 我问她:“什么声明?” 她咬着唇没说话,我叹了声,心中大约已经明白是什么声明了,能让她和Carry一致首肯的,不过以最快的速度挽回兰西的声誉,除此之外的,她的声誉,就没那么重要了。 我握住她的手,说:“我会陪着你。” 她的头又低了下去:“嗯。” 我看见靳褚佑从泳池那头走过来,看到我们的样子,他愣了一下,随即放缓了脚步。 低着头的苏荷并没有发现靳褚佑,她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小初,我觉得自己真的不是个东西,我对不起靳褚佑,对不起靳家,我做这个决定,已是将他置之度外。我已经是他的妻子了,可我从没有尽过一个妻子的职责,他娶了我,是倒了八辈子霉运。” 我看着靳褚佑,他对我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慢慢地走近了苏荷。他在她面前停下,轻声开口:“你不是我,不会知道我心里怎么想的。我遇见你,是我最大的幸运。” 苏荷猛然抬起头,目光撞见靳褚佑的那一瞬,眼里涌上一片水雾,她张着嘴,唇瓣微微颤抖,她终于还是哭了出来。她捂着脸,像个丢失了玩具的小女孩,哽咽着说:“对不起。” 靳褚佑露出了浅浅的笑容,他伸手轻轻覆在她的肩膀上:“没关系。” 靳褚佑比苏荷小,可这一刻,我看着他,却觉得他更像个长辈,他的肩膀足以为她撑起坍塌的天空。我开始觉得,靳褚佑比兰西更适合苏荷,他是能护她一世安康的良人。 离开苏家的时候,苏荷送我到车上,关上车门的那刻,我悄悄拉住她的手,她却先我一步开口,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以后,我一定会好好对靳褚佑,不再辜负他。” 很久以后,当她为了兰西而再度憔悴时,她痛苦地告诉我:“没有办法的,每一次我都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为了他。可每一次他有难,却还是忍不住再一次扑向他。” 我心里便有说不出的滋味,我早该知道的,人怎么能轻易地忘掉一段感情。她放不下兰西,就像我放不下程靖夕一样。 我想,无论时光如何流转,沧海变成桑田,那颗向着他的心,永远不会改变。 如我所料那般,苏荷的声明和兰西经纪公司的声明先后在微博上发布。当日的事件变成了苏荷对一个喜欢了多年,即使结婚了也忘不了的男人的算计。微博上声讨苏荷的骂声一片,其难听的程度简直令人叹为观止。 可我知道对苏荷来说,最残酷的就是将她对兰西的感情昭告天下。她没有想过要和兰西在一起,也不奢望得到同样的回应,她只想以一个朋友的身份,陪在他身边。 可现在,那一点微薄的愿景,也不能实现了。 不管怎样,兰西得以从困境中解脱,暂停的戏继续开拍,而我也在当天终于打通了兰西的电话。他的声音很憔悴,带着沙哑,像很久没有开口说过话。 我问他:“你还好吗?” 他沉默了良久,才开口说:“声明发出来后,我才知道的。如果我早知道,是不会让Carry和苏荷那么做的。这件事本就同她无关……” 我叹了声,中肯道:“就算你知道,也改变不了什么。苏荷向来一根筋到底,她决定的事,从来不会改变的。”我想了想,还是把实情告诉了他,“而且,当她在蜜月期丢下靳褚佑,偷偷跑去看你拍戏时,她就已经参与到这件事里来了。兰西,你知道吗,能发短信给苏荷的人,一定是认识我们的。至少对方是知道苏荷在伊犁的,而这个人的目的很明显,就是利用苏荷来打垮你。虽然你这次没事了,但我却觉得这事还没有完。” “Carry已经去查了。至于苏荷,我没有想过她还……等我回福川,我会去找她,不会放任她这样毁掉自己的人生。”他顿了顿,说道,“我是个演员,我可以做得很好。” 不知道为什么,兰西这话听起来像是在说服他自己。挂断通话后,我的心里觉得特别难受,像有一股气堵在喉咙里。于是,我跑去阳台上吹风。这几年来,每次我有什么烦心事,总爱站在风口吹风,可一吹风就得生病,所以还没退烧的我,病情又加重了。虽然烧得迷迷糊糊,但我还记得要打电话给老板请假,却怎么也看不清手机屏幕上的字,胡乱按了一通,只来得及说一个“喂”就晕了过去。 后来半睡半醒中,我隐约感觉到有几个人走了进来。我直觉他们是小偷,可想要逃跑时,无奈全身都使不上力,我急得抽泣起来。当那个模糊的身影朝我弯下身来,我脑中忽然出现了“方耀然”三个字,突然崩溃大哭起来。我拼命挣扎,神志不清地大喊大叫,然后我就被一个强有力的臂弯搂进了怀里。那双大手温柔地抚着我的背脊,轻轻拍着,如清泉般清冽的声音在我耳边轻声道:“别怕,是我。有我在,没有人可以伤害到你。” 我紧紧攀着他,像在海中漂流许久的受难者遇见了浮木,就算力竭,也要同他一起溺死在这片海洋中。 当我彻底清醒过来时,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我坐在床上发呆,除了脑袋还有一些发晕外,已经不怎么痛了。这些年,我的情况大都如此。好多个久睡后醒过来的时刻,梦里和现实的片段就不断在我脑海里交替,我都要分不清哪一边的世界才是真实的。 房间里的摆设并没有什么变化,我掏出手机,想看看在我昏睡的时候有没有错过谁的电话。可刚打开通话记录,我就愣住了。 就是在我昏睡前,我拨出去的那个“花老板”的电话,赫然写着“大魔王”三个字。我恍然意识到,他在我昏睡时候来过。我把手机紧紧抱在怀里,心里说不上是难过还是高兴,反正挺复杂的。 回去上班后,老板交给我一个任务,让我再次感受到人生的每一步路,都是老天安排好的。 老板给我的任务是,去SOHA结了那天装饰游艇的钱。他说当时对方预付了百分之八十的费用,剩下的在装饰完后结清。其实,即使余款没收到,花店也是大赚了一笔。 花老板摸着胡子说:“我也是今天才知道对方是SOHA公司的总裁,难怪这么大方。小宋啊,我今天得在这等个客户,就劳烦你去跑一趟了。那余款就分你一半,就当给你的奖金。你看马上不是快七夕了嘛,给男朋友送点什么当惊喜吧。” 我看他一副期待的样子,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就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去SOHA的路上,我刻意走得很慢。心想着我到的时候他们已经下班,那今天就顺理成章地收不到账,明天还是让老板自己去收吧。 正如我所料,到SOHA的时候已是下午六点,他们已经下班半个小时了。我站在路边的大树后往大楼里张望,透过一字排开六米高的落地窗,隐约看见有保洁阿姨在空荡荡的大厅内打扫卫生。 我拍着胸口舒了口气,正要转身,就猛地看见大楼另一侧的绿化带上,柳飘飘和几个人在争执着什么。我本就不讨厌柳飘飘,她只是年纪小,没有什么坏心眼,我现在看她陷入麻烦,自然就义气地过去帮忙解围。 可走近了,我才发现她面对的是四个彪汉。我的第一反应是,她被打劫了。于是,大喊道:“喂!你们干吗,几个大男人欺负一个小姑娘,还要不要脸?你们快走,否则,我要叫人了!” 他们同时转过来看我,看清那几个大汉的模样时,我微微有些发愣,仿佛是在哪里见过这四个人,但一时又想不起到底是在哪儿见过。 柳飘飘看见我时,表情很纠结,震惊中带着愤怒,她指着我说:“宋初慈,你怎么来了!” 我说:“我路过的,你过来,快到我这边来!” 她着急道:“来什么来啊,他们抓走了程靖夕,你快去报警!” 我一惊,转身就要跑,可还没跑出几步,就被人从后面勒住了脖子,向后拖去。我脖子被勒紧,发不出一点声音。他们把我拖到绿化带后面,然后重重一推,我被狠狠地撞在墙上。我一声闷哼,痛得都说不出话来了。 此时,我才发觉自己卷进了危险之中。除了柳飘飘,还有袁北辙,他脸朝下的倒在地上。而不远处,一辆黑色公务车正停在那里。 我还来不及做出反应,就被人掐住下巴,用力将我的脸抬起来。我同一个满脸横肉的男人对视了一会,他突然笑了起来,转头对另外一个人说:“真的是那女人。” 另外一个胖子一把拽过柳飘飘,又看了看我,说:“她不是程靖夕女朋友吗?要不是她,我们也不会被程靖夕那小子弄进去,可这个女人呢?” 这莫名其妙的对话,听得我云里雾里,可我突然想起了曾在哪里见过他们了。那是当年,我去洋酒行谈合同时碰到的那几个光头男人!我差点一去不返,幸好程靖夕及时出现救了我,还带来了警察。也是因为那次件事,令我和程靖夕的关系明朗化,之后我正式成为他的女朋友。虽然,我后来也曾问过程靖夕那几个恶徒的后续情况,他却只是淡淡说了句“他们的洋酒行本来就涉黑漏税,少不了判几年刑”,便没再多说。 没想到,多年未见,他们的光头长出头发了,竟让我一时没有认出来。我想他们此举是出自报复,只是我还没有弄清状况,柳飘飘就大叫起来:“我才是程靖夕的女朋友,他们早就分手了!” 几人面面向觎,其中一人纠结道:“我们该带哪个走?” 我突然反应过来了,他们是想一次过抓走两个。柳飘飘打小就娇身惯养,哪里遇过这种事,我好歹也是经历过一次绑架事件的,想到这里,我挣扎着站起来,朝柳飘飘甩了一巴掌过去。声音听起来很响,把柳飘飘和那两歹徒都吓蒙了。可只有我知道,那个巴掌我根本没有下重手。 趁着他们发呆的时候,我推了柳飘飘一把,一边对她使眼色,说:“谁说我和程靖夕分手了?明明是你在背后勾引他。我告诉你,我们的感情,可不是你能轻易击碎的!”我转过身,指着还没反应过来的两人说,“看见这两个傻帽没有?就是因为他们得罪过我,程靖夕才把他们送去吃牢饭的。”又回过头,用挑衅的语气对柳飘飘说,“你呢,你有这种能耐吗?” 柳飘飘捂着脸愣愣地看着我,突然就“哇”一声哭起来。她边哭边说:“我讨厌你,你什么都要跟我抢,连这种时候,都要跟我抢!他本来留在岛上治腿就好了,刚有点起色,你一通电话,他就立马连夜赶回去。你有什么好!” 我看她哭成这样,顿时就有些演不下去了。想要说些什么安慰她时,双手突然就被人一把折到背后,粗犷的声音凶神恶煞地在耳边响起:“就是她了。冤有头债有主,当年她也是始作俑者!” 我被用力拉扯着往黑色公务车方向走去,他们打开车门后,就将我推了进去。我一抬头,就看见了坐在里面的程靖夕。他的半边脸微肿青紫,嘴角甚至渗出了血丝。我看着他这样就心疼不已,想要伸手去碰他。 只是还没有碰到他,他冷淡的眼神就瞪了过来。他冷冷地看着我,抬起一根手指指着我,字句清晰地说:“我说了多少次,不要再纠缠我,滚!”他又看向那几个人,气定神闲地说,“你们不是要抓我的女人吗?抓错了,不是她。是那个!”他手指的方向,转向了朝我们跑来的柳飘飘。 听到程靖夕这话的柳飘飘,顿时惊讶不语。旁观者一目了然,程靖夕这是想用柳飘飘来交换我,将我从危险中推出去。不得不说,他这么做,对柳飘飘来说确实太残忍了。 果不其然,柳飘飘看着他,似站不稳,边倒退边说道:“我追了你那么久,你都不肯接受我。没想到当你终于接受我的时候,却是为了保护她。程靖夕,你好狠,你没有心!” 说完这一段悲痛欲绝的话,柳飘飘泪眼朦胧地掉头跑了。坐在我们身边的胖子突然冷笑了声,然后,砰一下关上了车门。 车子飞驰而去,我因为惯性一头撞在椅背上。我揉着撞痛的后脑勺,心里祈祷在伤心和绝望双重打击之下的柳飘飘会马上去报警。 第六章 谁教白马踏梦船 {只要这盏灯不灭,那么在你心里,那盏为我而亮的灯,就会永远照亮着我。} 车子开得飞快,后座坐有两个人,专门负责盯着我们。空间本来就狭小,我唯有紧贴着程靖夕。但他似乎在生气,对我的攀附不理不睬,甚至不看我一眼,僵硬地端坐着。我想到他刚才说话的语气,心里还是有些害怕,不禁握紧了他的手。 车颠簸了许久后,终于停了下来。我被硬拽了出去,四周都是一些堆积如山的垃圾堆,我还没站稳,就听见身后“咚”一声响,回头就看见程靖夕摔倒在地上。我冲过去扶起他,愤怒地瞪向那个推他的胖子:“你干吗!” 胖子轻蔑地笑了声,跳下车,一脚踹在程靖夕身上,嘴里吐出两个字:“废物。” 我一下就被惹火了,想要跟对方拼命,可程靖夕却制止了我。他皱着眉,微微地摇了摇头。我只好又狠狠地瞪了胖子一眼,小心翼翼地将程靖夕扶起到一边坐下。看着他掌心被地上碎石磨破,我心疼地将他的手拿到嘴边吹了吹气:“很痛吧。” 他摇摇头,静静地望着我,并没有说话。 歹徒四人在我们面前一字型排开,其中一个眼镜男不耐烦地拍拍手:“你们到底有没有搞清状况?抓你们来这里,可不是给你们谈情说爱的。” 程靖夕将视线从我脸上移开,望着那四人,冷冷地说:“一千万,我给你们安排后路,去埃塞俄比亚,没有人会追究这件事。” 啪一声,一个啤酒瓶摔在我们面前。我吓了一跳,还没反应过来时,已被程靖夕紧紧护在了怀里。 “你把我们当什么了?少用钱来侮辱我们!不就是有几个臭钱,拽什么拽!今天我就告诉你,这压根就不是钱能解决的事。我们坐了这么多年牢,天天想着就是教训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胖子吼得很大声。 我立马就有点恨铁不成钢的心情,那胖子凭什么自作主张拒绝啊!自己的意见可不能代表全部人的,又不是其他人都跟钱过不去。果不其然,我偷偷瞄过去时,就看见其余那三人神色复杂起来,显然他们内心动摇了。 程靖夕将我头按回怀里,说:“你们要什么?” 眼看到手的一千万被自家兄弟放走了,眼镜男怨愤道:“兄弟们要的就是出了这口恶气!” 他不怀好意的眼神在我身上来回看,看得我特别不舒服,程靖夕便将我护得更紧,好像要阻隔他无礼的打量。 眼镜男笑道:“放心,我不傻。刚出狱,再犯作奸犯科的事是要重罚的。所以,不会对你的女人怎样。只是,我得想个让你们俩都痛苦的法子。” 这番话令我一阵头皮发麻。他绕着我们看了一圈,然后径直走向垃圾堆,挑挑拣拣,捧了一堆酒瓶回来,然后几个人拿着瓶子一个一个在我们旁边的地上砸碎。碎玻璃铺了大约几米长的路,灯光折射在上面,像银河的碎屑一般,有种诡异的美。然后,眼镜男拍拍手,朝身边甩了个眼神,便走过来两个人,将我从程靖夕身边扯开,一路扯到他们身边。眼睛男扯着我的头发,对程靖夕说:“从玻璃上爬过来,我就将她还给你。” 我一听就傻眼了,那一地晶莹的玻璃,折射在我眼里就像修罗场一样。我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害怕,我一把抱住眼镜男的腿,头一次卑微地祈求:“我来,让我来!我做这个比较擅长,我可以爬过去,再爬回来,你们喜欢看的话,让我爬多少次都可以。” “小初!你闭嘴!”程靖夕吼了声,他的脸色又变得冰冷且不近人情,像最寒冷的北风。 可我回过头看见他的样子时,就红了眼,我不停地拉着眼镜男的衣摆,又一一拽着剩下几人的衣摆恳求。可他们看都不看我,我扭过头,看见程靖夕趴了下来,已经开始向着碎玻璃地爬去。我急了,大声喊着“不要”,然后就想要冲他跑去,可我刚站起来就被人拉住了。任我怎么挣扎尖叫,都挣脱不了。我只能眼睁睁看着程靖夕一点点爬上那片碎玻璃,看着他因为疼痛止不住的颤抖,看着他用力咬紧牙关,苍白的面容布满豆大的汗珠。 鲜血开始在他爬过的地方蔓延开来,我看着那道鲜血染红的路,就觉得脑子里无数根弦,一根接一根地断了。我跪在地上,一遍一遍在地上磕头,哭喊道:“求求你们,放了他。他的腿受过伤,他不能这样的。是我错了,是我害你们的,换我去跪,你们换成刀片我都跪,我求求你们。” 我的祈求只换来他们嘲笑的声音,他们开心得甚至无瑕顾及我。 时间漫长得像经过了一个世纪,一点点,一寸寸,缓慢地爬过,程靖夕喘着气终于停了下来。满是伤痕的手还往下滴着血,染红了我的眼瞳。 “小初。”程靖夕叫我,他的声音很轻,也很微弱,满头的汗水淋湿了额发,苍白得无血色的脸上却绽放着笑容。他就那样笑着说:“我没事的。” 他很少笑,每一次他的笑容总会叫我心生欢喜,可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笑容,能令我这样绝望。我终于知道,每一次,他看着我身处险境时那种生不如死的心情了。 在我渐渐模糊的视线中,他的身子晃了晃,倒向一地的玻璃渣上。 “不!”我声嘶力竭地尖叫,匍匐到他身边。我全身都在发抖,手悬在他身上也不敢去挪动他,生怕自己的任何动作会弄伤他。 那四人什么时候走的我也不知道,我就一直趴在程靖夕身边,一边哭一边用手拨开他周遭的碎玻璃。我的手被碎玻璃划破了好多道口子,可我一点也感觉不到痛,仿佛那不是我的手一般。我唯一能感觉到的痛楚是来自胸口的,绞痛得我无法呼吸。我不知道在这里逗留了多久,除了我们,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出现过,甚至听不到其他的声音。 后来听到了吵杂的人声,我一抬头,就看见赶来的袁北辙和其他人。我一看到他们就哭得更伤心,我拉着袁北辙的手说:“他流了好多血,阿辙,你救救他,我求你……” 袁北辙拍拍我的手,说:“放心,宋小姐,你的手……”他的声音戛然而止,我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才看见我的双手满是伤痕,正汩汩流着血。 我缩回手,往衣服上随意擦了擦,说:“我没事,快送程靖夕去医院,他们让他从玻璃上……” 我望着那道鲜血凝结的玻璃路就哽咽得说不下去了。 这时,身后的盛嘉言握紧了拳头,暗暗骂了声,说:“那帮浑蛋!” 程靖夕被送到医院后,被直接推进了急救室。我在外面等着,双手在胸前交握,焦急地徘徊。袁北辙让我去处理伤口,我也不愿离开。我怕我一离开了,那盏急救灯就灭了。我让袁北辙帮我拿来纱布和碘酒,自己在急救室外的走廊里简单地处理了下伤口。大约是伤口太深,过了那么久的时间,我手上的伤口还不见凝痂,血水又湿透了纱布。可这跟程靖夕的伤比起来,真的不算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急救室的灯终于灭了。医生从里面走出来,宣告道:“患者情况没什么大碍,过一会你们就可以去看看他。” 我看见医生端出来的盘子里,都是从程靖夕身上取出来的玻璃碴,跟红宝石一样鲜红。 之后,大家都迅速地跑进病房看程靖夕。只有我站在原地,怎么也走不动一步。我的心里一阵一阵的抽搐,我知道自己在害怕,怕看到程靖夕伤痕累累的样子。 我在走廊外坐着,有人在我身边来回走动。袁北辙和盛嘉言也来和我说过几句话,我心不在焉地回答,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说了些什么。 后来夜深了,走廊的感应灯灭了下去,我才仿佛从梦游中惊醒,扶着膝盖站起来,进房去看程靖夕。 他的病房里没有人在,唯一的光亮是来自他身边的仪器。我看到他缠满纱布的身体,心痛如绞,鼻子忍不住发酸。我不停地深呼吸,告诉自己不能哭。 我坐在床边,看着熟睡的他,我小心翼翼地将手覆盖在他的手背上。他似乎感应到了,我掌心下的大手微微动了一下,接着他缓缓睁开了眼。 他看着我,苍白的唇动了动,没有说话。他寡言好静,和他在一起时,他总是这样。长时间安静地看着我,什么也不说,可我一点也不觉得奇怪。每次他这样看着我时,我总会觉得时间流淌的速度都慢了下来,甚至感到莫名的心安。别的情侣在一起时都会觉得时间不够用,我却觉得和他在一起的时间异常缓慢,好像恍然间就已是百年。 良久,他突然开口,说:“小初,我痛。” 我突然就忍不住流泪:“我知道。”平时我被划破一道小伤口,都会矫情地哭好久,更何况是是一身都是被玻璃划破的程靖夕呢。 “我的腿痛。”他重复道。 “我知道……”可当我意识到他话里的意思,我猛地站了起来,问道,“腿痛?你的腿有痛觉了?” 他点了点头:“嗯。” 我都不知道是该继续哭,还是该笑了,我只知道我现在的表情一定很难看。因为当我狂奔着去找护士时,值班的小护士被我吓得不轻。接着,医生也来了,拿了把小锤子在程靖夕的腿上敲敲打打。 我在一旁看着焦急,不禁对医生说道:“医生您轻点,别把伤口敲裂了。他会痛的,您就别敲了,哎,我说别敲那么大力……” 医生瞥了我一眼,似乎是觉得我侮辱了他的医术,对我露出一脸嫌弃的表情。医生指着小锤子对我说:“你是患者家属?不是就出去,别在这里添乱。” 我噘着嘴巴,“我”了半天也说不出个句话来,眼看就有护士要来“请”我出去时,程靖夕就轻飘飘地发话了,他说:“医生,让她留下吧。” 我看着程靖夕柔得和水一样的面部线条,就知道他现在心情还不错。我抿着唇什么话也不敢说,老老实实在那里站着,就怕说多了惹医生不高兴,到时被赶出去。 医生问程靖夕:“这里,这里,这里,都有感觉?” 程靖夕说:“您不敲都会痛。” 医生又问:“最近除了复健,还做过什么治疗?” 程靖夕说:“针灸。” 医生了然地点点头,说了一堆带有专业术语的解释。我听得不太懂,但大意我是明白了。总而言之,就是程靖夕之前做的针灸,帮助他双腿疏通了血循环,然后那碎玻璃刺激到了腿部神经,他才会感觉到痛。这是好的开端,至少他的腿已经恢复知觉,相信不久的将来,就可以治好双腿了。所以,这次事件对于程靖夕来说,是因祸得福。 之后,医生又叮嘱了程靖夕几句,临走时还瞪了我一眼,说:“患者流了很多血,现在还虚弱着呢。你少和他说话,别影响他休息。” 我尴尬地目送着他们离开,直到门被关上,我回过头时,就看见程靖夕微微倾着脑袋对我笑。那一瞬间,我就有些恍惚,仿佛又回到当年的墨尔本。 在那片拥有世界上最美星辰的大地上,他总是笑容满面。毫不夸张地讲,在墨尔本的那短短十多天,是我这一生最开心的日子。这几年我常常在想,若那年兰西没有出事,我没有突然回国,而是在墨尔本老老实实地等程靖夕处理好所有事情回来,我们现在是不是仍然在墨尔本的Star农场里过着只羡鸳鸯不羡仙的生活呢?或许我们不用经历如此多灾难,也不会有那样撕心裂肺的告别。 可生活给了我们无数个梦幻美好的道路,却最终把我们一步步引向最崎岖的那条。 程靖夕的笑渐渐消失在脸上,他突然又恢复到平常的面无表情,轻轻地拍了拍床沿。 我听话的走过去,刚坐下,就被他拉住了手腕。他看着我手上被血浸红的纱布,眉头又皱了起来。 “痛吗?”他问我。 我摇摇头,说:“不痛。” 他却像没有听见,笃定道:“一定很痛,你最怕痛了。” 我想说我真的不痛,可我一看他对我既心疼又小心翼翼的样子,我就开不了口。我怕我一开口就会哭出来。见我不说话,程靖夕抬起眼,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道:“你很担心我?” 我点了点头,又慌乱地摇摇头。 “小初,遇到那次山庄的车祸时,我其实就有很多问题想要问你。你的离开,你的出现,都没有一个合理的解释。而你刻意与我保持距离,却一次又一次矛盾地靠近我,是不是有什么苦衷?” 还是被他察觉到了吗?我早该料到的,在他面前,我总是控制不了自己的感情。精明如他,又怎会察觉不了。他之所以到这个时候才同我把话说开,大概是因为腿有了知觉,恢复的几率变大,便想着今后可以好好照顾我,不想将我托付给任何人。 就算是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是优先考虑着我的事情。我心中感慨万千,既有种拥有了全世界的幸福,又有种失去了全世界的悲伤。 在他的注视下,好像我的所有秘密都暴露无遗,我差点就忍不住把所有事情都对他全盘托出,然后躲在他的怀里什么也不去想。我真的累了,很累很累,可我的理智告诉我,不能让这么多年苦心经营一切都白费。我唯有紧紧咬住唇,将所有秘密都咽下肚子去。 我不断地摇着头,站了起来,想要离开他身边。我刚走到门口,他就叫住了我。 “小初。”他涩着嗓子,以一种祈求的声音说,“不要嫁给阮文毓,回到我身边好不好?” 我忽然就想起,张爱玲在小说里写的那句话,最爱的那个最卑微。程靖夕那样风清月明的人,放低姿态只为祈求我回到他的身边。过去我总以为我的付出比他多,可如今,我恍然明白,爱从来都不能衡量谁多谁少的。他爱我,甚至比我想象的还要多。 我浑身都在颤抖,扶着门框,背对着他,哭得一塌糊涂,我看着黑暗的走廊,说:“我的婚礼,你一定要来。” 然后我走了出去,像那一年,我在深夜出走,陷入无边的黑暗里。 回去的夜班公车上,只有几个夜归的旅人。我坐在最后一排,看着这个不夜的城市灯火璀璨,像是建在星河之上。然而这么美丽的夜晚,我突然感叹生活里存在着太多无奈,就像我和程靖夕,明明可以好好的在一起,却无奈地走到如斯境地。 而我的所有平静,都是被方耀然的那通电话所打破的。 一连打破的,还有我的生活。 映着夜景的玻璃窗上,看着自己模糊的倒影,记忆与现实互相交替,最终的画面停留在了三年前。 那是程靖夕做手术的前一天,我接到了一个电话。 号码是一串陌生的数字,我犹豫了半天,还是接了起来。 “宋宋……”那道恐怖如鬼魅的声音仿佛穿透手机,回荡在空荡荡的走廊里。 声音一传来,我瞪大了眼,立马就知道是谁打来的电话。 是他,方耀然。 他的声音我死也不会忘记,况且,只有他会用那样的语气叫我“宋宋”。 想起他从前做的那些事,我开始恐惧起来,立刻想要挂电话。那边似乎猜到了我的意图,悠悠道:“你如果挂电话,程靖夕会死得很难看。” 我的手一顿,颤着声问:“你怎么会知道程靖夕?” 他笑了两声:“和你有关的事,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宋宋,这么多年来,我虽然被牵制在国外不能回来,可你的一举一动,我都知道。你要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人,叫私家侦探。只要给他们钱,你就能知道你想要的,啊……我也打过很多次电话给你,只是为了听听你的声音。” 在我以为安生的这些年,原来都有双眼睛在角落看着我的一举一动。我的喜乐哀怒,原来都被他看在眼里。我突然全身冒出了鸡皮疙瘩,仿佛走廊里的寒气逼人。 他叹了口气说:“宋宋,你怎么可以骗我。” “我什么时候骗你了?” “你答应过要等我的。” 他说得言辞凿凿,我却听得一头雾水。 “那封信。”