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长久 怦然午觉睡醒的时候,他坐在房间的桌边玩游戏,午后阳光斜了一点角度,窗帘没有遮住,照在他头发上,金灿灿的一束,垂着眼皮,全神贯注的时候牙齿咬住下嘴唇,眉眼蔚然而深秀,并且温柔,有一点少年时代的影子。 她从高中的时候就注意到他这个坏习惯,坐姿习惯性地偏右,明明人高马大,总爱斜着坐,整个人都坐歪了,看着吊儿郎当的样子就可气,难怪乎各科老师都看他不顺眼。 察觉到她的注视,他抬起头,越过屏幕冲她笑了笑,角度刚刚好。 身后光线格外的灿烂,眼睛明亮,头发黑密,牙齿格外的白。 怦然突然明白过来,只有这个位置他才能既看见屏幕,低下头,又能看见自己,毫不费力。 她才明白过来。 高中的时候,她坐在他右边,后来换了一次座位。她换到了孙博的旁边,偶尔有几次回头,无论课上哪怕课下,他都趴在桌上睡觉,一点都不在乎的模样。 那时候班里她月份最大,年纪最小,四岁开始上学,中间又跳了一级,念到高中,同班的学生平均都要比她大两到三周岁,因此格外懵懂。 那时候是真的觉得,他其实对她爱理不理。 是怎么知道的呀? 是哪一天呢? 他走过来,在她面前停下,因为高大,她能完全地藏在他的阴影下,她还在哭,哭得特别激烈,像只抽噎的丑陋的小鸭。他席地而坐,塞给她一只耳机,都是周杰伦的歌。 然后他在她耳边说:“你跟他没结果的,别挣扎了,来试试我吧。” 怦然还是个小姑娘,被活生生吓了一大跳。 后来啊。 他在桌边打游戏,她睡在他的身边,他微微低下头,就能看见她的睡颜。 第一章 3的21次方 一直到初中,江川才注意到尤怦然这个女生的存在。 客气一点可以说她清秀,谄媚点也可形容她温柔,在此之前,硬要说江川对她有什么印象,他只觉得她格外瘦,在青春期普遍有发胖困扰的女孩子中间,她手长脚细,像一只娟秀的鹭鸶。 张爱玲幼时曾被人这样形容,那是最折中的赞美。 小学二年级数学考试里,有一道题是用123三个数组成一个最大的数。全班45个小孩子,唯有她写的是3的21次方。 他不懂这个答案的含义,他更加不懂为什么这个数字,会跟321一样并列成为标准答案之一,他更加无法理解的是,小学那个严厉寡言的数学老师对她超乎寻常的喜爱。 直到初一学到次方,他才知道这个答案多么惊心动魄。 他惊愕地回过头,她就坐在身后,女孩子因为瘦,常常让人误会高,这些年她都像个安静的影子沉默地永久地坐在最后一排,察觉到他的目光,回馈给他一个同样不解的眼神。 她忘记了,就像一小片飘过头顶的云,忘记了曾经撒下的阴影留给他的错愕震惊。初中入学的摸底考试,他是他们年级的第一,能吃得下苦的中国学生不在少数,而天赋异禀的少年往往被埋没尘土,能够避开正确答案不引人注目,又不居于下游被老师留堂教育,靠得绝非一腔苦读。 他看过她的期中试卷,逢奇必对,逢偶是ABCD依次排列,像个自娱自乐的恶作剧,她担得起恶作剧的后果。 那震惊,已经不是3的21次方才可以形容。 体育课上,女孩子们在一起翻单杠,身形翩跹,灵活地翻上跃下,只有她出人意表,险峻地攀住了单杠,脚却仍旧迟疑地在下方颠着,整个人因为颤巍巍而显得魂不守舍,像株在风中摇摆不定的草。一颗篮球擦着他的人飞过去,他没接,一起打球的同学过来轻推了他肩膀一下:“干嘛呢?心不在焉的。” 鹭鸶学习飞行,姿态这样笨拙,几乎让人想要微笑。他没有笑,因为这只鹭鸶初来乍到,还未掌握技巧,她在惊呼声中从单杠上直直掉下来,幸好底下是一块草皮,她的膝盖蹭破了皮,浅浅的一道,但因为鲜血淋漓,看着就怪吓人的。他两步并作三步过去,将她一把从地上托抱起来,匆匆赶去校医院,不大会说安慰的话,因此一路都绷着脸,倒像是很不乐意做这件事。 她吓了一跳,因为伤,因为他。 江川这个人,对尤怦然来说不算太陌生,每次成绩总能见到他的名字,回回都在家长会上发表学习总结,但如果说他们有过交情,那也未免太过乐观了些。 她坐在病床上,他撑着膝盖,俯身在她面前仔细地看:“不会留疤的。”他煞有介事地判断,大概以为这就是安慰了。听得医生倒笑起来,这是个将近四十岁的妇人,温柔地商榷:“可以穿裙子的,长一点,留疤也不要紧。” 分开的很多年以后,他越洋寄送给她的礼物恒久都是两种,长到脚踝的裙子,或者高至膝盖的靴子。 那天晚上他用自行车载着她回家去,包括之后的许多次,渐渐的就发觉,两人原来有这样多的相似,他们都是铁臂阿童木的拥趸,两人最爱上的都是数学课,最喜欢的食物是学校出门右拐一家不起眼门店的铜锣烧,最爱看的书都是金庸全集,两人热热闹闹地你一句我一句,唯恐来不及讲完,对方就立刻接下去,一时闹哄哄的,仿佛快要吵起来,两人对视一眼,轰然笑出声来。 友谊就这样匪夷所思地延续。 她是那样有趣,连笨拙都有趣,一个能把试卷做到接近满分的人,却不知道阴天该多带一把伞,天冷及时添衣,被冻得瑟瑟发抖的时候才来找自己,怯生生地问:“江川,你有没有多一件的大衣?” 每一年的冬天,他都会多带一副手套,多一条围巾,很多年了,他都像个大哥哥一样照顾着这个情商接近零的小妹妹,他教她看地图时如何分辨东南西北,她在待人接物上显示出惊人的无能,江川就教她,遇见气势逼人的陌生人,只消盯着对方的鞋尖,盯足二十秒,对方就会先不自在起来。她最怕去医院看病,初二有一回爆发流感,她不幸中招,挨了许久越发严重,清水鼻涕哼哧哼哧的,江川拖着她去医院配药,医生问一句,他代她答一句,语气老气横秋的,话中都是怜惜,“严重不?”“会影响上课么?”“这孩子快要期末考试了。”她一脸懵懂,走出老远还有护士在背后窃窃私语:“兄妹吧?大人也没来,看着怪可怜的。” 他只有拉着她的手快快走,真怕忍不住当场笑场破功,回头一想,如果他可以有个妹妹,他希望能够像尤怦然那样。 不矫情,不做作,除了一点怪,但是这对一个天才来说,能够算得上缺点么? 她怪得那么有趣,最近她在看的一本书叫《解剖学入门》。语文课上,关于我的理想的命题,所有学生都乖觉地填上医生,老师,科学家,尤怦然同学的理想是去八宝山开个店,不卖花圈不卖纸钱,专门给过世的人写自传。多么特立独行多么酷。 看起来,她不像是你我会喜爱的孩子。主流的小孩应当可爱,听话,乖巧,六岁学珠算,八岁去游泳,十二岁再丢进钢琴班,方便逢年过节随时能够秀一手,十八岁高考,成绩一定优异,亲朋好友问起哪所大学,可以漫不经心闲闲地道出那重量级的校名,确保一招击垮敌人。 一个优秀的男生,一个成绩中等的女孩,俱是无心无思,都是坦荡清白,这样奇怪的配搭,却率先引发了以班主任为首的大人们的刁难。她接任的班级都是以尖子生出名,视江川为心肝,或明或暗地多次挑明,劝这个男生远离这个怪女孩。 他低着头作倾听状,心中暗暗道,你知不知道她聪明绝顶。 班主任眼见攻他不下,挥挥手让他回去上课。课中间的时候把尤怦然叫了出去,回来的时候她眼睛微红,不像是委屈,倒更像是伤心。他好几次走过她面前,她低着头,视而不见。 那是残酷青春拉开序幕的征兆,那意味着偏见,忽视以及误解,他和她都在经历着一场史无前例的挑拨离间,所以江川坚信,他们更应该站在同一条战线。 午餐的时候他端着餐盘坐到她旁边,她有点惊吓地抬起头,瘦骨嶙峋的大眼睛,秋水似地在他身上一转,这孩子其实并不懵懂,从不缺乏感受,只是她温柔,班主任的那些话像刀子一样斜斜切入她心中,就因为她位居中游。他硬要把自己盘的鸡蛋拨到她碗里,她没犹豫,又给夹了回去,就跟小孩子似地较上了劲,几个回合下来他也急了,连着哎她:“你也别辜负这只下蛋的鸡。” 她鼓着腮帮子,一下子就乐了。 初三下半学期,中考将至,江川约定跟她一起上同一所高中,他不想失去她这个朋友。他那样情真意切地请求,没有人会不自量力,但她叫做尤怦然。 她当真了,她认认真真准备,认认真真考试,认认真真地把这个约定放在心里。在保送选拔中,她是那一次的全校第一,唯一的一个数学满分,比第二名高了整整六十分。 这是什么概念,即便她语文作文一个字都没有写,她仍旧是他们学校的第一名。 这个分数震惊的不仅是她的班主任,还有江川,他后知后觉地才意识到,这是个不入世的天才,剑走偏锋,出乎意料,最终叫人下不来台。 是的,他立在那张榜单面前,有一种史无前例的,难以下台的感觉。 他竭力忽视心底的那抹异样,他应当大声地赞美,浮夸地替她开心,而不是以为,他拯救这个天才的计划行将陌路,没有人不会对优等生网开一面,连婴儿都识人眉眼高低,一张漂亮的成绩单是无往不利的通行利器。 他站在那里,像一株笔直的青色的树,一片轻盈的云正缓慢地覆盖住自己。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双足如铅注,他觉得应当笑一笑,玻璃上却清晰倒映出一张灰心的脸。尤怦然兴高采烈地来找自己,他想张口说恭喜,他也想一起为她高兴,但偏偏在那一秒钟,在最最矛盾的刹那间,一道灰色的冷光划过心底,心就这样一点点沉了下去。 他不懂一种人性,巴哈特在一部电影中这样告诉前仆后继者们:好朋友考差了,你会难过,好朋友考到第一,你会更加难过。 因为刻苦勤奋是她不属于她的形容词,她从来没有过挑灯夜战到午夜两点的经历,她能在阅读一道题的同时迅速写下解题思路,哪怕在此之前,连他们的数学老师都尴尬地回避,口上尽说拿回去研究研究。 她的高智商阻碍了她去体察别人心情的能力,见他愁眉不展便大大咧咧地告诉江川:“你有不懂的,可以来问我。” 敢问这个世界,有多少人听到这句不感到触目惊心,尤其对一个优等生而言。 他心中顿时什么滋味都有了。 友谊倘若想要继续,考验的是彼此装聋作哑的能力。他更加刻苦,不动声色地努力,在一个天才面前,这也像一个悲剧。 怦然约他自习,他屡屡回绝,说什么自习,回回都是他自己一个人奋笔疾书的独角戏,他推说身体不舒服想回家休息,怦然深信不疑,待她一走,江川便约了其他人一道去图书馆自习。他无法陈述此刻心情:他想以一种轻松的姿态,重新赢得年纪第一。 保送考试的那一天,考场被安排在市中心,她约好了一起搭公交车过去,临出发前接到他的短信,计划有变,他的爸爸要去市里开会,顺便捎带他去,不能跟她一起。她信以为真,可偏偏就在那辆公交车上,她撞见他跟一个学霸型女生,两人热火朝天地讨论着考试的热门压轴题。 这个女孩哪怕聪明,幸好善良,面对此情此情她决口不提,缄默地深藏于心。最后尤怦然走开一些,去搭下一班公交。 几日后考试成绩出来,她赫然在列,而他因为太过急切,反倒名落孙山。他坐在座位上低着头,以瘦削的肩膀抵挡着来自四面八方涌来的探究的目光,班主任并不指名道姓地表扬,这样小心翼翼地周全体谅,才更加让这个青春期的男孩子难受。 高智商是上帝赐予天才不劳而获的某种捷径,这在某种程度上已经冒犯了别人努力的决心。 而她把事情弄得更加糟糕。 第二天上早自习,班主任公布名单,哪怕他两次失利,上面仍旧有他的名字。午休的时候班主任找到他,委婉暗示他要好好珍惜。 他再三试探,班主任才露了口风,这个名额,是尤怦然主动让出来的。在那一秒,他清晰地感到有一把冷火在五脏六腑熊熊地燃烧,这算什么?天才的施舍?还是一次怜悯?他别开脸去,只有两个字:“不要。” 他找到怦然,愤怒劈裂他的嗓子,话一出口他就已经知道自己多么蠢不可及,但他放任自己说下去:“对,你聪明,你厉害,你不用功就能拿到全校第一,但我告诉你,我不需要你自以为是的怜悯。” 昔日的好时光历历闪现,却在那一秒不足以成为友谊的证据,他被愤怒蒙蔽了双眼,他掉头离开这里。战火一直弥漫到午饭时间,怦然端着餐盘小心翼翼蹭到他身边,把两人都很喜欢的白煮蛋拨到他碗里,他当机立断夹了回去,推挡的过程中江川一个手滑,鸡蛋掉到了地上。 世界一下子就静了,江川狼狈地抬起眼,与怦然的目光正好相接。他的喉咙仿佛含了一块热炭。 从来高姿态犯错的人,只是因为背后有个低声下气的朋友,一直替他默默收拾烂局。 他绝不可能要这个名额。 中考结束的那天,他拨电话去怦然家中,是她父亲接的来电,开明地叫来女儿听电话,那是夏天快要开始的一个下午,树上还未有蝉鸣,空中却有稀稀落落的飘叶,空气中蓄势待发的闷热,混杂着歉疚与焦虑的气息,由顶至踵重重地灌注下去,这些都预兆来临的将会是个高温的夏天。他终于开口:“对不起,怦然。” 电话线中刺刺拉拉的杂音过后,是她一贯清脆但又无心无思的笑音:“没事的。” 那个时候她隐约有些明白,事情存在就是存在了,哪怕十年或者二十年,大概都不会有消失的可能。 倘若要维护这段友谊,势必要取舍一些东西。她可努力,但不能过分聪明。 最后中考成绩出来,他仍旧是那年市里第一。 仍旧是同一所高中,不同的是,他们不在同一个班级。江川选择寄宿,而她走读,开学的第一天,不再有人大清早地在楼下喊她快点快点,兵荒马乱地换鞋下楼,血雨腥风地挤上公交车,一切的一切跟初中不太一样,她在公交车上看见玻璃上倒影出来的自己的脸,稚气未脱的孩儿面,下巴尖尖的,瘦骨嶙峋地望着自己,她暗暗地叮嘱这个孩子:“硬朗些,再硬朗一些。” 在打铃前的最后几分钟她跌跌撞撞冲进教室,在门口还差点被自己的鞋带绊了一跤,教室里乌泱泱的,坐满了学生。她环顾一圈,角落还有一个空位,看到新同桌的第一眼,她已心生不妙,在一个少女的审美中,过于漂亮的男生总不太受欢迎。这代表了层出不穷的麻烦,打扰还有怀疑。 哪来的怀疑? 你以为当吴亦凡的同桌很容易? 最后班主任点名的时候她才知道他叫周勋。 多么富有先知气息的名字啊。 她不吭声,他也没有作声,在一整个被相互介绍氛围笼罩的教室中,他们是两个异类。他懒洋洋地将自己的书垒到桌上,不知从书包哪个角落摸出一只马克笔,在两人的位置中间划了一条三八线,在尤怦然愕然注视下,淡淡提醒:“不准越界。”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小学都已经不稀罕做的事,他竟然认真地端到了高中的台面,而且这个人,做得更加恶劣。怦然是左撇子,小时候没改过来。只要她一越线,他就用胳膊肘狠狠杵她,推得她猝不及防,笔在纸上划了长长一道,她气鼓鼓地瞪着他,气得要命:“你干嘛,你说,你到底想干嘛?” 他又是那种腔调,仿佛很不耐烦跟她多说什么:“越界了。” 可是自己还不是,因为个高手长,更加容易越过三八线,她效仿他,一越界,就用原子笔的尖头戳他,一天下来,他半个袖子都是蓝色的点点。自己翻过来看了一看,又挑着眉毛看她,气质这么邪门的男生,怦然真怕他会当场发飙,他不过吐出两个字:“幼稚。” 尤怦然快气晕过去了。 如果说她是个怪小孩,那么他可以算得上一个坏学生。 不出一个礼拜,他就混成了这个年级的老大。对,怦然用了混这个字眼,因为在她心中,任何形式的群雄之首都很不上道,不过仗着力气大而已,又不是选拳击教练,又不是拍武侠电影,小女孩尤怦然有她的固执。 好几次她在走廊撞见他跟一帮男生聊天,中食二指间夹着一个白纸卷成的纸条,背靠铁质栏杆,所谓的仗剑江湖,所谓的侠客意气,细碎的刘海下掩着飞扬跋扈的眼睛,背后是南城况蓝的天宇,云低空掠过,仿佛白鸽翅膀的剪影。他瞥见她走过,忽然恶作剧似地大叫一声:“尤怦然!” 她拍着胸口,惊魂甫定地回过头,一帮人站在那里放声大笑,他笑得畅快淋漓,格外刺眼。 吃午饭的时候跟江川抱怨,抱怨这个新同桌多么小肚鸡肠,多么刻薄无礼,她还是那个小女孩子,在熟人面前自得,在生人面前拘谨,江川垂眸听,入学的摸底考试中,他仍旧是这个学校的第一,而她的天纵奇才仿佛在初中已被挥霍干净,在这所人才济济的学校中,她平庸地合情合理,况且她也说过,她的父亲是大学微积分教授,她数理化优秀,再正常不过。 他听着她抱怨,自然而然地把自己碗里的鸽子蛋夹给她,无意中瞥见旁边女生投来的倾慕目光。 他意识到自己有张媲美韩剧明星的脸孔。 他对怦然的照顾,更像是出于一种习惯,就像阴天多带一把伞,冬天多带一副手套,不算太好,不算太坏,习惯使然。 只是长大的含义,因人而异。 他们都开始有新的烦恼。 怦然的主要麻烦,并不都由周勋带来。 她的学生时代,最怕的都是上体育课,到了高中,她最怕的仍旧还是体育课。给他们上课的是个将近四十的猥琐男老师,教学质量不怎么样,却喜欢叫班里最漂亮的小姑娘来演示下腰,因为女孩的平衡能力相对较差,他就有借口手把手地教她,孩子们敢怒不敢言,她们只不过是一群十几岁的小女孩,面对这种明目张胆的骚扰,除了愤怒和窘迫,谁都没有办法。 该怎么跟大人们说,在这所封闭式的学校中,会不会被当成小题大做,倘若就这样故意掠过,日后将会迎来怎样恐怖的打击报复,这些种种,都在这个小女孩的反复思量当中。 怦然每天都在胆战心惊,每一天都在恐惧,下一个被叫上去演示的,会是自己。 因此每一个上体育课的雨天,她都抑制不住地高兴,在一群垂头丧气不能够去打篮球的男生当中,她的表情太过显眼。 她怎么都想不到,周勋会发觉。 他看了她一眼,她只是低着头,抿着嘴愉快地在作业本上刷刷地书写。 可到底还是有一天,体育课上老师叫了她的名字,笑眯眯地招手让她来垫子上试一试。她脸刷得一白,惊慌失措地站起来,细细的双腿支撑着这个惊恐的鹭鸶,每一步都像美人鱼在尖刀上的行走。 每走一步,她都在颤栗地发抖。 她孤零零地站在垫子前,仰起脸,手紧紧贴着校裤,久久没有动作。 她僵直着身体,感受着右侧一道油腻的目光不怀好意地打量,少女的身体在宽大的运动衫中微微颤栗,体育老师故作惋惜的声音像毒蛇一样钻进耳朵里。 “怎么不做啊?要不要老师教你?” 他欢天喜地地朝她迈步过去。 在他的手即将碰到她肩膀的那瞬间,一只篮球从天而至,砸得他一个踉跄,他狼狈地一回头,周勋闲闲立在篮球架下,双手抱臂,漫不经心道:“抱歉啊,手滑。” 体育老师气得脸色铁青,浑身作抖,只是不好发作,挥了挥手,怦然如蒙大释,低着头快步走回女生的队伍中。 下课后,她默默走回教室,临近上课铃声响他才大汗淋漓地回来,随手把篮球往座位底下一惯,揪着T恤抹了把汗,咕嘟咕嘟地大口喝汽水,最后坐下来的时候随口问了一句:“多久了?” 她没吱声。 说她怯懦也好,说她胆小也罢,这只是个小姑娘,有点怪,也会害怕。 周勋没有再问下去了。 下一堂是数学课,教他们数学的女老师刚刚毕业,格外爱较真,一见有人睡觉就故意点他起来回答问题,那是一道线性方程,不演算怎么能够立即就答出来,老师明显就是故意刁难。 怦然刷刷在纸上写了一个数字,推到他面前。 他倒不惊讶她这样迅速的反应,施施然报了答案。女老师沉着脸:“过程呢?” “不知道。”他坦率地回答。 “出去站着!” 她反而害了他呀。 她无限内疚,低着头,以耳朵注视他从自己身边走过,从窗户望出去,他低头靠着墙壁,手插进校裤裤袋,徒劳地保持着把自己嵌入墙里的姿势,四周温柔地漫溢着一种孤独的气氛。 他害怕孤独,所以拒绝了很多开始。 第二天来上学,学校里沸沸扬扬地在传,那个体育老师在回家的路上被人打了一顿,打得鼻青脸肿,见也见不得人,怦然乍听这消息先懵懂地看周勋,他慢条斯理拿出课本,瞥了她一眼,反问:“你看什么看?” 她心虚,仓皇地低下头,却听见那边厢轻轻地哧笑了一声。 体育老师气疯了,校长也觉得兹事体大,满校彻查,这样毫无章法地盘查,竟查到了他们班上,语文课中途周勋被教导主任叫出教室,怦然竖起耳朵,全神贯注地听着外边的动静,只听见稀稀落落的几个词语,不知道,不认识,不清楚…… 她的心七上八下。 如果说他是个清白纯良的人,怦然不太会信;如果说他罪大恶极,怦然也会第一个跳出来反对。这是她第一次意识到,课本从不会教的某些事情,在彻底的黑与白之后,有一块灰色地带,组成这块区域的词语通常都很暧昧,行侠仗义,游戏人间,还有,英雄主义。 体育老师一口咬定是这个男生。不等对方认罪,校方雷厉风行,轰轰烈烈安排一系列的惩治手段,检查,说明,礼拜一升旗典礼上通报,校长致完词后,话筒传到他手里。怦然站在台下,仰脸看过去,太阳光大手笔地洒下,光芒万丈,他立在中央,校服有点脏,他闲闲抖开一叠厚厚的纸,教导主任的表情果然相当满意。 他一字未念,径直对着那体育老师道:“以后再敢打我们班女生的主意,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该名体育老师的事迹深入人心,不过因为年纪小,不知道该怎么是好,此话一出,台下先一声轰然叫好,其后掌声雷鸣。教导主任脸色铁青,浑身作抖,将他硬拉着从台上拽了下来,他只是笑,剑客游侠一样的笑,人高腿长,高了教导主任一头不止,被他生拉硬拽,看过去也真是不伦不类。 走过他们班级的时候,他隔着老远冲她笑,嘴咧得很大,得意极了。 那时候他是真的像,像仗剑江湖的剑客英雄,命只有一条,挑在剑上。 校方也是有意压一压这个男生的戾气,大中午的叫他站在国旗下反省。她跟江川吃完饭从食堂出来,一眼就看见了他。江川皱了皱眉头,拉着女孩快点走。 她一步三回头,江川教育她:“这种人太危险,你以后远着些。” 怦然睁大眼睛,仿佛不解。 你认识他么?你知道他做过什么事么?你凭什么觉得他是坏人? 可这是江川,从初中开始照顾她的江川,一个正直清白规矩的男孩子,他的判断也会出错么? 判断一个人好或者坏,在任何一个年纪,都是一道难题。 她被江川拉着一步三回头,那个男生,名字里带了一个勋,长相做事也类似骑士的男生,嘴里嚼着口香糖,吊儿郎当地举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三个字:我有错。 尤怦然这个小姑娘有一个不算毛病的小毛病,有人对她好,她就只会记得那人的好。 对,他是胡作非为,对自己无礼,又热衷恶作剧,但起码人家行侠仗义不是? 她回家后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跟父亲说了,父亲是搞教育的,立刻着手调查,打了几个电话去教育局,又反馈到学校,校方如临大敌,几日后,真相大白,那体育老师在全市通报,被吊销了教师资格,再也没来过学校,周勋沉冤得雪。 这件事教会尤怦然,任何麻烦,都可以转身向父亲寻求帮助。 但是这个人,他到底是好还是坏,她在哪里都得不到答案,最后父亲微笑着解释:“电影看过吧,迷人的笑容,或者发亮的眼睛,阳光穿过树叶洒下稀薄的光影,青春草原上花朵上滚动着的露珠,这些都是美丽的东西,可我们真正觉得什么印象深刻,却需要将它们组合在一起,人呢也是,整体的意义大于局部。” 她思索了很长一段时间。 周勋很怪,神秘地怪,在苹果才刚刚发行到3的年代,他有一部黑色的智能机,也不见他显摆,就拿来当手表看,平常随手丢在书包里;他什么都会修,她的卡西欧进了水,他拿去鼓捣了一节课,戴上一看,哇,走得又准又稳。最厉害的是,他竟然有一整套《城市猎人》的原版漫画,中考结束去日本旅游的时候买的,她激动地快跳起来,连声问他有没有去过东京新宿区地铁车站东,有没有在入口大厅的留言板上写过暗号。 他立刻拿出手机,把照片一张张调出来给她看,XYZ三个字母赫然入目。她睁大眼睛,不由哇了一声,他得意地笑,准她借去看一段时间。 跟江川一起做作业的时候,她在那边翻来覆去地看漫画。一个女生抱着一叠作业过来打招呼,大眼睛扑闪扑闪像是会说话,问他:“我能坐在这儿么?” 江川介绍两人相互认识。女孩叫沈倩,是他们班的团支书,当初入校的迎新晚会,就是两人搭档主持。人如其名,美目盼兮,巧笑倩兮,歪着头笑眯眯地问尤怦然:“你在看什么?” 她把封面亮给她看,也就是在那一瞬间,江川瞥见沈倩转开视线时的万分不屑。 第一次用一个男人的眼光来审视少年时代的好友,他终于注意到眼前这个女孩种种的不合时宜,她固执地保持着从前的爱好、习惯还有生活方式,任由时光飞逝,她永远留在了那个时期,那个笨拙有如鹌鹑的年代,沈倩是当中的那只天鹅。 可江川同学是否想过,这些部分对整体而言,能够算得上缺点么? 去图书馆前台还书的时候正遇上长龙,深治于怦然同学体内的城管体质彻底爆发,走来走去维持着场内的秩序,却被后面追逐打闹的学生撞了一个踉跄,一脚踩空,头重脚轻栽倒在地上,惹得哄堂大笑。 也就是在那一秒钟,江川意识到哪里开始不对劲儿。 学校的图书馆门前就是篮球场,三个人出来的时候已经接近傍晚了,正碰见一堆人闹哄哄地挤在篮球架下,各个大汗淋漓,一颗球滴溜溜滚过来,滚到怦然脚下,有人大声叫她:“尤怦然,球!” 她清脆地诶了一声,摆好姿势脚用力,球直线飞过去,撞到守门的柱弹回老远,周勋放声大笑:“谁叫你踢篮球的,捡回来。”像差使一条小狗。尤怦然天生好性儿,被人这样命令也没生气,挺高兴地把球送过去。没注意到江川在后头皱了皱眉。 周勋问她来这里做什么,她老老实实回答写作业,他好大一声诶哟,老气横秋地拍了拍她头:“好姑娘。”像对待有血缘关系的妹妹。 江川有一回跟她讲:“这种人一看就流里流气的,你远着点,不要被带坏了。”沈倩也微笑着,怜惜地道:“怦然这么单纯可爱,别跟坏男生走得太近。” 两人青梅竹马坐在一起,头并头讨论最热门的数学题,她懵懂地看着两个人。如果这句话没有道理,为什么这会是他们的统一共识? 第三个这么劝她的,是她的班主任。 高一第一次期中考试公布成绩,数学她83,他62,物理她84,他能考个61,每一门堪堪都擦过及格线,巧合地连老师都怀疑,课后把两人叫去办公室,拿了试卷在那里比对半天,结果却是,她对的地方他错,他错的地方她都对。“嘿你们俩还真是,”班主任是教化学的,成语不晓得怎么用,想了半天蹦出一个词,“天生一对啊。”隔壁桌的语文老师当场就喷了。 最后班主任挥挥手,让周勋先回去上课,专门将怦然留了下来,苦口婆心地劝:“你成绩稳定,理科扎实,英语老师还夸你口语很流利,这些都是你的优势,你要扬长避短,多跟班里的孙思敏啊王乐怡一起接触接触,他们都是班里的尖子生,有一两门成绩拿得出手,其他再抓一抓,前进个几名没什么问题。”她推心置腹地规劝这个女孩子,“有句话叫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中国几千年的俗语总归有点道理,像周勋这种男生,公然顶撞老师,刚进学校就惹了这么多事情,品质有问题,你啊,年纪小,远着他点,多跟好学生在一块儿。” 她不吭声也不表态,乍一看,总让人觉得这孩子是不是有点傻。 第二章 里面好像有一个秋天 从办公室回来,一进教室,一辆手工纸制的纸飞机迎着怦然的面悠悠飞过来,她伸手抓住机翼,展开来一看,大马金刀的两个字:周勋。阅卷老师一定不会喜欢的江湖气,因为敷衍。 尤怦然觉得眼前一亮。 她拿了试卷回座位上,他头也未抬,仿佛一点不关心老班单独留她下来有何蹊跷,自顾自做他手头自己的事——折飞机。她坐下,默默把卷子推过去,他好笑似地将那张薄薄的纸翻来覆去,大概觉得有趣。 坐在她前排的赵敏敏转过头问她一道空间几何怎么解,她扫了一眼题目,在图上添了两条辅助线,又列出几个公式,赵敏敏恍然大悟,震惊地问:“你怎么才会考83?”很快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一吐舌头,“对不起哦,我不是这个意思。” 数学老师格外喜欢她,夸她思路灵活,像世外剑客,虽不是出身名门,却有一身超强内功,专好剑走偏锋,也不像其他好学生藏着掖着,问什么都说不知道,生怕别人学了什么经验回去。所以同学乐意问她,高兴跟她玩,有了什么刁钻古怪的数学题,老师也总爱笑眯眯地点她起来:“怦然你来说说看?” 可是每次成绩出来,她也不过在中游徘徊。 周勋漫不经心地把一张纸折来折去,怦然按捺了好久,才飞快地掠过一句:“有不懂的,我可以教你。”说完立刻别开脸,心砰砰直跳,也觉得窘迫。 他抬头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去,气氛一时有些尴尬,她脸一点点飞红。周勋这才慢悠悠地开口:“那教啊。” 她一愣,终于笑了出来。 高中最头痛的,莫过于作业。班主任爱较真,要求各科的课代表在早自习前收齐作业,没及时交的通通摘下名字,遇上第一堂是她的课的就更倒霉,二话不说先出去罚站。她最看不惯的学生就是周勋。 于是很多次,怦然都是一个人上课。从窗户望出去,他孤身站在那里,低着头,手插裤袋,一条腿撑着墙壁,英俊侧脸衔接着南城瓦蓝碧蓝的天,有一种孤单凄清的感觉。 一直到放学,她都没有勇气把笔记递给他。 他大概也知道,班主任找她聊了什么。 第二天各科的课代表来收作业,纠缠在前排几个还没写完又快写完的学生身上,催着他们快快快,周勋事不关己地趴在桌上睡觉。怦然把自己的作业本推过了三八线,他抬起一只胳膊,皱着眉头从胳膊圈出的缝隙里看出去,看她又起什么幺蛾子。 这段时间,周勋对怦然的态度格外冷漠,所以她怯生生,低声道:“抄我的吧。” 周勋顿了一下,才听清楚她小小声说:“不要被罚站了。” 他反应过来,垂下的睫毛颤了几颤,像两把小扇子,密密地遮住少年的心情。他从书包里抽出一本全新的作业本,一行一行地埋头抄写。他的字其实漂亮,看得出功底,却不是中规中矩的馆阁体,不够阅卷老师一目了然地粗看。 她继续背课上要抽查的元素周期表,氢氦锂铍硼,钾钙钠镁铝……每一个字绕过舌尖都有铿锵可爱的发音,她想象每一个元素手挽手,在跳天鹅湖。早自习结束,第一节课还未开始的间隙,闹哄哄的教室,阳光射进来,温柔地铺满一课桌。 老班的课他再没有被叫出去罚站,有不懂的,他会试着来问怦然,周勋的基础不差,有时候怦然只是说了书上一个概念,他很快反应过来,“是不是用这个公式,再用这一个……”她由衷地惊讶:“周勋,你很厉害啊。” 