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夜已很深了,但这片广袤苍凉的沙漠,却似白昼。 苍穹上月色皎洁,映着地上一望无际的白沙,仿佛一条静静流淌的河流,看似平静,却又暗藏汹涌,带着致命的危险。 这里是非洲撒哈拉沙漠腹地。 两辆四驱越野车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安静地在夜色中驰骋,扬起一阵阵沙尘。越野车是经过改装的,是沙漠探险专用,车前方顶杠上,装有两只大功率探照灯,旋转着扫视路面前方。 前面的车忽然停了下来,尾灯闪烁着。 驾驶座的门被打开,黑人司机满脸疲惫地跳下车,拉开后面的车门,伸手拍着后座上沉睡中的男人的脸,用阿拉伯语喊道:“嘿,醒醒!换你了!” 动静把后座上另一个睡着的男人也吵醒了,Leo睁开眼,侧目便看见换下的司机已用衣服蒙头睡去,他探身去看副驾驶座上的人,见他睁着眼目光炯炯地看着前方,Leo惊叫起来,“天呐,你一直醒着?” 副驾上的人像是没有听见他的询问,沉默地、专注地观察着车前灯光扫视的沙地,眼中泛起微微的红血丝。 Leo抬腕看了下时间,凌晨两点,离他们出发,已过去了整整十九个小时。除了中午与傍晚时停下来用餐,就没有休息过。 “停车!停车!” Leo拍着司机的肩膀。 “继续往前!”副驾上的傅云深终于开口,命令的语气。 司机看了看Leo,又看了看傅云深,皱着眉,没有停车,但放慢了速度。 “快停车!这是命令,来自医生的命令!” Leo提高声音,指着傅云深对司机说道,“如果他的身体出了问题,你负责得起吗?” “继续!别忘了是谁给你们付钱!”傅云深话落,即将停下来的车子立即又开动了。 Leo又生气又无奈地朝傅云深低吼:“你这个疯子!不要命了!” “我没事。”傅云深淡淡地道。 Leo捧头叹息一声,灰蓝色的眼睛里浮起浓浓的担忧,他忽然改用略显生涩的中文低声说道:“云深,我真后悔告诉你这个消息。” 傅云深沉默不语。 Leo从后面取过食物与水递给他,又从医药箱里掏出体温计,让他夹在腋下,他的脸色看起来很苍白,神色疲倦。在车上颠簸了这么久,沙漠里早晚温差又特别大,他担忧他的身体抵抗不住。 “你的腿还好吗?”Leo问。 傅云深低头,垂在左腿上的手指轻轻敲了敲,一声轻响,手指触及到的,毫无温度与弹性,也没有知觉。假肢戴了这么久,车厢内狭窄,没有办法好好舒展活动,衔接处已隐隐作痛。 他摇了摇头,“不要紧。” 过了一会儿,Leo收回温度计,还好,他的体温正常。他稍微放心,沉默了片刻,他再次问了出发前的疑问,“你为什么一定要亲自来呢?” 傅云深偏头望向窗外,入目所及,是一望无际的白沙,天边挂着又圆又大的月亮,这月色却没有一点美感,看久了,心中只觉茫茫的苍凉。 为什么非要亲自来呢? 他心里明知道,在她与同伴失踪后,她所服务的无国界医生组织已经第一时间联系了救援队,可他还是在接到Leo的电话后,立即从国内辗转数次转机,飞来了摩洛哥。 赶到之前,他在电话里拜托Leo帮他找当地有着行走撒哈拉沙漠丰富经验的向导与司机。Leo很反对他这样冒险的行为,可最后还是被他的固执打败。 在Leo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忽然开口了。 “我答应她的。” “嗯?答应了什么?” 傅云深没有再回答,他微微移动身体,换了个姿势,仰头靠在座位上,此刻忽觉大波的疲惫袭来。 他闭上眼。 因为啊,我答应过她的,如果她失踪了,我一定会去找她。 ——你记住你说过的话。永远,永远。 ——好,我记得,永远。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那一年冬天,海德堡最寒冷的时候,他们去新西兰度假,那时正是南半球的夏天,气候非常怡人。 有天黄昏,忽然下起了雨,本来计划好的行程搁浅了,最后他们窝在旅馆房间里看电影。是部法国片,讲的什么故事他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电影最后,女主角失踪了,深爱她的男主角一直在找她,找了很多年,很多地方,从未放弃。 电影结束时,她忽然抱住他的腰,脸埋在他怀里,手上力道极紧。她的声音低低地传来,其实她性情爽朗,那刻语调却带了点哀伤。 “如果有一天我失踪了,你会去找我吗?” “会的,我会。”他脱口而出,那样坚定。 她说:“2003年12月29日下午7点30分。” “嗯?”他有点跟不上她跳跃的思维。 她从他身上退开一点点,搂着他的脖子,仰头凝视他的眼睛,她漆黑的眼珠里有淡淡的雾气,两人的脸庞挨得极近,彼此的呼吸交缠,他心一动,就要吻上去,她却忽然伸手拦住他,轻轻晃了晃手腕,把表盘那一面送到他眼前,“现在是2003年12月29日下午7点30分,这一刻,你记住你说过的话。永远,永远。” 他将她的腕表握在手心,仿佛想要将那一刻的时间握住,他轻吻上她的嘴唇,“好,我记得,永远。” 承诺以吻封缄,时效永远。 五年了,她的声音宛如昨日。 五年过去了,那个承诺,他一直没忘。 窗外月亮渐渐隐到云层之后,光线暗下来,黎明即将来临。 傅云深睁开眼,压根睡不着,连闭上眼睛都心里不安。他的目光投向无边无涯的沙漠,他从未信奉过什么,此刻却双手交握,心里暗暗祈祷,一切有灵的神明啊,恳求您福佑她,让她平安无事。 天终于亮了,初升的太阳将夜色里细白的沙子染成玫瑰色,越野车停了下来,一行七人,简单吃过早餐,休整了一会儿。车子继续启程,跟着导航仪往沙漠更深处开去。 Leo板着脸对傅云深下通牒:“如果今天还是没有一点线索,我们就回去,一定要回去,就算把你打晕我也要带你回去。” 吃早餐的时候,他帮傅云深做了各项检查,劳累奔波与焦虑,令他的免疫力下降,身体已开始抗议。 傅云深目视着前方,不理他。 Leo望着他紧抿的嘴唇,坚毅固执的神色,他忽然有一种预感:如果他找不到她,他会在这荒芜辽阔的沙漠里,一直一直不知疲倦地找下去。 他看着窗外刺眼毒辣的日光,叹息了一声。 中午时分,车里与外界联络的唯一通讯卫星电话响起来,Leo急速接起,傅云深扭头盯着他的表情,只见他眼神变得越来越亮,他很快挂掉电话,对傅云深欣喜喊道:“人找到了!没有大事。”又猛拍司机肩膀,“快,快调头,以最快最近的路线返回!” 傅云深闭了闭眼,绷紧的神经一松,瘫坐在座位上,他捂着脸,感觉到自己的手指在微微发抖。 返回的一路,越野车开得飞快。傅云深被Leo押到车后座躺下休息,虽然路途颠簸,但他睡得沉沉的,因为在给他的水中,Leo偷偷加了镇定安眠的药物。 晚上九点半,他们回到了离沙漠最近的城镇医院。 十点多,救援车队也终于赶了回来。 傅云深正坐在医院门口的台阶上,车刚停下来,他拄着拐杖匆匆走过去,下台阶时差点儿摔倒,跟过来的Leo一把扶住他。 傅云深走了几步,忽然停下来,隔着一百米的距离,他静静地凝视着救援车那边忙碌的一片,听着医生与救援人员的交谈。 “无性命之忧。” “脱水严重。” “八个人都昏迷不醒。” …… Leo讶异地看他一眼,见他眉头紧蹙,脸色惨白,问他:“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他低声说道:“我答应过她。” Leo蹙眉:“什么?” 他没有回答,转过身,他拄着拐杖,缓慢而吃力地朝另一个方向走,昏暗的路灯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瘦削单薄的背影看起来那样寂寥。 然而才走出没多远,他的身体便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Leo惊慌地跑过去,抱起晕倒的傅云深往医院里面走去时,医生正抬着担架上陷入昏迷的女子,从他们身边匆匆而过。 两人擦肩时,傅云深的眼睫毛似乎轻轻地、轻轻地颤了颤,像蝴蝶轻轻扇动翅膀,但他没能睁开眼。 ——如果有一天你离开了我,就算重逢,你也不要跟我打照面。 ——为什么? ——我会难过。 ——傻瓜,我不会让你难过。 ——你答应我。 ——好。 第一章 惊觉相思不露,原来只因已入骨 {隔着漫漫山河岁月,与你再相逢,千言万语,都在这沉默一望里了。} 朱旧已经很久没有做过那个梦了。 她又看到浑身是伤、奄奄一息的自己,被人像垃圾一样丢进内卡河里,“咕咚”一声,激起一圈圈水花,寒冬里刺骨的河水令她瞬间清醒,她拼命地挣扎,扑腾着,呼喊着,可夜色那样浓黑,天地寂静,夕阳下温柔静美的内卡河转眼就成了一座荒岛,唯有她绝望的呼救声在夜色里响着。很快,水波一点点漫过她的头顶,灌入她的耳、鼻、眼、嘴,胸腔肺腑被挤压得生疼,呼吸渐弱,她的身体在下沉,她微睁着眼,看着刺目的鲜血染红了河水…… “Mint,Mint!” 一只手温柔地拍着她的脸,掌心的温度令她下意识贪恋,她握住那只手,紧紧地抓住。 她缓缓睁开眼,便对上季司朗关切的眼神。 “你还好吗?做噩梦了?”他抽出纸巾,给她擦拭额上细密的汗珠。 朱旧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还紧抓住他的手,他的手背被她的指甲掐出了深深的痕迹。 “抱歉。”她松开手,转头看了眼窗外,季司朗的车已经停在了一栋宅院外。 季司朗说:“你脸色很差,我给家里打个电话再约时间吧,我现在送你回去休息。” 她昨晚有一台漫长的手术,没休息好又一大早起来去美容院、女装店折腾了一番,本来季司朗说她跟平时一样随意点就好,但她觉得,该有的基本礼仪不能少,这是最起码的尊重。 朱旧用“你在跟我开玩笑吗”的表情瞪了他一眼,打开车门,下车。 季司朗说:“哎,你真OK?” 朱旧说:“不就有点睡眠不足吗,我没那么娇弱。” 季司朗忍不住笑了,“那倒也是。” 他身边的这个女人,爬过雪山,滚过沙漠,穿越过原始丛林,在非洲那样艰苦的环境里医疗救援一待就是一年,混在他们一堆男人中间,从没让人照顾过。 这是朱旧第三次来季家,走在这个静谧古朴的园林里,她再一次感叹:“季司朗,你们家的人真是每天都活在民国时代。” 难以想象,在离中国这么遥远的旧金山,竟然藏了一座江南园林。是真正的江南园林,几进几出的庭院构架,九曲回廊,一泓碧波,一砖一瓦,无一不是古色古香,身处其中,有一种时空穿越感。 季家的生活做派也复古,男人们在外打拼事业,女人们穿着旧式旗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在家相夫教子。 季家原是江南望族,在民国时期举族迁到旧金山,生意越做越大,到季司朗这代,已是第四代。只是季司朗这个人,为人极为低调,哪怕亲近如朱旧,也不知他的家庭底细。 她第一次见他的家人,听到他说他奶奶、母亲、婶婶们,自从结婚后就没有再出去工作过,她立即就想甩手走人。最后还是季司朗再三给她保证,结婚后,她依旧可以做她任何想做的事。 第一次来季家,她是以他女朋友的身份。 而这一次,他带她过来商量婚事,量身定做礼服,选首饰。 他们的婚期定在一个月后。 季家人的婚礼流程也极为繁杂,季司朗又是长子,因此格外隆重。光宴席就两场,中式西式各一场。 朱旧想到那些繁复的流程与应酬,头都大了。 季家宅院的偏厅里。 季母与季司朗在喝茶,偶尔低声说几句话。 朱旧站在屋子中央,张开手臂,任由做礼服的老裁缝拿着皮尺在她身上量来量去,先是中式礼服尺寸,接着又换婚纱设计师来量。 她抬头望着屋顶,眼神怔怔的,思绪一下子就飘出了好远…… 记忆里的场景与眼前的重叠,那年冬天,她也是这样张开双臂,站在灯光璀璨的婚纱店里,让人帮她量尺,深蓝色眼睛的英俊设计师夸她的身材比例很好,穿他设计的婚纱一定非常美。她听后,转身朝坐在她身后微笑凝视着她的男人得意地炫耀…… 视线渐渐变得模糊,直至有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好了,朱小姐。” 量完尺寸,又是选搭配的首饰。 季母对这些很讲究,桌子上层层排列了十几只宽大的丝绒盒子,里面陈列着琳琅满目的首饰,有搭配中式礼服的也有搭配婚纱的。她一一询问朱旧的意见,她说什么朱旧都说好看,心不在焉的语气惹得季母面色有点不快。 朱旧也知道,作为新嫁娘,又在长辈面前,自己的态度很不对,可此刻,她只觉得疲惫,没有力气强颜欢笑。 折腾了好久,总算完事。 朱旧轻轻呼出一口气。 季司朗看出她神色恹恹,同母亲打过招呼,便将她拉走了。 季司朗的卧室在二楼,里面有个小阁楼,整整一屋子的书,很多难买的医学专业书,在这里都可以找到。 朱旧进了房间,就直奔阁楼,上楼梯的时候,她忘记自己正穿着高跟鞋与长裙,步子跨得大,鞋跟踩着了裙子,“砰”的一声,她整个人从楼梯上摔了下来。 万幸,她才刚踏上三个阶梯。 正在煮咖啡的季司朗回头,难得见她狼狈的样子,一下没忍住,笑出声来。 “季司朗!”朱旧疼得龇牙咧嘴,怒吼。 季司朗将她扶起来,才发现她的小腿被刮伤了,有血迹渗出。 “我去拿医药箱。” 朱旧坐在沙发上,踢掉碍事的鞋子,抬手,“刺啦”一声,脆弱的丝质长裙被她撕掉了一大截。 季司朗拿着医药箱回来时,看到地上的长裙残片,摇头叹道:“啧啧,这么漂亮的裙子,就被你给糟蹋了。Mint,我有时候真的很怀疑,你的属性真是女人吗?” 朱旧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你要验证下吗?” “OK,OK。当我没说。”季司朗在她面前蹲下来,为她处理伤口。 酒精棉擦在伤口上,朱旧哼都没哼一声,季司朗抬头看了她一眼,眸中浮起一丝心疼。他低头,在她的伤口上轻轻吹拂了几下,又捧起她被高跟鞋摩擦红了的脚背,轻轻地揉着。 朱旧看着季司朗温柔的神情与动作,忽然伸手捧起他的脸,四目相对,她漆黑的眸子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低声喃喃:“季司朗,你别这样啊,我会爱上你的。” 良久,季司朗勾了勾嘴角,说:“你不会。” 朱旧绷不住了,“扑哧”一声笑倒在沙发上,心里哀叹,又失败了,每一次都骗不到他。 她伸手盖在眼睛上,真有点累了。 季司朗转身,从她的包里掏出一双平底鞋,给她穿上,忽然说:“Mint,委屈你了。” 朱旧睁开眼,见他语气神色都特别认真,愣了愣,她坐起身,轻快地说道:“哪里委屈了?”她指着他,一本正经地背诵医院里那些护士对他的赞美之词,“Doctor季,仪表堂堂,英俊潇洒,风趣幽默,温柔体贴,专业一流……” 季司朗哭笑不得地打断她,“喂!你背书呢!” 朱旧再接再厉,“哦,还是钟鼎世家!委屈?多少女人梦寐以求的咧!” 季司朗摇摇头,“但不包括你。”他顿了顿,正色道:“如果你觉得困扰,现在还来得及。” 朱旧也收起嬉笑表情,说:“司朗,你知道的,没有人能逼我做我不愿意的事,你不用有负担。” 有一句话她没说,也知道他不爱听。这一点帮忙,哪里算得上委屈?她的命都是他给的,如果不是他,三年前的撒哈拉沙漠里,她早就死了。是他把埋在黄沙里的她挖出来,明明都缺水,他却用小刀划开皮肤,将血一滴一滴地滴进她干枯的嘴里,支撑着奄奄一息的她等到了最后的救援。 这一份恩情,她一辈子铭记。而她能为他做的事情,实在是寥寥无几。所以在得知他被家里逼婚逼得困扰不堪时,她提议,要不,我俩凑一对?他非常震惊。虽然是在美国出生长大,但他从小受家族影响,知道婚姻对一个中国女人意味着什么。可朱旧对他说,她这辈子原本也不打算结婚,她并不在意那些虚无的名声。 “我还欠你一样东西。”季司朗转移了话题,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物品,举着它递到朱旧面前,单膝跪地,凝视着她的眼睛,用特别温柔的声音说道:“朱旧小姐,你愿意嫁给我吗?” 朱旧看着他手中的戒指以及他认真的神色,瞪他,“喂,季司朗,入戏太深了啊你!” 季司朗却一动不动地看着她,满眼坚持。 朱旧抚额,“好吧好吧,我接受。”她伸手去抓戒指,却被季司朗避开,他握住她的手,将戒指套在她的无名指上,还俯身在她的手指上落下一个轻吻。 朱旧身体一僵。 季司朗抬头时表情忽然一换,勾起嘴角冲着她眨眨眼,“Cut!怎样?够拿影帝了吗?” 朱旧抬脚就踹他,“去死!” 若不是知道他压根不喜欢女人,与她的婚事也不过是被家里逼得急了掩人耳目,她真要被他这个样子给骗了。 “你真该改行去做演员。”朱旧又躺倒在沙发上,打量着无名指上的戒指,非常漂亮的祖母绿,哪怕她这种不懂玉石的人,也瞧得出来是年代久远的珍品。 她想起什么,说:“季司朗,这戒指不会是你们家的传家宝吧,那我可不敢随便收。”说着就要脱下来还给他。 季司朗按住她的手,毫不在意的语气:“我们家别的不多,这种不知什么年代的玩意儿倒是多,你拿着玩呗。” 啧啧,这口气!朱旧没跟他争,但她也不会真的收下,因为她平日里从不戴首饰。先拿着吧,回头再还给他。 “这还是我第一次戴戒指。”她转了转戒指,忽然低声说。 季司朗讶异了,“第一次?” 怎么会?她明明…… “嗯……”朱旧翻了个身,将手掌盖在眼睛上,嘀咕道:“我好困,睡一会儿。” 他嘴角动了动,但没有再问。取过沙发上的薄毯,搭在她身上。 他们吃过晚餐后驱车离开,季司朗送朱旧回家,他还要回医院,车离朱旧的公寓还有一段距离时,她让他停车。 正是旧金山最美的秋季,她住的那条街非常安静,道路两旁种植了高大的银杏树,这个季节,叶子都黄了,落了一地,特别美。朱旧很喜欢听鞋子踩在树叶上发出的窸窸窣窣的细微声响,那是独属于秋天的声音,她最喜欢的季节。 夜里有点凉了,她紧了紧风衣,伸手插进衣兜里时,摸到了一个东西,是季司朗给她的那枚戒指,她拿出来,对着路灯看了看,那种少见的绿色真的非常非常美,就连不喜欢首饰的她都为它心动。大概是女人对戒指有一种天生的喜爱吧。 她想起季司朗在她下车时问她的那个问题,你真的是第一次收到戒指? 她知道他意有所指,是啊,曾结过一次婚的女人,怎么会是第一次戴戒指呢? 可她并没有撒谎,当年啊,那人对她求婚时,用的不是戒指,而是一块腕表,他亲手制作的,表盘是一片深蓝色的星空,在黑夜里会发出璀璨的星光。 朱旧拍拍脸,让自己从回忆里抽身。也许是今天发生的一些画面,与记忆中的太重叠,让她情不自禁想起了蛰伏在心底深处的一些片段。 可是,都过去了。 她抬头望着头顶金黄色的银杏叶子,过不了多久,这些叶子就会慢慢落光,秋天会过去,寒冬会来临,春天也就不远了。 很多事情,就像季节一样,翻一页,就成过往。 晚上她竟然又失眠了,哪怕满身的疲惫。她的失眠症有很多年了,早些年,最严重的时候,她整夜整夜睡不着,索性爬起来看医书。再年轻的身体,这样熬久了,也撑不住。后来就开始吃药。季司朗知道了教训过她,说她自己是医生,难道不知道药物对身体的极大损伤吗?她来旧金山后,与季司朗住的公寓离得近,他就常拉着她去晨跑,周末只要不上班,就拖她去爬山、攀岩、远足。户外运动一向也是她所喜爱的,她也就乐得跟他一起。失眠症慢慢有所缓和。 在床上折腾了许久,朱旧爬起来,从床头柜翻出已经很久没有吃过的药片,吞下去。 第二天起来,精神还是有点不太好。她想了想,将才到下巴的短发扎成个马尾,用皮筋绑得紧紧的。当年在医学院,班上有个日本女生,每次考试前在图书馆复习,总是把头发紧紧地绑成个高马尾,她说皮筋绑紧扯着头皮,可以让人在疲惫时稍微清醒精神点。 朱旧看了看镜子中的自己,好像,真的是这样。 进了医院,她换上白大褂,直接去了重症病房。 前天手术过的病人,还在沉睡中,她做了术后常规检查,嘱咐护士时刻密切关注病人状况。 金发碧眼的护士小姐点点头,走出病房的时候,忽然对她说:“哎,Mint,你今天看起来,特别、特别青春。” 她指了指朱旧的小马尾。 朱旧微愣,笑着说:“谢谢。” 青春?二十九岁的女人,可以用很多词语来形容,但无论哪一个,似乎都跟青春不搭边。 快下班的时候,季司朗走进她的办公室。 “一起晚餐?” 朱旧从病例本上抬起头,“你这么闲?” 季司朗说:“我今天没事了,再说了,再忙也要吃饭呀。” 朱旧又低头翻着病例本,“我加班,你去吧。” 季司朗没有走,拉了把椅子在她面前坐下来,伸手将病历本盖上,“停一下,跟你说件事。” 朱旧皱眉看他,但还是静静等他开口。 “我们去亚马孙度蜜月,怎样?” “季司朗……”朱旧看怪物一样看着他。 季司朗立即改口:“我的意思是说,趁这个机会,你正好休个假。你看,这两年来,你一次假都没有休过。” 朱旧神色稍缓。 “而且,南美丛林你不是一直很想去吗?” 朱旧被他说得有点心动起来。 确实,南美亚马孙丛林,一直都是她心之向往的。作为一名外科医生,长假很是奢侈。而婚假,确实够名正言顺。虽然这桩婚事,看起来有那么点荒诞。 朱旧说:“我考虑一下。” 季司朗见到她心动的神色,满意地离开了。 朱旧在医院里待到九点才下班。 医院离住的地方不是很远,她一直步行上下班。走上公寓楼的台阶时,忽然听到有人叫她。 “Mint。” 朱旧抬头,便看到有个人影正从台阶上站起来,他的面孔逆着光,直至他走到她面前,她才认出他来。 “Leo?”朱旧惊讶地看着来人。 “好久不见了。” “你……怎么在这里?”朱旧愣愣的。 这两天是怎么了,尽是故人故事。 Leo很不满的语气:“老朋友这么久不见,你好像很不欢迎我呀,Mint。” 他毫不客气的语气,一下子就把三年未见的生疏感消弥了。 朱旧伸出手,笑说:“好久不见了,学长。” Leo却没有伸手跟她交握,而是长臂一伸,拉她入怀,来了个热情的拥抱见面礼。放开她时他嘲讽道:“哦,看来老美的风水并不见得比我们德国好嘛,依旧柴火妞!” 这句话他用的是中文,虽然比之三年前,他的中文进步不少,可还是带着很重的口音,朱旧被他逗乐了。 三年前,她离开海德堡来旧金山时,他曾竭力挽留过她,但她心意决绝,他为此很介怀。她在医学院念书时,得到过他很多的帮助与照顾,他算是她的半个老师,后来实习,他是带她的医生,她天赋好,他对她的期望值很高,她的离开,让他觉得被背叛。为此,后来她给他发过好几封邮件,他一封都不回。 “你来这里出差?还是度假?”朱旧把煮好的咖啡递给他。 Leo摇摇头,“不,我专门来见你。” 朱旧的手指微微弯曲,她不觉得他是为自己而来。 果然,Leo没有跟她拐弯,直接说:“他病重。” 他没有说名字,但朱旧知道他说的是谁,Leo也知道她一定明白。 Leo继续说:“我希望你能回国见他。” 朱旧站起身,“咖啡有点苦,我去加糖。” Leo拉住她,“得了,Mint,你最爱黑咖啡。” 朱旧转身坐下时,微乱的表情已经平复。她低着头,望着手中咖啡杯里的褐色液体,良久,她抬头直视着也正望着她的Leo,淡淡地说:“当初,是他说分开,是他不要我的。” 她语气放得那样平淡,可心忽然像是被人用什么尖锐的东西刺了下,生疼。 Leo神色认真,“Mint,我没有骗你,他真的病得很重,已经昏迷了两个礼拜。你如果对他还有一丝感情,你应该回去看看他。”他顿了顿,说:“也许,也许,这是你们最后一次见面……” 朱旧深深呼吸,她放下咖啡杯,手指伸进衣服口袋里,摸到那枚又忘记还给季司朗的戒指套上,她将手伸到Leo眼前,“我要结婚了。” Leo讶异极了,望着她无名指上的戒指,张了张嘴,好久才说:“你要结婚了?” 朱旧点点头。 Leo站起来,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伸手不停抓着头发。这是他犹豫纠结时才有的动作。 朱旧端起咖啡杯,将杯中的咖啡一口饮尽,平日里习惯的味道,可此刻嘴巴里全是苦涩。 Leo再回到她身边坐下时,忽然将他的手机塞到她手中。 朱旧讶异地望着他,他却捂着脸仰躺到沙发上,嘀咕道:“我不管了。你自己看,往后翻。” 屏幕上,正打开着一张照片。 是一个男人的侧影,他正往嘴里送一片面包,他的身后,漫漫黄沙一片,初升的朝阳洒在他的眼角眉梢,橘红的光线照着他满脸的疲惫。 朱旧心头不禁一跳。 她往下翻。 下一张照片,似乎是在医院病房外的小阳台上,穿着病号服的男人坐在轮椅里,也是一张侧影,他微垂着头,清瘦却依旧英俊的脸庞,嘴唇紧抿,目光望向楼下,专注的模样。 那件病号服上写着医院的名字,朱旧很熟悉,她曾穿过好几天。 她的手忍不住微微颤抖了下。 “这是……”她震惊地看着Leo。 “一张是在撒哈拉沙漠,一张是摩洛哥的S小镇医院。拍摄于三年前的秋天。”Leo说。 “怎么会……”她喃喃。 “三年前,你在撒哈拉失踪时,他去找你了。”既然下定决心给朱旧看了他偷偷拍下的照片,傅云深的保密嘱咐Leo也就懒得顾及了。 朱旧盯着手机屏幕,两张照片被她切换来去无数次,像是无意识一般,目光怔怔的。 Leo忽然抓住她的肩膀,让两人面对着面,他清晰地从她眼眸中看见很多的情绪,震惊、不解、迷茫,甚至还有点难得一见的不知所措,他说:“以他的性格,他病重的消息肯定是不希望你知道的,包括三年前他去找你这件事。知道我擅自做主他肯定要对我大发雷霆了,不过,这次他能不能醒来还不一定……” 朱旧看着他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到后来她就听不见他到底在说什么了,耳畔嗡嗡的响。 最后Leo说:“也许你怪我多事,明知道你要结婚了还告诉你这些。请原谅我的私心,他虽然是我表弟,但你知道我们情同亲兄弟,我母亲也一直把他当儿子,临终前特意嘱咐我照顾他。Mint,回不回国见他,由你自己来决定。我保证,这是我最后一次干涉你们的事。” 他放下一张纸条,就离开了。 纸条上面写着医院名与病房房间号,还有一个姓名与电话号码,他在那个名字下面备注:如果回国,联系他的秘书。 她握着那张薄薄的纸,觉得格外烫手。 还有那两张照片。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 如果不是了解Leo的为人,也知道他不会无聊到特意从德国赶来说些不存在的事情骗自己,她真的会怀疑这一切都是假的。 她从酒柜里取出上次季司朗带来没有喝完的小半瓶酒,走向阳台。醇烈的龙舌兰灌入喉咙,刺得她整个人都清醒了几分。 她在阳台上站了很久很久。 回屋时,她还是很清醒,那瓶酒还剩下一大半,哪怕是这样混乱的时刻,她依旧克制地提醒自己,明天要上班。 躺在床上,过了一会儿,她又爬起来,走到书房去,拉开书桌最底层的那个抽屉,里面放着一些信件、毕业证书、医师执照等重要物品,拨开这些文件,她看见了那只小小的深蓝色布袋,她伸手去拿,半途又缩了回来,迟疑了片刻,终是拿了起来。 这只袋子,已经很久没有打开过了。 仿佛染了灰尘的味道。 她将袋子里的东西倒出来,台灯暖黄的光线下,一枚腕表静静地躺在她手心,黑色的皮革表带,银色的表盘里,装着一整片深蓝色的星空。 滴答,滴答。 表针轻轻转动的声音,在暗夜里显得特别清脆、动听。 她翻过去,银色的背面,刻有几个小小的字。 F&Z。2003年。 这么多年过去了,那刻痕依旧清晰如昨,没有被岁月蒙上一丝一毫的尘埃。 那是海德堡最寒冷的冬天,窗外是白雪皑皑,夜色寂静。屋子里却温暖如春,火红的壁炉前,他握着这块腕表放在她的耳边,让她听时针“滴答滴答”走过的声音,他凝视着她的眼睛,对她说,余生的每一分每一秒,我都想跟你一起共度。朱旧,你愿意嫁给我吗? 那是她听到过的最美的求婚语。 每一个字,每一句话停顿时的尾音,以及他温柔的眼神,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这注定又是一个失眠的夜,往事如暗夜里的潮水,汹涌而至。 隔天中午,朱旧约季司朗吃饭,请他去了医院附近的一家日本餐厅。 日料是她除了中餐外退而求次之的喜好,在国外生活十二年了,她依旧喜欢不上西餐。季司朗曾调侃说她在别的方面都很好,就是饮食上,真是矫情了点。她没有告诉他,其实是初到德国留学的那三年,她在海德堡被人用中国美食宠坏了胃口。 “这么贵重的东西,你收好了。”朱旧将戒指放到他手心。 季司朗皱眉看着她,最终,他什么也没说,收拢了手指。 朱旧说:“我要回国一趟。” 不管他的惊讶,她接着就拜托他帮忙接手自己手上正负责的病人。 “理由?” 朱旧沉默了一会,想起一个月后的婚礼,觉得自己确实有义务对他交代一下,“一个……朋友病重。” 不知道怎么的,季司朗忽然就猜到了些什么,“那个人?” 朱旧点了点头。 她的过去,他是知道一些的,也就没有必要撒谎搪塞。 有片刻的沉默。 “回去多久?”季司朗问。 “一个礼拜吧。” “什么时候走?” “明天。” “你机票买好了。”他肯定的语气。 “嗯。” 昨晚,她就订了机票。 季司朗忽然轻笑一声,歪头凝视着她:“我亲爱的未婚妻,我忽然觉得有点受伤呢,你分明就是决定好了一切来通知我。” 朱旧直接忽略掉他似真似假的受伤表情。 饭后回到医院,她跟他仔细地交接手中负责的病人,除了一个术后的病人比较麻烦一点,其他病人都是刚接手,换个医生倒也没有多大影响。 