他提醒我,“你收了那封信,就代表你答应了要等我。” 我抓着电话,彻底无话可说。我立刻就想挂电话,可手机刚离开耳朵,就听见他喊了声“程靖夕”,我按掉电话的手一顿,唯有重新将电话放回耳边。 “你骗了我,没有等我回来,就和别人在一起。你说,我要怎么惩罚你呢?”他慢悠悠地说,像在说着一件漫不经心的事。 我咽了咽口水,至少不愿让他听出我在害怕,我说:“方耀然,你就是个神经病!我告诉你,我和谁在一起是我的自由,我爸都干涉不了我,你凭什么?!” 他咯咯地笑了起来:“宋宋,你真是个小傻瓜,我怎么会舍得惩罚你。哦,对了,说到你爸爸,程靖夕才是害死他的凶手吧。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可你居然想和他做一对鸳鸯。宋宋,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一定是他对你下了什么药,蛊惑了你!宋宋,任何企图伤害你的人,我都会让他们得到报应,程靖夕……” “你懂什么,这其中的事太复杂,可我很清楚我爸不是程靖夕害死的。我和他的事,不需要你管。”我听不下去了,出声打断他,“我喜欢程靖夕是我自己的事,从我十三岁开始就对他一见钟情了。我到现在仍然爱着他,我和他在一起很幸福,我的心在他身上,这辈子也只会在他身上。” “你说谎!”他大吼着,“宋宋,你只是被蒙蔽了双眼。你以为你爱他,其实不是的,旁观者清,当局者迷。我知道你们分开过,没有他的时候,你一样生活得很好,可没有你的那几年,我每天都像活在地狱里,生不如死。程靖夕他不是真心爱你的,你看,当你被人欺负时,他又在哪儿?是我惩罚了那些胆敢伤害你的人!”他的声音愈发激动起来。 我一愣:“你什么意思?” 他张狂地大笑起来:“你在公司被人欺负那么久,有谁站出来保护过你?到头来还是我出面,将那些臭女人伤害你的,十倍奉还回去!” 我突然就明白过来了:“那天的硫酸是你泼的?!” “对!这只是对她们的警告,她们再敢有下次,我一定会让她们吃不完兜着走。”他的语气像极了邀功的小孩。 我捂住唇,抓住手机的手突然颤抖不已。 他到底是一个多可怕的人啊?! 可他带给我震撼远远不止这些,他又说:“还有闻澜,那个蠢货,没有我的帮助怎能想到绑架你,又怎会轻易将你绑走?只是,我的本意是让她受到惩罚,让你看清程靖夕的歹心。我以为在生死面前,他会选择闻澜,可我小看了他,没想到他为了保护你,选择牺牲自己,以致于我放在起吊机下的网承受不住两个人的重量,让你也摔了下去……宋宋,对不起,如果你出了什么事,我断然不会原谅自己的。程靖夕他或许是爱你的没错,但他比不上我对你的爱!”他的声音又变得轻缓起来,“宋宋,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人比我更爱你了。” 我被他的所作所为吓哭了,摇着头说:“你告诉我这些,不怕我去报警吗?” 他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一般,放肆地笑了起来:“你以为我会留下证据吗?宋宋,你太天真了。你现在该想的不是报警,而是怎样让我放过程靖夕。” 我的心顿时一紧,抱紧手机问:“你想对程靖夕做什么?” 他笑起来,声音听起来格外的恐怖,他说:“我知道程靖夕要做手术了,而且醒过来的可能性有80%,但你要是不想让那另外20%的意外发生,你就得乖乖按我说的做。” 我全身都在发抖:“你别妄想,我会报警的,他们会抓住你,你会受到应有的惩罚!” “但他们没找到我之前,我还是能做我想做的事。你或许还不晓得我的能耐,他现在昏迷不醒,我要对他做什么,太容易不过了。忘了告诉你,医院有我的人。如果你不想他真的出什么医疗事故,你就得乖乖听我的话……嗯,你别哭啊,如果你让我不高兴了,我会让他永远都醒不来。” 我没有说谎,只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良久,我颤抖着开口:“你到底要我怎么做,你才能放过他?” “我要你现在马上离开医院,不准把你的行踪告诉任何人,消失得彻彻底底。不要想着报警,惹怒我的后果,你一定不想尝。就算我得不到你,也要让你尝尝同我一样爱而不得的痛苦。或许,当你感同身受后,就明白我的心有多痛了。到那个时候,你就能明白我的良苦用心,愿意试着接受我了。宋宋,就算是怜悯的爱,只要是你给我的,我都要。” 他的世界里没有是非和对错,只有他爱的和不重要的。他会摧毁所有不重要的东西,只为得到他爱的那个。 离开前,我去看了程靖夕最后一面。 想起之前公司受害的同事、闻澜以及程靖夕,都因为我被方耀然伤害,我忍不住去自责。我不是不相信程靖夕的能力,而是他现在昏迷不醒,像方耀然说的那样,他要对他做什么,太容易了。我也想过偷偷报警,可我没有证据,更不知道在方耀然藏在什么地方。贸然报警,只怕会惊动到他,从而令程靖夕陷入危险。 我差点失去了程靖夕,我赌不起,更输不起。我甚至不敢想象,若我真的失去他,我仅存的那点活下去的勇气会不会荡然无存。 我唯有选择离开。方耀然既然要我离开,自然就做好了继续跟随我的准备。所以,在宁姚看到阮文毓的那个清晨,我望着初生的朝阳,忽然就有了一个计划。 我心存侥幸地想,既然方耀然一直在看着我,那便看着吧。看着我如何爱上别人,以他善妒的性格,一定然会将目标转向阮文毓。那样,程靖夕就会得以安全。 我也不会就此坐以待毙,这一次我会在他转而伤害阮文毓的时候,细心收集好证据,然后将证据交给警方,在他毫无防备的时候,将他绳之以法。 后来看到程靖夕醒过来的消息,更坚定了我完成这个计划的决心。如今他行动不便,方耀然要伤害他就更易如反掌了。我不能将程靖夕在卷入险境,所以,这一切我谁都没有告诉任何人。这条路,自从我决定走下去后,便注定踽踽独行。 我自以计划顺利,可没想到是,方耀然三年来竟没有丝毫动静。一千多个日夜,是我自己等得不耐烦了,才决定主动引蛇出洞。 所以,我就利用了我和阮文毓婚礼的契机。我从没想过要同方耀然玉石俱焚,我要的是让他受到应有的惩罚,然后我再回到程靖夕的身边。 也许是心魔作祟,车窗上的倒影忽然变成方耀然那张可怕的脸,我忍不住背脊发凉,猛地从回忆里回过神来。 外面依旧是灯火璀璨的夜景,公交车正好在站台前停下。我下了车,一路沿着宾馆的路走回去。过往的车灯有些刺眼,我走得特别慢,到了宾馆后我就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往外看。 笼罩在夜幕之下的楼房,灯光七零八落的。我从小就爱看万家灯火,那让我有种归属感。我时常想象着每个夜归的人,抬头看见自己的家中亮着灯,嘴角绽放着会心的笑容,再多的疲惫都会一扫而空的画面。 后来有好几年,我在夜晚跑到东方大厦的楼顶,看着远处花园里的别墅群,托着腮张着嘴,也不知道乐些什么。那里面有一盏灯是程靖夕家的,它不灭,我就能一直看着他。 再后来,我经常出入程靖夕家的别墅。我不惜花重金去买了两盏欧式灯,灯盏白天吸收热能,夜里就能一直亮着,甚至商家还打着宣传口号“永不灭的灯”。我把灯挂在程靖夕卧室外的阳台上,他当时还问我为什么挂灯。这个时候,我总是矫情地说:“只要这盏灯不灭,那么在你心里,那盏为我而亮的灯,就会永远照亮着我。” 那大概是我这辈子说过最肉麻的话了。程靖夕看了我许久,大概是眼里泛着灯火的缘故,看起来波光粼粼。最后,他伸手在我的额头上轻轻弹了一下,说:“小傻瓜。” 可我现在看着这一幢幢亮着灯的大楼,却有种无家可归的凄凉。无穷无尽的灯光,似谱着一曲凄绝婉转的歌。 我掏出了手机,翻出通讯录里的号码,没有犹豫地拨打了出去。那是我在度假山庄时,偷偷记下的盛嘉言的电话号码。 第一遍,他没有接。 我又拨了过去,他还是没有接。 拨第三遍时,铃声刚响了两声,他就接了起来:“你个浑蛋……” “盛嘉言,是我。” 那边的谩骂声一顿,然后讶然道:“宋初慈?我好像没有给过你私人号码吧?” 我说:“你就别管这个了,我有急事找你。” 大概是我大半夜打电话给他,情况有些不妙的样子,他便严肃地问:“什么事?” 我深吸了口气,说:“在度假山庄时,你说得没错,我的离开和回来,都有着一个不能说的秘密……” 我将我和方耀然的纠葛,以及被威胁离开,到后来决心回来的事情,全都告诉了他。 盛嘉言听完后说:“你想要我怎么做?” 我冷静地说出我的计划:“方耀然一直派人调查跟踪我,我在明,他在暗,我的每一个动作都在他的眼皮底下,我甚至不能靠近警察局。所以,我只能找一个我完全不熟悉的人帮忙。其他人我不信任,唯有你,上次在山庄你跟我说的那些话,让我可以感觉到你很在意程靖夕的安危。我想你跟警方偷偷联系,将方耀然犯下的事都告诉他们。虽然现在没有证据,可我知道,我和阮文毓举行婚礼的那天,他一定会来的。我会诱使他亲口说出他的罪行,你只要带着警察早早埋伏在那里,等他亲口说出罪行时当场抓住他。我要让这个人,再也威胁不了我和我爱的人。” 盛嘉言沉默了一会,说:“我明白了。你放心吧,这件事只有你知我知,再无第三个人知道。” 我感激道:“谢谢你。” 他笑笑:“你跟我说什么谢呢,阿夕是我最好的兄弟,我知道他心中有你,这么多年也只有你。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一直在撮合你们重新走到一起。可我没想到,你们之间竟然还有个这么可怕的阻碍。” 我抓着电话,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我突然不再是孤独的个体,有了可以信任托付的人,那种感觉竟让我特别想哭。 盛嘉言大概是察觉到了我的情绪变化,他打了个哈欠,说:“好了,时间也不早了。我刚睡着就被你吵醒,我得去补睡一觉。明天才起来,才有精神去规划一下你交代我的事情。” 我破涕为笑:“晚安。” “小慈。”想要挂电话时,他突然叫住了我。 他说:“这三年来,辛苦你了,也谢谢你,信任我,晚安。” 然后他挂掉了电话。我望着窗外的夜色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静,大概是这条路终于要走到尽头,我和程靖夕终于可以不再忍受爱而不得的痛苦。我感到一种久违的幸福,它从某个角落里慢慢溢出,既熟悉又陌生。 我记得小学的时候,老师让我们说出各自的梦想。老师说,梦想就是你觉得最幸福的事情。而我小时候的梦想是做个有钱人,兰西的梦想是当个科学家,隔壁巷子小胖子的梦想更奇葩,他说想做个领导。后来,我在花店打工,兰西成了大明星,小胖子却做了厨师。 我们都与当初的梦想背道而驰,少年时的梦想都太过空旷,如今我也有梦想,就是和我爱的人在一起。 除了这个,我什么都不想要。 我和阮文毓的婚礼定在农历七月初七,中国传统的情人节。 回去之后,我一直在忙筹备婚礼的事。我现在才发现之前我做甩手掌柜是一件多么明智的决定,也终于知道为什么世界上会有“婚前恐惧”这种病了。 在我临近崩溃的边缘,阮文毓终于结束工作回来了。他回来那天直接来宾馆接我,晃着肩膀说:“快,我都给你办好退房手续了,咱们现在就走。”然后就把房间里的东西一股脑全往我的行李箱里塞。我被他雷厉风行的举动惊呆了,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直到坐上了车子,我才有机会问他:“这么急,是要去哪儿?” 他笑嘻嘻地说:“梨园啊。” 我讶异极了:“梨园不是给你爸卖了?” “我找到那个买主了,说我要租,刚好这次出版社给我开了些定金,我直接给了个他不能拒绝的高价。本公子虽然买不起,但租还是租得起的。”他兴奋地把方向盘当印度飞饼甩,看得我心惊肉跳的,也不敢找他说话了。他这个兴头上分心,若出了什么事的话,那后果可不是我能承担得起的。 到了梨园,望着熟悉的院子,小潭的水依旧清澈,傲然独立的红梅如今未到时节,只有光秃秃的枝桠。阮文毓拖着箱子经过我身边,我激动地朝他后背拍了一掌,说:“真是时光如流……” “啊。”他被我拍得脖子缩了起来,惨叫一声,身子软软地弯了下去。 我望着他瞬间苍白的脸,和额头上渗出的汗珠,就知道他的痛并不是装出来的。我把拍他的那只手背到身后,指着天说:“跟我没关系啊,太阳太大,你是被晒的。” 他哭笑不得地看着我,扶着箱子站了起来:“跟太阳没关系,跟你也没有关系。” 他扶着腰扭了扭脖子,轻描淡写道:“就是前段时间不小心出了个小车祸。”他见我脸色不对,他连忙笑着摆摆手,“小事儿,真的,我就碰肿了腰,连血都没流。” 我皱着眉看他,他哪里知道我一直担心方耀然会做些伤害他的事。这次的车祸,我直觉没有那么简单。我责怪道:“你怎么也不告诉我呢。” 他把行李箱往上拽了拽,说:“也不是什么大事。说了让你担心做什么,贴几天膏药,就消肿了。要不是你刚才那记‘如来神掌’,你也瞧不出来什么啊。” 我白了他一眼:“没点正经。”然后我走近他,突然抱住笑嘻嘻的他,埋在他突然僵住的怀里,说:“对不起……” 静了有好一会儿,他的声音轻轻从我的头顶传来:“又犯傻了是不?你跟我说什么对不起,你从来就没有对不起我。” 我也不说话,在他怀里埋了一会儿就离开,皱眉望着他说:“阮文毓,我要是有个哥哥,大概就是你这样。” 他脸色微变,瞪了我一眼:“少来了,我妹妹可比你温柔大方多了!”然后他就拖着箱子走进屋里。 我立在院子里,看着院子的每个角落,看着看着,不禁自责起来。对阮文毓,我们三年的相处,不是没有感情,但那不是爱,是亲情。 不管大家怎么说,但我成长的道路里有兰西这个先例,这让我坚持认为,一男一女间也可以有很纯净的友情和亲情,不为风月,只求绿酒一杯歌一遍。 但我同时又知道,七夕以后,我很有可能和阮文毓连朋友都做不成了。我不知道当他知道我的计划后,还会不会原谅我。 距离婚礼还有十天的时候,兰西回来了。在此之前,他特意跟剧组商讨好,彻夜不眠地拍了自己的二十多场戏,还欠了女主角一个大人情,才申请到这个假期,就为了来参加我的婚礼。 我去机场接他,阮文毓本来要一起来的,我却没让他跟来。我说我跟我亲哥有好多悄悄话要说,叫他别跟着瞎搀和。可唯一不方便的是,这么多年来我都没把驾照考到手,只好打车过去。幸好出租车司机好讲话,他答应在机场外等我一会儿,送个来回。 兰西这次回来虽然隐蔽,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还是有媒体收到了消息,围堵在机场。兰西也十分机智,正好机组人员里有一个是他的铁杆粉丝,于是在机组人员的安排下,他跟着后面一班机的旅客一起走出来。况且他在伊犁晒黑了不少,又贴了胡子戴了假发,所以也就没有让媒体发现。 我们的出租车开了一段距离时,我回头发现那些媒体仍然没有察觉,大约他们也没有想到,大明星兰西的朋友,会弄个出租车来接他。 只是那司机像是瞧出了什么,老是从后视镜里打量我们。车子冲上高架时,他终于忍不住了,说:“哎,小伙子,你是不是那个电视明星,就是演《仙路奇缘》的那个,叫……” 我立马接口:“兰西是吧!好多人说我哥像兰西呢,我还准备让他去参加那个选秀节目呢。” 司机半信半疑地又瞄了几眼,小声嘟囔道:“长得可真是像啊……” 我和兰西默默对视了一眼,笑了笑,没有说话。 我把兰西安顿在梨园,他洗了个澡,然后躺下睡了好久。他醒来时,我给他下了两碗肉丝蛋面,我们一边吃一边聊。我问他什么他都说挺好,可是我看他憔悴的脸色和眼窝深陷的青黑,就知道他过得一点都不好。 他从小就是这样,从不会将自己委屈告诉其他人,每一次都选择打碎牙往肚里咽。有一次我受不了他这个毛病,就跟他发起了脾气。他就用忧郁的眼神看着我笑,说:“你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烦恼,我又何苦将本来可以自己一个人承受的东西变成两个甚至几个人来承受呢。” 那时候我就觉得他真有苦行僧的潜质。 我看着他,面也吃不下去了,心中百感交集。前些日子某国一个女子组合被反明星组织弄破了车胎,车开了没多久就出了事。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就这么没了,之后一大片的惋惜和声讨凶手的声音。明星高高在上,享受着鲜花和喝彩声,看似风光无限,其实背后的心酸旁人根本看不见。就拿兰西来说,他拍戏的时候一天只能睡三个小时,不拍戏的时候要赶通告做活动,马不停蹄地往世界各地跑,还要随时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行差言错就会被媒体歪曲,制造出一大堆噱头来博取眼球。 明星所要承担的娱乐不止是电影、音乐,还有人们的八卦。但有的八卦对他们来说,未免太沉重了些。有人做过调查,说是娱乐圈里因为精神压力发疯或者自杀的人比其他职业要多呢。 我想了想,语重心长地说:“兰西,你有没有考虑过退出娱乐圈,做点小买卖什么的?” 他回答得很干脆:“没有。” “为什么?”我不解地搁下筷子。 他笑笑,只是那笑容让我有种风霜雪雨的沧桑感,他说:“有的路,从你走上那刻起,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那时我并不能明白他的话。只要你努力地想回头,怎么可能会回不了头呢?俗话说得好,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也没有办法站在他的立场去看这一切。后来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明白,可是明白又有什么用,什么都回不去了。 傍晚的时候,苏荷也来了梨园。看到她时,我还是挺惊讶的,后来我才知道兰西睡觉前发了个短信给她,说有些话要同她当面说。 我看苏荷虽然化着精致的妆容,但脸色不太好,其实我一听她这么说,心中也明白兰西要和她说的不是什么好话。这两个人,今后怕是连朋友也做不了了。 苏荷抓着我的手,小声地说:“小慈,我的心跳得很快。我怕,你要陪我。” 我回握住,轻声安抚她:“嗯,我会陪着你的。” 可当兰西看见我们一起进来时,他立马就让我出去了,他说:“这是我和苏荷之间必须解决的事。小慈你别参与,我不想让你为难。” 我看看苏荷,又看看兰西,犹豫了半天也不知道是该听苏荷的留下来陪她,还是该听兰西的出去。他们还没开始谈,我就够为难了。最后,苏荷咬咬唇,说:“小慈,要不你还是出去吧?” 我顿时如释重负,出去前还给兰西使了个眼神,想叫他别说得太绝,可兰西直接挪开眼神,当没看见。我替他们关上门,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不停看着手机的时间。三十分钟过去后,我终于忍不住,想了想,还是将自己半个身子贴在门上偷听。 梨园的门用的是上好的老梨木,我凝神屏气,才隐约听见里面的声音。 我隐约听见苏荷带着哭腔的声音,绝望地问:“哪怕只有一次,你有没有为我心动过?” 兰西坚定地答:“没有,一次也没有。” 听到这句话,我就不敢再听了。我知道完了,一切都完了。一门之隔的苏荷,大约正在经历着山崩地裂,一切都化为乌有的痛苦。 最先开门出来的是兰西,他低着头,看都没看我一眼,路过我身边时,说:“我出去走走。” 他经过的地方,有一滴滴的水渍在地上开出花的形状。 我以为是他哭了,后来我抬头才发现原来是下雨了。一滴滴豆大的雨点砸了下来,我长长舒了口气,走进房间,想要看看苏荷的情况。 我以为她会哭,像那时候从兰西的病房里走出来那样,在楼梯口哭得一塌糊涂。可是令我惊讶的是,她这次竟然没有哭,脸上甚至没有一丝悲伤的表情。她只是坐在那里,大大的眼睛空洞洞地望着前方,像一具没有灵魂的娃娃。 可是她这个样子却让我很害怕,我走过去在她面前跪下,握住她冷得和冰块一样的双手,担忧地叫她:“苏荷,你没事吧?” 她无动于衷,像是没有察觉我的到来。我急了,晃着她的肩膀,不停叫她,叫到第三遍时,她才恍惚地像刚从梦中醒来。她将目光转向我,像在跟我说话,又像在同自己说:“我早就知道答案了,不是吗?亲口问他一次,不过是让自己不再抱着那一星半点的幻想。” 她突然笑起来,温柔与忧伤俱在,像林青霞饰演的东方不败,在坠崖前对令狐冲露出绝美一笑。 然后,她低下头,双手掩住脸庞,破碎的声音从指缝里逸出:“小慈你说,为什么我明明一秒也没有拥有过他,却像失去了他一万次?” 我听了苏荷的话心里很难受,大片的酸涩在我的体内翻江倒海。我酸得说不出一句话,我觉得我十分没用,我看着我最好的姐妹如此痛苦,却不知道怎么安慰她。 我一直觉得,一段感情能带给你什么,全然看自己怎么看待它。你把它看成得到,自然是快乐,你若觉得是失去,自然就不快乐。换言之,快不快乐都是自找的。 那一年老宋去世,我和程靖夕分手,每一天,我都是靠这一段话安慰自己。可如今我发现,这样的话,在苏荷身上根本不适用。因为,她同兰西的感情从未开始过。 像她说的,这十几年,五千多个日夜,六百多万个分钟,他却连一秒的时间,都不是她的。 她不会快乐。 她怎么能快乐? 第七章 轻舟已过万重山 {跨过山和大海,我们兜兜转转,还好没有错过彼此,所以途中,那些错过的日日夜夜,也就微不足道了。} 距离婚期越近,我的心绪就越不安。成天盯着阮文毓,没事的时候就不让他往外跑,真要出门时,我就一会儿一个电话跟民警调查嫌犯一样问他在哪儿,生怕我一个没看住,他就被方耀然给伤害了。 阮文毓开始挤兑我,笑得跟盛嘉言那狐狸一样,说:“我老妈肯定喜欢你,她也是天天盯着我爸,跟你一个德行。也难怪,我确实长了张让人不放心的脸。” 我说:“哼,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 他也不理,眨着眼开始给我畅谈过去,继续自夸:“以前我老觉得我爸惨,还特别傻,被我妈那样盯着,还成天笑嘻嘻的。我当时就想我这么一个风一样的男子,以后找老婆肯定不能找我妈那样的,可现在我觉得吧,被人盯着的感觉还挺好的,至少证明我在你心中还是有点地位的。” 然后他就看着我笑,那笑容在我眼里长满了刺,刺得我的良心跟麻花一样揪起来。我想,婚礼之后,他大约再也不能笑着面对我了吧。 我心情悲壮地挥了挥手,说:“有地位有地位,我上楼找兰西去。” 兰西自从回来后,就成天呆在梨园里足不出户,除了睡觉吃饭,就是坐在电脑前打游戏,然后就听他对着耳机说着些什么。反正我是听不懂,我瞅着电脑里面的直立行走的牛在长着尖耳朵的姑娘面前跳太空舞就十分惊讶,我说:“现在网络游戏都流行这样的?” 兰西笑了,他的耳机里也传来一片带着电流杂音的笑声,似乎那边有人说了什么,兰西对着耳麦说:“是我妹,我亲妹。” 我看着兰西这样,我知道他是真的开心。投入游戏里能暂时忘记他的烦恼,这些日子偶尔也会有和他聊天的机会,可我知道他心不在焉,常常说着说着就不说话了,垂着漂亮的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我发现几年未见,我们都变得沉默了。不再像当初那样,有一肚子怎么也说不完的话。这让我有些伤感,冥冥之中似乎有个声音在告诉我,一切都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婚礼两天前,我忽然接到王阿姨的电话,他们医疗队在阿富汗一个小村落里刚经历了一场战争,受伤的人很多,耽搁了几个月,且由于受军事管辖的原因,他们医疗队的通讯工具统统被没收。刚返还手机,她就看见同事的短信,于是立马联系了我。 我跟王阿姨解释了这几年的生活,当然都是我同苏荷兰西他们说的一样,平淡无味。我也对她讲了阮文毓的事,说那是我以前的房东,朝夕相处了近一年的时光,后来各自离开福川,在陌生的城市相遇,觉得挺有缘分的。 王阿姨听了很感慨,她说我和我爸其实都是认死理的人,一条路走到底,别说是转弯了,连扭个头都不会,所以当她知道我和程靖夕分分合合纠缠了那么多年后,她以为我最后一定会嫁给程靖夕,可没想到命运弄人。 王阿姨问我:“你爱阮文毓吗?” 我握着电话就沉默了一会儿,因为我哪怕当苏荷他们面睁眼说瞎话,都没办法对这个从小看着我长大,并把我当亲女儿看待的人撒谎。 王阿姨叹了口气,又问:“那你还爱程靖夕吗?” 我知道我不能再蒙混过关了,于是我就说了个模棱两可的答案,我说:“结婚是过日子,适合就行,哪里需要那么纠结那么多。” 没想到王阿姨听了还挺欣慰的,她感叹道:“我们小慈真的长大了。不怕你笑话,阿姨这个岁数了,心性却仍长不大,坚持一定要嫁给自己爱的人。所以,这辈子注定孤苦一生。” 一听她这么说,我就有些难过,我说:“阿姨,我爸他……欠你一声对不起。” 她说:“哪里有什么对不起的,他从来都没答应过我什么,是我自己心甘情愿的。” 其实,王阿姨挺不容易的,默默地跟在老宋身后几十年,企图用时间来感动老宋,可世事难料,老宋最后还是没有接受她。有时候我觉得老宋有些无情,但他毕竟是我爸,他对我妈忠贞不二,我才是应该高兴的。关于我妈的事,我已经没有什么印象了。大概是因为她去世时我还太小,我小时候老缠着老宋问我妈的事,他就说她是个美丽、善良大方的人。我绞尽脑汁也想象不出美丽、善良大方是什么样子的,可家中连我妈的一张照片都没有,别说是遗照了,老宋说我妈去世前要求海葬,以前的照片都在搬家中弄丢了。所以严格来说,我对王阿姨的感情,甚至超过我那个红颜早逝的妈妈,心自然也是偏向她的。 大概是旧事重提,触到伤心事,王阿姨就不说话了。于是,我岔开话题,说:“阿姨,我结婚那天你是不是赶不回来了?” 她说:“怕是赶不回来了。这边交通不方便,我们出去都不止两天了。挺遗憾的,阿姨本想看着你出嫁的,你爸妈都去世了,男方父母那边……不会有意见吧?” 我说:“不会,这次他父母不来,听说是在芬兰给事绊住了。” 王阿姨有些不满道:“这家人也真是稀奇,有什么事比儿子结婚还大啊?”她话锋一转,突然就问我,“对了,你和阮文毓做婚检了吗?” 