他单手撑着头,指间灵活地转着原子笔,也不见它掉下来,云淡风轻地解释:“没有很厉害,天才而已。” 这孩子很奇怪。她很容易就被逗乐,咯咯直笑。 周六上午跟江川上完自习出来,在校门口的公交站台等车,老远就看见周勋拿着一瓶可乐大汗淋漓地从小卖部出来,胳膊上挂着一个浑身通红的女孩子,说挂真是一点都不过分,像某种辣椒的品种,从绿色的根里热烈地长出来。尤怦然从小在城市长大,只在自然课本里见过那类庄稼。 周勋装作没看见她。 念书那会儿都这样,学校里明明是同桌,出了校门偏要撇清关系,装成谁也不认识谁,尤其是坏男孩儿跟规矩的小女孩子。他把空的可乐瓶当足球踢,只是准头不够,瓶子砰一声撞到了绿颜色的垃圾桶,丁玲桄榔滚到反方向。公交站台就她一个等车的,不留神往那里梭了一眼,被小红辣椒瞟到,嘴角一勾,她踮起脚,重重地朝周勋脸上嘬了一口。他结结实实吓了一跳,跳开一步,低声喝道:“干什么?” 她得意地哈哈大笑,叫周勋哥,“哥,我先走了。”小辣椒快活地跳上一部刚刚停靠的公交车。 尤怦然低头看着地上那罐空的可乐瓶,捡起来,丢进了垃圾桶。 她搭916路,刚刚刷过公交卡,有人飞快地在后面说:“给我也刷一下。” 她惊讶地回过头,周勋一只脚刚刚跨上车门,正巧抬起头,他有一对乌黑的眸子,鼻梁上有一段亮晶晶的汗,五官中,当数这对眼睛最出彩。古龙写到哪个英雄人物,必先从那人的眼睛开始提起,陆小凤的,萧十一郎的,再凄离的身世,都靠这对眼睛救了他们。 车里没有两个连着的空位,只有一个老弱病残的专座,周勋用下巴指了指,示意她过去坐,她摇摇头。 周勋仿佛见怪不怪,等过了动物园,人才渐渐少了起来。车子刚巧驶过几个并列的减速带,晃了几晃,周勋犹豫了一下,隔着袖子忽然捏住了怦然的手腕,领着她往后面两个空位子走过去,等坐下后她才想起来,他怎么也搭916? 她想不明白,问他?还是算了吧。 他没有开腔,坐下以后就把耳机戴上,看着窗外。 九十月份,秋老虎开始作威作福,身上好像裹着一层保鲜膜,又闷又热,透不过气。 周勋说:“真奇怪,你这样子,也会跟江川是朋友。” 她这样子算什么样子?她听不懂,所以不吱声,将书包搂在胸前,硬皮英汉大字典硌着她的手臂。 周勋没有看她,却忽然开口:“你喜欢江川是吧。” 汗刷地一下,从脊背上流下来,她的脸一点点发红,耳朵半透明,像一块在冰箱里冻了很久的冰,可怜又可爱。 她磕磕绊绊地说:“你怎么知道的啊……” 傻瓜,她这么一说不就等于主动跟人承认么?这话也太好套了吧,周勋怎么都笑不出来,好像有人用拳头重重顶着他喉咙,他扭开头,咳嗽了一声:“玩过21点么?” “嗯。” “教你一个赢牌的诀窍。” “什么?” “就算明知道要输了,也千万别慌,越是知道要输,越得让人觉得你赢定了。”他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怦然终于笑了:“乱讲,我才不信。” “没骗你。”公交车报了一个站台,他将要下车,仓促地欠身去按铃,拎着背包摔到肩后,背对着她高高摇了摇手,大声地、飞快地说了一声,“多谢了,下次请你吃炒冰。” 请她吃炒冰的那天正好赶上她特殊时期,她挨到最晚一个才走,教室里空无一人,她用纸巾擦干净椅子,一转身,血液轰隆隆地涌上脸颊,大小脑一齐开唱《金蛇狂舞》。周勋人高马大地站在门口,困惑从脸上无限制地滴落,他的表情镇定地无懈可击,手上端着的炒冰滋滋地冒着冷气。他顺手给丢到了教室门背后的垃圾桶。 尤怦然好尴尬,尴尬地恨不得用头撞墙。 他垂着眼皮,快步走过她身边,也没叫她让一让,单手撑着桌子,抬脚灵活地跃进去,弓着身子翻了一阵子,从课桌洞里抽出一件脏兮兮的校服,丢给她:“洗干净给我。” 她愣了一下,他头也不回急匆匆出了教室。 后来,她把他的校服系在腰上,安全无恙地回了家。 很长一段时间,她见到他就尴尬,他也算识相,很少在她面前提。除了有一回生物实验课上,生物老师真是神通广大,从学校的食堂里弄来了许多猪心脏,两个人做一组,挨个发到学生手上,周勋真是坏啊,因为他坏笑着故意跟怦然讲:“这玩意儿啊,补血,不如你拿点回去尝尝。” 怦然反应了几秒钟,没反应过来,从善如流地点头:“可以做菜啊。” 他被噎住了:“我不信。” 第二天她破天荒没跟江川一起去吃饭,先带了便当去老师的办公室加热,回来的时候只有周勋一个人伏案睡觉,额头枕着一只手的手臂,她唤他,他睡眼惺忪,抬起头,看见一只乐扣的便当盒,分成三格,一格米饭,一格青菜,另一格是灰色的肉块。他犹疑地看着她,恍然有所悟,顿时有点哭笑不得,朝她一竖大拇指:“厉害,真给做成了菜啊……” “难不成还骗你。” “能吃不?” “不清楚,所以先让你试试。” “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 “哪有啊。” 半个月前,连怦然都不敢相信,今天的中午她会跟入学时横眉冷对的周勋这样自若地说笑。 他笑起来,眼看着她伸向自己的筷子,那样殷切想要他夸一声的目光,眼神温柔:“姑娘,懂不懂避嫌啊。” 他一看就是那种很地道的北方人,深眉朗目,轮廓分明,话里的后鼻音咬得倍儿清楚,喊年轻女孩儿叫姑娘,可她也只听过他这么叫她。 尤怦然从来不觉得哪里不对劲,没什么原因,因为她是个傻瓜。 这个傻瓜后知后觉地想起来问:“怎么不去吃饭啊你?” 他嘴里嚼着肉,冲她笑一笑。她目光下移,看见课桌洞里伸出半截的包装袋,里面有一只咬了剩下一半的肉松面包,于是她想起一种可能,眼中忽然涌出泪来。 可她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呀,真是个眼泪浅的怪孩子。 他太惊诧,明白不过来,沉默了很久,才轻轻道:“不是你想的那样。”他伸出手,落在她头顶,像对待一个虔诚的告诫者,神会说,我原谅了你。 这静谧伤感的一幕,被风风火火回教室的赵敏敏撞见,她是大嘴巴,从来管不住话,中间的过程千篇一律,先是同学知道,老师耳闻风声,然后全班的鸡鸭鹅狗猫都知道了这件事,绯闻轰轰烈烈地传遍了整个年纪。 班主任如临大敌,放学后把两人都叫去办公室,尤怦然还未开口,周勋索性先认了,干脆绝了老班想要赶尽杀绝的心:“您也别问尤怦然了,是我一厢情愿地喜欢她,她躲都来不及,懂什么?” 言语间颇有一种要打要杀你尽管来,别为难路人甲的意气。 怦然震惊极了,脱口就出:“不是的……” 周勋粗神粗气喝她:“管好你自己,有你什么事儿,你别说话……” 班主任给气得够呛,狠狠瞪了周勋一眼,挥挥手让他们走。他在楼梯中间叫住她,她彷徨地回过头,那样惊又那样怕,看得他不由笑出来:“喂,要不要跟你的江川解释一下啊,咱俩一清二白的,别叫他给误会了。” 江川也在办公室,帮老师登记这个期中的考试成绩,看见了她跟他,镜片底下射过来一道难以置信的光。 让她想起了从前,他站在成绩公告栏前,她在他背后看见他镜子中的脸,她不想他失落,而那一刻,他是那样大失所望。 周勋背着手,仰头,嘴角带着一缕漫不经心的笑,仿佛在哄一个小孩子:“好了好了,我去跟他解释。” 她心中横生一股别扭,执意不看他的脸,莫名地生气,他凭什么来插手她跟江川的事,她跟江川的过去他知道什么,他以为他揽下所有事情就是英雄了么,她赌气似地一步跨了好几个台阶,声音从高出飘下来:“不用你管!” 周勋尽管笑着,笑着笑着却笑不出来,一低头,人靠在走廊墙壁,没了继续往上走的勇气。 期中考试结束的家长会,班主任大嘴巴把这件事告诉了怦然的爸爸,言下同理,周勋这个男生品质有问题。 孩子的品质哪有什么好坏,离间小孩子的感情最无聊。父亲笑尽管笑,并不甚搭理,孩子的老师,客气归客气。 车上他开女儿的玩笑:“听说有男生钟意你。” 父亲一生致力于学术,生性豁达,他将开阔的胸襟回馈给女儿。她并没有因此觉得难为情,只是难过,无声地将脸偎入父亲怀中,他摸着她头发,听见她闷闷地说:“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子。” 父亲以为她说的是这桩粉色八卦,不成想她谈的是那个男孩子。 她心中有面镜子,静静地照着一切事情。 人人都说这个男生的坏话,他的恶劣,他的不服管教,他的坏成绩,他偶尔的顶撞忤逆,他们故意忘记了一些东西,尤怦然看得一清二楚:他帮助她摆脱那个体育老师的魔爪,他借给她一件能够回家的校服,同时他也缺乏照顾,中午只有一个面包果腹。 她哽咽着,不知从何讲起。 父亲的车子停在学校门口一盏红灯前。 是不是还有一声对不起,她很确定。 父亲慢慢地开口:“成长即是经历,痛苦在你,快乐在你,所以你要好好珍惜你自己。” 可该怎么去珍惜?父亲一生而求索,他能够指引女儿的,也只能到这里。 她沉默。 副驾驶座的车窗被人大力拍打,她震动地抬起头,窗外那人是周勋,他跨坐在单车上,单足点地,她降下车窗,不顾父亲大呼危险探身出去。他大笑着,凑近来,那对瞳仁亮如寒星:“尤怦然,你爸爸开车真慢。” 心中千层阴云仿佛就此散去,只有一泓清亮的月悬于心间。 红灯转绿,他说:“尤怦然,明天见。” 她挥动着手,大声道:“再见,周勋再见。” 她永远永远不能忘记南城的那个夜,他的背后是深蓝瓦蓝色的天,点缀着星星几点,骑着山地车的少年被远远甩在了车后面。他站在那里,双手拢在嘴边,大声喊她的名字,说着再见。 像一个荡气回肠的恶作剧。 班主任将她换到了班里排名第一的男生孙博旁边,这男生六百度近视,头发长年累月不洗,油腻腻地贴着头皮,脸上发满了一个又一个小疙瘩,再加上习惯边做作业边吃饭,因此他的任何课本都有一股刺鼻的酸腐气,特别是夏天,三步以内,生人勿近。怎么说,这是一个乍一看不怎么干净甚至有点猥琐的男孩子,因为成绩却深得老师欢心。 她刚刚搬来坐的时候,孙博几乎不敢抬头,他的同桌向来都是男孩子,女生对他来讲,是一种“爱笑人”的生物,笑他的头发,笑他走路的样子,笑他闷头苦读书,但凡他走过,纷纷掩鼻四散,待他走开却咯咯地哄堂大笑,像风铃,清脆又动听。 少年的残忍大多毫无意识,比如折断翅膀的蝴蝶,或者关进玻璃罩中的麻雀。 所以孙博处处迁就着尤怦然,痕迹太明显,动作太急切,几乎有种讨好的意思。上课的时候她的笔掉到两人中间的地上,他立即俯身替她去捡。老师抽背尤怦然课文内容,他低着头,佯装做笔记,小声在下面为她提词。 他时不时被人取笑。 唯一不笑他的人是这个女孩子。 对世界上任何无法解释的人或者事,尤怦然都很open自己的心灵去接受。这是来自父亲的教育。 秋天刚来临的清晨,桂花新开,孙博折了一枝插在铅笔盒里,她闻到香气,凑近了深深嗅一口,粲然道:“里面好像有一个秋天。”那样可爱的比喻,他羞涩地笑起来。 关于尤怦然跟周勋的暧昧期还没过去,但凡有两人碰头的场合,总有人起哄,“阿勋,你的怦然过来了。”重音放在“你的”上头。他从来视而不见,自顾自坐在场边休息,看球,喝水,跟近旁处的女生开些不三不四的玩笑,她确实曾经见过他说脏话。 却有更多的人着迷他。 怦然低着头,抱着书快步走过,天气很冷,她在长袖校服外面又罩了一件深灰色的开衫,及膝的黑色长裙,刻板宛如修女,学校中不甚流行这种穿法,可她穿着这件衣裳,像朵轻快的云飘过某个人的心上。 周勋是讨女生喜欢的典范,高大英俊,是校篮球队成员,足球却踢得最好,成绩马马虎虎,身上有优越家室培养出来的慵懒气度,不需要为未来考虑,所以不必汲汲营营地追名逐利,因此潇洒,豁达,任性,这还是个畅销白马王子的年代。 或明或暗爱慕着周勋的女孩子笑归笑,并不把尤怦然当作假想敌,因为诚实来讲,赞她秀气都算是夸奖。 她像株晚开的白玉兰,到很晚才逐渐漂亮起来。 中间忽然拉开很远。 不知为什么,总有人觉得他俩该是一对儿。 那时候高中流行拖朋友,知道谁跟谁有点眉目,休息的时候呼啸着分开行动,找到两人,不由分说硬将他们拖到一块儿,让他们一道走。怦然跟周勋被拖了一次,是在晚自习开始之前的一个傍晚,天还没暗透,楼道里,学校操场,体育馆到处都是散步的学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只是漫无目的地走,总之气氛又怪又僵。 于是他带她去看自己打球。 那天的周勋表现得特别独,抢篮板大满贯,扣篮扣得杀气腾腾,像一只威风凛凛的貂,因为他的漂亮皮囊。围观的人渐渐多起来,女孩子们此起彼伏地尖叫,大声呐喊加油,他满额滴汗,弓身运球,眼神专注狠辣地看着对手,他解释了迷人的真正含义。 孙博路过,看见尤怦然在,挤进来,扶了扶差点被撞飞的眼镜,结结巴巴地道:“那道题目我解出来了……” 她跟着他走出了人声鼎沸的操场。 周勋眼神微眯,嘴角勾起,投出手的篮球以他猜测的轨迹稳稳落进网兜中,操场顿时响起雷鸣似的喝彩声,女生声嘶力竭地喊着周勋,楼道里有学生往楼下张望,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 余光处没有那个人的痕迹,一颗心像是忽然浸进了冰水里,喜悦跟失落前后脚地来袭,他双足失去控制,落地时退了好几步才站住,那一刻,他感觉自己好像一个白痴。 队长笑眯眯走过来拍拍他的肩,下巴一偏指着围观的女生们,一副过来人的语气闲闲道:“怎么,有心上人?” 他脸一沉,挣开他的手,俯身去拾场边自己的外套,甩在自己肩上。旁边斜里伸过来一只手,手的主人眼睛很大,扑闪扑闪像是会说话,怯生生地讲:“给,你的水。” 他生起闷气来脾气格外大,而且爱迁怒,眼皮也不抬,径直将她的手挥开,水瓶失手滑落地上。他头也不回,踩着一地的水和女孩的自尊昂然离开。 女孩明灭的眼中闪着水光。 周勋一身大汗的回到教室,迎面飞来班主任数个眼刀,刀刀见血,他快步走回自己座位上,瞥见,尤怦然已经回来了,小小声跟孙博讨论着题目,抬头看了他一眼,他脸色相当自若。 尤怦然想了想,没想出缘由。 距离越来越远,从缝隙到鸿沟,只有短短几个小时。 下晚自习的时候将近九点了,江川在教室门口接她,她最怕黑又怕晚,他先送她去门口,等她的爸爸开车接走以后再回宿舍。沈倩知道他这个习惯,不止一次开他玩笑说:“你还真拿她当女儿养啊。” 他们幼儿园就同班,认识整整有十二年了。他不确定十二年是否能够清楚地认识一个人,但不足以彻底撇清一段友谊。在高中,他听过许许多多关于这个女孩的事情,客气点讲,可以说是天才的怪僻,可当天才褪去光鲜面具,展示的格格不入已经丧失所有被原谅的理由。 这一路她都在叽叽喳喳说着新出的日番,那死去多年的异国漫画家将在中国举办一个纪念展,她说她想去看。 从前沈倩的一个疑问此刻清晰地浮现在江川心底:你有没有觉得,尤怦然很怪? 他终于意识到究竟哪里开始变得不同寻常。十二岁的时候你也许会痴迷铁臂阿童木,可你还会在二十一的时候爱上这个怪胎么?对,就是怪胎,代替博士死去的儿子被制造出来的机器人,即便人世再无趣再庸俗再扑朔迷离,没有人会容许一个怪胎合法存在。 他默然地听她讲话,走过大操场的时候有人追逐打闹从后面跑过来,撞了一个踉跄,他直起身,抬起头,一张说着抱歉但并不怎么愧疚的脸,相当敷衍:“不好意思啊。”周勋慢悠悠地从后面走上来,单手搂住那人脖子,笑嘻嘻道:“怎么,走路没长眼睛啊。” 江川目光锐利地朝他射过去,周勋懒洋洋地扫了他一眼,并不怎么把这人的态度放在眼里。 怦然轻轻叫了一声:“周勋啊。” 他仿若未闻,那两个男生勾肩搭背,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江川在背后恨恨道:“这种人不好好念书,荒废学业,还自以为自己很厉害,自我感觉好的不得了,也配进圣德,怦然,你远着他一些,别被带坏了。”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不知为何,胸臆间浮起一种难以言说的意气,她得替他剖白一句,哪怕他其实真的一点都不在乎。她悄声解释:“你不认识那个人,关于周勋的一切你其实只是听说,你听说了他打体育老师,你听说他声名狼藉,你听说了他成绩不好,其实摘掉听说这两个字,任何证据都是片面之词。” 这席话让江川有点震惊,看了看印象中一直内向温顺的女孩子,一时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最后只是淡淡道:“怦然,你跟从前不一样了。” 只这一句,叫她纵有千言万语的解释,也说不出一句。 他觉出了气氛当中的凝重,把她的书包递还给她,故意岔开话题:“你的新同桌功课很厉害。”他笑了笑,“这回不是听说,我在榜单上见过他的名字。” 后来有一回,她介绍孙博给江川认识,沈倩也在,四个人占了图书馆一张桌子伏案攻书,气氛相当融洽,中途沈倩离开去卫生间,直到怦然跟孙博走开去吃午饭都没回来。 下午沈倩一直没来,江川也道不太清楚。下午三点钟孙博因为家里有事,要先走,问怦然要不要跟他一起,她便开始收拾东西。两人搭电梯到了楼下大厅,孙博才突然想起来有一本书落在那里,怦然陪着他上去拿,走回自习室才发现沈倩已经回来了,怦然挺高兴的,想上去打声招呼,还没走近却先听见她的声音,在抱怨,像是忍了又忍,终于忍无可忍:“她带的都是些什么人,我受不了了,我真的受不了他身上那个味道,你说,洗个澡就这么难么?” 江川闷声不响,在最最阴暗的心底,他也确实这样以为。 孙博一动不动,转过身,背对着怦然仓促地道:“怦然,我家,我有事,我,先走了啊。” 她愣了一愣,才想起去追他,他走得太快了,在楼梯开始跑起来,因为常年埋头苦读,所以从背后看有点驼背,佝偻着身子,像一只仓皇奔命的小箭,跑得气喘吁吁,她在门口抓住他一个袖子,他仓皇又仿佛受惊地回过头,脸上湿漉漉的,这是怦然第一次看到一个男孩子哭,一大颗的泪忽然滚下来,他哑着嗓子说:“我是个垃圾。” 他那样快那样迅速地说出来,仿佛宣泄:“成绩再好有什么用处,别的人只会把我当成怪胎,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除了念书我什么都不会,不像周勋,没有好的家室,我不会打篮球,我也踢不好足球,长得也奇怪,于是我只有念书,我想我成绩非常好的时候总会有人肯跟我做朋友,没有,根本就没有,事情变得更加坏,因为成绩,他们只会更加讨厌我。我就是个垃圾,又重又大又无用的垃圾,除了学习,我根本什么都不会……” 他嚎啕大哭,在下午三点的图书馆前。 尤怦然听着他的宣泄,听着他哭,听着他说自己的无用,听着这个班级第一自称是垃圾,她才渐渐懂父亲的意思,成长即是经历,快乐在你,痛苦也在你,当你什么都做不了的时候,唯有好好珍惜自己。 她的手纤弱地搁在他肩膀上,她郑重地说:“成绩好的学生可以分成好多种,谢尔顿式的,爱迪生式的,或者樱木花道那种,聪明无礼,傲慢任性,也可能是功课优秀并且讨人欢心,”孙博抬起头,怔怔地看着她,她比他还要高半个头,微微俯下身子,像安慰路边的一只流浪猫,眼神中有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那么,总要试一试吧。” 可爱的东西有许多,最可爱的是尤怦然,她单方面地将这个计划命名为“拯救孙博大作战”。 第二天他洗了个澡,换了一套校服,清清爽爽地来上课。表姐上回来她家小住,留下一瓶祛痘的洗面奶,她藏在书包里,偷偷带来给孙博。 没有人的课后,他俩一起研究洗面奶的用法。孙博有阅读障碍,但凡字都要念出来,他一壁念,她一壁做着抄写,“早晚使用……适量……在手心搓出丰富泡沫……再用于脸上……如有过敏……请及时停止……立即就医。” 他紧张地问:“过敏了怎么办?” 她端详着他的脸,折中地给出建议:“要不先去看看医生?” “太小题大作了。” “要不这样,我去挂号,挂完号你再偷偷溜过去……” “你们偷偷摸摸地在干什么?”一只大手从天而降,卷走了那只洗面奶,那人连声带物一下跳出老远,是他们班里最劣迹斑斑的男生,欺凌弱小都有他的份。他拉长了嗓子,怪声怪调地问二人:“你们是在谈恋爱么?” 孙博恼羞成怒,谈恋爱这三个字对这个年纪的学生来讲无异于污蔑,他扑上去要夺回怦然的洗面奶,可对方又高又壮,举起手,他够也够不到。男生只是哈哈大笑,“这是你用的么?哈哈,猴子也要美容?孙博,你知不知道自不量力怎么写啊……”那男生一边大笑一边作弄孙博,倒退着往教室门口跑,头一偏看见周勋从外面进来,扬手将那只洗面奶抛给他,他灵活地接住,不意瞥见尤怦然嘴角一缕笑,她轻轻地数着,“三,二,一……” 哐当一声,那倒退欢跑着的驴一脑袋撞在教室门上,诶哟痛呼,抱着头弓下身子去。她双手捂住嘴,扑哧一声,才笑出声音。 在周勋看来,那是一个多么惊心动魄的笑啊,原本不太引人注目的脸像是有了生命,立时活了起来,皮肤雪白,嘴角微抿,眼睛又大又亮,睁得像星星。在察觉到她目光之前,他先将头低下,看了看手里那支洗面奶,想到的,却是从前某天中午,她问自己为什么不去吃午饭时的莹然泪眼。 他抛给怦然。不顾那男生在他背后怪叫:“喂喂喂,你干嘛?逞强当英雄啊。” 他往自己的位置上走过去,声音仍是淡淡的:“欺负女生算什么能耐?” 等孙博的头发变得整洁蓬松,袖口洁白干净,领口雪白崭新的时候,她教他练习走路的姿势,背要挺直,目视前方,跟人说话,哪怕是女孩子,眼睛一定要看着对方,做任何事都要专心致志,吃饭就吃饭,作业暂时搁一旁,如果没有幽默天才,那就不要讲笑话,这些都是初中时期江川教给她。 她复习一样,从记忆深处回忆起来,再教这个男生学会待人处事,如何待人接物,像个正常人一样融入一个群体。于她而言,是关于往事最温柔的回溯。 他很聪明,一点就通,努力念书但也积极参加课余活动,有同学上前提问会耐心解答,态度热情而并不十分殷勤,别人开他玩笑,他懂得自嘲和反击。但本质上还是个腼腆内向的男孩子,他话不多,最开心的是跟怦然一起上自习,因为沈倩也在那里,乍一见到孙博大吃了一惊,那跟记忆中邋遢不修边幅的男生大相径庭,他清爽干净秀气,脸上的青春痘看过几次医生,涂了些药膏以后渐渐消失痕迹,显示出的五官轮廓分明,有点罗志祥的神采。 哦,对了,看医生的那几次,都是怦然替他挂的号。 沈倩对他的态度渐渐改观,有时候下了晚自习,四个人热热闹闹地去学校门口的餐馆吃宵夜,孙博很在意沈倩的心情,她一个改色,她一个摇头,他都细细记在心中,有一回跟怦然一起在食堂吃午饭,看到掌勺师傅端上来的茄子,脱口就是:“沈倩最不喜欢茄子了。” 怦然才明白过来,笑眯眯地问他:“你是不是喜欢沈倩啊?” 孙博脸色一涨,没头没尾地烧了起来。 她心无芥蒂地冲他笑。 最后孙博把写了很久的情书翻出来给她看,这个文科较弱自称文采不够的男孩子,却会用最动人的词语赞美这个女孩子。她刚刚看完第一段,老班夹着试卷雷厉风行地从外头进来,“东西收一收,临时考试!” 兵荒马乱地骚动,学生们急忙归位,她才将那封情书匆匆塞进英语课本中,雪花的试卷已经从前面飘下来。 下课铃声敲过,老师再三催促不准写了,快点交卷,狗腿的代表——课代表鞍前马后地跑上跑下,教室上空升起一阵抱怨和哀嚎——考题实在出其不意,最适合来考试的应该是爱因斯坦跟列宁。周勋交完试卷回来,经过怦然的座位边与课代表狭路相逢,周转不力,撞翻了她桌上一垒课本,他俯身弯腰替她去捡落得最远的英语书,却忽然愣在了那里。 怦然已经拾起剩下的所有书本,掸了掸上面的灰尘。他发呆的过于久,怦然抬眼看过去,脑中轰然一炸,一下就死机了。 他偏偏若无其事,阖上那封信,轻轻搁到最上面,人却走开了。 她才不担心他会大嘴巴到处乱讲,但是尴不尴尬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第三章 笨笨笨笨笨笨 从那之后,每次见到周勋都觉得僵,反倒是他忘得一干二净,一贯地爱理不理,视线也从不在她身上驻足,闲话渐渐少有人说起。 她说不上松了一口气,因为后来一回体育课,她靠在栏杆上自顾自发呆,田径场他们班的男生在测1000米,她不知道周勋什么时候过来的,等她听到声音的时候他正从她背后走过,戏谑地问道:“怎么,这么关心,难不成你真的喜欢他?” 她定睛一看,下面正在跑的不是孙博又是哪位?怦然这才明白,周勋铁定看了这封信,她才不要当着他的面觉得害羞,他一定会借此狠狠地笑话孙博,她回过头,偏要笑眯眯:“想知道?” “……” “就不告诉你。” 高一期末考试在一月份的时候轰轰烈烈地来临,班级进入了最严酷的备战期,这漫长的人生而言,这可能只是一场不足为道的测试,但对身临其境的江川,沈倩或者孙博来说,则是磨难。 而手冢治虫的纪念展将要在京举行,日子刚巧,就在大考前两周,她兴致勃勃地提议想去看。沈倩笑意盎然的背后,悄无声息地冲江川挑了挑眉,他面无表情低下头。 她的声音由兴奋渐渐转低,她再愚笨也晓得那是拒绝,看着江川:“我以为你会开心……” “我不是十二岁。”就算十二岁的孩子,也过了痴迷铁臂阿童木的年纪。 “那你是不想去?” “怦然,我要准备考试。” “哦……” 那个双休日,江川跟沈倩报了学校的辅导班,她单枪匹马,千辛万苦去赴四十年前铁臂阿童木的宴。 这次远行得到父亲的鼎力支持,这个常年埋头教育事业的父亲用开阔的胸襟鼓励女儿实现所有理想。他告诉怦然,成长即是经历,经历可以没有结果,但不能不富有。 这是一个过来者的教育。 从北京一回来就是期末考,这所高中每逢大考就热衷打乱所有次序,随机安排,她被排在高三的教室,跟她一个教室的是江川,那个年纪的小女孩,光是得知跟喜欢的男生一个教室,就足够欢喜好一阵子。 她交了卷,高高兴兴地走上前,江川弯腰从地上捡起书包,转过脸来,他的眼下生着厚厚青苔,样子疲倦极了。他婉拒了跟她一道走的建议。 尤怦然愣了愣:“你要去图书馆么?我跟你一块儿,有几道题目不太懂,想问问你。” 他简单道:“下次吧。” 怦然追上他,快步跟他并肩,并不因他的冷淡而退却,依旧叽叽喳喳地说着她在漫展那天的见闻,漫展请来了已故漫画家的世孙泽也牧子,那是个温和勤劳的年轻人,二十五六岁左右,修饰地整齐干净的鬓角,见有女生站着,他也坚持站在桌前,不停地弯腰跟人致谢,会说稍一点点中文,比如谢谢,你好,再见……他的英语却很纯熟,他说他无法想象,在日本以外的国度,还有这么多热爱漫画的年轻孩子。 那一天对怦然来说都像一场愉快的梦境。 江川的脸上浮起一种不耐烦的神情,她不能装成看不见,因为太明显,他厌倦地别开了脸,声音还是温和的:“等考试结束了我们再聊你去漫展的事情好么?这次考试对我来说很重要,我只想一个人单独复习……” 她渐渐说不出话,脚立在原地,他兀自不觉,抱着课本匆匆走远,秋风吹过,卷起一层落叶,中间是追逐打闹的学生,推着自行车嬉笑着从教学楼的各个楼道里涌出来,天南地北地汇聚成一个硕大的屏障,隔在他们中间,他没有回过一次头,仿佛最初的最初,她根本就没有跟自己一块儿走。 怦然一个踉跄,被后面涌上来的学生撞了一下,她茫然地回过头,是周勋。他漫不经心地开口:“发什么呆?” 没等她回答,几个男生追上来,勾着周勋的肩,极快极诧异地瞟了怦然一眼。周勋终于笑起来,端的是眉目如画意气风发:“行不行啊你们,考个试这么晚才出来?” 他孰若无睹她,跟他们勾肩搭背一块儿走。 考试成绩出来的时候已经过了一周,成绩贴在学校门口的玻璃窗上,路过的学生挤在窗下围观,她挤不进去,老远地站在人群外,第一名当然是江川,让她觉得大跌眼镜的是,位居第二的是周勋,竟然是周勋啊。就差0.01分,这样小的差距,简直是在公然挑衅学校的排名制度。 她太震惊,看了好几遍才敢确定不是同名同姓,揉了揉眼睛一格一格往下数,班里曾经的第一孙博屈居年纪第六。 那情景太魔幻,她不敢相信。 教室已经炸开了锅,从前门庭冷落的周勋桌前此刻堵满了同学,叽叽喳喳地盘问他怎么突然就一鸣惊人,迷人的男孩子光迷人这一项就已经叫人嫉妒到不行,可偏偏他还是个深藏不露的天才,简直气煞人也。男生惊叹他怎么这么牛掰。女孩子则更加关心他课余有什么安排。 他一贯懒洋洋的,余光处瞥见她匆匆进来。 同桌孙博被震惊地太厉害,晕乎乎地迎上来,话都说不利索了,只捡最震撼地跟她讲:“数学最后一道答题,是大学才教的微积分知识,据说全校就两个人答对了,你知道这当中有谁么?” 她睁大眼睛,配合他一惊一乍的表情,可爱极了,问:“谁啊?” “周勋!” 她好配合地哇。 女孩子们莫名其妙地看着周勋忽然无声地笑了出来。 连平时横看竖看都看不他不顺眼的老班更是笑颜若花,一声声叫他阿勋,俨然自己的得意门生,让孙博等以勤学苦读才出头的好学生一点情绪都没办法有,一个人聪明到一定程度,会让人觉得嫉妒都是自取其辱。 分析完试卷,数学老师专门把她跟周勋叫去办公室,殷切地问他们是否有参加青少年杯数学竞赛的意愿。 她摇了摇头。 她是那两个人中的另外一个,知道的人少之又少。 “试一试,如果拿到名次,将来高考都能加分。”他眼神炯炯,他循循善诱。 怦然不语,数学老师将热切的目光转向周勋,他插着裤袋,吊儿郎当道:“没兴趣。” 出了办公室的门,正遇见江川进来,她跟周勋恰是前后脚的距离,江川看见了怦然,自然也看到了她之后的周勋,那目光很难形容。 周勋气定神闲地回看他。 目光相撞间,那属于高手的对决,刀光剑影,剑剑相逼,伊始于周瑜跟诸葛亮,承袭自西门吹雪跟叶孤城,升华于肯德基跟麦当劳的前尘宿怨啊。 江川叫她怦然,她心颤了一颤,回过头,她的面无表情被当成生气,在他的印象中她还是个小孩子,他确实一直拿她当小孩子,以为只要哄哄就好了,她确实哄一哄就好了,因为那是江川啊。 “寒假的时候一块儿去凤凰山吧,那儿新造了一个游乐园,据说特好玩。” “好呀好呀。” “到时候我打电话联系你。” 