离开她办公室时,季司朗忽然回头对她说:“噢,我不去送你了,如果你订好了回来的航班,告诉我,我去接你。” 朱旧摆摆手,正好,她也不喜欢送别。 第二天天未亮,她打车去机场,随身行李就一只20L的行李箱。 换了登机牌,离登机还有点时间,她去买了杯美式咖啡,握在手心里,热咖啡的温度传递过来,冰凉的手心慢慢变得温暖。清晨的候机厅,人还很少,从落地窗望出去,停机坪里晨光熹微,还有暖黄的灯光照耀着。 上了飞机,她裹着毯子,戴上眼罩,就睡了过去。 她睡得很不踏实,迷迷糊糊地做了很多乱七八糟的梦。梦里依稀是旧时,有一次他高烧不退,腿部旧伤引起了轻微感染,病得那么重,他却死活不肯去医院,本来他表哥Leo是他的私人医生,一直负责他的健康,很不巧那次Leo去了外地。她拿他没办法,又背不动他,她无奈之下给Leo打电话,让他教她怎么做。那时候她在医学院念本科三年级,虽然成绩很好,却是第一次给人看病。她趴在床边守了他一整夜,天微亮的时候,他退了烧,人也清醒过来。她神经绷久了,一下子放松,竟然没忍住就哭了,其实是喜极而泣。他看了她很久,忽然低声说,如果有一天我要死了,一定不告诉你,把你赶走得远远的。这样,你就不会难过了…… 十几小时后,她在上海落地,再等候转机,很不幸地遇上飞机晚点,抵达莲城时,已是凌晨一点多。 她没有托运行李,很快就出了闸。 站在出口处,耳畔是又陌生又亲切的拉客的司机的乡音。 她深深呼吸,中国南方城市特有的秋之气息扑面而来,清冽的夜风,很舒服。 久违了。 她口袋里就放着Leo留下的那张纸条,可她没有拨打那个电话,事先也没有同那个人联系。 上了出租车,司机问她去哪儿,家里的地址即将脱口而出,又想起现在这么晚了,回家会打扰到奶奶,迟疑了下,说:“去中心医院。” “去探望病人?”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问道。 她“嗯”了声,闭上眼,阻止了试图继续交谈的司机。 是真的非常疲倦了,飞机上睡不安稳,歪在出租车上倒是睡着了,到了目的地,还是司机叫醒的她。 提着行李箱,她在医院大门口站了好一会儿,才走了进去。循着指示牌,她很轻易地找到了住院部。 住院部里静悄悄的,大厅里的灯光显得特别惨白,有点儿瘆人。走到电梯口,她想了想,又折身,推开了楼梯间的木门。 已经过了探视时间,从正门进去肯定会被值班的护士阻拦。 要去的病房在五楼,她提着行李箱一层层爬,虽然穿的是平底鞋,但在这寂静的楼梯间里,足音也显得格外清晰明显。一层层走上去,声控灯亮起又熄灭,灯光闪烁交替间,生出一种诡异感。 她忽然觉得自己真是疯了,这三更半夜的,到底在做什么? 她停在了三楼,倚在墙壁上,在黑暗中,站了许久。 五层楼而已,她却走了好久,好久。 而这一天,好似也变得格外格外漫长,像一场梦。 站在病房外,她看了眼紧闭的房门,再没有犹豫,抬手,推开。 病房里亮着灯,角落里落地灯调节成最适合睡眠的光线,暖黄的灯光柔和得像是进入了卧室,而不是病房。 她记得,他睡觉的时候喜欢有微弱温暖的光线。 她远远地站在门口,目光投向病床时,轻轻舒了一口气。 病床上的人,没有带呼吸机。 职业直觉告诉她,最糟糕的情况,应该已经过去。 她将箱子放在墙角,轻轻走到病床边。 她曾看过很多关于重逢的电影画面,有喜极而泣,有深情对望,有紧紧相拥,有沉默不语,有寥寥数语便再次擦肩……她也曾想过,如果再见到他,会是在何种情境下?第一句话说什么?也想过,也许这辈子,都不会再见面。因为她曾对他说过,如果偶然重逢了,也不要打照面。 没想到,打破约定的,却是她自己。 自离别,已经整整七年。 隔着漫漫山河岁月,再重逢,她发觉,千言万语,都在这沉默一望里了。 病床上的人,面色苍白,浓眉蹙着,嘴唇紧抿着,似乎睡得很不踏实。他的睫毛很长,又浓又密,在灯光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哪怕一脸病态,这个男人,依旧很好看。 这么多年,他好似从未变过。 她在病床边刚坐下,就看见床头柜上摆着的植物,不,其实嗅觉比视觉更先一步察觉到,那是她非常熟悉也很喜欢的味道。小小的一盆薄荷,碧绿青翠,在白墙的映衬下,特别生机盎然。 她的目光许久才从盆栽上收回,转头看着病床上的人。她整个人笼在暖黄的光线下,影子投在他身上,多像两人亲密地拥抱在一起。 不知那样坐了多久,忽然,她看到自己影子覆盖下的那人,眼睫毛轻轻地颤了颤,她以为是自己眼花,然而下一秒,他缓缓睁开了眼。 她一怔。 他看着她,眼神很迷蒙,像是没有睡醒,又像是梦游人的神色。 他看了一会儿,忽然伸出手,似乎是想要触碰她的脸,却又停住了,就那样把手伸在半空中,以一个抚摸的姿势。 她一动也不敢动,连呼吸都变得格外轻缓。 片刻,他弯了弯嘴角,露出一个似开心又有点哀伤的笑,然后她听到他梦呓般的声音,带着一点很久没开口说话的沙哑:“又做梦了吗……怎么这么逼真呢……” 他慢慢缩回手,喃喃:“算了,还是不要碰了,一碰,就不见了……每次都是这样的……” 他闭上眼,又睡了过去。 她的眼睛里忽然起了雾。 第二章 我走了一半又停住,等你,等你轻声唤我 {因为有人宠着,我们才放任自己尽情脆弱。如果只有自己独自一人,在遇见任何事时,哭也是哭给自己看,没有人为你擦眼泪,也没有人哄你。唯有变得坚韧强大,才能熬过那些难过的时刻。} 季节已过了白露,昼短夜长,天亮得也晚了,清晨六点多,整座城市还笼罩在一片淡淡的白雾里。 周知知打着方向盘,正准备转弯将车开进医院时,“唰”地一下冲过来一辆出租车,因为是清晨,医院门口还很冷清,所以那辆出租车停得特别随意,把进出口的路都堵了大半。 她皱了皱眉。她拿到驾照才半个月,车技还很生疏,只得放缓车速等待,一边瞪着那边看,一个穿着风衣的短发女人正拎着一只行李箱往后备厢里塞,拍下车盖时女人的脸侧了侧,周知知一愣,睁大眼想要看得仔细点,女人已经走向车厢,很快出租车就开走了。 周知知下意识就想开车去追,车子启动,她又停下来,摇头失笑,一定是自己眼花了。 她将车开进了医院。 她拎着保温瓶往住院部走,秋天的早晨有点凉,花园里的植物都染了露水。她将保温瓶抱到胸口处,紧紧地拥住,转念又觉得自己的行为有点好笑,忍不住自嘲地笑了一声,保温瓶里的东西哪里需要她的体温来保温呢。 住院部很安静,一个人都没有,电梯上到五楼,值班的护士正趴在桌子上睡着。 “晓枚。”她走过去,敲了敲桌子。 睡得很浅的晓枚立即弹起来,以为是病人家属,看见是她,松了口气:“知知姐,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现在才六点多呢,她记得,周知知昨晚十二点才离开医院,而且她今天是中班。 “困的话就喝浓茶或者泡杯咖啡,值班时睡觉被护士长抓到,你就惨了。”周知知指了指走廊一角的摄像头。 晓枚刚进来医院不久,还不太适应通宵的晚班,吐了吐舌头,“我以后会注意的,其实也没有睡着,太困了,就趴了会。” 周知知笑了笑,想起自己刚进医院那会儿,第一次通宵值班,也是这样,哪怕白天睡过,但还是困顿得不行。 “喏,早餐。”她将手中的纸袋递给晓枚。 晓枚眼睛一亮,接过纸袋,深深嗅着:“哇,我最爱的蟹黄小笼包!爱死你了!” “昨晚没什么事吧?”她问。 “唔,没事。我去了几次病房,你家傅先生睡得很好!”晓枚吃着小笼包,冲她眨眨眼。 周知知轻舒一口气:“谢谢你,晓枚。” 晓枚知道,自己能吃上她特意带的早餐,也是托507病房那位傅先生的福。自从507房的病人住进来后,这半个多月里,护士站的护士们都享受过她这样的待遇,给晚班的护士带早餐,给早中班的护士买中晚餐,水果零食更是没断过。 其实大家都是同事,只要她说一声,都会帮忙照看着,没有必要这样笼络人心,但周知知坚持如此表达谢意。 周知知走进病房时,傅云深正试图翻身下床。 “要做什么?”她忙走过去,将保温瓶放在桌子上,伸手去扶他。 他却推开她,取过一旁的拐杖,支撑着站了起来。 “云深,你身体还很虚弱,不要勉强,我帮你,好不好?”她上前,不顾他的挣扎,紧紧地搀住他的手臂,担忧地轻声询问。 他单脚站立着,左边的裤管空荡荡的,刚刚起床,还没有戴上假肢。他的身体还很虚弱,若不是依仗着拐杖,只怕都不能站稳。 “让开。”傅云深看了她一眼,淡淡地开口,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情绪。 她不放,仰头固执地看着他,“要去哪里?” 傅云深想甩开她,无奈她抓得太紧,看起来娇娇柔柔的一个人,力气倒是很大。他皱了皱眉,以自己现在的状态,将她推开也不是做不到,只是,大概自己也会摔倒。 两人无声地对视着,良久,傅云深转开目光,自嘲地笑了:“周知知,在你看来,我没用到就连上个厕所也需要人帮忙了吗?” 几乎是立即,她放开了他的手臂。 “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拄着拐杖,单脚跳动,缓慢而吃力地走进了洗手间。 她无力地叹了口气。 她走到门边,侧耳聆听着里面的动静,在担忧面前,这样的场景带来的羞耻感,变得那样微不足道。 在他要开门出来时,她马上慌乱地走开。 她拧开保温瓶的盖子,袅袅热气升起,一阵浓香飘散在屋子里。 “既然醒了,饿不饿,喝点鸡汤好不好?”她笑着问他。“我熬了一整晚的,放了一些中药在里面,我特意找中医房的医生抓的药,都是对你身体大有好处的。” 傅云深靠坐在床上,静静地看着蹲在茶几旁仰头望着自己的女子,她的脸隐没在光影的暗处,看不太真切,但他知道,她带笑的眼中一定有着浓烈的期盼,还有一点点忐忑。 他叹口气,开口时语气终于不再像之前那样冷淡,“知知,你不是我的看护。” 周知知说:“你忘啦,我可是这个医院的护士,照顾你,是我的职责!” 他说:“你现在没有穿工作服。” 她微愣,很快说:“你管我呀,我自愿加班!又不用你给加班费。” “你走吧。”他躺下,闭眼,拒绝的姿态十分明显。 周知知保持着半蹲的姿势,静静地看了他许久。 她将保温瓶的盖子重新盖好,然后走到病床边,帮他拉了拉其实盖得很严实的被子,轻声说:“那你好好休息,醒来再喝汤吧。有什么事情就按铃,我就在外面。” 回应她的是沉默。 她伸手关了台灯,转身离开,房门轻轻关上,脚步声渐远。 台灯忽然又被拧开,傅云深坐起身,侧头看了看茶几上的保温瓶,灯影下孤零零的样子,很像它主人离去的背影。 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其实不困,昏睡十几天了,再睡下去,他真怕自己反应都变得迟钝。他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掏出一个文件夹,翻看起来。这是他让秘书偷偷带过来的,藏在了抽屉里,不能被主治医生发现,否则又要被狠骂一顿。 姜淑宁走进病房的时候,看到傅云深正专注地埋首在文件上,不知看到了什么,眉毛微蹙。 她走到窗边,“唰”地一声,厚厚的窗帘被拉开,秋日上午明晃晃的日光照进来,她又将窗户全打开,微风灌入,病房里的空气一下子通透了几分。 傅云深抬头去看,被忽如其来的强光刺得眯了眯眼,眉头蹙得更深了。 姜淑宁很不满地说道:“这医院里的护士怎么回事?大白天的窗帘拉着,窗户也不开。” “是我要求的。”他放下文件,捏了捏眉心,眼睛看久了,有点累。“妈,你把窗帘拉上吧,刺眼。窗户也关上,很吵。” “医生说了,你需要晒晒太阳,还有,这住院部安静得很,哪里吵了?”姜淑宁走到床边,将台灯关了,又将他膝盖上的文件取走,看了眼,皱眉道:“看来陈秘书是不想干了!” 傅云深望了她一眼,忽然笑了:“我以为我这么努力,你应当很开心满意才对,这不是你一直所期望的么。” 姜淑宁一怔,脸色有点不好看,但那情绪很快就消失了,笑着说:“儿子,我让李嫂熬了你最喜欢的小麦粥,还蒸了小笼包,都是她亲手做的,快趁热吃。”她转身,去拿放在茶几上的食盒时,才看见那上面的保温瓶。 “咦,这是知知带来的?”她拧开,一股浓郁的香味扑面而来,赞道:“好香啊,这丫头的厨艺倒真是没话说,关键是,这份心意更难得,想必昨晚又熬夜了吧。”她倒出一盅汤,端到傅云深的面前,“别吃粥了,喝鸡汤吧。” 傅云深不接,说:“把粥给我。” “鸡汤更有营养。” “我想喝粥。” 姜淑宁将碗送到他嘴边:“她还放了中药材,对你身体好。” 他下意识伸手一挡,提高声音道:“我说我想喝粥!” 被他一推,姜淑宁的手一歪,汤汁洒出来一些,白色的被单瞬间染了色,她手上也沾到了,鸡汤还有些烫,她“唰”地站起来,怒道:“傅云深,你怎么这么不知好歹!” 傅云深低头看着弄脏的被单,黄色的汤汁慢慢扩散,他抿着唇,神色冷淡。 姜淑宁深深呼吸,去洗手间洗了手,然后按了呼叫铃。 周知知几乎是小跑着走进了病房,这次她已经换上了护士服。 她看了眼坐在沙发上沉着脸的姜淑宁,又看了眼打开的保温瓶与弄脏的被单,心里了然,一丝苦涩涌上心头。 她很快就换好了干净的被单,抱着脏被单出去时,她蹲在姜淑宁身边,握着她的手温言笑说:“伯母,云深正病着呢,你让着他一点,别跟他生气啦!” 姜淑宁铁青的脸色缓了缓,拍了拍她的手,“知知啊,伯母最近公司的事比较多,医院这边,你多照顾着点。” “嗯,我会。放心吧。”她点点头,出去了。 姜淑宁起身,将小麦粥、小笼包都端到床头边,又倒出了一小碟醋,她记得的,傅云深吃小笼包时喜欢蘸醋。 傅云深的脸色也缓了缓,埋头沉默地喝着粥。 姜淑宁温声说:“知知多好一女孩,乖巧、懂事、温柔,你们从小一块儿长大,知根知底的,关键是她对你真是好得没话说,周家老爷子也松了口,我看……” “啪”的一声,傅云深将碗重重放下,才缓和的神色又转冷:“还让不让人吃饭了?” 他的神态语气再次点燃了姜淑宁平息的怒气,“你又这样!你总是这样!知知哪里不好了?” 傅云深嘲讽道:“如果周知知只是这医院里的一个普通小护士,她的乖巧、懂事、温柔,还入得了你的眼吗?” 姜淑宁被刺痛,脸色更冷:“不管你愿不愿意,你出院后,我会约周家的人见一面,商量你们的婚事,这事你爷爷也是同意的。” 傅云深嗤笑一声:“你就死心吧!” 姜淑宁怒道:“傅云深!你已经三十二岁了!人家这么大岁数,孩子都上幼儿园了。不提周知知,这些年,别的女人你也一个没看上眼过。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在等谁呢?我劝你,最好死了这条心。” 他脸色微微一变。 她指着他,“你身体为什么会变得这么差?你自己心里最清楚!”想到当年的那件事,她胸膛起伏着,握紧手指,似乎在极力克制自己的怒意,“前几年,你年年往海德堡跑,好,我对自己说,你姨妈身体不好,你那是去探望她呢!可三年前,你跑到非洲那鬼地方去,把自己弄得狼狈不堪。这两年,你动不动就飞美国。我的好儿子,我可不记得,我们凌天集团有什么业务在那边!你以为隐瞒得很好,我只是不说而已,不代表我不知道。” 傅云深一直平静的眼眸中忽然涌起了怒意,手指在被子里缓缓握成拳,咬牙道:“你调查我?”随即笑了,很冷,“呵呵,这么多年了啊,你这些暗地里的肮脏手段,倒真是一点也没变呢!” 姜淑宁一腔的怒意,在看到他那样冷漠甚至带了点厌恶的神色时,忽然就转变成深深的悲哀。 她想说,我是因为担心你。他身体不便,每次出差,哪怕就在邻近的城市,她都想要陪他一起。怕他应酬太累,怕他忘记添衣,怕他忘记吃饭。 可在他眼里,那是限制,那是监视,那是干涉。 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母子间的关系,降到了冰点。每次想要好好地说话,到最后总是不欢而散。 自那年后,他们之间,形成了一个死结,她怎么努力,也解不开。 她觉得无力又悲哀,转身,甩门离去。 傅云深静静坐着,良久。 他侧头,视线转向床头柜上的那盆薄荷,神色慢慢缓和下来。 他从床下取过小小的洒水壶,里面还剩了大半壶水。水流轻轻地洒在薄荷叶子上,晶莹如露珠,又缓缓流到土壤里。 他浇水的动作,细致又温柔,仿佛在照顾一个小婴孩。他看着昨天还微微泛黄的叶子,因为给予了充足的水分,终于恢复了翠绿。 他嘴角扬起淡淡的笑意,脸上冰雪消融。 从漫长的昏睡中醒来后,他让秘书从家里把这盆薄荷带了来。陈秘书见叶子都黄了,就说,傅先生,你喜欢薄荷呀,这盆似乎要死了,我去花店帮你买盆更好的来吧。 他皱眉看了陈秘书一眼,说,不用,它不会死的。 而且,在他心里,不会有比这盆更好的了。 这盆小小的薄荷,他养了好多年了,从海德堡辗转带到中国,一直放在卧室的床头柜上,有时候他出差,时间久了,回来时叶子总是微微泛黄,但只要浇一点水,它立马又生机盎然起来。 这种植物,没那么娇弱,是最好养的。 就像,那个人…… 他又想起了昨晚的那个梦,真实得……好像是真的。 朱旧这一觉睡得很踏实,连梦都没有做一个。 睁开眼时,天色已是黄昏,夕阳从木头窗棂里扑进来,光线被切割成一条条光影,洒在陈旧的木地板上,晚风轻轻吹动窗边白色的纱幔,又轻柔又温暖。 她微微一笑,心里变得无比安宁。 熟悉的场景告诉她,这是在家里,自己的卧室。 自从十七岁离开家,之后回来的次数也屈指可数,可这个房间里的摆设,一如她少女时代,始终未变。 她知道,奶奶每天都会打扫这间屋子。 她起床,推开门走到阳台上,伸了伸懒腰,惬意地闭眼深呼吸,淡淡的草药味钻入鼻腔。 真好闻,家的味道。 低头,便看见夕阳下,奶奶正站在院子角落里的木架子前,收着晾晒的中草药。 她下楼去,轻轻走到奶奶背后,伸手捂住她的眼睛,变着声音低声说:“猜猜我是谁呀?” “你这丫头!”奶奶笑道,反手轻掐了下她的腰,“这么大了呢,怎么还喜欢玩小时候的游戏呀!” “哎呀,痒!”朱旧侧身躲着,双手搂住奶奶的腰身,脸贴着老人宽厚的背,深深呼吸着她身上淡淡的中草药味儿,咕哝道:“我是奶奶一辈子的小孩儿呀!” 撒娇的语气,嘟嘴的神情,真像个小孩儿。也只有在奶奶面前,她才会有这样的神态。 “好好好,我一辈子的小孩儿。”奶奶乐呵呵地转身,将她拉起来瞧了瞧,“嗯,总算气色好一点了。” 早上她回家的时候,脸色很差,眼周一片青黑,憔悴的模样把奶奶吓了一大跳,不停追问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她心里有点内疚,早知道就不该那样从医院直接回家,应该找个酒店补好眠,再清爽地站在奶奶面前的。 “以后可不要再坐夜航班机了,多亏身体啊!”奶奶念叨着,捏捏她的脸,“怎么这么瘦,是不是工作忙,没有好好吃饭?” 朱旧嘟囔道:“我吃得可多了,吃不胖嘛!真的,不信晚上你瞧着,我能吃两大碗呢!” “晚上奶奶给你做好吃的!”奶奶笑着,忽然想起什么,“哎呀,厨房里还炖着汤呢,我去看看好了没有。你帮我把这些药草都收到药柜里去。” 朱旧将架子上的药草一一收拾好,然后走去厨房。炉子上炖着汤,飘散的浓香里混淆着淡淡的中药草味,朱旧知道,奶奶做了她最拿手的药膳。每次回家,奶奶都会想尽办法给她补身体,恨不得把所有的好东西都煮给她吃。 她蹲下来,要帮奶奶一起择菜叶,奶奶却赶她去巷口超市买生抽。 天色渐晚,这片区城是莲城最老的一个居民区了,楼房陈旧,多是两三层的民居,巷子里的公共设施也旧了,路灯昏暗,还有的坏掉了也没人来修。巷子两旁林立着很多小店,五金杂货店、水果店、蔬菜摊子、小卖部、炒货店等等,人声杂乱,但朱旧却觉得亲切又温暖。 这是她从小生活长大的地方,这座城市日新月异,但这条梧桐巷,似乎都没有怎么变过,依旧如初。 梧桐巷,梧桐……踢踏走着,她有点发怔,耳畔忽然就回响起了久远的一段对话。 “这个巷子叫什么?” “梧桐巷啊,梧桐树的那个梧桐。” 那人淡淡的嘲笑,“这破巷子一棵梧桐树都没有。” 她很不服气地说:“切,谁规定有梧桐树才能叫梧桐巷啊!” “这名字不错,征用了。以后,它就叫梧桐了。来,梧桐,叫两声。”他怀里趴着的小狗像是听懂了新主人的话,真的“汪汪”叫了两声,他哈哈笑着,得意地拍着狗狗的头,赞它真聪明。 那一天,好像也是这样的一个夜晚,夜幕初降,路灯刚刚亮起来,杂乱的人声里,她与他并排走在这条巷子里。 那是他们的初见,好多年过去了,一切却恍如昨日。 吃晚餐时,朱旧看着不停给她夹菜的奶奶,灯光下老人的笑脸上布满皱纹,白发如银丝,刺得她眼眶发酸。岁月催人老,这是她最亲最亲的家人啊,她一天天老去,可自己能陪她像这样坐下来一起吃饭的时间,却少之又少。哪怕是中国人最在乎的春节,她也缺席了好多次。 晚上她抱着枕头跟奶奶挤在一张床上睡。 “这次待几天啊?”奶奶的语气里已经有了不舍。 “请了一个星期的假。”她顿了顿,抱住奶奶的手臂,撒娇说:“我不去美国了好不好,我留下来陪你。” “说什么呢!”奶奶忽然严肃起来:“丫头,你不仅是我的孙女,你还是很多人的医生。你记住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有自己必须要去做的事情。” “好啦,我开玩笑的呢!”朱旧又心酸又骄傲,这就是她的奶奶,宠爱她,但从不娇惯她。她从小就言传身教,教她做一个正直、善良、独立、坚强、有责任、有担任的人。 当年她出国念书,她知道医科难念,又因为经济拮据,就算有假期估计也很难回家一趟。所以很不放心奶奶,她离开后家里就剩下她一个人了。临行前她情绪很低落,甚至在离开前一晚忽然任性地跟奶奶说,不去了,就在国内念大学也挺好。最后也像这次一样,被奶奶严厉教训了一番。 祖孙俩又细细碎碎地说了很多话。 夜一点点深了。 “丫头,有没有遇上……喜欢的人?”奶奶的声音忽然放得很轻。 朱旧听出她话里的小心翼翼,心里忽然泛起苦涩,这些年,每次跟奶奶通电话,她千叮咛万嘱咐的,但从来不问她的感情生活。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轻轻答:“没有。” 奶奶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背,不再追问。 她不像别的家长,哪怕忧心她的终身大事,但也从不会逼她。她从来都给予她无限大的自由与尊重。 那一年,她应下了傅云深的求婚后给奶奶打电话,这样大的事,奶奶很惊讶却没有责怪她,只问了她一句,丫头,你开心吗?她还记得自己的回答,奶奶,我很开心很开心啊。奶奶就笑了,哽咽着说,那奶奶祝福你,抽空带他回家,奶奶酿好你最喜欢的薄荷酒,等你们回来喝。 没有太多花哨的说辞,那是她最真的祝福。 只是,她最终也没有机会带那个人一起回家,喝奶奶亲手酿的薄荷酒。 朱旧再次走进住院部时,脚步没有一丝迟疑。 她低头看了眼手机相册里Leo发给她的那两张照片,她心里的疑问需要得到一个解释。 其实她心里明白,也许那两张照片只是个借口,让那年寒冬夜色里内卡河里绝望的自己,有一点点勇气与理由,再次走到他面前。 她轻轻推开病房门。 “出去!”冷冷的不耐烦的声音迎面砸来。 她愣了下,然后走进去。 “我不是说了我不喝……” 声音戛然而止。 时间忽然静止了一般,他脸上不耐烦的神色被冻住,他仰头望着几步之遥外的身影,怔怔的。 良久。 他忽然闭了闭眼,再睁开。手指狠狠地掐了下掌心,一丝痛意传来。 窗外是明晃晃的阳光,铺天盖地地洒进来,光影中,那身影依旧伫立着,沉默地望着他。 原来,那晚在病床边所见的身影,不是梦。 这些年来,他曾想过数次,再见到她时,开口第一句话会说什么呢? 然而此刻,千言万语,真是半句也说不出来了。 最后还是她先开的口。 “三年前,你为什么去撒哈拉?”她以为只是一句简单的疑问而已,可真的说出口,自己的声音还是不能平静,心里积压的情绪那样汹涌,像是下一刻就要倾泻而出。 她缓缓握紧了手指,连呼吸也放得格外轻缓,忐忑随之而来。 他望着她,他的眼眸中,似有千言万语,又似什么都没有。 她看不明白。 两人对望着,久久地。 房间里一时变得特别寂静,时光仿佛静止了一般。 忽然,她走近他身边,将手机上的照片递到他眼前,缓缓俯身凝视着他的眼睛,声音低低却固执:“你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 他依旧沉默着,微垂着眼,静静看着照片上的自己。 她转开眼,看向床头柜上那盆薄荷。 “你为什么还养着它,为什么?”她的声音里仿佛沾染了雾气,湿漉漉的。 栽植薄荷的白色瓷盆,是最普通的那种,也许在任何花店里都可以看到,但朱旧知道,这就是当年她送给他的结婚礼物。盆底她用小刀刻了字,跟他送给她的那块腕表背面的字迹一样。 F&Z。2003。 她曾戏谑地说过,我的礼物虽没有你的贵重,但是,你看啊,Mint,我可是把自己送给了你,你一定要善待它! 言犹在耳,而物是人非。 她忽然捧住他的头,让他直面着自己,“当年,你为什么不告而别?为什么?” 她克制的平静与淡定统统不见了,声音里有一点颤抖,一点恨意。 那年,她奄奄一息地被人从内卡河里捞起,在医院里住了好长时间,她每天都在等他来,从清晨到日暮,从深夜到黎明,心里的期盼一丝丝等成了绝望。最后等到的,却是他签字的离婚协议书,还是律师送来的。 她这短暂的一生里,遇到过无数大大小小的不解之题,而他的不告而别,是最大的谜题,她不明白,说爱她的人,对她许下一生之诺的人,怎么会变成这样。 她看着他,试图从他沉默的眼神里看出一点情绪来,可没有,什么都没有,波澜不惊,那样冷淡。 长久的对峙后,他终于有了动作,伸手拨开她的手,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情绪。 “朱旧,都过去了。” 她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可笑,也真的笑出声来,“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傅云深微微垂下头。 她真的没有办法克制自己,提高了声音,近乎歇斯底里:“傅云深,都过去了?你怎么可以说得这么云淡风轻……” “你在干什么!”一个声音忽然插进来,有人快步走了过来,怒道:“小姐,这是病房,谁允许你在这大吼大叫的!” 朱旧转头看向来人,穿着白大褂的中年男人也正瞪着她,脸色很臭。 “不管你是谁,你给我出去!立即!马上!”他指着门口。 朱旧像是才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她深深呼吸,对“白大褂”说:“抱歉。” 她看了眼微垂着头的傅云深,转身走出病房。 她在门口忽然又停下来,静静站了片刻,最后,自嘲地一笑。 我走了一半又停住,等你,等你轻声唤我,像从前无数次你轻声喊我的名字那样。 可是你没有。 她走进洗手间,用冷水洗了把脸,望着镜子中的自己,叹了口气。 身为医生,曾无数次叮嘱过别人的话,自己倒违背了。 这些年来,她修炼出的冷静自持,被人赞赏自己也满意的那部分东西,碰到他,一下就崩溃了。 她忽然想起几年前,她跟季司朗一起参加了无国界医生组织在非洲的救援项目,两人分在同一个组,辗转了非洲大陆数地,除了艰苦的环境,偶尔还会遭遇恐怖分子的袭击,最危险的一次,她在营地里为一个断肢的女童做手术,手术进行到一半,营地遭遇到袭击,医生与病人一起撤退,在疾奔的救护车上,外面发生的一切她好像都看不见,只低头专注地为女童止血。 后来季司朗对她讲,Mint,我真没见过你这样的女人,都到了那地步,你也不慌不乱。我真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什么事会让你动容。 其实以前她并不是这样的,以前啊,她看部稍微悲伤点的电影心情都低落。还有一次,煮水饺的时候她不小心烫伤了手,疼得眼泪直掉,让他哄了许久。 因为有人宠着,所以才放任自己尽情脆弱。后来的岁月,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在遇见任何事时,哭也是哭给自己看,没人为你擦眼泪,也没有人哄你。唯有变得坚韧强大,才能熬过那些难过的时刻。 这几年她觉得自己做得很好,可直至站在他面前,才知道自己依旧无法做到云淡风轻地说一句,好久不见。更没有办法对他,也对自己说,都过去了。 对她来说,一切都没有过去,那些记忆,一直一直在心底。那个谜题还在,那些伤还没愈合,那份爱,也未曾死去。 可她知道,也只是她一人记着而已。 朱旧在楼下花园与人擦肩而过,穿着护士服的女子从她身边走过去忽然又折回来。 “朱……旧?”惊讶迟疑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她转身,望着那人,一张陌生又隐隐熟悉的面孔。 周知知已经走了过来,她望着朱旧,如临大敌般,将她浑身上下打量了一番。 这样赤裸而带着敌意的目光,与朱旧记忆中一抹身影重叠起来。 “原来前两天在医院门口看见的人,真的是你。”周知知似对她说,又似喃喃自语。 朱旧微微颔首,转身就走。 她跟周知知只有一面之缘,连打招呼的必要都没有,她此刻也没什么心思跟她寒暄。 