我一愣:“没呢。” 王阿姨惊讶道:“啊?没婚检你们怎么领证!” 我压低声音说:“我们没领证,就先办个仪式,领证……之后再说。” 当我向阮文毓提出先办婚礼后领证时,心想着他不会那么容易同意的。可我没想到阮文毓竟然爽快地答应了,我也庆幸他没再多问。毕竟,领证以后再离婚,对双方都是种伤害。 良久,王阿姨说:“你们年轻人,真是的。你这几年在外面,每年有没有按时做体检?” 我不好意思地答:“没有……” “你这孩子,这么重要的事怎么能漏呢!行了,我会尽快回来,到时你把婚检一起做了,我会找熟人给你检查。” 王阿姨的口气突然就急躁了,这让我有些蒙,我不觉得我这个年纪有必要每年都做体检。过去每年都被老宋带去王阿姨那里体检,我还特别想不通。你说老宋体检就算了,我一个身强力健的祖国花朵做什么体检啊,大概是因为王阿姨是医生的关系,手里有份额,所以摊到我和老宋身上,这么想想我也就释怀了。可我没想到王阿姨退休了,没有份额的烦恼,还会对我没有体检这事这么在意。 可能王阿姨也意识到了自己情绪突变,她缓和了语气,说道:“这些日子我太累了,语气有些重,阿姨的本意是关心你的。你爸去世后,你就是我的责任。” 我也挺过意不去的,我嬉皮笑脸地说:“我知道了,我以后会乖乖听话的。您让我体检我绝对不会逃跑,您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您……” 王阿姨被我逗笑:“行了行了,你也别跟我贫了。时间不早,你早点休息,婚礼记得多拍点照片给我看。”然后又叮嘱了我几句就挂断通话。 我转身时看见阮文毓时,脚一软差点没摔下去,我愤怒地说:“你这人怎么这样啊,偷听我说话!” 他一脸无辜:“大姐,院子就这么大,我回家就得经过这院子。难道你打个电话我还得等你打完才回去啊?而且我也是刚到,你就说了几句就打完电话了。” 我的愤怒依然不减,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反正你就是偷听了,卑鄙!无耻!”然后我迅速转身跑上楼,因为我看阮文毓被气得脸红脖子粗的,估计我跑慢一些就被他逮到一阵教训。 跑到二楼拐弯处,我回头看了下,发现没能逮到我的阮文毓烦躁地将两只手伸到头发里,挠得乱七八糟,样子特别逗,我突然觉得以后要是看不到他,我肯定会很想念。 我想我真是卑鄙得无可救药。 婚礼前夜,我一整夜都没睡着。苏荷在梨园陪我,我们窝在床里,抱着iPad看美剧,看了半天我都不知道剧情在说什么。当然,看不懂并不是剧情太差,主要是我看得心不在焉。我问苏荷:“你结婚之前是什么感觉?也睡不着吗?” 她勉强睁着困得打架的眼皮,说:“没感觉,睡得挺好,还差点起不来。” 我顿时嫌弃地推了她一把,她顺势倒在枕头上,没一会儿就睡着了。没人陪我看剧,我也没心情看下去了,报复性地踢了苏荷一脚。她哼了哼,小声说:“兰西是不是睡过这床啊?我闻到他的味道。”然后她又开始打呼噜了。 我一愣,苏荷这鼻子太灵了,兰西这几天确实一直霸占着我的大床来着。今天苏荷来了,他才去住宾馆的。 我躺在床上睡不着,盯着天花板看,天花板就像一个超大号屏幕,慢慢出现程靖夕的脸,如投影灯回放着面无表情的他,难得微笑的他,以及黯然神伤的他。 不知不觉,天就亮了。我既期待又害怕的那天,终于到了。 之前联系好的婚庆公司一早就来了,化妆师给我化了个精致的妆,换上婚纱后就挽着我出门了。走到巷子口,我直接被一部卡宴震慑住了。阮文毓穿着一身白色西装从最前面的车队里走了下来,捧着一束白玫瑰走到我面前,朝我伸出一只手,说:“还傻愣着干嘛?要被人家当猴看多久?” 我这才发现平日没什么人的街道,两旁站满了围观的群众。不少人还拿出手机兴奋地拍着,我连忙抢过他手里的花,举过头顶挡住脸,拉着他几乎是跳进了车内。 我盯着外面黑压压的人群,有些不明白地问:“这么高调!不是说一切从简吗?” 他示意司机开车,转头对我说:“虽然从简,也不能亏待了你。”他盯着我,无比认真道,“毕竟,你是我唯一想娶的人。” 我心虚地别过头,手紧紧握着花束,像要将所有快要按捺不住的情绪压回体内。 教堂在郊区,花了近一个小时的车程才到达。说来惭愧,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教堂的实景,它矗立在一片樟树林的尽头,看上去着实有些袖珍。 米色的建筑外铺着一道红色地毯,旁边用白玫瑰和气球装饰着,我远远就看见程靖夕、袁北辙、盛嘉言三人站在最前面。西装革履,旁边还有几个我不认识的人,大概是阮文毓的朋友。似乎是感应到了什么,轮椅上的程靖夕突然朝我的方向看过来。金色的阳光在他身上形成一道光圈,教堂的天使浮雕就在他身边,视觉的差异下,我甚至感觉到有羽毛轻轻落在了我的眼角眉梢。 有种奇怪的感觉冲向我的四肢百骸,我有些头晕目眩地以为,路的尽头,他才是我今天要嫁的那个人。 “小慈。” 我懵懵懂懂地回过神,阮文毓朝我伸出一只手:“走了,发什么呆呢。” 我盯着他的掌心看了一会儿,慢慢将手覆在上面,他领着我向前走去。阳光被郁郁葱葱的香樟林分割成无数剪影,细细碎碎地铺在地上,风一吹,就晃动起来,像倒过来的黑夜星辰。 阮文毓说:“多像一场梦啊,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我愿意用我的所有去换。” 我抬头,奇怪地问他:“你犯什么傻,这本来就是真的。” 他弯起嘴角,似在笑,却又泛着忧伤的涟漪,这让我觉得像从未真正认识过这个人。 走到教堂门前,我朝盛嘉言和袁北辙点头示意,却不敢看程靖夕一眼。我跟着婚庆公司的人去教堂的小房间做准备,苏荷跟着我一起走,其他人陆续坐进教堂的座位上。 休息室内,苏荷拿着粉扑细心地给我补妆,然而她手里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看着我突然就欣慰地笑了。 她说:“小慈,你真好看。” 我脸一红,笑着说:“怎么突然这么肉麻。” 她也笑了起来:“我从前就一直幻想你结婚时的样子,果然和我想象中一样美。只是遗憾的是,我们没能一起举行婚礼。” 她穿了一件豆沙色的沙滩裙,按照我们曾约定的那样,我突然就想到八个月前她的婚礼,恍惚有种千回百转的感觉。 我拉住她的手:“下辈子,我们就做对真姐妹,然后一起出嫁。” 她“嗯”了声,浅浅的笑,露出两个小小的梨涡,特别好看。 “小慈。”门应声推开,兰西从门后走了进来,他没看苏荷,好像在他的眼中,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 苏荷的手却明显地僵了一下,不自然地低下了头。我看了苏荷一眼,悄悄捏了捏她的掌心。 兰西说:“神父都准备好了,可以过去了。”他顿了顿,神色有一瞬的伤痛,“宋爸爸不在了,所以,我来代替他,做你的长辈,牵你走过那段路,把你交给阮文毓。” “嗯。”我站起来,挽住兰西的手臂,深吸了口气:“我们走吧。” 大门被婚庆公司的工作人员打开,兰西和我对视了一眼,昂首踏了进去。余光中,盛嘉言对我比了个“OK”的手势。阮文毓站在宣誓台下,微笑地等着我。我一步步走向他,越近,心中的鼓点声越大,我突然有些心慌,万一方耀然没有来怎么办?难道,今天真要让程靖夕看着我嫁给别人? 我下意识地往四周看去,小小的教堂里,坐了不到十个人,一半都是我认识的,并没有那个苍白如鬼魅般的身影。我知道我奇怪的举动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可我不在乎,这一刻,我真的慌了。 “小慈。”兰西也察觉到了,压低声音叫了我声,“你在找什么?” 我抬眼看他,我们已经停在宣誓台下,阮文毓的掌心就在我眼前,我却没有勇气去回握住。周围开始有些躁动和窃窃私语。 我转头去看兰西,我知道我眼神里的那些慌乱他能读得懂。 他皱了皱眉,薄唇微张,正要说什么,忽然传来砰的一声巨响。教堂里的人都被这突然发出的声音吓了一跳,我慌乱的心却意外地安稳了下来,向声音传来之处望过去。 敞开的大门,涌进大片阳光,而方耀然就站在那里,如同出现在我每个噩梦里那样,还是那张如同中世纪吸血鬼一样苍白无色的脸,连上面绽放的笑容都令人不寒而栗。 “宋宋!你不能嫁给别人,你是我的!”他激动地嘶吼,声音里带着颤抖。 躁动声越来越大,其中不乏有些兴奋的声音,大约以为自己竟然可以一睹电视里才会出现的抢婚场景。我听见苏荷尖叫出声,盛嘉言按住了想要冲过来的苏荷,附在她耳边小声说了什么,而袁北辙也及时拉住了程靖夕的轮椅。 “方耀然?!”兰西认出了他,把我往身后一推,“你怎么会在这里?” 方耀然仿佛没有看见他一般,径直走向我:“宋宋,你听话啊,来我这边,只有我,才能给你最好的,也是独一无二的幸福!他,他,还有他!”他的指尖一一指过程靖夕、兰西和阮文毓:“他们都是没用的东西!没有人像我这样爱你,没有人!” 他的语速忽快忽慢,语气或轻或重,我知道他已经濒临失控的边缘。 我拼命摇着头,抓着兰西臂弯的手不自觉用力:“你快离开这里,你这个疯子。” 方耀然扭曲着五官,痛苦地说:“你总是让我走,你从未试过走向我!你连一次机会都不愿给我,又怎么知道我不是最适合你的那个人呢?” “我不会给你这个丧心病狂的人任何机会,你害了那么多人,你才是我最大的恐惧!方耀然,我害怕你,你还不懂吗!” “怕我?”他突然笑起来,像听见了什么大笑话,“我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你啊,宋宋。你怎么就不明白呢?为了找到你,我拼着一口气回到家,我的家族男丁旺盛,你知道我一个白化病人是用了多大的力气才赢得我爷爷的青睐吗?我不在乎用什么卑鄙手段,我也一点也不稀罕我在方家的地位,我只不过为了生存下去,只不过是为了好好地活着,然后再遇见你!” 因为紧张,我不停地吞咽着口水:“你家的事我不想知道,我只知道你不仅毁了我的人生,还毁了小飞她们的人生。”思及受伤的同事,我心里又是一阵愧疚。 “那是她们应得的惩罚!收了闻澜的好处,到处散播你的流言,居然还敢对你动手!我不过是小惩大诫,将来下了地狱,她们可不仅是被泼硫酸那么简单了。” 他每次说到自己做的那些事时,都是一副傲慢的神色,他把那当成是一种理所当然的事,渴望得到认同和赞誉。 眼看他按着我的计划说出了自己的罪行,我决心一鼓作气,再添把火,忍着害怕,整个人从兰西身后站了出来,然后狠狠地推了兰西一把,将他推到后方安全的位置。我指着方耀然说:“你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我好,说不会伤害我,可也是你指使闻澜绑架我的!如果不是……如果不是程靖夕,我早就摔死了。” “那不一样!”他的手激动地挥舞起来,“我不是说了!我之所以放心让闻澜去绑架你,是因为我已经做好万全的准备,如果不是程靖夕坏事跳了下去,你会被我事先准备好的网接住,你根本不会摔下去的!都是他坏我的好事!” 他的举起来的手又指向程靖夕的方向。 “他有枪!”不知谁喊了声。宾客瞬间尖叫着乱窜起来,盛嘉言压着苏荷蹲了下去,想要上前一步保护我的兰西也被神父抱住了腰,唯有袁北辙,视死如归地挡在了程靖夕面前。方耀然逆着光,我没有看到他手上拿了东西,我早该想到的,他敢一个人来,自然是有备而来。我大叫着:“方耀然,你想逼死我是吗?这是我的婚礼,你休想在我的婚礼上伤害任何一个人,否则我会死给你看!我说到做到!” 方耀然轻蔑地笑了两声,慢慢地,又将枪口转向我这边:“可是,他现在不过和我一样,是你不要的东西。宋宋,这不是你的婚礼。我会给你比这盛大豪华一万倍的婚礼,让全世界的女人都羡慕你。现在,只要让这位阮先生消失就好了。” 我脸色蓦然一白,张开手臂挡在始终没有说话的阮文毓面前:“你敢?!” “小慈!”兰西想要冲上来,无奈被神父紧紧抱住了腰,动弹不得,“神父,你放开我!松手!小慈!方耀然,你敢伤害她,我绝不放过你!” “呵呵,我怎么不敢?”他举着枪,一步步向我走近。 我的呼吸越来越重,我知道他什么都做得出来。 他在我面前停下,笑容灿烂:“宋宋,听话。让开,或者,现在跟我走,好吗?” 我脸色苍白地摇着头,慢慢地,他的笑容褪去,神色冷了下来:“有时候想想,活着的时候得不到你,或许,唯有死……” 他扣下扳机。 我闭上眼,转身拥紧紧抱住了阮文毓,我欠他这么多,至少,我可以用命来还他了。 “小初!” “小慈!” “砰”一声,他们的声音和动作,几乎和枪声同一时间发生。 漫长的几秒之后,身体某处预期的疼痛并没有发生,我的耳朵因为枪声产生巨大的嗡鸣,听不见任何声音。我缓缓睁开眼,回过头,就看见方耀然倒在地上,腹部流着鲜血,方才四下逃窜的几个陌生宾客控制住了他,而神父的手上正握着一把枪。 我才明白过来,这些人,都是乔装打扮的警察。 我的身子软软地倒了下来,阮文毓及时抱住我的腰:“小慈,没事了,没事了。” 兰西也扶着我,满额的汗:“小慈,没事吧?” 盛嘉言从座位上走过来,将一个小盒子交给扮成神父的警察说:“高队,刚才他说的话我已经全都录下来了。” “嗯,有了这些证据,他逃不掉了。” 高队点点头,其中一名警察将方耀然手中的枪取出,突然愣住了:“队长,这枪是假的……” 此话一出,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愣住了,不约而同地看向方耀然。方耀然的目光一直交缠在我身上,他苦笑着说:“你始终不相信我,枪里没有子弹的,那不过是把玩具枪。我怎么会伤害你呢,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做那些事。所以,我也不会伤害他们。至少,在你面前不会的,我只是想吓吓你,让你能跟我走,原来……你早就做好了准备……”他的嘴角溢出血来。 高队喊了声:“叫外面救护人员快抬担架进来,快!” 方耀然不停咳着血,可他却还在气若游丝地说着:“你大概不知道,我的出生就是一个错误,而你却是我唯一看到的曙光。如果这辈子,我是个正常的人,是不是就可以站在你身边?宋宋……我好嫉妒,好嫉妒他们……” 他的眼角滑下了泪水,咳嗽的力度越来越大,身体也颤抖起来。救护人员抬着担架冲了进来,将氧气罩给他戴上,又抬着他急急忙忙地出去了。直到被抬离之前,他一直都在看着我。 我颤抖着唇,始终说不出一句话来。我只是想让他受到应有的惩罚,可我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 高队也没想会出现这样的状况,他瞄准的地方并不是方耀然的腹部,原本只打算击中方耀然拿枪的手。可方耀然在神父举枪的那一刻,他居然往前挪了一步,将我推开了,大概是以为狙击的目标是我。 我从未怀疑过他对我的爱。错的是他爱一个人的方式,让一件本来美好的事变了味儿。 随着警察和方耀然的离开,教堂渐渐变得安静下来,我的心情也渐渐得到平复。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我看了眼程靖夕,然后回过头,慢慢推开抱着我的阮文毓。他没用什么力气,甚至可以说,在我还没有使上力以前,他就松开了手。 我看着他,在脑子里演练了无数遍的台词,此刻却像一根鱼刺卡在喉中,怎么也说不出来。 他如释重负般地吐出了一口气,耸耸肩,无所谓地笑了:“都结束了吗?” 我垂下眼,不敢去看他的眼睛,只说了三个字:“对不起。” 然后我往后退了几步,拎起繁复的裙摆往程靖夕的方向跑去。袁北辙估计被我的举动吓傻了,没有任何反应就眼睁睁地看着我推着程靖夕的轮椅就跑了。 外面阳光普照,我一路飞奔,轮椅上的程靖夕却格外镇定。他一语不发地任由我将他推到停在门口的车旁,我气喘吁吁地拉开车门,转身架住他的肩膀想要把他塞进车里,可我用力往上抬了几次,他依然稳坐轮椅上,动都没动。我抹着一头的汗就傻了,失策啊,我真是高估了自己的力气。 我说:“那个……你能不能自己扶着这里上来。” 程靖夕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小初,你到底在做什么?” 我一愣,老老实实回答,“抢婚啊。” 他的嘴角抽了抽:“你是结婚的那个,而我却是被抢的那个?” 我一时也没反应过来,只是认真地点了点头。 他突然问我:“你什么时候学会开车的?” “啊?”我摇摇头,“没学啊。” 他的表情有些无奈:“那谁负责开车?” 我指了指自己:“我啊……虽然我没开过车,但我觉得没什么问题。苏荷跟我讲过,这和开碰碰车是一个道理的,我碰碰车开得很好。” 他不说话了,就那么盯着我看,我也看着他,表情还挺无辜的。我和他大眼瞪小眼的功夫,盛嘉言已经追了过来,他看了我们一眼,说:“苏荷和兰西都追过来了,还走不走?” “走!怎么不走!”我还没想好怎么和苏荷兰西解释这事,更怕他们问我关于阮文毓的事。当务之急,是将程靖夕转移出这个是非之地,我再慢慢同他解释这三年发生的一切。 盛嘉言将程靖夕抱上了车,我跟着坐到他身边,然后把从婚庆公司职员那偷摸来的车钥匙丢给盛嘉言:“帮人帮到底,开去腾飞路的帝豪酒店。” “阿言,去米高梅。”旁边的程靖夕冷冷地说了句。 盛嘉言点点头,发动汽车:“OK!” 我着急地抓着前座的靠背,说:“为什么要去那里?我在帝豪订好了房间,还交了押金的!” 程靖夕瞥了我一眼:“你就没有想过,我愿不愿意跟你走?” 我看着他冰冷的眉眼,就那么愣住了。 我的确没有想过这些。我想的是,当千帆过尽,我仍能与他携手看夕阳。我千算万算,唯一没有算过的是程靖夕的意愿。当我所有的计划都圆满结束,当我可以回到他身边时,他的身边还有没有我的位置吗? 我像个做错事的小孩一样乖乖地坐好,眼睛不停瞟向程靖夕,想要说话,他却别过头,不愿意搭理我。 “程……” “我现在不想和你说话。”他说。 我张着的嘴就那么僵掉了,我觉得有些不好办,事情正偏离我的预想,朝另一个不受控的方向发展。现在他明确地告诉我,不想和我说话,那说明他真的是生气到极点了。 后视镜里,盛嘉言对我投来同情的目光,我咬住唇,有些委屈地小声哭了起来。他依旧毫无反应,好像外面的风景更能吸引他一样。我悲愤地想,完了,博同情这一招也不管用了,我更觉得难受。 我们三个从下车到走进酒店大堂,泊车小弟还有服务员们都把目光放在我们身上,假装忙碌的背后是一颗颗八卦的心。这也是情理之中的,程靖夕和盛嘉言两个人本身就是吸引女性目光的焦点,我一袭婚纱在身,又哭得梨花带雨,更是引人遐想无数。 “你在这里等着。”程靖夕指着大厅的沙发对我说,然后和盛嘉言往前台去了。 我坐在沙发上抽抽噎噎,有服务员走过来给我递来一盒面巾纸和一杯红茶。我短短几个小时内说了那么多话,经历了惊心动魄的事情,还哭了这么久,嗓子早已干得冒火,抓起杯子就一骨碌喝了起来。 “小姐等……”连服务生都来不及阻止。 然后我就全数喷了出来,舌头火辣辣的。人倒霉的时候喝口水都会被呛到,我不仅被呛到,还被烫得不轻。 眼角余光瞄到盛嘉言推着程靖夕正往我的方向走来,我立马做出凄惨的可怜相,企图换醒他们的同情心。可程靖夕只是淡淡地扫了我一眼,把门卡递给我后,就对盛嘉言说:“阿言,我们走。”然后转身推走轮椅,不带走一片云彩。 我看着他和盛嘉言进入了电梯,然后电梯门缓缓合上,我抽噎的动作也停了下来。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门卡,我抬头问向一旁的服务员:“他们住哪间房……你知道吗?” 服务员摇摇头,给我指了条明路:“您可以去问前台。” 我趴在前台边,委屈地垂着眼,合掌在嘴前,轻轻搓着,祈求道:“求求你了,就告诉我吧,我们一起来的,你就告诉我那位坐轮椅的程先生住哪间房吧。” 前台小姐露出洁白的八颗牙齿,说:“抱歉。可是那位先生说了,不可以向你透露他的住房信息,我们很注重客人的隐私,尤其是白金会员的隐私。” 我愤然地瘪起嘴:“你们这是搞差别对待啊!白金会员的隐私是隐私,普通会员的要求也是要求啊!” 她抱歉地笑笑。我忽然想起我连个普通会员都算不上,住宿费还是程靖夕付的。我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决心孤注一掷,走苦情路线,掐了把大腿,声泪俱下道:“你看,我千里迢迢的逃婚,为了爱情,抛弃家里为我安排的未婚夫来找他,他却因为避嫌不愿带我远走高飞。”偷瞄了眼前台小姐,她的笑容略微有些凝滞,我哭得更大声。 “我只是想追求自己的爱情啊,我只是想给自己的下半生一个选择的权利,我只是想和自己爱的人在一起。他不勇敢,我可以说服他给自己一个勇敢的机会,只要……你告诉我他的房间号。” 前台小姐的语气也不再冷硬,忽然同情起我来:“可是,我们不能说……” 我一看她这反应就对了,连忙说:“没让你说出来啊,你可以写出来的。” 我把刚才服务生拿给我的纸巾推了过去,然后给了她一个泫然欲泣的眼神,她的最后一道防线轰然倾塌,看四周没人注意,就唰唰几笔纸巾上写了几个数字。我破涕为笑地将纸巾握在手中,对她鞠了个躬:“谢谢你,以后我们结婚了,一定请你喝喜酒。”然后我就欢天喜地地拎着裙摆跑向电梯。 我先去自己的房间收拾了一下糟糕的仪容,洗了个香喷喷的澡,又换了件便服,然后做了几次深呼吸,抬头挺胸地往程靖夕的房间走去。 6011。我盯着烫金的门牌和挂在门上“请勿打扰”的牌子,轻轻叩了叩门:“阿夕……”声音温柔得连我自己都为之动容,我就不信程靖夕他不动摇。 我停顿了几秒,门里一点反应都没。我有些失落,渐渐地我开始温情攻势:“阿夕,这些话,很久之前我就想要告诉你了。你不愿意开门,可我还是要把这些话都说给你听。 “那时候离开你,是我最不愿做的事,那比人用刀捅我还要痛,可方耀然有人在医院,我怕他对你不利。我不能再一次失去你,为了你的安全,为了你能醒来,为了你能顺利完成手术,我不得不离开。对不起,阿夕,让你等了这么久。 “我之前还怕一句话都没留下就这样离开,你会怪我。可当我在苏荷的婚礼上遇见你,你对我说了那样的话后,我终于落下心头大石。因为我知道,这个男人,爱我如初,一分一毫都没有减过。在山庄上,你对我说的那番话,真让我心痛。你的腿就算一辈子都不能恢复又怎样呢?它又不影响我爱你的理由,就算全世界的人都比你好,就算你现在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我也只想爱你,永远和你在一起。 “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不能失去的人,我不能容忍任何人伤害你,我尽己所能得保护你。因为你也用生命保护着我。你的小初,从离开你的那刻起,她就已经长大了。她足以保护你,你可以不用担心她被人欺负了。 “你知道吗,从我走出病房的那一刻,我就开始在计划怎样回到你身边。程靖夕,我想我是爱惨了你,你让我变成一个精于心计的女人。我利用阮文毓,三年来一直在计划一切,而这全都只是为了保护你。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我在乎的只有你,哪怕会与全世界为敌,我也要和你在一起。现在,你愿意打开门出来抱抱我吗?我很想你。” 说完这一番话后,我长长舒了口气,觉得仿佛用完了毕生的勇气。我捂着狂跳不已的胸膛,静静等待门后的反应。 一秒、两秒、三秒…… 依然是一片死寂。 他终究还是不愿再接受我吗?我果然高估了自己,以为我的悄悄离开,并没有对他造成伤害。毕竟,在他最无助的时候,我却不在他身边,那比失去双腿带给他的伤害还要更深。 我的心渐渐冷了下来,慢慢转过身,一看到前面的人,我就傻眼了。我的身后不远处,坐在轮椅上的程靖夕正凝视着我。 然后,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沙哑响起:“你……怎么在那儿?” 他推着轮椅往前走了一步,淡淡道:“我来找阿言。” 我一愣:“阿言?” “盛嘉言。”他解释道,朝我的方向伸出一根手指,“他就住在你身后的那间房。” “啊?”我愣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那难道不是你的房间?” 他挑起了眉,神色略微有些古怪:“我的房间?你确定这是我的房间?我住1109,这里……” 我回头看了眼房牌。硕大的烫金数字,6011。又摊开掌心揉得皱烂不堪的字条对比了一下。6011,1109,我恍然发现自己闹了个大乌龙,把数字颠倒了。所以,我刚才那番肺腑之言都告诉错对象了?想到盛嘉言那张不怀好意的笑脸此刻正在门板后面笑得喘不上气的场景,我顿时有种无语凝噎的感觉。 我嗫嚅着:“那你……” 有没有听到我刚才的话?可我没能开口问他,心想他一定是没听到,否则也不会是现在这种反应。可惜我那付诸东流的努力,大概一时半会,还找不回坦白的勇气了。 我正沮丧着,就突然听到程靖夕扬声叫我:“小初。” 我抬头看向他,他朝我招了招手:“小初,过来。” 我还沉浸在难过之中,没有反应过来,仍是愣愣地站在原地。他叹了口气,再开口时,语气里带了丝笑和无奈:“你不是说,让我过去抱抱你吗?我的腿不方便,只有委屈你主动了。” 我冷却下来的心跳,顿时又犹如擂鼓,狂喜道:“一点都不委屈!” 我大叫着飞奔着扑过去,动作太猴急,用力过大,甚至将他连人带轮椅撞到背后的墙上。 他闷哼一声接住我,手紧紧环在我的腰上,头搁在我额际上的,发出一声闷笑。 良久,他低声轻语:“小初,欢迎回来。” 他的身上依旧有着我熟悉的檀香味,我满足地抱着他。 跨过山和大海,我们兜兜转转,还好没有错过彼此,所以途中,那些错过的日日夜夜,也就微不足道了。 我推着程靖夕下楼的时候,前台小姐笑着对我做了个“加油”的手势,我不好意思地对她笑了笑。程靖夕恰巧抬头瞟了我一眼,刚好捕捉到我的表情,我尴尬地收敛起笑容。 他摇摇头,笑道:“你倒是很有办法,这几年在外面,长了不少本事。” 