尤怦然没注意到周勋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下午分析完试卷就开始放寒假,怦然在家的第三天接到了江川的电话,他说:“出来吧。”她快活地飞出房间,去玄关换鞋,父亲从书房探出头,笑眯眯地问她去干嘛。 她发自肺腑地,活泼地,喜悦地答:“江川呢,您认识吧,江川啊,我们一块儿去游乐场,我跟您说过的,我初中最好的朋友江川。”她一口气说了四五个江川,兴高采烈地,恨不得说给所有人听。 父亲只是笑,宽容地叮嘱她注意安全。 到了目的地才发现此行不仅他跟她,他的身边还站着沈倩,两人手上各捧了一杯热奶茶,站在巨大的广告牌下说着话儿,她拼命地朝他们挥手,隔着川流不息的车流,他们没有回头。 一般人大概会失落,只有她大不同,听不到同伴回应的尤怦然加大分贝跟动作。她穿着一件翠绿色的大衣,能滴得下水的那种绿色,在阴沉灰暗的背景下跳得一次比一次高,妄图引来同伴的视线,稚嫩可爱的面容仿佛一道光,灿烂的笑容瞬间刺破阴沉灰暗的天气。 沈倩轻轻笑起来,江川立刻把头低下去。 三人依次用学生证买票入场,游乐园多的是同龄人,一蜂拥地奔来奔去,有着无穷的精力和体力,头上戴着形状可笑的牛仔帽,脸上各色涂鸦,耐心地排在队伍最末,叽叽喳喳地谈论着某部电视剧,或者某场考试。 江川他们坐了旋转木马,铁桶游行,水上乐园,从海盗船下来之后,怦然头重脚轻,连路都不会走了,蹲在地上大吐特吐。她的耳蜗较常人敏感,所以晕车晕船晕飞机,任何脱离万有引力的游戏都让她感觉恶心。江川买了一瓶矿泉水,扶她去遮阳伞下休息,可照顾人毕竟是辛苦的事,沈倩悄悄道:“云霄飞车上人少了。” 怦然吓得脸都白了:“你们去玩吧,打死我都不会上去了。” 江川叮嘱怦然:“那好,你别乱跑,到时候我们下来找你。” 江川跟沈倩走过去排队,抢先一群旅游团拿到了最后两个位置。她百无聊赖地坐着,视线渐渐被旁边的射击吸引过去,十块钱一次,特等奖是一个半人高的泰迪,摊主热情地兜售着这项成本明显过高的游戏。 她从大衣口袋里掏出十块钱,十次射击,她就好运中到一次。 参与奖是一个泥塑人偶,拇指大小,雕刻拙劣,两条黑线是眉毛,一团血红权作嘴巴,看得她直乐。“行不行啊你,长成这幅德性,怎么卖得出去?” “来一局。”一个人豪气地拍了一张十元的纸币在台上,她闻声转过头,人生何处不相逢啊,那边厢周勋冲她扬了扬眉。 她瞪大眼睛,很受惊:“你怎么在这儿啊?” “这儿你家开的?” “……” 他笑眯眯地答:“那我为什么不能在这儿啊?”他低头老道地挑了一把游戏枪,再没多说话。 这过程中间,你能够亲眼目睹摊主的脸是如何一点一点沉下去。他射中九只气球,最后一颗是闷弹,摊主抵死不认,周勋也没想过跟他争,在一等奖琳琅满目的礼品中他挑了一只玩偶,随手递给怦然。 她的眼睛里不自觉流露出那一点点馋意,没有掩饰,单纯地可爱。她光顾着看那只憨态可掬的猪,让被忽略的主人觉得很不满意。他问:“要不要啊?不要我可送人了啊。” 旁边带着女儿来射箭的爸爸眼睛顿时雪亮,刷刷地射过来。 她急了,连声应他:“要要要要,怎么不要?”合臂扑过去一把抱住,柔软的触感让她不由发出一声叹息,她怂恿他再接再厉,摊主看他俩的眼神分明带有一种“你丫是来砸场的”控诉。 他笑起来:“姑娘,见好就收懂不懂?” “你怎么这么厉害?” “你说射击?这说来话长,跟概率有关,对你来说太难了。我们以后再谈。” “这话怎么听着这么敷衍啊?” 周勋只是笑,并不解释,最后拉着疑惑的她去玩碰碰车,排在他们前面的是个差不多年纪的男生,血气方刚,桀骜不驯,是对手高中的学生,没跟周勋说几句两人就杠上了。入场前周勋殷殷叮嘱怦然,“知道不,我们俩现在是一个team,怎么说都要逼停那孙子。这事儿不仅关乎你我,而且事关圣德高中的声誉。” 她抱着他赢来的玩具熊,齐刘海,乖巧地附和:“我听你的。”心中却在想,这哪儿跟哪儿啊。 两人开了两部碰碰车进到场地,那男生显然是常客,几个转弯已经连撞了周勋好几回,两车之间火星四溅,怦然还是第一次见到周勋较真的样子,两手紧紧抓着方向盘,眼睛射狼光,用劲的时候上齿咬住下嘴唇,油门一踩到底,狠狠撞了上去。百忙之中还抽空指导怦然,“右右右,堵他,堵死内孙子,别叫他逃了。”弯打得太猛了,还能听见橡胶垫摩擦地面发出的刺耳的声音,他急起来一口的京片子,倍儿清脆,“往左往左,左不是那儿,你写字那儿只手!” 他着急上火,眼看着对方又要逃之夭夭,一口气连说了六个笨,笨笨笨笨笨笨。她不甘示弱,冲他示威:“猪猪猪猪猪猪!”两人隔空打嘴炮,夹在两个人中间的那男生听得咯咯直乐。 从碰碰车上下来,出了遮阳蓬走到了太阳底下,天气格外好的一个晴天,万里无云,鸟语花香,晒得人浑身上下暖洋洋,周勋手插裤袋,转过头,气定神闲地开口问她:“分不清左右,嗯?” 她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很小心不露出恼羞成怒的神色来:“对某些人来说,这种事天生就很难!” 他沉默了一会儿,深思了一会儿,反省了一会儿,迅速朝她伸出一只手,憋不住浑身的喜气洋洋开口问:“左手还是右手?” 尤怦然没想到,从前他说的幼稚如今会重新回到他身上,她才不理他这个问题,打量着他:“你说,你怎么就在这儿了呢?” 他的目光落在她背后,一下子就冷了。那边沈倩跟江川一并走过来,她挥了挥手,迎上去,想介绍周勋给他们认识,头一转,周勋插着裤袋,已经率先走掉。 沈倩一脸歉意:“真对不住啊,让你一个人等了这么久。”话锋一转,她咄咄逼人追问起刚刚那个男生来,只是语气略嫌突兀,态度过于冷硬,她的目光钉在她胳膊圈着的玩偶上。怦然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有这种眼神这种语气,福至心灵的一瞬间,她想起了孙博。 要说没有酸楚,那一定是骗人的。要是可以选择,她也希望自己漂亮,可爱,迷人,能说会道,交际广泛,轻而易举讨到别人的喜欢。这件事太难办了,比分清左右还困难。 她轻轻道:“是周勋,我的同班同学。” 江川下意识就皱了皱眉头,他对那个男生的印象差极了,不赞同地看着怦然,她心里想,他要劝自己远着周勋。 他说:“你离那个男生远一点,一看他品质就有问题。” 她紧了紧胳膊,张了张嘴,她发现自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沈倩插到中间打圆场,三个人总要靠她来圆场,他们出了游乐场,她走得稍微慢一点,站在背后看着两个人,有些明白不过来。 冷饮店人很多,座位少,在他们之后又进来一位抱着小孩子的母亲,小孩子长到很大,却坚持不肯下地走路,好脾气的母亲软语协商着,“那我们坐一坐好么,坐一坐,妈妈抱得好累。”怦然顺势站起来,跟江川等人道:“我去外面等你们。”那母亲不叠地道谢,孩子飞流地溜下来,爬上凳子坐好,摇头晃脑得意非凡地左顾右盼。 江川忘记了是从哪里看到的报道,世界上有两种人最遭人讨厌,早熟的稚儿以及晚熟的成人。 沈倩厌恶地别开脸,他便也低头玩手机,任由怦然孤身一人穿过泱泱的人流出去,站在大太阳底下发了会儿呆,街边有人热情地发传单,她接过来看了看,然后二话不说跟那人上了旁边义务献血的车。 江川狼狈得几乎不敢去看沈倩那时的表情,因为她很直率地问了出来:“尤怦然这人怎么这么怪?” 她没有献成血,因为体重不达标,最后还是护士小姐哭笑不得亲自把她送下车来。 是的,那时候江川真的很想问她一句:尤怦然,你到底有什么毛病? 在这个女孩身上,有他所费解的许多举止,从前因为她聪明,天才的怪僻只是天才的赠品,现在他懒得为这些种种寻找理由跟解释,甚至他自己都觉得尤怦然行为荒唐,不可理喻,而他迟疑的真正原因只是,这是一段从初中开始的友谊,无关好坏,只是因为上面有过去的记忆。 一个人,总没办法彻底跟他的过去再见。 江川出了冷饮店,还未过斑马线,那母亲举着一个手机从店里追出来:“小伙子,这是你落下的吧。”江川一摸口袋,冷汗直流,忙不迭道谢,母亲笑了笑,声音中满是自豪:“我儿子眼尖看到,他记性好,一下子就想起来,‘这是刚才那个大哥哥的’。” 临近过年,怦然忽然接到沈倩的电话,亲亲热热地叫她怦然,她随着江川这么叫她,她说:“怦然,你有空么?陪我去买书好不好?”撒娇的口吻,让人觉得拒绝这样的请求也是一种酷刑。 怦然缺乏一种能力,以关系的亲疏来界定行为的距离,她抬头看了看日历,她从来没有觉得寒假是这样长,似乎过也过不完,在家中待着也是无聊。父亲一向鼓励她多交一点朋友,况且那是沈倩,她点头说好。 两个女孩子只要手挽手逛了一回街,关系立刻好到成知己,沈倩就是有那种魔力,让同行的伴侣俯首为她效命,她甜美到让所有人都欢喜。她说她走得太累了,怦然抱着那摞书独自去一楼结账,网络销售的兴起迫不得已让实体书店另辟蹊径,这家名为听心的书店还兼着小卖部的功能,柜台同时售卖杂志口香糖饮料,还有热乎乎的关东煮。 她搂着那些书,要去付钱的时候她看到了站在柜台后的周勋,带着白色的帽子,穿着白色的制服,熟练地收钱找零,轮到她时看也没看她一眼,只是把她递过去的二十元纸币又推了回去,她抬起头看着他,不明所以。 他反常地镇定,嘴角微微勾起:“我请你。” 多么惊心动魄的笑啊。她轻轻吸了一口气:“你怎么在这儿啊?” “诚如你所见,”他展开双臂,在空中一挥,摆出一个京剧亮相的姿势,“打工糊口呗。” 她想到了那块咬了一半的面包,眼中几乎又要涌出泪来,追问道:“你缺钱么?” 这孩子看多了第三世界的纪录片,深受她父亲的影响,拥有一个雍容又笨拙的魂魄。 一部分人觉得她矫情而且怪,周勋才渐渐明白过来,她被人真诚地爱着,所以她也努力去爱其他的人。他笑起来,凝视她的目光渐趋柔和:“这跟钱没什么关系,你看,寒假一放就放两个月,一部分人去旅游,一部分去探亲,我只是选择来打工,本质上跟那些旅游和探亲的人没什么区别,就是换了个地方过我的寒假。” 他好不容易把这个懵懵懂懂的孩子给哄走了。回过头,店长撩起幕布从外面进来,他叫了一声姑姑。他口中的解释有部分可信,有部分完全他就是故意作弄,店长是他姑姑,过年的时候员工回老家过年,他有空就过来帮姑姑的忙,打打下手。姑姑笑眯眯地看着他:“这小女孩怎么这么可爱啊?” “有么?”他忘记桌子已经擦过了,拿了抹布埋头又抹了一遍,死鸭子嘴硬,“我怎么觉得她这么笨呢?”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得低着头,以防别人看见他转红的脸。 怦然一手夹着书,一手端着关东煮,从人群中奋力挤出来,看见了站在二楼楼梯口的沈倩,她站的那块儿刚巧是个死角,灯光射不到,乍一看仿佛雕塑,周身凝着丝丝冷气。怦然这姑娘,在察言观色这一途上到底还欠缺点火候,她挺高兴地叫了她一声,沈倩的脸上才慢慢浮起一个笑容,仿佛冰花短暂绽放,她走下来,说:“怎么这么长时间啊?我都等了你好久。” 怦然把她买的书递给她,她连连道谢:“钱我下回还你。” “不碍事。” 两人出了书店,又逛了一会儿商厦,怦然选中一条裙子进去更衣,出来后在视衣镜中左顾右盼,沈倩过来给她整理衣角,两人一同出现在镜子里,一个窈窕一个秀若,她在怦然耳边轻轻问:“你是不是喜欢江川啊?” 怦然呆呆地看着镜子里的沈倩。那漂亮的小少女,却已经拥有了成年人的魔力,眼睛大而眼窝深,脸上一颗痘都没有,睫毛根根挺翘,头发通通绾到脑后成一个蓬松的发髻,露出巴掌大的小脸,她贴着怦然的脸庞絮絮地说:“我不喜欢他的,你放心,我有喜欢的人了。” 怦然怔了一怔,说不上开心说不上失落:“你喜欢谁呢?” 沈倩微微一笑:“迟早有一天,不用我告诉你,你就会知道。” 怦然新年的一半时间,是在妈妈这边度过的。九岁时父母离异,母亲很快重组家庭,父亲赢得了她的监护权,从此选择独居。自从懂事起,双亲的家庭被她清楚地分为两边,逢年过节,父亲都会打发她来探望母亲。 从前她小,可以安心地把自己当成小客人,愉快地吃糖吃水果,被大人领着走家串邻。可渐渐长大,到了一定年纪,才会知道去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家庭是多么尴尬跟窘迫。 她搭地铁四号线,赵叔叔开了车在出站口接她,望见她,忽然笑了一下:“有一种动物……” 说得她自己先笑了:“鹭鸶?” 也是觉得她太瘦。妈妈第一眼就皱起眉头,她漂亮了一辈子,好强了一辈子,唯有女儿监护权上输给了自己曾经的丈夫,因此处处觉得不满意,连带着她自己:“你爸爸怎么回事,他没给你吃饱过么?” 离了职都只会想到上家的坏处,更何况离了婚的夫妻。 一开口就一发不可收拾,嫌弃女儿的头发凌乱蓬松,围巾的样式老套,跟她的大衣不配套,还有,到底谁这么恨你,给你买这样一双靴子。 被爱护的小妇人才有的闲情逸致关心这些细枝末节,她们不必为生计操心,养尊处优,因此刻薄挑剔。 赵叔叔坐在沙发上,滑稽地冲怦然扮了个鬼脸,百般无奈,但是他纵容他,爱护她。母亲的模样才可以一直没有多大改变,从前她是个芭蕾演员,生她之前还在舞蹈室督促学生排练,头发乌黑浓密,绾了一个很隆重的发髻,脸上施了淡妆,面庞小巧脖子又细,是个美人,乍一看比实际年龄小很多,因此还能演奥克白跟黑天鹅。可惜偏偏这些好的地方她通通都没继承到,光是瘦这一点,遗传就是这样飘忽神秘。 最后她起身去厨房看炖的燕窝,怦然这才松了一口气。 赵叔叔从茶几的托盘上抓了一把糖,搁在她面前,母亲锐眼如刀,穿过厨房高声尖叫:“赵旭先生,这么高的热量,你想让她胖到一百磅的时候恨我么?” 哎呀,谁刚刚还说人家瘦来着。 “午饭一定要在这边吃,鬼知道你爸爸回去给你吃什么东西?”母亲恨恨抱怨。 “唯一呢?”赵叔叔问打扫的家政阿姨,“还在睡觉是吧,喊他起来洗脸刷牙,告诉他一声,怦然姐姐来家里做客。” 像是应激反应,噌地一下,她浑身的汗毛都起来,整个人顿时陷入了一种戒备状态。 赵唯一是赵叔叔的儿子,小她两个月,光从这个名字就可以看出赵叔叔多么看重这个独子,他是他的唯一,妈妈刚刚结婚的那段时间,这个继子已经八岁,懂事了,因此更加难讨好,连妈妈都不得不看他脸色,幸好赵唯一对这个继母也算客气。 可怦然到底又隔了一层,不必看谁的脸面,赵唯一的态度相当恶劣。 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她来赵叔叔家里吃饭,母亲交代她照应唯一的功课,他这个年纪最不耐烦就是有个好管闲事的女生在旁边啰啰嗦嗦,怦然是很尽责地想教他解二次元方程,只是他不服管教,不耐烦起来,随手捞起桌上一个圆规冲着她的手背狠狠扎了下去,伤口处很快沁出一个圆点的血珠。 她到底一声不吭。 赵叔叔待她周到客气,归根结底因为母亲的缘故。 母亲呢,是否可以扑到母亲怀中大哭一场?她无法想象那个场景,并不仅仅母女关系的淡漠疏离,而是来之前的车里,母亲殷殷叮嘱她:“赵叔叔只有唯一这一个儿子,所以你务必要处好跟他的关系,不要跟他发生争执,让妈妈在这个家中为难。” 晚上吃饭的时候母亲眼尖发现了那团乌青,问她怎么回事? 她低着头,轻轻说:“撞到的。” 赵叔叔瞥了儿子一眼,见他闷声不吭,反常乖巧地奋力扒饭,心中已知这小女孩在儿子那里受了委屈,这个大家长素来主张公平合理,无论远近亲疏:“在哪里撞到的呢,又是怎么撞到的呢?怦然你跟叔叔好好讲,不要害怕。”他用鼓励的目光暗示她道出实情。 “在厨房,阿姨端菜出来,我要去接,手撞了一下,菜汤洒出来溅到手背,烫起一个水泡。”这是她第一次说谎,手心一直沁汗,但是说出来的话流利,通顺,不打一个磕绊。 “那怎么贴了一个创口贴呢?”赵叔叔锐眼如炬,不容欺瞒。 “我把水泡戳破,破了一个伤口,才贴了一个创可贴。” 阿姨在一边作证。 赵叔叔终于说不出话。余光处她看见妈妈悄悄松了一口气。 很小的一件事,她却一直记得,是从那时起,她明白了求不得,包括亲情,妈妈未必不爱她,可她有她的苦衷。 这是母亲给她的教育。 赵唯一打着哈气推开卧室门出来,一身冬季的睡衣睡裤,汲着一双厚软拖,睡眼惺忪地下楼来,视而不见坐在沙发上的怦然同学,叫了声爸,径直往厨房过去。妈妈软绵绵的声音传出来:“宝宝,大早上怎么可以喝冰牛奶啊?” 唯一出来以后赵叔叔就进了书房,他大马金刀地倚在沙发坐下,拿了遥控器随便一按,电视换到了MBA的篮球赛。她不敢走开,坚持坐着,不知为什么,她有点怕他。 他斜斜乜了怦然一眼,他说:“喂,你怎么又来了?” 怦然不作声,沉默是她的保命符。 唯一笑了笑,压低了声音,故意恶劣地发难:“这次是为了什么缘故,缺钱还是缺粮?要到我们赵家来讨?” 前年春节,她突发急性肠胃炎,又赶上父亲带了学生去陕西调研,自己独自一个人天天去医院吊针,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一张脸上就剩下一对瘦骨嶙峋的眼睛,说是皮包骨头都不过分。妈妈一见她这副样子,当即就滚下泪来,连声质问父亲到底怎么照顾女儿的,临走之前塞给她一张银行卡。 这一幕刚巧就被下楼的赵唯一撞到。 那时候妈妈还在话剧团上班,由幕前转到幕后的管理层,升了好几阶,工资足够她支付这一两次心血来潮的客气,可是赵唯一不这样以为。 一个青春期男孩子的毒舌以及恶意,任何一个年纪的女孩子都招架不起。 她起身走去赵家公寓的阳台,那里种了好些君子兰,她立在花前垂目凝视,耳朵听见身后传来的拖鞋摩擦地板的动静,他手持宝剑见风是雨地追上来。怦然想起古希腊神话中俄瑞斯忒斯的形象,嘴角浮起一个笑。 他瞥到了,冷冷地问:“你笑什么?” 她转过头,学着他冷冷地回复:“我笑关你什么事?” “你在我家里,就关我的事。” 怦然作势欲走,唯一眼尖瞥见她握成拳头的手,大少爷的脾气发作起来,非要寻个由头来刁难,他上前一步捏住她的手腕,厉声问:“你拿了什么?手伸出来。” 怦然几乎想要笑,难不成还专门上他们家来偷盗。她强自按捺,推攘间几乎跟他搏斗起来,她要走开,他坚持要她展开手心让她自证清白,这个男生高她一个头,虽然瘦,但是天生一股蛮力。 他终于捏住了她的手,像一把筷子横七竖八夹在手心,他没想过她这样瘦,心里顿时乱糟糟。 她发怒,低声喝道:“赵唯一,你发什么疯?” 他怔了一怔,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悚然松开手,她狼狈地将自己的手夺了回来,恼红着一张脸转身就走,刚巧撞见赵叔叔从书房出来,追到半路的赵唯一停住脚,她快步溜去厨房。 吃饭的时候她挨着母亲坐。席间还有赵家其他一些亲戚,几个小孩子,她很有耐心地给他们剥虾舀汤,用纸巾擦嘴,博得大人们的一致赞美,母亲很受用,赵叔叔打趣她:“怦然这一点就不像你,她这样喜欢小孩子。” 其实这夫妻俩个都没打算再添个女儿或者儿子,母亲唯恐生育影响身材,赵叔叔则怕赵唯一感觉威胁。 说穿了,做一件事有很多解释,不做一件事照样有更多的解释。 赵唯一的嘴角有个小小的,讥讽似的笑,大概以为她装腔作势,这样急切地想要融入赵家中,怦然不作声,她确实是喜欢小孩子,那莲藕似的胖胖的胳膊,咕吱咕吱的笑声,最可怕的年纪也有他们童真可爱的地方。但是这一切又何必跟他说明,她装作没有看见赵唯一的脸。 吃了午饭小息片刻,她告辞离开。赵叔叔送她到玄关,将一个红包递给怦然:“新年快乐。” 她的心里被针刺了一下,下意识就推给赵叔叔,一边摇头一边道:“新年快乐赵叔叔,但是钱我不要,我不能要。” 母亲出来望见,一脸不赞同:“大人给你的,你就拿着,客气什么,以后让你爸爸给你换双新鞋子。” 她迟疑了一下,温顺地接受,轻轻地点头:“好啊。”将那红纸包裹的厚厚一叠揣进大衣口袋,她知道自己不是母亲心目中美丽的少女。 出了小区,迎面一股冷风,吹得毛衣翻卷,她缩了缩脖子,将脸藏进围巾中。妈妈忘掉了,这是她买的靴子,生日那天寄到父亲家中,她好高兴,试个不停,这一次去那边的家里,她原本并不怎么想来,因为赵唯一的缘故。只是父亲很体恤,这样漂亮的鞋子,好歹让你母亲看一看你穿上是什么样子。 她目视前方,一直往前,寒风刀子似地刮过脸上,走过身边的人没有发觉她的异样。身后有人叫她的名字,带着哗哗的风声追上来,是赵唯一,跑得气喘吁吁:“给我站住。” 她这一生遇见太多优秀的好人,像爸爸,像江川,像周勋,像孙博,乃至交情尚浅的赵敏敏或者沈倩,他们中的部分即便飞扬跋扈,但对她始终温和宽容。她想不到会碰到像赵唯一这种人,而且更加恶劣难说。 怦然果真止步,等他走近,识趣地从大衣口袋里掏出那封红包递过去。他动也不动,看着她的脸,眉头飞快一皱:“你哭什么?” 她应声反手一抹,脸上果然湿漉漉的一片。 “关你什么事?” 他避开了那个红色的信封,双手插在裤袋中,悠悠道:“年后我就要转到圣德去了。” “挺好。” “你就不怕?” “我怕什么?” 赵唯一笑起来:“那你哭什么?” 她厌倦极了,将信封朝他面前的地上一扔:“爱要不要,反正我不要你们赵家一分钱。”她无非借着胸中一腔怨气,其实也怕这个男生突然翻脸,自己转身先跑了,一口气跑到小区门前的公交车站,最后一次回头,他还站在那里,像一根永远不会开窍的木柱。 他要来圣德?关她什么事,高一十九个班级,十九分之一的概率,真要是摊上那也太好运气。 新学期刚刚开始,她几乎认不出从前的同桌孙博,男孩的具体身高在青春期始终是个谜,可能昨天一米六刚刚出个头,今天已经窜到了一米七几,他长高了十几公分不说,还瘦了一个型号,五官整洁清秀,乍一看还有点美型选手的味道。 只有尤怦然知道是为了什么缘故。 那份情书经几经润色,初具雏形,内容详实,语言动人,里面有一句叫怦然始终念念不忘:我厌倦了你的视而不见,我厌倦了绞尽脑汁的回避,我厌倦了像方程式一样解读你的心情,为什么我就不能坦坦然然地接受,我其实喜欢你,这样简单的一件事。 一场好的单相思会促使一个人变得更加优秀,或者成为一个诗人,他的诗歌中有他的理想。 无人的课间,冷冬的中午,走读的学生伏案睡觉,住宿的学生回寝休息。她跟孙博坐在体育馆前的大台阶,操场上一个人都没有,这样冷的天。她抓着信纸的手不一会就冻僵了,他坐在她低一级的台阶,演讲似地,结结巴巴地开口:“我喜欢你很久了……” 她鼓励地看着他:“然后呢?” 身后有人就笑了。 第四章 你以为你们是周勋么 她恶狠狠地回过头,一早猜到那罪魁祸首。 周勋手插裤袋,弯腰单手捡起滚到台阶最后一阶的篮球,站直了抬头,表情单纯又无辜,目光真挚又诚恳,然后饶有兴趣地开口:“then……” 孙博闹了个大红脸,夺过信纸,无暇解释,狼狈逃窜回了教室,就丢下一句:“我下次再找你。” 人走后,少女怦然煞有介事地摇头:“你这人啊,不厚道。” 少年周勋忍着笑:“你这人啊,没礼貌。” “说谁不礼貌呢?” “说谁不厚道啊!” 她从台阶上下来,两步并作一格跳,偏偏还穿了一件绿色的大衣,他忍笑嘟囔了一句,偏叫她给听清了,气呼呼地转头瞪他:“你说什么啊?” 他觉得她真像个小青蛙,连气鼓鼓的样子都像,话到嘴边又改了口:“你干嘛去?” 他都说她没礼貌了,告诉他干嘛。少女连小跑带蹦跳,负气的声音遥远地传过来:“不告诉你。” 周勋抱着篮球回去继续下半场的比赛,心里藏进了一件事,发挥地就特别没有水平。至关重要的一球偏偏还失了手,捡起外套意兴阑珊走下场,去学校门口的小卖部买水,出来的时候被一个女生叫住。 小跑着从后面追上来,脸蛋红扑扑的,眼睛亮晶晶的。 周勋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她,但是记忆存疑,不能够成为呈堂证据,于是他很专注地打量她,那目光因为困惑而变得迷人,她的脸更加红了。 “给你。”女孩鼓足了勇气,握着一瓶百事可乐从身后递出去。 他忽然就想到了一个小姑娘,当初做他同桌的时候,曾经眼巴巴地看着他喝了一半的可乐出神。后来才知道,她被她的母亲明令禁止喝任何碳酸饮料。 他莫名其妙笑了起来。 他从来不是这样子的啊。 心里想说的话没出口,抬起头,就看见绿色大衣的一角飘过楼梯尽头。果断撇下那人,追上前去,同时叫出了声:“尤怦然!” 岂料那人走得更快。他人高腿长,几步就在楼梯间逮到了她,她惊魂甫定地回过头,手拍着胸脯,开口:“吓死我了。” “干哈呢?” “没干哈。” “能好好说话不?” 都不知道谁起的头。 周勋站在比她低一个台阶的地方,看着也比怦然高,把手里的可乐递给她,闲闲道:“我问你个事儿啊?” 怦然警觉地瞥了他一眼,双手护胸,后退几步,戒备道:“我不会告诉你我内衣的颜色。” 他笑了:“这么小气,讨论下都不行啊?” 上帝作证,他不是个好人,他也从来没有过做一个好人的觉悟,但他敢发誓,他从来没有这样子过。 他双手撑膝,弯下腰,盯着她的眼睛,从任何角度看,这都是一张漂亮冷静玩世不恭的脸孔,没人能够看得到他藏起来的慌张。他说话的时候,手心都是汗水:“你真的喜欢孙博?” 她使出了吃奶的力气跟瓶盖较劲,还是干不过滑动摩擦。边使劲儿,边啊了一声:“你说什么?” “我问你,是不是喜欢孙博?” 她实在拧不开盖子,很着急也很务实,背过身打算去咬,他追随而来的目光惊恐地无以复加。 “别,我求你了,姑娘,别啊。” 他高举双手作投降状,从她手里拿回可乐瓶,大侠神功盖世,一拧就开,气泡蓬勃的噌一声响起,看得她两眼发直,才想起来回答那个问题:“没有。” 他决定趁胜追击,又问她:“那他喜欢你么?” 怦然老老实实摇了摇头,才终于把他打开的可乐拿到了手,咕嘟咕嘟喝了一大口,心里说:可真不容易,终于喝到了。 周勋看着她,心里一块大石彻底落了地,却在想:这真是个傻姑娘。 怦然去办公室替老师拿批好的试卷,在楼梯的一楼遇到了沈倩,不知道在想什么,怦然叫了她好几声才回过神,抬起头冲着她微微一笑:“怦然。” 她的眼神幽凉宁静,像是幽静水井波折出来的冷光,看不清楚她在想些什么。 她笑着跟怦然讲:“好久没见到你了啊,下次有空,约上江川一起去图书馆自习。” 孙博写的情书,在某个风和日丽的礼拜六下午递到了沈倩手中,练习了无数遍的告白,说出口的时候仍旧磕磕绊绊,孙博自己听来都觉得失败,他以为把事情弄糟,几乎快要落荒而逃的时候,她轻轻开口:“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抬起头,眼睛微红,内中闪烁着一层真实的惶恐:“孙博,我遇到了一件麻烦的事……” 孙博睁大眼睛,脸颊还是红的,表情却变得严肃:“还有怦然?” 对同班同学周勋的印象,孙博很深刻,那个成绩年纪第二的男生,篮球打得最出色。 这种男孩子,一看那张脸,就能猜想他顺风顺水的一生,爱情友情皆可尽饮,他哪怕胡作非为,也能赢得掌声。 这公平么? 年轻的孩子们讨论公平大多流于表面,他们眼中的公平符合质量守恒定律,施与受一样的多,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怦然坐在篮球场边的台阶上听歌,场上的比赛正进行到白热化的阶段,比分咬得很紧,牵动着场边每一位观众的心,没有人留意怦然这边的动静。周勋下场休息,边喝水边从后面悄悄包抄,趁她不备,一把将自己汗津津的校服外套盖在她头上,用力地揉了一揉,像个没心没肺的恶作剧。 怦然懊恼地一把挣开,恶狠狠地转头,早不见了那人的影踪。 孙博做题做得累了,抬起头眺望窗外绿色植物放松,不期撞见这一幕。忽然的,就想到了那天沈倩的泪珠。 少女的烦恼,除开功课,还有难以启齿的骚扰。 孙博坐的位置,其实是看不到怦然脸上的笑。 周勋在他校服的口袋里藏了一颗费列罗,除了她,没人知道。 有心要找一个人的麻烦,你会发现,这个世界到处都是导火线。最开始的时候是有女生反应,班级里学习氛围不好,大课间的时候老有学生跑跑跳跳,大吵大闹,班主任爱较真,找班长孙博问话,孙博并不指名道姓,含糊地一句带过:“还不是坐在最后一排的几个男生。” 这群男生里头,就数周勋的个儿最高,性儿最燥。 从前他是刺儿头,现如今他是心肝宝,班主任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微妙,在无奈跟无可奈何之间周旋了一圈:“他啊……” 孙博于是就清楚,告老师这种解决问题的方式,又复古,又没有出路。 班级里大扫除,班里几个男孩子打打闹闹,最皮的一个踢翻了垃圾桶,原本归拢在一起的纸团撒了一地,换做从前他不会跟人去吵,通常都是自己默默地再扫一遍,但是今非昔比,他心里头藏着怒气,只针对某人的怒气。 周勋从门口进来,径直踩过那堆垃圾,目不斜视地走过去。 他真的只是没有注意到而已。 孙博叫了一声周勋,暗中捏紧了手掌。 他回头,看清了叫他的那个人,眼神很茫然。 孙博有自知之明,从不指望能被周勋这样的男生高看一眼,看得起这种词汇太高级,可是这种迷茫比看不起还要让人难堪。孙博在自卑里独自生活了太久,在怦然的援手下才缓过来,于是更加敏感,一丁点儿的质疑就能刺痛他。 况且,还有沈倩。 “道歉!”他上前一步,捏紧了周勋的衣领,厉声逼问。 他匪夷所思地看着孙博,挥开他胳膊:“你没病吧。” 是什么驱使他挥拳相向,很多年后孙博追问自己的心,这样缺乏求证跟考量的斗殴,是否也被嫉妒左右? 于是很快,桌子被踹翻,同学们开始尖叫,孙博轻而易举就被周勋掀翻在地。周勋十二岁学跆拳道,十四岁拜在全国青年散打冠军缪白的门下,老师第一堂课教的就是习武之人,绝不能恃强凌弱。 而且,这架打得太奇怪了吧。 周勋犹犹豫豫地松开手,站起身。