周知知却一把拽住她,直直地望着她,语气有点冷:“你为什么要回来?” 朱旧听到这个“为什么”,忽然就有点想笑。今天是怎么了,人人都是好奇宝宝? 她拨开她的手,淡淡地说:“周小姐,这好像跟你没有关系。” 她欲走,周知知却没完没了,挡在了她身前。 “你为什么还要再出现在他面前?” 朱旧神色不耐烦地说:“让开!” 她身高一米六八,周知知比她矮很多,两人对峙时周知知微仰着头,清秀温婉的脸上,此刻却露出很不搭调的愤怒,她咬着唇:“当年你害得他那样惨,你怎么还有脸再纠缠他?” 朱旧脸色一变,缓缓握紧了手指。 “这是我跟他的事情,也跟你没关系。”她恶狠狠地拨开周知知,离开的步伐迈得飞快,好像身后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追逐她。 “朱旧,你不要再来!你离他远远的,我不允许你再次伤害他!” 周知知厉声的警告远远地飘来。 安静的地下停车场,惨白刺眼的灯光下,拳打脚踢声、咒骂声、嘲笑声,他隐忍苍白的脸,嘴角与鼻腔里不断涌出的大片鲜红的血,她泪水汹涌的眼与被强捂住的声嘶力竭…… “啊!” 朱旧猛地翻身坐起,她大口喘着气,额上冷汗连连。 “怎么了,丫头?”奶奶急急地走了进来,见她迷茫的模样,一边给她擦了擦额角的汗,一边轻拍她的背,“做噩梦啦?不怕啊,奶奶在呢。” 朱旧眼珠转了转,发现自己在药房的躺椅上睡着了。 窗外,夕阳沉沉坠下,黑夜即将降临,又是一天。 回来的第五天了,也许自己应该订返程的机票了。这么想着,就接到了季司朗的电话。 “回来的票订了没有?”旧金山是清晨,他大概刚刚起床,声音里还有一丝未睡醒的迷蒙,几许性感。 “还没有,回头订好了发你信息。” 又聊了几句,朱旧说:“哎,我正帮奶奶洗碗呢,挂了啊!” 挂断电话,偏头就看见奶奶笑吟吟地望着自己,眼神亮亮的。离得近,奶奶肯定听到电话那头是个男声,而且她跟季司朗说话很随意亲昵,也难怪奶奶这个表情。 “好朋友而已。”她笑笑,阻止奶奶进一步的询问。 奶奶倒也没追问,只是指了指窗外浓黑的夜色:“丫头啊,你看,天黑了,很快就又会亮起来。翻过去,又是新的一天。” 奶奶的言下之意,她怎么不懂。可是,知易行难。 她沉默着,无言以对。 忽然,奶奶低声“哎哟”了下。 “怎么了?”她急问。 “没事,没事。”正弯腰整理碗碟的奶奶扶着腹部站起身,摆摆手。 朱旧见她起身时神色里分明有一闪而过的痛楚,她伸手按在奶奶先前按过的地方,“这里痛?” 奶奶摇了摇头。 她往上移了移,再重重按了一下,奶奶立即“哼”了声。 “这里?” 奶奶迟疑地点了点头。 她脸色微微一变,这个地方,应该是……右季肋部。 她问:“奶奶,你最近腹胀吗?” 奶奶想了想,说:“最近常有,应该是消化不良吧,不要紧的,我自己有配药吃。年纪大了嘛,身体有个这样那样的小毛病,很正常,别担心啊。”她笑道,“你可别忘了,你奶奶我可是老中医了呢!而且很厉害的!” 朱旧此刻却没有心思跟着夸几句,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如常一点,“奶奶,明天我带你去医院检查下身体,好不好?” 奶奶嚷道:“检查什么呀,我自己就是大夫,自己的身体自己也最清楚,好着呢!现在的医院可贵死了,随便去一趟就是好几百呢!浪费那个钱干吗!” 朱旧哄她:“你自己是大夫,那你应该知道呀,每年都要做一次健康体检才好!” “不去。” 朱旧索性耍赖:“你不去,那我也不回去上班了!” 奶奶瞪她:“你这丫头……”见她神色认真,无奈地摇头,戳戳她的额头,“你呀你,这固执脾气,像谁呢!好啦,我去,我去还不成嘛!” 隔天一大早,朱旧带奶奶去了医院。 奶奶本来建议去离家最近的第八医院,可朱旧坚决带她去了莲城中心医院,那里的外科是全市乃至全省最好的。 再次站在这个医院门口,朱旧微微叹了口气。 挂号时,奶奶还在嘟囔,就做个常规体检好了,怎么还挂外科专家号? 朱旧话到嘴边,最终还是忍不住了,在心里对自己说,也许是自己想多了。只对奶奶说,这个检查更全面。 可是坐在科室外等待奶奶时,心里的恐慌越来越浓,她交握的手指微微出了汗。 这样的惶恐害怕,很多年没有过了。 如果……如果…… 她靠在椅背上,闭了闭眼。 “朱旧?” 她睁开眼,仰头望着身前站着的男人,穿着白大褂,手里拿着一张片子。 “真的是你啊?还以为看错了呢!”男人神色惊喜。 她站起来,惊喜道:“陆江川!” 陆江川伸出手,微笑:“好久不见了,朱旧。” 真的是,好久不见了。朱旧想了想,有四五年了吧。他们认识那会儿,她还在海德堡大学医学院念研究生。而陆江川在美国加州大学医学院读研,主修心外科,那年作为交换生在海德堡大学医学院待了一年。同为华人,又彼此欣赏,自然就走得近。后来他博士毕业后,回国工作,彼此都忙,联系就渐渐少了。 故友重逢,是一件开心的事。 两人聊了几句,陆江川忽然问她有没有意向回国工作,中心医院新的外科楼刚落成,硬件设施更上了一层楼,目前正在重金聘请外科医生,想组建一支新的外科团队,目标是打造全省最好的外科。他自己也是刚从海城一家医院转过来的。 朱旧担心奶奶的检查结果,心里有点乱,没有心思谈这些。只说,会好好考虑他的提议。 陆江川留了手机号给她,还有事忙,就匆匆走了。 因为有陆江川的帮忙,检查结果第二天就出来了。 她接到医院的电话时,奶奶正在帮她整理行李,不停地往不大的箱子里塞东西,有剥好的花生米,晒干的红薯块,她爱吃的小零食,还有补血的中药材等等,她码得整整齐齐的,还不停念叨着她的箱子太小了,否则可以多装点东西。 朱旧望着老人微躬的背,满头银丝,听着她碎碎念的温柔嘱咐,耳边是电话里医生低沉的声音:“朱小姐,你奶奶的肝脏情况很……糟糕,具体的,你过来医院我们再详谈……” 她咬紧嘴唇,极力忍住,才没有让自己全身发抖。 她挂掉电话,走过去,忽然紧紧抱住奶奶。 “怎么了,你这丫头,舍不得奶奶了呀?”奶奶笑道。 她将脸埋进奶奶温厚的背上,拼命呼吸着她身上淡淡的药草味儿,久久没有说话。 她是一个有着丰富临床经验的外科医生,从研究生进入医学院附属医院实习开始,听医生以及后来自己说出过无数桩非常糟糕的诊断结果,心情有过沉重,也有过对脆弱生命的怜悯,但直到此刻才深刻地明白,坐在医生面前倾听的那一方,真正是什么样的心情。 天旋地转。 是的,就是这四个字。当听到医生说出“肝癌晚期”时,她几乎不能思考,只觉得眼前所见一切,都是旋转的、倒立的、昏暗的。 医生还在说着:“你奶奶这个情况很少见,肝部的病灶呈弥漫型癌组织在肝内弥漫分布,无明显结节或结节极小。”他顿了顿,说:“所以,没有办法手术切除,只能放、化疗,或者,肝移植。” 她坐在医院花园一个隐秘的角落里,坐了许久许久,看着穿着病房号的病人在亲人或者看护的搀扶下,在花园里散步,来来往往走了一波又一波人,她还呆呆地坐在那里。 日光慢慢变淡,夕阳落下去,天又黑了。 医生的话无数次地回响在耳边。 她比谁都明白,肝癌晚期意味着什么,尤其是奶奶的病情状况,放疗、化疗,压根就不能彻底根治病情,而这是个漫长的过程,病人非常难熬非常痛苦,最后会被折腾得不成人形。至于肝移植,配型是那么的难,犹如大海捞针,而就算好运地移植成功,术后一系列的后遗症,也如定时炸弹。 她双手掩面,将身体躬成一团,慢慢滑坐在地上,将脸伏在膝上,久久地,不动。 夜色渐浓,路灯亮起来。隐隐绰绰地照在她的身上,那么高的一个人,蜷缩的模样,看起来却像个在外迷了路找不到回家的方向的小孩儿,在深秋寒凉的夜色里,累得睡着了。 有脚步声轻轻地响起来,由远及近,走得很慢,却似乎又有点急促,还有什么东西敲击着地面发出的清脆声。那脚步声最后停留在她的身前,没有再前进。 那人弯腰蹲下来,一只手抚上她的肩膀。 “发生什么事了,朱旧?”淡淡的声音里却有掩饰不住的焦急与关切。 她缓缓地抬头,神色茫然地看着来人,然后,她的眼泪哗啦啦就落了下来。 在医生神色沉重地跟她讲诉奶奶的病情多么严重时,她没有哭;当陆江川安慰她时,她没有哭;在电话里跟季司朗说奶奶病了,暂时不回旧金山时,听着他那样温柔的关切声音,她没有哭;在接到奶奶电话问她回不回去吃晚饭时,她仰着头,死死咬住嘴唇,最终也没有让眼泪落下来。 而此刻,夜色阑珊里,光影明明灭灭,她仰头看着他神色不明的脸,他轻轻问她一句,发生什么事了,朱旧。她所有的隐忍、克制、坚强,统统崩塌了。 她不管不顾地,伸手紧紧地抱住他,痛哭出声:“我奶奶病了,云深,我奶奶病了,很严重很严重,怎么办啊,云深,怎么办。” 她的眼泪流进了他的脖颈里,湿润又滚烫,刺得他的心折了又折,仿佛卷起一片片毛刺。 他缓缓地、缓缓地,伸手,将她拥入怀中。 他闭上眼,轻轻叹了口气。 第三章 除夕夜的雪与记忆中的吻 {我生命中最美的时光,是你在我身边的每一秒,以及你不在我身边时,我想念你的每一秒。} 朱旧回到家时,夜已经很深了。 客厅里还亮着灯,暖黄色的光线透过木窗棂映出来,在秋夜里温温暖暖的。她看着,心里忽然就安宁了几分。 就像从前一样,不管她多晚回来,奶奶总是亮着一盏灯,等着她。 奶奶正坐在沙发上翻看着一本中医书,不时用手推推老花镜。 她怕奶奶看出她因痛哭很久而发红的眼圈,让奶奶去睡后立即回了自己的房间。 诊断书就在她的包里,可她什么也没说,至少,让奶奶今晚再睡个踏实的觉吧。她却辗转难眠,可转念又想起他的话,要保持好体力与精力,明天,以及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将面对一场漫长的战争,与病魔的战争。 她不能脆弱,更不能先倒下。 她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爬起来从包里翻出一片药吃下,又定了闹钟,才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她起得很早,去巷子口买了稀饭小笼包回来,然后叫奶奶起床。平日里都是奶奶准备好早餐,再喊她起来吃,所以奶奶一边喝稀饭一边笑说:“要离开了,我孙女儿突然这么贴心了呢!” 朱旧低声说:“奶奶,我不去美国了。” “你又在瞎说什么呢!”奶奶瞪她。 “我说真的……” 院子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女人风风火火地闯进来,一边大着嗓门说:“朱旧啊,你一大早就叫我过来到底有什么事呀?还不能在电话里讲。” 是她的姑姑朱芸,她走到桌子边,抓起一个包子就塞到嘴里,嘟囔道:“连早餐都没来得及吃!什么事情呀,快说快说,我还要去上班!” 奶奶也看着朱旧。 朱旧咽下最后一口稀饭,深深呼吸,将诊断书放在桌子上,艰涩地开口:“姑姑,奶奶查出了……肝癌……是晚期……” 天知道她这短短几个字,说得多么艰难。 空气里一下子变得死一般沉寂。 朱芸傻住了,过了许久,她瞪朱旧,“一大清早,你在说什么胡话呢!” “我也多希望我说的是胡话……”她喃喃着,望向奶奶,老人整个人都是懵的。她伸手握住奶奶的手,发现她的手在微微发抖。 朱芸傻愣愣地看着诊断书,喃喃:“天哪天哪,完了完了,这得花多少钱啊……” 奶奶拨开朱旧的手,起身,缓缓地走向屋子里,一步一步,走得那样缓慢、艰难。朱旧望着她的背影,心里难受得要命,想要追过去,最终还是忍住了。 朱芸还在那嘀咕,朱旧听着心里更是难受。这是她的姑姑,除奶奶外她唯一的亲人,在听到母亲病重,她第一个想到的竟然是钱。她拳头紧握,愤怒的话语即将出口,又压下去了。 她看着姑姑,分明才四十多岁的年纪,却被生活磨砺得十分苍老,看起来像是有五十几岁。清瘦、皮肤略黑,常年在工厂劳作的双手,布满了老茧,头发里已过早有了几缕银丝。 她以前并不是这样的,姑姑只比朱旧大了十几岁。朱旧小时候父母因为职业关系,常年在外地,她是被奶奶与姑姑带大的。她还记得姑姑年轻的时候,也是个非常美丽娇俏的姑娘,可是她遇人不淑,一场失败的婚姻,将她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朱旧轻轻说:“姑姑,医药费的事情,你不用操心,我会全部负责的。”她叫姑姑来,也并不是想要她分担医药费,哪怕她知道那是一笔庞大的金额,还是个无底洞,可就算再艰难,她也会不顾一切的。 朱芸松了一口气般,嘀咕道:“本来就该这样嘛,老太太的钱都送你去国外念书了,我们家可是一分也没捞到……她偏心……” 姑姑怨念了很多年的话了,哪怕并不是事实,但此刻,朱旧没有一丝力气同她争论。 她倚在奶奶的卧室门口,站了许久,她没有敲门,她知道,此刻,老人需要独自的空间。 过了许久,门终于打开。 朱旧看着奶奶手中提着的行李袋,惊讶地睁大眼。 “走吧,去医院。”奶奶声音很平静,如平日里一样。 “奶奶……” 奶奶说:“还愣着干吗?你不是医生吗,生病了就要治疗,还用我教你?” 朱旧盯着奶奶看,试图从她平静的神色里看出点情绪来,可什么也看不出,她太冷静了,除了刚听到诊断结果那一刻她的愣怔与手指微微发抖,她此刻平静得像是在说,走,去吃饭啊。 奶奶叹口气,握住朱旧的手:“丫头啊,奶奶平日里再豁达,也只是个普通的人,在听到那样的消息后,心里又震惊又害怕,但能怎样呢?哭吗?闹吗?有什么用。我想过了,我会好好接受治疗。我也不会说什么怕花钱就这么等死,我知道,你这个固执的丫头不会允许的。所以啊,就算害怕,就算艰难,我们也一起去面对。” 朱旧拼命点头,又仰起头,竭力忍住,才没有哭出来。 她真的有一个全世界最好最棒的奶奶,又坚强又豁达。 她带奶奶去医院办理了住院手续,病房在住院部三楼,四人间,同病房里还住了两个病人,也是肝脏疾病。本来陆江川要帮忙给她安排五楼的独立病房,但朱旧婉拒了,从现在开始,每一分钱,她都要计算着花。 她给了陆江川答复,决定留下来任职,但要先回旧金山那边的医院辞职交接完,才能入职。 陆江川知道她的情况,说会帮她尽力争取最好的待遇。朱旧也没客气,她需要钱。 她很快订好了机票,航班到旧金山时间是深夜,她想了想,给季司朗打了个电话让他开车来接她,但她没有提及奶奶生病以及要辞职回国的事。 临去机场前,朱旧去五楼病房见傅云深。 那晚,她抱着他痛哭了很久,熟悉的怀抱,令她忍不住放纵了一回。他嘴里说都过去了,可他的拥抱,他为她擦拭眼泪的动作,他的安慰与给予的力量,让她不相信他说的。 他正临窗而坐,低头翻看着一沓文件,桌子上一杯咖啡还冒着热气。 朱旧走过去,一言不发,直接将那杯喝了一半的咖啡端到洗手间去倒掉。 他微怔,然后失笑。 真是“朱旧式”的方式,懒得奉劝懒得多讲废话,直接掐灭。 以前她也是这样的,对他身体不好的,一律不准碰,一些他讨厌吃但又健康营养的食物,她非常直接粗鲁地塞进他嘴里,他想吐出来,她就凶巴巴地瞪着他。 这么多年了,她一直都没有变。 她将他手中文件抢过来,扫了两眼,丢到一边:“李主任允许你在病房里工作?” 他的主治医生就是那天在病房里凶她的中年男人,他是外科的主任,陆江川带她去见过他一次,聊完正事后她询问了傅云深的病情。李主任还好奇地问起她与他的关系。 他笑笑:“当然是偷偷的,在病房里太无聊了。” 其实他已经好很多了,不用再卧床休养,所以才让秘书把前阵子落下的公事都带了来。 “你奶奶情况怎样?”他问。 “即将安排第一阶段的治疗。” 他目光在她有点浮肿的眼睛上停留了片刻,她脸色有点差,肯定没睡好觉,只怕焦急得也没有好好吃饭。他垂着的手臂动了动,多想抚摸她的脸,多想抱抱她,对她说,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保重身体。可最终,他也没有抬起手臂,只是说了句最无力的安慰,“别太担心。” 她点点头,说:“我决定回国工作,就在这家医院。” 他愣了下,随即又了然,是啊,她是不可能丢下她那么爱的奶奶不管的。 她看了下时间,起身,双手撑在桌子上,慢慢靠近他,凝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云深,几年前你就知道,我不是个爱死缠烂打的人。可是,你偏偏做一些让人不解的事。所以,你欠我的那些答案,我会自己一一找回来。我们,来日方长。” 也不等他回答,她转身走了。 他看着她慢慢消失的背影,闭上眼,伸手揉着太阳穴,只觉头隐隐作痛。他太了解她,但凡她下定决心要做的事情,什么都无法阻挡她。他想起有一次,她因为教授给出的一道期末论文题,整整三天没回家,窝在图书馆里没日没夜地查资料,饿了就出去随便买点吃的,困了就用毯子裹着睡一睡。她的毅力,令他敬佩,可她的固执,也令他头疼。 可偏偏,他一边想要远离她,心里又是那样不舍,否则也不会在花园里散步时,看到蜷缩在地上的她时,那样焦急地走去她的身边。 他这一生,生命中美好的事情,实在不太多。而她,是最最珍贵美好的那一份。 人总是这样的,在面对着自己心之所向的东西时,哪怕明知不应该去拥有,应该远离,心却不由己,想要靠近。 这样矛盾的痛苦,这些年来,一直在他心底蛰伏,反反复复,几乎要将人逼疯。 他微微叹口气,拨了Leo的电话。 大忙人Leo竟然很快就接起了电话,声音里有松了一口气般的开心,夸张的声音:“Oh,My God!你竟然主动给我打电话,真是,太珍贵了!” 傅云深忍不住笑了,“别乱用词。” 他的语调也是难得的轻松,这些年来,他身处商场,几乎没有什么交心的朋友,Leo是唯一一个让他放松,可以随意说话的人。 “我还以为你这辈子都不打算理我了!”Leo哼道,“真是好心当作驴肝肺。”他把中国的俚语说得倒是越来越顺溜。 因为Leo的自作主张,傅云深在电话里将他狠狠骂了一通,是真的很生气。后来Leo打来无数通电话,他一律不接。 “帮我个忙。” 傅云深将朱旧奶奶的病情跟Leo讲了,他之前问过李主任的。他让他帮忙寻找移植的肝源。 Leo应承下来,让他回头将详细的病历发给他。 “怎样?你跟Mint,是不是要旧情复燃了?” 傅云深的语调忽然就变了,没好气地说:“我记得你好像说过,再也不插手这事的。” 也懒得等他回应,他直接将电话挂了。 他取过拐杖,出门,朝外科走去。 李主任见到他时,讶异地问:“云深,你怎么上这来了?有什么事情给我打电话,我过去就好了。” 能让外科主任做他的主治医生,并且这样关照,是因为李主任与他母亲是多年的老朋友了。 他笑着说:“我好多了,没事的。李伯伯,我过来,是想拜托您一件事。” 李主任问:“什么事啊?” “你知道朱旧吧,就是刚从美国回来,要来你们科室任职的那位。” 李主任点点头,笑了:“她可是个人才啊,专业一流,临床经验丰富,能来我们医院,我捡到宝喽!” 听到这样的赞誉,傅云深忍不住微微笑了:“她奶奶患了肝癌,现在就住在这里,需要肝移植。我想拜托李伯伯,帮忙留意下合适的肝源。我知道您人脉广,请帮我多多打探下。” 李主任点头应了。 他说:“我知道这个病的治疗,就是个无底洞,在没有找到配对的肝源前,放、化疗的费用特别庞大。我想帮帮她,但只能以匿名捐助的方式。这个事情,也拜托李伯伯帮我操作一下。”他顿了顿,说:“为了不让她生疑,李伯伯,我捐的款,也拨出一部分给医院里其他就医困难的肝病患者吧。” 李主任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最后说:“那我就替别的患者谢谢你了,云深。” 他摇摇头,“不用谢我。” 真要说谢谢,也该谢她。若不是为着她,他也不会做这匿名的慈善。他是一个重利的商人,以前也捐赠过大笔的款项,但那都是以集团的名义,出了钱,赚个好名声。 “这件事,拜托您帮我保密,对朱旧。还有,尤其不能让我妈知道。” 李主任点点头,说:“云深,你跟她到底是什么关系?之前小朱同我打探你的病情状况时,我问过她,可她没说。”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她是我前妻。” “前妻?”李主任十分惊讶,“你结过婚?什么时候啊?我怎么不知道。” 他与姜淑宁多年老友,可从没听她提起过这桩事。 傅云深没回答,不想多谈的模样。 李主任也没再追问,只说:“云深啊,我看得出来,你还爱着她吧?否则也不会为她默默地做这些事。她想必对你也有情。既然如此,你们为什么要分开?如果你们在一起生活,小朱可以很好地照顾你的身体。” 傅云深笑了,那笑容却是苦涩的:“李伯伯,我的身体情况如何,别人不了解,但您是最知情的。” 李主任叹了口气,似乎明白了什么。 多年前的那场车祸,不仅令他失去了一条腿,也让他的脾脏与肝脏受到了极大的损伤,需要悉心养护。事故后的几年,他的身体调养得还不错,渐渐稳定。可后来在海德堡的一场事故,他的内脏再次受到重创,令他差点死掉。脾脏切除后,他身体的免疫力变得极差。这几年,他先后两次被医院下过病危通知书。 傅云深静静地站在309病房外。 门是虚掩着的,透过门上小小的玻璃窗,他一眼就看见了朱旧的奶奶。满头银丝的老太太,哪怕病着,头发也梳得一丝不苟,仪容打理得很整洁,面色因为化疗,有点苍白。 老太太正在在削平果,一边跟邻床的病友讲话,脸上带着笑,不见绝症病患的那种沮丧绝望。 “我孙女儿啊,去美国那边医院辞职了,回来后就到这家医院里来做医生。外科的,医院重金聘的咧!”老太太的语气里满是骄傲。 “小朱这孩子真不错,又能干又孝顺。”病友说。 “那可好,以后有什么事情,就可以找小朱医生了呢!”另一病友说。 “朱家奶奶啊,你可真是好福气哟!” 老太太爽朗地笑着,将苹果递给病友,又拿起另一个开始削。 …… 他总算知道了,她爽朗、坚强的性格原来像她奶奶。 他想起她曾说过,我奶奶啊,不仅是我的亲人,也是我的老师、朋友、人生导师!她说起这些,语气里也满是骄傲。 他知道,奶奶是她心里最最重要的人。 他曾开玩笑地问她,我跟你奶奶,在你心里,谁排第一呢? 她毫不犹豫地回答说,奶奶。 见他有点受伤的神色,她就亲亲他,哎呀,你别伤心嘛,你是第二重要的呀! 他当然没有真的伤心,但见她有点着急的模样,玩心更重,故意板脸严肃地说,那如果你奶奶不同意我们在一起,你会怎么选择? 她很肯定地说,不会,奶奶很疼我,而且,她很尊重我。她也会很喜欢很喜欢你的,像我一样。 噢!他拉长声音,像你一样,很喜欢很喜欢很喜欢我? 她也不害羞,捧着他的脸,对,像我一样很喜欢很喜欢很喜欢很喜欢你。 他转身,慢慢地离开了病房。 他多么想为她留住她心里最重要的那个人,不管用什么办法。可他深刻地明白,在噩梦般的疾病面前,人是多么渺小而无力。 “哧——” 疾驰的车子忽然停了下来,闭眼休息的朱旧睁开眼,窗外依旧是沿海公路,不远处是午后阳光下蔚蓝的海域。 她惊讶地看着季司朗。 季司朗回望着她,再次说:“我们还是别去了,我会同家里解释清楚的,你并不需要出面。” 她瞪他:“别啰嗦了,开车。” 不用想,她也知道他会怎么同家里解释,一定把所有的责任都揽到他自己身上。季家那种家庭,最重声誉与脸面,他们婚礼的请柬早已派发出去,忽然取消,无疑会成为一桩笑话。 他无奈地发动引擎,其实早知道一旦她决定好的事情,是很难轻易被说服的。 “你做好心理准备,我母亲看起来斯文,但发起脾气来,挺吓人的。” “我没关系的。”她摇摇头,“我奶奶说过,做事情应该有始有终,也应该承担必须的责任。” 季司朗说:“我真想见见你奶奶。” “等你以后有机会回国,我介绍你们认识。”她心里一酸,也不知道,还有没有这个机会。 她与季司朗的这桩婚事,在她心里,只是对好朋友的帮忙,她也就没有告诉奶奶,否则奶奶再尊重她,也一定会反对的。 “Mint,把奶奶接到旧金山来治疗,如何?这边医院的医疗水平更好,你也没有必要离职,太可惜了。” 她摇摇头:“不用了,我会亲自担任奶奶的主治医生。” 他的言下之意朱旧明白,他们任职的加州大学医学院附属医院,在美国乃至全世界,都是名列前茅的。三年前,她进入那里的医学院攻读博士,后来在季司朗的介绍下,进入医院工作,机遇难得,也很珍贵。 可是,她知道奶奶的,她是不会离开自己生活一辈子的故乡的。 如季司朗所料,当季母听说婚礼要取消时,向来淡然的她猛地从椅子上跳起来,一连问了三句,你说什么?然后发了好大的脾气,茶杯震在桌子上,茶水洒了一桌。 最后季母将季司朗轰了出去,留下朱旧在屋子里。 季司朗站在门外,侧耳努力想要听清楚里面的对话,如果母亲发怒,他准备随时闯进去将朱旧救出来。 可里面似乎很平静,没有传出怒喝声。 很快,门被打开,季母脸色铁青的走出来,看都没看儿子一眼,走了。 “我母亲说什么了?骂你了?”回去的车上,季司朗再三问道。 朱旧说:“没有。好了,别问了,就算骂我几句,也是应该的。” 是真的没有骂她,只是说出的话却比痛骂她还让人难受。季母在平复了怒气之后,又恢复了向来优雅、高贵的姿态,只是神色很冷,就像她第一次以季司朗女朋友身份见她时一样。她只对她说了两句话,一句是,小门小户长大没有父母教的女孩子,果然欠缺教养。第二句是,我本来也不很同意你们的婚事,既然如此,朱小姐,请你离司朗远一点。以后,永远别再踏入季家。 “Mint,对不起。”季司朗轻声说。 “哎,说什么呢!你这是勾起我的内疚啊,季司朗。要说对不起,也是我对你说。”这个男人啊,永远都是这么体贴,照顾她的感受。 季司朗笑笑,没再说什么。 过了会,他说:“喝一杯去?” 朱旧指着车窗外还很高的日头,笑着摇头:“你这酒鬼!” 季司朗看起来温文尔雅的一个人,最大的爱好竟是酒,而且非烈酒不喝。 他朗声说:“人生得意失意都须尽欢,尽欢唯有酒也!” “好,陪你喝,不醉不归!”她想了想,说:“不过,地点我来选。” 他们驱车去了贝克海滩。 抵达时太阳正慢慢落下去,天气很好,天边玫瑰色的晚霞,映射得蔚蓝的海面波光粼粼。 “真美啊!”朱旧赞道,秋风送来海水咸湿的味道,她深深呼吸,“要离开了,才有机会来看一眼。” 季司朗努努嘴:“我们去海滩。” 朱旧摇摇头,在公路边缘席地而坐:“坐这就挺好。” 季司朗想起什么,了然道:“你也真是奇怪,一面怕水,一面又喜欢大海。” 朱旧神色一黯,手指微不可察地轻颤了下,自那年寒冬内卡河里历经生死,她就对水有种巨大的恐惧,再不能近距离站在江湖河海边。 “来,干杯!敬黄昏!”她举起酒瓶朝他示意,仰头就先喝了一大口,醇烈的龙舌兰滑过喉咙,一片火辣辣的灼烧感,又喝得太急,她忍不住咳嗽起来。 季司朗指着她哈哈大笑,鄙视道:“喂,你牛饮呢!糟蹋!” “谁说的,人生得意失意都须尽欢?尽欢呢,就是大口吃肉,大口喝酒!” 季司朗在她身边坐下来,也仰头喝一大口酒,笑道:“大言不惭!还记不记得,你那次在沙漠里喝醉了?还哭鼻子呢!” 朱旧也笑:“黑历史啊!不过,你瞎说,我哪里有哭!” 那是医疗组一个同事过生日,难得大家有时间聚在一起,买了很多肉与酒,晚上就在沙漠里开篝火Party。那晚月色极美,大家热情高涨,每个人都喝了很多酒。她酒量不太好,最后喝醉了,拉着季司朗说了很多清醒时压根儿难以言说的话,那些埋藏在心底的记忆,她第一次同人诉说。关于那晚,最后的模糊记忆是,她趴在季司朗的背上被他背回营地,絮絮叨叨地说了一路。 她以为他是为了取笑她而胡说的,其实,那晚的月色下,她的眼泪打湿了他肩上的衣裳。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她的眼泪,惊得久久没有动弹。 他看了她一眼,没同她争论,感慨道:“真有点想念在非洲的日子了。” 在非洲的一年里,他们并肩作战,同甘共苦,朝夕相处,每一个日出到日落,几乎都能见到彼此。 而今,她就要离开这座城市了。 从旧金山到中国,相隔一万多千米,时差有十六小时。 酒,越喝越凉。 夕阳渐隐,一点点落入波澜壮阔的蔚蓝海平面上,最后消失不见,夜色降临,深秋夜晚的海风已带了点冷,她抱了抱手臂,忽然肩头一暖,他的风衣已披在她身上。 她歪头看他,身体微晃,眼中醉意醺然:“季司朗,这辈子能跟你做朋友,真是我的福气……” “你醉了。”他用手背探了探她绯红的脸颊,滚烫一片。 “我没有……”话没说完,人就往一侧倒,季司朗忙拉住她,看她闭上的眼,他摇头失笑,噢,就这么点酒量,还大口喝酒呢! 他将她抱回车内,却没有立即开车,车子停泊在公路边缘,直至夕阳隐没,他才驱车离开。 朱旧醉得很厉害,他将她抱回她公寓,用保温瓶泡了蜂蜜水放在床头,写了一张便签条压在保温瓶下,然后才离开。 第二天朱旧醒来,看到他写:我们都不喜欢送别,就不去机场送你了,保重。 她握着纸条发了会呆,此刻,心里才有了离别的怅然。 世界很小,世界也很大,一万多千米的距离,此后真正是,山长水阔了。 朱旧晚上的航班回国,飞机跃上云层,她往窗外看,旧金山城越来越小、越来越远。 在异国漂泊十多年,终于要回家了。 她想起在贝克海滩季司朗问她,Mint,你决定回国,不仅仅是因为你奶奶吧? 是,就算奶奶没有生病,她原本也是打算在年后回国的。 因为那个人在她所不知的时间里,默默做的那些事情,令她放在心底多年从未忘记的感情,再次汹涌而出。 朱旧很快办理了入职手续,她负责的第一个病人,是奶奶。 