我知道他是在说我从前台小姐问到房号的事,自豪地抿起嘴:“那是必须的。” 他的嘴角淡淡舒展开,带着丝几乎看不见的笑意,若不是我如此熟悉他的喜怒哀乐,不熟悉他的人,未必知道他那是在笑。这一点也让我挺自豪的,像拥有了一个特别的技能,也是我和他之间前特有的感知。 他说:“我本打算冷落你几天的。” 正好推着他来到酒店的花园里,我把轮椅停在树荫处,转过身,坐在草地上,往他膝盖上一趴,仰着头问他:“你真的生气了?” 他挑眉:“你说呢?” 我握住他的手:“对不起。” 他说:“不止生气,还有难过。” “难过?”我问。 他将我的手握在掌心,看着我说:“我难过,在危难来临时,你选择一个人面对。小初,你觉得我对你来说是个怎样的存在?我以为我该是你的倚靠、你的大山、你人生唯一的伴侣。所以,无论多难解决的事,你只要在我身后藏好,有我在,什么都伤害不到你。你未免对我太过没信心了。方耀然的事,你若早些同我坦白,我们也许都不用等这么久。小初,你当真以为你的那些小伎俩,没有人知道?” 我一愣:“什么意思?” 他闭了闭眼:“我早就知道了,在你向盛嘉言寻求帮助之前。虽然不知道具体内容,但也猜到了个大概。” 我既惊讶又愤然:“盛嘉言居然跟你说了?他还说除了他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真是大嘴巴!言而无信!”将盛嘉言骂了一通后,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一件事,“等等,他告诉你之前,你就早知道了?” 他点头:“早知道了。” 我问:“有多早?” 他看着我,淡淡说:“在你跟着我一起跌入谷底时。” 我惊讶得用手捂住了嘴,他拉下我的手,继续道:“那个时候,我就察觉到了你有事瞒着我,于是我开始暗中调查,重新找出当年医院的监控录像。我看见你接了个电话,我找到通信公司,查了你当年的通话记录。得知那是一个公用电话,可那里没有监控,又断了线索……之后,阮文毓来找我。” 我又是一惊:“阮文毓找过你?他找你做什么?” “他说曾听见你做噩梦时喊着方耀然的名字,然后他就去调查了方耀然,发现他和你曾是高中同学,还知道当年那场名震全校的告白事件。可是他想再查下去时却受了阻挠,对方的势力比他强太多。于是,他就来找我帮忙。我自然什么都查出来了,也大概猜到你让他成为你的男朋友的目的。后来阮文毓三番五次碰到的小灾小祸也证明了我的猜想,方耀然真的对他下手了。我知道若他出了什么事,你定会良心不安一辈子。可是小初,当我知道你要和他结婚时,我还是吓了一跳,以为你真的……如果你没向盛嘉言求助,我也有办法让他伏法的,只是你有你的计划,虽然很危险,但我确信也有能力护你万全。” 我突然想起在方耀然被警察制伏时,阮文毓的表情十分镇定。我不禁哑然,我以为我一直隐藏得很好,可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阮文毓明明知道我在利用他,明明知道我拉他下水是为了保护程靖夕,明明知道我将危险带给了他,他还是心甘情愿地陪我演完了这场戏,替我收拾好残局。可谢幕的时候,他甚至没能在片尾标上自己的名字,也没有得到任何掌声。 我真是个浑蛋,这世界上最可恶的浑蛋。 程靖夕像是看出我的自责,轻轻握住我的手,说:“我会找个机会好好谢他,感谢他这么久以来对你的照顾。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欠他人情的。只是,小初,我还是那句话,你早该告诉我的,这样你谁都不会欠的。” 我哑着嗓子喃喃道:“可你那时昏迷,我真的很怕方耀然,我很害怕你从此醒不来……” “那我醒来之后呢?” “我还担心你的腿……” “小初,就像你刚才说的。就算失去这双腿,那又怎样呢?他根本动不了我分毫,你该对我有信心的。”他叹气道。 我摇头:“我并不是对你没有信心,也不是因为你的腿受伤而看轻你。我只是害怕再一次失去你。失去的滋味,我此生不想再尝。”想到那个绝望的瞬间,我仿佛窒息一般痛苦。我把头搁在他膝上,紧紧环住他:“我原以为自己天不怕地不怕,连死都不怕,可原来我还是会害怕的。” 他沉默了良久,手轻轻覆在我的头上,轻轻抚着:“错的是我,是我过去太多自傲。所以,在变成残疾后,一时没能接受,对自己失去了信心,以为再也给不了你最好的。若不是我自怨自艾,若我能再早一点发现你的苦衷,你也不用受这么多苦。” 我爬起身,迅速在他脸上亲了一口,笑着说:“因为我知道最后会尝到这一点甜头,所以,那些苦也不算什么了。” 他被我突如其来的动作给愣住了,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皱眉道:“我算是被你非礼了吗?” 我跟女流氓似的点头:“嗯!” 他似笑非笑地握住我的手,表情认真严肃地说:“答应我,再也不要离开我。” 我拼命点头:“天涯海角,我都会陪着你去,再也不分开。” “天涯海角?” “天涯海角!” 他还是不放心:“你要是骗我怎么办?” 我想了想,竖起三根手指,对天发誓:“骗你我就天打雷劈,下十八层地狱。”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我:“你要是骗了我,天打雷劈,我陪你一起承受,十八层地狱,我陪你一起下。” 他笑了,轻轻地拉过我的手,让我趴在他的膝盖上,腾出来的一只手,轻轻揉着我的头发。阳光静静地流淌在我们身上,风中有花香鸟语,我静静地趴在他膝盖上,觉得这就是幸福。 花园的静制喇叭里正播着SHE的一首老歌:“如果没遇上那么多转弯,怎能来到你身旁,现在往回看,每一步混乱,原来都暗藏方向。” 我如醍醐灌顶,原来我和程靖夕过去的那些误会、苦楚,都是为了此刻细如流水的安宁幸福。 第八章 但愿长醉不复醒 {冬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常相见。} 我埋在被窝里做着美梦时,程靖夕的电话就打来了。我好不容易地从被窝里钻出来,极不情愿地接起电话:“喂……” “我在楼下,你有三十分钟的时间。”他言简意赅。 我眯着眼看了看还昏暗的房间:“那么早啊,天还没亮呢,我还想睡一会儿。” 他斩钉截铁地拒绝:“不行。” 昨晚给苏荷他们解释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我发现我在说的时候心里很平静,就跟讲述一部电影或一本小说的剧情,仿佛我不是剧中人物似的。我本来以为会得到他们的安慰,没想到这两个人反应竟出奇的一致,都把我骂了一通。可我竟然没有感到不快,因为我知道他们都很担心我。我们聊电话一直聊到了凌晨三四点,我累得不行,一沾枕头就倒头大睡,本想一觉睡到中午,可现在天还没亮,程靖夕就打电话催我起床,我心中难免不乐意了。 我继续耍赖道:“不,我就要睡,我就想抱着我的被子到天荒地老。” 他沉默了一下,声音极其低落:“原来我还比不上一张被子。” 我不禁怔住了,程靖夕和我在一起后,好的没学到,我扮可怜博同情这缺点,他倒是学得一板一眼的,而且还正中我这个吃软不吃硬的人下怀。 我懊恼地抓了抓头发,缴械投降:“好啦,我马上就下来!” 说是马上,我还是抓紧时间洗了个澡,化了个淡妆,到楼下大厅时,程靖夕淡淡地扫了我一眼:“你的行李呢?” 我又是一愣:“还要带行李?”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时,发现他的轮椅旁边正放着一个黑色的行李箱,我摸摸鼻子,识趣地回房收拾行李。匆匆背着行李包跑回来时,程靖夕已办好了退房手续。他指着他的行李箱说:“拿着,走吧。” 我“哦”了声,拖着他的行李箱往前走了几步,发现他没跟上,回头看见他还在原地没动,就问:“你怎么了?” 他挑眉,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你不推我,我怎么走?” 我举着自己手里的行李箱:“你自己推嘛,我拿着你的行李箱不方便呢。” 他淡定地答:“你不是还空着一只手吗?” 我顿时无语,只好一手托着行李箱,一手推着轮椅。程靖夕现在简直就像个大爷,而我就是个苦命的小丫鬟。我一肚子怨气推着他走到酒店的正门,程靖夕熟悉的座驾就停在路边。车门打开了,袁北辙桃花满面地跑了下来,接过我手里的行李箱:“宋小姐早。”又转过头对程靖夕道,“婚庆公司的车已经还回去了,机票也订好了。” 我终于都可以活动一下酸痛的肩膀,一边好奇地问:“我们要去哪儿?” 他淡淡地说:“去岳阳随便走走。”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傻傻地站在原地,已经被袁北辙抱上车的程靖夕在车里催促道:“还不上车?不是说要和我到天涯海角吗?” 我不是很明白地看着他:“现在?” 他的眼神突然变得温和起来:“我们浪费了那么多时间,自然要抓紧时间。” 风有些大,我觉得自己的脸上火辣辣的,扭扭捏捏地钻进车内,抱住他的胳膊往他身上一靠,说:“我说,程靖夕,你是不是分分秒秒都不想和我分开呀?” 前排的袁北辙没有忍住,扑哧一下笑了出来。 程靖夕握起拳头抵在唇上干咳了一声,没有答话。不过我看着他这样觉得挺幸福的,他并不是一个擅长表达的人,也很难让人看透他的心思。可他只有在我面前时,才会褪去他的保护色,将那颗真心毫无保留地展现在我面前。 “你带户口本了吗?”他突然没头没脑地冒出了一句话。 我一头雾水地说:“带了,怎么了?” 之前我就做好了逃婚的准备,所有重要证件都随身携带。只是,我不明白他问我这个干吗? 他没说话,大约四十分钟后,当我从车里走下来,看见的不是民航大楼,而是民政局大楼时,说实在的,着实有些蒙了。 我揉了揉眼,怀疑自己是不是眼花了。虽然都是“民”字开头,但袁北辙开车时的眼神总不至于差到这个地步吧?我满腹疑虑地回过头,微露的晨曦中,程靖夕双手交握在膝盖上,云淡风轻的表情,看着我的眼里依旧风光旖旎。 我突然间就明白了什么。 我语无伦次地说:“你想好了?你真的愿意和我结婚?” 他说:“这句话该是我问你的。不过,这个问题不重要,你就算不愿意,我就是用绑的,也要让你嫁给我。” 幸福来得太突然,我还不太确信:“这么急,将来你后悔了怎么办?” 他摇了摇头:“我不后悔。怕下次你又跑了,我没有那个好运可以找回你。” 我捂着嘴,鼻子酸酸的,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我不敢说话,怕一说话,就哭出声,所以我只能拼命点头。 我当然愿意啊,程靖夕。 程靖夕事先让袁北辙做好了准备,我们领证的流程非常顺利,也没花多少时间。当工作人员把那两本结婚证递给我们时,我一直忍着的眼泪还是流了出来,边哭边笑的样子着实有些吓人。 给我们办证的阿姨说:“好了,姑娘别哭了啊。你已经是别人的妻子了,哭成这样也不怕人笑话啊。” 我抹着眼泪说:“我忍不住啊。阿姨,您不知道,这是我十三岁时就做的梦,梦想终于实现了,我觉得特别不真实,跟踩在云里似的,我高兴得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正在交手续费的程靖夕猛然抬头:“你十三岁时就想嫁给我?那时候我们认识吗?” 我忽然意识到我说漏了嘴,连忙敷衍道:“我是说我十三岁就梦想嫁人。” 他盯着我看了几秒,看得我心惊肉跳的,他说:“你的梦想倒是很特别。”然后他挪开了目光,像什么都没发生。 我受到这一惊吓,倒是成功止住了泪水。我心花怒发地摸着我的结婚照,一想到我和他现在是合法夫妻了,就感到前所未有的心安。 说实话,我这人没有什么远大理想,从小到大有过很多梦想,但都是只是孩提时候的幻想,唯一坚持了多年的梦想,就是嫁给程靖夕。原来梦想实现的感觉是这样的,心花遍野,抬头就是繁花万里,皓月长空。 直到走出民政局,坐到车上开远后,我还抱着结婚证不放,生怕被抢走似的。我把结婚证放在胸口,我觉得这就是我的宝贝,千金不换。 程靖夕一上车就拿了本游记在看,半天后抬头发现我还抱着结婚证陶醉,他调侃道:“还没抱够啊?” 我傻笑道:“不够。” 程靖夕好笑地说:“让阿辙给你收起来,别弄丢了。” 我立马扭过身去:“我不要别人收,我的东西,我要自己拿着。” 程靖夕放下书,一手将我揽到怀中,拉过我的手,贴在唇边轻轻吻着,宠溺地说:“好,都是你的。” 我靠在他怀里,美滋滋地瞄了眼他搁在腿上的书,是一本关于岳阳的游记。 我随口问他:“怎么突然想起去岳阳?” 他拿过书,翻到其中一页,指着说:“去看这里。” 我看着那座被洞庭湖环绕的小岛说:“君山?” 他悠悠道:“对。君山是爱情山啊。” 我抬头望着他,我觉得程靖夕有些奇怪。 我知道君山是爱情山,娥皇女英,柳毅龙女的传说都是在那里发生。只是他还有这么浪漫的时候,却是我没有想到的。 我好奇地问了一个心底很久的疑问:“下辈子还娶我吗?” 他低声应道:“嗯。”然后将我拥得更紧。 我抓着他的手幸福地笑了,我想上天真的待我不薄。 从君山回来的那天,我们住在程靖夕朋友开在洞庭湖边的私人度假村里。正值淡季,整个度假村也只住了我们几个客人。夜幕降临的时候,我就推着程靖夕上阳台,趴在栏杆上远眺,星光下的洞庭湖,就像碎了一地的银河。 我们彼此都陶醉于大自然的波澜壮阔里没有说话,不知什么时候来了大片的乌云,遮住了星辰,突然下起了雨。我失望地说:“下雨了,我们回去吧。” 风把他的头发吹得乱七八糟,我想我的情况也不会比他好太多:“三千烦恼丝啊,我大概晓得这句话的意思了。你看,现在我的头发被风吹成乱糟糟的,就跟烦恼时的心情一样。” 他好笑道:“你有什么好烦恼的?” 我说:“我是说以前,那时候我可多烦恼了,但是现在没有了。”推他走进房间里,关上阳台的落地窗,想了想,说,“不过你肯定无法体会这种感觉。” 他挑眉:“你怎么知道我没烦恼过?” 我吃惊地看着他:“你也会有烦恼?” 他看我一眼:“我是个正常人。” 我一听就乐了,一屁股坐到他腿上,搂着他的脖子,说:“那你告诉我,你的烦恼是什么?说不定我能帮你消忧解愁。” 他撩起我散在脸上的一缕发,顺手别到耳后:“我烦恼的是,怎么才能将你留在我身边一辈子。”房间里只开了一盏落地灯,泛着暖黄色的光,和窗外的夜色形成强烈对比。 我听见雨落下来的声音,滴滴答答,像是我们的心跳。他的手还贴在我的脸上,手心滚烫。他的脸在我的眼里开始变得朦胧起来,像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光晕,我正呆愣中,他的唇就贴了过来。 意识迷离中,我感觉自己被人抱了起来,轻轻放在柔软的大床上,我抱着他的背脊轻轻颤抖。我想李白在《将进酒》里写的那句诗真好,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 他是我酒,而我只愿长醉在他给我的爱情里,不复醒。 直到天亮,风从微敞的窗户外涌进来,白色的窗纱涌动地像是柔软的海浪,浪里有雨后特有的泥土和青草香,还有淡淡的花香,我深吸了口气,握住环住我腰的大手,慢慢转过身。 程靖夕的脸陷在白色的枕头里,头发乱乱的,长长的睫毛微卷。我看着他白玉般干净的睡颜,过去我一直幻想着,什么时候可以每天看着他的睡颜,然后等着他醒过来。那是件何其美好的事啊,这是身为他的妻子,才有的权利。 妻子。想到我的新身份,我心生欢喜,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笑什么?”他声音沙哑地问。 我凑上去,手贴在他胸前,感受他真实的体温和心跳:“醒了干吗还装睡?突然出声怪吓人的。” 他掀开眼皮,眼光里泛着餍足的笑意:“我吓到你了?” 我笑笑:“嗯,被你的美貌吓到了,惊为天人。” 他搂着我闷闷笑出声来。我沉浸在他好听的笑声里幸福着,昨夜发生的点滴一幕幕在我脑子里回味,突然我动作一僵,眼睛倏然睁大,一骨碌地从他怀里跳了起来,指着他的腿说道:“等等!你的腿……” 他撑起身,细心地替我盖好被子,然后侧身躺着看向我:“慢慢说,不急。” 我咽了咽口水:“昨晚是你从客厅把我抱到床上的,你的腿好了?!” “好了。”他淡淡地答。 我张大嘴,震惊说不出话来,指了指他的腿,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突然就好了?” 他摇头:“不是。” 我再次震惊道:“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他拉过我的手,微微一扯,我就再次落入他的怀抱,他用手指圈玩着我一缕头发,眼含笑意:“老婆,你头发怎么保养都这么好?” 我翻了个白眼,气愤地捶了他一下:“别转移话题!” 他忍着痛,笑道:“就是那次爬过碎玻璃后没多久好的。” “你竟然瞒了我这么久……”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表达震惊的心情了。 他捏了捏我的脸:“怕你知道我的腿好了,就离开了。” 我撇撇嘴,我发现他有些时候真的很孩子气,我说:“幼稚。如果我没有发现,你就打算瞒下去了?你打算瞒我一辈子?” 他点了点头:“如果能把你永远留在我身边,我愿意演一辈子瘸子。” 我望着他深沉的眉眼,觉得此刻我说什么都显得那么苍白。我看着他胸膛上一道道的疤痕,那都是他爬过碎玻璃留下的,我心疼地一寸寸地抚过那些疤痕,觉得在指尖经过的地方,都在我心上留下了同样的伤痕。 我突然有点感慨,我们经过那么多磨难,万水千山,可还是坚持走了下来,跨过千难险阻,终于牵到了彼此的手。 我终于明白探险家为什么总爱以身试险,因为他们知道终点有多美,他们宁愿舍弃一生也只为看一眼绝景。 原来,一切的苦难,都能找到值得的理由。 我们在岳阳停留了三天,之后就去了南京,那里梧桐树多,而传说梧桐是爱情树,栽得梧桐引凤凰。我希望有凤来栖,保佑我们的爱情长长久久。 方耀然的判决书在不久后传真过来,他数罪并罚,被判了二十年,并且他的枪伤很重,怕是要在病床上过一生了。 我看着判决书,心里却很平静,没有喜悦,也没有悲伤,说不上来的情绪,在心里面翻涌。然后我撕了传真件,扔进了马桶里,用水冲得干干净净。我希望过去那些所有不好的东西都能借此一起冲走,从此以后我会拥有崭新的人生。 我和程靖夕彻底过上了空中飞人的生活,全国各地到处玩,程靖夕管这叫度蜜月,我一开始还担心会耽误到他的工作,毕竟他是一个跨国集团的总裁,日进斗金的,管着几万人的口粮呢。我把我的担忧告诉了他,程靖夕只是淡淡一笑:“我出来,自然是安排好的,公司有阿言代管,他闲散惯了,忙一忙,挺好的。” 我问:“他愿意?” 我印象里,盛嘉言可是个玩世不恭的大少爷,管理Umiss他就叫苦不迭了,这下让他理管整个SOHA,我都可以想象到他崩溃的样子。 程靖夕气定神闲地说:“他自然是不愿意的。” 我讶然:“啊?那……” “他也没法拒绝。”程靖夕淡然道,“我留下任命书,关了手机,没给他拒绝的机会,就走了。” 我恍然大悟,原来那天天没亮就出发去岳阳,是为了逃走啊。 我第一反应是,看来我对盛嘉言的误会着实挺深的。 于是,我放宽了心,和程靖夕乐此不疲地游遍全中国,彻底把凡尘俗世抛到了脑后。 时光如梭,白驹过隙,我也不知道我们在外面玩了多久,总之,我们到达宁姚古镇的时候,大雪已经快要下到尽头了。覆盖着古城的雪已有融化之势,长长的冰棱子挂在屋檐下,折一根放进嘴里含着,让人想起了小时候。 我和程靖夕走在古朴的小道里,走得颇为艰难,因为我里三圈外三圈都被他包得紧紧的,走几步我就要喘一会儿,早上起来时我为穿衣服这事还跟他闹了点小脾气。女孩子自然是想打扮得美美的去见故人,至少不是穿得那么臃肿的。于是,我穿了件羊毛裙套了件外套,蹬了双小靴子就要出门,脚还没踏出去就被程靖夕揪了回来。他一语不发地给我扔了几件衣服过来,示意我换上。 我看着那堆起小山的几件毛衣,就不干了,我两手一放,闹起了脾气:“我不要穿这个。那不好看。” 他颇为不认同道:“我觉得好看。” “我……” “女为悦己者容,我是你丈夫。”他猛然打断我的话,眯着眼看我,“我觉得好看有问题吗?” 我被他堵得哑口无言,只有愤愤地去换了衣服,临出门的时候,他又往我脖子上绕了圈厚重的羊毛围巾。我气愤地想,我一天都不要和他说话了。 我们出来的时候已经十点多了,正是悠闲的古城人民起床的时候,走到我住过的房子附近,站阳台晨练的大婶认出了我,还招呼我上她家喝茶吃茶饼。大婶一直好奇地盯着程靖夕看,我知道她一定是奇怪我身边跟着的人怎么不是阮文毓。在宁姚住的三年,我和阮文毓一直是以情侣相称,果不其然,大婶忍不住问我:“小阮同志没有一起回来啊?”边说还边拿眼瞄五官瞬间紧绷起来的程靖夕。 我看了眼程靖夕,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我说:“大婶,这是我丈夫。” “啊,你丈夫居然不是小阮同志?!” 我抹了一把汗,尴尬地笑着,古城人就是直率。 程靖夕的唇线抿得更加紧,低垂的眼睫明显透露出不高兴的情绪。 我拿了块茶饼讨好地递给他,他掀开眼皮冷冷扫过来,伸手端了杯茶,并没有接我手里的茶饼。我尴尬地笑了笑,把茶饼送到嘴里。这男人醋劲大着呢,他嘴里不说,心里其实不知道有多介意阮文毓,那副鄙夷的眼神分明就是在告诉我:“看你怎么给我正名。” 这时,大婶拿了个红油纸包的东西从屋里头走了出来,说:“前些日子,我大女儿也嫁人了。喏,这是喜饼,你也尝尝,讨个彩头,你们城里可能没有这东西。” 我忽然灵机一动,挽住程靖夕的胳膊,说:“阿夕,我们还没办婚宴呢,要不就在这办了?” 他凝重的神色微动,搁下茶盏,看着我的眼睛亮晶晶的,虽然没有说话,却是很感兴趣的模样,点了点头:“好。” 我笑眯眯地揉了揉他的脸,哄他开心这事啊,简直小菜一碟。 古城的原住民有着自己的一套习俗,延续着老祖宗的婚嫁礼数,我们去老字号的裁缝铺里买了两套红装,我的倒好买,但程靖夕个子高瘦,裁缝铺里的衣服没有他那个尺码,好不容易找了套合适的红装加班加点改尺寸,可穿在他身上还是有些别扭。 宁姚的习俗是,摆酒前一夜,新郎新娘要分开住,程靖夕被请到了镇长家,而我则住到了大婶家,待第二天再由他亲自来迎接我。 良辰那日,宁姚镇的祠堂里一字排开摆了九大桌,取义长长久久。 我和程靖夕摆喜宴是一时心血来潮,我们都无父母健在,但在此刻,古城的老老少少就是我们的亲友。 宁姚镇的古俗不似传统中式婚礼要拜天地,而是新人当着大伙的面喝一杯合卺酒,主持婚礼的长者会唱首古老的颂歌,然后新人对着宁姚的祖祠恭恭敬敬地拜三次。 镇上的大爷就吊着嗓子唱:“冬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常相见。” 这大概是我有生之年,所听过最动听的婚礼颂歌了。 每个女孩在未嫁人之前,都会幻想着自己的婚礼,我也一样,我曾幻想的婚礼,是像那次和阮文毓在小教堂差不多。再盛大一点,就像苏荷的婚礼一样,有洁白的婚纱,数不清的玫瑰,有红毯,花瓣落于足下,步步生莲,花童美酒,忠贞的誓言,万众的瞩目。 阮文毓圆了我少时的梦,可奇怪的是,我那时并没有太开心,心情比不上此刻激动。 原来,只要对方是程靖夕,再平凡朴素的婚宴,也是我的世纪婚礼。嘴角的笑意止不住扩大,我抬头看向程靖夕,他的脸上也难得露出笑容,连眉眼弯成好看的月牙儿,我不由得握住他垂在身侧的手。他低下头看着我,眼中波光粼粼,反手与我十指交握。 入夜了,我和程靖夕回到一早准备好的新房。大红喜帘,鸳鸯鸾烛,一片醉人的红迷煞了我的眼,而桌上摆着两碗红枣莲子羹,更是令我食欲大增。 程靖夕关上房门,回头就看见我捧着碗大快朵颐的样子。他在我旁边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托着腮盯着我看。我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抿抿唇,将另一碗红枣莲子羹往他面前推了推。 他撇撇嘴:“你知道我不吃甜食的。” 我试着说服他:“可大婶说了,这个一定要吃的,讨个好意头,不吃的话……感觉不太好,我心里会不踏实。” 他把碗推到我面前,不屑地说:“我向来不信这些,什么好意头坏意头都是人心作祟。我的人生,只要我尽了力,我要它好,它就得好。你嫁给了我,你的人生自然也由我说的算了。天做不了主,地做不了主,更不是这一碗小小的红枣莲子羹就能左右的。” 这一番话,他说得随意,却又霸气十足,我就是喜欢他这点,与生俱来的自信。我觉得他要生在古代里,一定是乱世枭雄的那种人。他身上那种睥睨众生的气质必然会引得一大群人跟随拥护。按他的个性,说不定会把天下玩弄得一团糟,然后兴致没了就甩手不干,跑到哪个角落钓鱼种菜去了。 反正,这样的事,他现在也正在做着,把公司大小事务全扔给了盛嘉言,带着我玩乐了几个月,并且他对盛嘉言丝毫没有愧疚感。 我端起他那碗红枣莲子羹,叹了口气。 他说:“你叹气什么?” 我嘴里含了一大口莲子羹,含糊不清地说:“我就是替你惋惜。” 他皱了皱眉:“惋惜什么?” 我咽下口中之物,一本正经道:“你想啊,你不吃甜食,所以你的人生尝不到一点甜头,多可悲啊。” 话音刚落,我的脑袋突然就被他一手勾过,他迅速低下头,给我来了个头晕目眩的吻,再抬头时,他满意地舔了舔唇角。明明占了我便宜,但他却一副没事人的样子,只听他说道:“谁说我尝不到甜头的?”言语里满是胜利者的姿态。 我竟无言以对,只能强装镇定。虽然我被他轻薄了,但至少在气势上,我不能输。 他看着我,歪着头想了想,说:“嗯,这样吃的话,甜食也不算太难接受。” 啪嗒。我那根绷着的神经仿佛断了,脸瞬间燥热起来。我捂着乱跳不已的胸口,颤抖着手指控诉他:“我从前都不知道,你竟然这么会耍流氓。”又打量了眼他云淡风轻的神色,我难以置信地摇头道,“果然人不可貌相啊。” 