孙博这倒霉孩子,周勋赤足就有一米八二,比穿着球鞋的他还高了整整十四公分,怎么就搞不清楚敌我力量多么悬殊,孙博跌跌撞撞从地上爬起来,蓄势在掌心,抬手再挥出一拳,周勋偏头一躲,他就又栽到了地上去。 当天下午,俩人在语文课的中途被叫到了办公室,接受由教导主任跟班主任组成的双堂会审。 班主任气得够呛,现在整个年纪都知道他治下的班级出现了打架斗殴这回事,很大程度上质疑了一个班主任的能力,他拍着桌子大吼,震得桌上的茶杯直跳:“为啥?到底是为了啥?”班主任是个地道的北方汉子,一着急,满嘴跑地方口音,把什么都说成啥,听着中气十足。 他问的是孙博,印象中内向老实的学生,他觉得能从这个孩子口中得到诚实的口供。 那么他该如何向老师解释这场斗殴,既能避免他的心思暴露,又能使自己喜欢的女孩儿逃离风口浪尖。 很快,他就有了主意。 年纪小的时候,我们都做过一些错事,因为一己私心,因为一己私欲,事后是否能够被原谅,取决于我们伤害的人到底爱我们有多深。 孙博的十六岁只被一个人善待过,深知这个小姑娘可爱善良,单纯明朗的地方,他之所以这么做,太以为自己能够被原谅。 “尤怦然,”他下定决心背水一战,管不了站他背后的人会有多惨,“因为我喜欢怦然,周勋却一直欺负她。” 周勋听闻此言,顿时怒不可遏,纵身一吼:“你放屁!” 在场的每一位都以为他愤怒是因为污蔑,只有他清楚,使他动怒的是孙博信口雌黄的喜欢,他根本就是胡说八道,却把怦然拉进了这场混战中央。 很快,怦然也被叫到了办公室。 个头小小的,五官也只能说秀气,教导主任跟其他在场的诸位老师迅速交换了一下眼神,那一眼传递了一个相同的讯息:就是这样一个小姑娘啊。 班主任问她:“周勋欺负过你?” 她摇了摇头。 “别害怕,跟老师实话实说。” 实话实说你个大头鬼啊! 周勋才不担心答案,他只是出离了愤怒,脸庞铁青,人高马大一小伙,看样子随时会暴走,于是先被请出了办公室。 事后如何被定夺这场公案,无人得知,作为当事人的周勋跟孙博都接受了一些处分跟教训,此外还被请了家长,周勋在办公室见到了孙博的母亲,高而瘦,粉涂得一张脸惨白,颧骨凸出,吊梢三角眼,天生的刻薄相,整个办公室只能听见她唧唧呱呱的说话声,语速极快:“……我儿子一向懂事听话,一定是那个女生行为不检点,勾引我儿子。”她说勾引两个字的时候,大概没想过对象还是个未满十五岁的小姑娘。 孙博窘得快哭出来,也觉得丢脸,使了劲拉着母亲的衣袖,一声声哀求:“别说了,妈,你别说了。” 办公室还有其他学生,自顾自做着手里的事,仿佛根本没人注意到这边的动静。 周勋这边来的是他爸的秘书,因为脸嫩,看着就三十出头,毕恭毕敬地,特别会来事,可就是没有一个家长的样子。 班主任叹了口气。 事实上,麻烦才刚刚开始。 这件事以班级为单位扩散,传得血雨腥风,但凡怦然所经之地,身后总跟着无数流言蜚语。 她在八卦的中心跌宕。 她没告诉她的父亲,她没跟任何人说起,她还是那个小女孩子,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呆了的小女孩子,所以在别人看来似乎格外冷静。 成长总有一段路,得一个人走,谁都帮不上忙。 很快迎来了高一下学期的第一次月考,这次成绩决定着学期末奖学金的名单,班里每个孩子看上去都漫不经心,不大在意,暗中都卯足了劲,世道不易,僧多粥少啊。 当然也有确实不在乎的,像周勋,像孙博。 周勋因为家境优越,实在不缺这点钱,而孙博,是因为他要转学。 转学的前一天,他约了怦然放学后见面,就在学校门口的奶茶店,这期间他一直在说对不起,他真的感到非常的抱歉。 有一句经典台词是这么说的,如果对不起有用,那还要警察做什么? 怦然说不出这么刻薄的话,但是让她说出没关系,那也未免太乐观了些。她只是不理解,这个世界界限模糊的善与恶,好与坏,孙博这样的学生,怎么会跟打架斗殴有染? 但她也知道,她将永远失去这个朋友。 怦然从奶茶店里出来,三四月间,天气开始渐渐回暖。 她低着头,有一下没一下地踢着石子,走了一段路,一转头就看到了周勋,骑着一辆山地车在“走”,他技术高超,长时间能屹立不倒,跟表演杂耍似的。 他全神贯注的样子,跟他打篮球开碰碰车的时候很像,有许多雷同的小动作,用力的时候牙齿咬住下嘴唇,眼睛特别的亮。 “厉害吧?”这是他的第一句话。 怦然四下看了看,这条街除了路口一条狗,能喘气的就他俩。 她答:“厉害。” “瞎接什么话啊,”他慢悠悠地瞥了她一眼,“我跟我自行车说话呢。” 她抖了一抖,这个笑话可真冷啊,嗖嗖的。 他停住了车,一只脚踩在地面,看着她,语重心长地说:“姑娘,这次月考,能好好考不?” 她爸爸都不这样管她。 怦然看了他一眼,心想,阁下说这种话,未免太没有说服力了吧。 他猜到她在想什么,神秘地一笑:“其实我一直都很同情考第一名的学生,你知道为什么么?” “为什么啊?” “因为他们之后的人生,除了注定的失败,就再也没有其他的可能性了。” 叫班主任听到这些话,准要背过气去。怦然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有点狐疑。 他弯下腰,用一种略带温柔的眼神看着她:“尤怦然,咱们约好,你好好考,我也好好考,行不?” 然后她就问出了第二个为什么。 该怎么跟她说呢。 因为在这里,能使人高看一眼的永远不是善良可爱真诚种种优美品质,现行世界的规则是,成绩好分数高才是通行利器,好学生永远比差生多了那么点公平。 “你不觉得,让那些死读书的学生称霸排名榜,有点不甘心么?”他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我觉得我们有必要为学霸界做出点担当。” 自从孙博转学之后,怦然旁边的座位空置了好久,这座位是风水宝地,正中心,靠近黑板,但又不会离黑板过分近,超过了老师信手一指的距离,不用担惊受怕被叫起来回答问题。 对这个位置的明争暗斗越来越激烈,班主任生怕会演变成内讧,于是颇有先见之明地一锤定音:空着。 这一空,就空出了一段千古孽缘,比窦娥还冤,这段暂且按下,过后再表。 于是怦然就成了班里唯一一个占了两个座位的学生,一个她坐,一个给她书包坐,奢侈啊。 那时候越临近考试,班里的座位就越乱,一到课间,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聊作业聊考题聊时下最热门的压轴题。空位经常有人过来小坐片刻,怦然也不介意。那天体育课刚刚考完八百米,她迎风受了凉,一直打嗝,还是一打就停不下来的那种,喝了热水不管用,正决定采用祖传的憋气三分钟法则时,周勋打完球回来了从她身边走过,玩心顿起,忽然凑过来在她耳边大叫一声:“尤怦然!” 嗝倒是不打了,她抓着水杯魂不守舍地坐在那儿,完全被吓傻了。 后排的杨磊咯吱咯吱直笑,摇头晃脑道:“也就是你的怦然,换成女金刚,早揍你了。” 他们班的体育委员是个女孩子,姓金,名岗,看着挺瘦弱清秀的小女生,脾气特别火爆,一言不合就暴走,班里一些调皮捣蛋的男生都挨过她的揍,真揍,见血有肉的那种。 周勋还搁那儿自言自语:“不能够啊,我家就是这么治打嗝的,百试百灵。” 她颤巍巍地回过头,眼神很悲愤:“也在你喝水的时候?” 周勋跟杨磊的关系特别好,两人都是球场上的一线兵,考场上的后备军,惺惺相惜,特别投缘。课间总有说不完的话,球星啊球赛啊俱乐部啊,赵敏敏时不时插几句,她性格活泼,纯粹是凑热闹,总把打篮球的跟踢足球的弄混,把乌迪内斯说成乌普内斯,还以为意甲联赛是NBA赛制的一种,男孩子们但笑不语,也不点破她。 聊天的时候,周勋大马金刀地坐在怦然旁边,聊得再热火朝天,她都不搭话,埋头刷刷地书写。 那时候她齐刘海,头发蓄到耳朵下,一低头,发丝就滑下来,挡住了她的脸跟她的作业。 他想知道她在写什么,于是用一根手指把她头发撩起来。 看得身后寂寂无声,赵敏敏眼睛都直了,喃喃地问:“天呐,你们在干嘛?” “螳臂当车啊。”他轻轻地笑,垂下眼睫,眼中有一道温柔的光芒。 她在试着解高三奥赛的数学题,幽怨地瞥了他一眼,证不出来啊,心都碎了啦。 月考的时候,周勋全力以赴。奖学金,他根本一点都不在乎,只为了心中跟某个人的约定。 他那个考场,坐满了整个年纪排名前五十的学生,人才济济,当中就有江川。 两人的座位,恰好占据了这个教室的对角线。进门对视的第一眼,就有无形的火星在空气中炸裂。 考到最后,拼的无非就是那口气,越是在意,就越不能把对手放在眼里,考试,考得其实就是一场心理战。 考试完全按照高考的时间表,一共持续了两天半。考完最后一科出来,有几个成绩不错的尖子生在跟江川对答案,脸上喜忧参半。他就是标准,以他为参照物,大概就能知道客观题自己得了多少分。 周勋拎着单肩包最后一个出来,他是江湖上的黑马,向来只是听说,没多少人见过本尊,像武侠小说里避世的绝顶剑客,他悠然自得地顺着楼梯走下来,在拐角处被人叫了停。 周勋转身,看着江川小跑前来。 白白净净的皮肤,戴着黑框眼睛,斯文清秀的外表,寸得中规中矩的板寸,额头敞亮,典型的好学生的长相。跟他站一起,周勋就有点太过“放浪形骸”了。 “你们班级的事,我都听说过,怦然其实很单纯的,你说什么她就信什么。” 周勋就扫了他一眼,带点漫不经心的倨傲:“说完了?” 江川脸色一涨,捏紧了手掌。 他迈步继续往楼下走。 江川鼓足勇气,大声在他背后警告:“周勋,你不准欺负她。” 天才丧失了天才的光环,显露了身在凡间的局促笨拙,在少年江川的心底还原作了多年前那个不通世事的小妹妹的形象。他在很远的地方听说了她的遭遇,她的处境让他倍感忧心。 周勋听闻此言,回头致以轻蔑地的一笑:“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你什么意思?”江川额头上的青筋都要爆出来了。 “你要是真懂她,你根本就不会说这些话。” 理解,关爱,尊重,深刻,对少年们来说都是太过宏大深远的命题,无从求解,只能单纯地交给时间来裁决,总以为相知相识越久远,心意相通就越密切。岁月造就了密友,却无法造就感知上的共通,只有当少年们不复少年,才会明白,那是意识相撞所激发的火焰,只是一个瞬间,一个眼神,就能感同身受。 为了免于学生胆战心惊的焦虑,所有科目的成绩统一在下个礼拜三一起出来,年级排名张贴在从严楼一楼的橱窗里。一下课,就有许多学生挤在那里围观。 周勋在整个全年级投下了一枚重磅炸弹。他的理科总成绩加起来,距离满分,就差了3分。 有好事者翻过他的卷子,2分扣在证明不充分,他懒得推导一个白痴公式,写了一句由上可知。还有1分是数学老师故意找茬,找到一道大题他“解”字没有写。 那时候班主任训班里几个调皮的后进生,用的都是“你以为你们是周勋么”句式。 你以为你们都能有个阔老爹啊,混吃等死还有锦绣前程啊。 你以为他招女孩子喜欢,光是因为他篮球打得好,人长得又帅啊。 不然咧?受训的男生们在心里小声嘀咕。 班主任举起手,凌空一掌劈在另一只手的掌心,做了一个斩钉截铁的手势:“现在的女孩子们都很现实的,不但长得要有竞争力,起码成绩还得过得去,这叫内外兼修。” 第五章 “周勋,我要跟你绝交。” 为了照顾学生的心情,班里的成绩一向只排前二十名,后面的名次只能去跟班主任打听,但是考得差了,藏都来不及藏,谁还有这个心情上门来自取其辱。 公布名次的时候,周勋的脸绷得很紧,考了全年纪第一的人的表情,比最后一名还要惨烈。 前二十名里面,根本就没有尤怦然的名字。 姑娘,听过尾生抱柱的故事么,知道这个叫尾生的小伙子死得有多惨么? 试卷都是一个组一个组从前往后地传下来,前几排的学生都能正大光明地偷窥后排学生的成绩,但是赵敏敏翻了又翻,根本没有翻到尤怦然的卷子。 因为在周勋手里,数学最后一道压轴题,是05年全国奥赛的题目。几天前,他亲眼看着她做过一遍。 她就写了一个解,空了一大片,几个意思? 晚自习上到一半,怦然就被班主任叫到办公室谈心,关于为什么她这一次发挥失常的问题。为了孙博?看着也不太像,班主任有时候也不知道这个小姑娘到底在想些什么东西,看似灵气十足,但大部分时间都懵懂异常。 班主任询问了她学习上有什么困难的地方。 她摇摇头。 问她课上有没有听不懂的知识点。 她仍旧摇头。 问她要不要换个座位? 她还是摇头。 班主任心里就感慨,这学啊,还真不能太早上,年龄的鸿沟摆在那儿了,心智上面就隔着一层。 她从老师的办公室里出来已经九点五十分,晚自习将要到达尾声,天彻底暗透,唯一的光源来自头顶的月亮,昏色的天空隐隐绰绰掠过几丝浮云,星星都在冲她眨眼睛。 她在他们教室走廊的拐角处被人拽住了胳膊,不算用力地往后一拽,她惊恐地回头,黑暗中的周勋的脸,看起来倒比平时还要正经一些,因为生气。 “为什么?” 这男生啊,当白马王子是够格的,且不说个子高,人又漂亮,随随便便一件校服披在身上,都有漫画男主的架势,更要命的是,他站在怦然面前,俯身弯腰,薄唇凤眼跟她不过咫尺之遥,一只手还撑着她身后靠的那堵墙,垂眸淡淡地看向她。 “为什么不好好考?”声音听起来还算冷静,怦然却疑心听到了磨牙的声音。 可是呀,在你提出为什么之前,是不是也该交代下历史问题,对你我来说,才算公平。 “那你呢?”怦然不是伶牙俐齿的那种类型,她的语调始终轻柔,态度可亲,听着不像是诘问,倒像是好奇,“明明可以拿到满分的试卷,为什么要考出刚刚及格的分数;明明就是会做的题,却总来问我解题的思路;明明对你来说都是轻而易举的作业,为什么宁愿被老师叫出去罚站,也不去完成?为什么总要让别人替你担惊受怕?” 他的心微微松软,陷下去一块:这是个好孩子,因为太温柔,才让他感到担忧。 很久才低声开口:“我会感到生气……” 他知道她聪明绝顶的秘密,才会更加生气,气她这个没心没肺的傻孩子,连没有公平都不介意。 月考成绩的前100名,会作为优选生集中在礼拜六的上午,去科技楼的大教室参加提高班的补习。 他最晚一个到,教师里人头济济,坐满了积极奋进的莘莘学子,他在这些人当中看到了江川的身影,未达弱冠的少年有一种沉静的气质,这种出类拔萃使他迅速从同龄人中区别开来。 福至心灵的一瞬间,他隐约明白了那个原因。 江川跟沈倩坐在第一排正中间的位置,周勋进来的时候,老师已经正襟危站在了讲台前,铃声刚刚打过第一遍。周勋立在门边,悠然自得地喊了声报告,讲课的老师资历颇深,因为不带这一届,有意在学生里头立一立威望,杀一杀某些刺儿头的锐气,只当没听到,翻开了那次月考的排名,也听说过这次年纪第一的传奇,笑问坐在底下的学生:“周勋是哪位,站起来给大家认识认识。” 底下有窃窃私语,都未曾一睹尊容。盛名在外,学生们仰慕大侠已久,纷纷伸长了脖子东张西望。 他换了个站姿,提高音量又喊了声报告。 老师恍若未闻,只顾问:“哦,人没来么?” 前100名里有几个是周勋的同班同学,有些沉不住气,小声道:“来了,老师,他来了。” “在哪儿?”对好学生,再严厉的老师都有十足的耐心。 “在门口……” 周勋气定神闲地站在门口,老师扭过头,脸色由青转红,已经尴尬到不能形容。 他倒是挺客气的,落落大方道:“老师好。” 教室里早憋不住,轰然一声爆笑。 他快步走进教室,板鞋摩擦地板发出清脆乐音,从沈倩面前经过,因为双休日不用穿校服,他穿的是一件黑色连帽衫,正面中间印着一个骷髅头,不像其他学生一样大包小包来补习,他随身就带了一支中性笔。 笔先往桌上一丢,就算占了座。 学生们一边听课,一边在暗中观察着年级第一的动作,天才到底哪里与众不同?估计连天才自己都不能做出恰如其分的解释。 他坐在最后一排,居高临下,能轻而易举看到前排所有人的动静。 江川听得颇认真,坐他两边的,都是女生。 周勋百无聊赖地望向窗外,教学楼下的槐树长到很高,郁郁葱葱冠盖如林,春天试探性地降临城市,总最先在绿色植被上得到反应,深色的绿叶之上,又生着浅一层的新叶,因风吹拂,发出清凌凌的声音。 不知想起了什么,他嘴角浮起一个笑,心里却道:什么审美啊。 他自己也不知道说的是哪位。 课间他去问团支书:“团委,你这里有我们班同学的联系方式么?” 团支书盛凯学习优秀,为人靠谱,就是说话有些结巴,凡是遇到元音打头的词组,准说不利索,于是开口的时候如非必要,能省则省:“有。” “借我看看。” 盛凯推了推眼镜:“干嘛?” 他在他旁边空位坐下,一揽他肩,语气很夸张:“喂,搞没搞错啊,我这么正派一人。” 沈倩正好转身跟后排的女生聊天,看见他坐在那儿,挺意外地笑了笑:“你就是周勋啊,原来你这么厉害。” 他等着团支书翻出通讯录给他,也认出了她:“是你啊,客气客气。” 沈倩笑道:“你还记得我?” 周勋点点头,算不上敷衍,但跟热情绝对不沾边儿,把通讯录那薄薄一张纸往口袋里一塞,人就走了。 沈倩孰若无睹他的离开,继续跟后排的女生谈天说地,聊娱乐圈八卦聊昨晚的综艺节目,眼中的那道光却悄无声息灭了下去。 打电话的时候,周勋其实有想过,如果接电话的是她爸妈,他该怎么开口,想来想去最合法的借口就是,打错了。 少年周勋因为漂亮,被宠着长大,让他放下身段,一时半会儿还难以接受。 幸好接电话的是怦然,声音仿佛刚刚才睡醒:“你好……” 他心里就琢磨,两个休息日都能睡懒觉,该不会是故意的吧。 “是我,周勋。” “大清早的,干什么啊……” “知道现在几点了不?” “你们这么早课就上完了?” 周勋沉不住气了,她故意的,她就是故意的。 “下午你来不来学校自习?” “你也要自习?” “哪能,”他绷不住笑了,“我下午跟人约好去打球。” “所以,你叫我来是为了……” “资料,”他咬着牙齿,“我把今天的学习资料放你课桌抽屉里,题型都很新。” 她的声音中透着分明的惊恐,点出了她最真实的烦恼:“多不多啊?” 挂断电话,他捏着手机在走廊站了一会儿,看着窗外,心里还是很怀疑,她压根没有明白他的意思。 明明还是晴好的上午,到了下午却开始淅淅沥沥地下雨。 他冒雨奔回教室,戴着耳机开始背单词。 她从后门进来,踮着脚尖,自以为自己声音很轻。但是她大概不知道,在跟父母老师对抗的这些年,男生们最先发育完全的器官就是听觉。 他继续背他的单词,假装没有听见。 直到她走到自己身后,用卷起来的卷子轻轻拍了拍他肩,他恍然才回头,摘掉耳机,道:“你也有来啊。” 少年刚刚被雨淋过,发梢半湿,搭在额前,一双眼睛亮得像星子,却是微眯。因为双休日不穿校服,她穿的是一件粉色娃娃领毛衣,牛仔裤,背着的双肩包都镶着粉色的边,连球鞋都是同一个色系。 她真的很适合这种颜色。 虽然这个点教室里一个学生都没有,但是坐在一起上自习,对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就像某种暗示。怦然即便懵懂,也晓得避嫌,转而在他后面的空位坐下,两人一前一后,各管各写自己的作业,都靠着一面窗,窗外是如黛青山,在濛濛细雨之间,那绿色仿佛兴之所至,漫到他们眼前来。 四周真静,静到仿佛可以听见笔尖在纸上流泻的声音。他不指望她能跟其他女生一样,有什么不懂的地方来问他。 不是觉得她聪明绝顶,而是相信她傻得要命。 直到她用原子笔戳他后背,他迟疑了几秒,才侧过身。她刚好凑近来,因为碰巧,她的额头差点就撞到了转过来的他的手臂,她的皮肤很白,白得跟别的女孩都不一样,脸孔小小的,不能说漂亮,但是真可爱,邻家少女的旗舰款。她压低了音量,问他:“你有没有看昨天晚上的《走近科学》啊?” 他低下头配合她,也学她一样小声说话,可他从来不是这样的呀。 “那个灵异事件?” 她面有惧色地频频点头:“那个小孩到底怎么回事?报道里面也没说清楚,最后那张照片你看了么?” 周勋想了想:“我觉得很有可能是拍摄的角度问题,你注意看那个小孩,其实是有影子的。” “真的么?”她托着腮,双眸凝愁,简直忧心忡忡了,“我怎么越看越像是被僵尸附体。张展哥哥走的时候还吓唬我,让我睡觉前记得看看床下。我真的被他吓死了,做了一个晚上的噩梦,梦里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有。” 周勋换了只手拿笔,语气还是若无其事,至少听起来是这么回事:“张展谁啊?” 她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关心一个他不认识的人的消息,便简单解释:“我爸爸的学生。” 他紧接着问:“那怎么会在你家?” 她答:“爸爸不在家,他来陪我。” 张展是尤教授新招入门的研究生,两家父母都认识,算是世交,有时候尤教授去外地调研,走个两三天,留怦然自己一个人在家,张展就会过来看看她,带她去外面吃饭。 周勋哼了一声,幸亏他了解这姑娘,深知陪的意思,就是字面上单纯的含义。 她唉声叹息,径自发愁。 “今晚不是还有下集么?”他闲闲道,“看了就知道。” 她吐了吐舌头,眼中闪烁着一层胆怯的粼粼的光:“我不敢看。” 下午五点钟左右,天就渐渐地暗下来。她搭公车来的,却一直磨蹭到他把自行车从车库里推出来,然后兴高采烈地迎了上来,挺高兴地开口:“好巧哦,我们一起走吧。” 他没有点破她的本意。 我们跟一起,他不确定那两个词到底是哪一个,怦然叩开了他的心。 周六傍晚的校园,其实是最安静的,尤其刚刚下过雨,寄宿的学生都选择回家,校园里悄无一人。 雨后的空气清新怡人,混杂着植物潮湿的气息。两人并肩走在校园湿漉漉的小径,她的书包挂在他自行车的把手上,积水的浅坑映照着两条长短不一的倒影,空中有树叶落下,她伸手来接,那绿叶翩然落在她掌心。 她有时候很安静,有时候,却能从这安静的世界里找到各种各样芝麻蒜皮的小事,讲给他听,她跟他讲邻居家养的一条白色哈士奇,特容易掉毛,每次跑过都好像下过一场小型的暴风雪,冬天的时候最爱自己溜自己,不要人管,绕着小区狂奔几圈然后回家,以哈士奇的智商,竟然没一次找不到家。她很喜欢小动物,但父亲常年在外,家里没有人能照顾它,所以一直不能养。她还说自己喜欢的动漫,除了《城市猎人》,最爱就是《铁臂阿童木》,那代替天马博士死去儿子被创造出的机器人,因为善和爱,最终获得了来自人类的关爱。她也说起了江川,那个从小学就认识的男生,他们一起的点点滴滴,那些跟时光有染的回忆,说起那些的时候,她的表情很温情。 如果时光能一直停驻在两小无猜的瞬间,任何感情都将成为传奇。 周勋听到这里,忽然哼了一声。 怦然听见了,却没听清,轻盈地跃过一个浅水坑,刘海在空中甩出一个流畅的弧度,回头问:“你说什么呀?” 他慢条斯理道,“没什么。”顿了一顿,提高音量又提醒她,“小心啊。” 她沿着花坛仅能容下一足的台阶走路,两手平伸,跟表演杂耍似的,得意道:“我厉害着呢。” 她从小跟着母亲学芭蕾,小脑发达,平衡感比别人都好。为了印证这句话的可信度,她点一足,双手高举,脖子笔直纤细,下颌微扬,摆了一个天鹅湖起舞的姿势,然后转了一百八十度,轻盈地跃回地面,左脚尖点地,腿稍弯,身体前倾下腰作谢幕状,身后寂寂无声,她侧脸看他,不满地指出:“掌声呢?” 他笑了笑,手指无意识地捏紧了刹车,又渐渐松开。 因为是真的可爱。 两人到门口分道扬镳,他把挂在把手上的书包还给她,刚说完再见,一部奥迪驶过校园主干道,然后忽然一个刹车,停在她面前,车窗徐徐降下,露出开车人的脸,是赵叔叔。 “怦然,刚才看背影就觉得像你,原来真是你。” 他笑眯眯,又看了看推着自行车走开不远的周勋,周勋刚好也回头,跟车里某位仁兄打了个照面。 赵叔叔道:“要回家么?叔叔送你一程。” 自从怦然看过《走近科学》怪力乱神那一集后,对独处怀有莫名的巨大恐惧,有人接送当然开心。她高高兴兴地答:“谢谢赵叔叔。”才拉开车门就发现她的喜悦为时过早,这个决定多么蠢不可及,后排坐着的人她一定不陌生,一脸冷漠的赵唯一显然比从前更甚,他抱臂看着前方,对她的出现漠然不理。 她能掉头就走,让赵叔叔下不来台么? 她记得很牢的一件事,她不是他的小孩儿,任性妄为的名单里,没有她。 怦然下意识拽紧了书包带子,心都揪起,慢腾腾打了声招呼:“赵唯一。” 他仿若未闻,爱理不理。是赵叔叔觉得不像话,呵斥了他一句,又在后视镜里跟怦然解释:“下个礼拜唯一就要转学过来,所以叔叔带他来熟悉一下校园环境。” 她很注意地听着。 “怦然,你在哪个班啊?叔叔想让唯一进你那个班,你帮叔叔辅导下他的功课,这样子我也放心。” 她睁大眼睛,惊呆在那里,慌张地要命,委屈地想哭。 她甚至开始后悔搭这一部顺风车。 她不想告诉赵叔叔她在哪个班级,她不想让赵唯一成为她的同学,她不想让这个人接二连三毁掉她的家庭,再毁掉她的校园生活。可是她什么都不能说,她不能让妈妈难过,她不可以让赵叔叔难堪,虽然她已经快要哭出来了。 父母尽管很早就离异,可爸爸的爱护从未让她产生任何遗憾或者不满足感,得蒙父亲开阔的教育,她真诚坦率,善良可爱,兼有一副感同身受的同理心,对苦难的体察尤为敏感。可就在那一刻,她任性地希望自己还有母亲,她不必委曲求全,她不用扮演乖巧的角色,讨任何人的欢心,喜欢就是喜欢,讨厌就是讨厌,再胡作非为都有父母作为退路,这一回,连妈妈都站在那一边。 她的眼睛里莫名地浮起泪珠,没让任何人看见。 赵唯一别开脸,冷冷地插了一句:“谁要跟她一个班?” 她的眼泪啪嗒啪嗒地落了下来。 然后赵唯一就被赵叔叔骂得狗血喷头。他们这一代做爹妈的,最讲究一个面子,越疼爱小孩,当着外人骂起来越不留情面,否则一不小心传出溺爱的名声去,多难听啊。 她一边哭一边答,哭得脸颊绯红,擦眼睛的袖子湿答答皱巴巴,弄得赵叔叔都不好意思接着骂他:“赵叔叔你别骂赵唯一了,我在九班。” 可想而知,这小姑娘绝对是以壮士断腕的态度供出她所在班级的实情。 她过分沉浸在自己的情绪,没有注意到旁边的男生的嘴角,情不自禁地上扬了一个调。 怦然回到自己家里,家里还是只有她一个人,洗完澡做完作业,张展打来电话询问她的起居,他学校有事,今天不方便过来,总算良心发现,没在电话挂断之前提醒她检查一下床底跟衣柜。她松了一口气,把话柄小心搁回座机,紧接着铃声又响,她拿起来放在耳边,那边道:“是我,周勋。” 她抬头看了看挂在客厅墙壁上的石英钟,这个点,总觉得不像是会发生好事的样子。 果然这倒霉孩子阴恻恻地开口了:“我看了《走近科学》的下集。” 她的心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去。 “其实……” “我不想听不想听!” 他的声音里有分明的笑意:“我都还没说呢。” “那你就别说了。” “姑娘,要相信科学。” “等你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再说这种话吧!” “真的不可怕,小小年纪,别这么迷信。我跟你说,其实……” “啊啊啊啊……”她见对方不为所动,便大叫起来,意图混淆他的声音,他绷不住,倒在沙发上,自己先乐了。她叫了一会儿,没声了一会儿,周勋只能听见窸窸窣窣的动静,便问:“你还在听么?”她可怜兮兮地回答,“我在被子里了,你说吧。” 他心一动:“你要是真怕,那我就不说了。” “别……”她暗自挣扎了一会儿,一咬牙,长痛不如短痛,要不然她后半生都得被这个问题折磨,“你说吧,记得委婉点啊。” 他在电话里“委婉”地说了这个报道的后续,原来这个八岁小男孩根本就没被僵尸附身,也根本就不是吸血鬼,只是为了让老爸多关心关心他,故意假装出来的罢了。 她啊了一声:“就这么简单?” “你以为呢?”他笑了,“你看,世界上的事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可怕,之所以弄得这么恐怖,其实都是为了收视率,故意吓唬观众,吸引他们接着看下去,其实用普世价值观都能解释得通。你要是还觉得害怕,不要挂电话,我们说说话,说话就不怕了。” “周勋……” “嗯?” “谢谢你。” 他试探着叫了一声:“尤怦然?” “怎么了?” “没睡啊,我以为你说梦话呢。” “去你的。” 周勋笑了,抬头看着窗外,正是万家星火的钟点,小姑娘一个人在家。他心头微微地发紧,忽然说:“尤怦然,我给你唱首歌吧。” “什么歌啊,好听么?” 他难得谦虚一次:“一般一般。” 她心里接着下半句:世界第三。 他唱的是周杰伦的《青花瓷》,2008年,是周杰伦事业的巅峰生活的底谷,在日本武道馆连开两场演唱会,斩获最畅销艺人奖殊荣。那一年,漫天漫地都是他的诋毁和污蔑,连上个春晚都被攻击吐字不清。那时候,他是他们这一代青春的主旋律,他的歌声几乎日夜响在耳边,下课,早操,熄灯之后。关于周杰伦最私密的几分钟,他用歌声分享给怦然听。 他的声音很有磁性。高中毕业后,他其实可以去当歌手。 “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月色被打捞起,晕开了结局,如传世的青花瓷,自顾自美丽……” 飞坠入梦境之前,怦然能回忆起的,是这一句歌词。她喃喃着,在梦境与现实的交接点如实地供出了自己的心声:“周杰伦……好帅啊。” 好吧,关于周杰伦帅这一点,周勋同学勉强能够接受。 然而下个礼拜一,现实就大方地赏赐了尤怦然同学一个硕大无朋的大杯具。国旗下讲话结束回到教室,她正跟赵敏敏大聊特聊昨天晚上湖南台的某穿越雷剧。班主任挎着讲义走进来,清了清嗓子:“大家静一静。” 怦然埋头理试卷,感觉到一道逼人目光的注视,迫不得已抬起头去,然后愣在那里。 站在班主任旁边的男生,竟然是赵唯一。逆光站在黑板前,像一株漂亮的挺拔松树,白衬衫白球鞋,纽扣扣到第二枚,细碎的刘海有丝绸光亮的错觉。