老太太的病情因为化疗,暂时得到了缓和,但也仅仅是有所缓和,让病灶的蔓延速度更慢一点而已。唯有等到匹配的肝脏进行移植,才有活下去的可能。 既是主治医生,又是患者家属,这双重身份令她心里难受,因为病人的每一个状况她都太过清楚,想安慰自己都找不到理由。 一轮轮的化疗下来,奶奶昔日丰润的脸庞已瘦了一大圈,面色极差。更令病人难熬的是,治疗带来的诸多副作用。奶奶食欲不佳,睡眠也差,头发大把地掉落。她看着心疼不已,只能想方设法给奶奶减轻痛苦,还让奶奶教她怎么做药膳。中医药膳有一套针对肝癌病患的食疗方子,对奶奶的病情有所帮助。 可她在烹饪上实在没天赋,几乎没有自己动手做过饭,以前觉得没什么,到照顾起奶奶来时,才觉得遗憾。 厨房里充斥着一股难闻的味道,她站在炉子前,看着又烧焦了的食物,沮丧地关掉火。 她想起以前在海德堡,自己面对着他做的色香味俱全的食物时,一边食指大动一边使劲儿夸赞,心情好的时候也会让他教她做菜。他太了解她在这方面就是个白痴,从不教她,甚至还调侃她说,做菜呀,不是谁都可以的,需要天赋。 她从回忆里抽身,掏出手机给姑姑打电话。 三天前,因为她让姑姑多去医院照顾奶奶,两人闹得不愉快。朱芸在她电话打到第三遍才接起来,语气也不太好,问她有什么事,自己正在上班。朱芸的工作分早晚班,每月有半个月都需要通宵达旦,拿的却是这个城市最基本标准的薪水。 朱旧挺理解姑姑的,所以声音放得又低又软,请姑姑帮忙做药膳。朱芸一听就说,药膳最需要时间来熬,她天天上班,连周末都没有休息,哪里有空。末了还说,你不会做,就给老太太请个看护,外科医生不都挺有钱的嘛! 朱旧忍了又忍,才没有跟姑姑吵起来。 她掐掉电话,无奈地叹了口气。她知道,当年姑父因为欠下赌债被人追讨时,姑姑求助过奶奶,可奶奶没有伸出援手,最后导致姑父与姑姑离了婚。那正是她出国念书的那一年。姑姑因为这件事,一直怨恨奶奶偏心,把积蓄都花在了她身上。而其实,她出国念书的钱是她父母留下来的。但姑姑不信,与奶奶闹了隔阂,经年累月的,越积越深。 朱芸的提议她不是没有想过,她工作忙,其实没有很多时间照顾奶奶,但请一个看护,花费可不少,她现在每一分钱都是算计着用。 她想了想,拿着奶奶开的药膳方子去了医院的中医房,问医生能否帮忙做药膳。当值的医生挺为难的,说:“我们这边倒是可以代煎中药,可药膳顿顿都要做,不太好操作呀。” 意料之中的答案,她还是不死心,又追问了两次,可女医生还是拒绝了她。 她叹口气,转身时,忽然一愣。 傅云深拄着拐杖,正站在她身侧。 中药房的医生也看见他了,笑说:“傅先生,你的药熬好有一会儿了,你再不来取我正准备让人给你送过去呢。”说着将一个保温瓶递了出来。 傅云深接过,“谢谢。” 朱旧说:“你怎么自己来取药?” 他没有回答她,问:“是要给你奶奶熬药膳么?” 原来他都听见了。 她点点头。 “方子给我。”他将拐杖夹在腋下支撑着,腾出手来朝她伸过去。 她没有给,说:“你要帮我做?” 他笑了:“只怕心有余而力不足。我家做饭的阿姨厨艺很不错,给我方子。” 朱旧微微犹豫。 “反正她每天都要来医院给我送吃的,顺便,不用有负担。” 她看了眼他腋下的拐杖,撑得微微吃力,而他讨要方子的手还固执地伸着,她将纸条折了折,塞进他的大衣口袋里。 他们一起走回住院部,在三楼分别时,朱旧跨出电梯,忽然转身伸手挡住将要关闭的门,嘴角扬起一抹大大的笑容:“没有负担,我挺开心的,云深。” 她站在电梯外,目送他,她的笑容渐渐被闭合的电梯门遮挡住,终于消失不见。他盯着门,傻傻笑起来,仿佛那端还站着她。自从她奶奶病后,她的眉眼间染了几许愁绪,多久没有见她这样发自内心地笑过了。 他其实在伸手问她要药膳方子时,有过片刻的犹豫,可他听不得她的叹息声,那些顾虑与犹豫,立即被心里的不舍打败了。 人心真是不由自己。 此举也许会再次让她心生希望,可他还是做了。 他只想帮她分担一点点,只想帮她拂平眉眼间的哀愁。 朱旧,见你开心,我也挺开心的。 他坐在落地窗前的桌边,厚重的窗帘拉开着,冬日的阳光铺天盖地地洒进来,打在他的毛衣上,暖洋洋的。 他双手交叠撑着下巴,侧目往外看,太过悠闲的模样,偶尔一句“嗯”,令站在他身侧的陈秘书再次怀疑,自家老板真的有听进去他的工作汇报吗? 陈秘书停了下,微微倾身,目光也扫向窗外。 楼下就是住院部的花园,这大冬天的,好像也没有什么好看的景色吧?而且他在医院住了这么久,还没看腻? “傅先生。” “嗯。” 陈秘书犹豫了下,还是说了:“今天您母亲与那位又起了争执。” 傅云深收回目光,问:“又为了什么?” “那间办公室的事。上午那位搬了进去,傅董也默许了。” 他想了会,才想起他住院之前,跟傅西洲争一间办公室的事情。那间办公室本是集团一位董事用的,后来腾了出来,窗外风光确实好,可也不过是一间办公室而已。但这些年来,他与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什么都爱争一下。 难怪之前姜淑宁打电话给他时语气不太好,还问他觉得身体如何,什么时候可以出院。 “噢,搬就搬了吧。”他不以为然的口气,又回头望向窗外。 陈秘书微微讶异,这是第一次,自家老板没有争赢那位却一副无所谓的表情。他更讶异的是,这也是第一次,傅云深在医院住了这么久,却从不提办出院手续。要知道,他是很讨厌医院的。 陈秘书离开时路过楼下花园,特意放慢脚步,往那边望了望,傅云深的病房窗外的风光实在没有什么独特,一丛植物旁边是一张长椅,此刻有两个人坐在那里,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女人,还有个满头银丝穿了病号服的老太太。白大褂女人正在帮老太太梳头,很耐心,很温柔。陈秘书心里想,这个医生对病人可真好。 楼上病房里,傅云深也正凝视着这一幕,他看着朱旧用一把木梳,一下一下为奶奶梳头,暖阳下她脸上的神情那样温柔,他的心也随着她的动作,一下一下,变得温柔而静谧。 那些家族纷杂,那些钩心斗角,那些算计,在这一刻统统离他而去。 风光再美的高楼大厦,也比不过此刻充满淡淡消毒水味道的病房。 原来是真的,他生命中最美的时光,都是与她有关的。 她在他身边时的每一分每一秒,以及她不在他身边时,他想念她的每一分每一秒。 三楼护士站里,周知知临窗而站,目光也久久投射在楼下花园里那一老一少的身上。 她看见朱旧为老太太梳好了头发,又开始帮她捏肩膀,一边捏着,一边说着什么,祖孙俩都笑起来。 她看见朱旧侧头往楼上望了望,面带微笑。 周知知知道,她目光所及之处,有一双眼睛,也正望着她。 她闭了闭眼,觉得阳光可真刺眼啊。她将窗帘放下来,背靠着窗,手指紧紧揪住窗帘布。 如果说当初她看见朱旧出现在医院里,她心里警钟立即叫嚣着想要阻止她接近他。而当后来她在医院食堂看见穿着白大褂的朱旧时,她惊得勺子从手中掉下来,心里面只有一个声音反复地在说,她来了,她终究还是来了。 她质问她,为什么要在这么多年后又出现?到底想做什么? 朱旧的回答在她意料之中,依旧是一句冷淡的“这是我的事情”。 那晚下班前,她例行去病房看傅云深,闲聊了几句,离开前她说,我见到朱旧了。 他淡淡地“嗯”了句。 她说,你就不好奇我跟她说了什么? 他似乎没多大兴趣知道的样子,依旧是淡淡的语气,那是你们的事。 他说这句话时,语气与朱旧多么像。 她咬了咬唇,故意恶声恶气地说,你就不怕我欺负她? 他忽然笑了,说,知知,以她的性子,你还欺负不了她。 周知知满身的力气,那一刻像是忽然全被抽走了,疲惫与无趣朝她袭击而来。 那晚她没有开车,而是在寒风里走了好远好远的路回家。 冷风让她清晰而绝望地意识到,原来有些人,哪怕时隔多年不见,再见面时依旧如故。原来有些感情,真的不会随着时间流逝而生疏转淡,反而像陈酿,历久弥香。 他与她之间,并没有朝夕相处,也没有热恋中情侣的腻歪,不,他们并非情侣,他甚至在拒绝她,可一个楼上一个楼下,彼此遥遥一望,那目光中,已容不下任何别的人。 明知如此,可她偏偏不死心。她想起母亲恨恨骂她的话,你呀你,真是走火入魔了,自个儿犯贱! 转眼就到年底,天气越来越冷,但莲城这个冬天反常地很少下雨,连续多日都是大太阳。朱旧陪奶奶在花园里散步时,老太太念叨着:“这么好的太阳,正适合晒药草啊!家里的药草好久没晒了,只怕会长虫子。” 朱旧说:“您就别担心了,回头我回家帮您晒那些宝贝儿!” 她知道,奶奶其实是想回家了。 “奶奶,我们回家过年。” “真的?可以出院了?”奶奶眼睛发亮。 第一阶段的治疗差不多快结束了,出院几天应该也不碍事。 她点头:“真的!” 老太太立即开心起来,语气欢欣地计划着除夕夜做些什么好吃的给她。 “你啊,都好多年没有在家过年了。奶奶给你包饺子。” 奶奶是北方人,哪怕在南方多年,除夕夜里包饺子仍是她的保留项目。 她揽着奶奶:“好啊好啊,我要吃笋丁牛肉馅的,还要香菇鸡肉的!嗯,还要鲜虾的!” 奶奶好笑地敲她的头:“小馋猫!” 她嘻嘻笑着,心里却蔓延过丝丝酸楚,以后也不知道还能吃到几次奶奶亲手包的饺子。 小年头一天晚上,莲城终于迎来了今冬第一场雪,下了一整夜,整座城市银装素裹。 这天朱旧休假,帮奶奶收拾好东西,出去叫出租车。下雪天车很难叫,在医院门口等了许久,也没有车来。她最后只得返回住院部,想着只能拜托有车的同事送一下了。 她走进大厅,电梯门正打开,有人匆匆从里面走出来,高跟鞋踩得“蹬蹬”地响,像是昭示着主人的怒气一般。 朱旧看着迎面而来的那人,顿住脚步。 “伯母,您慢点,外面下着大雪呢!”周知知跟在怒气冲冲的姜淑宁身后。 姜淑宁没理她,走得飞快。 “您别生气了啊,回头我劝劝云深。” 她们从朱旧身边走过时,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下意识便侧过身子去。 回来这么久,终究还是碰上了。 她从未惧怕过什么人,可这个女人,令她害怕,她下意识就想躲避。 直至那两人走远,她才发觉,自己的身体僵得有多厉害,握紧的手指在微微颤抖。 她深深呼吸,去洗手间用冷水洗了个脸,凉意令她慢慢平复了情绪。 周知知送走姜淑宁后,又返回了傅云深的病房。 他的脸色依旧很难看,声音冷冷:“如果你想做我妈的说客,请出去!” 周知知在他对面坐下来,说:“我跟伯母说了,今晚我要值晚班。” 傅云深抬头看她,眼中有微微的讶异。 她低了低头,轻声说:“云深,你知道的,我从来不愿意勉强你做任何你不喜欢的事情。” 姜淑宁来,是通知傅云深,她订了小年夜的晚餐,约了周家的人出席。用意不言而喻,是要商讨他与周知知的婚事。 他与姜淑宁大吵了一架,气得姜淑宁甩门而去。 傅云深神色稍缓,看着眼前这个与他一起长大的女子,她已经三十岁了,正常来说,应该早已结婚生子,可她的目光,这么多年来,始终放在他身上。 她很好,性情温和,善解人意,没有富家女的骄纵之气,可她再好,也不是他心里的那个人。 他语气轻柔地说:“知知,别再等了。不值得。” 周知知抬眸看着他,固执而郑重的语气:“值不值得,由我自己来判断。” 他在心底叹了口气,自己何尝不也是心中充满了执念。 他没有再说。 周知知转移了话题:“云深,就算你再不喜欢那个家,但过年还是要一家人团聚的。哪有在医院里过年的,病房里冷冷清清的。” 傅云深淡淡地说:“这是我的家事,你就别管了。” 又不是第一次在病房里过年,对他来说,那个貌合神离冰冰冷冷的家,还比不上清静的病房。 都说家人围坐在一起,和和睦睦有说有笑的才是过年,可这样简单温暖的幸福,在那个家里,在父母那里,他从未得到过。 周知知其实也知道,自己是说服不了他的,而傅家那些纷杂的家族恩怨,她清楚,却帮不了他。 她起身离去,走到门边时又停住,“我问过李主任了,你身体恢复得不错,只要定期来复查治疗就行,不需要住在病房。你从前不喜欢医院,现在你不愿意出院,是因为朱旧吧。” 她酸楚地想,原来原则也是可以因人而变的。 “知知……” “你放心吧,”她没有回头,打断他的话,“我不会将她在这里工作的事情,告诉你妈妈的。” 除夕夜。 窗外是此起彼伏的爆竹声,热热闹闹的。 朱旧听着这些喧闹的声音,心里觉得欢喜,多少年没有听过这些声音了,也只有在这片老旧的街区,春节里还保留着这样的热闹。 她坐在火炉边,帮奶奶一起包饺子,她手笨,努力跟奶奶偷师,可包出来的饺子,大小不一,丑丑笨笨的。再看奶奶包的,漂亮得像是机器压出来的。 奶奶打趣她说:“丫头啊,看来你这辈子只能找个会做饭的老公喽!” 她把满是面粉的手举到奶奶面前晃了晃,哼道:“看到没有,这是外科医生的手,我手术刀舞得漂亮就够了!” 奶奶哈哈大笑。 她微怔,同样的对白,记忆里也曾有过。 听到她那样的回答,他也笑了,说,看来这辈子都只能我做饭给你吃了,没口福吃到你亲手做的了。也好,把你的胃抓得牢牢的,你就不会跑了。 她笑嘻嘻地说,对,我要赖你一辈子!你一辈子做饭给我吃,也只能做给我一个人吃! 吃过饺子,朱旧陪奶奶看春晚。 往年除夕夜,奶奶总是守岁到零点,给她发压岁钱,说新年祝福。可病魔令她再也没有往日的精神,又忙活了很久,她烤着火看着电视竟睡着了。 她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奶奶抱上了床。她站在床边轻轻喘气,若换做以前的奶奶,她是抱不动的,生病令她身体轻了好多。 她看了下时间,才十点多。 她走到厨房,将冰箱里的饺子拿出来,保鲜盒里的饺子丑丑笨笨的,都是她包的,这是之前煮的时候她特意留下来的。 好在煮饺子还算简单,之前奶奶煮的时候,她站在旁边看着,计算过时间的。此刻照着那时间计算,等到饺子都浮起来,她将它们装入保温盒里。 她换上羽绒服,取过帽子围巾手套,全副武装,又去卧室看了看睡熟的奶奶,才提着保温盒出门。 外面在下着细细的雪花,在路灯下轻盈地飞舞着,真冷啊,她瑟缩了下,慢慢地往前走。 她站在巷子口等待出租车,除夕夜的出租车极少,又下着雪,更是难等。她将保温瓶抱在胸前,不停地跺着脚。 等了足足有十五分钟,才终于等到车。 车内暖气开得足,她总算缓和过来,不停地对司机说谢谢。 司机笑问:“这么晚去医院,是家人在住院吧?” 她微笑着,轻柔地说:“是啊,家人。” 她推开他的病房门时,里面静悄悄的,只开了一盏台灯,电视机开着,里面也是春晚,却没有放出声音来。 他靠坐在床头,眼睛看着电视机,却似乎在走神。 他抬头见到她,满眼的讶异,然后,眸中便绽放出惊喜来,那样亮。 他怔怔地问:“你值班?” 问完才觉得自己傻,她之前说过,把奶奶接出院在家过除夕的,而且她也没有穿工作服。 “我来陪你守岁。”她将保温盒放到窗边的圆桌上,见那上面摆满了糖果水果之类,还有一只小小的食盒。 他看着她的保温盒:“你带了什么来?” “饺子。”她拧开保温盒,走到他面前递给他看,语气带了点炫耀,“我亲手包的,亲手煮的!” 他看着那些胖嘟嘟的丑丑的饺子,忍不住笑了。 “喂!不许笑!”她瞪他。 “我正好饿了。”他忍着笑,起身。 其实晚餐吃得很饱,但那些样子并不太好看的饺子,真可爱啊,冒着淡淡的热气,真温暖啊。 她将圆桌上的东西都腾空,食盒里正好有碗筷,洗干净就可以用,保温盒的内盖里有她从家里用保鲜袋装来的醋,他吃饺子要蘸醋,她记得的。 饺子一共十只,她数好的,她喜欢这样完满的数字。 他不喜欢冬天里开空调,所以病房里温度比较低,饺子从保温盒里拿出来,没一会儿就变冷了,他却一只只吃得极慢,好似在担心吃完了,就再也没有了一般。 暖黄的光影里,她撑着头,看着他吃,嘴角挂着微笑。 两人没有说话,却并不觉得尴尬。 空气里是静谧却温暖的氛围。 饺子只剩下最后一只的时候,她忽然伸手捏起来,蘸了点醋,快速塞进了自己的嘴里。 他愣愣地看着她。 “这样,我们就一起吃过除夕饭了。”她嘟囔着道,饺子冷了,味道却依旧好。 收拾了桌子,他让她去烧水,他泡茶给她喝。 之前见他这里还备着成套茶具时,她调侃说,你还真把病房当家了啊! 净手、烫杯温壶、洗茶、冲泡、封壶、分杯……他泡茶时的程序一道一道的,无比专注的模样,她啧啧道:“你就算失业了,还可以去茶馆打个工。” 上好的绿茶,茶汤清澈,茶叶在杯子里根根竖起,十分漂亮。她低头嗅着,很香。 “很晚了,喝完这杯茶,你就回家吧。”他说。 她埋头喝茶,不接腔。 喝完一杯,她将杯子递过去,让他继续添茶。 一连喝了好几杯,烧开的水都用完了,他无奈地说:“哪有你这样喝茶的。” “我渴!”她没好气地说:“先前吃的饺子太咸了。怎样,大过年的,哪有不给人喝茶的!” 他真是哭笑不得,继续烧水。 他站在饮水机前,看着水流慢慢灌入水壶,他想,是自己也心存不舍,才会赶人赶得这样不坚定。 他闭了闭眼,罢了,今晚除夕,这样清冷的病房里,就贪心地放纵自己一次吧。 茶泡了一次又一次,颜色都转淡了,她好像真的很渴,不停让他加。 彼此都没有说话,他是有千言万语却一句都说不得,而她,只专注地喝着茶。 夜色极静,窗外还下着雪,雪转大,一片片飘落似羽毛,在玻璃上落下,又很快融化。 他望着窗外,往日记忆扑面而来。 多年前,也是这样下雪的夜晚,他们在一起过的第一个除夕。他问她想吃什么,原本打算为她做一顿丰盛的晚餐的。可她说,想吃饺子,自己擀面自己做馅他亲自包的饺子。他不怎么爱面食,厨房里压根儿就没有面粉,后来他们去了很远的中国超市,才买到了面粉,没有擀面杖,最后用酒瓶替代的。那是他第一次擀面,工具不好用,做出来的饺子皮倒是又薄又好,馅是香菜牛肉,里面加了芝麻与香油,特别香,她一口气吃了十几只。 “10、9、8……” 他转头看她,只见她正盯着腕表,轻轻念着倒计时。 他看着那块腕表,微怔。 “……3、2……” 那句“1”化成了呢喃,被淹没在他的唇上。 她的嘴唇凉凉的,将他的愣怔激醒,下一秒,又令他陷入了更大的愣怔中。 那个吻又快又短暂,当他反应过来时,她已经附在他耳边轻声说:“云深,你还记得吗,我们曾约定过,每一年的除夕,零点钟声敲响时,就给对方一个吻作为新年礼物。” 她退开点,捧着他的脸,望进他的眼睛里,“如果你忘记了,我帮你回忆下。” 她的嘴唇又迅速移到他唇上,恶狠狠地咬了下他的唇。 “新年快乐。”她放开他,坐回椅子上。 她凝望着他,如同每一次她与他对视时那般的专注,漆黑的眸子里有着浓烈又明显的期盼,几乎将他溺毙。他要用很大的毅力,才让自己缓缓地、缓缓地移开视线,窗外的雪花,白得刺痛他的眼,眸中升起淡淡的雾气。 沉默了良久,最终,他轻轻淡淡地说:“朱旧,很晚了,回去吧。” 她闭了闭眼,忽然觉得这个房间,真的挺冷的。 她起身,戴好帽子围巾手套,提过保温瓶,走了出去。 他看着她的身影慢慢出现在楼下花园里,雪花打在她身上,寂静的白色世界里,清冷的路灯下,她的身影看起来是那样单薄、寂寥。 他当然记得,那一年的除夕夜,吃完饺子后,他们坐在壁炉前守岁,古老的壁钟敲响零点钟声时,她吻了他。 那是他们的第一个吻,也是恋情的开始。 对不起,朱旧。 他用手指贴了贴自己的唇,然后对着她慢慢走远的方向,遥遥地贴过去。 新年快乐,朱旧。 第四章 独家记忆 {我最痛苦的时候,也从没有想过把与你有关的记忆抹掉。人这一生,就是为记忆而活的。好的,坏的,都同样珍贵。} 大年初四,朱旧送奶奶返回医院。 走之前,奶奶将屋子里里外外都打扫了一遍,冰箱里还有好多菜,大部分都是做好的,稍微加工一下就可以吃。她将朱旧拉过来,一一告诉她这个菜怎么弄,那个菜怎么弄。还有包好的剩余的饺子,用保鲜盒装好放在冷冻柜里,足够她吃好久了。 朱旧听着奶奶的反复嘱咐,一边笑应着知道啦知道啦,一边说她真是越来越啰嗦了,把自己当小孩子。 心里却难受极了,奶奶像是在交代后事一般,事无巨细地叮咛着她。 交代完这些,奶奶又去了药房,将药柜的抽屉都打开,取出里面的药材,一一整理,一边念叨着那些药草的名字,当归、枸杞、人参、苏叶、薄荷、陈皮、白薇、首乌……一边说,以后就不能再帮街坊邻居们抓药了呢! 朱旧倚在门口,看着奶奶的背影,闻着满屋子熟悉的药味,慢慢地、慢慢地背转身去。 收拾好一切,奶奶把朱旧叫到卧室里去,从抽屉深处取出一个文件夹递给她。 她打开,里面是房产证书,她塞回奶奶手中,说:“您收起来。” 她知道奶奶的意思。 奶奶又塞到她手中,说:“丫头啊,我知道我这个病,治疗起来就是个无底洞,钱像流水一样哗啦啦地花出去。奶奶这辈子啊,也没什么积蓄,想来想去,也就这套房子还值点钱。这一块迟早要拆迁的,所以院子虽然旧了点,但应该也不难找到买家。” 朱旧将房产证塞进文件夹里,放回抽屉里,她背靠在桌子上,阻挡奶奶继续拿出来:“您啊,就安心地治病,钱的事呢,您就别担心了,我会解决的。” 奶奶说:“你怎么解决?又不是几百几千的,那么一大笔费用啊!你一直念书,哪有什么积蓄!就算现在医院给你不错的薪水,但是,女孩子啊,自己要存点钱,日子才好过。” “好啦,您就别多想了!”她将奶奶推出卧室,肯定地说:“反正,这个院子不卖,卖掉了,我就没有家了啊。” 奶奶说:“你到医院附近租个房子住,上班还方便一些。” “我不要,我就喜欢住这里!”她强硬地拒绝。“您再说,我就要生气了。” 奶奶拿她没办法,沉沉叹气。 这是奶奶住了一辈子的家,也是她的家。 无论如何,她都会守护住。 她回到自己卧室,拖出床底的箱子,那里面,也有一些文件夹,装的都是些重要的证件。 她将其中一份拿出来,厚厚的牛皮纸袋,用白色的线缠绕着木头搭扣,她一圈一圈慢慢地绕开。 上一次打开这份文件,还是七年前,那是唯一的一次,这些年这份东西她一直随身带着,却再未打开过。 文件上熟悉的德文赫然映入眼中,她还清晰记得那一年,当律师将他签字的离婚协议书与这份转到她名下的房产证书一起拿给她时,她只看了一眼,就将文件丢得老远。 她是真的恨恨的,他不知道,那栋他们一起生活过的房子,他离开后,价值再高,对她来说,也没有意义。 她看着这份证书,看了许久,掏出手机,翻到Leo的电话,刚拨出去,又立即按掉。 她叹口气,将证书又塞回牛皮纸袋里。 那栋屋子,承载了那么多的记忆,她一度把它当作第二个家。到底还是心有不舍,舍不得将它出售,让陌生人走进去。 再等等吧,再等等。她想。 外科医生的假期少得可怜,送奶奶回医院的同时,她也开始忙碌起来。 结束一台手术,朱旧在办公室闭眼小憩。 门外忽然传来吵闹声,有男人大声嚷嚷的声音,还有小孩的哭闹声。 她睁开眼,开门出去。 正是午休时分,科室走廊上没有人,因此闹出的动静显得特别大。 金医生的办公室与她正相对,门口正站着一对年轻的男女,衣着朴实,男人提着个红色手提袋,女人怀里抱着一个非常瘦弱的小女孩,孩子正哭闹着,脸上泛着不寻常的潮红。 男人怒气冲冲地大声嚷着:“哪有医院把病人往外赶的!我们又不是不给钱,怎么就不让我们住院!” 金医生说:“不是不让住院,而是你家孩子的情况,我们这里真的没办法做手术!你们赶紧去北京的大医院吧,免得耽误了!” 女人哄着孩子,自己也跟着哭了,哽咽着说:“医生,你救救我家孩子啊……她还这么小……” 朱旧走过去:“金医生,怎么回事?” 金医生一脸的无奈苦恼,简单说了事情。这个小女孩患有先天性心脏病,法洛四联症并右冠状动脉畸形,病情比较复杂,年前在这里住了一阵子院,情况越来越糟糕。孩子年纪太小,手术很危险,作为主治医生,金医生没有把握做这场手术,春节前让病人办理了出院,去更大的医院治疗。 哪知没过几天,这对夫妻又抱着孩子回来了,找到金医生,先是恳求,金医生态度坚决,所以男人发怒地大吵起来。 朱旧摸了摸小女孩的额头,烫手。 她瞪了眼金医生:“她在发烧!”她对孩子妈妈说:“别在这里吵闹了,赶紧抱孩子去打针。” 女人看了眼朱旧胸前挂着的工作牌,立即抓住她的手,“医生,你也会做心脏手术是不是?求你救救我家蒙蒙,救救她!”她力气用得很大,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了一块浮木。 “朱医生!之前让这个病人办出院手续,是李主任的意思。”她还没有做声,金医生就在她耳边轻声警示。 她知道他的意思,可她做不到放任正发着烧的小女孩不管。 “跟我来。” 年轻夫妻担忧的眼睛里浮起了一丝光亮,不停地对她说着谢谢。 “朱旧!”金医生在身后大喊,她没有回头,说:“李主任那里,我会亲自解释。” 金医生打电话给李主任时,他正在傅云深的病房里喝茶。 他端着茶杯,对傅云深说了跟朱旧调侃他时一样的话:“云深啊,你还真把我这病房当你自个儿的家了呀!” 傅云深微微笑:“比家里还舒服自在。” 李主任喝了一口茶,说:“还在跟你妈闹别扭呢,云深,你妈妈这些年心里也很苦,你就体谅她一点。她就是脾气坏,又固执,但比谁都爱你。” 他们母子间的隔阂,李主任多少知道一点。 傅云深看了一眼李主任,知道这又是母亲找来的说客。 他沉默喝茶,没做声。 很多事情,不足为外人道。 李主任也没再继续这个话题,笑说:“拖朱旧的福,你这次倒是乖乖地在医院住了好久。以前我怎么苦口婆心劝你外加警告你也总不肯听。”他视线转移到茶几上放着的一沓文件上,“你呀你,什么时候都惦记着工作!也罢,好歹现在比从前那个工作狂好多了!别太累,你之后还有一场很关键的手术,这一年的调养期特别重要。” 傅云深点点头,嘴角笑意敛去,他忍不住想,人的身体看起来这样脆弱,却又有着无比强大的忍耐力。他这副躯壳,修修补补。是不是终有一次,再也修补不好? “对了,李伯伯,我拜托您的事情有眉目了吗?”他问。 李主任摇头:“我一直在打听,但这种事情,也真是可遇不可求。”他叹口气,“老太太的病情虽然控制得还算好,但谁也说不准……希望她能扛久一点吧!” Leo那边也没有任何消息。 “你匿名捐赠的那笔钱,我过阵子找个机会同朱旧提一下。” “嗯。” 说着李主任的电话响起来,听完金医生的话,他皱起了眉头。 “怎么了?”傅云深问道,他听到电话那端似乎提到了朱旧的名字。 李主任把事情说了,站起来打算离开。 “李伯伯。”傅云深叫住他,“您别责怪她,她就是这样的性情。” 李主任转身看着傅云深,伸手点了点他,一副长辈的无奈,什么话也没讲,走了。 会议室里。 李主任坐在桌首,脸色微沉。 长桌两旁坐着好几个医生,都是心胸外科的,陆江川也在。 屋子里气氛不太好,大家都沉默着。 在前一刻,朱旧被李主任当众骂了,他厉声问她:“你知道自己做错了吗?” 她坦然诚恳地承认了:“我知道,这个病人之前是金医生负责的,我错在不该未经他同意,就擅自接手。但是,带那孩子去打针,我不觉得有错,我只是做了一个医生在那时必须做的事情而已。” 李主任瞪着她,将手中那个孩子的诊断书甩得啪啪响,“室间隔缺损,肺动脉瓣狭窄,左心室发育不良,外加冠状动脉畸形。孩子不足三岁,体重才14KG……朱旧,你不会不明白,这样的情况,意味着什么!” “是,我明白。这种情况下做矫治术,手术风险很大。”她说。 李主任说:“不是很大,是非常非常大!在过去的幼儿心脏手术案例中,法洛四联症并冠状动脉畸形的手术死亡率极高,先不说这手术的复杂,就算成功了,也会有严重的术后并发症,风险不可估量。” 朱旧望着他,神色里有着淡淡的嘲讽:“所以,就把病人往外推?” 她看过那孩子的诊断书,如果不尽快手术,压根就没有活下去的机会。想必孩子的父母也知道情况的严重性,所以才会在春节都没过完又把孩子抱过来,对医生苦苦哀求甚至吵闹起来。 人人都听出了她语气里的讽刺,李主任脸色更是难看,“你们谁有把握做这台手术?就算手术成功了,谁又能保证孩子能抵抗住高死亡率的并发症好好地活下来?朱旧,你能?” 她摇摇头:“我没有百分百把握,任何一台手术,任何医生都不能百分百确信。但是,若因为害怕承担风险而拒绝病人,那一开始就不应该穿上这件白大褂!” 陆江川遥遥望了她一眼,眼中是毫不掩饰的赞赏。 李主任又被说得无言,片刻,他摆摆手:“这也是为了病人着想,我们既然没有把握,就不要耽误她,他们应该赶紧去更大的医院。朱旧,这个病人,你别插手!” 其实李主任的顾虑她不是不明白,无非是怕承担手术的风险,怕出了事情病人家属闹事。而且医院正处在参与省甲级医院的评选角逐的关键时段,医疗事故、医患关系这些自然要尽力避免。 但她还是竭力争论:“你让他们上北京,先不说孩子父母的经济能力,就说那孩子现在的状况,反复感冒,发烧,偶有抽搐与休克。她的情况并不适合长途跋涉。” “朱旧,你怎么就……”李主任真有点生气了,指着她。傅云深说她真性情,这简直是真的有点固执可恶了呀! “主任!”陆江川忽然开口:“这个病人,我跟朱医生一起负责,您看如何?既然是家长要求做手术,我们会把真实情况、手术风险,都跟病人家属如实交代清楚,家属要签手术同意书的。” “谢谢你,江川。”朱旧将煮好的咖啡递给陆江川。 “如果因为害怕承担风险而拒绝病人,那一开始就不应该穿上这件白大褂!”陆江川微笑,“朱旧,这句话说得真好。” “这不是我说的,是我母亲说的。” “你母亲?” “嗯,她也是一名医生。” 相识这么多年,陆江川知道她是个低调谦虚的人,这还是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到自豪骄傲的神情。 “怎么从来没有听你提起过。” 