他失笑,握住我的手,轻轻一拉,我就跌进他怀里。他看着我的眼又变得迷离,慢慢朝我低下头来,我闭上眼,感受到唇上的柔软。 耳边似乎又响起那个苍老的声音,轻轻吟着:“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常相见。” 夜愈深,情愈浓。 生活渐渐朝着我所希冀的轨道发展,从前老宋常说的一句话是,上帝关上了一扇门,自然会给你开一扇窗。我天真地想,在经历了那么多苦难后,上帝终于给我开了一扇窗,我推开它,就会是阳光普照,我所在意的每一个人,都得到了自己的幸福。 我真的曾以为可以这样过一生。 可后来我才晓得,如果真的有上帝的话,每个人的人生,就是上帝的一颗水晶球。上帝看着我们,就倒转一下水晶球,将你的人生弄得天翻地覆,但也总会有平静下来的时候。可是,就在某一天,上帝举起了我的水晶球,狠狠摔在了地面,我的人生变得粉碎,我痛到绝望,生不如死。 那是三月里的某一天,春光烂漫,程靖夕同我在机场等候去大阪的航班。贵宾休息室里,我守在小圆桌前,手不停地往嘴里塞零食,程靖用平板电脑看股票的走势,偶尔抬起头来看我,顺手替我倒满杯子里的水,怕我吃噎了。 我的确吃的有些噎了,在我拍着手上的碎屑,站起来准备活动下筋骨时,突然瞄到兰西出现在电视屏幕上。 我兴奋地指着电视机:“你看,是兰西!” 不过一秒之后,我嘴角的笑就僵住了。手伸在半空中,就像被人点了穴一样,倾盆的冷水自头顶淋下。因为电视上随之出现的新闻标题是:圈内人大曝兰西丑闻,例数十宗罪,一线男星面临公信危机。 程靖夕也看见了,他合上平板电脑站起来,握住我瞬间凉掉的手,拿出手机道:“阿辙,取消大阪的航班,替我们买最近一班去福川的机票。”然后他抚着我的头发轻声安抚,“别着急,娱乐新闻通常都夸大其词,我们回去亲自了解情况。有我在,没有什么事是解决不了的。” 我点点头,悬着的心却怎么也放不下。 两个小时的旅程,我如坐针毡,而等我们回到福川时,才知道事情比我们想象的要严重许多。 兰西栖身的酒店被记者围得水泄不通,我和程靖夕一下车,就被一大片的闪光灯刺得睁不开眼。 “是程靖夕!”不知谁喊了一声,我们瞬间被记者团团围住。 “程总,兰西刚签下你们公司的新产品代言没多久,就出了这样的事,您是不是和其他公司一样,打算跟兰西解约?” “程总,请问你是怎么看待兰西跟知名编剧和导演的丑闻,他得到SOHA的代言,是不是也因为跟SOHA高层有着某些交易?” “程总,你身边的这位小姐是不是就是兰西的那位红颜知己?当年她在你已订婚的情况下插足你的感情,如今披露出兰西的丑闻,难道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程总……” 揽着我在人群中艰难穿梭的程靖夕猛地停下来,冷峻的眉眼一一环扫而过。本来喧嚣的酒店大堂倏然变得安静,所有记者的脸上或多或少都带着惧色,有几个甚至吞了口唾沫。程靖夕的嘴角逸出一声嗤笑,握住我肩膀的手掌轻轻捏了捏,领着我继续往前走,记者们纷纷自动往两旁让开了路。 电梯门合上的那刻,我长长舒了口气,程靖夕看着我略苍白的脸,就皱起了眉:“脸色怎么那么差?” 我摇摇头说:“我没事,就是刚才人太多太挤,我有些喘不上气。” 他抚了抚我的背,淡淡道:“我已经让袁北辙去处理了,他们马上就会走了。” 我“嗯”了声,牢牢抓着他的手,心里乱成一团。 电梯在二十层停了下来,兰西的门口站了几个工作人员。看到我们从电梯里出来时,略微有些警惕,往前走了几步,在门口挡成一道人墙。其中一人认出了我,说:“啊,是小慈姐,快让让。” 我才认出他是兰西身边的一个小助理,之前我偶尔去片场探班,遇到过他几次。他边开门边和我说:“都在里面呢,兰西状态很不好。”他凑到我耳边,压低声音说,“他压力太大,依赖上药物治疗,可你知道,药是不能乱吃的。” 他的眼神闪烁,我愣了一下,门就开了。我和程靖夕走了进去,大门在我们身后关上。 窗帘只开了一条缝,房间内很暗,Carry站在窗帘边抽烟,一向沉着冷静的她不停地走来走去。看到我时,她什么都没说,心烦意乱地指了指卧室大门。 我慌忙地推开门,门开的那一瞬间我就明白小助理的意思,以及Carry失了冷静的原因。兰西蜷缩在床与墙之间的角落,白色的睡衣罩在瘦弱的身上,就像一只濒死的基围虾。床上、地上到处都是开着的药瓶和散落的药片,而苏荷则跪坐在他的面前,手足无措地哭着。 我一下子就慌了,扑到兰西面前,抓着他的肩膀晃:“兰西!”他就像个软趴趴的橡胶人,被我晃来晃去却一点反应都没。苏荷哭着说:“他吃了药,昏过去了。” 程靖夕捡起药瓶看了眼:“是安眠药和抗抑郁的……他吃得多不多?” 苏荷摇摇头:“我不知道,我拦不住他,我让他不要吃那么多,可他说不吃就会睡不着。他做噩梦,他很痛,他痛得把自己舌头都咬伤了。小慈,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怎么办?”我摸出手机,哆哆嗦嗦地说,“叫救护车啊。” 程靖夕抓住我手:“我们自己去,救护车来的话,只会让酒店门口的记者更有素材乱写。” 他让小助理换上兰西的衣服,然后Carry和几个工作人员簇拥着小助理从酒店正门离开,吸引记者的注意力,而我们则带着兰西从酒店厨房的通道离开。 去医院的路上,苏荷跟我说了事情的经过。 她仇恨地说:“小慈你想不到吧,你一定想不到这么多料是谁爆出来的!我早就说过她回来接近兰西是带有目的的,我以为她只是利用兰西上位,可我没想到,她是要让兰西身败名裂,再也不能在这个圈子待下去!” 我听得一头雾水:“你把话说清楚点,什么意思,她是谁?谁要让兰西身败名裂?谁和兰西这么大的仇?” 苏荷冷笑:“还能有谁,是叶笑笑!”她看了眼躺在后座昏睡的兰西,苦涩地说,“你知道他为什么伤心成这样吗?被最爱的人背叛陷害,是我也受不了。叶笑笑,不,我该叫她千叶映了。你知道为什么这几年兰西都没有公开和她的关系吗?是因为她不愿公开!她冠冕堂皇地说,怕公开关系会影响兰西的星途,而兰西也相信了她的鬼话。就在不久前,她被记者挖到医院的人流单,可她居然说那孩子是兰西的,声泪俱下地写了一篇长微博,说自己其实和兰西年少时认识。为了替他铺路,她牺牲自己去陪老板,才让他踏入娱乐圈,而自己则因此被他嫌弃分手。多年后重逢,兰西已是名声大震的一线小生,她只是在边缘打滚的小角色,兰西找她复合,她同意了,但是兰西不愿意公开,说要等到三十五岁后才公开。她居然不要脸地说自己怀了兰西的孩子,但是兰西让她打掉孩子。她睁着眼说瞎话,也不怕会有报应吗?!兰西已经快半年没有和她见面了,孩子怎么可能是他的。她这个声明一发出来,一大堆微博名人、媒体人,甚至演员,都纷纷出面以道德卫士的身份爆料兰西,包括他造假的身份和名字,甚至还有记者去安宁巷采访那里的老住户,从他们那里挖出兰西的身世,包括他的母亲,他的父亲……” 苏荷说到最后声音都因为激动而颤抖嘶哑,我也被吓蒙了,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以前我看那些勾心斗角的电视剧,还嫌弃夸张,心想我们的生活那么单纯哪里会有那么多事。可艺术都是源于生活,此话一点都不假。 还是,那些人,戏演多了,已经分不清什么是真实和虚假,连自己的人生都要演。 我想不通,兰西那么善良的一个人,为什么要受到这样的对待?为什么叶笑笑满口谎言虚假,却能好好的? 兰西被送到医院,刚检查完,医生就把我们骂了一顿,说安眠药和治抑郁症的药都含大量对人体有害的东西,哪能让兰西把药当糖吃。他再这么吃一段时间,都要把身体吃坏了。 我和苏荷垂着头,病床上的兰西,脸颊消瘦,五官深陷。然而雪上加霜的是,Carry打电话告诉我们,兰西代言的许多家公司纷纷要求解约,如果他们坚持,兰西不仅将会失去代言,还会赔偿一笔巨额违约金。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所有的坏事都赶在一起发生了。 苏荷安慰我说:“没事的,我会帮他,我们做好最坏的打算,就是要赔钱。他没有,我帮他还。”苏荷转身就打电话给她爸,可她爸一听是为了兰西的事就大发雷霆地挂断电话,她红着眼看我,一脸焦急和无措。 我握着程靖夕的手,刚想要开口,他就低下头轻轻吻了下我的额头,说:“我知道,我不会看着兰西不管的。我现在就去处理,你在这儿陪兰西,等我的好消息。” 我心不在焉地目送他离开,心中却盘算着另一件事。回头看了眼苏荷,她也正望向我,四目相投的那刻,我恍然觉得我们原来都在想着同一件事。 我和苏荷从医院离开后,在路边上了辆出租车。估计那司机也看出我们的脸色不对,一路上把车开得飞快,闯了好几个红灯。 我和苏荷站在SSW公司门口,盯着路过我们的每一个人,不知道等了多久,我们终于看见了我们来这里要找的人——叶笑笑。 她身边跟着几个工作人员,红红的眼,像兔子般无辜和柔弱,一副佯装憔悴的模样。我看她那副样子,一眼就知道她是装给世人看的。那副无辜的表相之下,绝对是一张阴险的笑脸。我觉得一阵恶心,人的心怎么可以虚伪到这个地步呢? 叶笑笑也看到了我们,确切地来说,是我和苏荷挡在了她的面前,她身边的工作人员以为我们是什么狂热影迷,不耐烦地驱赶我们:“不签名不合照,快走开,保安!” “别,她们是我同学。”叶笑笑看着我们笑了笑,侧头吩咐工作人员,“你们先去车上等我,我和老朋友叙叙旧,马上就来。” 然后她笑着上前,一手拉住我,一手拉着苏荷,笑着说:“你们来啦,走,我们去那边聊。” 一走到外面的花坛,我和苏荷同时甩开了叶笑笑的手。 她也不恼,漂亮的脸洋溢着耀人的神采,如我所想那般,离开了众人的视线,她的脸上就换上了得意的笑容。 苏荷当时就没忍住,扬手就想一巴掌甩在叶笑笑漂亮的脸上,可是被叶笑笑一把抓住了手。她抬起头,挑衅地看着苏荷说:“你果真是不长脑子,想打我?我脸上要出现任何伤,兰西只会死得更惨,不信你可以试试。”然后她狠狠地甩掉苏荷的手,双手环胸往前跨了一小步。 “很气愤对不对?”她看着我们吃瘪的样子,笑了笑,“我知道你们想说什么,也知道恨不得杀了我。没错,是我爆料给记者,也是我胡编乱造故意陷害兰西,但那又怎样?” 苏荷握着我的手紧了又紧,气得说不出一句话来。我也全身都在发抖,连声音也在发抖,我愤怒地说:“你怎么能这样对兰西?他对你那么好,你怎么可以害他!” 叶笑笑轻蔑地笑了两声:“我为什么不可以?”她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看着苏荷,“苏荷,你不是特别了不起吗?仗着自家有钱拼命往兰西身上砸钱,我就是要给你上堂课,有的东西,不是有钱就能得到的。你看我什么都没有,可我自己去争取并且得到了,不管我是用了什么方法,只要最后我得到了,我就是胜利者。”然后她又转过头来看我,说,“宋初慈,你当初要是不玩那么多花样,安安分分将Umiss代言权给我,或许今天也没有这些事。你以为你那样耍我,我会咽得下这口气?你们在享受家人朋友的宠爱时,我早就一个人在社会上打拼!你们从小养尊处优,没经历过大风大浪,所以就当我给你们上一堂课,不收费的。” 她捋了捋头发,举手投足间风情万种,特别好看,可这种好看在我眼里却很好的诠释了何为蛇蝎美人。她轻蔑地看着我和苏荷,笑道:“别整什么录音之类的小伎俩,我既然敢和你们说这些,自然早有准备。我带了干扰器,你们什么也没录到。”她抬起手腕看了眼手表,说,“我还要赶个通告,没时间跟你们耗了。对了,替我跟兰西说一声‘对不起’吧,不好意思,是我利用了他。” 我恨得牙痒痒,咬牙切齿地说:“你就不怕会有报应吗?” 她像听见了什么大笑话一样:“你没听过,坏人一般活得比较久吗?我觉得就算是报应,那也是几十年之后的事了。既然你们那么好人,我一定活得比你们久。” 然后她就转过身,朝SSW大门的方向走去。 苏荷骂了声就要追上去,我一把抱住她,我说:“苏荷你要干什么?” “我要撕下她那层皮,我要让所有人看看,她是什么货色!”苏荷完全失去了理智,泪流满面,疯狂地推着我,她的指甲深深抠进我的胳膊里,这足以证明她有多恨叶笑笑。我痛得直喘气,可我知道我不能放手,兰西已经那样了,我不能再让我的朋友因为叶笑笑而出事,那只会让她更得意。 看着叶笑笑婀娜的背影,我不明白她怎么可以在害得一个人身败名裂后,还那样的轻松,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我忽然就不能理解这个世界了,我气愤、我委屈,可我甚至不知道该如何为我的朋友讨回公道。 我只能抱着苏荷,恳求她:“苏荷,别这样,你冷静点,我求求你。” 可苏荷就像是听不见一样,疯狂地冲叶笑笑的背影大骂,这个从小养尊处优的大小姐,此刻形象全无,头发散乱,用世界上最恶毒的言语诅咒着另一个人。我知道其实她也和我一样无助,她没有办法,只能用最原始的方法宣泄心中的愤怒和痛苦。 “你闹够了没有?” 忽然间,兰西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方才还失控不已的苏荷突然浑身一震,慢慢停了下来,她泪眼朦胧地回头。兰西站在我们的后方,还穿着那件白色睡衣,略长的额发遮住消瘦的眉眼,冷冷的光从细碎的发后如刀般射在苏荷身上。 “还嫌不够丢人,还是你觉得我还不够惨?”他一字一句地问,言语里尽是冷漠,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利刃,一刀刀戳着苏荷身上。 我从来不知道,一向温柔和善的兰西还有这样冷酷的一面,连我都有些害怕这样的他。苏荷在我怀里微微发抖,她说:“兰西你别这样,我只是想替你讨回公道……” “我说了你别再管我的事了!”兰西突然朝她吼了起来。 我吓了一跳,连忙出声劝道:“兰西你这是干吗,你搞清楚,害你的人不是苏荷。” 兰西像是没听到我的话一样,他由始至终都没有看过我一眼,目光一直停留在苏荷身上。他走到我们面前,伸手掐住苏荷的下巴,强迫她抬头看他:“你有你的人生,为什么总要来干涉我的?你好好去过你的人生不行吗,你知不知道这样,我真的很累啊。” 苏荷痛苦地闭上眼,一声接一声地抽泣。 我当他弄疼了苏荷,吓得去掰开他的手,可他看上去没使什么力,我却怎么也掰不开,我抓着他的胳膊,哇一声哭了出来,我说:“兰西,你别这样,你放开苏荷,你怎么了,你吓到我了。” 兰西微微一怔,慢慢放下了手。他看了看我,伸手摸了摸我的头说:“对不起啊,小慈。可有些话,有些事,我一定要做的,我怕我再不做,就没有机会了。” 我还没来得及细想他话里的意思,他又转向苏荷:“为我讨公道?你以为那些人爆料出来的事情都是空穴来风,胡乱编造的?我现在就告诉你,那里面至少有一半都是真的。娱乐圈不就是那么一回事吗?谁还能清清白白的。” 苏荷猛然睁开了眼,拼命摇头:“兰西,不要……不要说……” 我也震惊地看着兰西,我知道娱乐圈水深,每天都上演着许多肮脏的戏码,但我从来没有想过,在我心中和玻璃一样透明的兰西会染上一点尘埃。 兰西笑了,可那笑容看上去就像哭一样悲伤,他说:“苏荷,我最讨厌的就是你永远都自以为是,现在是,从前也是。我进到这个圈子,完全就是你一手促成的。可你有没有问过我想不想去那儿?你把我推到那里,让我尝到站在云端的滋味,让我再也不想从云端回到地面。所以,我只有和其他人一样,跳进那个大染缸里,什么颜色都往自己身上染。你以为叶笑笑做的那些事,我没有做过?我其实和她一样丑恶罢了。所以,我走到如斯地步,都是咎由自取。在这个圈里,没人不想红,不红就是死路,红了,就是生不如死。我红了,可这些年我过得都是生不如死的日子,而这些都是你造成的。苏荷,是你一手将我变成了一个不择手段的人。” 苏荷捂住耳朵,紧紧闭着眼,不停地摇头往后退:“别说了,我求你别说了。” “为什么让我别说,你也觉得我恶心吗?”兰西轻柔地问,眼波里汹涌的忧伤像是大海般深沉,“你不是喜欢我吗?你为了我才答应嫁给靳褚佑,你不是说即使结婚了还对我念念不忘?你那么爱我,为什么现在不敢睁眼看一看我呢?我有让你走的,为什么你不听,为什么你非要追根究底,让美好的东西变得面目全非?为什么你要让我把仅存的那点自尊都拿出来,在你面前践踏,为什么你连那么一点自欺欺人的机会都不给我!你逼着我将自己华丽伪善的外衣一层层剥掉,给你看藏在下面真实的自己。那么现在,你看着这个满身脓疮、恶心的烂人,还会有感觉吗?你不要骗自己了,连我都厌恶自己。” 兰西说完后,只有苏荷崩溃的哭声和我的抽泣声。我朝兰西伸过手,想碰一碰这个藏了那么多伤口的男人,可他侧身避开了我的触碰。他笑得那么悲伤,他说:“小慈,别弄脏了自己的手。我没有父母,你是我唯一的亲人。我把你当成我的妹妹,我希望你一生都活在美好里,不用去面对世界上那么多肮脏的东西。可是抱歉啊,还是让你看见了。” 我摇着头说:“不管发生什么事,你在我心里还是那个和我一起在大年夜看烟花吃烤猪皮的王小明。老宋依然是你的宋爸爸,我依然是你的妹妹,什么都没有变,我们离开这里,离开娱乐圈,去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 “然后假装一切都没有变吗?”他打断我的话,垂下眼,“可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都回不去了。” 兰西悲伤地笑了笑,深深看了眼苏荷,转身往前走了几步,然后在苏荷的尖叫声中,咚一声栽倒在地。 第九章 几回魂梦与君同 {世间万物,各种感情,没有谁辜负了谁,只是成千上万个路口,总有一个人要先走,有的人走了,有的人却固执留下。} 兰西送回医院后,一直在昏睡不醒。 医生说,兰西的状态很不好,他原本就有抑郁症病史,这一次病发,有严重的趋势。医生嘱咐我们这段时间时刻看好兰西,以免他出现自杀倾向。 那段时间我和苏荷二十四小时轮班往医院里跑,可自那天以后,兰西就再也没开口说过一句话,他每天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有几次我去换苏荷的班,看见她小心翼翼地把手放在昏睡的兰西鼻前,然后再如释重负地缩回来。 我知道在兰西睡着时,她一定对着兰西说了很多话,可兰西有没有听见就不知道了。每次我看着兰西,我都觉得很难受,想被人一直握紧。疼痛中,我就会想起我们的学生时代,我们没心没肺的样子,美好得让我掉下泪来。 那几天,在程靖夕的奔波周旋下,几家原本都要找兰西解约赔偿的公司最终都选择了平静地解除合约,而兰西也不需要付任何赔偿金。我不知道程靖夕许诺了那些公司什么条件,我只知道,在我彷徨无助行驶在黑暗中时,我的丈夫倾其所有,给了我许多帮助,这足以让我感到安慰。 我想,我这辈子做过最好的一件事,就是坚持不懈地喜欢了他很多年。 兰西的话题依然高居头条,隔三差五就有人出来爆料,开始我还会气愤地大骂那些人,久而久之,我也懒得去争吵。反正落井下石这种事,太正常不过了。至于爆料的真假,到如今这个地步,假消息早已漫天乱飞了。而那些,对看热闹的人来说,却都是真的。 我相信,这就是叶笑笑做这件事的目的。而让我应接不暇的是,兰西的经纪公司也在不久后递上了解约合同。 那天Carry来医院让兰西签解约合同,我想了很久,还是忍不住问她:“为什么?” 她低着头没有说话。兰西很平静地签下自己的名字,然后拉过被子继续睡觉。 Carry看了他半天,吐出四个字:“兰西,珍重。” 我去送Carry,我们一路无言,走到医院的花园里时,我抬头看见路边的迎春花都开了,不由得有感而发:“我记得当年你签约兰西的时候,那时候你还不像现在穿得起Prada,你穿着一件白T恤,牛仔裤上还沾了泥渍,咖啡馆的桌上还摆了瓶迎春花,当时你笑得就和花一样灿烂。我心里还在想,这哪里像个经纪人啊,根本就是个大学生。我起初觉得你不靠谱,可后来我觉得兰西遇到你是他的幸运,但现在……物是人非,大概就是你我最好的形容。” Carry的手轻轻抚在迎春花上,沉默了一会,说:“我记得那个时候我还在做片场助理,兰西是我转行经纪人后带的第一个艺人。他礼貌温谦,又有庞大的苏家在后头撑腰,前途必然一片光明。我怎能不开心?那时真是满腔热血和干劲,我记得我还说……说有一天会和兰西站在奥斯卡的红毯上。” 我又是一阵沉默,良久才开口说:“其实我觉得挺唏嘘的。这么多年,他一步步走来,到最后,在他落难之时,所有人都放弃了他。我还清楚地记得,当初他和苏荷那件事发生时,你说有你在,就一定保住他。可谁能想到,我曾以为会一直带着他的你都……连一点回头的余地都没有。” Carry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然后对我说:“我知道你们心里怨我。小慈,我跟你明说了吧。这些事从头到尾都是千叶映弄出来的,包括当时苏荷和兰西被偷拍那件事都是她做的。她上次没能害到兰西,所以又整了这么一出戏。我全部都知道,那又能怎样?兰西过去有苏氏撑着,可最近几年,苏氏的资金人脉渐渐从他身上撤走。我猜是和苏荷有关,苏家话事的毕竟是苏荷父亲,哪个父亲会任由自己已结婚的女儿跟个戏子纠缠不清?还是苏氏那种大财阀,兰西从出道就是我带着,这么多年荣辱与共,我对他的感情不比你们少,只是这件事我真的没有办法。你该清楚,我们这种人,做什么选择,都只是为了生活,千叶映背后傍上的那位金主,是个大人物,不是你我得罪的起的。 “她也是个聪明人,自己有着许多不光彩的过去,想要在这个圈子里迅速上位,就要踩着一个人站起来。她利用自己和兰西的关系策划了这一切,并且成功了。千叶映是个善于利用大众同情心的人,这次她收获了大量的同情,媒体艺人新指数里,她排了第一,加上背后金主的支持,她现在的通告不断。演的都是女主角,大制作影视作品,而那些来巴结她邀约她的人,多少都是曾巴结过兰西的,多少个兰西的代言,通通换成了她,可是娱乐圈就是这样,风云变幻,一朝天子一朝臣。尤其是,那些爆料起码有一半是真的。 “可你别怪兰西,进到这个圈子里,多少事都是身不由己的。你想在这里找个清清白白的人,不可能的,就连我都不是什么好人。我们每个人都像是站在悬崖边缘,稍有行差言错就有可能摔得粉身碎骨,而站得越高的人,就摔得越重。小慈,你懂我的意思吗?兰西这一次,谁都救不了。” 我看着Carry,对她说的话似懂非懂,说道:“我只知道,这样对兰西很不公平。” 她笑了声:“公平?杂技演员都端不平一碗水,何况是个普通人?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公平,所谓公平不过是后台硬不硬,背景强不强大,关系网广不广。” 我站在迎春花下,抬头看着万里无云的湛蓝天空,翻涌的内心突然就平静了下来。我突然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好好看过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上存在着太多的无奈,根本没有什么道理。 半晌后,我说:“我知道了,Carry,我祝你前程似锦,真心的。” 她笑笑:“谢谢你,再见。” Carry走后,我一个人在花园里站了很久,我看着身边来来往往的人,热闹的街道,嘈杂的人声,每个城市都被这些东西挤得满满的,可人的心里面却越来越空洞。 不久后,程靖夕来了。他走到我身边,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静地揽住我的肩膀,让我靠在他的怀里。我听着他的心跳,感受着他的体温,觉得自己空落落的心正在慢慢被填满。其实,跟其他人比起来,我要幸福太多。最开始我有老宋,然后是兰西,现在有程靖夕,他们在我不同的年龄段里出现,保驾护航,替我遮风挡雨,只把这个世上最美好的那部分呈现给我。在他们倒下的时候,我才看见原来还有那么多不美好的东西,开始我特别不能接受,觉得全世界都与我为敌。可慢慢地,在经历了这么多事后,我就明白有黑就有白,有光就有影,有好的,就有坏的。看上去对立的东西,依旧和谐共存。我们接受美好,也势必要经历挫折,这就是人生的道理,也是在这个纷乱的社会上,让你迎风破浪走下去的铠甲。 之后,我刷微博时看见Carry和叶笑笑的互动,原来她签下了叶笑笑,成为她的新任经纪人。我以为自己看到这些会很生气,可是我没有,我的心里特别平静。我看着昏睡中的兰西脸色苍白,他能平平安安地出现在我眼前,这对我来说已经是最好的。 我觉得自己真的长大了,明白世间万物,各种感情,没有谁辜负了谁,只是成千上万个路口,总有一个人要先走,有的人走了,有的人却固执留下。 我原想兰西离开娱乐圈那个大染缸也是好事,只要他还好好活着,一切都可以重新来过。况且程靖夕也和我说了,他名下那么多家公司,涉足那么多行业,只要兰西喜欢,他让兰西随便找喜欢的行业工作也不是什么问题。 我以为,再浩大的海啸终归有平静的时候,兰西也终究会释怀的。可就在这个让我们措手不及的混乱三月快要结束的时候,还是出事了。 那是个和平常并无两样的晴天,兰西在医院里失踪。我们把医院翻了个底朝天都找不到他,程靖夕托人去查,才发现兰西坐了去了郊区的清水村。 我们一行人连忙赶往清水村,一路上,我的右眼皮一直跳个不停,有种不祥的预感。方才还晴空万里的天,突然被厚厚的乌云遮盖,不时传来几声闷雷。 袁北辙把车开得飞快,苏荷仍旧一直催他,恨不得自己长了双翅膀,立马飞过去。虽然我自己也慌得不行,但还是装作镇定自若地安慰她:“你就别催阿辙了,让他专心开车,别兰西没找到,我们自己倒出了事。” 苏荷急得都快哭出来了,她说:“我不急能行吗?我怕他出事啊。” 我知道她在怕什么,不过是怕兰西想不开,动了什么寻死的念头。可是我还是笑着对苏荷说:“你想什么呢,医生不是说了兰西现在好了很多?没事的,说不定他只是去散散心,在医院待了这么久,闻消毒水味闻得都要吐了。” 苏荷摇摇头,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向我吐露了她如此担忧的原因。 