对男生来讲过分精致的眉眼,气质却偏于冷硬那方面。 她浑身都绷紧,像一张蓄满了势的小弓,似乎随时都有绷断的可能。 “怦然,”班主任在众人之中点了她的名,她慢腾腾地从座位里站起来,在全班女孩艳慕的目光中,宛如引颈就戮的小鹿,“以后赵唯一就坐你旁边。” 赵敏敏回头给了她一个痴迷中参杂狂喜的眼神:好美型哦。 你知道他是谁么?你知道他干过什么事么?她右手背上有一个像痣一样的青点,你知道来历之后还愿意跟他做同桌么? 少女怦然的抗拒,还是因为不懂如何拒绝,最后无情地沦为现实。 他走过她身边,况的一声,把背包扔在她旁边那张空桌上,动静颇大,震得她笔尖一颤,写坏了一个字母,她照旧不敢声张。他坐下之后侧脸看她,忽然一笑:“你想让我叫你怦然姐姐,还是叫你尤怦然同学?” 紧贴后桌密切关注二人互动的赵敏敏,困惑地回头看了一眼怦然。 一个男孩子的故意刁难,对青春期的女孩子来说都是一场毁灭性的灾难。 尤怦然的灾难从那一天起才真正拉开序幕。 她所有课本的扉页,都被他画满了各式涂鸦,他大概找不到空白的废纸,只好在那上面练习他的签名。她惊怒地发觉,奋力夺走,但从来不会为此跟他争论不休,她记得母亲的难处,赵叔叔的叮嘱。她总觉得自己像一株长错了位置的小树,哪里都可以停留,可哪里都不可以久留,枝叶伸向哪里都是错误。 这是个狂妄自大的男孩,被女孩儿们和家长的宠爱惯坏,他等待着她的反击,可她的无视显然伤到了他的自尊心。 于是他变本加厉,将原本单纯的捉弄发展成了货真价实的霸凌。 她的作业本总在纸篓里被发现,她的校服背后被人画上乌龟和大便,把她的发尾绑在椅子上,每次被老师点明回答问题,总能不意外地听到她的一声痛呼。如果刚巧遇到一个不来事的,赵唯一会站起来,真心实意地向老师建议:“尤怦然同学成绩很好,这个问题她应该也知道。” 于是屡试不爽的每一次,都是相同的结局。 这种种的恶作剧,有些发生在别人眼睛看不到的地方,有些就算别人能看到,也帮不上忙。何必为了一个女生开罪班里最出风头的男孩子,这是少年们明哲保身的智慧。 有时候她真的很怀疑,她的母亲是在他的父母离婚之后,才跟他的父亲组成家庭,她到底做错了什么,招惹这个大魔王日也恨夜也恨。 压抑的高中课间多见男生追逐打闹,你推我一下,我撞你一记,有来有去,也说不上爱恨这回事。赵唯一从不参与,也没人敢这样对他,这一点倒跟周勋很像,两人都给人一种不太好惹的感觉。直到有人互丢课本的时候不小心砸到了赵唯一,他冷冷地抬起头。班里有一瞬诡异的安静,他放下笔,沉默地看了四周一圈,目光定在目标人物几秒钟,然后怦然笔下的作业本忽然被人大力抽走,圆珠笔在纸上滑过一道长长弧线,被他一把扔了出去。 她的。 班里一下子炸开了锅,男生闷受这一下,一声不敢吭,灰头土脸溜到座位上去,所有人都在锐叫,有人吹口哨,有人笑,只有怦然一个人跑过去捡她的书。 那时候女生都热衷拿书砸男生的胳膊,力量足够又不用身体接触,班里活泼的女孩子偶尔不小心会砸到他,推攘着对方笑嘻嘻说对不起。他很少说一句没关系,随手抄起怦然的作业本或教科书扔回去,到最后男孩女孩互相起哄,尖声叫嚷,纸和书飞了一个教室,混战中她默默捡回自己的东西。 下一节来授课的英语老师刚刚从师范毕业,尚未在学生中建立威信,有些自卑的情结,见学生闹成这样想当然地以为是不待见自己,还未进教室就红着眼睛走开,班主任闻讯赶来。怦然正在讲台下拾捡自己的课本,周勋抱着篮球大汗淋漓地从外面回来。 所有人如惊弓之鸟,仓皇回到自己座位坐下。 除了她跟他。 老班先恶狠狠地瞪了周勋一眼:“上课了知不知道?成绩好了不起啊,年纪第一就可以胡作非为是吧,不想上课就给我出去。” 不愧是搞教育的,杀鸡儆猴第一出,很好地震慑了残余部众的心。 然后就是怦然,她低着头站在讲台下,紧紧握着自己的课本,面对班主任的质问,不知该如何解释。她是女孩子,平日乖巧又懂事,老师们大多会网开一面,只是此情此景,跟骑虎难下无异。 结果是,他跟她一起去教室外罚站。 周勋是惯了的,又不是没被罚过,就当故地重游。可是怦然不一样,小姑娘脸皮薄,平日里不要说这种体罚,就连被长辈高声呵斥都没有遇到过,此刻觉得既委屈又难堪,自始至终都低着头,眼睛渐渐开始渗出水汽。 周勋手插裤袋靠着墙壁,一会儿看天,一会儿看她,看天的时候很远,看她的时候很近。 小女孩的脸上满是泪痕,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只是在哭泣的间隙偶尔抽噎一下,更加像小孩子了。晶莹的水珠萦在雪白的下颌,一颗一颗掉下来,在鞋前积成一个小小的银色浅潭。 一截衣袖出现在她面前。 怦然自然地接过,用它擦了下眼睛和脸颊,真可爱。他在一旁低声下气打着商量:“擦什么都行,就别擦鼻涕,成不?”她哭得正投入,扑哧一声破了功,笑出了声。 他放下心,这才问:“到底怎么回事啊?” 她又安静下来,看着外面。 走廊外的槐树长得颇为高大,枝叶一直延伸到了二楼。浓绿的叶子中间夹杂了两三朵白色的花,花瓣很大,像一张张洁白的手帕,槐花其实很香,他在不经意间仿佛嗅到了那微风中流淌的香气。 两人看着那鲜绿的枝叶,白羽似的花,一时之间,都没有说话。整间校园仿佛只剩下了他们两个,还有槐花的香。 教室里传出了朗朗的读书声。 天际划过南城白蓝相间的天,空旷无垠目不可及,一群白鸽挥动鸟羽,穿过萧瑟飞行的梧桐叶,往天和云的深处去。 他忽然开口,连名带姓地叫她:“尤怦然。” 她讶异地转过头,看着并肩罚站的周勋。 说话的时候他目视前方,压根不看她,仿佛是对空气自言自语:“下个学期就要换座位了,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坐,还能辅导下我的功课。” 他哪用她辅导呀。她却心无城府地一笑,郑重点头道:“好。” 见她笑,他也跟着笑起来,伸手揉乱她头发:“傻头傻脑的。” 她偏头一躲,没躲开,忙不迭用手把刘海拨开,她的刘海好长时间没剪,总是挡着眼睛。他也注意到了:“头发是不是太长了?” “有空我去理发店把刘海剪短。” “去理发店干嘛,你面前就站着一位蓝翔肄业的美容美发高材生啊。” 她狐疑道:“你能行不?” “这一看就是对专业人士的不信任。” 他站到她面前,徒手量了下她刘海的长度,他弯着腰,她仰起头,两束目光各有落点,并不交接,嘴角微有笑意,因为相同的目的无意识地缩短着彼此间的距离。午后悠然的光影自二人之间穿过,投射入了走出教室的英语老师的眼睛,使这个年轻的女老师立时三刻想到了某种最不能想象的画面,她惊魂不定,高喝道:“你们在干嘛?” 因这一声突兀的杂音,原本整齐的读书声里,漾起了一丝不平稳的涟漪。 座位上的赵唯一,正用力将书本的字母映进自己眼底,他的耳朵却在收集门外片语的动静,像只坐立不安的苍蝇。 记不清楚是第几次抬起头,终于看见了从门口鱼贯进来的怦然等人,两个面色镇定的孩子走在前,身后跟着一个兀自红脸的年轻女教师。 赵唯一心里忽然泛起了一种陌生的,从未经历过的烦躁。 画面切回两分钟之前的教室外,面对英语老师惊恐的质问,周勋同学回过头,捏着尤怦然小姑娘的一搓刘海,表情中依稀带着不解,不解最终沉淀下去,浮起一丝“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的了然。 他才高一。 她可都大学毕业了啊。 周勋异常陈恳,努力让自己的表情跟语气合二为一,如果能够忽略他嘴角形迹可疑的笑意:“老师,我们都管这叫两小无猜,您可千万别想歪。” 活生生把英语老师臊得满脸通红,硬着头皮交代:“好了,你们进来听课吧。” 怦然回到座位坐下,习惯性地把刘海拨到耳朵后,翻开英语课本第六单元,讲的是美国国会制度,单词一个比一个长,还拗口,念出来的时候只能让人想到摩洛哥风味火辣板烧鸡腿堡之类的东西。 怦然低下头看书的好几次,刘海在眼前批拂,心里却很轻柔。 耳边忽然传来了赵唯一冷冰冰的声音,这男孩子恐怕永远都学不会讨人欢心这项本领,怦然心底无端升起厌烦来,听见他说:“你在谈恋爱么?” 在学生时代,对人最恶劣的抹杀,大概就是污蔑他或者她谈恋爱吧,听到这句诘问,大半都要赤头白脸跳起来,恶狠狠地反呛回去,你说我谈,我还觉得你跟某某某走得很近诶。 但是怦然不作声,不仅仅是因为在课堂上,还包括污蔑她的对象是赵唯一,口干舌燥跟他解释,何必呢?又不能让她从魔爪下逃离。 于是我们赵唯一同学硬梆梆地多补充了一句:“我劝你最好不要。”他把书反扣在课桌上,人往椅子背一靠,像个圈椅政治家,抱臂冷冷道。 放学后只剩两个人的教室,周勋言出必行,拿出若干剪发工具,还用校服充当围布,绕了怦然脖子一圈,接着他就掏出了重量级道具——从厨房顺来的铝制圆形菜盆一只。往她脑袋上一扣,刚刚好。 怦然不安起来,如待宰的羔羊,正要反抗。 他拿着剪刀在比划,便很不满道:“别动啊。” “你确定这样可以么?”怦然闭着眼睛,眼睫瑟瑟地颤。 周勋全神贯注:“知道为啥现在理发店生意这么好么?” “不知道……” “还不是因为我没开店,给了同业们一条生路,我这手艺要是一开店,招牌都得让人砸了好几回。” “为啥砸你招牌啊?”这姑娘傻,还真往下问。 “嫉妒客人都来我这儿剪头发呗。”但听周勋一通胡扯,搞得跟郭德纲现场似的。 自己动手剪过刘海,有此经验的同学都知道,在拉长状态下剪到合适长度的刘海,蓬松之后会比原来更短。等周勋沿着菜盆边沿的一圈剪完头发,拿掉菜盆那一刹那,局面就变得有点尴尬。 他端详了一会儿。 她问他:“好看么?” 他又认真地看了看,转而问:“你带镜子了么?” “没有。” 周勋立刻真诚道:“好看,特别好看,像伊莫珍波茨。” 然后她偷偷用他的手机搜了伊莫珍波茨,看见这姐姐西瓜头的造型后,愤而把手机甩给他,捂着前额蹬蹬蹬跑去了卫生间。 卫生间的镜子倒映出一个痴头痴脑的傻孩子,两颊绯红,眸若点漆,亮得晶晶。 他当然不敢进女厕所,只在门口徘徊,实在忍不住,靠着墙壁笑了起来。 她余怒未平地出来,指着自己刘海气愤地质问他:“你看啊,你看,现在该怎么办?” 他想了想,说:“明天就有办法了,相信我。”他用两根手指指她的眼睛,再指一指自己的,示意她看他,语气一如既往的真挚。 气得她把校服往他身上一甩,人就气鼓鼓地跑开了,声音远远地传来:“我要跟你绝交。” 第二天,怦然顶着这一头傻里傻气的刘海去学校,才发现群众的焦点根本就没在她身上。她放好书包,顺着赵敏敏激动的语调看向后排,赫然见到一个锃亮的光头。 她惊呆了。 赵敏敏也是,连连感慨:“光头果然才是检验帅哥的唯一标准啊,要问一个人帅不帅,废话少说,先剃个光头看看。” 这也难怪敏敏深爱的男明星几乎个个都演过古装剧,都剔过光头戴发套。 周勋剃了光头,凸显出来五官的轮廓深邃明朗,眼睛水泽丰富,异常漂亮,眉毛浓黑茂密,像两柄钢剑,英俊异常。每门任课老师都不由自主往他那里看,但是谁都不能把他怎么着,校规里白纸黑字可没这一条。 他安耽自得地根本不像个剃了光头的学生,跟近旁的男生开着不三不四的玩笑,一旦有人伸手想去摸他的光头,准是讨打。男生们笑归笑,也不敢动手动脚。 一天下来,周勋赢得了足够的回头率,怦然也就差不多忘记自己的刘海到底有多丑,也没注意到赵唯一异于往常的安静。他没捉弄她,也没故意在她书上乱涂乱画,一直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看书。 赵敏敏说周勋帅的时候,怦然很诚实地点了点头。 赵唯一在心底冷笑了一声。 一个人能被说帅,不要光看外在,他做了什么说了什么才比较实在。 她一直记得这个男生对她的照顾,像棵树,看似漫不经心,洒下的树荫实则无处不在。整体的意义大于局部,她这才明白了父亲话中的含义。 下午有堂体育课,她托腮坐在最高一级的台阶上,看着操场上挥汗如雨的同学,今天恰好赶上她的特殊时期,得以幸免考八百米的厄运,但也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在隐约的庆幸下还怀有对未知补考的恐惧,她的表情因此显得有点忧郁。 落在周勋的眼中,便自然地跟她的刘海划了等号。 他从她面前走过,然后站住。两人之间,隔了整整六层台阶的高度,但因为她坐着,他站着,她刚好能够清清楚楚看到他的光头。 他很随便地说:“喂,尤怦然,你要不要摸一摸我的发型?” “不要,光头有什么发型,”她撇开脸,不肯看,“我都可以看到你的头骨了,好可怕。” 他也是孩子脾气,在喜欢的女孩子面前,总要吓唬吓唬她才高兴,便嬉皮笑脸地凑到她面前去:“怕什么,好奇你就摸一摸呗,别人想碰都碰不了。” “走开走开,”怦然转身欲逃,手脚并用从台阶上爬起,手掌意外按到了另外一双运动鞋,抬起头,看见站在面前的赵唯一,逆光长身而立,显得格外高大挺拔,越过她去看周勋,眼睛顿时一眯,闲闲道:“听说你篮球打得不错。” 周勋笑了笑:“听说罢了,没有不错,只是没有遇到赢我的人而已。” 男孩子们互别起苗头来,一样都是场好戏。 傻孩子怦然在他们两人中间看来看去。 高一九班的全体学生,无论男女,一蜂拥地,都挤进了室内篮球馆。情形太过火爆,以至于在短短的几分钟时间里,就有人开了赌盘,下好了赔率。 三对三的篮球挑战赛,两个人各自从班里再挑两个男孩子。 赵唯一先选,选的是校篮球队的成员。 周勋就挑了两个平时玩得最好的男生。 金岗挨个问,问到了怦然面前:“你压谁能赢啊?”赵敏敏紧跟着替她发声:“这还用问,她铁定压周勋。” 感觉怦然在看自己,敏敏给了她一个坏笑的眼神,弯腰俯身,凑到她身旁低声爆料:“我们都看到了……” “你们看到什么了啊?” “他在给你剪刘海啊。”赵敏敏挤眉弄眼,表情奇特,“还有赵唯一,当时脸色别提多难看了,看样子赵唯一还真是跟你杠上了,连周勋都敢惹。” 他惹周勋关她什么事,怦然想不明白。 敏敏眨了眨眼睛,忽然神秘地一笑:“因为他对你好,跟对别人都不一样。” 球赛胜负其实在人员选好的那一秒钟已经注定,赵唯一挑的两位都是个中高手,颓势如山倒,哪怕周勋力挽狂澜,咬死了比分,还是输在加时赛这个环节上。观众席上有嘘声,有掌声,有笑声,热闹非常。篮球滴溜溜地滚落在脚边,周勋独自一人落寞地站在篮框下,汗湿球衣,还在往下淌,肩膀微微塌下,很疲倦的模样,仰着头,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地方。 他的背影跟场上的热闹形成鲜明对比,让怦然觉得意外的心疼,仿佛开天辟地第一个神,孤独是与生俱来的一件事。 他感觉到了什么,朝场下看去,目光于是撞到了一束关怀的视线,然后他笑了一笑,向眼睛的主人。 怦然买了矿泉水想给他。 周勋拾起外套走下场,他的手在伸向怦然的同时,另一只手也朝她伸去,是赵唯一,似笑非笑地朝怦然挑了挑眉。 她只买了一瓶水。 看似漫长的犹豫,也不过持续了两三秒。怦然默默地把水递给了赵唯一,像每一次他对她的捉弄,其实都已经注定了结局。 她愧疚极了,周勋一定很尴尬吧,她偷眼看他。 其他同学已经忙不迭把一瓶水塞到周勋手里,他自顾自喝了一口,浑不知情,浑不在意的样子。 赵唯一意气风发地走开,前后簇拥了好些人等,很出风头。 相比之下,周勋就沉默地有点不对劲。 怦然一小步一小步缩短着她跟周勋之间的距离,挨到他近旁,小声提议:“我请你喝汽水吧。” 他弯腰拾起外套,一把甩在肩上,走了几步见她没跟上,便侧身道:“那还不走啊。” 怦然快步跟上,走到他身旁,很高兴地讲:“我要喝可乐。” 然后他买了一瓶可乐。 加一瓶营养快线。 因为刚刚放学,结账柜台排起了长龙,他去付钱,她觉得闷,去外面等他。在小卖部门口碰见了小辣椒,捧着一盒关东煮,蹲在一顶遮阳伞下,吃得风卷残云,特别津津有味,跟个小妹妹似的。她也看到了怦然,对她还有印象,从椅子上一跃而下,红裙子花色繁杂,随她动作在怦然眼前一晃,甜腻到几乎让人发晕的色彩,可这个年纪穿真合适啊。 怦然心想:她是来找周勋的吧。 小辣椒自然地拍了拍裙摆上的灰,笑眯眯地看着怦然:“你们放学了啊?” 她点点头。 小辣椒接着说:“待会儿要不要去我家玩?” 怦然被这个突兀的要求弄得有些措手不及,老老实实地摇头:“不行啊,我还要好多作业要写。” 小辣椒听闻此言,顿时哈哈大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泪都出来了,觉得这人真好玩,怎么跟小孩儿似的。 周勋走出来,把营养快线递给怦然。她看了一眼他手里的可乐,在心底叹了口气:不公平啊…… 他拧开可乐,还是沉默。 “我刚刚看到……”她不知道小辣椒的全名,摆头一看,人呢? “看到什么了?” 她嘟囔:“怎么不见了?” 周勋也没接着往下问。 第六章 他能说什么,他什么都不能说啊,可他心疼她 在回去的路上周勋一直都没怎么说话。 最后一次开口,是他问她:“到底怎么了?” 到底怎么了?种种的异样和反常,他都看在眼中,他不是傻瓜。赵唯一的敌意,球场上的挑衅,以及怦然的胆怯跟害怕。她装得很坦荡,但是掩盖不住递水那一秒钟的慌张。 跟从前遇到那个混蛋体育老师的时候一模一样。 唯一的区别是,她就算害怕,也不肯讲。所以他就算是神探,也得瞎。 怦然手指抠着营养快线的塑封标签。 他轻轻吸了口气,告诫自己,无论听到什么,他都不能表现得太过震惊,再来困扰这个小孩子。 她跟他讲了她的家庭,她和平离异的父亲母亲,还有跟赵唯一的关系,她说这些事情的时候,语气很平静,并没有觉得怎么样,她从小就在这种环境中长大,她深知并且习惯它。 静水深流,越是平静的湖面下,涌动的悲伤越是巨大。 “尤怦然,”当他终于开口的时候,内容跟心意其实背道而驰,相距十万八千里,“真对不起,把你的头发剪成这样。” “对不起,岂不对,张三李四来相会。”她打趣他。 他其实比任何人都要深知这小姑娘明朗可爱的地方。于是他真的笑了,然后伸手,自然地拍了拍她发顶心。 他能说什么,他什么都不能说啊。 可他心疼她。 发生在楼梯拐角处的一幕,恰好尽入刚刚从卫生间出来的赵唯一的眼底。球赛带来的喜悦顷刻间消弭殆尽,沉郁烦躁如阴云过境,笼罩了这个少年莫明的心情。 他很用力地捏着手里的矿泉水瓶,几乎变形。 怦然再遇到小辣椒的时候,春天已经临近尾声,梧桐叶顶端的树叶也由浅绿渐渐转为深色,校园从严楼前的荷塘中尽多绿色荷叶,碗大如盖,郁郁葱葱遮天蔽日地铺陈,只几多瘦削靓丽的荷花从中间探出来,羞羞怯怯,偶有蜻蜓立上头的时节。 她在公交站台等车,小辣椒从街对面冲过来,好几部车在她面前急刹,被意外惊吓到的司机纷纷探出脑袋来骂娘,她才不管呢,裙袂飞扬,径直冲到怦然面前去,像夏日一道有颜色的风,冒着鲜活的热气。 她很直接地问怦然借钱回家,右手大剌剌地摊着,掌心向上,嚼着口香糖。 怦然从书包里拿出皮夹,从里面抽出一张,递给她。 小辣椒似笑非笑地梭了她钱包一眼,这女孩的父亲在教育界颇有声望,却在理财方面欠缺打算,给女儿的零花钱超出同龄孩子许多。小辣椒飞快道:“谢了。”跟来时一样凶猛地冲过车流如织的街道,背对着怦然挥了挥手。 几日后,小辣椒推着一辆电瓶车在校门口等怦然,说要把钱还给她。怦然摇摇头,说没关系,而她坚持,非要载她去家里取。 怦然拗不过她,坐上了她电瓶车的后座。 她的家其实离学校很近,是个待拆的老式居民区,她载着怦然,歪歪斜斜地在小巷中穿行,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片低矮破旧的屋檐,电线杆网出纵横交错的线条,头顶晒着人家洗后的床单,颜色扎眼的内衣内裤,挡住头顶唯一的光线。 她把电瓶车停在路边一处小卖部前,问怦然渴不渴,要喝什么? 四五月的暖阳中已有了盛夏的踪迹,热得无法无天。只是晒了一小会儿,就出了薄薄一身汗,怦然看见小卖部货架上陈列的酸梅汁,更觉得口渴难耐。 付钱的时候,小辣椒坚持要她买单,低头在背包里翻搅了一会儿,从里面拿出一只粉色钱包,抱愧道:“我忘记带钱了。”两指撑开给怦然看,暗示真的没带钱。 怦然便把自己的钱包递过去,小辣椒接过,找来的零钱放回她包里。 从小卖部出来,小辣椒又带她兜了几个圈,突然想起自己的饮料忘记拿了,让她先在树荫下等一等,自己骑着电瓶车回去。 怦然一直等到日落西山,也没等到她再回来。 她根据记忆中的路线,找回了小卖部的地点。那个看店的老婆婆从老花镜背后看了她一眼,摇了摇头,却很司空见惯这类事:“小姑娘,别等了,回去吧,下次当心点。孙家小妹崽啊,没人管她的。” 她失落地走出小卖部,就听见有人突然叫了一声尤怦然,她循声回头,周勋骑着山地车,骑得飞快,几乎蹿到她面前来,差点吓了她一跳,他单脚撑住地,眼睛紧紧地盯牢她,问她来这儿干什么。 她避而不答,转而问他:“你怎么也在这儿啊?” 原来他以前跟外公外婆就住在这里,二老过世后,他才跟大人从这里搬走。 她没跟周勋说遇到小辣椒的事,他便骑着自行车载她出去,到附近的公交车站。她搭916路,坐地铁二号线也能到家。在车上她才发现,钱包里头只有几枚找回来的硬币,却不是她的那只钱包,大概是小辣椒弄混了,将她的塞给了她。 至少怦然是这么想的。 江川最近很忙,忙着补习。 给他们补课的是某大学教授,出过去年高考数学题,母亲千方百计打听来消息,把他塞进了这个老师人数庞大的补习班里,沈倩坐在他隔壁,这段时间,因为相同的目的,两人走得很近。 怦然去旁听了两节课。 讲到如何证明函数的单调性的时候,知识点已经渗透到了高二下学期的内容,怦然听得频频走神,一节课下来,笔记上还是空白一片。江川和沈倩在课间交流分析,查漏补缺,也会争论不停,基于彼此都掌握了解的前提下,一同参加补习的几个学生程度不够,听得懵懵懂懂,不约而同投来艳慕的眼神——能讨论说明人家起码都听得懂呀。 这就是优生与中等生的差距,前者都奔小康了,后一批还在温饱线挣扎。 江川也感受到了怦然的心不在焉,自然而然地跟茫然划了等号线,便温和地安慰她:“这些东西,高二还会再教一遍的,现在听不懂不着急。” 沈倩微笑道:“怦然,你将来想念文科还是理科啊?” 文理按说高二下才分,但是现今的学习方向已经有所侧重,定好方向的学生也会有计划性地调整。怦然没有太拔尖的科目,也不偏科,各门分数都平平。 江川要学理科,周勋也是,沈倩大概会留在文科班。 沈倩笑了笑:“怦然这么温柔,很适合去当老师啊。” “可是周勋说,我最不适合当老师了。”他的原话可没这么客气,他以他们班的英语老师为例,高中孩子最欺软怕硬了,混成一片不如打成一片容易,得软硬兼施,降得住他们。怦然的级别,只够勉强对付幼儿园小班,说得怦然真伤心。他却笑嘻嘻:“那你就学理科呗。” 反正他是一定要学理科的。 江川的脸色微微一变,他最看不起的一个男生拿过全校第一,盖过他的风头十万百千里,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 并且那样英俊。 西天取经的道路上,为何唐僧遭各路妖魔鬼怪围追堵截,势要取他性命么?真的因为他肉质鲜美,能延年益寿,长生不老么?有没有一瞬间,妖物们在倒影的水面中看见自己的模样,又比对途径的唐僧的脸,觉得佛祖跟上帝在众生平等这件事上做得忒不地道了么? 似乎全校都知道周勋长得帅这件事,只有怦然蒙在鼓里。 沈倩又笑了:“那个年纪第一啊?怦然,怎么?你跟他关系很好么?” 她抬起头,看着巧笑已经倩兮的沈倩,看着江川绷得很紧的侧脸,然后她摇了摇头,心虚地低头摸了摸自己的鼻尖。 不会变长吧。 在谁都看不见的地方,沈倩如释重负地,悄悄松了一口气。 此间的三名少年各有心事,各有诉求,却因或这或那的原因无法沟通,无法共融,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成为喧闹的课间最安静的一处角落。 在那之后,小辣椒时不时问怦然借钱,理由破绽百出,怦然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还是照给不误,你可以说她傻,骂她活该,但请先听听这个女孩的辩词。 如果,如果小辣椒借钱真的是生活所逼,为解燃眉之急? 如果,如果她拒绝的那一次,刚好是她最需要钱的时候呢? 人总会长大的,何必急于一时?人总会被社会磨平棱角,为何着急先摆出阅尽沧桑,不堪回首的姿势? 于是后来,连小辣椒自己都于心不忍,带她出去玩,去玩的地方无非就是些游戏厅啊台球室之类的。怦然也终于知道小辣椒不叫小辣椒,她有自己的名字,姓孙,叫娜娜,是隔壁职业技术学校高二的学生。 第一天去台球室,就遇到了以周勋为首的一帮男生。 就算跟一个男孩子认识得再久,怦然也不会知道他在校外原来是这个样子,没穿校服,一件黑色T恤,叼着烟,拎着一杆台球杆,俯身弯腰在桌边瞄准,一杆没能进洞,他刚骂完一句脏话,抬起头,就看见了背着书包站在门口傻乎乎看着他的尤怦然。 于是他又骂了一句,这一次,是在心里。 抛下球杆,迅速地走了过去。 他当然也看见了孙娜娜。 所以他很快就觉得不对劲了。 他板着脸把她拖走,身后有人嘻嘻哈哈地起哄,“衣服不要了啊?”他没接腔,隔着衣袖捏住了她的手腕,力气有点大,弄得她有点晕头转向。 “你去给我打几局。”离开之前的最后一句话,是对小辣椒孙娜娜说的。 “好嘞。”小辣椒欣然领命。 他拉着怦然,径直往外走,他人高腿长,一走快她就跟不上,跌跌撞撞,只能看见他的背影,他头发长了几寸,还是贴着头皮,显得整个人精敏刚劲,像一头漂亮的花豹。彼此之间连话都不说,也不看对方,直到附近一处公交站台才停下。 周勋转过头,目光落在她脸上,近乎打量,问她怎么来这里。 她不肯说。 他又看了她一会儿,很快洞悉到了真相:“她问你拿了多少钱?” 她还是不肯说。 他从裤袋里掏出皮夹子,里面现钞不多,他全拿了出来,塞给她。她背着手,不要他的钱,他索性直接动手拉开了她书包的拉链,塞到了夹缝中间,像对待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粗声道:“以后离她远一点。” 结果他稍稍一抬头,脸色就有点不对劲。怦然回过头,看见了站在他们背后似笑非笑的小辣椒。 他没解释,也没有觉得不好意思,招手替她拦下一部出租车,看着怦然坐上去。在离开的怦然回望的最后一眼,是周勋跟小辣椒面对而立,两人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东西,指手画脚,都快要吵起来了。 怦然独自离开,又孤独,又寂寞地离开。 这是她第一次感觉到,她距离周勋的世界遥远宛如银河系,也并不是靠近他的世界,就能解决问题。 那之后小辣椒再也没有找过她,生活恢复到简单的二点一线,日子不复意外跟刺激,除了赵唯一日复一日的恶作剧,怦然从来没有想过,她会这样讨厌一个男孩子,并且这个男生还跟她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如果毕生只允许实现一个愿望,怦然的愿望一定是,赵唯一从她面前消失,彻底地消失。 但大部分的日子里,她饱受关爱跟呵护,爱她的人不胜枚举。生活不算太好,不算太坏,喜忧参半。 江川跟沈倩去补习班的时候,通常都是她一个人去上自习。 傍晚永远都是这个校园最生机勃勃的时候,天还没暗透,夕阳要落未落,埋在山尽头,将天际的云染得绯丽瑰红。她抱着书沿着林荫道从图书馆出来,一定会穿过操场,操场上总有人在打篮球,人声鼎沸,热气腾腾,有时候她能听见周勋的名字。 她跟他撞见过一次,他大汗淋漓地从场上下来,短短的发梢还挂着水珠,跟左右的人嘻嘻哈哈,跟她擦肩而过,没有人说一句闲话。 关于她跟周勋的暧昧时期,已经悄无声息地过去。 母亲四十五岁生日的时候,赵叔叔在国宴宾馆置办下酒席,邀请了怦然一起去。她穿一件专门为她定制的正红色无袖圆领小礼服,扣绊黑色小皮鞋,头发由母亲的发型师亲自打理,高高梳拢,盘成一个俏皮的发髻,她遗传自她母亲纤长优雅的脖颈,非常适合这个发型。 她的位置,正对赵唯一。 最讨厌的就是大人们,知道两个孩子一个学校一个班级,专门问东问西,问彼此的成绩,问二人的关系,最夸张的是赵唯一的姑姑,笑眯眯地问他俩:喜不喜欢对方。 是不是大人都有这个爱好,怦然有个表姐,念大四,每回过年去外婆家,最喜欢问怦然的一个问题,班里有没有你喜欢的男孩子。 怦然颇觉郁闷地想,说不喜欢他,您还能替我报仇雪恨啊。 她有一双静静的大眼睛,一垂下,就能当作一声不响,消极抵抗。母亲在这种事情上一向很卫护她,反正男孩子,永远吃不了亏,便嗔道:“胡说什么啊,怦然年纪还小,都还是同学呢。” 赵唯一低下头,又抬起,耳朵不知道想听到什么声音,混沌的心事像是散开的雾,通通倒影进少年的眼睛中去,七零八落地拼凑着少年人的心情。 席间的怦然有点心不在焉,频频走神,目光断断续续地投向宴会厅的另外一边,那头是酒店专设的甜点自助区,游走着两三位黑领结燕尾服的服务生。当中有一位个子较矮,穿男式的制服,高耸的飞机头,梳得油光水滑,再男孩子不过,模样却极清秀,尖下颌,眼睛雪亮,分明是女孩子的神情。 蛋糕推出来的时候,灯火齐灭,怦然从椅子上溜下来,拿好手包,灵活宛如深山里修炼的小狐精,半弓着腰,飞快地从侧门出去。 人的视线不能够转弯,于是很快,赵唯一在视力所及之处,失去了少女的影踪。 待她追上的时候,小辣椒被保安拦在酒店门口,她换过一身,穿的是自己的衣服,糖果色T恤,起了毛边的牛仔裤,足下蹬一双山寨的阿迪达斯球鞋,通身行头不超过300块,却拎着一只LV的纸袋。