朱旧眨眨眼:“她是我隐秘的《圣经》。” “看来你母亲是个很了不起的人,真想认识下,她在哪家医院工作?” “她已经不在了。” “对不起。” “没关系,她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其实我对她的印象很浅,但又特别深刻。”她笑笑,“很矛盾是不是?但是是真的,她与我父亲,哦,我父亲也是医生,他们在德国念的医科,毕业后留在了那边工作,后来服务于无国界医生组织,常年满世界跑。我从一岁开始就由奶奶带在身边照顾,我见到父母的时间特别少,在我八岁的时候他们出了事故去世。我对我父母的所有了解,都来自于我母亲的日记。” 关于父母,她几乎从不与人谈及,陆江川是第二个听到她说这些的人,第一个,是傅云深。 陆江川感叹道:“原来你是医学世家,难怪这么厉害!” “好啦,别打趣我了。” 她笑着转移了话题,开始同他商讨那个小女孩的病情。 他们专注谈着事情,朱旧没有发现,虚掩着的门外,傅云深来过,又悄然离开。 他虽然拜托过李主任,但他也清楚李主任在工作上比较严苛,担心朱旧被痛骂,所以过来看看她。 要对她说些什么,他其实没想好。除夕夜她从他病房里离开,他知道自己的态度令她难过了。 他也挺讨厌这样矛盾纠结的自己,既然选择推开她,就应该心硬到底,可总是心不由己。 自从她再次走进他的生活,他觉得自己像是患了人格分裂,心里住了两个人,一个在将她往外推,一个拼命想要靠近。这两个自己,每天都要打一架。 他听见她同别人谈论起她心底特别存在的父母,心里忍不住冒出酸意,有淡淡的失落。 他是知道陆江川的,有时候在病房里会看见朱旧同他并肩从楼下花园走过,聊得很开心的模样。有时候他在医院食堂吃饭,也会遇上她与陆江川一起用餐。他装作无意地跟照顾他的护士问过,护士是个小姑娘,话很多,提起这个陆医生,满面笑容滔滔不绝,最后酸酸地说,可惜啊,我们护士站的姐妹们是没机会喽,陆医生看起来很温柔随和,但其实很不好接近,医院里他只跟朱医生走得近,听说他们在国外念书就认识了。末了小护士又补充道,不过,我觉得陆医生跟朱医生还蛮配的呢! 外表、学识、家世、人品,都不错,又有相同的职业,彼此有共同话题,每日朝夕相处,又是旧识。听起来,是蛮配的。 他忽然又想起另外一个身影来,也是医生,也是同样出色的男人。后来他打听到,那人姓季,季司朗,是美籍华人。两年前,他曾在旧金山的一家餐厅里见过季司朗一次,是她的生日,她与季司朗一起庆祝,把酒言欢,好像有说不完的话题,季司朗不知说了什么,逗得她爽朗大笑,那样自在的相处。 那笑容令他嫉妒,心里又有一丝庆幸安慰。 嫉妒那又真又美以前只属于他的笑容被别人拥有,庆幸这世上有个人,能令她那样开怀大笑。 就如同此刻一样,他站在门外,嫉妒她同另一个人谈及她的父母,又庆幸有人能令她敞开心怀。 要命的矛盾与痛苦。 敲门的手,最终还是垂了下来。 转身,离去。 只要她没事,他便放心了。 因为陆江川出声支持,李主任最终还是同意了朱旧担任小女孩蒙蒙的主治医生。 朱旧立即帮她办理了住院手续,又重新做了一次精密的检查,蒙蒙的状况比她想象中还要糟糕。她不足三岁,身体各重要器官发育不健全且组织稚嫩,她又比一般同龄孩子瘦弱,如同李主任所说一样,在这种情况下做矫治术,风险极高。可如果只靠药物治疗,这孩子,必死。而手术,是她唯一活命的机会。 她将情况同孩子的父母如实讲了,不夸张,也不隐瞒,让他们自己做出选择。 蒙蒙父母考虑了一天,同意做手术。 她心里没有松一口气,有的只是沉沉的压力。 尤其当蒙蒙母亲紧紧地抓着她的手,眼泪纵横地对她说:“朱医生,求求您一定要治好我家蒙蒙,我好不容易才有的她……我都还没有好好陪过她……您一定一定要救她啊!” 蒙蒙爸爸说:“朱医生,药你尽管往最好的用,我们把家里的房子卖掉了,如果还不够,我们就去借钱。” 朱旧知道,这个小镇家庭多么不容易,所有的经济来源是这对年轻的夫妇在外打工所得。为了帮蒙蒙治病,他们把祖屋都卖掉了。 这是天下父母对孩子,最朴素也最深沉的爱。 他们把所有的期望都压在了她的身上,而她,却无法给出任何令他们安心的保证,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竭尽全力。 手术时间定在半个月后。 她去病房看孩子,蒙蒙刚刚打完针,才从昏睡中醒过来,小脸苍白。她靠坐在床头,手里玩着一只小狗布偶,黄色的布偶有点旧了,但看得出,她很喜欢它,正低头嘀嘀咕咕地跟小狗轻声讲话。 “蒙蒙。”朱旧坐到她身边,柔声问她:“你在跟小狗说什么呢?” “朱医生好。”蒙蒙抬头,先是奶声奶气打过招呼,才轻声回答说:“小小皮跟我说,它不喜欢医院的味道。”她顿了顿,低下头,“我告诉它,我也不喜欢医院的味道。” 朱旧心里有淡淡的酸涩,眼前这个小女孩,又乖巧又礼貌又聪明,老天真是残忍。 “朱医生,我想奶奶了,我想小皮了,我想回家。”蒙蒙将小狗玩偶紧紧抱在怀里,仰头看着朱旧,眼睛里水汪汪的。 朱旧摸摸她的头:“小皮不是在陪你吗?” 蒙蒙摇摇头,“这是小小皮,小皮是奶奶买给我的狗,它会叫的。” 朱旧忽然就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她看着这个孩子,她同自己小时候多么像,也是从小跟在奶奶身边。蒙蒙的父母在她刚满一岁就外出打工,把她放在奶奶身边抚养,她是典型的小镇留守孩子。 她多想对蒙蒙说,你乖乖地治疗,病好了,就可以回家跟小皮玩了。可她知道,孩子虽小,却懂得很多。她面对着蒙蒙,实在无法肯定地说出安抚的话来。 朱旧压力很大,其实从业以来,她也遇见过很多复杂高风险的手术,但从没有哪一次,像这次一样。 也许是因为那个孩子,实在太小了,也太可爱了,令她心生喜欢与不舍。 医院附近广场上新开了一家咖啡店,店里的手工现磨咖啡非常对朱旧的口味,每天中午吃过饭,她会去买一杯。 这天她买好咖啡,惊喜地看到店里竟然有刚刚出炉的薄荷糕,因为是新品,可以免费品尝。她试了试,绵软又不甜腻,奶奶一定会很喜欢。又买了几支麦芽棒棒糖,包装很童真可爱。她打算送给蒙蒙。 提着东西穿过花园广场时,忽然一个庞然大物朝她奔过来,她下意识地一愣,傻傻地站在原地。下一秒,那庞然大物已凑到她跟前,竖起它两条前腿,架在她身上,吐着舌头盯着她,大大的眼里仿佛带着惊喜的笑。 “梧桐!”朱旧惊呼出声。 金毛狗狗“汪汪”两声,回应她。 她蹲下身,搂住狗狗的脖子,头抵着它的头,轻轻地碰了三下。 这是独属于她与它之间的见面礼。 “梧桐,好久不见,你还好吗?”她摸了摸它的头,真的是有好久好久不见了。她打量着它,从它的眼睛与体态上,都能看出岁月的痕迹。 梧桐像是听懂了她的话,歪着头,蹭了蹭她的掌心。 “见到你真开心呀!” 它又蹭了蹭她的掌心。 然后它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回头看,朝她吐了吐舌头。 她看懂了,它是让自己跟过去。 它带着她一路奔到广场花园草坪上,阳光很好,天气暖和,又是周末,草地上坐了很多人在晒太阳,也有人在遛狗。 傅云深看着忽然跑走的梧桐又回来了,他微笑着朝它招手,在看到它身后的人时,他一愣, 随即失笑,心想,这只狗啊,也许不姓傅,应该姓朱。 难怪它忽然撒腿就跑,连他的召唤都置之不理,原来是闻到了熟悉的气味。 就像过去在海德堡一样,每次她来了,还隔着好远呢,它就从屋子里飞奔出去,去山下迎接她。 分别这么多年,它竟然还记得她,那样欢欣地朝她奔去。 这只狗念旧,同他一样。 他坐在草地上,视线追随着那一人一狗嬉戏的身影。梧桐已经十五岁了,步态渐老,精神已大不如从前。它好久好久没有扑腾得这么欢快了。而她,脸上也挂着明媚欢畅的笑意,与它玩得不亦乐乎。 真像两个贪玩的小孩儿。他嘴角噙着笑,心里如同此刻的阳光一样温暖。 “梧桐啊,你偷偷告诉我,这些年我不在,你有没有帮我看好家?”玩得累了,她抱着狗狗亲昵地耳语,那声音却刚刚好又能让他听见,还状似无意地瞟了瞟身边的他。 他失笑,她这是故意说给他听的呢。 他想起她曾对梧桐说过的话,一人一狗蹲在花园里,面对着面,好像谈判一样。她无比认真地指着自己对它说,梧桐啊,睁大你的眼睛看清楚啦,我才是你唯一的女主人!我,Mint!以后啊,如果我不在,只要有女人接近这个屋子,或者接近你爸爸,你就给我咬!咬死她!说着还对梧桐示范了凶恶咬人的动作。梧桐像是听懂了她的话,发出一连串愤怒的叫声。她表示满意,笑眯眯地与它握手,盖章。他在旁边看着,笑倒在草地上。 后来,只要有女性这种生物走进他家里,或者试图向梧桐示好,不管老少,都被它凶恶的叫声吓跑。 他简直怀疑自己养的这只狗,其实是她派到身边来的间谍。 梧桐汪汪两声,伸出舌头舔了舔她的手背。 “哦,有努力看着哦!真乖!”她奖赏似的与它碰碰头。“Mint给你买肉吃!” 他闭了闭眼,这样的画面,恍惚又回到了多年前,他们还住在海德堡那间半山腰的房子里。 岁月那样静好,没有后来的变故,只有他与她与它,每一天的时光,美妙如同秋日傍晚内卡河畔静静吹来的晚风。 那之后接连好多天,朱旧中午去买咖啡的途中,梧桐总是欢腾着扑倒她跟前来,拽着她同它一起玩。 蒙蒙手术前三天,朱旧见她状态挺好,外面天气也很好,征得了她父母的同意,她带蒙蒙去广场上与梧桐一起玩。 果然,蒙蒙见到梧桐,非常喜欢它,一直用手给它顺毛,还把小小皮送给它玩。 大概是因为朱旧在身边,梧桐竟然对蒙蒙很友好。 朱旧坐到傅云深身边,轻声说:“云深,谢谢你。” 她知道,这些天他是故意的,每天中午如约定好一般的等候与陪伴。哪怕他只是静静坐在一旁,看着她和梧桐玩闹,不多说什么,也不像别的同事那样给她鼓励。可每天短短十几分钟的时光,她的心是最放松的,压力与担忧也渐渐得到缓解。 他始终是最了解她的人,用她喜欢的方式,安抚了她。 他依旧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伸手按在她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 有时候,默默的陪伴比千言万语的安慰,更具备力量。 她将蒙蒙与梧桐都拢到身边,一左一右揽着,傅云深坐在梧桐的旁边。 “阳光真好,我们拍张照吧。” 她掏出手机,“咔嚓”一声,阳光下,四张挨得近近的面孔,在时光里定格。 不远处,正与母亲边走边说着话的周知知,忽然停住了脚步,目光定定地望着草地上的一幕。 她看见朱旧搂着那只每次一见到她就狂叫的狗狗,那只狗狗亲昵地挨着她,吐着舌头。朱旧掏出手机,然后勾过傅云深的肩膀,一男一女一小孩一狗,挤在一起拍照。 她看见朱旧抱着那只叫梧桐的狗狗,在地上打了个滚,发出爽朗的笑声。 她看见傅云深凝望着朱旧时,嘴角洋溢的笑容,不同于每次见到她或者任何人时那种浅淡的并不抵心的笑,那是发自内心深处快乐的笑,每一丝弧度,都是那样柔和。 “咦,那不是傅云深吗?”耳畔母亲的声音将她从愣怔中拉回。 “嗯……” “他旁边那个女的是谁?穿着白大褂,你们医院的?” “嗯……” “医生?” “嗯……” “那只狗!那只可恶的狗竟然没冲她吼叫,还玩得那么高兴!”周母皱眉,厌恶地说。她也曾被梧桐凶狠的叫声吓到过,她讨厌死它了。 “嗯……” “那女的叫什么名字?哪个科室的?” “嗯……” “周知知!你是傻了还是怎么的,就知道嗯嗯嗯!”周母伸手抓住女儿的手臂,提高声音道。 “哦,朱旧,外科的。”周知知恍了恍神。 周母看了眼神采飞扬的朱旧与神色温柔的傅云深,再看了眼自己傻呆呆失了魂的女儿,心里怄火,没好气地骂道:“真是没出息!这么多年了,连个残废也搞不定!还一直跟在人家屁股后面跑,简直丢人!” “妈妈!”周知知厉声说:“请不要这样说云深!” 周母火气更大,指着傅云深的方向说:“周知知,你给我睁大眼睛好好看清楚了!你在这里跟我吼,维护他,他有正眼看过你一眼吗?我周家的女儿,什么样的男人配不上?你偏给我着了魔一样巴着他!” “妈妈,别说了!”周知知脸色难看,咬着唇,极力压抑着脾气。 她知道,如果自己不主动息事宁人,跟母亲又将有一场激烈争吵。这些年来,只要一说到傅云深,母亲就是这个态度。哪怕因为碍于爷爷的威力,母亲不再如当初那样坚决反对她跟傅云深,但她依旧不喜欢他。 当年,刚升入大二的她在傅云深车祸事故后,毅然从学校退学,重新参加高考,报考的专业是医学护理。周母被她气得病倒,整整半年,没有同她讲过一句话。她原来学的是音乐专业,主修大提琴,她天赋很好,周母对她期望很高。她给女儿规划的未来是那样璀璨,送她去最好的学府深造,然后有朝一日,在顶级的舞台上,开独奏会。那是周母年轻时未完成的梦想,她把这个梦,延续到女儿身上。然而,周知知令她彻底失望,更让她愤怒的是,女儿为之不顾一切的男人,压根儿就没有把她当回事。 周母说:“你听好了,周知知,下周开始,你给我去相亲!别指望你爷爷帮你,这次,我谁的话也不听。” “我不去!” “不去也得去!”周母说完,拂袖而去。 “妈妈……”周知知追过去,走两步又停住。本来母女俩是去吃饭的,现在这个气氛,什么心思都没有了。 她转身,视线又远远地投射到那两人一狗身上。 阳光下,那画面,真美,也真刺眼。 她低头,快步离去。 蒙蒙的手术,朱旧与陆江川一起进的手术室,她是主刀医生,他从旁协助。朱旧开玩笑说,这是她有史以来用过的最高级别的助手了呢!陆江川拍拍她肩膀,别有压力,全力而为就好。 她深深呼吸,点点头。 蒙蒙被推进手术室前,忽然伸出小小的手拉住她的,她轻轻地说:“朱阿姨,我还想吃你给我买的麦芽味棒棒糖。” 那天她带她跟梧桐一起玩耍,回医院的路上,她怯怯地问她,朱医生,我可以叫你朱阿姨吗? 孩子软软的小手握着她的手,瘦弱的身体紧紧地靠在她腿上,黑亮的眼睛里充满期许。 她心里被一种柔软的情绪充斥着,抱起她,脸颊贴着她,柔声说,当然可以呀! 被一个孩子喜欢与信任,是那样美妙的感觉。 而此刻,也是那样沉重。 她一定一定要救活她。 “醒来后,我给你买十支,好不好?”她微笑着说。 手术室外。 蒙蒙父母还有奶奶,坐在长椅上,几双眼睛一齐望着手术室上方的灯,没有人说话,每个人的心都紧紧提起。 在他们不远处的另一张长椅上,傅云深静静坐着,时而看看指示灯,时而低头看看腕表。 漫长的等待后,手术室的门终于被打开。 陆江川第一个走出来,摘掉口罩,神色松懈,对急迎上去的蒙蒙爸爸说:“手术是成功了,但是还要再观察七十二小时。” 蒙蒙妈妈哭起来,不停地说着,谢谢谢谢。 傅云深轻轻舒了一口气,起身,慢慢离开。 手术室里的朱旧,也狠狠地舒了一口气,她抹着满额头的汗,看着静静沉睡的蒙蒙,笑了。 蒙蒙被送入重症病房,她再三嘱咐当值的护士时刻关注孩子的情况。那三天里,她只要有空,就亲自去看一看。一切看起来很好,只要熬过最后的几个小时,术后最危险的时间段,就算是过去了。 这天中午,她如常去买咖啡,帮奶奶带了薄荷糕,还买了十支麦芽味的棒棒糖,棒棒糖的包装纸各种颜色,五彩缤纷,十分好看。她微笑着想,蒙蒙一定会好喜欢的。 走到医院门口,手机响起来,她接起,刚听一句,脸色剧变,朝住院部狂奔而去。 她气喘吁吁地跑到重症病房,她站在门口,脚步沉重得再也挪不动一步。 她看见陆江川缓缓地直起身子,沉默地看着病床上的孩子,心电图闪着一道直线,仪器的尖叫声就像是丧钟一样,刺痛每个人的心。 她站在门口,手中的购物袋“啪”地坠落,眼前白花花一片。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有了知觉,是陆江川将手搭在她肩膀上,沉声说:“低心排综合症。肾功能与呼吸功能衰竭严重并发,太快了,我赶到时,已经来不及了。” 朱旧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半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赶来的蒙蒙父母亲整个人都傻了,一声凄厉的哭喊声后,蒙蒙的母亲直挺挺地往地上倒,蒙蒙父亲还在愣怔中,都来不及抱住晕倒的妻子。 “砰”的一声重响,像重锤一样,敲击在朱旧的心坎。 住院部一楼大厅。 朱旧刚走进来,就被忽然冲过来的蒙蒙父母拽住。 蒙蒙离去半天,她第三次被这对伤心欲绝又愤怒异常的年轻夫妻拦住。 男人沉痛质问,一遍又一遍,说着相同的话:“朱医生,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你明明说,手术成功了的!孩子情况变好了的啊!为什么会这样?” 蒙蒙妈妈赤红着眼睛,她死死揪住朱旧的衣服,整个人都扑到她身上,喉咙已经哭到沙哑:“你还我孩子!你还我孩子呀……” 朱旧看着眼前的夫妻,她在他们的眼中看到伤心、愤怒,还有一种更令她难受的情绪,那是绝望。他们结婚后,一直怀不上孩子,蒙蒙母亲直至三十岁才终于有了她。 再也没有比心里刚刚燃起希望与巨大的惊喜,又立即被扑灭的冲击来得更为残酷。而蒙蒙的奶奶,因为这巨大的打击而病倒了,此刻正住在住院部里。 朱旧明白他们的心情,所以她默默承受着质问与痛骂,一次次地说着对不起。哪怕同事们都对她讲,这并不是她的错,她已经尽全力了。就连李主任也对她说,我看过手术记录,你们已经做得非常好,是孩子的情况实在太凶险,别太自责。 他们不知道,她并不是沮丧于手术的失败,她是真的很难过。 人来人往的大厅,这些动静很快就引起了人群围观,有个护士上来试图将蒙蒙妈妈拉开,她却像个疯子一样尖叫着挥着手臂,护士被她的指甲划伤,痛得她也尖叫起来。 周知知同母亲刚走出电梯,就看到大厅里闹得一团混乱。 周母认出了风暴中心的朱旧,她停住脚步,从蒙蒙父母反反复复的质问中,很快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妈妈,走吧。”周知知说。 周母摆摆手,“别送了,你回去工作吧。” 周知知点点头,“那你开车小心。” 她走到电梯口时,电梯刚好打开,看到里面的人,她一怔,立即上前一步,堵住出口,说:“云深,我有事情要跟你说,我们去你病房好吗?” 傅云深说:“我现在有事,回头再说吧。” 见他要走出来,周知知不让,“是很重要的事!” 傅云深皱眉,拨开她:“知知,我等会儿去护士站找你。” “云深……” 他已经错肩而过,朝大厅走去。 她叹口气,她哪里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找他,她只是不想他卷入到朱旧的事情里去,不希望他受到伤害。 她跨出电梯一步,想追过去,脚步忽然顿住,最终又退了回来,按了关门键。 罢了,追过去干吗?去确认他对她的维护吗?周知知,你何苦自我找虐! 傅云深一眼就看到微微低着头的朱旧,她抿着嘴唇,一言不发,任哭闹的女人揪着她的手臂,咄咄质问。他看见她的手背上,被抓出了一道淡淡的血痕。 几个护士虽然被蒙蒙母亲的凶悍吓到了,但依旧试图想要平息纷扰,哭闹的女人拽着朱旧,护士们去拉她,女人尖叫,蒙蒙父亲愤怒地呵斥护士们。 场面更加混乱。 围观的人潮,对着朱旧窃窃私语,指指点点。 傅云深远远地看着她,那种很久没有过的无力感又深深地涌上来了,他扶着墙壁站稳,前一刻心急下意识加速了步伐,他差一点就摔倒在地。 他一步步朝她身边慢慢走过去时,心绪涌动,多年前曾遭遇过的感受,此刻又卷土重来。 分明是这样近的距离,他眼睁睁看着她处于风暴的中心,被责骂、被指点、被伤害,他心里又焦急又愤怒,却不能第一时间飞奔过去张开双臂将她保护。 那么那么地无力。 一直低着头的朱旧忽然抬头,侧眼便看见他急切靠近的身影,四目相触,他眼中所有的情绪她都懂,她忙做了个“别过来”的手势,他却置若罔闻。 傅云深已经走进那团混乱中,他试图拨开那些拉扯,将她带走。然而蒙蒙母亲情绪早已失控,歇斯底里地挥打着,他被重力推着踉跄后退了几步,身体晃了晃。 一直没有说话的朱旧忽然大声喊道:“别碰他!” 她使力挣脱蒙蒙母亲的钳制,退开两步,看着蒙蒙父母,说:“我也很遗憾,很难过。对不起。请节哀。” 她走到傅云深身边,轻声说:“别跟来。”然后快步离开。 傅云深立即跟了过去,可她实在走得太快了,转眼就不见了踪迹。 见主角走了,看热闹的人也陆续散去。 大厅里一下子变得空荡荡的,只有蒙蒙父母站在那里,女人哭倒在丈夫的怀里,抽泣着,一下一下捶打着丈夫的肩,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将心中的伤痛挥洒出去。男人咬着唇,紧紧搂着妻子,眼睛里空茫茫一片。 这时,一直静静站在大厅一角的周母,朝那对夫妻走过去。 “我听说,你们女儿的死亡,不是意外。”周母说。 “你说什么?”男人看着她。 他妻子听见这话,也猛地转身:“你刚刚说什么?” “这不是意外,是术后医疗事故。明明手术很成功,不是吗?我听说,好像是之后主治医生粗心大意,用错了药。”她凑近他们,压低了声音。 “原来真的是这样?我就知道不对劲……明明好好的啊……”女人说着又哭了,泪眼中浮起强烈的愤怒。 男人比妻子冷静一点,看了眼周母,质疑道:“你是谁?怎么会知道这些?听谁说的?” “我女儿是这医院的护士,就在外科上班。”周母瞟了瞟四周,声音更低:“本来这是机密,但我实在是看不过去了,孩子这么小,多可怜啊!我也是个母亲,能明白你们的心情……”她说着,叹了口气。 蒙蒙父母还想再多问几句,周母却什么都不肯再说,急匆匆地离开了,还嘱咐他们,别说是她说的。 她走到门外,才放慢脚步,嘴角勾起一抹快意的笑,怀疑的种子已经种下,不需再多说,他们失去女儿的伤痛,就是那阵风。种子见风就长,怒火终会燃烧起来! 她想起先前傅云深脸上焦急的表情,从她身边经过都没有发现她,眼中心中都只有那个女人。她打听过了,那个叫朱旧的女人,才来这医院不久。自己那个傻女儿,这么多年来傻兮兮地跟在他身后有什么用呢! 傅云深在外科的楼梯间找到朱旧。 天色晚了,楼梯间很暗,她就坐在最上面一级台阶上,瘦瘦的一抹身影。她听到拐杖的声音,微微叹了口气,拍了两下手掌,声控灯应声而亮,然后走下来,在第三阶台阶坐下。 傅云深坐到她身边,在又暗下来的空间里静静地、专注地、放肆地凝望她,这个他爱的女人啊,真的真的特别善良体贴,哪怕她此刻难过,想要黑暗的包围,可顾及到他,让灯光亮起来,也让他免于爬楼梯。 所以,他懂她心里的难过。 他轻轻说:“蒙蒙啊,一定去了一个很美好的世界,那里没有寒冷,没有病痛,不用打针,没有她讨厌的消毒水的味道,也没有这个现实世界里的冷漠、欺骗、残忍,那个世界里,有她喜欢的小狗,有她爱吃的麦芽味棒棒糖。” 他说出这些话的时候,自己也觉得讶异,这样傻兮兮的话,他以前从没有讲过,甚至想都没有想过。从前他一直觉得,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哪里有什么天堂,也没有另一个世界。 朱旧忽然扑到他身上,紧紧地抱住他,一遍一遍点头。 她感激他没有像别的人那样,对她说些“你已经尽力了,不是你的责任”之类的安慰的话。他懂她所有的难过,他懂。 两个人都没再说话,静静地坐了很久。 夜色渐深,楼梯间最后一丝淡薄的光线也消失殆尽。朱旧忽然拍了拍手掌,站起来:“很晚了,你快回病房吧,你家阿姨应该送饭过来了。” 他说:“我们去食堂吃吧。” 她摇摇头:“我不饿。” “是谁说过的,心情再差,也不能让胃跟着受苦。”他顿了顿,说:“朱旧,你打起精神,别让你奶奶担心。” 她叹口气:“走吧,你请我,我要吃最贵的!” 他忍不住笑了:“尽管点。” 他们乘电梯下到一楼,这个时候正是饭点,大厅里几乎没有什么人,所以站在门口踱来踱去的男人十分打眼,是蒙蒙父亲,他看起来很焦虑。 傅云深皱了皱眉,这家人,真是没完没了纠缠到底了啊!他拉了拉朱旧,示意她从另外一边的小门出去,她却摇了摇头,“没关系。” 虽然觉得困扰,但如果她见了他们就逃走,显得她真的做了亏心事一样。 她走在他前面一步,一边轻声说:“不管他说什么,你别跟他起冲突。” 蒙蒙父亲已经看到了他们,快步冲过来,傅云深正盯着他看,所以他脸上愤怒的神色他瞧得真真切切,不止愤怒,还带着一股狠戾!他心里一个咯噔,还来不及细想,迎面冲来的男人忽然抬起手,他手中闪烁的银光惊得傅云深急喊:“朱旧,小心!” 男人已朝她逼近,朱旧也看到他手中拿着的是什么,一把刀!她震惊得睁大眼,在这样危机的时刻,她反应依旧迅速,想要立即闪躲,可她想到了身后的人,试图移动的身体稍稍迟疑,就在这一瞬的迟疑间,举着刀的男人已冲到她面前,恨恨地说:“一命换一命吧!” 再躲开已经来不及了,朱旧下意识地闭上眼。 她闭上眼的一瞬间,感觉到耳畔刮过一阵风,她的身体被那阵风带起,旋转过后,熟悉的温度与味道,令她豁然睁开眼。 “云深!” 他的痛哼声淹没在她惊恐的叫声中,他抱着她,几乎将整个身体的重力都落在她的身上。他的背脊上,插着那把刀,鲜血透过一层层的衣服慢慢渗透出来,他的脸色瞬间就变得苍白无比,可除了刀锋刺入的那刻他痛呼出声,此刻他咬紧唇,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持刀的人,看见傅云深背后大片的鲜血,仿佛如梦初醒般,眼中终于浮起巨大的恐惧,然后他踉踉跄跄地跑开了。 “云深,云深……”她伸手去捂不断流血的伤口,黏稠的血液令她声音发抖,她一边大喊着:“快来人啊!”一边颤颤巍巍地从口袋里摸手机。 傅云深想伸手握住她颤抖的手,告诉她,别怕,没事的呢。可他连抬手的力气都使不上,他觉得头很晕,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最终连她充满恐惧的脸都慢慢消失不见…… 李主任匆匆赶到手术室时,朱旧刚换好无菌服,站在洗手池前净手,她发现自己的手抖个不停,哪怕紧紧交握,依旧无法停止颤抖。 “你出去!”李主任一边匆匆套上衣帽,一边瞟了眼朱旧。 “主任,我……” “朱旧,你给我出去,这是命令!”他提高声音,说完就急忙进了手术室。 朱旧走了出去。 她站在手术室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指示灯,看着看着,她眼前白花花的一片,多年前那个可怕的夜晚,好像与此刻重叠了。喷涌不止的鲜血,自己不停颤抖的身体,死寂般的医院长廊,寒冷的漫长的夜…… 她抱紧双臂,让自己镇定下来,可没有一点用处。 “哒哒哒”的脚步声急促地逼近,那人冲到她面前,抬手就甩给她一巴掌。 周知知剧烈地喘着气,盯着朱旧的眼神锋利如刀,她气势汹汹地指着她,声音却颤抖得不成调:“你真是……不把他……害死……不罢休!” 脸颊火辣辣的痛,朱旧却没有还手,也没有说一句话,她转身,继续盯着指示灯。 周知知走到椅子上坐下,也盯着指示灯看,双手合十。 时间是那样的漫长,空间寂静得令人心里发慌。 当手术室的门终于打开,周知知比朱旧更快扑过去,李主任摘掉口罩,脸色很难看。 周知知只顾着去看病床上的傅云深,朱旧却注意到了李主任的神情,她心中一紧,却听到李主任开口说:“无性命之忧。”他看了朱旧一眼,又看了眼周知知,说:“朱医生,你将病人送回病房,随时观察情况。” 周知知叫起来:“李伯伯!”她张开双臂挡在病床前。 李主任不为所动,说:“周护士,我记得你好像不是手术室的当值护士,现在是上班时间,还不赶紧回到自己岗位上去!” 朱旧试图将周知知拨开,她哪里肯让。对峙间,李主任一把拽过周知知,拖着她一路往前走,这次倒是放柔和了语气:“知知,不是我不帮你,我明白云深的心思,他醒来第一个想见到的人,不会是你,你又何苦呢。这么多年了,你还没看明白吗?” 周知知挣扎的动作,慢慢地停了下来。 他们说的那些,她何尝不知呢,可这世间,最难勘破的,就是一颗充满执念的心。 傅云深在凌晨醒过来,这时才感知到剧痛,又伤在背上,趴着的姿势睡久了特别难受,刚一动,撕扯到伤口,他忍不住轻哼了声。 朱旧趴在床边浅眠,手一直握着他的,他一动她就醒过来了,他那声痛哼很轻,她还是听到了,忙查看他的伤口,见绷带没有出血,才舒了一口气。 “你怎么还在这里,不回家睡?”他问。 她不答他,只看着她,板着脸。 “你脸怎么了?”他忽然发现她右边脸颊红了,有淡淡的指印,“那个男人打你了?”他以为是蒙蒙父亲动的手。 她依旧不回答,看着他,良久,开口时声音里带了怒意:“傅云深,你的身体是铜墙还是铁壁?谁允许你这么做的!” 他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她在生气,他勾了勾嘴角:“哎,没有伤到要害,别担心。” “你吓死我了,你真的吓死我了……” 明明她前一刻还充满怒气,转眼竟然就哭了起来,他看得愣住了。 “你……”他有点慌乱,她极少哭,相识多年,他见过她眼泪的次数寥寥可数,所以他实在不知说什么好。 “你知道吗,我想起了那个夜晚……”她的眼泪哗啦啦地掉,瞬间就爬满了脸庞。她闭了闭眼,说不下去了。 他试图帮她擦拭眼泪的手指微微顿住,没想到她会提起那个夜晚。对他们来说,那是个如噩梦般的夜晚,不想碰触。 