原来,昨天苏荷来接我的班,我回去后没多久,苏荷她爸就来了医院,目的无非就是让苏荷回去。 苏荷她爸大发雷霆,说:“你当初是怎么答应我的?我一开始就不该相信你的那些鬼话,我们苏家的脸都让你给丢尽了!你让我还有什么脸面去面对褚佑,你在这里彻夜不归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你已经结婚了,有没有想过你的丈夫怎么去面对那些风言风语,你对得起他吗?” 苏荷低着头不说话,她知道自己理亏,也知道自己对不起所有人,可她根本放不下兰西,也不想放下。苏荷她爸气得打了她一巴掌,她仍是低头默默承受,良久,才说了句:“爸,对不起。” 苏荷她爸离开时,恨铁不成钢地说:“如果没有遇见兰西,你和靳褚佑会是最恩爱幸福的一对夫妻。” 如果没有兰西…… 苏荷光是想到这一点,就恐惧得快要窒息。 这一生,能遇见他,已是不枉。 苏荷她爸离开后,她才发现兰西一直就站在门后,他一直盯着她看,那种眼神她从没见过,像最黑的夜,最深的海,默不作声地将她掩埋。 那是兰西住院以来第一次开口说话,他问她:“是不是只有我死,你才愿意放手?” 苏荷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他,摇了摇头:“兰西我不是……” 兰西却不愿再听她说下去,躺到床上,拉过被子,将自己盖得严严实实。 苏荷啜泣道:“小慈,他昨天才说了那样的话,今天就失踪了,你说我怎么能不害怕?” 车窗外忽然响起一声轰隆隆的雷声,我颤抖了一下,看向玻璃窗外暗沉的天,心里也和这天一样,乌云密布,透不过一点光。 等我们赶到清水村时,已是狂风骤雨,电闪雷鸣。我们在村里问了一遍,才得知兰西真的来了这里,村民说看见他往后山上走去了。我们当下就想往山上找,却被村民拦了下来。 “你们还是等雨停了再上去,现在下这么大的雨,这片山都是红土,最容易发生坍塌。” 村民的话音刚落,一道闪电劈开,将整座山谷照得透亮,发出诡异的光。 我望着郁郁葱葱的山林,哇一声就哭了出来:“可是兰西在那儿,要是坍塌了,他怎么办?” 程靖夕抱着我,我们几个人都被大雨淋得湿透,他一边用手背擦拭我脸上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的液体,一边吩咐袁北辙:“去叫救援队。”又转过头问村民,“大叔,你们在这里住得久,肯定很熟悉山路,能不能找几个村民和我一起上山找人?多少钱我都给。” 大叔摇摇头说:“这不是钱的问题,有钱没命花也是徒劳哦。你们年轻人也别拿自己的命开玩笑,这样吧,先上我家躲躲雨,一切等救援队来了再说。” 大叔这么一说,我急得直跺脚。 出乎意料的,苏荷此刻却比我冷静多了,她一直默默地听着我们和大叔的对话,然后她转头看了眼那片山林,对我说:“小慈,你放心,兰西不会有事的。只要我活着,他就不会死,我向你保证。” 我看着她异常冷静的样子,突然就有些害怕,我抓住她的手,吸着鼻子说:“苏荷,让阿辙先送你回去吧。你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吗?你说以后你一定会好好和靳褚佑在一起,不再辜负他,你一开始就不该管兰西这些事,你也不该跟我们来这里。” 苏荷摇摇头说:“小慈,没有办法的。每一次我都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为了他,可每一次他有难,却还是忍不住再一次扑向他。” 她垂下眼,再抬头时,已恢复方才的冷静,她说:“我们先去大叔家,站这里淋雨也不是办法。” 我们跟着大叔去到他的住处,大约三十分钟后,一队救援人员来了。救援队队长把我们给教育了一番:“又是驴友?今年这已经是我们第十二次为了驴行出队了,你们这些年轻人,总爱搞这些麻烦出来。人都有点爱好,我们也可以理解,但麻烦你们能不能注意点天气,能不能掂量下自己的能力?出了事,既劳民又伤财,还这么危险,影响多不好。” 我们每个人都面如菜色,心慌意乱的,也懒得去解释什么。程靖夕站起来,和救援队队长走到门口,低声说了些什么,回来后,救援队队长看我们的眼神就没那么严厉了。他说:“你们放心,这里我们熟悉,我一定把人带回来。”然后他们就整理行装上山了。 苏荷一直站在窗边,望着窗外黑压压的天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时不时闪现一道雷电,惨白的光映亮她漂亮的脸,说不出的诡异。 我靠在程靖夕怀里,紧紧握着他的手,大约是衣服湿透的原因,寒意遍布身上每个角落。我微微地发抖,程靖夕紧紧抱着我,担忧地皱着眉头。 大叔拿出火盆,生起了火,我渐渐感受到了暖意,一不小心就浑浑噩噩地睡着了。 我做了个梦,我梦见天色昏暗,暴雨中我和苏荷站在一条急流前,兰西站在急流中央,一步步向黑暗的深处走去。 我在岸边大叫他的名字,风雨声太大,他根本听不见我的呼喊,我想要追上去,脚却像在地上生了根,动不了分毫。苏荷按住我的肩膀,看了我一眼,她说:“小慈,你在这等着,我会把兰西带回来。”然后她就踏进了急流中,急流中忽地起了十米高的大浪,重重朝苏荷和兰西打下去。 “不——”我尖叫着惊醒。 “别怕,我在,我在。”程靖夕轻声安抚我。 我睁着眼望着面前“噼里啪啦”燃烧着的柴火,慢慢意识到刚才那恐怖的一幕只是梦境。我舒了口气,转头看向窗边,然后愣住了,刚才一直站在那儿的苏荷此刻已经不见了踪影。 我猛地从程靖夕怀里挣脱开来,四下环视了一圈,心里越来越不安,我问他:“苏荷呢?” 程靖夕也像是突然注意到苏荷不见了一样,他站起来,快步走到门外,不一会儿他回来了,面色有些难看,他说:“大叔也没看见苏荷。” 我的眼泪瞬间就掉了下来,我说:“她一定是偷偷上了山,我就知道她不会老实待着。” 程靖夕走过来抱住我,说:“说不定她只是去村里逛逛,就算她上了山,山上有救援队,就那么大个山头,他们一定会碰上。苏荷没事的,兰西也会回来。” 闻讯而来的大叔也安慰我说:“这雨渐渐小了,估计也快停了。这暴雨啊,来得快,去得也快。”话虽如此,我的心还是一阵阵发慌,刚才做的那个梦不停地在我脑子里浮现,我觉得那就像什么不好的预兆。 煎熬的半个小时过去,减弱的雨势中,救援队回来了,他们中间簇拥着兰西,我一下子冲过去,抓起他冰冷的手的那刻,我才发现自己在发抖。 兰西的脸上身上全是红色的泥土和一些树枝烂叶,救援队队长说:“我们发现他时他站在河道里,水流特别急,还好你们报警及时,否则我们也不回他了。我说你这小伙子,年纪轻轻,长得那么好,天又没塌地又没陷,居然想不开!你看把你朋友们吓得啊,有这么多人关心你,还有什么好看不开的。以后做事前,给自己几秒钟的时间冷静想想。” 兰西张了张口,复杂地看着我,沙哑的嗓子眼蹦出三个没有声音的字:“对不起。” 我拍拍他的手:“你没事就好。” 所有的人都鱼贯进入屋子里,我望了眼他们,突然大喊:“苏荷呢?” 兰西的身子明显一僵,他反手抓住我的手:“苏荷?苏荷也来了?” 救援队的人也是一愣,我没有管兰西,着急地冲救援队的人喊:“就是刚才和我们一起来的那个穿米色外套的女孩啊。” 救援队队长摇了摇头:“那个女孩?我们并没有在山上看见她啊,她跑上山去了?” 我突然间没了力气,身子一下子软下来:“她不见了,但我知道她肯定上山去了。” 兰西的脸忽然变得煞白:“苏荷……”他转身,跌跌撞撞就要往门外跑,被眼疾手快的袁北辙一把抓住。 “让开!”兰西厉声嘶吼,圆睁的眼泛着血红,像只暴怒的狮子,下一秒就会扑倒面前阻挡他的任何人。 袁北辙显然被吓到了,握住兰西的手慢慢放下来。就在兰西甩开袁北辙的那刻,我反应过来,一把抱住兰西的胳膊,我以一种特别疲惫的语气对他说:“兰西,我求你,别闹了,你还想要更多的人因为你而受伤吗?” 他通红的眼死死瞪着我,大喘着气,在我祈求的目光中慢慢平静下来,他顺着墙壁滑坐在地面,双手抱着头,慢慢蜷缩起来,不停地颤抖。 刚坐下的救援队又踏上了寻找苏荷的路。 大雨已经停了,我在门口来回踱步,望着远处夜色下的山峦,慌乱的心跳没有一刻停歇,我的头很晕,全身也很酸痛,我知道自己大概是感冒了,仿佛一闭眼,我就能顷刻倒地不醒。可我必须撑着,不能倒下去,至少不是现在倒下,因为苏荷还没有回来。 天色微亮的时候,我远远看见了一片橘色的人影从远处走来,我知道那是救援队回来了,我欣喜若狂地朝他们跑去。 在那刻,我是如此坚信,他们会像带回兰西那样,带回苏荷。 可是他们没有。 他们没找到苏荷。 救援队说事情有些不太乐观,暴雨倾袭过的山上积水太多,许多路都被泥潭和断裂的树枝掩埋。别说苏荷到底有没有上过山,就是她上过山,他们也很难找到她的足迹。 我们去警察局报了失踪案,怀着复杂的心情通知了苏家和靳褚佑,他们很快就赶来了清水村。苏伯母一直在哭,苏伯父气得狠狠地打了兰西一巴掌,将身边能拿的东西通通往兰西身上砸去,兰西也不还手,跪在那里,像个没有生命的布娃娃。 兰西的脸上全是被利器砸出来的伤,全是血,右眼磕到桌角,肿得跟兵乓球那么大,甚至不能睁开,我就是再怨他也看不下去了。我拉住苏伯父的手,小声地求他:“苏伯父,别打了,你会打死他的,兰西他也很难过,他还生着病……” 兰西站起来,一瘸一拐走到我面前,他推开我,说:“小慈你别管我,这些都是我该受的,我不是个东西。如果不是我对她说了那样的话,如果不是我动了寻死的念头……苏荷也不至于陷入险境,是我该死,你让苏伯父打我,狠狠地打,这样我才觉得自己是个人。” 苏伯父如愿地扬手狠狠扇了他一巴掌,也不知道用了多大的力道,又或者是兰西的身体太过虚弱,这一巴掌竟打得兰西摔倒在地上,半天都爬不起来。 苏伯母终于出了声,说:“你真的要打死他吗,你打死他女儿就能回来吗?你知道女儿的心意的,她回来要是看见他被你打成这样,会心疼成啥样。苏荷就要回来了,回来了。” 苏伯父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狠狠地瞪了兰西一眼,甩手走出屋子。 我连忙扑过去扶起兰西,才发现他哭了,他趴在地上重重喘着气,眼泪爬满伤痕累累的脸。我看着他那样,想要扶他的手顿在了半空。我忽然看不懂这一刻的他,他对苏荷,到底是有心还是无意?若是有心,为何一次次推开她、伤害她。可若是无意,为什么在她生死未卜的时候,他的灵魂也像是一起离去? 每天,当救援队上山时我就站在山下等着,一直等到他们回来,跟我一起等待消息的还有苏荷的父母、兰西和程靖夕。靳褚佑大学时在国外曾做过救援队的志愿者,跟着救援队一起上山搜寻,本来兰西也想跟着他们一起去找,但他的身体状况太差,跟着上山无疑是个负担,只能作罢。 苏荷失踪了几天,靳褚佑就几天没有合过眼。有一天等到夕阳西下,我看见救援队又一次无望而归。我颓然地坐在草地上,走在队伍里的靳褚佑看了我一眼,然后坐到了我身边。 他掏出一支烟,侧过头很绅士地问我:“不介意吧?” 我摇摇头,没什么力气地说:“没事,你抽吧。” 他点燃烟,吸了一大口,然后重重地吐了出来,白色的烟雾由浓变淡,散在风中,飘飘渺渺。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那些烟雾就像深埋在他心中的愁绪,只有显露片刻,然后又被他藏在了心里。他默默抽完一支烟,掐灭烟头,我以为他会走,没想到他不但没走,还没头没脑地说了句:“苏荷其实是个特别简单的人。” 我从神游中回过神,转过头看着他,可我发现他深沉的目光一直落在远方的山峦上,就像对着空气自言自语。 靳褚佑说:“第一次见到她时,觉得她特别张扬,无论是性格,还是长相,跟个小太阳一样。后来才发现,她的张扬其实都是用来掩盖内心的无措,明明只适合养尊处优的生活,却偏偏对别的人生充满了好奇。所以,在很久很久以前,她第一次对我说起兰西时,我并没有放在心上,我知道她并不适合那种生活,她总会回到她该有的生活轨迹。可我忽略了她骨子里的那份坚持,那让她把爱一个人当成一辈子的事,即使明知再无可能,也会念念不忘。那次她发了声明后,和我深谈,她说她其实很羡慕你,因为不管生活给予你什么,你最后都能淡然接受。她就不行,总爱和命运较劲,弄得每个人都伤痕累累。她说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是我,可我一点都不怪她,是我生不逢时,差了她整整四岁。若我与她同年,或者早她出生几年,我断然不会让她在一开始就爱上了别人。” 我只见过靳褚佑三面,相对于来说,程靖夕同他更熟一些。所以,他突然对我说这些时,我还是很吃惊的。我问:“你怎么突然对我说这些?” 他说:“没什么,只是这几天不知道为什么脑海里,总不断浮现出过去那么那些她和我的点点滴滴,她跟我提的最多的人就是你,所以……在这个时候,我想找个人说说话。” “你和苏荷认识很久?” “嗯,我们两家是世交。她六岁时就抱着我压马路。”似乎是想到儿时什么趣事,他疲惫的脸上浮出一丝难得的笑意,但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又恢复那种落日般的深沉。 我难掩惊讶:“原来你们认识这么久,可我怎么从未听她提起你?” 靳褚佑沉默了,过了很久,他淡淡道:“大概是因为我对她来说,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人吧。” 我抬头看他时,才发现他哭了,没有声音,只有眼泪,顺着眼角无声无息地往下流,像怎么也流不尽似的。 我什么都没说,假装没有看见,我知道这个时候他只需要一个人安静地陪着他,好让他不用独自面对恐惧和不安。其实我和他一样,可我有程靖夕,靳褚佑却什么都没有。 夕阳完全落下山后,靳褚佑站了起来,他低下头,脚尖踩灭地上的烟头,没有说话,也没有同我告别,独自走进夜色里,背影写满了孤独。 漫长的三天后,救援队终于找到了苏荷的尸体。她被卡在河道上游的大石头里,救援队清理掉挡住河道水流方向的树木,让积蓄在坑潭里的水得以疏导流出,才发现了她。 靳褚佑拒绝了救援队提供的裹尸袋,他脱下自己的外衣,轻轻覆盖在她被水泡得肿胀的脸上,打横抱起她,小心翼翼,像捧着最珍贵的宝贝。 他抱着她向我们走来,斜阳落在山顶,背后烫红的万里流云,我竟恍惚以为回到了卢圩山他们的婚礼现场,他也是这样抱着她,一步一步地走向憧憬的未来。 时至今日,我仍清晰地记得那时靳褚佑洋溢着幸福的脸,以及苏荷因为窘迫而通红的表情。不是现在这样,靳褚佑面如死灰,眼神空洞,用一种特别慢的步履朝我们走来,好像他的腿受了怎样严重的伤,以至于寸步难行,而他身旁的每个救援队队员的脸上都写满沉重。 苏荷父母疯狂地冲上去,在我越来越模糊的视线中,苏伯母揭开覆在苏荷脸上的衣服,下一秒,身子一倾,重重倒在地上。而苏伯父,甚至没有多余的反应去扶起苏伯母,步伐不稳地退了几步,不停地摇头,似乎是不相信。 我愣愣地站在原地,不敢上前,也不晓得该如何反应,我只知道我在哭,眼泪源源不断地充斥着我的双眼,让我什么也看不清。 我不停地抹着眼睛,企图看得更清晰。我看见靳褚佑抱着苏荷慢慢地走到了我们跟前,就要擦肩而过时,兰西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她死了?”兰西的声音特别轻,像从很遥远的地方,经历了很长久的时间才飘过来,带着微微的颤抖。 他满嘴都是血,顺着下巴滑向脖颈,我才发现从刚才开始他就一直死死咬住自己的唇,咬得血肉模糊,恐怖至极。 靳褚佑慢慢转过头,黝深的眼里一片死水,他盯着兰西看了许久,慢慢地,他居然笑了。可那笑容让人打心底觉得难受,他说:“你爱她?” 兰西一震。靳褚佑以一种悲壮的目光看着兰西,笑出了声,笑声就和哭的一样:“呵呵,原来你爱她,你爱她……为什么你不要她?将她拱手于我,为什么要让她这样不快乐?” 兰西没有说话,他全身都在颤抖,仿佛光着身子站在北极中央,抖得停不下来。不知哪里扬起的一阵狂风,吹走了盖在苏荷脸上的衣服。 当我看到她的脸那刻,我整个人就瘫倒了。我都快认不出她了,兰西咚一声跪在地上,喉咙眼里发出痛苦的呜咽声,我崩溃地哭喊:“苏荷你别玩了,起来了。” 可她一点反应都没。 我有多期待她可以像从前一样和我恶作剧,突然跳起来把我吓个半死。 可我知道她不会,再也不会了。 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我崩溃至极,程靖夕默默将我拉回怀里,压下我的头,心疼地说:“别看了。”我靠在他怀里时,我觉得像有人拿着锥子不停地敲打我的胸口,疼得喘不过气来。 我张着嘴,和哮喘病人般大口大口的喘气,然后一口气没提上来,眼前一片黑暗,我就晕了过去。 兰西一声一声撕心裂肺地哭吼,是我听到的,最后的声音。 像是夏天提前来临,那几天的太阳特别烈,炙烤着大地万物。在我漫长的二十六年的时光里,我从未见过那样刺眼的阳光,仿佛蒸发了我身上所有的水分,我没有再流过一滴眼泪。 我每天都被晒得浑浑噩噩,看什么都特别不真实,我甚至觉得这几天发生的一切都是一个梦。我只要从梦魇中挣脱,就能回到开始前,阻止这一切的发生。可我又清醒地知道,我从来就不是救世主。 我和这芸芸众生一样,都是受难者。 苏荷的葬礼很快就举行了,那天晴空万里,有个亲子俱乐部在做活动,天上飞满了五颜六色的气球,这个世界就是这么讽刺,平行相交的那一秒里,有人悲恸欲绝承受着灭顶的打击,但对另一些人来说却再也没有比这更美好的时刻。 苏荷的葬礼一切从简,一点都不像她平时张扬的为人作风。苏荷父母仿佛苍老了许多,以前苏伯父最爱打扮,头发永远是黝黑时尚的大背头,苏荷过去还总和我挖苦她爸爱的爱美之心。可现在,他的头发灰白杂乱,苍老的脸整个都垮了下来,浑浊的眼里全是痛苦。 我想苏荷看到她爸一定会很难过,因为连我都已经不忍再看。 葬礼那天兰西也来了,还引起了一场不小的骚动。 他被拦在灵堂外面,连门都没让他进。苏荷出事那天之后我就没有再见过他,不过几日而已,他就变得沧桑憔悴,眼窝深陷,脸色死白,和那天苏荷的脸色一样,可他穿得却很整洁干净,看得出是细心拾掇过自己。 那一瞬间,我觉得什么都变了,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变。我仍是我,苏荷还在炫耀着她的年轻貌美,兰西依然是从前那个只要一笑,全世界都跟着温柔的美少年。 兰西跪在地上,低声下气地说:“我求求你们,让我送送她最后一段路,我……我不能不在……” 苏伯父气得一脚把他踹得老远,力度太大,自己也差点摔倒。 兰西艰难地爬起来,抹了抹嘴角的血,说:“伯父,我知道你们恨我,可我求你,就让我见她一眼,你便是要我死,我都会头也不回地从天桥跳下去。黄泉路上,我陪她一起走。” 他说得动情至极,眼泪一滴一滴往下掉,他演过的每一部戏我都看过,上百场的哭戏中,没有一场比此刻还要令人悲恸。可甚至没有人愿意搭理他一个字,他们都用一种不屑和仇恨的目光看着他。 苏伯母搀着气极的苏伯父进入灵堂里面,没了过多久靳褚佑就出来了。他站在兰西面前,一身麻衣,淡淡的表情不怒而威,他平静地说:“全世界每一个人,认识苏荷的,不认识苏荷的,甚至是个乞丐,只要他们愿意送苏荷一程,我都会很感激,但惟独只有你,不配在她的坟前哭。” 兰西说:“我知道你们都恨我……” 靳褚佑摇摇头,打断他的话:“兰西,可能你不信,但我真的一点都不恨你,真的。因为我同情你,我觉得你特别可怜,这是老天给你最大的报复。就是在她死后,你才有勇气去面对自己的真心!可那毕竟是我深爱的人,她因你而死。兰西,如果真的有神明,我希望他能听得见,我诅咒你长命百岁,你的余生都将与痛苦相随。” 靳褚佑说得极慢,像要把每一个字都刻在兰西的心中,然后转身往灵堂里走去。兰西的脸越来越苍白,可他还是用尽最大的努力去求靳褚佑,他跪着往前走了几步,说:“怎样都好,请让我再见她一面,好好跟她道别。” “见她?好让她最后一段路都走得不安生?她走到这一步,也是我的错。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定不会再纵容她去你身边,我会牢牢抓住她,不会给她有离开我的机会!过去我总想,只要她快乐她做什么都好,我可以等,这么长的人生,我总会等到她。可是我发现我错了,她活着才是好,哪怕她不快乐,哪怕她恨我,可只要她活着怎样都好!”靳褚佑忽地停下脚步,站在镶着白花的门棂下,垂着眼,低低俯视着兰西,一字一句地说,“兰西,你听好了,她生的时候是我靳褚佑的妻子,她死后也是我唯一的妻子。她的亡魂,只会在我的梦里徘徊。” 那时候的兰西也不曾想过,靳褚佑的这句话,竟一语成谶,她往生后多年,无论他多努力,却再也没有一次梦到过她。 除了兰西,所有前来送苏荷的人都进入到灵堂里,列着长队,同她告别。每个人的手上都拿着一枝白玫瑰,轻轻放在她身边。 苏荷躺在灵堂中央的玻璃棺材内,被白色玫瑰簇拥着,她的遗容经过入殓师之手已经不像靳褚佑把她带下山时那样恐怖了。她还是那么年轻漂亮,扇子一样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小块阴影,就像睡着了一样。 到了这个时候,我仍然不能相信,她真的死了。 我看着她美丽安静的脸,直到这一刻我的眼泪才流出来。我开始放声大哭,抱着玻璃棺材的边缘,不愿离去,一声一声叫着她的名字,好像只要我多叫一会儿,她就能真的醒过来。 苏荷,我求求你,不要离开。 我一哭,站在一旁的苏伯母也跟着哭,灵堂里的其他人也开始哭,悲伤瞬间萦绕在灵堂里,到处都是绝望的气息。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程靖夕过来将我从苏荷身边带走,我瘫倒在他怀里,撕心裂肺地哭喊。最后,哭得糊涂了,脑子里一片混沌,像身子在地上,灵魂却在天上。 我们从灵堂里出来时,兰西仍跪在地上,撑在地上的双手握得紧紧,指节泛白,眼睛却死死盯着灵堂,好像这样就能让视线穿越过厚厚的墙壁看到苏荷那样。 我看着他,刚平静了点的心里又翻江倒海地难受起来,我从未见过兰西这个样子,哪怕是他从天上摔到地上,被所有人所抛弃,承受无数人的谴责和落井下石,他的灵魂至少还在那里,还让我感觉到他是个实实在在的人。可是现在,我感觉到像有一只利爪,在众目睽睽之下,一点一点掏空他皮骨间的缝隙,把他鲜血淋漓地扔在我面前。 即使他有错,可苏荷已经不在了,我不想再失去他。 我走到他面前,蹲下身,手搭在他肩上,我难过地说:“兰西,你回去吧,苏荷会知道你的心意的,你该理解苏伯父、苏伯母他们做父母的心情,他们不会让你进去的。” 过了有很久,兰西慢慢地抬起头来,他没有看我,而是仰头看着湛蓝的天空。我不知道在那一瞬间,他在想些什么,然后他转过身,步履蹒跚地朝远方走去。 我看着他的背影,佝偻得和暮年老人一样,我心里特别难过。 我忽然明白,即使很努力想做好一件事,想保护一个人,结果却发现这不是你肯努力就一定能做好的,不是你想保护谁,谁就一定不会受到伤害。那是一种绝望,无能为力的绝望。 我看着兰西和苏荷,就能体会到这样的绝望,就像一张网,密密掩掩地包裹住我。 回家的车上,程靖夕一直握着我冰冷的手,这些日子以来,他总让我不要想太多。可是我怎能不去想,我想这二十年来的点点滴滴,就像一部悠长的幻灯片,在我的脑子里循环播放。 第一年,我在安宁巷的梧桐树下看见被揍得鼻青脸肿的兰西,我分了他一颗奶糖,他犹豫了很久才接过,对我笑容满面,那是他人生中,第一次试着靠近一个人。 第六年,因为一张鸡蛋饼,我和苏荷打了一架。我们不打不相识,她就像一朵温室里的兰花,突兀地绽放在我和兰西贫瘠如荒漠的生命里,明明看起来与我们格格不入,却又像天生就该和我们站在一起。 第八年,我因生病休学一年回到学校,发现苏荷和兰西坐在陌生的教室里对着我笑,我们三人手搭着手,说要做一辈子的好朋友,活到老玩到老,永远不分离。 第十三年,兰西站在选秀舞台上,决赛时唱了首《那些花儿》,他抱着话筒站在舞台中央唱着,如天使一般耀眼,当三位评委老师分别亮出十分的评分牌后,后台的我和苏荷尖叫着哭成一团。 第十五年,我和苏荷站在福川最大的体育馆前面,挥舞着手中的荧光棒,和周围那些女孩一起大叫兰西的名字,那是他第一场演唱会,万人空巷,在我们的瞩目之下,他从此,站在了巅峰。 …… 而这一年,我坐在车上,兰西不知去了哪里,而苏荷,她已被火化,彻底从世上消失。 想到这一点,我就觉得心如刀绞,就像心脏被人剜出来,扔在地上踩烂了一样。我痛苦地闭上眼,耳中一阵大过一阵的嗡鸣,后来眼前白光一闪,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当我醒过来时,我躺熟悉的大床上,空气里是淡淡的檀香。我睁开眼,看见程靖夕背对着我,站在床头,正娴熟地往香炉里添香。 我没有急着叫他,而是看了一下四周,才发现这是老宅那间属于我的卧室,透过涌动的白色窗纱,还能看见微敞的窗户外那棵歪脖子大树,枝桠长着新芽。 “醒了?”程靖夕坐到了床边,拉起我的一只手,合在掌心。 我把头转向他,抱歉道:“让你担心了。” 我想笑一笑以示我很好,可我发现我却怎样都笑不出来,我知道我笑起来一定和哭一样,因为我看见程靖夕不动声色的脸上突然写满了心疼。 我发现这些日子以来只顾着自己沉浸在悲伤里,却忽略了他,其实,看着我悲伤而他却无能为力,他应该才是最难过的那个人吧。 我坐起来,抱住他的腰,将自己埋在他怀里。 他轻轻抚着我的头,说:“怎么了?” 我说:“程靖夕……” “嗯?” “还好还有你。” 良久,他说:“嗯,我一直在,只要你需要。” 米兰昆德拉说,世界上所有的不朽都是和死亡相联系的。 这位智者还说,这是一个流行离开的世界,但是我们都不擅长告别。 我们笨拙地学着告别,以死亡来成就自己的不朽。 但幸好,有的人,无论经受多少的离别,他都会一直在。 