保安厉声命她交出手中袋子,她不肯,二人推攘起来,肢体上不免发生一些冲撞,看得怦然心惊胆战,急声道:“住手,她是我带来的朋友。” 这家酒店的保安迎来送往皆贵胄,有保安认得她是赵先生的继女,就算不认得她,也该认得她手上那只celine的笑脸包包。 少女蒙少女搭救,也不见得多么感激。小辣椒回过头,似笑非笑的目光在她身上一绕,她有跟周勋如出一辙的神情,尤其看人的时候。这表情看得怦然忽然软下心来。 小辣椒出口的第一句话,就燃着浓浓的火药味道:“周勋不是让你远着我么,跟着我干什么?” 怦然说:“我没有跟着你。” “那你在这里干嘛?” 怦然咬着嘴唇,半响认真道:“以前你不是说要带我去你家里玩么?” 小辣椒看她许久,收起了眼神里争锋相对的刺,整个神态渐渐柔软下去。 她是那样一个孩子,碰到南墙一百回,还是会有第一百零一回的尝试。她自始至终被人呵护,所以认为众生皆可罪赎。 小辣椒忽地一笑:“下次,下次我带你去。” 于是她依然选择相信,不去求证这会不会又是一个谎言。 于是小辣椒明白过来,她人生唯一一次的信任,在此间被交付。 那么,辜负这个女孩的信任,会不会是一件罪大恶极的事情? 她将手里的LV袋子递过去,问得郑重其事:“怦然,你相信我么?” 怦然毫不犹豫地点头。 “把这个袋子,悄悄地放到来宾席去,不要让任何人看到。你能做到么?” 怦然粲然一笑,并未询问原因,而是伸手接过袋子,无形的契约就在初识的两人之间签订。 小辣椒反而疑惑:“我们刚刚才认识,你就这么相信我,为什么?” 她只是不忍心当着怦然的面说她傻。 怦然给出的理由异常简单,并且坚定:“因为你是周勋的朋友。” “你怎么知道他是好人呢?”小辣椒眨了眨眼睛,一字一句,似真似假地慢慢道,“那你了解他么,你只见过他在学校的表现,他本来什么样子你知道么?我说他可比我坏多了,天生的坏胚,一肚子坏水,向来只有他欺负别人的份,你相信么?” 回去的这一路,怦然都在想,她为什么要不相信小辣椒的话呢,她不是傻瓜,好坏得失,像天生的公式,存在在这个少女的心里。她心里明镜似的,清清楚楚一览无余地照着眼前的人和事,还有那个男孩子。 他们班有个男生姓周,外号八戒,足有两百磅,魁梧高大,结实强壮,连老师都敢打,唯独怕他。 她不止一次撞见过他抽烟,在厕所门口的走廊上,隔壁就是老师的办公室,他跟一群高年级的男生一起,打火机在他们中间抛来递去。 他从不在校内打架,但是据说,以他的家世,他就算把人打死也没什么关系,他的父亲能够轻而易举地摆平。 初中的时候,他所在的学校就有女生为他割腕自杀,他迫不得已,才从外地转到这里。 这些种种,组成了一个陌生人关于周勋最初的印象,这也难怪,初见时的怦然从没给过他C以上的评价。 一个人不能如此草率被定义,局部不能轻易决定整体。 这是她到今日为止,更加深刻了解的道理。 在怦然即将进入宴会厅前,跳出拦路虎一只。 赵唯一手插西装裤袋,以身高的优势挡住怦然的去路。 她不作困兽之斗,埋头向右行,他便紧跟着向右,她退而求其次,左跨一步,他紧随而至,她的额头差点撞上他胸口,他也不躲,长身直立,垂眸似笑非笑地打量着她。 她睫毛很长,还是卷的,衬着这样一张稚气未脱的脸庞,更加像个洋娃娃。慌张的时候,眼睫眨得飞快,初中物理学课本教过的拓扑学连锁反应,亚马逊雨林一只蝴蝶的扇翅,在他心底引发一场巨大的风浪。 “你去哪了?刚刚跟你说话那不男不女的谁啊?” 一门掩蔽的宴会厅有小小的骚动,席中一女客起身四处寻觅,表情略显慌张,一边找一边问:“我的包呢?”领班闻讯赶来,尽责地替她寻找,同时电话连线安保室调取监控。 一门之外的走廊,有一股隐约的势力,在拉锯,在抗衡,在少女不安的心中沸腾灼烧。 赵唯一衔着一缕意义莫名的笑,困她于恐惧的深渊。 “你让我进去。”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怦然一个激灵,故伎重演,噩梦重现,惊恐的目光迎上他幽深的视线。 宴会厅里,失踪的皮包久寻不归,惊动了宴会的主人——赵唯一的父亲赵先生,他通知秘书立刻报警。 赵唯一悠然地逗弄着这只落入陷阱中的老鼠,孰不知,他为她带来的另一个危险正在另一个方向步步逼近。 他侵身欲夺,她背着手不肯让他碰到自己,有一瞬间,两人挨得格外近,她的胳膊碰到他的手臂,他能闻到她头发散发出的香气,近似于椰子甜甜的气息。 她睁大眼睛的样子更加像个猫,圆溜溜的瞳仁,在灯光下呈现一种奇异的浅褐色,因为慌张,因为害怕,随时准备亮出她锋利的爪牙,可明明那么小那么嗲。只有这种时候,她全神贯注的目光只落在他一个人身上。 她漆黑的瞳仁中央,再无其他人的影子,满满都盛放着他。 他心神不定地继续扮演着纠缠者的角色,坚持要她交出手中袋子:“里面到底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世纪难题薛定谔的猫,是生是死,是留是逃,决定权并不在她手上。 宴会厅的门被推开的刹那,纸袋在二人四手的撕夺间碎成两半,一只gucci包包从中翻滚跌落下来,她赶忙去捡,女客定睛一看,惊道:“我的包。”声甫出,便意识到不妥,骤然压低了音量。 两三名警察从走廊另一端迎面走来,面目冷凝,肃然问道:“听说这里有人失窃。” 赵先生的秘书反应极快,在众人之前率先迎了上来,含笑道:“误会误会,纯属误会。” 本来就是赵家宴请,请的又多是生意场上的人,或多或少有些合作关系,焉能不懂这点变通,女客笑着从怦然手中拿过自己的包,笑道:“小朋友,是你帮我找到的么?谢谢你。” 赵先生亦笑着打圆场:“都是误会,误会一场啊。两个小的先进去,里面要切蛋糕了,我叫阿姨给你们留了块最大的。” 会场的气氛似乎变得跟刚才不太一样。 母亲的心情如实地反应在脸上,她没有体罚她的女儿,因为她非常清楚,她的管教属于她的父亲,这离婚别过的几年中,怦然更像是一个血缘上的符号,代表她曾生育过这个孩子。却在今天让她觉得颜面尽失。 在她生日宴会上发生这种事情,那丢包的女士面上不提,不知她在背后如何冷嘲热讽地编派自己,她既非原配,兴师动众地替她庆祝,偏偏发生这种事,偏偏当事人就是她的亲生女儿,“续弦就是续弦,这样捧不起。”这些年,她总疑神疑鬼,怀疑别人这样议论自己。 她在人前维持的无懈可击的笑容,终于在酒店的化妆间碎裂开去,梳化台上的瓶瓶罐罐被怒中的母亲挥到地上。 “说,是不是你偷的?” 偷,她用的是偷。 在场还有几位造型师,两个整理房间的服务生,都装成听不见的样子。 怦然站在房间中央,像回到了很小的时候。母亲望女成凤,教她识字,她启蒙很早,才两周岁不到就认得千来个字。唯独学不会算数,连1加1都算不拎清,气得母亲对着她流泪,骂她猪。 “你是猪啊,这都教不会。” 她一声不吭,眼泪在眼眶中打转,面前的世界清晰又模糊,模糊了又清晰,房间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有人静悄悄地走进来,进来的人是赵唯一。 他焦虑地抬起头,然后又低下去。 她以为他来看好戏,她偏不让他看见自己哭泣。 母亲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也顾不得敷衍继子,打电话给父亲,气愤道:“你女儿我教不了,你过来把她带回去。” 父亲不明原委,会开到一半,一路风驰电掣,赶去酒店,接回被冤屈的孩子。 赵唯一气喘吁吁追至门口,她已经坐上了父亲的车。 他茫然地看着汽车尾气绝尘而去,低头就看见脚底自己的影子,却看不清楚自己的心事跟目的。 她低着头,坐在副驾驶座,含在眼眶中的泪凝成一大颗,扑哧一下砸在手背。父亲若无其事地转过头来,问她:“饿不饿,想吃什么?” 你看,世界最无意,无论你悲伤快活,美酒饮食锦衣华服从不停止供应,你受委屈,没关系,好酒好菜爸爸一样带你去。爸爸给你的,永远都是善意。 餐桌上,父亲没有追问缘由,也没求证细节,他只轻描淡写说了一句:“现在的大人真是越来越聪明,将一切过错推给无法反抗的小孩子,真够出息。” 第七章 如果我有一天没有跟你说话,我这一天,都会暗淡无光 小辣椒的约定如期履行。某日放学后,她邀请怦然去她家中玩,没成想周勋跟她一前一后地出来。 看见她,当然也被周勋看见。 小辣椒虽然泼辣,其实有点怕周勋,从前他就警告过她,别来骚扰尤怦然。起初她很嫉妒,大家都是一样的女孩儿,她还比怦然早认识周勋,凭啥她就能被特殊对待,凭啥她就跟株白莲花似的,被小心翼翼保护起来。现在小辣椒才明白,周勋说的“她跟我们不一样”的意思。 她不相信世界上有罪大恶极的人,她不相信的。 怦然高高兴兴地朝小辣椒走过去,周勋的目光如影随行。 小辣椒心里顿时酸溜溜的,跟防贼似的,她还能把她吃了不成。他越是盯得紧,她越是要摸他的逆鳞,便笑着向怦然提议:“我家离这里很近诶,要不要去玩?” 怦然上次来过这种地方。 老式的居民区,几户人家共用一个卫生间,厨房是露天的,几块塑料油布权充雨篷,进去要穿过一道狭小的弄堂,头顶电线往来交错,分割的蓝天中间有白鸽飞过,咕咕叫着,最后停在一户人家的阳台上。 她跟奶奶一块儿住,奶奶出去跟人打麻将,家里就只剩下她。 她领怦然去她的房间,由阁楼改造而来,采光不大好,一进来小辣椒先把台灯拧开。 光线逐渐映亮屋内装潢,一张单人床,浅粉色的床单,书桌抵着墙。小辣椒大方地把屋里唯一一把椅子让给她,怦然伏在桌上写作业的时候,她仰躺在床上翻时尚杂志,左脚搭在右脚膝盖上,高高翘在半空,跟着歌的节拍一抖一抖。 天渐渐暗下来,坠落的夕阳正卡在弄堂中央,放出瑰丽的霞光。这是从小生活在钢筋水泥中的怦然很少见到的壮丽景象,写得眼睛发酸,她就抬头看一看。 心里的问题也在那瞬间呼之欲出。她还是没忍住:“娜娜,你跟周勋到底什么关系啊?” 小辣椒把杂志从脸上拿下来,歪着头看着天花板想了想,答得相当暧昧:“我傍着他。” “什么是傍?” 她神秘地一笑:“就是字面那个意思呗,我替他解决麻烦,他给我钱花,互助互惠的关系。” 怦然没再问下去。虽然她知道,只要往下问,她就一定能得到更加详细的回答。 但,她能接受那个答案么? 如果这个答案比她想象的,还要糟糕一百倍呢?从此往后她又该怎么面对他? 她离开小辣椒家的时候,是一个人。小辣椒在外打麻将的奶奶骂骂咧咧回来,牌桌上输了钱,将一腔怨怒发泄在孙女身上,连骂带打,小辣椒光着脚满屋子地逃,一边躲一边笑,却把怦然吓得够呛。 她在小辣椒的掩护下兵荒马乱地逃出她家,蹲在门口的路灯下,系上左脚的鞋带,重新把书包背上。 根据记忆中的路线,走了一小段路,抬起头就看到了马路另一边树荫下的周勋,跨坐在山地车上,一足点地,正看着她,撞上她的视线,又若无其事转开了目光。 “你怎么在这儿啊?” 她隔着一条马路问他,路中间飞快开过几辆运货的三轮车,卷起呛人的烟尘。 他把背包甩在身后,推着自行车慢慢地往前走,当作没听到。 怦然不管不顾追上前去,抓住他背包的袋子:“怎么了呀?” “我没话跟你说。” “你在生气么?”怦然指了指自己,“你在跟我生气么?” “你自己明白。” “我怎么了,我怎么你了?”怦然认真着急起来,用手指着他,眼睛睁得很大,是受了冤屈又不明所以的模样。他用一只手,就轻而易举攥住了她指着自己的三根指头,向前一拉,她就站到他眼皮底下,他的眼睛正好对上她的眼睛,近到彼此不用再犯相思病。 他可真高啊,说话的时候,得自上而下地俯瞰她:“我说过什么,姑娘都忘了是吧?” “……” “我怎么跟你说的?”他凑近来,努力从眼中放出凶神恶煞的光,要吓唬到她,太不让人省心了这姑娘,养个女儿都不至于这样。“别跟孙娜娜走得太近,我有没有跟你讲过啊?” 她头一偏,躲过了他的质问,然后真的想了一想:“可她人很好啊。” “坏人脑门上刻字是吧?” 她的眼睛睁得更大了,里面清晰倒影着他的脸孔,漂亮的,肆无忌惮的,恶狠狠的,却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笑意,藏在他动人的眼波里。 他后知后觉意识到彼此的距离,松开了手,直起腰,抬起头,心虚地祈祷只有上帝才看清那瞬间自己的心情。 怦然轻声反驳:“她不是坏人。” 好跟坏,都是太绝对的概念,世界的善恶不是由个人的意志决定,她的父亲从没有强加给她这种判断,让她以豁达宽容的心灵,去感受这世间万千的差异。 周勋在心里叹了口气,少女有她的坚持,说服她是件比让她相信更困难的事。 送她回家的路上,周勋跟她讲了小辣椒的身世。 她是个遗腹子,生了她之后母亲就改嫁,奶奶又嫌她是个女孩,每天只给她三顿饭,她相当于一个孤儿一样野生着长大,从来没有人管过她。 答案跟她想象的完全不一样,甚至其实更加糟糕。 怦然没有发出声响,眼泪静悄悄地落下去,被她用手背揩掉。 这是个眼泪浅的怪孩子,这是一个被世界温柔呵护的好孩子。从小就被大人严厉呵斥“流泪是懦夫”的小孩儿,会在逐渐长大的过程中认为哭泣是一种矫情的、软弱的表现。可是最开始的时候,它明明跟微笑一样,是婴儿们最先学会的情感表达方式。 她的父亲给了她充分的安全感。伤心了就哭泣,高兴了就泛起笑意,没有嘲讽跟讥笑等着自己。 周勋安静地听着,耐心地劝慰她:“我对她挺好的,真的。” 她的眼泪从来没有让他感到过尴尬。他比任何人都要了解这个女孩开阔明朗的地方,但周勋毕竟是周勋,向来不走寻常路,擅长的是剑走偏锋的招数,兴奋地指着路边两条狗,试图转移她的注意力:“快看快看,萨摩耶跟雪纳瑞打架呢,赤身肉搏,好刺激。” 高中一年一度的运动会被安排在6月中旬,学生们自愿报名参赛,但对一些比较冷门的项目,班主任通常会采取一刀切的粗暴方式,俗称的抓壮丁,看哪个学生个高腿长,直接赶鸭子上架,友谊第一比赛第二,重在参与嘛。 像尤怦然这种个子又不高,体能也不好的学生,也被委以写通讯稿的重任,用几百字描写比赛的盛况,赞美运动健儿们的风采,通讯稿的数量跟质量,同样被安排进班级得分当中。 运动会早上七点开始,校长致辞完毕,每个班级依次找到自己的位置。 背阴的区域都留给高三学子,高一的通通曝晒在太阳底下。体委金岗把裁好的纸片分到每一个学生手里,男生们的哀嚎响成一片,“体委,这玩意儿男生也要写啊?”“八百字作文都靠编的,真没这个文采啊。”“早知道就报名去比赛了……” 怦然将书包垫在膝盖上,弓着腰,才写了几行,一道阴影落在她面前的纸片上,她抬起头,来不及护住纸张。那人已经站在她面前,手撑膝盖,手腕上戴了一只绿色的塑胶运动手环,弯腰的同时饶有兴趣地念出了她上面写的字:“在这秋高气爽的季节,在这凝结健儿们汗水的跑道上……” 周勋抬起头,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傻乎乎的她,满眼都是隐而不发的活泼笑意,半响吐出了一个字的评价:“傻。” 她很用力地瞪他,圆溜溜的大眼睛,像刚出生的小奶猫,又小又萌又嗲,让人好想欺负她。 他故意逗她:“哎呀,再看眼珠子都快掉出来啦!” “谁傻呢,你说谁傻呢?” “尤怦然,你以前初中没在夏天开过运动会吧。” 怦然想了想,还真是这样啊。 他点了点纸上她刚刚写下的“秋高气爽”这四个字,朝她一竖大拇指,给了她一个平生所见最叹为观止的眼神:“厉害。” 她脸就红了,着急掩饰,另寻话题:“你怎么这么闲呢,上午不用比赛么?” “这不是还没轮到我么。”他在她旁边坐下,中间还空了一个位置,他目视前方跑道,像是不经意,随口说了一句,“尤怦然,你给我写一张呗。” “写什么啊?” “通讯稿啊。朝夕相处这么长时间,我就没啥优点能让你夸一下?” 怦然很认真地问:“你让我撒谎么?” 他一时没接话,低头看着自己的运动鞋。刚刚穿过操场跑过来,跑得太急,鞋尖沾了片叶子。他伸手摘掉,揉在掌心,有那么一会儿,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跑得这么快。 为啥呢? 是因为看到她一个人坐在这儿,连一向玩得很好的赵敏敏都没有陪在她身边。 还是觉得,今天风和日丽,“秋高气爽”,突然很想要跟她说几句话呢? 视野的余光处,她握笔的手在轻微地颤,他顿了顿,抬起头,看见一张忍笑忍得浑身发抖的小姑娘的脸孔,洁白的贝齿咬住下唇,那嫣红的一痕,让人的心都微微的疼。 微小的嫌隙,轻而又轻的自我怀疑,无法解释的微微伤心,在顷刻之间变得比烟雾还要淡,比水汽还要清,在周勋心头消失殆尽。 霎时山青海静,日朗风清,是这个少年此刻的全部心情。 “在这里等我呢是吧?”他勾起唇角,佯装怒容,却按捺不住嘴角微微扬起的弧度,“老实说吧,憋着劲想笑话我想了多久?” “谁叫你先说我傻。” 他举手,作投降状:“我错了,你聪明绝顶,那总行了吧。” 结果她还是生气,哼了一声。 “猪叫什么呢?难听死了。” 他嘴巴太坏了,她心想,她再也不要跟这个人说话。 广播在这时候叫周勋的名字,通知他去检录处点名。他将自己的背包往她怀里一塞,“帮我拿着。”撑着扶栏栏杆,从看台一跃而下,像只身手矫捷动作敏捷的猎豹,头也不回匆匆走掉。赵敏敏从后排挤上来,寂寂无声地挨着她坐下,不是不好奇啊,所以才忍不住问她:“你们平时都在聊些什么啊,能聊这么久?” 是啊,他们都在聊些什么? 男生喜欢的运动,除开足球她都敬谢不敏,她受父辈影响耳濡目染,爷爷都是尤文图斯球迷,深深认定篮球就是低俗的肌肉秀。 考试题目,男生较差的英语,女生较弱的数学,可是对他俩来讲,再怎么聊似乎都没有多少花头——哪个会让爱因斯坦去解代数题。 她认真地想了想,老老实实地答:“我也不知道……” 敏敏眨了眨眼睛,从嘴巴里发出一声不敢认同的嘘,她才不信呢。 怦然帮着金岗把写好的通讯稿收上来,清点好后交去主席台,主席台恰好在看台的对面,隔着好多教室跟位置,走都要走好长一段路。怦然一边走一边捂着嘴笑,心里在想周勋刚刚那个不入流的笑话,看样子大家伙儿都一个初中毕业的,广播里声情并茂地念着学生们的通讯稿,已经是第四个“秋高气爽”了。 沈倩在看台整理收上来的所有班级的通讯稿,怦然跟她打了声招呼,将厚厚一摞搁在指定位置,沈倩随手翻了翻,笑道:“你们班写得还真多啊。” 怦然冲她一笑,班主任恩威并施,体委雷厉风行,硕果能不累累么? 主席台背阴,太阳晒不到,是难得的风水宝地,领导们等开幕仪式结束后都散了,有学生趁机过来蹭荫凉,校学生检查纪律的学姐爱较真,动不动就拿校规出来压人,一见有人来坐便厉声驱赶,怦然刚到的时候一波学生刚被吓走,怦然快走的时候,门口台阶上已经快要吵了起来。 女孩子的声音尖利泼辣,颇具穿透力:“我就找个人,怎么了,谁规定这里就不能坐人,我坐这儿碍着谁了?管我?你管我?姑奶奶这辈子不缺管的人,就缺个欠揍的。” 戴黑框眼镜,挂值班牌的纪律委员平日里颐指气使,查校徽,查迟到早退,查班级纪律,跟在教导主任后头威风惯了,从没受过如此挑衅,没说两句连带着耳朵都烧起来,伶牙俐齿不敌对手,指着她只会问一句:“几班的,你几班的?” “那真不好意思了,姑奶奶来这里找人,不是这里的学生。”眼珠灵活地四下一转,立即看见了怦然在那儿,把一干人等丢在一边,兴高采烈叫了她一声。 怦然已经下了台阶,闻声回头,眼睛一亮,不是小辣椒又是哪位。只见她三步并作两步,迅速蹿到她身边,拉着她的手快活道:“周勋在哪儿呢?快快快,我要去看他比赛,你带我去。” 沈倩握笔的手一顿,抬起头。 女孩子大概是顶着大太阳过来的,额头有汗,濡湿了鬓发,衬得脸颊面色红润异常。眼睛不算大,眉眼却是往上挑,勾勒出了令人见之难忘的线条,仿佛狐狸的幼年时期,那不合时宜却具有攻击性的媚态。 沈倩的心一寸一寸沉到谷底。 出没在那个男孩子身边的女孩子,她们都有一个不算隐蔽的共同点:长得美丽。 美人与美人之间的暗战向来危机四伏,步步惊心,充满着比较级和最高级。 小辣椒浑然不觉别人的观察和暗中打量,一挽怦然的手臂,相当快活:“走走走,快点走,不要理这群讨厌的人。” 纪律委员气得浑身发抖,望着二人走开的方向,忽然恨恨道:“几班的?” 小辣椒不是本校的,问的自然不是她。沈倩随手翻了翻刚刚递上来那厚厚一摞通讯稿,随口道:“好像是九班的学生。” 团体类的比赛,如四百米接力,都被统一安排在下午举行。周勋刚刚在上午的两百米短跑中拿了名次,下午的比赛被安排在至为关键的最后一棒。 赵唯一跑第二棒。 两个人的起跑线,就隔了半个赛道,别说交流,连看都不看对方一下。运动们站在各自的起点,活动着手臂跟小腿,等待着令枪响起。 参赛班级的学生一蜂拥挤在看台边,加油的声音并不统一,尚且稀疏无序。小辣椒跟怦然夹在中间,一样焦灼地翘首以待。 “安啦,他短跑很强的。”小辣椒安慰怦然。 怦然拿着周勋的背包,里面放了水跟鞋子,有点重,这姑娘傻,别人交代她拿着,她去哪里都带着,累了就换一只手提。这时候抬头看了看主席台的方向。 班级的通讯稿,通常都不署名。 沈倩的手指从一张张通讯稿上划过,定在某个名字上,心跳忽然丧失了一贯的频率。顿了一顿,用二指轻巧地从中拈出。 赛场上砰的一声巨响。运动员们如离弦之箭,冲出起跑线,领衔着身后潮水般的呐喊声,第一棒,第二棒,第三棒…… 怦然的心几乎跳到嗓子眼里,最后一棒的一百米跑道,就在她们班级前。她被人群推挤,不由自主挤到了前排去,昏头昏脑地跟着同学一起呐喊加油,还是小辣椒起的头,用半满的矿泉水撞击铁质栏杆,声势浩大,很快就把隔壁班的加油声盖了过去,势气为之大振。 周勋终于接到接力棒,他们班已经落到了第三位,他摆臂狂奔,流线型的速度,超过一个又一个对手,从怦然面前一闪而过,很快将所有选手甩在身后。 怦然心跳如鼓擂,也或者是氛围作祟,她双手合拢在唇边,跟着所有人放声呐喊,不是简单的加油,她喊的是周勋的名字。 周勋,周勋,嗓子都快哑掉,呼吸都快没掉,眼睛失去任何焦点,伏击着那人的身影,视网膜成像的一切相继失去了颜色,形状跟距离……只剩那个人的影子格外显著突出。 他打开手臂,率先冲过终点线。 怦然激动地跳起,跟小辣椒同时拥抱在一起,几乎喜极而泣:“赢了赢了……我们赢了。” 赵唯一从赛场上走下来,走到操场边,朝上看去,眼睛顿时一眯。 从广播里传出甜美女声,应景地念道:“周勋同学,跑道上的你没有人比你更加耀眼,你是希腊传说,神话中的忒休斯也不如你勇敢出色,你的英雄事迹,就像希腊史诗《伊利亚特》一样被人广为歌颂,世代传说……” 周勋被班里的男生簇拥在中间,各个都喜气洋洋,听到了这一段,笑了起来,撞着周勋的肩起哄,“哟,都成希腊传说了啊。” 他头一偏,活泼地躲开,笑骂:“滚。” 他满心满眼的愉悦,朝班级所在的看台走去,他必须走得慢一些,冷静一些,淡定一点,否则的话,膨胀的喜悦一定会冲破这可怜的躯壳。 他意气风发地抬起头,小傻姑娘跳起来,脸颊绯红,眸子晶亮,使劲儿朝他挥手,唯恐他看不到自己。 他听到了,他听到了! 这么多声周勋,只有她的声音闯进了他耳朵,撞进他的心里。 她写了,她写了! 此刻萦绕在操场上的声音,是他迄今为止收到过的最动人的一封情书。 班里的男生争相上前拥抱凯旋的战士,女孩子们也被感染,说要沾一沾胜利者的光芒,他热情地沿路抱过去,直到怦然面前。他朝空气伸出手,唇角微勾,一粒晶莹的汗珠滚下他俊朗面孔,湿漉漉的眼睛里满满都是笑意,交汇着彼此才能懂的心情。 “嘿,那谁,也让我抱一下呗。”他懒洋洋地开口,光明之下,帅得人神共愤,他显然清楚自己的英俊,有时候也会不经意地利用这点长处来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 比如一个拥抱,一个意中人的拥抱。 “真帅啊……”怦然分明听见四周有人倒吸了一口冷气,她尚未做出反应,身边的小辣椒已纵身扑上前去,大揩帅哥油水,不管不顾地隔着栏杆将他一把熊抱住,忍来轰然一声大笑。 周勋双手高举,颇觉尴尬,偷眼望向怦然,看见她笑,于是跟着她一起笑了起来。 从主席台走下来的沈倩闻声看去,眼中的光顿时一黯。 金岗快跟学生会的纪律委员打起来了。 纪律委员擅自取消了高一九班在通讯稿上的分数,榜单上第三的排名便迅速跌到第九去,比赛场上,能有二十分好差?纪律委员一推黑色镜框的边,声音尖酸刻薄,活脱脱像别人欠了她二十多万没还:“为什么?你们九班违反纪律,谁规定运动会能带外校的学生进来?” 争执声很快引来了一帮围观群众,他们班的学生也围拢过来,了解事情始末,顿时义愤难平,纷纷要求一个公道。 金岗是个暴脾气,点火就着,此刻也竭力按捺,非要问个究竟:“谁是外校的?” 纪律委员下颌一偏,冷淡地指向他们班所在的位置,小辣椒活泼地挽着怦然的手,另一只手搭着周勋的肩,将其压低到合适的高度,好方便她在他耳边叽里咕噜地讲话,像个撒娇的小妹妹。周勋一边听一边拧开手里的矿泉水,递给怦然,怦然摇了摇头,被笑嘻嘻的小辣椒一把抢走。 第一印象是种玄而又玄,却最鲜明,最牢固的东西。 那是一个第一眼看过去就容易打下不良印象的女孩子。剪得极短的头发,牛仔衣,球鞋脏兮兮,浑然少年的打扮,却有肖似美人的神情,柳叶弯眉,水亮的丹凤眼斜飞入鬓。锁骨处纹着一朵小小的娇嫩蔷薇。 沈倩跟江川收拾完东西,恰好经过这里,听到周勋淡淡解释:“这是我带来的朋友。” 纪律委员得到对方亲口承认,不由得意地看了众人一圈,话中之意不言而喻:他自己承认的。 江川冷笑一声,似有鄙夷:“又是他。”不欲与之为伍,走出几步,沈倩并没跟上他,一回头,却见她立在原地,神色间有种罕见的迷茫怔忡,眼中无声流转着一层暖色调的光。 周勋的声音平稳,有一种超乎同龄少年的冷静淡定:“校规中有哪一条规定不允许带朋友来,请拿出来看看,我倒是想问问学姐,是谁给了你这么大权力,说取消就取消我们班纪律分数?如果学姐不能给我们合理的解释,那我们只有请教导主任过来替我们主持公道。” 学生不论优劣,都有个共同点:怕老师。况且纪律委员这番刁难不过泄私报复,周勋三言两语便将对手斩于马下,学姐脸色铁青,立于道德的洼地,一句话都憋不出。 围观群众一声叫好,小辣椒两掌一拍,跳了起来,兴奋过头,忘记此刻自己才踩住台阶半格,落势不稳,撞到了一个刚刚从她身后经过的男生肩膀。 她站住脚,回过头,柳眉倒竖,表情含怒。 少年生有秀气双眉,白净皮肤,斯文长相。如果光明之神阿波罗有原形,大概就是他那副模样。 小辣椒孙娜娜就在那一天,遇到了命中注定的那个他。 暴怒的达芙妮遭遇优雅的阿波罗,在希腊神话里,他们没被安排好的结局。 上帝是个坏心眼的神,他处心积虑,却要截然不同的两个人相遇。 江川蹙眉越过小辣椒,看到了站在她旁边的怦然,眉头皱得更紧了。于是又一次,尤怦然在江川的世界被定性,不由她决定。 哪怕相知相识越久远,也不能敌过那一面之缘。 多可怜。 高一期末考试结束后,学校又安排补课,假放得格外晚,直到七月中旬才开始,班主任还觉得格外开恩,按她的意思高二最要紧,最好考完试就去补习,别休息。 但是无论怎么样,期待已久的暑假终于开始。 母亲打来电话几次,接的都是父亲。因为生日宴那件事,对自己不加求证的怀疑,她在事后也感到歉意,只是拉不下脸跟女儿道歉,便作撇开一旁的语气,提议让怦然去她那里小住一段时间。 再婚之后她就没有生育过子女,开始的时候她倒是真的想跟继子处好关系,对他嘘寒问暖,格外照顾,连带着亲生女儿都靠后。只是顶着继母的头衔,身份向来尴尬,爱护赵唯一的人数庞大成员众多,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姑姑阿姨隔三差五上门来察看,唯恐他被怠慢。 况且还有个远在国外的亲妈,平日里自己这个继母对他呵护备至,也不见他怎么领情,亲妈打来越洋电话,一说能说大半个小时。 她心里其实还是憋着一口气的,越是这种时候越想起亲生姑娘的好处来。 起码是自己的骨肉,她待她好,给她吃给她穿,也算一种隐形投资,就算骂她几句打她几下,心还是向着自己。 父亲捂住话筒,看了一眼在电视机前坐定了的女儿,什么东西这么好看啊,都快入了迷。父亲梭了一眼电视,《海底世界》。满屏蓝色的海水,水母拖着长长裙摆悠然游来迤去,穿行在柔软的绿色水草之间,谜一样的优雅动人。 他在心底叹了口气,替怦然回绝了她母亲的建议。 她爱她的母亲,哪怕她从来没有当着父亲的面说起,可她爱她。 人不能只怀抱失望,然后独自治愈,接着长大,这样对她伤害太大。 她八岁的时候他们和平离异,做父亲的记得很清楚,她第一次被母亲带去那边家里,穿戴整齐,将要出门的时候又跑回书房他的身边,依偎在他膝边,低声安慰自己的父亲:“爸爸,你等一下,我很快就回来。” 她爱母亲,但是她也不想她的父亲伤心。 有时候做父亲的扪心自问,自认功利庸俗,尚且做不到女儿一分的赤诚温心。他们夫妻缘分走到尽头,却给了他这样一个好姑娘。 七八月间天最热的时候,城市成了一个大熨斗,太阳当空作威作福,恨不得就在这个夏天释放完所有热度。除了上芭蕾课不得不出门,怦然恨不得二十四小时都窝在家中孵空调,她最讨厌浑身上下粘乎乎湿答答的感觉了。 周勋打来电话的时候正是傍晚时分,一天的热度累加到最高值,沿街都能摊鸡蛋的程度,她还在练琴,练得心浮气躁,连爸爸都听出来,敲她书房的门:“怦然,累了先休息一会儿。” 她吐吐舌头,应了一声,从钢琴凳上溜下来,去厨房倒水喝,经过客厅的时候座机忽然大作,她拿起放在耳下,喂了一声。 “在家干嘛呢?”问得真没新意,讲电话的人自己也觉得,语气特别的漫不经心。 “练琴。”她练得一肚子火,闷声答。 周勋乐了:“你会弹小星星么?” “会啊。” “真厉害。”