他收回手,轻轻说:“朱旧,那些记忆,都忘记吧。”他顿了顿,“所有的,统统都忘记吧。” 她像是被刺痛神经般刷地站起来,指着他的伤口,泪眼蒙眬地怒视他:“傅云深,你到底什么意思?一边为我挡刀一边让我忘记我们之间的所有?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子真的很可恶!” 他微仰着头看她,平静地说:“朱旧,当时你明明可以闪开,可你没有,不是吗?因为你顾及到你身后的我。”他忽然笑了,有点自嘲:“我再没用,也不会让一个女人挡在我身前。你别多想,那个时候,换做任何一个男人,都会这么做。” 她真的要被他气死了,尤其看到他嘴角自嘲的笑容时,“仅仅只是这个原因?” 他竟然还点头,“只是这样。” “你!”他真是最知道怎么挑起她的情绪波动,她咬唇,深深呼吸,双手掩面,让自己冷静一会儿。 她重新坐在他身边时,情绪已平复许多,她没有再哭,可眼眶红红的,还盈着雾气,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小孩般,固执地望着他,期待得到一个安抚的拥抱。 他微微偏开头。 她却忽然捧住他的脸,这是她每一次有什么重要事情对他宣布时的惯有动作,她喜欢凝视着他的眼睛说话,她说,这样子,彼此的眼中只有对方,说的话,说话时的表情,会被深刻铭记。她性情爽朗,却常常有一些小女孩般的小情怀。天知道,这样的她有多么动人,最是让人无法拒绝。 他没有动。 “我不要!我不要忘记!” 她捧着他的脸,两人对视,他清晰看见她眼中的倔强坚定,她摇头:“云深,你知道吗,哪怕是那一年我最痛苦的时候,也从没有想过把与你有关的记忆抹掉。我奶奶说过,人这一生,就是为记忆而活的。好的,坏的,都同样珍贵。” 而那些往昔的岁月啊,闪亮如深山夏日夜空里的星辰,也温柔如初秋荷塘上的月色,是她生命中顶美好的时光。 她从未,也不舍忘掉。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记得十八岁的那个秋天,她拿着一张写着地址的纸条,边走边核对路牌,她在那条落满枯叶的小路上兜兜转转找了许久,就这样慢慢地走进了他的生命。 第五章 爱如风,看不见,心间过 {爱如风,看不见,但到来时,那阵风如此轻柔,又如此强烈,从你心间吹过。 闭上眼,你就会听见。} 2000年,深秋,海德堡。 枯叶落了一地,天边最后一抹阳光已沉入内卡河里。 朱旧站在一栋庭院前,再三对比铁门上方小小的门牌号与自己手中纸条上的地址后,轻轻舒了口气,总算找到了! 她其实方向感算好的,可这栋房子地处位置实在有够隐蔽,而内卡河畔半山腰上的别墅群全都长得一个样,朱红色外墙,坡屋顶,肃穆的黑色铁门,典型的德式风格。她又是第一次来这个区域,小路曲曲折折的,分叉口又多,像个迷宫一般。 她抬手按门铃,很快就有人来开门,圆圆胖胖的中年妇人,倒是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卡琳罗。她德语讲得飞快,也不管朱旧听不听得懂,将她带进屋子,指了指楼上,然后又匆匆地跑进了厨房。 朱旧转身打量了下屋子,天色将晚,室内却没有开灯,只有厨房里透出一些光来。这别墅有些年头了,装修十分古朴,屋内家什都是深重的颜色,落地窗外暗淡的天光照进来,映衬得整个屋子沉寂又清冷。 海德堡的深秋气温并不低,她站在这个屋子里,却觉得有一点冷。 她抱了抱手臂,拾阶而上,楼上也没有开灯,比楼下更暗,一条幽深的长廊,两旁是紧闭的房门。她停住脚步,有片刻的茫然,正想下楼问问卡琳罗她要见的人在哪个房间时,忽然有什么东西从走廊尽头的方向扑过来,速度极快。 她一惊,下意识就想闪身,可立即又想到身后就是楼梯,犹豫的瞬间,那团阴影已经扑到了她的身前,伴随一声“汪汪”的叫声,它双腿已经趴到了她身上。 朱旧吓得失声惊叫,身体往后仰,慌乱中她还留有一丝理智,伸手撑住墙壁,才避免失足跌下楼去。 楼下大厅里的灯亮了起来,卡琳罗询问的声音响起。 朱旧站在阶梯上,拍着剧烈跳动的胸口,瞪着楼梯上的元凶——一只体格庞大的金毛狗狗,它蹲在楼梯口,吐着舌头,黑漆漆的眼睛也瞪着她,仿佛有一点恶作剧得逞的自得。 朱旧并不怕狗,相反她很喜欢狗,可此刻她不敢动弹,因为她不确定,这只狗会不会咬人。 卡琳罗走过来,看见朱旧那个别扭狼狈的姿势,竟然乐了起来,一边笑一边往后退,说:“我怕它,对不起,不能帮你。傅先生在走廊尽头左边那间房。” 这一次她的德语讲得缓慢语速很慢,朱旧一字不差地听懂了,听懂了,所以她更加不敢动弹。 客厅里的灯竟然再一次关了。 一人一狗,在暗中对峙着。 朱旧瞪着它,心里两个声音在交战,留下or离开?万一真的被咬一口怎么办?但离开,她有点不舍得,这份工作薪酬优渥,更重要的是,被一条狗吓跑失去一次机会,很!丢!脸! 她咬牙,刚一迈开步伐,那只可恶的狗也站起来,冲着她狂叫,表情凶悍。 朱旧一个哆嗦,又后退了一步。 她一退,它又悠悠闲闲地坐下来,不叫了,吐着舌头望着她,它这个样子,又显出几分憨憨的可爱来。 变脸可真快呀!朱旧被它气笑了,真想不管不顾扑过去跟它打一架! “梧桐。” 安静的空间里,忽然响起的声音令朱旧微惊。那声音很淡很冷,幽幽远远地传来,不带一丝情绪。 她接着一怔,这只狗,叫……梧桐? 金毛狗狗听到呼唤,唰地起身,扭头飞快地跑回了房间。 朱旧跟了过去,她的眼睛已经适应了昏暗的走廊,她走到尽头左边房间门外,门半敞开着,里面也没有开灯,暗沉一片。 朱旧忍不住皱眉,这个屋子里的人都怎么回事?节省能源么? 她轻轻敲了敲门,里面没有回应。 她停顿片刻,又敲了敲,说:“傅先生,你好,我叫朱旧,Leo让我过来见你。对不起,我迟到了。” 房间里还是没有回应。 整个空间死一般寂静,朱旧开始怀疑,自己先前听到的那个声音,是不是幻觉。 正当她抬手准备第三次敲门时,里面终于传来了声音,语调冷淡:“十分钟。” “嗯?” “你迟到了十分钟,我不需要一个没有时间观念的看护。” “对不起,我……迷路了。” 里面又不讲话了。 “傅先生……” “砰”的一声,门忽然被大力关上。她从动静上听出是先前那只可恶的狗气势汹汹地撞在了门上,它还很得意地“汪汪”大叫两声,仿佛在说,滚。 朱旧站得近,差点儿被门撞到鼻梁。她后退一步,深吸一口气,转身就走。 算了。她想,这份工作Leo开给她的条件虽然很诱人,但她也不是个爱死缠烂打的人。他拒绝的态度如此明显,想必工作没了。 下楼的时候,她想起Leo对她讲的话,你要做好心理准备,我表弟那个人,不太好相处。这哪里是不太好相处,迟到是她的错,可仅仅因为这个原因,先是让狗狗吓她,再让狗狗关门赶人,未免有失风度。 她有点郁卒,更多的是可惜,自己没有得到这份工作。还好,在尘埃落定之前,她谨慎地没把之前的两份兼职给辞掉。 她去厨房同卡琳罗告别,听见她要走,她一把拽住她,夸张地喊:“噢,亲爱的,你可不能走!我搞不定它们!”她指着流理台上一堆中药材苦着脸说道:“Leo走之前答应过我的,今天一定会有看护来!” 朱旧看了眼那堆被翻得乱七八糟的中药材一眼,这大概也是Leo选择她的原因之一,医学院里她是唯一通中医药理并且会熬中药的学生。 她解释道:“不是我不想留下来,相反,我很渴望这份工作,是傅先生不愿意接纳我。” Leo的电话是在她刚走出院子时打来的,听完朱旧的话,他说:“Mint,拜托你留下来,我实在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人了。当帮学长一个忙,就三个月,好不好?我表弟那边我给他打电话。”他顿了顿,说:“Mint,你不是很想春节回家看望你奶奶吗?” 最后一句直击朱旧的软肋。她挂掉电话,想到三个月后,领到这份丰厚的薪水,她就可以毫不犹豫地买下一张回国的机票,先前那一点点郁卒立即就消失了。自从来到德国,她一次也没有回家过,对于靠课余打两份工来赚取生活费的她来说,国际机票实在太过昂贵。离家一年,她真的好想好想奶奶。 往前走,离开。 转身,回到别墅。 一念之间,她已做好决定。脚步一旋,她再一次按响了门铃。 后来朱旧常常想,真的,很多事情命运一早就安排好了,避无可避。 比如,兜兜转转,她最终还是走进了他的生命里。 也许是Leo的电话起了作用,当朱旧再次敲响那扇门,只等了片刻,里面的人便说了“进来”,依旧是冷冷淡淡的声音。 天已经黑了,房间里非常暗,也很静,一点都感觉不到屋内有人在。这样的寂静,让朱旧有点不适应,她连声音都不自觉放得很轻:“傅先生,我……” 他忽然打断她:“我对你没有什么想要了解的。你下去吧,你要做的事情,卡琳罗会告诉你。” “……” 朱旧自觉在与人交流上向来都很好,可面对这个只闻其声不见真面目的人,她心里忽然生出一丝无力感来,她预感到,接下来的工作不会很顺利。 对于一个医科生来说,她的工作倒是不难,煎中药、注射、腿部换药与护理,卡琳罗将什么时间做什么事情,罗列在一张纸上给她。 厨房里。 朱旧将熬好的中药倒进碗里,熟悉的味道令她忍不住深深呼吸,一脸享受的模样让捏着鼻子的卡琳罗十分不解,明明不大好闻,她怎么就像在深嗅花香? 她不明白,朱旧有多爱闻这种味道。中药的味道,奶奶的味道。奶奶是开中医馆的,药柜里的中药材名称她倒背如流。在异国他乡,很难见到中药材,卡琳罗说这些药都是从中国寄过来的。 她端着药上楼,想起卡琳罗说,傅先生讨厌灯光,所以这么大一栋房子,总是黑漆漆一片。她正惆怅怎么在黑暗里伺候人吃药,到门口却意外发现房间里竟然开了灯,台灯淡黄的光线从半掩的门透出来,那只叫“梧桐”的金毛狗狗就蹲在门口,这次倒是安安分分的。 朱旧冲它扬了扬拳头,然后敲门走进去。 房间里没有人。 她环视一圈,才在阳台上看见一个背影。 通往阳台的门洞开着,晚秋的夜风吹动轻柔的纱帘,那背影在翻飞的白色纱帘中隐隐约约的,那人坐在轮椅上,穿一件黑色毛衣,身影极瘦,安静得像是要与夜色融为一体。 她并不是伤春悲秋的性格,可不知为什么,这个画面,忽然让她心里涌起一丝淡淡的哀伤。 “傅先生,药熬好了。”她在离阳台门几步之遥的地方站住,开口说道。 等了片刻,他才“嗯”了声,然后滑动轮椅,缓缓退回室内。 在经过她身边时,他忽然抬头,望向她。 朱旧一怔。 这张脸…… 灯光正打在他的脸上,将他苍白得过头的面孔照得一览无余。那种白,就像是多年没有见过一丝阳光,终日生活在潮湿阴暗的地方。而更令她震动的是,他的眼睛。那双眼睛,仿佛一口幽深的枯井,里面看不见一丝情绪,只有无尽的灰暗。 而眼前这个人,才二十一岁。 与她心思百转千回相比,傅云深却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面无表情地说:“你身上的香水味太浓了,很难闻。” “……” 其实她从不喷香水的,下午她从兼职的咖啡馆上完班直接过来的,跟她共用一个衣柜的女同事不小心把香水瓶打翻了,她衣服上沾了很多,又没有别的衣服可替换。但那香水味道并不难闻。 她沉默着将药放下,走出房间,再进来时已脱掉了外套,身上就穿了一件薄T恤,风从阳台灌入,她情不自禁地打了个轻颤。 傅云深看了她一眼,视线很快投入到被她放在桌上的药碗上,说:“药冷了,我不喝。” 一大碗药,哪儿有那么快就冷掉。她知道,他就是故意的。Leo的话涌入脑海,他可能会变着花样折腾你,你顺着他一点就好了。 “我去热一热。”这一点小折腾,对朱旧来说,并不算什么。 几分钟后,她端着还冒着热气的药上来,他看着那热气说:“太烫了,我不喝。” 朱旧放下碗就走,片刻,手中拿了一只吹风机回来,她插上电,档位开到冷风,对着药碗就是一阵猛吹。 傅云深面无表情的脸终于有了一丝松动,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她微垂着头,脸上看不出一丝被刁难的不耐烦,很认真地在为那碗药吹冷风。 她放下吹风机,摸了摸碗的温度,将药端到他面前,微微蹲下身,与他平视:“傅先生,药不烫也不冷,是最适合入口的温度,请喝吧。” 他看着身前的这个女孩子,她语气淡然,神情也是,唯有望着他的眼睛里,带着微微的固执,手里的药碗久久举着。 良久,他终于接过。 刚喝一口,他偏头就将药吐了出来,身边没有垃圾桶,地板上立即一片狼藉。 “太……” “太苦是吗?”她飞快接住他要讲的话,左手心摊开,上面躺着一颗彩色的糖果,“哦,分享你一个小秘诀,你捏着鼻子一口气喝完,就感觉不到苦了。”她握着糖果的手往他眼前伸了伸,“喝完给你吃糖。” 傅云深忽然就笑了。 被她气笑了。 本来想看她同以前被气走的那些看护一样,或者被狗狗吓跑,或者受不了他的各种刁难而走人,哪里料到最后是自己被气到。 他仰头,一口将药喝完,将碗重重地甩在她手上,看也不看她一眼,滑动轮椅,朝阳台去。 朱旧站起来,望着他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笑。Leo说得对,他就是一个无理取闹的小孩儿。 她将弄脏的地板收拾好,走到门边又折回来,拿起沙发上的一条薄毯,走到阳台上,将毯子披在他身上。 她看见他的头微微偏了下,但没有回头,也没有做声。 她也没有说话,静静地离开。 朱旧下楼去找卡琳罗取阁楼的钥匙,卡琳罗陪她上阁楼,一边开门一边羡慕地说:“Leo对你真好,他的书房可是禁地,轻易不让人进的。” 灯光亮起来的瞬间,朱旧的眼睛也亮如灯光,她迅速环视屋子一圈,吹了声响亮的口哨,太酷了,这个书房! 说是阁楼,其实非常大,占据了整栋房子的二分之一,因为德式建筑的坡屋顶风格,所以最上面一层楼层稍低,室内两边倾斜而下,但作为一个书房,空间已足够。阁楼的装修风格也同别墅一二层一样,古朴厚重,四面都是到顶的原木书柜,屋子中间是一张超级大的木头书桌,角落里有红色大沙发,地板上铺着柔软的地毯,书柜里、桌子上、地上,到处都是书。这里简直像一个微型图书馆。 这个书房对她开放,是Leo开出的条件之一,这也是她非常渴望得到这份看护工作的另一个原因。因为她听人讲过,Leo的书房里,收藏了超级多的医学书籍,还有很多是绝版的。 她沉醉在这个书房里,如鱼儿迷恋大海。不知不觉,两个小时已过。设定的闹铃响起,她合上书,下楼。 晚上十点,是傅云深注射与腿部换药的时间。 朱旧推着医药车走进他房间时,惊讶发现他竟然还坐在阳台上,依旧是那个姿势,金毛狗狗趴在他身边。 她以为他睡着了,走到跟前才发现,并没有。她忽然对他生出一丝佩服,什么也不做地在一个地方发呆,静坐两小时,是需要强大的忍耐力的。 多忍耐,便有多寂寞。 这一次他倒是很配合,没有再刁难朱旧,也许是累了,他闭着眼,她清晰看见他眉眼间的疲色。他注射的药物,都是镇痛成分以及抗生素,每天都打,人的精神自然会差。 注射完便是腿部换药。 在她掀开他盖在腿上的毯子时,他忽然睁开眼睛,手指迅速按在她的手上。朱旧没有动,他看着她,目光中一点恍惚,而后慢慢移开了自己的手。 他没有再闭眼,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的脸,观察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可她脸上的神色自始至终都没有变化,在掀开毯子看见他空荡荡的左腿时,在看见残肢可怖的伤口时。她席地而坐,微垂着头,手上动作很专业,力道轻柔,耐心而细致地进行着每一个步骤,换好药,她覆上纱布,最后用布带在纱布上绑个蝴蝶结。 “好了。”她抬头,冲他微微一笑。 四目相交,他审视的目光都来不及移开。他别开头,将毯子盖在腿上,滑动轮椅,去到里面的卧室,片刻后,他出来,将一枚钥匙递给她:“这是隔壁房间的钥匙。” 朱旧接过钥匙,心里松了一口气,她知道,他是真正接纳了她。 她走出去,嘴角上扬,心里真开心啊,忍不住便吹了声口哨,下楼时几乎是蹦跳着下去的。 傅云深侧耳听见那声欢快的口哨声,嘴角也微微牵了牵。他想起Leo之前在电话里对他警告说,Mint是我见过最好相处的女孩子,脾气好,又开朗,专业知识也很厉害,如果你连她也赶跑。傅云深,我会让卡琳罗把你打晕,然后托运回你的祖国。留在海德堡,还是回去让你母亲照顾你,你二选一。 她脾气确实好,专业知识厉害不厉害他不在意,他之所以将钥匙递给她,是因为,他从她的脸上,看不见害怕或者怜悯这两种情绪。 第二天,朱旧去兼职的咖啡馆与小酒馆请辞,因为是兼职生,随时可以走,倒也没有什么麻烦的手续。 朱旧站在小酒馆的储物柜前收拾东西,忽然一只手蒙上她的眼睛,一股浓烈的酒气涌入她的鼻端,那人又对着她的耳朵吹了口气,她抬手就狠狠地撞向身后半拥抱着她的人,不悦地说:“Maksim,我说过,不要开这样的玩笑!” Maksim嘻嘻一笑,放开她,靠在储物柜上,一只手还拎着只酒瓶,他往嘴里送一口酒,醉意蒙眬地瞅着朱旧:“Mint,你真不够意思,说走就走!” 朱旧皱了皱眉:“刚上班你就喝酒?经理又要说你了。”她很怀疑,这个俄罗斯酒鬼也许从早喝到晚,压根儿就没有停过。 “你在关心我?”他忽然凑近,朱旧立即退后一步,酒气实在太浓烈了。 他对她的那点心思从未掩饰过,所以朱旧也从不装傻,先后拒绝过他三次。 毕竟在一起共事了大半年,她还是解释道:“Maksim,我昨天才刚刚确定下来新工作,所以才没有跟同事们说。” “反正你就是不够意思!” Maksim不依不饶。 朱旧没有再多说,她整理好东西,说了声“我走了”,转身离开。 Maksim却一把将她拽回,力道很大,她踉跄着直扑进他怀里:“Mint,我们还会再见吗?我约你,你会出来吗?” 朱旧挣扎逃开,其实她并不太想见到他,他酗酒,骨子里又有一股子狠劲,喝醉了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很多次因为醉酒打架闹事进警局。以前有一次他借着酒意把她堵在更衣室里,幸好同事及时出现。她有点害怕他。 她说不来敷衍的话,“我们还是不要再见面了。” 说完,她飞速地离开了更衣室。 她看不到,身后,Maksim醉意醺然的眼睛里忽然涌起一股凌厉的狠劲,他抬脚,踢翻身旁的一把椅子。 朱旧住的房间虽然没有傅云深那间大,但比之学校宿舍,简直天差地别。她的东西不多,除了换洗的衣服与日常用品,就是课本书籍,以及一本陈旧的厚厚的黑色牛皮日记本。 海德堡是个很古老的城市,不是太大,而她就读的海德堡大学,学校是没有围墙的,整个旧城区都是海德堡大学校园。所以这栋半山别墅,离学校并不是太远。朱旧准备了一辆自行车,她决定利用它做往返学校与别墅的交通工具。 收拾好东西,朱旧接到Leo的电话,向她表示谢意。闲聊了几句,挂电话时,朱旧忽然问他:“傅先生是不是莲城人?” Leo说:“噢,对,你们来自同一个城市呢!这还真是一种缘分!” 她沉默了一会,又问:“他什么时候出的事故?” “半年前。他昏睡了很久,三个月前刚醒过来,就来了海德堡。” 朱旧讶异:“以他目前的情况,应该留在国内,在医院调养才是最好的。” Leo叹了口气:“他痛恨医院,也不想见到家人……”他没有再多说,只拜托朱旧多用点心照顾,除了身体上的,最好能让他走出房间。 他一直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讨厌一切光线。白天放下厚重窗帘,晚上也不允许家里灯火通明,需要的时候,他也只开一盏微弱的台灯。他拒绝与人交流,就连Leo同他讲话,他也是寥寥数语。医生说以他的情况,装上假肢,行走没有问题。可他拒绝,他把自己困在轮椅上,深陷在黑暗、寂寞、封闭的世界里,不愿出来。 挂掉电话,朱旧发了一会呆,如果之前还有点小怀疑,觉得世上哪有这么巧合的事,但此刻,终于被证实了。 命运有时候,还真的就是这么巧合。 朱旧搬来,卡琳罗是最开心的。她说,终于不用一个人面对这死气沉沉的屋子了! 为此,卡琳罗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以示欢迎。傅云深是不下来吃饭的,卡琳罗每餐都把食物端进他的房间。朱旧坐在硕大的餐桌前,看着一大桌的食物,不停对卡琳罗表示感谢,然而当她喝一口咸得要命的奶油蘑菇汤时,她心里做了良久的挣扎,最后还是默默地吞了下去。换别的菜,依旧很咸,每一道都是。 这顿热情的欢迎宴,最后以朱旧硬着头皮每道菜都吃了一点而告终。 她忽然有点同情傅云深的胃,也开始为自己接下来三个月的寄宿生活担忧。 卡琳罗在收拾餐桌时还不停念叨她:“噢,Mint,我总算知道你为什么这么瘦了,胃口实在太小。你这样瘦,不适合生养的!” 正在拼命喝水的朱旧,差一点就喷了一地。 果然,如她所料,卡琳罗去傅云深房间里收拾餐盒时,里面的食物几乎是原封不动地端了下来。卡琳罗又是一番念叨,脸上表情有点受伤。 朱旧送中药上去的时候,先去了自己的房间,拿了一块蛋糕,走出几步,又折回拿起桌子上的一瓶布丁。 他喝完药,她献宝似的递上蛋糕与布丁,“这是海德堡最好吃的蛋糕与布丁,下午新鲜出炉的!我请你吃。” 她忍不住吞了吞口水,她很喜欢吃甜品,而这蛋糕与布丁,真的是她吃过最好吃的。当然,价格也贵,平日里她都不舍得买,下午路过那家蛋糕店时,为了庆祝自己找到新工作,她才奢侈了一把。 傅云深看了一眼她手中的东西,又看了一眼她一脸不舍的表情,心里觉得好笑,明明不舍,还装大方,他淡淡地说:“我不爱吃甜的。” 她“唰”一下就收回了摊开的手掌,“噢,没有甜品的人生真是太无趣了!你说对不对,梧桐?”她摸了摸趴在他身边的金毛狗狗的脑袋。 梧桐汪汪两声,冲她吐了吐舌头,似是对她的赞同与回应。 “真可爱!”她冲它咧嘴笑,毫不吝啬地夸奖。似乎早就忘记第一次见面时这只狗狗吓唬自己的事情。 她带着她“海德堡最好吃的蛋糕与布丁”,开心地走了出去。片刻,他又听到有欢快的口哨声从对面屋子里传来,还有歌声。 真是个容易满足、容易快乐的人。他想着,心里忽然生出了一丝淡淡的嫉妒。 这想法刚一萌生,他就愣住了。从医院里醒过来后,他觉得自己的世界崩塌了,唯有无尽的黑暗。对外在所有的一切,都丧失了兴趣。可刚才,他竟然对人产生了“嫉妒”的情绪。 医科生的学业无比繁重,但好在这份看护工作也不需要时刻陪伴,而朱旧自从进入过Leo的书房后,学校图书馆也不爱去了,阁楼成了她一个人的图书馆与自习室。所以除了上课,她所有的时间都待在半山别墅里。 天气渐冷,日子一天天过去,虽然与傅云深的交流依旧很少,但也算是和平相处,但让朱旧感到沮丧的是,他还是不愿意跨出房间一步。她也不勉强,只是,她待在他房间里的时间,越来越久。 开始的时候,他会冷眼赶人。后来天气越来越冷,她就抱着书本往他房间的壁炉前贴。 “傅先生,如果我冻感冒了,你也会被传染。”她说。 “楼下大厅里也有壁炉。”他说。 “傅先生,节约能源,人人有责。”她说。 傅云深:“……” 总之不管他说什么,她总能找到反驳的话。他也懒得多说,太久没有同人交流,说话微微吃力。 她也不吵他,也不跟他说话,她就坐在壁炉前,安静地看书。她看书时神情特别专注,外在的一切仿佛不存在一般。她手中的书总是很厚一本,英文或者德文版,看起来像天书。 他烤着火睡着了,再睁开眼,发现她换了个姿势,正趴在地毯上,双手撑着下巴,还在看,一点也不知疲惫。 他忽然脱口而出:“你为什么会选择医科这么难念的专业?” 朱旧微怔,从书本里缓缓抬起头来。 这是他第一次问及她的事情,她心里涌起一丝喜悦。这是好的征兆,如果对外界的事情感到好奇,证明他正在慢慢打开自己的心扉。 “因为我的父母。”她语气微微骄傲,“他们毕业于海德堡大学医学院,都是很了不起的医生。” 她还想再多说一点,他却闭上眼:“我要睡觉了。” 她有淡淡的失落,但也知道,不能太着急,已经跨出了一大步。 卡琳罗做的食物还是那么咸,朱旧提过几次,她应承得好好的,可做出的东西依旧如故。她无奈地不再提,但也不愿意长久亏待自己的胃,草草吃两口就放下刀叉。到了晚上自然就饿,她啃面包,或者煮泡面。有时候直接从学校食堂带饭,每次总带两份,背着卡琳罗偷偷送进傅云深的房间里。 她说:“虽然也不怎么好吃,但好歹不咸!” 傅云深微微皱眉,饭菜混在了一起,又经过微波炉一热,卖相实在是难看。 “哎,我真是一个尽责的看护啊,还管送饭呢!” 他的拒绝在她自夸的话里,又慢慢咽了下去。他拿起勺子,从盘子里挑卖相好看一点的送入口中。 有一次她在中国超市买到了速冻水饺,兴高采烈地去做厨娘。结果把饺子煮成面糊糊,软趴趴地堆在碗里,牛肉与香菇自成一家。这也罢了,还傻乎乎地把自己的手指给烫了。 “明明我见奶奶煮饺子超级容易的呀!”她一边给烫伤的手指吹着气,一边沮丧地嘟囔。 虽然如此,她还是吃得兴致勃勃,饺子皮搅拌着馅,再加两滴醋与香油,她美滋滋地说,别有一番风味! 傅云深看着自己面前那碗面糊糊,真的是找不到一个下筷的地方,再看看她风卷残云的样子,忍不住想,她也太容易满足了,也真好养。 她吃完,双手撑在桌子上,一脸垂涎加憧憬:“啊,好想念好想念中餐啊,好想念好想念我奶奶做的菜啊!好想念好想念奶奶亲手擀面包的饺子啊!”说着,还吞了吞口水。 他被她的动作逗得莞尔,他自己都没有发觉到。 “咦,傅先生,你刚刚笑了?”她欣喜地喊道。 他一怔,送饺子的手顿住。 “我觉得你笑起来好看多了!你说对不对,梧桐?”她现在什么事情都喜欢问一句梧桐,梧桐也无比配合地“汪汪”两声,然后亲昵地用头蹭她。 梧桐已经与她混熟了,也不知她给它施了什么魔法,只要她一回来,人还离家好远,梧桐好像心有感应一般,飞窜着跑出去迎接。任凭傅云深怎么叫它的名字,它也不理会,跑得飞快。 阳光好的下午,只要她没课,就会帮梧桐洗澡。他坐在窗户后面,听到楼下花园里传来一人一狗的嬉笑声。她的笑声银铃似的,清脆又欢畅。听得多了,有一次,他竟然不自觉地伸手拨开厚重的窗帘,刺眼的阳光扑进来,几乎让他昏眩,他抬手挡住阳光时,整个人愣了愣,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 楼下花园里,朱旧抱着洗得干干净净的梧桐在打滚。她活得像个男孩子一样,大大咧咧,席地而坐,滚草地,穿牛仔裤与卫衣,留着齐耳短发,脸上神色永远是飞扬的,充满了活力。 他忽然想起Leo说过,Mint身上有种特殊的能力,让人忍不住想要亲近,和她做朋友。 他猛然惊觉,才两个月,不知不觉中,她慢慢地侵入了他的世界,她让他嫉妒,让他莞尔,让他允许她打破他寂静的世界,甚至,让他想要了解她…… 他“唰”地拉下窗帘,迅速滑动着轮椅离开窗边,隔绝外面的声音。 黑暗寂静的世界才适合自己,阳光太盛,欢笑声也太喧闹。 朱旧感觉到傅云深好像有点不太对劲,又恢复了最初那般冷漠的神色,几乎不同她讲话,也不允许她在他房间里蹭壁炉,他吩咐卡琳罗烧好了楼下大厅的壁炉。 她想了很久,也想不出自己到底哪儿得罪到他了。 这晚下了大雨,天气更冷,她抱着书本靠在壁炉前看到很晚才回房,正准备开门进去,忽然听到有什么声音传来,先是低低的,渐渐变大,惊恐的叫声,伴随着剧烈的喘息声。她凝神听,是从傅云深房间里传出来的。 她赶紧敲他的门:“傅先生,傅先生!” 没有反应。 她再敲,依旧毫无反应。 那声音却越来越大,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尤其突兀。 她扭了下门把手,意外发现门竟然没有上锁,她快步走进去,这房间是个大套房,傅云深的卧室还有一道移门,屋子里很暗,她急穿过起居室往卧室走时踢到椅子,疼得她龇牙咧嘴。她胡乱揉了下脚,摸索着推开了小卧室门。 她微怔,里面竟然亮了灯,台灯的光线调得很昏暗。 床上的人闭着眼,不知做了什么可怕的噩梦,他整张脸几乎纠结在一起,挥着手,不停摇着头,喉咙里发出喘息声,时低时高,他脸色苍白,额上冒了很多汗。 “傅先生!”朱旧微微俯身,喊他。 他被梦魇住了,对她的喊声置之不理。 朱旧握住他乱挥的手,用力抠了抠他的掌心,“傅先生,醒醒。” 喘息声渐低,他脸上神色微微缓和,然后,他慢慢地睁开了眼。 朱旧正俯身望着他,他睁开眼,四目相对,她清晰看见他眼睛里那刹那涌现的强烈恐惧。 她心一震。 他到底梦见了什么,让他害怕成这样。 他慢慢回过神来,视线一点点对焦在她的脸上,然后,皱了皱眉。 “你怎么在这里?”他嗓音哑哑的。 朱旧站起身,从水壶里倒了一杯温水给他:“你做噩梦了,我听到声音,过来看看。” 他接过水杯,一口气喝完一大杯水。 她又去拧了热毛巾来,给他擦去额上的汗。 热乎乎的毛巾盖在脸上,很舒服,他深深呼吸,情绪得到些微平复。 他瞟了眼时钟,已是凌晨一点半。 这么晚了,她还没睡?又是在看书吧。他看见搁在他床头柜上的厚厚的书本,还有一本黑色笔记本。 “你刚刚梦见了什么?”她一边问,一边在地毯上坐下来。 他微垂着头,似在走神,又似在发呆。 忽然,他开口道:“你一定有个很幸福的家庭,有个很宠爱你的父母吧。” 他说这句话时,依旧低着头,没有看她。 朱旧有点跟不上他的节奏,愣了愣,说:“我父母都去世了,在我八岁的时候。