一直在。 苏荷的葬礼以后,我就一直在家休养。每天大部分时间都用来睡觉,我希望能梦见苏荷,人都是善忘的,我很怕有一天我醒来,就突然忘记了她的脸。 大约一个月后,我接到了兰西的电话。 他说他要走了,他没有机会和苏荷好好道别,没有说一句再见,这次,他会好好完成这一步。 我们约在车站旁边的咖啡馆见面,那是过去我们常去的地方。 老板娘还是原来那个,见到我时还热情地问:“一杯意大利咖啡,一杯爱尔兰混焦糖是吧?” 我想说只要一杯爱尔兰混焦糖就够了,已经再没有人陪我喝那么奇葩的咖啡了。 可我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出口,点点头,独自坐到了老位置上。 我的鼻子酸酸的,兰西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我一副想哭的样子。 他还是那好看干净的容颜,天生的明星脸,却消瘦了太多,五官深陷,灰色的长衫穿在他身上,就像一件僧袍。我已经记不起有多久没有看见他的笑容了,我很想念。 他看到桌上摆放的两杯爱尔兰混焦糖有一瞬间的出神,半晌后,他问我:“程靖夕怎么没和你一起来?” 我说:“公司有事,我没有告诉他,自己来的。” 他点点头,低下头搅拌着汤匙。 我们就这样沉默地坐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我先打破了这样的沉默。 “要去哪儿?” “死海。” “怎么突然想去那儿?” “听说死海是由眼泪汇聚而成。” 我一愣:“谁告诉你的,这么不靠谱。” 他抬起头来看我,轻轻吐出那两个字:“苏荷。” 我的心里微微痉挛一下,深深吸了口气。 “那个时候我住在医院里,她守在我身边时,说了很多话,其实我都有在听。她说死海的水都是情人的泪,她的眼泪大概能贡献三分之一的水量。”兰西的眼眶渐渐红了,他说,“原本该死掉的那个是我才对,我抱着必死的心,却在最后那一刻恍惚听见了她的叫声。于是,我那半只踏进鬼门关的脚又收了回来,可她……自她离开后,我反反复复地想了许多,我们从前的点点滴滴,我原以为我不爱她,可当她死去,我才知道,原来我并非不爱她,而是,她爱我比我爱她要多。” 我的手一抖,终于明白那天靳褚佑那番话是什么意思了。 我有些想笑,又有些想哭,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不知道该骂他,还是该同情他永失所爱。 兰西依旧断断续续地说:“她漂亮,性格好,怎么可能不吸引人?现在想想,我大概很早就喜欢上她了。只是,我不敢承认。她那么耀眼的一个姑娘,众星捧月,什么都是最好。而我呢,什么都是最下等,就像只活在下水道的老鼠,哪怕披上了光鲜的外衣,我的心里仍是那个自卑到骨子里的王小明,尤其是在看到她的时候。 “你不知道,很长一段时间我看到她就想逃走,逃得远远的。她的光芒将我照得无处遁形,都说知子莫如父,我那个酒鬼父亲,早就察觉了我对苏荷的心思,他当时就轻蔑地对我说,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所以,每当我想靠近她,就总有个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我会选择叶笑笑,是因为她和我一样,都是那种人。 “虽然我很恨我爸,可我仍受他的影响,固执地认为什么样的人,就该和什么样的人在一起。我不断地告诉自己,我和苏荷只能有友情。我和叶笑笑一起,尽己所能地对叶笑笑好,我以为只要努力去做,我就会爱上叶笑笑,也能一直和苏荷保持距离,可是我发现我错了。 “知道苏荷喜欢我的时候,我很开心,可是开心之后是巨大的恐惧。她的人生那样灿烂,每一步都是锦程,我怎能做那唯一的差池?我在这个圈子里这么多年,早已变得更肮脏不堪,怎能去玷污玻璃一样的她?靳褚佑才是适合苏荷的人,他是天之骄子,只有他才配站在苏荷身边,照顾她一辈子。不像我,所有的一切,我的名字,我的身份,都是假的,我是她人生旁生的枝节,从她认识我的那刻起,就已经错了。 “可我没想到她的固执那样深,我以为她结婚了,一切也就尘埃落定,从此我同她再无瓜葛了。可她结婚那天,我喝得烂醉,叶笑笑来找我,我以为我可以藏一辈子,可那天,我抱着叶笑笑,嘴里喊的却是苏荷的名字…… “小慈,你知道吗,那天苏荷带我回到酒店,我已经酒醒了,我没有推开她,甚至借着醉意去回抱她。你们都怪她,她也怪自己,其实我才是最可恨的那个!我虚伪,我不是人,明明喜欢她,却为了那该死的自尊,一次又一次推开她。最终,将她推向了死路,到了无法回头的地步。” 说到最后,他已泣不成声,手紧紧攥在胸前,五官痛苦地扭曲着,一遍一遍地重复:“我好后悔。” 我难过地说:“你的这些话,要是苏荷能听到,她一定会很开心。可是,她再也听不到了。” “太迟了……”兰西闭上眼,恍恍惚地答。 我看着他的样子就特别心疼,我知道他是真的后悔了,可这世界上从来就没有后悔药可以吃,也没有时光机,可以让我们重新来过。 逝者长已矣,生者如斯夫。 我担忧地拉住他的手:“兰西,苏荷已经不在了,我求你,好好活着。” 他睁开眼,对我笑笑,可是那笑容让我觉得辛酸,他说:“我答应你,我会会好好活着,我的命是她换来的,我怎能不珍惜。” 一瞬间,他的笑又变得很忧伤。 他说:“多想一觉醒来,我们还能像以前一样,痛苦也好,幸福也好,只要人在就好。”外面传来汽笛的鸣声,他看了眼窗外,站了起来,“小慈,我走了,有程靖夕照顾你,我很放心,保重。” “兰西!” 他走到门口的时候,我突然大声叫住他,引来咖啡馆里所有人的注目,一瞬间,隔着长长走道的我们,成为了焦点。 “兰西?是那个明星,快拿手机拍下来!” “他不是退出娱乐圈了吗?” “管他呢,拍了传微博,就火了。” 相机的咔嚓声,以及窃窃的人声,带着莫名的兴奋,此起彼伏。可我什么也不在乎,他们爱说什么就去说吧,人活一张嘴,无非就是吃和说,我阻止不了人们谈论,但我可以选择无视。 我的眼里只能看的到兰西,这个和兄长一样,照顾了我许多年的人。甚至可以说,是相依为命。 兰西的手握在门把上,回头看我,阳光从门外洒进来,柔和地笼罩着他,我的眼睛有些模糊,像透过千回百转的时光,又看到了许多年前还穿着旧校服的他。 我哽咽地朝他喊:“你一定要回来,不管多久,我等着你。” “嗯。”他点点头,嘴角微微上扬,我终于看见了久违的笑容。 我难过地露出苦笑。 这一别,不知此生,还有没有再见的机会。 玻璃门合上那刻,风铃清脆地响个不停,他瘦弱的身影淹没在人群中。 咖啡馆里的背景音乐,那个充满故事的声音在轻轻吟唱着,正是当年兰西拿下选秀节目冠军赛唱的那首歌。 “……他们都老了吧?他们在哪里呀?我们就这样各自奔天涯。” 我们就这样,散落在天涯。 第十章 昔年相望抵天涯 第十章 昔年相望抵天涯 {今生已无权再惦念,迟一点,我们天上见。} 苏荷的去世,兰西的远走,这一连串的打击之下,我身心俱疲,陷入了一种可怕的状态。我做什么都提不起劲,总觉得有千斤重的东西压在我身上,特别累。我不想说话,也吃得特别少,我只想好好睡一觉,可无论我每天睡再多,醒来依旧困倦。 程靖夕说睡多了不好,人越睡越疲乏,他说要多出去走走,于是周末带着我去斜星岛散心。我们去拜访了顾医生,在他家做了几天客,顾家小孙子又长胖了不少。小胖子特别粘我,一口一句“大姐姐”,拉着我东跑西窜的,一会儿去捡贝壳,一会儿去赶海蟹,我想我要是和程靖夕有个小孩,也一定会这样令我开心。 是的,开心这种情绪,,在消失了很久后,终于又回到了我身边,我也暂时将长久以来的苦闷抛到了脑后。 可谁能料到,大约是吹多了海风,从斜星岛回到福川的第一夜,我就发起了高烧。 私人医生连夜赶来,给我开了退烧药,冰敷之后,见我的体温略有下降,说:“程太太烧得不是很厉害,吃了药,明天就会退烧了。请程先生放心。”然后才匆匆离去。 可谁知到了第三日午后,我又烧了起来。 程靖夕再次叫来了私人医生,我知道他有些不高兴,挑着医生的刺,指桑骂槐地将医生数落了通。那医生低垂着头给我治疗,脸色红一阵白一阵,跟调色盘一样。 医生走后,我对他说教道:“我自己吹了风发烧,你怪人家医生做什么,人家多无辜。我看他刚才,都差点哭出来了。” 程靖夕半垂着眼,绷着一张俊脸,不服气地反驳我:“身为一个医生,发烧都治不好,我责备他,是给他机会改正,他倒是要对我说声谢了。” 我觉得有些好笑,谁能想到这个叱咤商界的男人,会有这么孩子气的时候。但同时我又觉得欣慰,他的孩子气,他的坏脾气,都是因为他爱我。 兰西离开后,有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失去了太多,可是在我看到程靖夕时,我又觉得上天终究待我不薄,我还有他,那是对于我来说最宝贵的,也是我唯一可以握在手中的。我想我会努力调整好自己的状态,养好身体,好好跟他过下半辈子。 只是,我本以为只是小小的发烧,可吃了药,也打了针,但病情反反复复,总不见好。私人医生来回奔波几次,一来二去的,就过去了七天。 程靖夕终于爆发了,直接辞了私人医生,要带我去医院。我自小讨厌医院的消毒水味,在我的认知里,感冒发烧这种小病根本轮不到上医院受罪,但我拗不过他,为了让他放宽心,只好去了。 他找来的主任医生拿着体温计和小电筒对我一阵捣鼓,然后喊来个护士,吩咐了几句,就让护士带我去检查。我虽疑惑一个发烧还要做什么全身检查,但为了让程靖夕安心,还是听话照做了。程靖夕准备要跟我一起去,却被主任医生叫住了:“程先生,虽然你和程太太是夫妻,但有的项目,男同志站一边还是不太方便。不如,你就在这里等,反正也要不了多少时间。” 程靖夕脸色一沉,我适时拉住他的手,轻轻捏了捏,他看了我一眼,点了点头,有点不高兴地坐了回去。 我弯下身迅速在他脸色轻轻吻了一下,然后跟着偷笑的小护士出去了。 一出门,小护士就羡慕地说:“你和你先生真恩爱。”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让你们看笑话了。” 一系列的检查做完后,看了看手表,已过去了四十多分钟,我没等小护士,就匆匆往回走,刚下电梯,我就看见了程靖夕,他站在主任医生办公室的门外,背靠着走廊墙壁,头微微抬着。 我叫他:“阿夕。” 他没有反应,大约是没有听见。 我小跑起来,又叫了他声:“阿夕。” 他仍是没有反应,像个雕塑一般。 我气喘吁吁地站到了他面前,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阿夕!” 他浑身一震,猛然回神,浓重的眸色蓦然恢复如常,伸手替我捋了捋因为小跑散落下来的头发:“检查好了?” 我撅着嘴,避开他的手,不满道:“你在想什么呢,我叫你那么多声都没听见。” 他笑笑,捏了捏我的脸:“对不起。”看着我顿了几秒钟,突然伸手将我拥入怀里,紧紧抱住,我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搞得有些莫名其妙,轻轻捶了下他的背:“怎么了?” 他摇了摇头:“没什么,只是突然很想抱抱你。” 我脸红地嗔他:“傻瓜。” 那天夜里,睡到半夜,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就看见程靖夕侧躺在我身边,睁着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看。 我倾身抱住他:“怎么还不睡?” 他回抱住我,长长吐出一口气,沉默了半晌后,说:“没什么,只是你还病着,我不安心。” 我的心里刹时涌上一片暖意,又有些发酸,我觉得自己挺对不起他的,是我没有把自己照顾好,才让他连睡觉都不安心。我嫁给了他,他是我的丈夫,是我要共度一生的人,我怎能因为自己的悲伤,让他憔悴受累。 我抓起他的手放在自己额头,撒娇道:“你看,已经不烫啦,睡一觉起来就会好的。” 他没说话,覆在我额头上的手反手与我十指交握,放到怀里,替我按好被角:“嗯,你会好的,会好的……” 他喃喃重复着,将我抱得越来越紧,我听见他的叹息声,轻轻地摇曳,像在梦里。 这几个月来,唯一能让我打心底高兴的,就是远在阿富汗的王阿姨终于要回来了。 或许是阿富汗的条件太艰苦,又或许是连日来的舟车劳碌,在机场看见她时,她的脸色并不好看,略微有些苍白。 我已经很久没有看见她了,很想埋在她怀里痛哭一阵。就像女儿跟妈妈那样,可是我看到她的神色,到了眼眶的眼泪又生生逼了回去。 我笑着抱了抱她:“王阿姨,欢迎回来。” 她怜爱地拍拍我的脸,和程靖夕对视了眼,微微颔了颔首。 王阿姨离开福川前卖掉了自己的房子,所以,她这次回来跟我们住在一起。那天晚上,我跟她谈了很久,说了这几年发生的每一件事,我发现我在说这些时,几次都哽咽得说不下去。我发现即使我强迫自己不去想,不去管兰西到了哪里,不去墓地看一眼苏荷,我刻意地逃避这些悲伤,以为就能在心中淡化它们对我的影响,可原来这些事就跟超清画质的电影一样,深深存在在我的脑海里。 王阿姨静静地听我说完,然后她心疼地摸着我的脸说:“小慈,你受苦了。” 我咬着唇看着王阿姨,不想让那些哭声溢出来。我想王阿姨真的是年纪大了,不然为什么她的脸在我的眼里变得那么模糊? 王阿姨休整了没几天,就领着我去她老熟人的医院体检,我在许多庞大的机器里进进出出,跟个布娃娃似的,被折腾了近两个小时才做完。 最受罪的是,这次还添加了新项目,在我背上打了一针,我疼得直冒汗,趴在床上半天都爬不起来。后来还是程靖夕过来把我背起来的,我的头搁在他肩上,脸贴着他的脸。刚贴上那会,我就瑟缩了一下,他的脸特别凉,跟冰块一样。我摸了摸,然后我发现不止是他的脸,他的手和裸露在外面的皮肤都特别冰凉。我觉得有些奇怪,明明是最舒适的五月,医院里又没开空调,他怎会冷成这样? 我担忧地问摸着他的脸,问:“你是不是也受了寒?身上这么凉。” 他摇摇头,淡淡道:“我没事。” 不知道是不是我疼得产生了错觉,我竟觉得他的声音微微打颤。 从那天开始,我觉得程靖夕变得有些奇怪,他像有很多心事,好多个晚上,我从梦里醒来,都能看见他背对着我站在窗前,一动也不动。他回到床上时,总会将我抱在怀里,紧了又紧,勒得我胸口发痛。有时候吃饭,吃着吃着他拿筷子的手就不动了,看书的时候,一页书看了几个小时都没翻过一页,甚至,房里的檀香烧完了,他也不记得去添。 女人都是敏感的动物,我很容易就注意到这些细节,接着发现了更多的问题。他经常会有莫名其妙的加班,有时候休息在家的时候,忽然接到一个电话,就会迅速地出门。我知道那不是公务电话,因为他每次接电话,总会下意识地压低声音,从前的他都不会这样的。 我跟那些疑心丈夫出轨的主妇一样,偷偷在他的衣服上寻找蛛丝马迹,成功发现了一根微卷的长发,棕色的,跟我的黑直发有着天壤之别。 我的心顿时沉重了起来,我知道我不该怀疑他,可我仍担心,大千世界,那么多诱惑中,他会不会也有迷失的时候? 命运给了我太多重创,我失去了很多,再也不能失去他了。 那天早晨,我坐在家里想了很多,最后我打扮了一下,长风衣加帽子,没有告诉任何人,从后门溜了出去,独自坐车去公司找他。 我坐在公司对面的露天咖啡馆里,一杯卡布奇诺从中午喝到下午,直到看见他从公司里走出,径直走近停靠在路边的车旁,打开车门的瞬间,他没有像平日那样跨进去,而是愣了一下,才跨了进去。虽然他发呆的时间只有几秒,可我还是察觉到了。 我在桌上留了一张百元大钞,然后大步朝那辆车跑过去,我横穿马路,许多车紧急刹车,发出尖锐的喇叭声。 我在车发动的那瞬间跑到了旁边,我拍了拍暗色的车窗。 几秒之后,车窗被摇了下来,程靖夕的脸色有些苍白,还有些尴尬,这种被抓包的难堪表情能出现在他的脸上还真是稀奇。 他说:“小初,你怎么来了?” 我说:“我来接你下班。” 然后我拉开车门,对坐在他身旁,笑着看向我的柳飘飘说:“这是我的位子,请你让开。” 柳飘飘撩了撩微卷的棕色长发,笑得特别好看,她说:“这是阿夕的车,他让我坐这儿的,也只有他能开口让我离开。” 我抿了抿嘴,忍住想哭的冲动,转头看着程靖夕,我盯着他幽深的眼,一字一句大声地告诉他:“阿夕,我要坐回我的位置。” 我和柳飘飘都等着他的答案,我等了很久,然后他说:“小初,你先回去。” 我望着他,很久都没有说话,仿佛眼前的这个他,又和回到了当初在墓园里对我冷眼相待的程靖夕,那时候他护着闻澜,神色一样冷漠。我突然就笑了,笑得我的眼前一片模糊,他和柳飘飘的脸都晃动得不行,一点都看不清。 我说:“又是这样……程靖夕,我真的好累了,随你吧,这个位置,我不要也罢。” 然后我潇洒地转身,面前一片景象全是水雾,什么都看不清,也不知道自己要走到哪里。 几声尖锐的刹车声后,我被一只手从身后拉住,下一秒就撞进一个熟悉的怀抱里。 车水马龙中,程靖夕紧紧抱着我,无数车辆从我们身边穿梭而过,喇叭声、咒骂声,响成一片。可那一瞬间,全世界好像只剩下我们,剩下的所有都是布景。 程靖夕附在我耳边,颤抖着说:“小初,不要……不要离开我。” 我攀着他的背,哭得特别难看。 我们回到家,站在门口前,程靖夕忽然拉住我的手,他说:“小初,我知道我欠你一个答案,可我不知道如何向你开口,我说不出口。但你总归是要知道这些的,我瞒不了你,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你上楼去找王阿姨。王阿姨会告诉你一切的。” 我看着他忧伤弥漫的眼,点了点头,独自上楼,没走几步他又叫住我:“不管你听到了什么,你只需要知道,我一直在,你所要做的,就是永远也不要放开我的手。” 我说:“我答应你。” 可我仍是止不住心慌,好像门后面等待我的是一个巨大的黑色旋涡,我只要踏进去,就会将我带去一个可怕的地方。 我犹豫了很久,还是推开那扇让我害怕的门。 王阿姨坐在沙发上,抬头看着我,像早就预料到一般,说:“他终于决定告诉你了?” 我知道她说的他是指程靖夕,点了点头。 她拍拍身边的位置,示意我坐下。我刚坐到她身边,王阿姨就握住了我的手,轻轻抚了抚:“小慈,其实这些,我也很难开口告诉你,可我们不可能瞒你一辈子的,你爸瞒了一辈子的秘密,终究是要让你知道。小慈,你对你的母亲还有没有印象?” 我摇摇头,老实地说:“没有,那时候太小,已经记不清了。” 王阿姨又问:“你爸是怎么跟你说你妈的?” 我仔细回忆了一番,说:“我爸说妈妈是个很美丽善良的女人,因为太美丽善良了,上帝不忍心她在人世间受苦,提前召她回去了。小时候我不懂,后来才晓得我爸的意思。” 王阿姨“嗯”了声:“那你爸有告诉过你,你妈妈是怎么死的吗?” 我摇头:“没有。” 王阿姨叹了口气:“你妈妈得的是血癌,当时,我是照顾她的护士。”她看了我一眼,眼神晃动得厉害,她的嘴张了又张,似乎想说什么又很难开口。 我的心里顿时咯噔一响,有一个蒙了层透明纱布的真相忽然撞到我的心脏,像在无尽的深渊回响,我沙哑道:“王阿姨,你说吧。” 王阿姨深吸了口气,开口道:“小慈……你遗传到了你妈的病。” 我不知道正常人在得知自己得了癌症时是什么反应,可在我得知的那一瞬间,我的心里却异常平静。并不是说我看淡了生死,而是在发生这么多事后,我明白有些事,你根本无能为力。你想要推开你不想要的,老天偏偏要硬塞给你。 人生就是有这么多的无奈,让你连同命运抗争的机会都没有。 王阿姨说:“你十三岁那年住院,是第一次发病,你爸当时告诉你是风湿热,就是不愿让年纪还小的你知道。也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那个时候刚好进口了一些国外癌症研究机构新研制的药,对压制癌症病灶很有疗效,但那药特别贵,你爸那个收入水平,根本负担不起,所以……他最后才会走上那条不归路,也更加坚持要对你隐瞒下去。他怕你知道后,会因为他而自责,你每年都做一次彻底的体检,不过是怕癌细胞再次复发,但好在这么多年,你的身体一直很好,甚至比正常人要好。我们都以为你不会复发的,可我没想到……越是不想发生的事,偏偏在你毫无防备地时候悄无声息地来了。” 她顿了顿,平复了下情绪,继续说:“都说心郁成疾,你会再次病发,大概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在接二连三的打击下,你的身心都遭到重创,体质也变差了,给了癌细胞复发的契机。你总是困乏,发烧,都是因为癌细胞复发扩散。我赶回来也是程靖夕通过多番人脉才联系到的我,他跟我说你高烧不退,之后带你去看专家安排的体检,等检查报告出来时,他知道了你的病……” 我忽然想起从医院回来的那夜,程靖夕忧心忡忡的样子,我的心一阵阵的疼,原来,那个时候他就已经知道了。我不敢想象,在他得到检查报告后,心里经历过怎样的绝望。 “那边的报告是,你的病程数年,他于是找到了我。我接到电话时觉得整个天空都塌了,我赶回来,带你重新做了次全面检查,这一次还抽了你的骨髓去做最权威的验证,我多想结果是那个专家搞错了,可是……是老天太不公,你不要怪程靖夕不告诉你,他和你爸一样,才是最痛苦的那个人。告诉你这件事太残忍,他这几日都在为你的病奔波,想找到合适的配型,可你的血型问题,想找到适合的实在太艰难。你知道他为什么这几天会和柳飘飘在一起吗?就是因为柳飘飘告诉他,她知道哪里有合适的配型,就连我都明白柳飘飘根本是骗他的,目的就是想找机会羞辱他。可程靖夕那么精明的人,怎么会看不出?他明明知道柳飘飘骗他,却连一丝虚假的希望都不愿放弃。” 我咬着唇,我本来不想哭的,可我还是哭了,眼泪一滴一滴往下掉。不是为自己,而是为程靖夕。我从不知,他在我看不到的地方,默默承受了多少痛苦。可我甚至还怀疑他,我在他破碎的心上,洒了一把又一把的盐,直到他再也撑不住,将那些伤疤展现给我看。 这个爱我成痴的男人,他心里的深渊里,到底装了怎样的绝望与悲伤。我根本没有办法衡量,但我知道,那个深渊,我永远都看不到底。 之后,我擦干了眼泪,整理了仪容,才出去见他。 他站在走廊里,昏暗的廊灯照在他身上,模模糊糊的,特别不真实,就像我的一个美丽而遥远的梦。 我走到他面前,仰头看着他,我觉得我该说些什么,可我咬紧牙关,不敢开口,我怕我一开口,就泣不成声。 他低着头看我,一句话也没说。 我知道,许多话,都在千回百转的视线交替中说完了。 “对不起。” 我和他不约而同开口,我环住他的腰,把头埋在他胸前,贪婪地闻着他身上的檀香。 我说:“我们去墨尔本吧,去Star农场,我很喜欢那儿,上次离开,我就想着什么时候,我们可以再回去。” 他“嗯”了声,紧紧抱住了我。我的眼泪一直流,湿了他的衣服。我知道,他心里的那片海洋,此刻也正发生着一场海啸。 离开前,我又见了一次阮文毓,有的话,我怕错过了这一次,就再也没机会同他讲。 这一面,或许便是我们的最后一面了。 是程靖夕联系到他,我们约在梨园见面,也是那时候我才知道,买了梨园来又把它租给阮文毓的那个人,就是程靖夕。而在我们离开福川前,程靖夕将梨园转到了阮文毓的名下。我们彼此都没说透,但彼此都在做着不会再回来的准备。 我已经很久没有看到阮文毓,再一次看见他的时候,那句在心中说了上千遍的“对不起”却很难说出来。只能看着他,默默无言,心中五味杂陈。 最后,还是他先打破了沉默。 他说:“我结婚了。” 我一惊:“你结婚了?” 他点头:“嗯,有半年多了。” 我还是很惊讶:“骗人的吧,你都没告诉我。“ 他笑着对着我的额头弹了一下:“你结婚不也没告诉我。” 旧事重提,我的脸就红了起来,窘迫地低下头:“对不起。” 他笑着摇摇头:“说什么对不起,你没有对不起我,我们只是各归各位,各有各爱罢了。” 我抬头:“你爱她?” “嗯。”他眨眨眼,“我爱她。” 我看着他微笑的脸,我悲哀地想,他什么时候能改改睁着眼说瞎话这个毛病呢? 可是那句“我爱她”,是他想让我知道的,他不想让我对他怀着歉意,他想让我安安生生地离开,和程靖夕一起好好过日子。 他总是说自己聪明,可原来他才是世界上最大的傻瓜。 我给了他一个拥抱,我知道,这大概是此生我与他最后一次靠近了,我轻声说:“阿毓,珍重。” “你也是。” 黑暗中,风从城市的缝隙中吹来,明明是六月,我却仿佛又闻见了红梅的香气。 五年前的那个清晨就像是在昨天,他红色的板寸头张扬耀眼,和院中梅树上红色的花骨朵相得益彰,美得令人叹息。 告别了阮文毓,我独自往回走,因为旧改的原因,梨园周围的房屋都进入了搬迁的尾声,长长的巷子,没有路灯,我一步一步走得很小心,快走到尽头时,我远远就看见了程靖夕。 他竟高举着一盏油灯站在路口处等我。我走近他,整了整他被风吹乱的衣领,笑着问:“哪里弄来的油灯?演年代剧啊,还举这么高,手不酸吗,怕我不回来?” 他习惯性地揉揉我的头发,淡淡道:“手电筒的光太刺眼,油灯比较温和,我知道你会回来,可就是怕你迷了路,我给你亮着灯,你就朝着这里走,一定可以看见我。” 那一瞬,我望着他,胸中千言万语,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只有抱住他,紧紧地抱住。 这一生,我失去了太多东西,不想失去更多。我想要的很简单,我只想做个健康的人,我可以不用活太久,但至少不要像现在这么短。 至少可以陪着他,看时光在他的发上留下白雪的痕迹。 可如今,连这些,都是奢望。 到达墨尔本的时候,是清晨五点,这一次我没有迷路,也没有小偷和黑车司机,我们顺利地达到Star农场。 女佣苏珊准备了丰盛的早餐,我正想好好吃一顿,程靖夕却忽然拿走我的餐盘。 我一拍桌子站起来跟他抢:“干吗不让我吃饭,我很饿啊!” 他笑着把盘子举高,像变魔术一样从身后掏出半个雪白的馒头,蓬松的纹路,让我觉得莫名眼熟。 他说:“你吃这个。”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回忆的味道瞬间充斥了唇齿间。 我瞪大眼,也忘了咀嚼,看着他慢慢红了脸。 他终于发现了? 