他语气夸张,笑了起来,顿了一顿又问,“尤怦然,你今年暑假去不去外面玩?” “不去,你有事啊?” “没,”电话里他的声音一贯的懒洋洋,“关心一下同学,今年夏天全国高温,最好还是别出门了,容易中暑。” 怦然挂断电话,总觉得有些反常,可又说不上来哪里异样。吃完晚饭,她接到了小辣椒的电话,第一句话就是问她:“你有没有买好礼物啊?” “什么礼物?” “周勋的生日礼物啊,”小辣椒道,“后天就是他生日,他没打电话跟你说?” ……他就让她暑假别出门。 小辣椒半响无语,抬头向上翻了一个卫生球,总结出三个字:“他闷骚。” 她跟小辣椒约好第二天上街去给周勋挑礼物。 在怦然为数不多的社交生涯中,多的是送同龄女孩礼物的经验,男孩子会中意什么,怦然一无所知。她逛遍了一整条商业街,走得两脚发酸,也挑不出一件合适的生日礼物。天气又这么热,两人口干舌燥,闷头拐进一家冷饮店,各自捧着一大杯冰奶茶出来,小辣椒吸了一大口,咬着吸管恶狠狠道:“男生能有什么品味?送他一百枚台球室游戏币,保管他也乐得不行。” 千挑万选之下,怦然相中了一枚钥匙圈挂件,是个篮球明星的雕像,特意跟柜台结账的小哥打听过,一般看篮球的,讨厌他的人不太多。 她下午回到家,很快接到了周勋的电话,语气颇不经意,问她明天有没有空,他过生日,办了场派对,想请她一道过来玩。 不知怎么,怦然眼前浮现出小辣椒说他闷骚时的模样。 她说好的时候忍不住在心里偷偷地笑。 他的家位于城郊,新近开发的别墅区,出租车进来都要开一段时间。独门独户的一桩三层别墅,只有他跟个保姆和两只猫一起住,一只是布偶,另一只还是布偶,两只都才几个月大,十分黏人,路都走不大稳,跌跌撞撞,最活泼的是它们身上那种好动的欲望。 怦然抱着其中一只,另外一个则会慢慢地、亲昵地伏在她膝上,试图引起她的注意,让她也抱一抱自己。周勋坏心眼地伸手将其推倒,让它四脚朝天,然后轻轻揉它的肚子。小猫吐着粉红色的小舌头,颤声叫着喵呜。 怦然感觉自己的心都要化了:“太可爱了。” 周勋看了她一眼,眼底有分明的笑意:“送你一只要不要?” 她爸爸时不时带学生去外地,自己又经常上自习到很晚才回家,家里根本没人能照顾它,她挣扎了一番,最后还是硬下心肠摇了摇头。 “猫会照顾好自己的。”他猜到她在担心什么。 怦然忍不住笑了:“它饿的时候会自己点火做饭么?” 周勋看着她一脸忍俊不禁的表情,自己也笑了:“怎么着,你还盼着能蹭饭吃啊?” 四脚朝天的猫咪好像听懂了,挥舞着茸茸的猫爪,十分认真,十分应景地喵了一声,仿佛认同他说的话。 两人顿时哈哈大笑。 来他生日聚会的人其实不多,到齐了也才十多个,有些是同学,有些则不是,唱生日歌,吹蜡烛,切蛋糕,普天下的生日派对大同小异,保姆别出心裁,给每个人都派了一顶生日帽,他不情不愿地戴上,小辣椒抢着拿手机给他照,他东躲西藏,差点把另一个男生扑倒在地上,惹来轰堂大笑。 他干脆耍赖躺在地板上,不起来,笑得比谁都开怀,比谁都恣意,仿佛在这个少年身上,从未遭遇任何伤心的经历。 参加派对的女孩子就她们两个,就在男生开始商量待会儿打什么游戏的时候,小辣椒拉着她去楼上的会客厅,那里还有一台电视机。小辣椒常来这里玩,特别熟悉这边地理环境。 某地方台长年累月点播着《樱桃小丸子》,中文字幕加纯日文配音简直就像催眠曲,冷气打得很足,抱枕松软,偎在当中可真惬意啊,怦然一向都有午睡的习惯,眼皮渐渐沉重起来。沙发另一端的小辣椒轻声道:“周勋很可怜的……” “他妈妈在他几岁的时候生了场大病,没了,他爸爸一直在外面忙生意,把他丢给他外公外婆照顾,等生意好起来,才又把他接回去,给他钱,随便他花,可也从来不管他……” “我之所以能够认识他,是有一回他被初中的几个男生敲诈勒索,他跟那群人打了一架,打得头破血流,我刚好路过,就把他带到了我家……据说这件事在当年闹得特别大,可爸爸根本就不管他死活,连电话都没打来问过一次……” 怦然在抱枕当中翻了个身,把脸藏进了衣袖中间,吸了吸鼻子。 她做了个梦。 梦到很多白色的鸽子飞过蔚蓝的天空,很多年幼的孩子被父母牵着手,仰起头。她在这些孩子的面孔当中找寻,看见了年幼的自己,要找有没有周勋和小辣椒的时候,她从梦中陡然惊醒,身上盖着一条棕色的毛毯。 小辣椒睡得正香,蜜色的脸颊睡得粉嘟嘟的,嘴角衔着一点晶莹的水珠。 怦然坐在沙发边发了一阵呆,慢慢地难过起来。酸意从心底漫上鼻端,在即将涌上眼眶之前,她放轻脚步,拎起毛毯盖在小辣椒身上,蹑手蹑脚地走下楼梯。 不知道是下午几点光景,男生们都散光了,只剩下周勋一个,戴着歪歪斜斜的生日帽,一件白色的T恤,印着樱木花道,背对着她席地而坐,脚边依偎着两只也刚刚睡醒的小奶猫,更加像个小孩子,拆礼物的背影有一种无辜的稚气。 为什么要生下一个孩子,让他们一生都感觉那么孤独。 她走到他身边,跟着他一起跪坐在地板上。他听到声音回过头,见是她,不由一笑:“你醒了啊。” 怦然是真的觉得不好意思,在别人家中午睡,他却不觉得,拿着她送的钥匙链,递到她面前,挑眉问:“这大老黑谁啊?” “你不认识?” 周勋摇了摇头。 难怪那小哥会说,看篮球的人讨厌他的不多。 “你不是看NBA么?” 周勋笑了:“那我也不是所有球员都认识。” 怦然忽然想起来:“呀,我还没跟你说生日快乐呢。” 他倚着沙发一靠,双臂展开,搭在沙发上,浑然帝王的姿态,施施然道:“爱卿准奏。” 怦然手撑着地板,凑近来,全然温驯的姿态,看着他,眼睛可真亮啊,星子似的,简直能望到人心里去:“周勋,祝你生日快乐。” 周勋愣了一下神,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往下接。 他从来没见过这么亮的眼睛,他从来没见过这么亮的人。 怦然看着他,认真地往下讲。他知道,永远知道,这不会是取笑,是她的真心话:“你的爸爸应该每天给你打电话,因为如果我有一天没有跟你说话,我这一天,都会暗淡无光。” 他想,他这辈子都没听过比这更动人的话。 他想,他这辈子都不会遇到比这更可爱的人。 他什么都不用说,他什么都说不出口,他打开手臂,在那些温热的气流攻破他泪腺的最后一道防线之前,拥抱她。 下巴轻抵在她发顶心。胸膛,手臂,以及他的心,没有一个还再忍受孤单,故作的漫不经心,脆弱的虚张声势,在这个小少女面前褪去一切伪装的皮相,均还原成很久以前一个孤单少年的模样。 渴望得到爱,并且学着如何去爱,是她教会他的呀。 “谢谢,”他说,“谢谢你,尤怦然。这是我收到过的最好的生日礼物。” 他从没说过这么正儿八经的肉麻的话,怦然在他手臂之间动了动,小声说了句什么。 偏偏还是让他听到了。 “早知道我就不买礼物了。” 她自言自语地道。 小辣椒最近一次来找怦然,是在高二开学的上午。他们高中有个约定俗成的规矩,年级越高所在楼层越往下,开学第一天,班级从六楼搬到三楼去,男生负责搬一些大物件,女生则被安排扫地擦黑板等清洁工作。 她刚把抹布绞干,班长在门口直着嗓子叫她的名字:“尤怦然,有人找。”她出去一看,小辣椒笑眯眯地倚着栏杆,超短牛仔裤,配露脐无袖衬衫,一身少女凶猛的打扮,正跟周勋说话,她所在的职校还有两个礼拜才开课,两个人正商量中午去哪里吃饭,想着把怦然一道叫上,偏头一看,正好她从教室出来:“怦然,中午吃烧烤怎么样?我有烧烤店的优惠券。” 怦然才要回答,对面七班教室的后门开了,江川拎着一桶水出来,看见他们三个,顿了一下。 小辣椒忽然地变了色,一句话都来不及说,抓着包包落荒而逃,只留下一句,“我有事先走了。”从来没见过她这么乱了章法的时候,徒留周勋怦然二人面面相觑。 她眨了眨眼睛,无声地向周勋做口型:她怎么了? 他答:“可能家里煤气没关。” 这一切互动,尽数落入一旁的江川的眼底,嘴角微微往下一沉,沈倩走上前来,站在他身旁,顷刻间,许许多多形容他们的词汇涌到怦然的面前去:两小无猜,青梅竹马,郎才女貌…… 怦然从小受到父亲宽容的教导,深知这样的猜度非常的不大方,却不能控制自己突然地难过起来。 周勋看着他们,脸上的笑也在静静地退散。 伸出手,终于抓住了她的手掌,她回过头,冲他甜甜地一笑。 也或许,是在他的想象里。 他转身率先走回教室,走到门口才回头,叫了她一声:“尤怦然。” 她如梦初醒,诶一声,他双手插在裤袋,还是轻描淡写的姿态,曾让很多人看不惯,这里面就有江川。 “发什么呆,回去干苦力了。” 她懵懂地抬起头,费力地看着他,看得他的心,刹那间酸软下去。 第八章 她是他生命中最为优美的一道风景,带给他希望和光 对这少年时代的密友,江川在图书馆的时候跟沈倩有过很偶然的议论,事出也有因,那天的自习怦然她因故缺席。自打开学,她确实也有一段时间没来上过自习,高二又是文理科的分水岭,这么吃紧,看看她交往的那些狐朋狗友,连江川都痛心疾首。 一个吊儿郎当的男生,一个还是职校的小太妹,能像是好好学习的类型? 沈倩低声道:“听说她父母离婚了。” 江川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难怪,”沈倩似有所悟,“单亲家庭的小孩都很古怪,她跟那些人走得近,这样看来也不算奇怪。” 江川迟疑,他认为自己该说些什么替少年时代的好友剖白,他想是否应当提供一些正面的例子为她辩护,但话到嘴边只剩下沉默。他沉默的理由很自私,他不想在别人的眼里也变得奇怪。他只想做一个正常人,正常人是需要认同感的。 他握着笔,低下头,仓促地笑了一声:“对哦。” 学校图书馆特别大,还按文史分科,书架高耸入云,书桌隐匿其中,只有学生低声交谈和翻动书页的动静。怦然跟小辣椒吃完晚饭,道别之后来找他们自习,站在两列书架之间,听到那些句子。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直到江川之后的一句话,表明他的态度:“她以前就这样,很怪一个人。” 世界上最痛苦的不是经受诋毁,而是曾经的至交在背后跟别人分享那些诋毁。 哪怕相知相识这些年,原来也只能到这里。 少女怦然没有这么多的感悟,她只是单纯的伤心。这个眼泪浅的怪孩子,还没走出图书馆,眼泪已经噼里啪啦地掉下来,流得太快,都来不及擦。 耳边重重复复,来来去去,都是那句话。像回音似的,在她脑子里刮擦,让她觉得悲伤。乌云从头顶重重压下,将雨的天气。她从操场边走过,走到教学楼下又折回,找了背阴处的台阶坐下,教室里有自习的同学,她不想跟任何人解释自己的泪珠。 如果说每一次落泪都是成长的阵痛,那么有些疼痛不必人尽皆知。 她双膝并拢,静默地坐着,将额头跟脸埋在手臂之间,哭得正伤心。 有人走到她面前停下,阴影洒落她发间。因为高大,他的身影可以完全覆盖她,她还在哭,浑然不觉的落泪,像只抽噎的丑陋的小鸭,到很晚才逐渐漂亮。 他一言不发,在她身侧席地坐下,塞给她一只耳机,里面都是周杰伦的歌。 怦然渐渐停止了啜泣,可还在抽噎,发带上一只布制的蝴蝶间或一颤,像阴天里他的心情。 然后他在她耳边轻声说:“你跟他没结果的,别挣扎了,来试试我吧。” 她惊恐地抬起头,眼中沁出一颗水珠,悬而未落地坠在下眼睫。 耳机里的杰伦在唱一首老歌:“古巴比伦王颁布了汉莫拉比法典,刻在黑色的玄武岩,距今已经三千七百多年。你在橱窗前,凝视碑文的字眼,我却在旁静静欣赏你那张我深爱的脸。” 周勋忽然微微地一笑。 早在怦然经过操场时就已经注意到她的眼泪的赵唯一,手里擎着一包心相印纸巾,站在台阶之下的拐角处,那是个隐蔽的区域,无人会注意。 举起的手最终又落下,垂在裤腿边,慢慢捏紧成拳。只觉五脏六肺,霎时被一股难以解释的怨怒充盈。 他不明所以自己的愤怒,当他有所醒悟,已来得太迟。那一刻的赵唯一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行为跟意识早已背道而驰。 怦然回到教室,发现作业本照旧被撕毁了至关重要的一页,新发下来的教科书扉页写满了一个个触目惊心的蠢。雷同的招数屡见不鲜,她渐渐长大,他却好像永远留在了捉弄她的年纪。 可怦然不知道,她的忍耐只会让赵唯一更加愤怒。 现实生活中这是个眼泪最浅的小姑娘,看到周勋忍受饥饿会哭,被母亲怀疑偷窃会哭,知道小辣椒的身世还会哭,可面对赵唯一的蓄意刁难,她从来没掉过一颗泪珠。 生活没有这么戏剧性,少女永远不会对一个霸凌自己的男同学产生任何异样的情愫。 在怦然的生活中,亲情友情皆可尽饮,根本没必要把欺凌混淆作爱意,她分得清楚其中的区别。 她在渐渐长大,时间赠予她许许多多优美的改变,却从未改变她的本质,她善良真挚单纯明朗,生活宛如普照的阳光,阴影无处遁形。 她懵懂,却也慢慢地通晓世情。 比如,周勋那句话隐藏的深意,在某个夜深人静的刹那,像朵云一样,柔软地涨满了少女的心房。 高二新学期的座位调整,是入学伊始,唯一让孩子们觉得还值得期待的一件事。挑选未来一年的同桌,其庄重及重要性程度,不亚于挑选未来携手一生的伴侣。 班主任给了所有人一天的时间去沟通,去选择合适的对象。在那个早恋恐如虎的年代,高中反倒不回避男女同桌,大概因为这个年纪,男孩女孩更愿意跟同性之间玩在一起。换座位的班队课上,班主任特意留出时间让学生自由选择。 起初还很不好意思,大家只是互相望望彼此,低下头,嗤嗤的笑出声音,肩膀一抖一抖。 学生当中怯生生地举起一条手臂,是体育委员金岗,她站起来主动提议,想跟盛凯一块儿坐。金岗偏科太厉害,在理科方面渐渐显露出疲态来,盛凯语文较弱,两人正好能够互相帮助。盛凯也不是扭捏的人,女孩子都提出要求了,应得也爽快:“好。” 班主任通情达理,大手一挥,答应了。 开此一例,孩子们备受鼓舞,提议要换座位的学生多了起来,教室渐渐变得热闹,到处都是心愿达成时的欢笑喧闹。 周勋抬起头,望向前排,不一会儿又把头低下,拿了一支笔,无意识地在纸上写写画画。 一个人停在他面前,余光处,只能看见校服一角。 心忽然地狂跳,像是疾驰的野马,被周勋以若无其事的态度生生摁下,状似不经意地抬头,立在他面前的赵敏敏颜色可爱,俏皮地问他:“我可以坐在这里么?” 他懒洋洋地直起腰,没看她,只管把书本往自己这边一挪。敏敏欢快地坐下,径自翻着下一节课将要用到的课本。 怦然低着头静静地坐在自己位置上,看都没有往他的方向看过一眼。 像一根永不会开窍的木头。 连赵唯一都感到惊讶,侧脸看她,须臾嘴角勾起一个温暖而意外的笑。 她对他,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讨厌吧……赵唯一猜测。 她的世界将喧嚣都屏退,萦绕在她耳边的,是母亲昨晚的句子,她特意打来电话,为的是她的继子:“怦然,听说你们班要换座位了,你记得跟老师说下,你还是想跟唯一坐一起,你赵叔叔叮嘱过好几回,你可别给忘了。” 她默了一会儿,低声问:“一定要么?如果我不想跟他一起坐呢?”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任性?” 她握紧话柄,自言自语:“可我不想跟他做同桌啊……” 扑哧一声,未等她诉完衷肠,母亲已经撂下电话。 在这个母亲的心底,她早已习惯将孩子视为她的所有物之一,无论她已经长到距离九岁多少年纪,她似乎永远都没有悲哀喜怒种种情绪,她只是个小孩子,作为小孩子只要听话懂事就足以。 可少女怦然年界十五,有丰富的情感,有自守的爱憎,喜欢一个人,厌恶一个人,恰好都是从这个年纪开始形成。 可那是母亲的心意,她爱她,她不能不听。 并不是所有困境都可以向父亲寻求庇护,她没有告诉她的父亲她正在忍受些什么,她的整个高中时期曾因为赵唯一的出现染上了阴影,可她一点办法都没有,除了忍受。 另一方面,周勋从大嘴巴的赵敏敏口中,听说了许多关于怦然的遭遇。 生活总有幸跟不幸狭路相逢,恭候各位大驾光临。 敏敏跟怦然向来走得很近,换了座位以后也无损二人之间的友情,这友情又因地理因素的影响,加入了盛凯跟金岗,彼此之间心无遐思,性格有趣,一起上课自习,一起讨论难题。 晚上下了自习,一起去学校门口的路边摊吃烧烤。在怦然有限的生命中,那是第一次在半夜十一点之后,跟好友一道坐在街边吃夜宵,她还喝了一点点菠萝啤。 平时看起来沉默寡言的盛凯,其实为人非常可爱,紧张的时候有点结巴,因此讲起话来特别的慢,像上了年纪的老学究,道理一套一套的,他跟怦然说:书一定要念好,哪怕将来备而不用,知识总是能影响一个人的气质,诸如此类。金岗无论走去哪里,随身都带着一部mp3,敏敏抓过来一只耳机,塞自己耳朵里:“你在听什么歌?周杰伦么?” 生性暴躁的少女羞涩一笑,眼睛变得异常明亮:“你们也喜欢周杰伦么?” 谈论周杰伦永远都是迷人而通用的话题,在任何一个年纪。 怦然想起某个闷热的夏夜,有个男孩子给她唱过一首《青花瓷》,心头顿时泛起万千柔意,她向金岗微笑:“我喜欢周杰伦的歌,非常喜欢。” 那是青春最不可替换的美丽回忆。 金岗笑起来,仰头望向天际,那轮明月是唯一她跟所爱之人共享的东西,她握紧手中的mp3,表情逐渐柔和,喃喃着低语:“将来,我想去现场听杰伦的演唱会。你们呢,将来想做什么?” 盛凯道:“将来,我要周游列国,看这世界是否终于大同。” 敏敏双手一拍,激赏地笑起来:“好志气,那我就去学英语,等你游遍世界的时候给你当翻译。” 说到这里盛凯转头看向怦然,温和地问:“怦然你呢?” “我?”她顿了一下,才说,“我希望将来你们的愿望都能实现。” 她将她的一切烦恼藏在心底。 只告诉过一个人听。 奥林匹克数学竞赛的最后一道题,是空间几何微积分,解题过程越写越长,都快写满两张草稿纸,都证不出那个假设。最安静的午休时分,只能听见笔尖在纸上流淌的声音。怦然低垂着眼睫,脸上流露出一种内向的专注的神情,非常动人。 一人自她身边走过,她并未察觉。他从高出掷下一个字,才将她惊醒,“笨。”她抬头,说话那人有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含着分明笑意,不由分说拿过她手里的笔,在另外一个地方添了条辅助线。 他终于不说她螳臂当车,而是夸她字写得不错。 怦然幽怨地瞥了他一眼:这跟夸人饭量很大有什么区别呀,根本不会让人觉得高兴。 周勋笑了,倒骑在她对面椅子上,放低眼睛来看她,很认真地问:“为什么?” ……明明,我们都已经约定好了的。 他只是说不出这么肉麻的句子。 怦然低下头,笔无意识地在纸上划来划去,写一些莫明的数字跟字母,他没有继续问下去,翻着她擂在桌上的教科书,扉页上留有无数拙劣的恶作剧,他顿了很久,才去翻下一页。 他一直觉得她傻,连被欺负都不敢声张,但是没有谁甘愿被欺凌,除非另有隐情。周勋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好学生,打架滋事,三教九流混遍,看似粗鲁无礼,对人性的洞察更加敏感细微,才会更加认为她无辜。 他合上课本,弯腰,从万水千山而来探寻着她的眼睛,执意要跟她对视,眼底同时放出一道坚定的光,温柔地落在她脸上,他表情史无前例的严肃冷静:“要让我知道,再发生这样的事情,要让我知道。” 她两手拉直,平放在桌子上,表现宛如小孩子。想对他笑一笑,眼泪先于微笑落了下去。 那一刻磅礴的感动将她温柔地环绕,不必开口,他也一定知道。 她断断续续提到了她的母亲,以及母亲的叮嘱:“我妈妈,想让我跟赵唯一一块儿坐,好辅导他的功课。” 周勋情不自禁伸出手,指尖点在她额头。她毫不设防地抬头看他,目光仿佛初生的小鹿斑比,柔软澄净,一览无余。脸颊有逐渐发烫的趋势,被他以意志生生泯去。他若无其事收回手,低头看了看指间,淡定道:“脸上有个东西,我给你摘下来了。” 赵唯一从食堂回来,意外撞见这一幕,双足定在门口,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手里拿着的罐装冰可乐猝不及防冰到他的心。 她喜欢喝可乐,虽然她从没当着他的面说过,但赵唯一就是知道。 她的喜好厌恶,最喜欢的歌手,最讨厌的食物,他都一清二楚。 很久之前,她去他们家做客,眼巴巴地看着他从冰箱拿出一瓶可口可乐,眼中不自觉地露出一点点可爱的馋意。怦然从小在餐桌上听母亲讲营养学,这不能吃那不能碰,最基本的物欲都不能满足。 从食堂出来,他跟自己说,现在开始,他要跟她好好相处,她喜欢的,她想要的,他都买来送给她。 可是那一刻,他分明感觉自己就像个傻子。心意涌到了嘴边心里,却听见她说,因为母亲的旨意。 他转身,把可乐丢进垃圾桶,随之翻涌而起的,是分明的怒意。 高二上半学期第一次月考,被安排在国庆开始之前,一想到考完试就有一段漫长的假期,学生们多半悲喜交加,苦则苦矣,起码还有个盼头。 考场安排在考试前一天贴在从严楼一楼的橱窗口,放学的时候敏敏拉着怦然去看考场,像发现了什么新奇的东西,惊讶道:“怦然,你跟赵唯一一个考场啊。” 怦然顿觉凄苦无限。 敏敏安慰她:“安啦,就是考试,他能把你怎么样啊?” 她不作声。他可以把她怎么样呢? 最后一门地理考试,题型较难,散场出来还是怨声不断,这种题去为难爱因斯坦好了,干嘛来折磨他们这群可怜的高中学生。周勋收拾完笔跟纸,随人群从六楼下去,经过楼梯的拐角处,听见从厕所传来一声惊叫声。 他本来可以与己无关的径自往下走,根本不必理睬那些骚动,只是向来无由却无端准确的直觉停住了他的脚步,人群中出现的敏敏的焦灼表情令他刹那改变注意,快速转身,拨开人群,他走得太急,差点撞到从卫生间出来的一个女生,湿着双手,竟然是沈倩,看见他不由愣了一下,本能地叫出他的名字:“周勋。” 他连看都没看她一眼,焦虑地望向里面:“怎么了?发生什么事?” 沈倩跟着他回头:“我也不知道。” 几个女生围在一个隔间外,敏敏带着哭腔的声音传出来:“谁来帮帮我,把她扶起来……怦然,你别吓我啊,你怎么了?” 周勋脑中一热,一把推开沈倩,没控制好力道,她一个踉跄,跌撞在门上。他也不去管她,拨开门口围观的碍事女生,箭步冲上前去。赵敏敏蹲坐在地上,努力要扶怦然起来,只是力气不够,怦然歪在她怀中,散乱的发辫下藏着一张面无人色的脸孔。敏敏听到声音泪眼朦胧地抬起头,看见周勋的身影,无异于在绝境之中窥见一点生机,哇的一声终于哭了出来:“怦然被人反锁在里面……晕过去了……” 耳畔嗡的一声,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周勋弯腰从敏敏手里抱起怦然,然后头也不回,快步冲下楼梯。 怦然的父亲听说这消息,风驰电掣赶在来医院的路上。 在急诊室的门口,周勋才得知,快考试之前有人恶作剧地将怦然反锁在卫生间,关上两个钟头,这场考试就作废,他们高中最讲究信用,错过考试的性质比不及格还要严重。可是恶作剧那个人大概不知道怦然有严重的密室幽闭症,发作时会出现窒息、晕眩,甚至有濒死的征兆。网上有人形容这类人坐电梯的感受,是四面楚歌,是兵临城下,是彻底的绝望。 谁都不能想象,怦然是怎么样独自一人熬过那两个钟头。 敏敏哭得眼睛都红,断断续续将事情的原委复述给尤教授和赶来的班主任听,周勋一声不吭站在走廊,隔一会儿,就抬头看看急症室亮着的红灯。 班主任出了这等大事,已知对上对下都无法交代,只能尽力地安慰尤教授,务必让他安下心来。 幸好,除了有点脱水的症状,怦然身体并无大碍。 敏敏喜极而泣,班主任一身冷汗,松了一大口气。在场这些人中间,唯有尤教授跟周勋的脸色阴晴不定。 就这么过去了?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这一向与人和善的父亲在事关女儿安危这件事情上,表现出了罕见的强硬,甚至不惜动用自己的人脉,向学校施压,督促他们尽快找出罪魁祸首。此外他替怦然向学校请了一段时间的假,让女儿安心休养。 怦然一觉醒来还在医院,四人间的病房,只睡着她一个。床边没有富余的椅子,周勋坐在稍远的沙发上,翻一本足球杂志。父亲回家替她拿换洗的衣服,千恩万谢他能主动留下来。他回答地颇客气,这个少年身上似乎天生有种成年人的克制疏离:“这是我应该做的,我会在这里陪着她,您有事先去忙。” 她挣扎着坐起,舔了舔嘴唇。他放下杂志起身,从保温杯倒了半杯水在一次性茶杯,端给她前用手背试了试杯温。她喝的时候,他很周到地用另外一只手扶着杯壁。 他太高了,况且她还坐着,仰头只能看见他的下颌,嘴角抿得很紧,唇边有一道细细的纹路,代表这个少年隐忍的怒意,尚未平息。 所有因为晕厥缺席的回忆,陆陆续续回归意识,印象里是他粗重的呼吸声,抱着自己冲下楼梯,在校门口拦下一辆出租车,他对司机只说了一句:“二院,快!” 他身上的气息很干净,清淡的近似于青叶薄荷,跟此刻的味道相互重叠,引她堕入回忆的漩涡中去。 “诶……”他终于开口,语气严肃,“空气好喝么?” 怦然回过神来才发现,杯里的水早已喝得一滴也不剩。 她静静地垂下眼睛,往后退一点,他拿开杯子放到桌上。 “还渴么?” 摇摇头。 “想上厕所么?” 脸红着摇摇头。 “叔叔去家里拿换洗衣服了。” 起初怦然还没反应过来叔叔是谁,等她明白过来,只是嗯了一声,想要缩回被子里去,听到动静又探出头来,他在给她掖被角。 “谢谢你啊,周勋。”一半的脸藏在被子下,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只露出一对怯生生的眸子,闪着粼粼的水光,躲闪着他的目光。 啊,他吓到她了。 他眼中的寒意一点点碎裂,他因她置于险境的怒意随之皲裂,他如此怒不可遏,无非因为她最危险的时候,他不在她身边。 怦然缩在被中,将自己掩得严严实实,吸了吸鼻子,悄声道:“你一定觉得我是怪物吧。” 连江川都这样以为。 周勋摇头,答得很肯定:“没有人会认为你是怪物。” 她四岁上小学,入学有一道计算题是问1加1等于多少,参加考试的全部小朋友里,只有她写了10。母亲一度绝望到带她去做智力测试,回来的时候把她落在车后座整整六个小时,被父亲抱出来的时候,她已经不适合待在狭小黑暗的空间。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温和的父亲勃然大怒,在女儿的教育问题上跟母亲大吵一架。母亲一直哭,含着眼泪告诉父亲:“我宁可她死,再生一个孩子出来,也不想她活着以后被别人当成怪物。” 长到九岁她才明白为什么1加1等于2,因为她生活在一个十进制的世界,而不是二进制。父亲也从来没跟她说过智力测试的成绩,全世界超过140的天才不到人口的千分之一,爱因斯坦只有146。 她的分数是179。 周勋看着她,很认真地看着她,他并没有正面回答,转而却问她:“你知道中国每年离婚率有多高么?” 她摇了摇头。 “27%。这数字代表着每100对夫妻,有27对成年人,他们曾经下定决心要一辈子厮守终身,不到一年时间就开始后悔,这27对成年人,却连基本的契约精神都无法遵守,每一个在下一秒为上一秒做出的决定后悔的成年人,他们算正常么?” 所谓的正常,不过是主流社会的认同。所谓的正确,其实就是一种社会道德的常识。 一个人能否被爱,是否值得爱,是否会去爱,跟这些通通没有关系。 怦然藏在被中的脸,早已泪雨滂沱。 周勋道:“尤怦然,记得我生日的时候你跟我说过的话么?记得么?你跟我说,我的爸爸应该每天都给我打电话,因为只要你一天不跟我说话,你这一天都会黯淡无光。你说这句话的时候,你知道我当时在想什么么?我在想,这个女孩太可爱了,一定有很多人爱她。因为那一秒钟我突然发现,自己已经不能再多爱她一点。” 很久之后有本书这样写:被缺爱摧残蹂躏过的男孩儿女孩儿们,是个不大惹人爱的种族,在他们的排行榜上,爱随时准备退居次席。爱会让他们感觉害怕,分心,发狂,恐惧,那就索性把爱连根剔除,以免后顾之忧。害怕一件事的最好方式就是彻底不要这件事,这是让没有安全感的人感觉最安全的方式。 他就是其中之一。 他的整个少年时期宛如荒蛮的原始森林,他打架滋事,他惩恶斗狠,他放弃别人,也被人放弃,他比任何人都厌弃自己,他不相信自己有值得被爱的地方,他也不相信有人会真心爱自己。 直到尤怦然出现,她是他生命中最为优美的一道风景,带给他希望和光。 回家休养的这段时间络绎不断有人来看她,敏敏,盛凯,金岗,还有周勋,带了水果和花,还有一大堆的俏皮话,敏敏大嘴巴,进来就叫:“怦然,你胖了啊。” 能不胖么?病愈后的人生简直百无禁忌,像是从上帝手中拿到了特赦令,所有忌口的食物从此免疫。 盛凯放下水果,擦了一把汗,笑着安慰她说:“胖一点可爱。” 周勋哧一声,不客气地笑了,他人高腿长,沙发都不够他坐,干脆席地而坐,屈起一腿,穿着白色的袜子,闲闲道:“别听他乱说,上个礼拜他还夸碧昂丝可爱。” 盛凯被人当脸驳了面子,也不生气,只是喃喃道:“本来就可爱嘛。”也不知道说的是怦然还是碧昂丝。 周勋挑眉,漫不经心地掠了一眼盛凯,盛凯便低头噤声不语,不知道为什么,班里的男生或多或少都有点怕他。金岗去卫生间洗手,两个男生的话就更少了,敏敏朝怦然使了记眼色,挨到她近旁跟她咬耳朵:“周勋吃醋了哈。” 怦然睁大眼睛,薯片的碎屑粘在她嘴角,扬起的眉毛惊诧极了。 “盛凯说要来看你,这一路又是买水果又是买花,知道你喜欢栀子花,还知道你喜欢水蜜桃。别说周勋,金岗都闷闷的,怪不高兴,话都很少。” “金岗为什么不高兴啊……” 敏敏一脸“被我料中”的坏笑,拧了她腮帮一下,她胖了些,有了肉,手感特别好:“你怎么不问周勋为什么要吃醋呢?” 休养的怦然俨然比总统还要忙碌,光是一天就接待了不下三拨的访客,最后来的是江川,得知了怦然的遭遇,特地上门来看望她。 