我对他们的印象很浅,从我有记忆开始,我一年只能见他们两次。我是奶奶带大的。” 他终于抬头看她,眼神里有微微讶异,他还记得之前她提起父母时骄傲的语气,而且也是因为他们,她才念的医科。 朱旧笑笑,侧身从床头柜上取过那本黑色牛皮笔记本,本子很陈旧了,封皮都摩挲得有点泛白。她扬了扬笔记本,说:“我对我父母所有的了解,都来自我母亲这本日记本。因为它,我深爱且敬佩我的父母,也让我立志成为一名像他们一样的外科医生。” 他又看了她一眼,他总是那样淡然的神情,眼睛里波澜不惊,她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他不接腔,她也沉默着。 他忽然躺下去,闭上眼。 朱旧以为他要睡觉了,正准备起身离开,他却忽然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睡不着,你给我讲个故事吧。” 朱旧看着他挽留的姿势,微微一愣,然后心里涌起淡淡的喜悦,这是他第一次主动留她,想要跟她交流。如果Leo知道了,一定会非常开心。她想。 接着又有点为难地蹙眉,讲故事?呃,这个…… 她重新坐下来,清了清嗓子,开始为某个做了噩梦不敢再睡的小孩子讲故事。 “从前,有一大一小两只小兔子,他们坐在屋顶看月亮,小兔子说,啊,快看,月亮真圆啊!大兔子抬头,说,嗯,真圆。” 他等了一会,没有再听到她的声音,他睁开眼,看她:“然后呢?” “完了啊。”她特别坦然。 傅云深:“……” “噢,放过我吧,我不会讲故事。”她哀叹一声。 想了想,她取过那本黑色日记本,“要不,我给你念我母亲的日记吧?” 她其实很少同人谈及父母,更是从未同人说起过母亲的日记本,这是属于她一个人的秘密花园。 也许是夜色太寂静,也许是之前他从噩梦中醒过来时眼中巨大的恐惧令她心有戚戚,也许……也许只是,此时此刻,她想这么做。 见他没有出声反驳,又闭上了眼,知道他是默认。她打开日记本,其实不用看,这里面的内容她从小看到大,几乎能背出来了。 “这是我第一次参加无国界医生的国际救援项目,目的地刚果(金)。 我们在黄昏的时候抵达了North Kivu省,它位于刚果(金)的东部,这里拥有很多美丽的自然资源,而正是因为土壤肥沃、资源丰富,给这片地区带来了战争,为了躲避战争,难民们不停地逃亡,流离失所成为他们生活的常态。 长时间生活在深山荒野,生存环境的恶劣,造成很多人的免疫系统出了严重的问题。而武装冲突带来的枪伤、烧伤以及各种暴力事件,更是令人们陷入随时可能死亡的恐惧之中。 这里的医疗水平非常低,又因为战争摧毁了大部分医院与诊所,难民们得不到最基本的医疗保障,任何一点小伤,在那么恶劣的环境下,都足以致命。 我们搭建的临时救助点数量有限,无法深入每一个山区,很多病人需要走上一两天的山路来看病,非常辛苦。 我几乎每天都会亲眼目睹有人死去,内心的感受,无法言说。 但当地人的乐观,也令我深受感动。哪怕在面对战乱与疾病肆虐,生命时刻受到威胁时,他们依旧会唱歌、跳舞。 他们的豁达、积极、向上,常常令我热泪盈眶……” 她的声音轻轻的,却仿佛有一种力量,让听的人情不自禁地被吸引入叙述里去。她捧着日记本,微垂着头,念得太过专注,都没有发现他已经坐了起来。 他侧头看着席地而坐的女孩,台灯微弱的光晕照在她脸上,半明半暗,光影下她微垂的长长睫毛,轻轻颤动着,像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 外面不知何时又开始下起淅淅沥沥的雨,雨落树梢,风声吹动树叶,沙沙,沙沙。 此刻,房间里如此寂静,他耳畔只有窗外风声、雨声、她轻轻念着日记的声音,还有,还有,他心里忽如其来的一阵风。 爱如风,看不见,但到来时,那阵风如此轻柔,又如此强烈,从你心间吹过。 闭上眼,你就会听见。 他轻轻闭上眼。 第六章 才分别,想念却已至 {我的人生分两段,遇见你之前,和遇见你以后。} 朱旧看着卡琳罗递过来的信封,重复问道:“你说什么?” 卡琳罗把信封往她手里一塞,“这是所有的薪水。真不知道他脑子里在想什么,明明一切都好好的,忽然又开始发作了。啊,我受不了了!我也要辞职!”她抚额叫道。 虽然觉得惊讶,但朱旧还是接受了这件事——傅云深让她走。 她给Leo打电话,令她意外的是,这件事他竟然已经知道了,而且他也同意。 “Mint,我也不知道原因,他实在是个固执得可恶的人。不过医生说他身体暂时稳定,可以停药一阵子。这段时间辛苦你了,回来我请你吃饭。”Leo无奈地说。 离约定的三个月只有十天了啊,他为什么忽然让她提前离开?明明相处得挺好的,甚至昨天晚上,他还主动让她讲故事给他听。 她以为他在慢慢敞开心扉,哪料到转眼就变成这样。是因为……她撞见了他做噩梦时的狼狈样子吗?这些日子的相处,他虽然从没有入心地跟她交流过,但她感觉得出来,他是个很骄傲的人。 信封里装着一大沓现金,比约定的多出三分之一。她将多出的那部分拿出来,想了想,又抽出几张,用信封装好。 她很快就整理好了行李,东西本不多,她知道只是暂住,换洗的衣服甚至都没有挂到衣柜里去。 她走到对面去敲门,可敲了许久里面一点反应都没有。她知道他在,傍晚他也没有睡觉的习惯,他只是不愿意见她。 习惯了他的性子,朱旧倒也觉得没什么。 “傅先生,这段时间,多谢你。保重。”她扬声说完,顿了顿,又说:“梧桐,再见啊,要乖乖的哦!” 她提着箱子下楼。 房间里。 他的轮椅就在门背后,梧桐趴在他脚边,仿佛知道主人这一刻的心思,竟然安静极了,一丝声音都没有发出。 一门之隔,她手指一下下有节奏的敲门声就响在他耳边,那么清晰。还有她说话时,他甚至能清晰感受到每一个音调转折时的尾音,以及似有似无的一声叹息。然后是她的脚步声,因为提着重物,不再像以前那样仿佛带着风般的轻快。 叮咚,叮咚,踩在木楼梯上。 终于,那脚步声渐渐远去。 片刻,他听到远远的传来铁门关起的声音。 最后,一切都安静下来。 一切都安静下来,包括他微起波澜的心。 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微垂着头,手指搁在腿上,慢慢地、慢慢地往前游移,指尖忽然一空。他看着因失重而垂下的手指,嘴角牵出一抹笑来,苦涩的,自嘲的,冷然的。 他心中那一点点因她而起的微澜,好像在这自嘲清醒的一笑里,慢慢地隐退。 他闭了闭眼,想,只是从心间吹过的一阵风而已,风来得快也去得快,不是吗? 只是一阵风而已啊。 房间里彻底暗下来,他还坐在门后,仿佛不知时日。 狗狗的叫声将他惊醒,梧桐看了看门,又看了看他,双腿竖起,试图去够门把手。 它想出去玩。他看懂了它的意思,他微微皱眉,以前它可不是这样的,以前它总是乖巧地陪他待在屋子里。这些日子,那个女孩带它玩野了。有些变化,在不知不觉中发生。 他打开门,让它出去,梧桐却站在门口没有离开,它“汪汪”两声,见他没有理会它,它又走了进来,嘴里叼着东西送到他面前。 他微微讶异,接过来,在暗中摸索了下,认出那是他拿给卡琳罗转交给她的信封,此刻信封里装了些纸币,似乎还有一张卡片。 他拧开台灯。 这时梧桐竟然又叼了东西回来,是一只绿色的透明文件夹,里面装着打印出来裁剪成笔记本大小尺寸的纸,很厚一沓。 她在卡片上写:傅先生,谢谢你的好意,但薪水我只能收下我应得的。另,我实在不会讲故事,所以从网上摘抄了一些很不错的故事与笑话集锦,打印出来,你有兴趣可以看一看。珍重,祝好! 她在末尾署名处画了一个大大的笑脸,他看着这个笑脸,久久呆怔。 他好像听到了心中那阵风,似乎又轻轻吹了起来。 一月底,海德堡终于下了第一场雪,很大,一夜之间银装素裹,尖尖的屋顶上白雪茫茫,衬着朱红色的建筑,整座城宛如童话小镇。 朱旧喜欢雪天,她生活的莲城冬天里很少下雪,就算有,也都没有这么大,这么干净与漂亮。 学校快放假了,忙于考试,她暂时没有再找新的兼职。 傍晚,她迎着飘扬的雪花去帮奶奶挑选礼物。她曾听咖啡馆的女同事说起过,老城某个小巷里有个新西兰人开的小店,专卖新西兰来的羊毛织物。奶奶怕冷,她想帮她买件好一点的羊毛衣。 小店偏,她费了点时间才找到。一路走过去,朱旧发现,这条巷子虽然偏,却藏了好些有趣精致的小店铺,还有一些小酒馆,不时有音乐声从屋子里飘出来。 羊毛店里的东西确实不错,价格也不贵,她计算了下买过机票后还剩下的钱,似乎还够多买两件,除了羊毛衣,她又挑了一顶帽子,一条围巾,一双手套以及一双袜子。她可以预想到,奶奶看到这些东西,肯定要念叨她乱花钱的,说不定还会让她自己穿戴。她忍不住“扑哧”笑了起来。 老板娘见她独自偷乐,忍不住好奇地问她,听到她说这些东西都是给奶奶买的礼物,忙夸她孝顺,竟然主动给了折扣,还附送了一双袜子。 老板娘很热情,朱旧性情也爽朗,难得投缘,两人闲聊起来,大雪天里也没有别的顾客上门,老板娘泡茶请她喝。 朱旧离开小店时,天色已晚,雪还在下,入夜的气温更低了,路上几乎没有行人。所以当身后喊她名字的声音响起来时,她微微吃了一惊。 “Mint!”那声音再次响起来,有点儿急切。 她回过头,路灯下,她看见好久不见的Maksim朝她急急忙忙地跑过来。 “Mint,真的是你!太好了,太好了!”他喘着气,说话间满嘴的酒气,他手里一如既往到地拎着只酒瓶。 不等朱旧开口,他已经拽过她,“快,快,救命!救命!” 朱旧反应过来时,已经被他拽着跑起来,她皱了皱眉,用力甩他:“喂!你干什么!放开我!” Maksim被她拽得一停,他急忙解释道:“我朋友被人刺伤了,很严重,就在后面那条巷子里,我们叫了救护车,可是很久都没有来。我出来等,正好看见你。我想起你是学医的,拜托你,救他!” 她闻见他身上浓烈的酒味,心里明白大概又是醉酒闹事与人起了冲突。 她脑海里闪过一瞬的迟疑,但立即说:“快走!” 她跟着他在雪夜里跑,穿过一条条巷子,拐了一个又一个弯,灯光渐渐少了,路越来越黑,只有白雪微弱的光。 寒风刮在脸上,生疼,也让朱旧心中一凛,不好的预感强烈涌入脑海。 她猛地停住,转身就跑,然而来不及了,Maksim更快地拽住了她,往回恶狠狠地一拉,她踉跄着扑到他胸前,她听到头顶传来他喘着气的笑声:“Mint,你真是善良,也真是……笨!” 她心中的猜测在此刻得到了证实,愤怒的情绪汹涌而来,而后便是更加强烈的恐惧。 她死命想要挣脱他,可毫无用处,他扣住她的手腕,用了蛮力,她的手腕被掐得很疼。 Maksim松开她一点,这时候还不忘喝一口酒,他将酒气哈在她脸上:“Mint,你可真是残忍,我约了你五六七次吧,到最后你竟然连号码也换了……我可真伤心啊。” “浑蛋!你放开我!”心里涌起一丝恶心,朱旧偏开头,咬牙怒吼,尽力让自己的声音不要颤抖。 头顶又是一声笑:“哎哟,既然被骂了,就要名副其实一下,你说是不是,我亲爱的Mint。” 话落,他松开扣住她手腕的手,改去箍她的腰,将她更近地贴向他的身体,他低头去亲她,朱旧埋着头拼命躲闪着,他一下子没有得逞,怒了,将手中的酒瓶扔在雪地上,腾出手来禁锢她乱晃的脸。 他双手捧住她的脸,却并没有再次行动,而是得意地、嘲弄地欣赏着她眼中的愤怒与屈辱,以及慢慢涌起的水光。 欣赏够了,他才再一次低下头来。 当他的嘴唇落下来的同时,朱旧的膝盖也恶狠狠地朝他的要害袭击而去。 她隐忍着,强烈克制住咒骂与胸口泛起的恶心,就为这一刻他放松警惕。 一声闷哼,Maksim捧住她脸的手瞬间松开,他弯腰的同时,却依旧一只手扣住她。 “臭婊子!”他咒骂一声,甩手一个耳光就扇过去,将她推倒在雪地上。 朱旧躺在雪地上,一边脸颊趴在雪地里,是刺骨的冷,一边是被扇得火辣辣的痛,头晕目眩。 她咬牙,让自己保持冷静与清醒,她慢慢坐起来,将身后的背包抱到身侧,一边瞪着他的动静,一边迅速在背包最外层口袋里摸索着。 朱旧那一踢因为离Maksim太近,其实并没有踢得很严重,他缓了缓,捡起雪地里的酒瓶,大灌了一口,然后将酒瓶砸向了身后的围墙,在夜色里发出刺耳的碎裂声。 她站起来,转身就跑。然而Maksim动作比他更快,他拽住她,眼中有狰狞的光。抬手,粗鲁地扯她的衣服。当他的手探向她的身体时,朱旧握在手中的刀扬起来,刺入他的背。 这一次,他的闷哼声更重,响在她肩头。 朱旧闭了闭眼,隐忍了好久的泪,终于落了下来。 母亲,这是救人的手术刀,此刻,我却被逼着用来伤人。 医院里。 朱旧坐在急诊室外的长椅上,紧握的双手微微发颤,侧耳听着里面为Maksim处理伤口的医生在训话。 “你们这些年轻人真是的,大雪天的在外面喝什么酒,喝醉了就闹事。” “还好没有刺到要害,又止血得及时,否则天气这么冷,在雪地里等那么久,小心要了命!” …… 朱旧疲惫地掩着面孔,轻轻舒了一口气。 他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然而她却没有料到,有事的是自己。 Maksim竟然反咬一口,说她故意伤人,报了警。 面对警察的询问,他瞎话说得可真是顺溜:“警官,我没有侵犯她,我喝多了,在路上遇到她,之前我们做同事的时候关系就不和睦,所以我说了几句不好听的话,发生了争执拉扯,她就拿刀刺我!她这是故意伤人!竟然随身还带着刀。噢,天啊,多么危险的家伙!”他扶着腰,哎哟一声。 朱旧看着他无耻的嘴脸,真想扑过去抽他两巴掌。 很快Maksim 的律师就赶来了警局,他常闹事出入警局,律师处理这种问题已驾轻就熟。 他与Maksim 私下碰面后,对朱旧坚持Maksim意图侵犯她的控诉提出了反驳,他没有多说别的,只让她出具证据。 没有人证,那个地方也没有监控,哪里来的证据? 德国人办事是出了名的严谨和讲究证据,朱旧百口莫辩。 她被收押,一个年长的警官将她送进去,转身离开时看了她一眼,说:“小姑娘,你赶紧联系你的律师来吧。” 此时此刻,异国他乡,她去哪儿找一个律师来? 她席地而坐,将头埋在膝盖里,紧紧地抱住自己,仍觉得冷。 她就那样呆呆坐了许久。 夜渐深,乱哄哄的警局也渐渐安静了下来,大部分人都走了,只留下了几个值班的警官,叫了外卖在吃。 她又静坐了许久,然后掏出手机翻出一个名字,汉斯教授。 他是医学院的教授,也是她母亲的大学同学,因为这一层因缘,他对她诸多照顾。 电话却没有拨通。 她迟疑了一下,又找出了一个名字,Leo,也许他可以帮忙联系一个律师。然而很不巧,远在美国学术交流的Leo的电话是关机的。 朱旧将手机塞进口袋里,没有人可以再找了,同宿舍的两个女孩子都是外国人,又是一心扑在学习上的书呆子,帮不到她。 这一晚,对朱旧来说,是从未有过的漫长与无助。 她是被电话铃声惊醒的,其实她一晚上都没有睡,就那样抱膝坐着发呆。她抬起头,才发现天竟然已经亮了。 看着卡琳罗的名字在屏幕上闪烁,朱旧心念一动,对啊,对啊,德国人卡琳罗! 卡琳罗打电话来,是因为梧桐的狗粮吃完了,问她在哪儿买。之前是Leo负责,后来由朱旧照顾它,现在又没有新的看护,照顾梧桐的任务自然落在了她身上。 事情说完,卡琳罗正准备挂电话,朱旧叫住了她,犹豫了片刻,她终是把自己的处境跟卡琳罗讲了。 “噢,我的天!”她叫起来,“倒霉的可怜的孩子。我想想,我来想想,怎么帮你!” 朱旧听着她急切又慌乱的样子,心不由得微微一沉。卡琳罗一个帮佣,每天伺候花花草草,做做饭,打扫屋子,极少出门,家也不在海德堡,也许并没有什么办法。 “朱旧。” 低沉的声音响在耳边,熟悉又有点陌生。 谁在喊她的名字?中文? 她抬起头来。 看见几步之遥的人时,她整个人都怔住了。 怎么会是他? 竟然会是他! 此刻是上午十点,警局里乱哄哄的,那人就端坐在这喧闹之中,安静又清冷地注视着她。 “他已经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很久了,从不踏出房间一步。” “傅先生,外面阳光很好,要不要出去走一走?” “不要。” …… 朱旧缓缓站起来,望着坐在轮椅上的傅云深,心里忽然涌起一股酸涩,想要落泪。 “傅先生……”她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朱小姐,我是你这次事件的代理律师,请你把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跟我仔细地说一下。”站在傅云深身后的西装笔挺的男人,走到她面前,递给她一张名片。 听过朱旧的叙述,律师抓起她被Maksim掐得有点青紫的手腕,又查看了她还有些微红肿的脸颊,说:“朱小姐,你不用担心,没事的。你很快就可以出去。” 律师又转头问一直在旁边默不作声的傅云深:“傅先生,这边处理还需要点时间,要不要先找人送你回家?” “谢谢,不用。”他淡淡说。 朱旧讶异,她第一次听他讲德语,竟然非常正宗顺溜。 律师点点头,走开了。 隔着铁栏杆,几步的距离,她看向他。 “傅先生,谢谢你。”她有点担忧地看着他很苍白的脸色,“你还好吗?” “没事。”他滑动轮椅到铁门前,递给她一个东西。 一块巧克力。 朱旧接过来,掰了一块放进嘴里,黑巧克力微微苦涩,她却觉得味蕾上全是甜,她满足地眯了眯眼,“真好吃,傅先生,谢谢。” 他依旧淡淡的语气:“卡琳罗给的。” 巧克力是卡琳罗的没错,但是是他特意问她要来的。在这种地方关了一夜啊,想必什么都没吃,也没心思吃东西吧。他记得她说过,甜品呀,会给人带来好心情呢! 他看着她,一夜未睡,精神不太好,头发有点乱糟糟,可此刻脸上却一点沮丧也没有,眯眼吃着巧克力,嘴角挂着一丝满足的笑。 这个女孩啊,这个女孩,心智真是够坚韧。 果然如律师所说,也不知道他怎么同对方律师交涉的,总之在一个小时后,朱旧被释放。 外面还在下雪,寒风冷冽。 律师因为接了一个电话有急事先走了,另外叫了车来送傅云深回家。 “我们进去等吧,外面冷。”朱旧说。 他摇摇头,厌恶的口气:“讨厌里面。”顿了顿,又说:“你推我往前走一点,不要在这里等。” 朱旧看了眼飘着雪的天空与积雪很厚的路面,有片刻的犹豫,又听见他说:“我没有那么脆弱。” 她蹲下身,帮他把盖在腿上的毛毯理了理,当她的手伸向他脖子上的围巾时,他的头下意识就偏了偏,但朱旧手上动作没停,他僵着脖子,没有再动。 她站起来,又从背包里掏啊掏,掏出给奶奶买的那顶羊毛帽子,直接就盖在了他的头上。 他微惊,伸手就要掀掉,朱旧却更快地按住了他的手。 “帽子很好看的。”她极力忍住笑意说道。 还好还好,帽子是烟灰色,比较中性,就是戴在他的头上,显得有点小。 他抬头看她,她眼中的笑意那么明显。他微微垂下头,嘴角一丝懊恼,又带起一丝淡淡的笑意。 她推起他的轮椅,慢慢地滑动出去。 这条路上就只有她和他,天地寂静,漫天的雪花飘洒下来,落了一头一脸,一点点的清凉,却并不觉得冷。 她垂眼看着眼前的人,他黑色的大衣上落满了白色的雪花,脸颊上也有,一张苍白的脸在这更加苍白的雪地里,寂静又清冷。 她放慢脚步,抬起头,望向天空,微闭着眼,任雪花落在她脸上。 她好像听见这寂静的雪白世界里,忽然刮起了一阵风,从她心间轻柔而有力地吹过。 她微微笑了。 “傅先生,雪花真美啊,我真开心啊!”她轻快清脆的声音,像动人的乐章,也如叮叮咚咚的清泉,飘入他的耳朵里。 他微微仰头,看着洁白的雪花轻柔地落在自己的眼睫与脸颊上,像温柔的羽毛。 他从不知,原来海德堡的雪天,是这样的美。 朱旧推着傅云深刚一进门,便有人急奔过来,“云深,云深!” 傅云深抬头看向来人,微微讶异:“姨妈,你怎么来了?” 姜淑静见他好好地坐在轮椅上,拍着胸口舒了口气:“谢天谢地,你没事。”说着又忽然哽咽起来,“谢天谢地,你终于肯从房间里走出来了。” 傅云深伸手握住蹲在他面前的妇人的手,轻声说:“姨妈,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朱旧微微一愣,他这样温柔的一面,她第一次见到。 姜淑静一边抹泪一边笑着摇头,用力地紧紧握着他的手。等了这么久,这孩子终于愿意走出自己设的黑暗泥潭,这真是太好了。要赶紧打电话告诉妹妹,她一定也会喜极而泣的。 姜淑静起身,看向一直静静站在一旁的朱旧,她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你就是朱旧吧?谢谢你,谢谢你!” 上午,她接到傅云深的电话,问她借家里的律师一用,在电话里他也没详细说,她不放心,匆忙赶过来,从卡琳罗口中得知了前因后果。 朱旧微笑说:“是我该谢谢傅先生,他帮了我很大的忙。” 姜淑静打量着眼前的女孩,她曾听儿子Leo提起过她,说她把云深照顾得很好。可卡琳罗刚刚说,朱小姐在几天前被傅先生赶走了。卡琳罗有点不解地问她,傅先生真是奇怪,既然不喜欢Mint,为什么又帮她呢? 不喜欢吗?姜淑静想,怎么会是不喜欢呢,她看了眼自家外甥,这个傻孩子啊!她眼光瞟到他的腿上,心微微疼了。 听到姜淑静要亲自下厨为他们做中餐,傅云深说:“姨妈,你身体不好,别弄了。” 姜淑静摆摆手,笑着说:“没事的,前阵子天天住在医院里,好久没下厨,手痒了呢。我特意带了大米与食材过来。”她望向朱旧:“朱旧应该很想念中国菜吧,阿姨给你做顿好吃的!” 傅云深瞟了她一眼,果然看见她情不自禁地吞了吞口水,眼睛亮晶晶地对姜淑静说:“谢谢阿姨,我来帮你打下手。” 姜淑静没夸海口,做的菜好吃到令朱旧恨不得吞舌头,都是些家常菜,色香味俱全,她吃完一碗又盛一碗。 姜淑静瞧着她的好胃口,笑着感叹:“哎呀,看你吃饭,真是觉得幸福。”她越看朱旧越觉得满意,这个女孩子,不卑不亢,不矫揉造作,落落大方,性情也爽朗,如果能陪在云深身边,也是一件幸事啊。 “朱旧,阿姨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姜淑静说。 “阿姨,您说。” “继续做云深的看护,好不好?” 正低头喝汤的傅云深猛地抬头看她,姜淑静却只微笑着看着朱旧,等她的回答。 朱旧看了眼傅云深,说:“我OK的呀,如果傅先生愿意的话。” 傅云深还没讲话,姜淑静立即说:“他当然愿意的啊,云深,是不是?”说着朝他眨眨眼。 傅云深在心里无奈地叹息,他从十五岁开始到德国来念高中,跟姨妈一起生活,姨妈亲如母亲,不,他跟姨妈的关系比母亲更亲厚。她的意思,他何尝不知道。 他心里有两个声音在交替,让她走,不,让她留下。她走,她留下,她…… “沉默就代表默许咯!”姜淑静才不给他纠结的机会,急忙定论,“朱旧,以后我们云深就拜托你了。” 他心里忽然一松。希望她留下来的声音,到底高过了另一个啊。 心里的那阵风,已经越来越强烈,让人无法忽视它的存在。 “梧桐,梧桐,叼过来,快快快!” “哎呀,你这个笨蛋,又把它撞倒了!罚你晚上不准吃饭!” “哈哈哈,又把自己给摔了吧,真是个小笨蛋!” …… 嘻嘻哈哈的声音从楼下院子里传来,他坐在窗边,厚重的窗帘敞开着,一室的明净与光亮。 雪终于停了,院子里覆盖着厚厚的一层雪,雪后初霁,薄薄的阳光映着雪,世界洁白清净,仿若新生。 他望着那抹鲜红的身影,红色羽绒服,红色的帽子,在白雪的映衬下,真是打眼。她正在专注地堆雪人,梧桐调皮地将她准备好的装饰用具叼着满雪地扔,她一会儿冲它喊,一会儿将双手握在嘴边哈气。 她站起来,后退几步,打量自己的劳动成果,似乎很满意,点了点头,然后扛起铲子,招呼梧桐撤离。 她一走开,那雪人的真面目赫然映入他眼中,他定睛看了看,忍不住“扑哧”笑了。 真是……好丑的一只雪人啊。一个医科生,熟知人体结构,雪人却被她堆得胖乎乎、歪歪斜斜的,比例也不对,鼻子眼睛都是歪的,唯一的亮点,大概就是头顶上颜色鲜明的小红帽了,看着有几分喜气。 她真的没有一个女生在手工方面的心灵手巧。 他滑动轮椅,来到壁炉前,拾起地毯上的一本书,翻开,里面夹着一张张裁剪好的纸。她打印给他的故事与笑话集。这些故事都非常简单直白,像是给儿童看的。是她喜欢的风格,像她这个人一样。 门忽然被梧桐撞开,它欢快地跑到他身边,“汪汪”两声,将它毛发上沾着的雪都甩到了他身上,然后吐着舌头瞧着他,眼睛亮晶晶的。 他看了眼门外,听见对面房间里,响起了轻快的歌声。 他摸了摸梧桐的头,轻喃:“她回来,你很开心,是不是?” “她回来,我也很开心呢……” 只是,很快就又要分开了。 朱旧在收拾行李,她晚上的飞机回国。她哼着歌,心情是飞扬的,真开心啊,马上就可以见到奶奶了! 看见箱子里静静躺着的一顶帽子,她微微笑了。这是傅云深让卡琳罗新买的,给奶奶的,其实她真的觉得没什么,奶奶那顶帽子他就戴了一会,并不影响。他却说,礼物应该是崭新的。 吃过午饭,卡琳罗去车库将车开出来,她送朱旧去车站。 “梧桐,你别趁我不在,就去欺负我的雪人!”朱旧揉着梧桐的头,板着脸警告完,又给出诱惑,“乖乖的我就给你从中国带好吃的!” 正往壁炉里添炭的傅云深忍不住嘴角微扬,她啊她,真是个吃货。 “我会想你的!”她抱了抱梧桐,又看向傅云深,“我也会想你的,傅先生。” 他微微一顿。 “走喽,再见!”她起身,挥挥手,走出房间。 走到门口时,他的声音才响起,千言万语,最终说出口的却只是淡淡的一句:“一路平安。” 她转身,冲他点头笑笑,再摆摆手,然后提着箱子走了。 他看着空荡荡安静的门口,看了良久,心里好像也忽然变得有点空。 整个屋子里,又变得跟从前一样,又寂静又清冷。 她随口说,我也会想你的,傅先生。听起来似乎还是沾了一只狗的光。而他,才刚分别,心里想念便已至。 原来,喜欢一个人是这样一种心情。 原来,喜欢一个人的心,怎么克制都毫无办法。 这种滋味,他生平第一次体会到。明明应该是开心的,他心里却泛起苦涩。 他没有想到在除夕夜会接到她的电话。 姜淑静虽然在国外生活了多年,但对春节这种传统节日还是很看重的,所以每年除夕这一天,也同中国一样过得格外隆重。因为考虑到傅云深的不便,姜淑静全家都到他住的别墅过除夕,她亲自下厨准备了丰盛的大餐。 因为时差关系,朱旧的零点电话打来时,海德堡是下午五点,卡琳罗拿着移动电话跑到他房间,欢喜地冲他喊:“傅先生,是Mint的电话!” Leo正好也在,听到这句伸手就要接过,哪知一只手更快地伸过去,迅速将电话抓在了手里,然后滑动着轮椅走到阳台上去。 “傅先生,新年好呀!给你拜年啦!”朱旧带笑的声音清脆地传来,电话背景声音里还有“砰砰”炸开的焰火声。“你听到了吗,在放烟花呢,好漂亮好热闹啊!” 他静静地听着,她在那端时高时低的声音,给他现场直播焰火的形状与颜色,一会儿是一棵树,一会儿是一颗心,一会儿又是一朵花,蓝的、红的、紫的、金黄的……她还说,奶奶包了好多饺子,都是她爱吃的馅,吃撑了。还有还有,拿到了奶奶给的大红包。 “啊,对了,傅先生,我下午在小卖部买汽水喝,竟然中了‘再来一瓶’奖,奶奶说我新年运气一定棒棒的!” 她欢欣的语气像个小孩儿。“我把我的好运气分你一半,祝愿你新一年里平安喜乐。” 他微微闭眼,远隔重洋与声波,他仿佛看见了她脸上飞扬的神色,带笑的眼睛亮若星辰。 “啧啧啧!”Leo的声音让他回过神来,“电话都要被你捂化了!” Leo俯身,凑近傅云深,灰蓝色的眼睛里盛满笑意,打量着他。 傅云深瞪他一眼,一把将他推开,滑动着轮椅从他身边擦肩而过时忽然停下来,轻声说:“Leo,谢了。”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Leo却明白他的意思。看着他慢慢离开的背影,Leo轻轻舒了口气。 能看见这样的他,真是庆幸。他甚至不敢去回想,傅云深刚来海德堡时的样子,整个人了无生气,像个冰冷的木头娃娃,他眼睛里的灰寂令他不忍直视。他曾费尽心思想帮他,可三个月下来,结果却是令人沮丧的,他甚至怀疑自己学艺不精。他虽然念的是外科,但心理学的成绩在学院里也是非常瞩目的,也曾帮助过很多人走出人生低谷,却唯独拿自家表弟一点办法也没有。 原来,爱才是最好的阳光,是最对症的心药。 朱旧过完元宵节就回了海德堡。 她带一只小箱子回去,来时却变成了两个大箱子,卡琳罗很怀疑她奶奶把家里所有能打包的好吃的东西都给她装来了。 人人都有礼物,连梧桐都有。 爱酒的卡琳罗抱着两瓶朱家奶奶亲手酿的薄荷酒,一边拧开盖子深嗅酒香,一边赞不绝口。 朱旧抱着一只大袋子去到傅云深的房间里,“我也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所以我把我觉得好吃的,都带了一点。”花花绿绿的包装,全是莲城的特产。 “还有,这些中药,是我奶奶亲自配的,可以调理你的睡眠。”她知道他长期睡不好。 那些中药用牛皮纸包得整整齐齐,用麻绳扎着,看起来很漂亮。 他却并没有看那些东西,而是望着正垂首一边一件件清点礼物,一边碎碎念介绍着的她。 似乎胖了一点点,头发也长长了一点点。才分别一个月,却好像有很久很久了。 “啊,还有……” 忽然响起的电话铃声打断她的话,她接起来,脸色瞬间就变了,“你说什么?” 电话那端是她同宿舍的同学,女孩说:“Mint,总算联系上你了。你再不回来,就要错过汉斯教授的葬礼了……” 汉斯教授……葬礼…… 她整个人都懵了。 “朱旧,怎么了?”傅云深看她不对劲,问道。 