他温柔地笑:“如果我不提,你是不是便打算一辈子不说呢,爱哭的小胖墩。” 我张大嘴,下巴都快要掉来了:“你怎么会知道!” 他在我的鼻子上刮了一下:“王阿姨都告诉我了。” 我哀号一声,顺手抓了个盘子挡住自己的脸。 他咯咯地笑着抓下我的手:“挡什么?” “好丢脸,我那时那么难看,又那么胖,我本来想永远不告诉你的。完了,完了。”我抬头看了他一眼,迅速拍了拍他的脸,“你快忘掉那个胖子!” 他往后倾身,抓住我的手,轻轻一带,我就倒在他怀里。他低下头,伸手勾起我的下巴,仔细端详起来,我被他看着脸红得不行,我傲人的定力在面对他时,向来都是不存在的。 他摸着下巴,认真地说:“知道你就是那个小姑娘后,我就觉得你和小时候的胖妞挺像的,以前我怎么就没看出来呢?” “哪里像了!”我简直欲哭无泪了。 他笑:“哪里都很像,若是我能早点发现就好了。”他低下头轻轻在我唇上吻了一下,“小初,我欠你太多声‘对不起’,我没有早点认出你,让你等了太久,我还曾那样伤害过你,对不起,我……” 我踮起脚,吻住他的唇,将他的“对不起”都吞没在这个深深的吻里。 我不需要他的任何道歉,他给予我的,岂是那十年时光可以媲美的。 我才要对他说一句对不起。 对不起,我曾以为我可以给你全世界,可原来我什么都给不了你。 回墨尔本的第一个夜晚,我们躺在阳台的躺椅上看星星。我忽然想到那个流传千古的传说,说每一个人在死去后都会变成天空上的一颗星星,永远守护着自己爱的人。不知道,我死后会变成哪颗星星,也不知道能不能遇见苏荷的那颗? 我想的出神时,程靖夕搂着我,突然就问:“小初,我好像从来没有问过你,你喜欢我什么?” 我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我贪图你的美色呀。” 他大约是没料到我这么耿直,一时间就愣住了。 我有些好笑地看着他,侧身抱住他,说:“那你呢,又是在什么时候对我动了心?” 他眨着眼想了想:“不知道,只是习惯了你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我身后,有一天回头,我看不见你了,我忽然意识到往后我再也不能拥抱你,那一刻,我就明白你对我很重要。”他低下头来看着我的眼,说,“就是在那个时候,我意识到我爱上了你。” 最深的爱,势必伴随着最深的痛。 我的心忽然就模糊不清地疼了一片,因为我知道我不能陪他长久,而当我有一天,终将屈服在命运之下,离他而去。他的痛,会是以往的千万倍,也将再不能痊愈。 剪刀手爱德华说,如果我从来没有品尝过温暖的感觉,也许我不会这样寒冷。如果我从没有感受过爱情的甜美,我也许就不会这样痛苦。如果我没有遇到善良的佩格,如果我从来不曾离开过我的房间,我就不会知道我原来是这样的孤独。? 我是那样清晰地记得,我和程靖夕发生过的点点滴滴,然而这些都将成为日后他痛苦的根源。 除了同时光一样长久的思念和孤独,我什么都不能给他留下。 我沉浸在无穷无尽的离愁之中不能自拔,最近我总是这样,经常就陷入痛苦的海洋中,程靖夕像是察觉到了什么,翻身将我抱在怀里。 他低下头,轻声道:“小初,我给你说个故事吧。” 我一愣:“怎么突然想到要给我说故事,什么样的故事?” 他笑了笑,眼里是比星辰还要璀璨的柔光:“一个很长很美很温馨的故事。” 我偏头看他:“很长啊,那岂不是要说很久?” 他低下头来吻住我的额头,打断我的话,轻声说道:“我爱你。” 然后他看着我淡淡地笑。 短暂的几秒后,我突然意识到他所谓的“很长很美很温馨的故事”,已经说完了。 就在那三个字里。 我爱你。 我每天都在积极接受治疗,墨尔本的医院里有着先进的治癌技术,程靖夕花了大价钱,那几个医生不再接其他手术,专心诊治我这个病人。 无奈配型一直找不到,医生们一致提议,建议我们生个孩子,用脐带血来做配型。 之前我和程靖夕一直没想过要孩子,他说现在流行晚婚晚育,我们应该顺应潮流,后来在我的逼问之下,他才告诉我实话,他不想多出一个人来打扰我们的二人世界,哪怕是我们的孩子。 我停了所有含激素的药物,按照医生的指示,用半年的时间调理身体备孕。 那漫长的半年里,没有药物的支撑,我浑身的关节都像碎了一样,开始是四肢痛到浮肿,到后来演变成痛得吐血,我不敢让程靖夕知道,苏珊是我的共犯,她和我一起瞒着程靖夕,偷偷拿走那些被血染得通红的床单,躲着程靖夕清洗。每一次,她来拿那些床单时,手总是抖个不停。我咬着唇低着头,不敢让我看见她在哭。 我把头别过去,心里特别酸。 偷偷摸摸的次数多了,终于让程靖夕察觉到了,他在一次被我支开后蓦然返回,苏珊打开门时,看见站在门外的他,因此吓得手一松,床单落在了地上。程靖夕盯着地上染红的床单,垂首站在那里,很久都没有动。 我走过去拉他的手,才发现他紧握成拳的手冰得可怕,他的拳头握得很深,指甲像陷入手心。 我知道,他被我吓坏了。 我哭了,我捧着他的手想要掰开他的五指,可他握得那样紧,我根本掰不动,我只能抱着傻掉的他,只能不停地重复:“对不起,对不起。” 很久之后,他才有了反应,浑身一阵接一阵的颤抖,然后紧紧地抱住我,颊边有冰冷的触感,他的声音沙哑得可怕。他说:“小初,答应我,别离开我,我求你……” 温热的液体流进脖子里,我泣不成声,只能不停地点头。 那一刻,我是如此虔诚地祈求老天,让我熬过这半年,让我怀上他的孩子,让这个孩子能救救他的母亲,也救救他的父亲。 病得严重了,我吐血的情况慢慢减少,我开始嗜睡,且不分时间地点,吃饭的时候、洗澡的时候,甚至说话的时候,都会突然困得不行,每次我睡着时,程靖夕都会默默地将我抱回房间,等着我醒来。 睡得昏昏沉沉时,总能听见由远及近的“小初”,睁开眼,就能看见程靖夕因为担忧而苍白的脸。我的心铺天盖地地痛了一片,我知道,每次我睡着时,他总是醒着,他怕他睡着后,没有人叫我,我会一直沉睡下去,再也醒不过来。 长期的睡眠不足,他的眼睑下印出深深的黑眼圈。我看了心疼不已,我被病魔折磨,而他是被我折磨。 我嗜睡的情况越来越多,也越来越久。 开始醒来我还会问他,我睡了多久。 当他说出来的那个时间越来越长时,脸色也越来越难看,眼眸中也再也没有了神采,被声势浩大的悲伤所侵占,我心疼不已。 后来,我就再也不问他,我睡了多久。 半年时光终于熬过去,而我也怀上了他的孩子。在怀孕第九周的时候,我们已经可以在B超图上看见胎芽和胎心,那拳头大小的小家伙,蜷缩成一团,在我的腹中睡得香甜。 我的手轻轻交叠在腹部,感受着那里有个小生命正慢慢地茁壮成长。在我的身体里,长着我和程靖夕的骨肉,他会有同程靖夕相似的眉眼,他会叫我妈妈,喊程靖夕爸爸,他将是我们爱情不朽的证据。 我看着程靖夕,开心地笑了,停都停不下来。那一瞬间,我忽然有了一种拥有全世界的幸福感。 程靖夕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我甚至看见那笑容里,有希望在慢慢萌生。 每一周,由程靖夕、袁北辙、苏珊、贾瑞德医生组成的亲友团,都会兴师动众地陪我去做产检,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地呵护这个小生命的成长,也期待着他的降生。 说来也巧,那一天产检,SOHA的几位股东也来了墨尔本,大约是要和程靖夕谈公事,程靖夕本来要我等他谈完再去产检,还没出门股东的电话就打了过来。我不愿他误了正事,抱着他的胳膊同他撒娇:“有苏珊他们陪着我就行了,要是因为我耽误了公司的事,我会很自责的。你知道的,孕妇心情不好,会影响胎儿的。” 他考虑了很久,紧绷着的脸终于有些缓和,勉强地点了点头:“我会尽快结束公事,然后过来接你。” 我们到了医院后,和平常一样做检查等结果。 这一次等待的时间有些长,差不多一个小时后,医生才拿着资料袋回来,身后还跟着另外几位医生,都是程靖夕为我聘请的治疗团队。 愚笨如我,也意识到此次事态有些严重。 我抓紧了苏珊的手,另一只手覆在腹部,心中默默祈祷,千万不要是孩子有事。 医生面色有些凝重,他说:“程太太,血常规检查里,发现你身上出现了并发症,是血友病,所以,您要是生孩子会有很大的危险,死亡率几乎为百分之九十九。因为之前程先生说过,要尽一切可能让您活着,所以,我们在此建议您用药物流掉孩子。” 这检查结果仿佛晴天霹雳,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耳中响起尖锐的嗡鸣声。 他们还在说些什么我全部都听不见,我只看见他们的嘴一张一合的。 嗡鸣声渐渐消退后,我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有了决定,我长长吐了口气,一字一句地说:“我现在就告诉你们,我要留下这个孩子,我恳请你们理解。理解一个初为人母的女人的心情,而且……” 我哽咽了一会儿,喘了几口气,压下快要倾泻出来的情绪,颤抖着继续说下去:“我自己的身体我清楚,我想你们也比我更清楚,我活不了多久的。既然要不要这个孩子我都逃不过命运的安排,那么我想在我死之前,我能有最后一次选择命运的机会,我要留下这个孩子,这也是我唯一能给我先生留下的回忆了。” 几位医生面色复杂地相视几眼,苏珊捂着嘴泣不成声,贾瑞德医生站在窗前揉着额头,袁北辙红着眼睛摇头:“宋小姐,不能……” 我站起来,朝几位医生,还有袁北辙他们,分别鞠了躬。 我哽咽着说:“我恳求你们,不要告诉程靖夕这件事。他如果知道,一定不会让我留下这个孩子的。我求求你们帮我救救这个孩子,我会很感激你们,来世我为你们做牛做马,报答你们的恩情。” 在我恳求的目光和不断的祈求声中,他们终于点了点头。 我感激地笑出了声,混合着满脸的泪水,轻轻抚着腹部。 我仿佛感觉到属于那个小生命的心跳,一强一弱,谱着生命的旋律。 我们刚从医院出来,就看见程靖夕匆匆下了车,他大步朝我跑来,略长的风衣扬起大弧,还没等他开口,我就笑着在他脸上亲了一下,说:“医生说我很好,孩子也很好,一切都很好。” 他的脸上出现舒展开来的笑意,抱着我轻轻叹了声。 眼角余光,看见袁北辙假装避嫌回头,可回头的那瞬间,他却偷偷抹掉眼角呼之欲出的眼泪。 大约是女人与生俱来母性光辉,有了这个孩子后,我想明白了很多事情,我再也不害怕离开这个世界了。我想,我终于可以为程靖夕留下些什么了。让他不会在我离开后,被绝望的孤独和思念所折磨。 程靖夕,是我没有那个好命,陪你细水长流,陪你白头到老。 那么长久的时光,我不能陪伴,但至少还有我们的孩子,他一定会活得长长久久,健健康康,陪你到终老。 我保证。 我偷偷停掉了所有抗癌的药物,和医生“狼狈为奸”,换成了对胎儿有益的保健品。连镇痛剂我都不再打,我痛到不行的时候,就拿毛巾咬住,学着医生教我的缓解疼痛的方式,大口大口地喘气。我的手搭在腹上,我能感受到那里有源源不断的力量从我的掌心传递到我的全身,让我得以熬过去。 好像腹中那个已有人形的小生命在同我打气,说:“妈妈,坚持住。” 我就觉得我有了战胜一切的力量,这个孩子,是上天赐给我最宝贵的礼物,他让我无比的坚强。 可有时候我看着程靖夕被我们所有人瞒着,什么都不知道,以为我和孩子一切都安好的开心样子,我就特别难过。我们联合在一起,每一个人都在他面前演戏,每一个人都在骗他,而始作俑者,就是他最爱的妻子。 我不知道有一天当他知道他被我们所有人欺骗时,会变成什么样,如果可以,我希望那一天永远不要到来。 可就像你越想隐瞒的东西,就越容易被发现,那一天,还是来了。 我在给未出世的孩子准备衣物时,不小心弄破了手指,伤口的血流了一天一夜仍没有止住。最后血流得太多,我几近昏厥,程靖夕连夜把我抱去医院送诊,在同医生交涉的过程中,实在是瞒不住了,医生唯有说出我伤口难以愈合的原因。 那个时候我的意识还算清醒,只是身上还没有力气,我躺在床上,看着他在病房里大发雷霆,他是个对什么都不动声色的人,可那刻他却第一次发泄出内心长久以来的愤怒和悲伤,像风暴席卷了一切,他的侧脸到脖子上全是爆出的青筋,浑身都在颤抖,连声音也是。 他看起来像在笑,眼睛里却没有一丝笑意,他指着病房内的每一个人,说:“好,你们一个两个都在骗我,现在立刻给我去流了这个孩子!立刻!” 医生唯唯诺诺地说:“程先生,胎儿已经六个月了,太迟了,现在强行流掉,程太太只会马上……” 我看着程靖夕,他的脸色顷刻间变得死白,踉跄地后退了几步,我觉得在那一瞬间,他的天都塌了。 他目光阴鸷而寒冽,连我都觉得害怕,他说:“是谁给你们这样大的胆子?你们等着,小初若出了事,你们都是杀人凶手,我会让你们全部家宅不宁,我会让你们所有人,都为此付出代价!” 他狠狠地一拳砸在墙上,手拿下来时,雪白的墙上是一大片血迹。 我害怕得抽泣起来,虚弱地叫着他的名字:“阿夕……” 鸦雀无声的室内,他听见我的声音,慢慢转过头来看我,我从未在他脸上看过那样的神情,除了无尽的愤怒,我竟还看见了他的恐惧。 我吃力地想要撑起身,却因为没有力气跌倒在床上,他连忙大步走过来扶我,让我靠在他怀里。我握住他受伤的手,因那触目惊心的伤痕而哭泣,我心疼地说:“你不要怪他们,是我求他们瞒着你的。” 他浑身一颤,睁大双眼,像是不能置信,很久以后,他摇着头问我:“为什么?小初,你就那么急着离我而去?” 我看着他痛苦的样子,心里难过极了,我抓过他颤抖的手,放在我隆起的腹部,我看着他,认真地说:“我不是急着离你而去,你要相信,这个世界上,我是最想要陪你白头到老的人。只是我想要这个孩子。阿夕,你看,他已经会动了啊,他是我们的孩子,是我们的血肉,你是他的爸爸,不该不要他。” 孩子的小脚一下一下踢着,隔着我的肚皮,似乎在回应那双颤抖的大手,程靖夕怔了怔,他闭了闭眼,吐出一口气。 我轻轻晃着他的手:“阿夕,答应我,留下他好吗?” 不知什么时候,病房里的人已全部离开,将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都留给了我们。 过了很久后,程靖夕俯下身来抱住我,头伏在我的耳边,我听见他哽咽的声音,他颤抖着说:“小初,我怕。” 怕你死了,怕我这漫长的一生再也没有你。 他没说的话,我却懂。 我苦涩地闭上眼,其实我也怕。 我害怕的不是死亡。我害怕的是,再也看不到他。 每一天睡着,都害怕是最后一眼。 每一天醒来,都像是偷来的。 他在我耳边轻声呢喃:“曾经,我不信天,也不信命,所以老天给了我这个教训,报复在我最爱的人身上。是老天太残忍,是命运太不公。小初,我恨这天地,恨所有幸福的人。我曾拼劲全力,都要将你留在我身边,大约是强求了。可是现在,如果可以,我愿意用所有去交换,只要你可以活着,活得久一点,再久一点,哪怕你不再是我的,只要我偶尔可以看见你,只要你生活在和我一样的世界里就好。小初,我没有办法面对你的离开,我真的没有办法接受。我该怎么办,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我静静地听他说完,我抱着他,轻声说:“曾经我也很绝望,我总在想我离开后,你要怎么办,你该如何面对浩渺的寂寞?我一直找不到答案。直到有一天,这个孩子出现了,我也终于找到了答案。对不起,是我不好,陪不了你那么久的时光。可是这个孩子,他有我的一半血肉,他会代替我,陪你到老的。不能陪你走完的余生,他会替我伴着你。” 他几乎苦笑着,他摇着头说:“你怎会懂,除了你,我谁都不想要。你知不知道,就算你陪不了我到老,可只要我还能看见你,就算是多一天,多一刻,也是好的。小初,原来你才是最残忍的那个啊……” 我闭上眼,在他怀里泣不成声,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他刚刚会做出伤害自己的举动,因为只有肉体上的痛,才能冲淡心中无穷无尽的苦痛。 孩子的预产期,是在初冬。 我们静静地等待着那一天的来临,掐着指头倒数时间,我们清楚明白,在这个孩子降生的那刻,就是我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 我能陪他的日子,已经越来越少。 那期间,盛嘉言来过一次。 我也是那个时候才知道,之前股东飞来墨尔本,是求程靖夕不要放弃公司。他为了我,将手上所有的产业移交给盛嘉言,他辞去所有的职务,只想与我在墨尔本,远离各种纷扰的红尘,同我白头到老,可我最终,还是要让他失望了。 盛嘉言抱怨道:“也不问问我想不想要?你就直接全扔给我了,程靖夕,你可真是狠!我被那么多公事压了那么久,现在才有机会来和你算账。” 程靖夕的脸上已经完全失去了笑容,他面无表情地沉着眸色,仔细看着一件我为孩子织的毛衣,没有搭理盛嘉言。 被无视的盛嘉言,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僵,眼看就要发作,我连忙笑着安抚他:“能者多劳啊,辛苦你啦。” 盛嘉言确实有那个能力,SOHA这个国际化的大公司在经历如此大的人事变动后,竟然没有一丝起伏地平稳发展,可见程靖夕的眼光确实不错。 盛嘉言拍拍我的肩:“还是你老婆会说话。”他从兜里掏出一张卡,放到我手里,说:“我就勉为其难帮你看一下公司,你轻松够了,就给我赶紧回来,我现在连个假期都没有。喏,你的那份红利,我每个月都会打到这卡上,小慈,你好好收着,他要是不听话,你就断他口粮,现在你才是掌握财政大权的人。” 程靖夕仍是没有表情,放下毛衣,改抓着我的手放在手心里把玩。 那天他们谈公事的时候,我一个人在外面晒太阳,晒着晒着就睡着了。醒来时,发现有个陌生女孩坐在我旁边,目光特别温柔,见我醒来,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一愣,想了想,她大概是跟着盛嘉言一起来的。于是,我对她友好地笑了笑。 她指了指我的肚子说:“我可以摸一下吗?” 我点点头,她小心翼翼地将手覆了上去,轻轻抚动,然后突然睁大眼,兴奋道:“他踢我了一下!” 我笑笑:“他最近比较好动,迫不及待地想要出来看看这个世界。” “这感觉真的好神奇,这里真的有个生命在长大,还会踢人。”她的手下意识地抚在自己没有起伏的腹部。 注意到这个细节,我突然有了个莫名其妙的猜想:“你怀孕了?” 她一愣,脸慢慢地红了起来,小小声地“嗯”了一声。 我说:“盛嘉言的?” 她连忙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我恍然大悟:“他还不知道啊。” 女孩的目光凉了下来:“才一个月呢,我还没有想好要不要留下他。” 我大概明白了,这估计又是一对在纠结中的情侣。我笑了笑说:“你爱他吗?如果爱,就留下这个孩子。能为你深爱的男人生一个孩子,没有什么比这个更美好的了。” 她没有说话,沉默了一会,说道:“我会好好考虑的。如果,我是说如果,我生下这个孩子,以后,我会带着他再来见你的。” 我笑着说:“好。” 我没有告诉她,我没有机会看见她的孩子了。 那天晚上,盛嘉言就带着女孩离开了墨尔本,他走的时候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虽然什么都没有说,我却明白他的意思。 太多的情绪,语言已是苍白。 那天晚上我写了一封很长的信,我将它和一些我准备的小物放在盒子里,交给了苏珊,让她等孩子会说话了后,再念给她听。 我每天都在为离开做准备,只是仍然不晓得,到了最后的时刻,要怎样同程靖夕告别。 离预产期还有十天的时候,我的羊水突然破了。 生产的过程中,程靖夕一直陪着我,抓着我的手,他脸上的汗珠比我还要多,苍白的脸绷得紧紧的,双眼瞪得通红,像随时都要晕厥。 漫长的两个小时后,产房里响起孩子响亮的哭声。护士把孩子抱给我们看,说:“恭喜程先生、程太太,是个女孩,很健康。” 我看着那张皱巴巴的小脸,幸福地笑了。 这就是我和程靖夕孩子啊,她果真如我想象的那般,有着和程靖夕相似的眉眼。 我轻轻地吻了一下她的小脸,心里默默地念着:“对不起,宝贝,不能看着你长大,妈妈很抱歉。” 我知道自己正在大出血,我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混着那些不断流出的血液,慢慢离开我的身体。产房里,全是血的腥味。因为事先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幕,医生和护士们都没有表现出慌乱,他们脸含悲伤地为我清洗包扎,让我不那么狼狈。一切完成后,将我抬到了床上,小小的病房里,就只剩下我和程靖夕。 他握住我的手,汗湿的脸上刻满悲恸。 我们深深地望着彼此,像要把彼此都镌刻在心上,彼此的眼眶中都蓄满了泪水。 我早就做好了离别的准备,当这一刻真正来到时,我仍是没有办法控制好自己的情绪。 可我知道我不能再这么沉默下去,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我说:“阿夕,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他点点头:“你说。” “好好照顾红豆。” 他一愣:“红豆?” 我说:“是我们的女儿呀,我已经为她取好了名字,程红豆,好听吗?” 红豆生南国,此物最相思,她是我留在这个世界上,最深的相思。 程靖夕点点头:“只要你取的,都是好的。” 我将他的手贴到颊边,看着他黯淡的眼,认真地说:“我不能尽一个母亲的职责。所以,作为她的父亲,你要给她双份的爱,带着我那份……你要好好照顾她,看着她慢慢长大,看着她恋爱结婚生子,你要记得,带着她的孩子经常去看我。” 程靖夕摇着头,他的眼里充满了恐慌:“不!” 我咬着唇,紧紧地握住他的手,不让他抽离:“你答应我,不然我会死不瞑目,永不安生。” 良久,他颤抖着说:“小初,你真狠心。”然后他闭了闭眼,像痛得不能自已,“我答应你。” 我终于满足地流下泪来,我早就知道,在得知我生下孩子时就是离别的时刻。他心如死灰,放下了所有眷恋,做好了和我一起离开的准备。 我知道他说到做到,他藏在书房里的东西,早就被我发现了。 他爱我的心,已近痴狂。 我的体温越来越低,不自觉地颤抖起来,他将我抱起来,靠在自己怀中,用大大的被子将我们紧紧包裹在一起。他低下头轻轻抚摸着我的脸,眼波流转间,尽是不舍的深情。 我一阵一阵地颤抖着,我以为我早已看开了生死,也不再惧怕,可原来到了尽头,我还是害怕的,我哭着说:“不知道那个世界是什么样子的,那里没有你。我好怕,阿夕,我一个人,不知道可不可以走得下去。” 他眉眼深锁,摇着头温柔地替我擦眼泪,哑着嗓子安慰我:“我在这里,你没事的,我握着你呢,谁都不能将你从我身边夺走。” 我摇着头,我说:“我不想去那里,不去那里好不好?我要留在这个有你的世界里,变成风也好,云也好,我不要走。” 他脸色苍白,薄唇微微颤动:“好,不走,不走。” 我抓着他的手,哭完后渐渐冷静下来,我的力气已经流失了大半,我很艰难地抬起手,贴在他冰冷的脸上:“以后,若是你身边突然起了一阵风,你要知道,那是我。我在对你说我爱你,我不会离开。我只是变成了和空气一样的颜色,你看不到我,摸不到我,可我会看着你和红豆。” 他抿着苍白的唇,拼命点头,他痛苦地看着我,抚着我汗湿的发,说:“是不是命运曾让你在我背后默默追赶了十年,才让我还这一生?” 我说:“如果还有一次,我仍愿意追逐你的背影。” 他哽咽地说:“可这一次,是你走得太快,我追不上了。” 我摇摇头,往他怀里靠了靠,他怀里的温度让我没有比此刻更舒适,眼皮也渐渐下沉,我困了,怕是要睡很久。 我的意识越来越缥缈,眼皮渐渐抬不起来:“傻瓜,你看,我哪里都不去,只在你怀里,在你的心上,程靖夕……这一生,我嫁给你,还为你生了个孩子,我觉得很知足,很幸福,来世我……” 我的眼皮一沉,眼看着就要睡下去,程靖夕慌了,他拍拍我的脸,想让我清醒,不要睡下去,他激动地说:“我不求来世,我只要今生!宋初慈,你听着,你若敢死,我就把你忘得干干净净,我会爱上其他人,我会有其他的孩子,不会再看红豆一眼,Star农场我也会改名,我……” 我慢慢张开眼,抬起头,用尽最后的力气拉下他的脖子,轻轻吻在他唇上,我虚弱地看着他,笑道:“我知道你不会的,你现在这副模样,真像个讨不到糖吃的小孩……” 他的眼中蓄满了泪,却不停地深吸着气,不让泪掉下来。 我闭上眼,轻声说:“我一点都不担心你会爱上其他人。程靖夕,你呀,聪明一世,却偏偏栽在了我这里。我锁住了你的心,钥匙就是我,我会带走它。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们会再见面的,那个时候,我再给你解锁,你要等我啊。” 我闭上眼,抓着他的手放在心口的位置,我听见自己的呼吸声越来越慢,意识也越来越模糊。在这个时候,我忽然想到很久很久以前,在我和阮文毓的婚礼现场,我把他带走的那个午后,夕阳下,他抓着我的手,掌心温暖而干燥,他表情严肃,一字一句,认认真真地说:“答应我,再也不要离开我。” 我拼命点头:“天涯海角,我都会陪着你去,再也不分开。” 那一幕,在此刻,深深戳痛着我的心。 我叹了声,轻轻说:“曾说过再也不会离开你,要永远陪着你,可是对不起……我食言了。” “没关系。” 他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漫天袭来的黑暗中,我似乎听见他心里空荡荡的响声,眼前有大片的光芒乍泄。我恍恍惚惚地睁开眼,我仿佛看见了自己的身影,正缓缓走进一个院落,院里种满了红梅。夕阳落在灰色的地砖上,一坛香炉散发出好闻的檀香,旧色的石桌上,一壶清茶升起飘渺的烟雾。我回头,他就站在梅树下,长长的衣摆被风卷起,身后的红色花瓣纷纷飘扬,落在他的肩头,寂静无声。 程靖夕,今生已无权再惦念,迟一点,我们天上见。 而我…… 此生不悔。 此爱无憾。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