自从在图书馆撞见他跟沈倩议论自己那一刻起,她隐约发觉,从前在她眼中金光闪闪的少年,一点点失去了他的魔性。 图书馆的一幕历历存在心头,随意切割着他们青葱岁月,那些时光宕入从前,难再回头。 也让她难以再开口。 江川感觉到氛围中的僵硬,略坐了坐,起身道:“我去补课,你好好休息,不打搅你了。” 她送他到门口。 他在玄关换鞋。 她站着。 他半蹲。 耳边有水声哗哗在响,恍惚回到多年前,他蹲在地上给她系鞋带,两人都还原作少年时的模样,所有她不会的,他来教她。她安耽自在,不必害怕被任何人笑话。 听了很久她才意识到,那是岁月悄然流过去的声音。 哪怕相知相识一辈子,到头来也担不起知己二字。 江川打开门,小辣椒站在门口,举手正欲按铃,忽然愣在那里。 三个时空三种人格,在那一瞬间混乱相切。 少女仍作旧日装扮,一手搂着便利袋,一手扶着墙,热裤T恤夹趾拖鞋,头发剪得极短,肖极男孩儿的模样,瞳仁黑亮,用《老残游记》中的话讲,是白水银中养着的两丸黑水银,灵气逼人。 江川将皱眉的冲动隐藏在他貌似平静的表情之中,向怦然道别,跟小辣椒擦肩而下。 小辣椒惘然地回头,看着他迈步走进电梯,再无回首。 她带了花。红色的蔷薇,被蓝色皱纹纸裹成一束,小而繁密的花蕊,竟然有刺。 怦然给她倒了杯果汁。拿蔷薇插瓶,换去昨日萎败的百合。 “怦然,你喜欢过一个人么?”小辣椒低声问她。 怦然顺着沙发滑坐到地上,抱膝侧头看她,温柔的目光仿佛看一朵无依的小花。 小辣椒展开手臂,躺倒在地毯上,仰头看着天花板,右手指尖来回抚摸着自己的腹部,喃喃着自言自语:“怦然,我爱上了一个人……饿的时候,胃会感到疼痛,我看到他的时候,心脏是空的,所以也在痛……” 安慰的句子如此匮乏,她无法安慰,更不会讥笑她,那些自小被父母怠慢的孩子,没人知道他们多么渴望爱和呵护。 “看到他的那一秒钟,我的心死了,又活过来。” 小辣椒的爱,比她描述的更为激烈。 像飞蛾扑向的那团火焰。 校方调取了考试那天五楼跟六楼走廊所有的监控,问题好似一团乱麻,毫无头绪。那天傍晚父亲去医院取她的复检报告,她在家里接到母亲的电话,母亲开了车过来,泊在她家小区楼下,说好久没见女儿,分外想念,想带她去外面吃饭。 她匆匆换了件衣服,给父亲留好便条,背了一只包下楼去。 母亲似乎还是从前那个样子,头发绾得一丝不乱,妆容精致无可挑剔,只消换一双高跟鞋,就好直接参加晚宴。怦然弯腰坐进车里,母亲从父亲那里听说了这件事,怜惜地一握她手腕,道:“瘦了。” 她在财富定了一个包间,在此之前,她没跟怦然说起,赵唯一其实也会出席。 她们一推开门进来,他就从桌边站起身,搁在桌上的右手下意识攥紧,眼睛牢牢地盯紧她,目光一错不错,想看她跟从前相比变化在哪儿。怦然有点不太适应他看她的方式,扭头避了避。 赵唯一的眼神顿时一黯。 就算他生性顽逆,教养还在那里,待怦然跟母亲坐下之后,他才最后一个坐回椅子上。 母亲叫来服务生点菜,把菜单递给两个小的。赵唯一接过菜单,看也没看,直接转给了怦然。 她吓了一大跳,没有立即去接。他也不看她,还是原来那个腔调,对着空气轻飘飘道:“拿着啊。” 怦然觉得今天这人有点不对劲。 “你身体好点了么?”母亲还在跟服务生碎碎叮嘱哪道菜不要放辣,哪道菜不准搁糖,赵唯一看着面前一套餐具,忽然问了一句。 怦然反应了很久,才意识到他是在跟她说话。 她胡乱嗯了两声。 母亲笑了,插进话来:“唯一听说你生病了,别提有多担心,今天非要跟我一道过来,这顿饭也算是他替你压惊。” 怦然坏心眼地想:是想让她大吃一惊吧。 酒店专门从湖南请来的老师傅,做的一手地道的湘菜,怦然最喜欢其中一道东安子鸡,端盘成菜呈红白绿黄四色,鸡肉被料汁浸得酥嫩鲜美,味道酸辣鲜香,她频频伸筷,赵唯一见状起身,将盘子移到她面前来。 她侧头看了他一眼。 他低垂着头,若有所思的样子。 母亲乐于见到他们这么要好,看着她跟赵唯一眯眯笑。 中间赵唯一去卫生间,母亲放下筷子,目视女儿温柔道:“这一次啊,其实是你赵叔叔想来看看你,结果开会抽不出身,所以没来,你也知道,你赵叔叔没有女儿,一向就疼你,把你当成他亲闺女,但凡唯一有的,他也总忘不了给你捎一份。” 赵叔叔对她好,她心里知道。打小赵叔叔就总跟她和赵唯一讲,两个孩子互相之间只要叫姐姐弟弟就好了,连名字都可以省去,还以为是龙凤胎呢,带出去不知道多让人羡慕。 “妈妈知道你这一次受了委屈,可是事情已经过去了,你身体又没什么大碍,妈妈想,要不就算了,你帮妈妈回去劝劝你爸,别再追究。” “为什么啊?”怦然仰起头看着母亲,荔枝似的清水脸孔,绷得很紧的马尾,两鬓一丝碎发都没有,露出光洁如玉的额头,看人的姿态温驯懵懂。 那眼神让母亲骤然心疼,将她忽然拥紧在怀中。 “你住院的时候,唯一也去看你,回来之后,就把一切都跟你赵叔叔说了,你赵叔叔当场气得浑身发抖,要不是因为我拦着,打死他都不是没有可能,那孩子也是倔,打得这么重,连一声都不吭……” 怦然听得云里雾里,问母亲:“赵叔叔打他干嘛呢?” 妈妈怜惜地伸手,顺了顺她有点狮子卷的头发,这一点可真像足了她爸爸啊。她心中充满了对女儿的怜意,天底下,哪有母亲不爱自己小孩的,可并不是光有爱,就能周全到生命中的所有角色,人活着总是进退维谷居多。 “恶作剧那个人……是唯一……”母亲轻轻吸了口气,说得有些艰难。 怦然只听到耳边嗡的一声,像是有一只手,刹那间拿住自己的心,往碎玻璃渣里摁了进去。像回到很小的时候,亲戚家的小孩看中了爸爸从英国带回来的小鹿斑比,回家的时候非要带走,妈妈总是说:“不要这么小气,怦然,不过玩具而已。” 并不只是玩具而已,很多年里,她都用这句话安慰着自己的心。 她提高音量,颤声叫妈妈。 母亲抬手按在她肩膀,鼓励地看着她:“怦然,每个人都会犯错的,是不是?我们要给犯错的这些人一个机会,告诉妈妈,你能原谅他么?” 可问题是,她为什么要原谅他呢?凭什么让她来原谅他? 他曾经让自己好像活在地狱,妈妈知道这件事么? 她嘴唇发干,鼻内发酸,满腹的委屈明明已经涌到了嘴边,却忽然变成了傻瓜,只有一句话。 “妈妈,我不,我绝不。” 没有想过女儿会这么干脆的拒绝,做母亲的愣了一下,看着她。 “妈妈,我为什么要原谅他?我讨厌他,从小开始我就讨厌他,”眼泪一圈圈地在眼眶里转,她竭力忍住,不让它们落下来,“他用圆规扎我的手背,他弄脏我的课本,他让我的日子变得像噩梦一样,最后他还把我关在卫生间两个钟头,妈妈,为什么一个坏人说了声对不起就可以得到原谅,那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他要这么对我?” 恶人只需放下屠刀就能成佛,善人却需经历九九八十一难方成正果,公平么? 说完这些,她掉头就走,手拧住包厢的门球,刚把门拉开,就看见了站在门外一脸惨白的赵唯一,他的眼中闪烁着一层比她还分明的痛意。 他张嘴,音节模糊地吐出两个字,她无意分辨,跟他擦肩而过,迅速走出了包间。 幽长的走廊,壁灯明亮,地毯厚而绵密,脚步落地近乎无声,她在光明中放任自己泪眼满面。往外走,头也不回一直往外走,她不要再待在这里,这世界太险恶,她要回到父亲的身边。 电梯门在将要合拢的瞬间,一只手扶住门页,然后被人从中间用力掰开,露出追上前来的赵唯一的脸,他微微气喘,额际有汗,她后退了两步,仰起头。 目光似两道水中的火焰,射向对面站在自己面前的少年。他大概更像他的生母,偏于女性化的精致轮廓,皮肤浓白,茂密黝黑的眉毛眼睫,像漫画中的日系少年,却更加的恶劣难言。 他施加在她身上的恶意累计至今,让她相信自己出现在他面前都是罪大至极,但是他为什么不肯让她走。怦然低下头,他伸手捏住她手臂,灼热的体温透露着来人的焦虑,阻止着她的离去。 他急切,混乱,迫切,像一团发酵完全的面团,不知道下一步将置身何地。他舔了舔嘴唇,开口,眼神很彷徨:“对不起。” 她冷冷吐出两个字:“放手。” 从前的大魔王颠来倒去,只剩下说对不起,从前他有想过今天自己会沦落至此么?“怦然,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不知道你身体不好,我什么都不知道……” 一些液体溅在他手背,那异样的高温烫得他忽然一震,他下意识地伸出另外一只手,想要为她拭泪,被她恼怒地避开,他喃喃:“怦然,别哭……我,我只是……我喜欢你,怦然。” 她含着眼泪震惊地抬头,疑心是自己听错他话中的句子。 那场景其实很熟悉,他不自觉地柔软他的语气,放低声音:“很久之前……就开始喜欢你。”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在什么年纪?是因为什么事情?让现在的赵唯一再去回忆,过去就像浸在水中的相片,渐渐褪去了色彩和画面,变得不甚分明。 他只记得某个暑假夏天的中午,她来他家吃饭,在餐桌上听她母亲例行训话,“书要念好,不要跟不三不四的人交往,听老师的话……”母亲素来不留情面,而且还是当着外人的面,听得她脸都红破了,眼睛扑簌扑簌掉下来。他的爸爸在一边打着圆场。 她皮肤白,睫毛一眨就有泪珠沿着面颊滚落,萦在雪白的下颌,将滴未滴的时候格外动人。赵唯一把脸埋在饭碗里,抬头看了她一眼,又一眼。 他也不知道那一刻自己在想些什么。 她其实并没有遗传到她母亲的美貌,不能说非常漂亮,只是清秀而已,却总在他心里绕来绕去,绕到如今,再也绕不出去。 最不明白爱情的年纪,却滋生了那异样的情愫,不知道该替他高兴,还是为他惋惜。 怦然更加无法理解这个男孩子,在她的教育中,没有男孩儿对女孩儿的恶作剧其实是喜欢的观点,她相信爱是温柔,是体恤,是微风吹拂大地,是柔和的日光普照万物生灵,为什么喜欢就要把她的生活弄得一团糟,那这种喜欢她宁可不要。 她冷冷道:“你担心我告诉我爸爸么?所以连妈妈都来替你求情。” “阿姨是真的担心你,所以才想来看看你,”他苦笑,表情落寞,“况且,下学期我就要出国……怦然,我可能再也见不到你了。” 第九章 “对啊,我管你一辈子啊。” 回家后,她并没有把这件事告诉父亲,父亲知道她见过母亲,只问她要没有吃过饭,她点了点头,偎在父亲怀中。做父亲的习惯了女儿的亲昵温柔,用手抚了抚她发顶心,温和地接着问:“那吃饱了么?” 她点头,说:“爸爸,明天我想回学校。” 她原本就聪明,这几天又有周勋给她抄的笔记,划的重点,拉下的进度很快追了上来,紧接下来的随堂小考她发挥稳定,虽仍位居中游,也让这个当班主任的颇为惊讶,这也是她第一次意识到这个女孩有些不同寻常的地方。 她所任教的这十几二十年中,曾经就有一个让她印象最为深刻的男孩子,每一次考试,无论大小,他都只在中游徘徊,连班级前十都没挤进去过一次。高考成绩出来却是当年的全省第一,去了北大,那时候连市长都给惊动了,记者登门采访她这个班主任,连她都不敢相信,男孩子笑了笑,这样解释:“成绩中等,不会被老师重点关注,也不会因为太差被批评教育,省了很多事。” 可有时候看看怦然,呆呆的,跟还没长开似的,又不大像是那回事。 对她的回校,同学敏敏,金岗,盛凯都给与了热烈欢迎,四个孩子凑在一块总好像有说不完的话。有时候盛凯说了句什么,招惹到了金岗,金岗就用书本砸他胳膊,力气不会很大,盛凯从不辩解,只是飞快地把头低下,闭紧嘴巴。 怦然就算是个小傻瓜,也后知后觉了那异样,况且还有敏敏挤眉弄眼朝怦然暗笑。 啊,竟然是这样。 她凑过来,挨到她身边的台阶坐下,似有所指暗暗道:“这一回周勋可总算放心了哈……” “我放心什么?”周勋抱着篮球从两人背后经过,忽然出声问道,二人惊魂甫定地回头,敏敏连连拍胸口,“吓死我了。” 他也没继续问。往台阶上一坐,一口一口地喝水,看跑道上其他班级的学生测试八百米。 操场的风轻且柔,送来草木天生的香气。赵敏敏在他们之间看来看去,没看出端倪,但也知道自己不好久留,悄悄地溜了。 只剩下怦然跟周勋。 他坐在她的侧前方,她间或抬头,能够看到他的背影,球服都湿了,在后背画出一副写意的地图。 他侧头,看赛道上一个冲刺的学生,目光无意间与她相撞,又迅速移开,喝了两口水,不经意地调整了下坐姿,似乎是无意地掠过她一眼。 诶,又撞上了…… 这一次怦然先忍不住笑了。 周勋手里还拿着矿泉水瓶,手背抵着唇,见她笑,也笑出了声。 都有点不太好意思的。 他索性大大方方地问她:“喂,尤怦然,去不去看我打球?” “好诶。”她应得轻快,从台阶上站起来,运动裤跟球鞋之间露出一小截纤细的脚腕,像个正在长高的小孩,一步一跳下台阶,仿佛一朵白色的云,掠过少年无霾的心头。 两人有说有笑地一起往篮球场走,经过人多的跑道,有别班的学生认得他,隔了好远跟他打招呼:“干什么去啊?” “带她去看比赛。”他随口答,再自然不过的模样,可他的耳垂红得都快滴下血。 小辣椒翘了整个下午的课,来周勋的高中玩,偶遇了怦然。 怦然不懂球场上的规则,只知道投篮进球就能得分,小辣椒却是个中高手,什么大前锋,小前锋,控球后卫,反手入樽,信手拈来头头是道,说得正热闹,忽然被人从后面弹了记脑瓜崩。周勋满额大汗地下场来,腋下夹着一粒篮球,眉间额头挂着晶莹的水珠,眼睛锃亮,像头在丛林里游荡的警觉的猎豹。 “好为人师。”他说小辣椒。 小辣椒不服气地哼了一声,鼻孔向上:“放心,我说的都是正经事,不会教坏你的怦然。” 她还记得旧仇呢。 谁是他的啊,怦然刚想开口纠正,被周勋出声打断,她才要松一口气,岂料他却一本正经道:“教错我的怦然也不行。” 这话说的,连小辣椒都听不下去了,好大一声噫。怦然又羞又气,握着小辣椒的手去拍他,他也不躲,站在那儿任她责打。三人一时说一时笑,闹成一团,小辣椒叫着诶哟,笑倒在周勋肩上。 有人在叫怦然的名字。 她本能地回头,周勋也跟着看过去,看见了站在林荫下的江川和沈倩。 稀疏的树叶筛下斑驳光影,偶有秋日凉爽的风掠过,吹拂她素色长裙裙摆,沈倩在绿树清风中静静地朝怦然他们微笑,安详贞静的模样。 两人大概刚刚从办公室出来,手上各自抱着一大摞批改好的作业。 江川眉头飞快地一皱,望见周勋在那里,几乎还是从前那副德性,吊儿郎当的痞气。 也未必就是看不惯吧,在这个少年的心底,他只是选择将嫉妒美化之后再以冠冕堂皇的理由兜售。 沈倩笑问:“你们班在打篮球啊?” “是啊。”怦然指了指自己跟小辣椒,笑答,“我们看他们打。” 这期间周勋一句话都没有多嘴,喝完了水,拧上瓶盖,脸色却有点不对劲。 江川根本不往这边看,板着脸径自对沈倩讲:“我们走吧。” 那时候谁都没有留意,站在二人中间的小辣椒史无前例地安静,她的眼睛静悄悄地藏着爱慕之情。没有一个女孩子会无缘无故用这种眼神看一个男生,里面迸发出鲜活的光和亮,像是栽进一个太阳系。 她自言自语地开口,像是在问别人,又像是在问自己,声音低得怦然差点没听清:“是不是男生……都喜欢长头发穿裙子的女孩子……” 她短发,短得不像话,她也穿裙子,最多的就是超短裙。 怦然立刻明白过来。 然后她发现自己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太多感情在顷刻间汹涌而至,将手无寸铁的她伏击。 她忘记了是在哪里看到的那句话:这个世界上,你知道什么女孩最容易爱上陌生人么?就是那些自小被父母怠慢,被周围人投以冷眼的孩子,她们自以为抓住的这根稻草叫爱,其实只是孤独而已。 鼻腔发酸,已经漫至心底的眼泪顷刻间将要涌出怦然的眼睛,她掩饰性地抬起头,望见了周勋了然而又关切的目光。 心内模糊地一震,他懂她啊。 他比任何人都要懂这个小姑娘敏感纤细,但又处处温柔的心,他从不觉得这多余,他更加不会将其视之为怪举。 体育课是周五的最后一堂课,晚上还不用晚自习,怦然送走了小辣椒,回来发现教室的人都已经走得差不多,还剩下几个打扫卫生的学生。她正收拾课本,一人走近停在她面前,她抬头,是赵唯一,于是又把头低下去,一点都不想跟他说话。 “你别跟孙娜娜走得太近,她不是什么好人。”他语速很快,说得特别急,就怕她没听完就走。怦然只觉得他烦,越来越觉得他烦,反倒怀念起从前他对她爱理不理的日子,起码清静。 “怦然,我跟她是一个初中的,那时候我就听说了她很多事,她是我们学校的小太妹,当年就是因为抢人男朋友,跟校外的女生打架,打得别人头破血流,自己差点就进了拘留所……她跟你完全不一样,你是个好学生,她就是个定时炸弹,随时都会爆炸,你离她远一些……” “说完了?”怦然看着他,镇定地问,“说完了就让让,我要回家。” “怦然,”赵唯一苦笑,“我是为你好,我听说她父母双亡,从小就没人管她……” 那是她的错么?那是她能选择的么?怦然猝然抬起一张惊怒的脸孔对着赵唯一,心里在喊。 赵唯一没想过她的反应这样激烈,愣了一下,半响才道:“她跟你不是一个世界的……” 她针锋相对地冷冷问:“跟你有关么?”不想再跟他多说,怦然拨开他的手,头也不回朝外走,走开没几步,听到赵唯一在他身后低低地问,声音异常失落:“为什么?” 怦然大可置之不理,可他的下一句话却让她有一瞬的迟疑。他在背后问她:“为什么?你都可以跟这种女生做朋友,为什么不能原谅我?” 怦然,你多坏你知道么?你对谁都宽容有爱,独独对我一个人坏。 他问出了声,哪怕在这里折光了他的面子,他也憋不住不问,他拼劲力气,要一个甘心。 “我为什么要对你好,赵唯一,为什么呢?” “你跟一个小太妹都能做朋友,为什么不能接受我?” 那是怦然第一次心平气和地望着这个语无伦次的男生:“因为她对我好,因为从头到尾,她都没有故意想要伤害我,想要弄疼我。” 她是,周勋也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从没想过故意伤害她。 他们都是主流社会里不乖的孩子,他们也都曾被无视,被故意掠过,被无意撇清,他们从未被任何人报以信心,可他们却有足够的爱和热情,去重新证明自己。 对这些没有被世界好好善待过的孩子们来讲,他们大可以去做土匪、流氓、混混和强盗,还以这个世界以恶意,可他们并没有。他们从未被爱,却还有源源不断的爱,去爱一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只有经历过人世间的种种才会知道这有多么难得。 这些孩子因天生的气质被爱,最终还以性格的完善。 赵唯一倾尽全力地望着她,如抵挡一面朝他袭来的巨浪,他在她的告解中粉身碎骨,拼凑不出形状。 他靠着课桌而立,整个人仿佛有点颓,额头上有一层薄薄的汗,看着她,过了一会儿才开口:“怦然,我要走了。” 这是分别发生之前,他们的最后一句对白。 下个月他就要动身飞往英国生母的身边,在那里继续未完的学业。 这个礼拜六怦然的琴练到一半,接到小辣椒的电话,约她出去逛街,等见到了才知道,她想把锁骨处小小的一朵蔷薇纹身洗掉,她没告诉怦然为什么。 二人走遍了整条商业街的纹身店,刺的多,洗的少,打听到最后一家,那老板建议可以再刺一层同肤色的上去,盖住原先的纹身,光是听听,怦然就感觉到切肤之痛。 小辣椒撸起刘海,露出明亮光洁的额头,应得别提有多痛快了:“好,你来刺吧。” 可明明就很疼啊。躺在床上的小辣椒满额虚汗,握着怦然的手,忍痛的时候牙齿狠狠咬住嘴唇,白色的一痕怵目惊心,却努力向着怦然微笑:“怦然,我想变得更好,怦然,会不会来不及?” 怦然的眼泪潸潸往下掉,用手擦净,又有新的水浮起来,鼻腔痛得要命,她狠狠吸了下鼻子,小辣椒的笑脸浮在那一片泪光里:“哭什么啊,刺得又不是你。” “来得及的,”怦然一边点头一边落下眼泪去,“来得及。” 好的感情不是趋人堕落的美味糖果,不是捉襟见肘,不是疲于奔命,恰恰相反,它使人的心舒服,身体愉快,努力构成一个更优美的姿态来迎接它到来。 值不值得,那就另当别论了。 小辣椒频繁地在江川面前出现,她的每一次出现都做着细节上的某些改变,头发黑了回去,正在努力蓄长中,超短裙露脐装通通束之高阁,她的审美趋于文艺森女系,配饰上钟情碎花,格纹,对民族性的刺绣通通来者不拒,长裙翩跹,在脚踝婆娑轻拂,可神情表情却分明还是少年的,不文艺,不森女,充满活力跟野性,天生就适合穿热裤,踩足有十八厘米的恨天高去跑步,以至于很多年后江川对她的印象都是——还未驯化完全的小兽。 在少年的心底,恐怕没有比被自己不喜欢,甚至厌恶的人追求更加讨厌的事情了。 小辣椒也确实做过许多让江川觉得厌恶的事,好像她天生就没长过羞耻心这种东西,他的恶形恶状、恶言恶语被她自动免疫,小辣椒锲而不舍出现在他附近三四米远的地方,目光仿佛雷达,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拨开人群,找到他在哪。 他去打球,她准备好凉白开,守在一边看着他的衣服,泼辣地赶走他身边所有漂亮的女孩子。 他去自习,她抱着一本书小心翼翼坐在他旁边的位置,过几秒就瞥一眼他看到哪里,等他将书放回后迅速拿来借走,如偷食的鸽子。 她变本加厉缠着自己,甚至于女生们的恶语攻击,都被她视为嫉妒。有时候江川很羡慕那她颗金刚不坏能当子弹的自尊心,那一定是她全身上下功能最好的器官了。 小辣椒很快有了他人生中噩梦一样的第一次告白。 在礼拜一的升旗典礼上,她买通了录音室的摆弄播放器的学生。等校长讲完话后,她当着全校师生的面大声对着话筒道:“我,孙娜娜,喜欢三班的江川同学,江川同学,你是电你是光,你是我的superstar!” 全场轰动。 电闪雷鸣轰隆隆地盖着江川的脑袋劈下去,操场四周此起彼伏的大笑,口哨,叫好,都像一记又一记巴掌,毫不留情打在他心底。他推开四周人墙,拨开嬉笑和尖叫,像一只逃生的鼠,在流言中挣出一条生路。 那一刻,他觉得自己甚至是恨这个叫孙娜娜的女生的,她把自己的人生弄成一团乱麻。 沈倩同情他,理解他,几乎都有点可怜他了:“被不喜欢的人喜欢,而且还是死缠烂打,那感觉,真的好像吞了一只苍蝇一样。” 可苍蝇怎么还能无孔不入呢。 她的第二次告白发生在某节数学课和体育课的间隙,就在他投进一个三分,满场喝彩时,小辣椒穿了一身柔嫩的糖果色长裙,腰间系一指宽的黑色腰带,从围观的人群里冲到他面前,球场上不可能没有人注意到她,她捧了一大束鲜艳欲滴的玫瑰花。 每一朵都深深植入江川的噩梦当中。 她孤单地站在操场中心,昂着头,脸上带着圣女贞德一样毫无畏惧的笑。 她表达爱意的方式跟她人一样直接,凛冽,像一柄锋利的宝剑,在对方毫无防备的时候插入他的心脏。 场边有不怀好意的学生大声叫好,有女生捂嘴偷偷窃笑,哥几个嘻嘻哈哈捅着他胳膊,全都一副看好戏的模样。“有病没病啊,”他恼羞成怒,觉得丢脸,狠狠推了她一下,像对待一只毫无感情的狗,拍一下是一下,打一下也是一下。她手里的花被他一个巴掌打掉,“你这人烦不烦啊,知不知道害臊?” 她呆呆看着自己,似乎费力要听清楚他说的什么意思。江川恼羞成怒地想,这人不会真的有病吧。可是一眨眼,就有东西从她眼里掉了下去。 因为赵唯一的出国,班里同学特地办了一场欢送会,就定在下周四的班队课上举行,眼看着朝夕相处的同学即将离去,分别的悲伤也因为这次聚会被彻底激起。组织委员买了零食跟水果,将所有学生的课桌绕成一个圆形,腾出中间的位置,用来表演节目。 座位一动,怦然也就不用继续坐在赵唯一旁边,巧的是,她右后方,靠近教室后门的位置,坐着吊儿郎当的周勋。 那天他的话格外少。 高中时代的聚会,再怎么折腾都还是中规中矩,况且还是在学校,搞得特别形式化,送祝福,写留言,每个人都来说一个对赵唯一的印象,一个接着一个轮下去,女孩说的感性,男生说的仗义。直到怦然,主持人催了她好几次,她还是低头坐在位置上,刘海遮住了表情,手指拧来拧去,拧成一个不可告人的心事。身后有人出声替她解围,声音淡淡的:“球打得还行。” 一直看着怦然的赵唯一,他眼底的那道光在周勋出口的刹那,忽然灭了下去,只余星火的灰烬。 他早该知道,不过是侥幸。 可是不甘心啊真不甘心,明明就是他先遇见的她,一看到青梅竹马这个词语,第一个浮现在脑海的,是怦然的样子。 那么小,什么都不懂的年纪,从没想过珍惜这回事,很久以后才恍然明白,这世上最好的东西,永远给得最不经意,比如空气,比如怦然心动的感觉。 可如果他们注定不能在一起,为什么上帝要这样苦心经营他们来相遇。 赵唯一无法深想下去,手撑着课桌,一跃而出,快步走到了圆圈的正中间,深吸一口气,环视教室一圈,目光最后落在某人身上。 他的声音清越,带着一股少年人的意气和伤心:“我给大家唱首歌吧。” 因为漂亮外形,他在这个班里向来颇受欢迎,主持人率先响应,众人鼓掌相迎。 他深看怦然一眼,开始唱一首英文歌曲,《Museum of Flight》。 那是怦然最喜欢的一首歌,他知道,是因为她在母亲督促下练琴的时候弹过。那时候他刚好经过书房门口,站了很久,听了很久,回房后记下旋律四处跟人打听,找了很多年才终于找到这首歌。 “I was anxious to be found, You can always go home, To the safety of your cloud, Don’t let go, I need you to hang around, I am so broke, I turned around to love revealing, What did I learn? It's not that easy, When you get burned and go on burning loud, ……” 得益于生母的刻意培养,他英式发音标准,吐字清晰,有贵族气质,柔和的乐音配合演唱者低眉时的忧郁表情,那场景十分迷人。 女孩子们渐渐安静下来,手托腮,痴迷地看着他,教室里只有他的歌声动人地萦绕。 周勋掀起眼皮,瞥了一眼出去,少女微垂头颅,短发微向里扣着,背影窄窄,宛如一首清瘦的小词。 然后他面无表情地垂下眼睛,随手翻了几页纸,至于上面写的什么东西,通通都没有映进脑子里去。 他发现自己正被眼下设想的东西困扰。 心里又烦又糟,乱成一团。 如果赵唯一跟怦然的开始不是一场又一场的恶作剧,如果他们一见钟情两小无猜,如果……周勋记得怦然说过她的家庭,她的父母跟赵唯一的父母,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这种关系完全能够创造出一段青梅竹马的童话故事。 如果,他们在一起…… 能有他什么事? “这首歌,献给我生命中最为重要的一个女孩儿,我希望用这首歌,取得她的原谅,我希望她能明白我的心。” 江川的视线没有第二条路,除了怦然这一条归宿。 怦然紧张得攥紧了自己的手,有点怕从赵唯一嘴里听到自己的名字,她因为惊慌而戒备森严,完全忽略了背后的动静。 周勋豁然起身,打算出去透透气,可是从后门出去的唯一一条路被胖子八戒挡住,他奇怪地看了一眼周勋,问他干啥去。 他脸色臭得要死,冷冷地吐出两个字:“滚开。” 怦然发现周勋不见的时候,班队会刚刚过半,教室里闹哄哄的,没人注意周勋的去向。她问八戒周勋人呢。八戒朝门外努努嘴,竖起中食二指在唇边,作势吸了一口。 他抽烟!他又去抽烟! 怦然快被气死了,趁人不注意,弯腰偷偷也从后门溜了出去。才走到楼梯口,撞见匆匆从楼上奔下来一个女孩子,在拐角处跟她撞了个满怀,来势甚猛,撞得她胸口闷痛,一连后退了好几步,才拉着扶手站稳。一抬头,看清来人,惊讶地脱口而出:“沈倩,你怎么了?” 沈倩身体微微在抖,垂着头,可是那个角度仍能看清她潮湿的眼角,湿漉漉的脸颊,明显就是刚刚哭过的模样。面对怦然的询问,她无意回答,抬手擦了把脸,绕过她,直接往楼下走去。 怦然找到周勋的时候,那个人正站在顶楼的天台发呆,双臂肘在铁质栏杆上,侧颜的线条流畅,至高点是鼻梁,颀长的身影被日光剪出孤独的轮廓,快入冬了,他还穿着一件秋天的连帽衫,阔脚仔裤,鞋带从来不会好好系上,校服也不知道被他扔到哪儿去。 没有抽烟,怦然只注意到这一点,然后暗暗松了口气。 她脚步放得很轻,还是被他察觉到动静,他的声音听起来特别不耐烦,冷冷道:“滚,别再来烦我。” 怦然一呆,反倒有点进退维谷,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周勋大概也意识到不对劲,顿了顿,回过头,见是她,愣了一下,但也只是愣了一下,然后若无其事转回去,继续望着原先的方向。 怦然走到他近旁,学他一样靠在栏杆边,双手平放成一条直线,顺着他的目光看出去,就是一个光秃秃的操场,因为还在上课,连打篮球的人都没有,他看什么呢,看得这么入神。 她的声音被天台的风扯得有些模糊不清,说了第二遍他才听清。 她伸出左手毫不留情摊在他面前:“烟呢?” “干嘛?” “给我。” “给你干嘛?” “扔了。” “扔了我再捡回来。” “你敢捡回来我就揍你。” 他在心里说给自己听,你别笑,你严肃点,人家正预谋要打你一顿呢。可他真的忍不住啊:“你管我?” “对呀,我就管你。” “怎么,你还能管我一辈子啊?” 他忽然凑近来,问得相当挑衅,眼睛牢牢对准她的眼睛,漂亮的脸孔在她面前放大,可黑发、凤眼、薄唇,宛如言情小说中的少年,飞扬跋扈,姿态跳脱,却英俊地没有一点烟火气。怦然心平气和地看着他,心平气和地说:“为什么不呢,我管你一辈子啊。” 他涨得很慢的心在刹那间,陷下去一块。 他的声音很轻,很慢,很软,唯恐惊扰到什么一样,松弛的表情带着柔软的笑意:“这件事很难的。” 她轻声答:“我可以试试。” 你答应过我的,怦然,所以你一定要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