她却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站在那里,握着手机,脸上神色是呆怔的。 他滑动轮椅去到她身边,拍了拍她的手臂,“朱旧?” 她猛然惊醒,顺手握住他的手,紧紧地,喃喃道:“你掐我一下,掐我一下……这不是真的……” 这一定是同学开的玩笑,就在几天前,她还跟汉斯教授通过电话,两人聊了好久,他正在热带岛屿度假,还跟她讲起那个岛屿的风光很棒,是潜水天堂。 他却把自己永远潜在了海洋的深处。 汉斯教授的葬礼就在这一天的下午,朱旧坐了十几小时的飞机,风尘仆仆,她去洗了个澡,把自己打理干净,换了件黑色的大衣,才出门。 打开门就看见傅云深正等在走廊上,他问她:“你一个人去,OK?” 她看着他,摇了摇头,“傅先生,我不太好。” “我陪你去。”他说。“你去喊卡琳罗开车。” 她看着他的轮椅,本想拒绝,但最终却是点了点头,这一刻,她是真的没有办法一个人走。 墓地在郊外,他们到的时候,告别仪式已经开始了。黑压压的一片人,大多是年轻的面孔,各种肤色,都是医学院里来自世界各地的学生。汉斯教授桃李满天下,是医学院里德高望重的师长,为人又风趣,深受学生爱戴。 朱旧站在人群最外一层,微垂着头,听着神父在念祷告词,那悲戚的声调,听得她心里非常难过。 葬礼结束,随着人潮渐渐散去,朱旧才慢慢走上前,她将手中的花束放在墓碑上,深深鞠了三个躬。她凝视着墓碑上那张笑容满面的照片,她仿佛又看到那一天,也是同此刻一样,是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在图书馆,她努力踮脚想取过书架最上排的一本书,忽然一双手伸过来,把书取下来递给她,对她露出大大的笑脸。她说谢谢。他却并没有离开,盯着她瞧了一会儿,忽然问她,嘿,或许你认识Joey?Joey Li。那是她母亲的名字。她看过母亲年轻时的照片,她们长得很像。 在此之前,朱旧是知道医学院大名鼎鼎的汉斯教授的,传染病毒研究专家,可惜她才念一年级,没有资格选修他的课。却没有想到,他竟是母亲的旧识。因为这层关系,他对她诸多照顾,见她课余辛苦打工赚取生活费,曾还提出帮助她,只是被朱旧拒绝了。 他是她在异国他乡得到的第一份温暖,也从他那里听到了好多母亲上大学时的事情,她对他,有师长的崇拜,有忘年交的友谊,还有一种因母亲而来的特殊的感情。 他是她生命中很重要的人。 而今,他离开了她,这样的突然,甚至连一句再见都没来得及说。 她的眼泪落了下来。 生命这样脆弱,说没就没了。 这是她第一次,直面生命中重要的人的生死。 傅云深坐在车内,隔着较远的距离,只隐约看得见她一个模糊的背影,那黑影站在墓碑前,一动不动,站了许久许久。 他的视线一直落在她小小的身影上,许久许久。 朱旧离开时,太阳渐渐落下去,天边铺散着大片瑰丽晚霞,照着还未融化完的残雪,衬得墓地更是冷凄。 她上车,对卡琳罗与傅云深轻声说:“抱歉,让你们等这么久。” 她眼睛红红的,显然哭了很久,此刻眸中还盈着淡淡的水汽。他心里忽然一窒,这双眼,从来都是笑意盈盈的眼,神采飞扬的眼,原来哭泣时,是这样叫人心疼。 他想说点什么,朱旧却闭上了眼。 车子发动,一室的静默。 良久,她忽然睁开眼,看向傅云深,轻轻说:“傅先生,生命真的好脆弱。” “连句再见都来不及说。” “好好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 “什么都没有了……” “傅先生。” “嗯。” “我有点累,可以借你的肩膀用一用吗?” 也不等他答话,她又闭上了眼,身体往他身边移了移,头搁在他的肩膀上,又动了动,调整好最舒服的一个姿势,她才终于安心地睡去。 他却是浑身一僵,深深呼吸一下,才慢慢地、慢慢地,放松了自己的身体,他缓缓往下移一点儿,让自己的肩膀更低,让她睡得更舒适。 霞光从玻璃窗上照进来,淡金色的光晕打在她的眉眼间,温柔又安静。 他侧头凝视着她,久久地,专注地。 他伸出手,轻轻地、轻轻地,抚了抚她的脸。 她是真的累了,抵达别墅时还在沉睡。傅云深让卡琳罗把车内暖气开足,然后让她先下车。 朱旧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还在车里,天已经完全黑了,车内漆黑一片。 “你怎么不叫醒我,傅先生?”她坐起来,歉意地说。 他在暗中轻轻活动了下臂膀,保持同一个姿势太久,有点酸麻。“我很讨厌睡觉被人半途叫醒,我想你也是。” 她下车去把他的轮椅推来,扶他下车时,他却没动,说:“朱旧。” “嗯?” “明天,陪我去医院吧。”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她急问。 他摇摇头,“没有。一切都好,也许,可以装上……假肢了。” 她一怔,然后提高声音问道:“真的?真的?真的?” 他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神,点了点头。 生命这样脆弱,这世上每天都有无数的意外发生,鲜活的生命说没就没了,如此的突然。而他也许应该庆幸,自己还好好地活在这个世界上,能吃,能睡,能呼吸每一天的新鲜空气,能仰望阳光,能感受到雪花飘落在皮肤上的温度,能看见她的笑容……而再大的苦难,在生命本身面前,都变得次要。只要还活着,便应当珍惜。 她把他的轮椅停在楼下大厅里,什么话也不说,就“噔噔噔”地跑上楼去,片刻,她又跑下来,手中拿着一样东西,是一副网球拍。她递给他。 他虽然讶异,但还是接过来,他拆开球拍套时,忽然就愣住了,良久,他缓缓抬头,看向她的眼中是浓浓的震惊。 她微微一笑,“物归原主。” 这个球拍,这个球拍…… 他真的是惊讶得久久说不出来话。 她蹲下身,揽过正站在他身边的梧桐,伸手弹了弹它的额头,哼道,“梧桐啊梧桐,你这个没良心的小坏蛋,当初你这条小命还是我救的呢,竟然把我给忘得一干二净!” 他盯着球拍杆下角刻着的“F”字母,又看了看梧桐,再看了看眼前微微笑着的女孩,电光火石间,埋藏在记忆深处早已淡忘的一些浮光掠影此刻忽然就全跑了出来。 多久了?四年前的事情了吧,他十八岁的夏天,高中毕业的那个暑假,他回国待了一阵子。正好在德国认识的一个学长也回国了,两人都是网球狂热爱好者,所以常约在一个网球场打比赛。 那天傍晚,他打完球回家的路上,在一个拐角处,目睹了一只忽然窜出来的小狗被车撞到,车主见是一只小流浪狗,骂骂咧咧地开车走了。 小狗头部流了血,腿也受伤了,却还试图站起来,它一边“嗷嗷”叫着,一边一瘸一瘸地走着,倒下,又爬起来。 他站在路口等待绿灯,看着它几番动作,忽然跑上前去,将小狗抱到了路边,蹲下身查看它的伤口。 “它需要赶紧带去治疗。”忽然有声音响在他头顶,微微喘着气。 他抬头,便看见一个穿着校服背着书包的短发女孩子站在身边。交通灯已经转绿了,她大概是在对面看见狗狗的状况,匆匆跑过来的。 他抱起受伤的小狗时,连自己都微微讶异了,要知道平日里他是从不喜欢管闲事的,更何况这只狗浑身脏兮兮的,还流了血。 “你知道最近的宠物医院在哪里吗?”他问女孩。 女孩摇摇头,“这边没有宠物医院。”她弯腰查看了下狗狗的伤口,说,“它的伤不是特别麻烦,也许我可以帮它。哦,我家是开中医馆的,有一些处理伤口的常备药。” 于是他跟着她走,两人步伐匆匆,穿过一条马路,然后拐入了一条陈旧的小巷子。她家的中医馆就在小巷深处,是一个小小的院落,两层楼的小平房,房子有些年头了。跨入院子里,就闻到浓浓的中药材味道,院子里的木架子上,晾晒着很多药材。 女孩进屋就大声喊奶奶,可是似乎没有人在。她嘀咕一声,就跑进屋子里取来了医药箱。 她为狗狗清洗伤口,消毒,再上药。动作迅速利落,但又很轻柔。一边弄着一边轻声哄着骚动不安叫嚷着的小狗。他就蹲在旁边看着,心里想,这女孩小小年纪,倒是很细致。 给小狗包扎完,她轻轻吐了口气,将小狗抱在怀里看了看,说:“是一只小金毛呢,应该刚出生没多久。可怜的小家伙!” 看得出来她很喜欢小狗,他刚想说那你就收留它吧,她又开口了,喃喃自语道:“真想留下你啊,可是奶奶有鼻炎,毛发过敏。”她将狗狗递给他,“你要好好照顾它哦!” 她送他出去,此刻夕阳已落,小巷子的烟火夜色刚刚开始,来来往往的人很多,路旁小店铺里的喧嚣声,妇人的笑声,小孩子奔跑着嬉闹的叫嚷声响成一团。他还是头一次来这种地方,真是不适应,他抱着小狗,不停避开撞上来的小孩子。 女孩走在他身边,忽然她说:“哎,给狗狗取个名字吧!” 他说:“这巷子叫什么名字?” “梧桐巷啊,梧桐树的那个梧桐。” 他抬眼打量了下,微微嘲讽道:“这破巷子一棵梧桐树都没有。” 她很不服气地说:“切,谁规定有梧桐树才能叫梧桐巷啊!” “这名字不错,征用了。以后,它就叫梧桐了。来,梧桐,叫两声。” 他怀里趴着的小狗像是听懂了新主人的话,真的“汪汪”叫了两声,他哈哈笑着,得意地拍着狗狗的头,赞它真聪明。 在巷口分别,她摸了摸狗狗的头,“梧桐,再见啦!” 他刚走两步,她忽然又叫住他,“哎,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傅云深。”他头也没回地说。 “哦,我叫朱旧,看朱成碧的朱,新旧的旧。”她说。 他依旧没有回头,只腾出一只手,冲她扬了扬,表示知道了。不过萍水相逢,她叫什么名字,对他来说,并不重要。以后想必也不会再见了。这只是漫长生命中无数个插曲中平淡普通的一个。 只是他没有想到,自己会养着随手在街头捡来的一条狗狗,还一养这么多年,最后反而成为孤冷黑暗世界里最亲密的陪伴。 他更是没有想到,那个黄昏里短暂遇见很快就被他遗忘在时光浮尘里的小女孩,兜兜转转,竟然会再一次相遇。 命运,真的很奇妙。 “你一早就认出我来了,对吗?”傅云深问她。 朱旧点了点头。 对,在他房间里第一次见到他时,她就认出了这张脸。那一刻她的愣怔惊讶,并不仅仅是因为他过于苍白的脸色,更惊讶的是,他竟然是当初那个有过一面之缘的男孩。她之所以一直记得他,一部分原因是她时常想起那只叫梧桐的狗狗,另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他把他的网球拍落在了她家里,她看那球拍杆上刻了字母,想必是主人很喜欢的。她想着,也许有朝一日能够物归原主。 他轻轻问:“为什么不说?” 为什么不说? 因为,她曾见过他意气风发的样子,那个十八岁男孩脸上的飞扬活力以及骄傲神情,还有他哈哈大笑时的爽朗。再见时,二十一岁的他,却是那样灰心绝望。 如果一个人自己甘愿沉溺在阴暗潮湿的谷底,任别人怎么有心拉你,也是无能为力的。 她又何苦说起从前,平添他的痛苦。 只有正视自己的痛苦、缺陷,去面对与接纳,自己走出那个泥潭,才能抬头看见辽阔世界里的阳光与星辰。 如果不是他说愿意接受假肢,想要从轮椅上站起来,她是不会把网球拍还给他的。 朱旧蹲下身,直视着他的眼睛,她伸出手,嘴角微微上扬:“我叫朱旧,看朱成碧的朱,新旧的旧。傅云深,很高兴与你重逢。” 真的,很高兴,很高兴。 很高兴,他终于肯正视自己的痛苦、缺陷、苦难,并且试着去慢慢接纳它。 傅云深也凝视着她,心里万千思绪,都化作一句感激。在残酷的命运前,感激上天,对他尚且留有一丝恩赐,让他遇见了她。 她如照射进黑暗谷底里的那一缕阳光,也如寒冬里温暖的壁炉。 他伸手,握住她的手,用力地,紧紧地,将她的手指整个都握在手心,轻声说:“我叫傅云深,太傅的傅,云深不知处的云深。”他微微一笑,“朱旧,我也很高兴、很高兴,与你重逢。” 第七章 满汉全席在前,不及你心间羹汤一碗 {爱不是做数学物理题,不用那么多公式,爱是本能。爱一个人,想对他好,想跟他在一起,分享所有的欢喜,也分担一切哀愁。} 朱旧站在医院康复室外,看着傅云深在康复师的指导下慢慢地挪动步伐,当他终于能独立地如常人那般迈出脚步时,她眼睛里忽然涌起泪意,双手掩住面孔。 两个月了,他终于做到了。 两个月前,傅云深入住海德堡大学医学院的附属医院,骨科专家、假肢技师、物理治疗师、康复工程师等立即组成了康复医疗小组,为他制定了详细的康复计划。然而在详细检查后,他的状态却并不理想,因为他之前拒绝安装假肢,拖延了这么久,失去了安装假肢的最佳时机。 这段时间里,在比别的病人更难的康复过程里,她知道他过得多么辛苦。 有个深夜,他独自一人偷偷地跑到康复室来,结果狠狠摔倒。还是路过的护士发现了,将睡着了的朱旧叫醒来。她跑到他身边,看见他脸色惨白,神情很痛苦,一头一脸的汗,也不知道在地上躺了多久,自己无法站起来。 他看起来很沮丧,靠墙而坐,垂着头,双手掩面。 “你就当是幼儿学步。”她说。“我两岁多的时候才学会走路。” “这么晚?”他抬头看她。 “是真的,我奶奶曾经还担心我患了什么病,检查了好多个医院,都说没有问题。”她笑笑,“其实就是太笨了。” “你念书这么厉害,我以为你是小天才。” “什么天才啊,在念书这件事情上,我吃了很多苦头。我从懂事起,目标就是我父母的母校海德堡大学医学院。” “志向远大。” “我必须考上国内一所很好的大学,才有资格申请这边的学校。所以我中学时代几乎没有课外活动,所有的时间都在念书,是不是很无趣?” “哦,原来你是书呆子。”他看她一眼,真难得,竟然没把自己念成那种高度近视佩戴厚瓶底眼镜的小书呆。 “还要学德语,小语种的培训班学费特别贵,我哪里舍得让奶奶花钱,我去了一个月,入了门,之后就自学。” “德语并不难。”他语言天赋很好。 她叫道:“不难?我为它受尽折磨!” 她又说:“我高考的前三天发了高烧,一边打吊瓶一边复习,打的药物有催眠成分,我就狂喝咖啡,我奶奶见我那样子,偷偷抹眼泪。劝我说反正年纪小,这次没考上,复读一年就好了。” “Leo说你跳级念的大学,还夸你天才,原来这么拼命。”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天才,更多的是老老实实拼命努力的人,几分付出,几分收获,没有一件事是容易的。” “这倒是真的。” “你呢?你大学在哪儿念的?是什么专业?” “经济,在柏林。” “你喜欢你的专业吗?” “是我母亲的要求。” “啊,这样?” “嗯。” “柏林怎么样,我都没有去过。”见他不想多提,她转移了话题。 “有机会,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好啊,我想去你的大学。” 寂静的深夜里,他们就坐在康复室的地板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听她云淡风轻地说起那些过去的岁月,他焦虑、沮丧的情绪慢慢变得平复。 “朱旧。” “嗯。” “你母亲的日记本带来了吗?” “带了。” “可以去拿过来,给我念一段吗?” “不用,我能背诵。” 她闭了闭眼,轻轻地念:“从苏丹首都到我们的项目地点,没有公路,路就是荒野上汽车偶尔走过时压出来的土路,又碰上了雨季,很多地方是一片沼泽,越野车也不能走,我们搭乘大型的拖拉机,整整三天才抵达目的地。 治疗点就设在荒野,没有水,也没有电。供水靠我们的工作人员临时打的两口50多米的水井,用一台破旧的柴油发电机发电,每天只能运行六小时。我们就在这样的条件下给数以万计的黑热病病人提供治疗。黑热病通过白蛉叮咬传播,如果得不到治疗,百分百的病人会在几个月到两年间死亡,但如果诊治及时,百分之九十五的病人能痊愈。这并不是很恐怖的疾病,但因为这里医疗的贫瘠与落后,很多生命就这样慢慢地在等待中消亡。 我们走很远的路去到乡村诊所义诊,巡查病房时,我留意到一张病床上的病人有点不对,走过去才发现,病人已经死亡,他的嘴唇与鼻子上爬满了苍蝇,可因人手不够非常忙碌的护士却浑然不觉。当地的同事对我说,在这里,这样的事情时常发生,他们已经习以为常。 在这里,刚刚出生的小孩都没有名字,父母用出生日“星期几”来暂时叫着,正式的名字要到岁余后才会有,因为很多小孩可能活不到有正式名字的那一天。” …… 她睁开眼,轻轻说:“云深,你相信吗,也许是母女连心,我虽然没有亲身经历过这些,但是我心里感受得到,我有很强烈的感受。我觉得难过,不是同情,也不是怜悯,就是难过,对生命的脆弱的无能为力的难过。” 他沉默着,没有说话。 “傅云深,朱旧。”她忽然说道。 “嗯?” “你看,我们是有名字的小孩,多珍贵。”她站起来,朝他伸出手,“所以,不要急,我们慢慢来。” 他看着她,四目相对,他从她的眼睛里,看见鼓励、坚信与期待。他把手放在她手心,借她的力道,慢慢地站起来。 后来,再多的艰辛与痛苦,他也咬牙忍耐着。 傅云深朝着门口走来,他拄着一根黑色的拐杖,走得很慢,尽管他身体的平衡能力也不是很好,但他每一步走得稳稳的,坚定的。当他站在朱旧面前时,额上布满了细细的汗,脸色略微苍白,但眼神却是那样明亮,她第一次在他眼底看见发自内心的笑意,有一丝庆幸,有一丝如释重负,他说:“我可以走了,朱旧,我可以了。” 她上前,张开双臂,将他整个人拥抱住。 他身体一僵。 “云深,谢谢你。”她在他耳边轻声说。 谢谢你坚持,谢谢你没有放弃。 他缓缓伸手,回拥她。她不知道,该说谢谢的是他,这两个月来,他住在医院里,很多很多个难熬的时刻,都是她在身边鼓励与陪伴。 但他不想说谢谢,最好的谢意是,他终于熬过来了,他没有辜负她的信任与期待。 一个月后,海德堡进入初夏,傅云深办理了出院。医生说,他恢复得比他预想中的还好,身体的平衡力锻炼得很好,就算不戴假肢,单脚也可以站立很久。他也适应了假肢,可以走很长一段路了,上下楼梯也不成问题。 朱旧走进病房,发现傅云深把行李都收拾好了,她便问:“卡琳罗怎么还没来?” “哦,她离开了。” “离开?” “嗯,她回老家去了。” “啊,辞职了?我怎么都没有听说。那是不是要找一个新的帮佣?” “不用了。她做的菜我也不爱吃,至于清扫什么的,找钟点工来就可以了。” “可是,你需要有个人在家里吧。” “不是还有你吗,看护小姐!” “我又不是时刻在别墅。” 他站起来,取过拐杖,提起行李走出去,“我自己可以的。” 她明白,他其实并不喜欢别人把他当作需要时刻照顾的病人。 她又想起什么,说:“那吃饭怎么办?我可不会做!” 他侧头看她一眼,说:“我会做。” “你会?”她惊讶了。 “我会。” “你真的会?” “我们去超市吧,最近的中国超市你知道在哪里吗?” “去超市干吗?” “买菜,做饭。” “啊……”她愣愣的,“现在?” “对,就现在。让你安心,没有卡琳罗,我们也不会饿死。” 超市有点远,出了医院,朱旧想去叫出租车,被傅云深阻止了,“我们步行吧。” “有点距离,你可以吗?” “应该没问题。” “行李给我吧。”她说。 “不用。” 他们走了二十分钟,才走到超市,他还是第一次走这么长的路,其间朱旧问他要不要停下来休息,他说不用。虽然走得缓慢,但他的步伐却迈得很稳,身体挺得笔直,若不是左腿走起路来有一点点僵硬感,半点都看不出来他的腿有残缺。 这个超市的生鲜蔬菜区很大,东西新鲜,陈列得也很漂亮,看着花花绿绿新鲜的蔬菜与琳琅满目的肉类,朱旧忍不住赞道:“看着这些东西,觉得生活真美好啊!” “别告诉我你是第一次来买菜?”他瞥了她一眼。 “猜对了!”她取了个推车推着,“我奶奶做饭从不让我帮她的,我是烹饪白痴,连生抽老抽都分不清楚各有什么用途。” “真奇怪。” “奇怪什么?” “一般吃货都是烹饪高手。” “呃……也有例外,也有例外!” “你想吃什么?”他问。“随便点。” “你什么都会做?” 他毫不犹豫地点头:“会。” “傅先生,谦虚点,懂不懂?”她笑他。“等下我点个菜你不会可就丢脸了。” 他淡然道:“就算不会,上网下个食谱看一眼就会了,不是什么难事。” “我要吃酸辣鸡丁剁椒鱼头西芹百合肉末茄子蚂蚁上树土豆炖牛腩油爆虾黑椒牛柳……” 她一口气报了好多,都不带歇气的,听得他愣愣的。 “哈哈,吓住了吧!”她大笑,“好了,开玩笑的,我又不是猪,吃那么多!你就做你最拿手的吧。” “哦,拿手的太多了。” “……” 这个人,真是不知道谦虚怎么写啊! 最后他们挑了满满一购物车的菜,又买了些调料与水果。东西太多太沉,朱旧去叫了出租车来。 回到家,他休息了一会儿,就进入厨房开始准备午餐。 “需要帮忙吗?我虽然不会做菜,但洗菜还是没有问题的。”朱旧问他。 “不用,你不是过两天有个考试,去复习吧。”他头也不回地说,专注地处理着手中的鱼。 朱旧走开了,过了一会儿,她又跑进厨房,“累不累?你站很久了。”她见他额上都出了汗。 “没事。”他说。 她倚在厨房门边没有离开,静静地望着他忙碌的背影,他穿着白衣黑裤,衬衣袖子挽到手肘处,切菜的动作很娴熟,真像一个老练的大厨。 初夏时节,窗外的阳光还很温和,厨房外面就是花园,一蓬蓬蔷薇开得正盛,粉的、白的、鲜红的,窗户打开着,清风将淡淡的香气送进来。 窗明几净,阳光、清风、花香,认真做菜的男人。 真像一幅画。 傅云深转身,便撞上她凝望的眼神,他微愣,问:“你在看什么?” “看你。”她说。 他又是一愣。 “偷师。”她又说。 “哦,看了你也学不会。”他可没忘记她连饺子都能煮烂。 “……” 朱旧回到客厅,继续看书。 片刻,她又跑到厨房去,说:“刚刚Leo打电话来,说请我们吃饭,我跟他讲,你正在做,他非常开心地表示马上就过来。” 他说:“把电话拿给我一下。” 接过电话,他将她赶出厨房,才拨给Leo,“我没有做你的那一份,你不用过来了,下次再请你。” 已经开车在来的路上的Leo气得怪叫:“傅云深,你这个重色轻兄的浑蛋!霸占了我的房子,赶走了我合作多年的帮佣,现在还不给我饭吃……” “啪嗒”一声,电话被无情切断。 嗯,我还挂你的电话呢!傅云深嘴角牵起一抹笑。 朱旧看着端上桌子的菜,很没出息地吞了吞口水,“哇,大厨啊大厨!” 他做了清蒸鲈鱼、黑椒牛柳、腰果鸡丁、松仁玉米,还有一份冬瓜蛤利汤,色泽漂亮,赏心悦目。 “你专门学过做菜?”她问。 “没有。我姨妈做菜的时候我看过两次。” “就这样?” “嗯,就这样。” “也太厉害了吧。” “天赋。” 朱旧现在可没空笑话他不谦虚了,她很忙,忙着风卷残云地对付美食。被学校食堂与卡琳罗折磨惨了的胃总算迎来了美好的春天。 傅云深吃饭很慢,吃的也不多,桌上四菜一汤,大部分都进了朱旧的胃,她喝下最后一口汤,打了个响亮的饱嗝,瘫坐在椅子上,眯着眼,满足得像一只吃撑了的猫咪,她揉着蹲在她身旁的梧桐的大脑袋,嘟囔道:“好幸福啊好幸福,吃饱喝足万事如意!” 他从没见过一个女孩子这么能吃的,而且毫无顾忌地打着饱嗝,揉着肚子。看她吃饭的样子,就如同姨妈所说,让人觉得,真幸福。 毕竟才出院,又在厨房里忙了那么久,朱旧见傅云深神色疲惫,便让他去午睡,她承担了洗碗的任务。 整理完她去到他的房间,见他正在摘假肢,神色有些痛苦。 “我看看。”她查看他的伤处,肌肤上有些微的红,她微微皱眉,“你怎么都不说?”其实他做饭的时候,她不时就跑到厨房去看一看,就是担忧他的腿会不舒服。 “不要紧。”他淡淡地说,更痛苦的时候都熬过来了,这不算什么。 她蹲下身,帮他轻轻按摩,手法是跟康复理疗师特意学的,她在别的方面比如做饭做家务上笨手笨脚,但只要是跟医学相关的,她学得又快又好。 “你还是请个人做饭吧。” “不用。” “其实西餐吃习惯了,也还不错。” 她前两天同他聊天时,随口说了句,好想念中国菜。是因为这句话吧,他刚出院便特意为她做这一顿饭。 他说:“我不喜欢。” 她抬眼看他:“那么,以后如果不舒服,要告诉我,好不好?不要自己忍耐,痛呢,就要说出来。” “嗯。” 他有点疲惫了,躺在躺椅上,闭上眼。 她将薄毯盖在他的身上,踢掉鞋子,赤脚轻轻地走在木地板上,去取来日本香,点燃。一会儿,房间里便弥漫着淡淡的好闻的香味,让人舒心安宁。 她打开露台的门,夏日的轻风丝丝灌入,吹拂着白色纱帐,吹动起一室淡淡的香味。 她坐在露台上,打开厚厚的课本,安静地复习。 梧桐趴在她的脚边,懒洋洋地睡着。 时间就这样轻缓地、慢慢地、静静地流逝着。 这是海德堡最舒服迷人的夏天。 对傅云深来说,夏秋是比较好过的,因为这两个季节海德堡气候宜人,而冬天是寒冷的,时常下雪,湿冷令伤口疼痛,需要依靠药物来止疼。可那种药物吃多了,对中枢神经伤害太严重,Leo不让他吃。伤口疼起来时,便只能忍着,朱旧有时候见他疼得整晚睡不着觉,心里不忍,却也不敢给他吃药,只能为他按摩来缓解。然后给他念母亲的日记,以此来转移他的注意力。 她向他提议过,冬天去温暖的地方住,他想也没想就一口拒绝。 我喜欢海德堡。他说。还有一句话他没有告诉她,海德堡的冬天很冷,但这里有你在。 这一年的冬天,朱旧学业更繁重了,因为成绩优异,Leo推荐她加入了他所在的热带病研究小组,带她一起做项目。这机会很难得,朱旧非常珍惜。虽忙虽累,她却充满了干劲。自然的,照顾傅云深的时间变得少了,但好在他的身体状况逐渐稳定下来。 这晚,她从学校回别墅,刚走上二楼,听到有激烈的声音从傅云深的屋子里传出来,是个陌生的女声。 她顿住脚步。 “你为什么不愿意回国?这边这么冷,并不适合你休养。” “我是为你好,你姨妈身体不好,哪还有精力来照顾你……” “傅云深,我在跟你说话,你倒是应个声啊!你哑巴了啊!” “你是在怪我没有放下国内的一切,来海德堡照顾你吗?你明明知道家里是什么情况……”声音忽然又转低了点。 “云深,你就这么讨厌妈妈?连话都不想跟我讲了吗?” “好好好,我看你是铁了心这辈子不想见到我了……”又伤心又愤怒的语气。 门“唰”地被打开,一个女人匆匆地走出来,差点撞上了朱旧,接着,姜淑静跟着跑出来,大声喊她:“哎,淑宁,淑宁!” 姜淑静见到站在楼梯口的朱旧,微微一愣,随即拉了下她的手,说:“朱旧,你去看看云深。” 然后匆匆下楼去了。 她走进去,看见傅云深坐在沙发上,微垂着头,脸色不大好。 “刚刚那是你妈妈?她刚从国内飞过来吧,怎么跟她吵起来了?” 他抬眸看她,嘴角微动,最终却什么都没说。 似乎每次提到他的母亲,他就沉默。她曾经有过疑虑,他在海德堡这么久,他的父母从未出现过。甚至连他住院康复的那段时间,也从未来过。她问过一次Leo,他想了想,这样回答她,他的家庭复杂,一言难尽。她便也不再问。 “咦,梧桐呢?”她转移话题,扫视了一圈房间,没有看到狗狗在。“我去找它。” “朱旧。” “嗯?”她已走到门口了,回头。 “你藏着的薄荷酒,还有吗?”他忽然问。 她点点头:“还有两瓶。你想喝?” “你舍得的话。” 她眨眨眼:“分享一瓶。” 这是她奶奶酿的药酒,度数并不高,适合女孩子喝。开启酒瓶,她深深嗅了一口,独特的清冽的酒香气。她又递到他鼻子下,让他闻。 酒瓶不大,两个玻璃杯就全倒完了。朱旧把两个杯子放在地上,对比着分量,匀来匀去,最后两杯酒一样多。傅云深看她专心致志平分的样子,心情再不好,也忍不住笑了。 他们席地坐在地毯上,还是傍晚时分,天却已黑了,房间里没有开灯,只有壁炉红红的火苗燃烧着,映着酒杯里透明清冽的液体。 他抿一小口酒,赞道:“好酒。” “那当然,我奶奶亲手酿的。”是骄傲的语气。 “我曾经想做一名酿酒师。”他说。 “真的啊?” “嗯,高中时,有一年的暑假,我跟同学去参观法国南部乡村的酒庄,还学过一阵子,酿酒师傅见我天赋好,真动了收我为徒的心思。” 她说:“既然喜欢,怎么没有继续?” 他笑了笑,说:“我还想过做一名木匠。” “啊?” “还有钟表匠。” “还有什么?” “还有,厨师、面具制造师、烧陶……” 她忍不住笑起来,这就是想做个手艺人嘛!想起他之前看的那些厚厚的书,全是关于欧洲古老的手工制作图册,她只以为他是打发时间,原来是真的爱好。 “可是,我却念了枯燥乏味的经济。”他看着她,语气中有一丝羡慕一丝无奈,“朱旧,并不是人人都像你这般恣意又幸运的,念自己喜欢的专业,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你知道吗,我的妈妈,口口声声说爱我,却以死相逼,为我的人生做出了选择。她从不问我喜欢什么,只有她所期望的。” 她明白了,他为什么忽然想喝酒。这点薄荷酒,并不会让他醉倒,他我只是想借着酒意与夜色,说一些平日里难以言说的话。 “我出事的那天晚上,是我二十一岁的生日。我爸亲自下厨做了很丰盛的晚餐,我妈很高兴,还开了她珍藏很久的红酒。我们三个人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在一起吃过一顿饭了。就因为我妈心情好,我爸才跟她提起一个让她瞬间崩溃的话题。最后他们发生了激烈的争吵,是真的很激烈,我的卧室离他们很远,外面还下着大雨,我还是被吵醒了。我觉得真吵啊,我喝多了点酒,头晕晕的,可那个家我一秒钟都待不下去了,然后我就开车出去了……” “在此之前,我跟我妈争吵过,冷战过,讨厌她的顽固专制,可知道她所遭受过的痛苦,我从未真正恨过她,然而当我从昏迷中醒来,我是真的有点恨她。” “我看到她,看到我爸,就会想起那个夜晚……” 她想,这就是他为什么从昏迷中醒过来,哪怕时机并不合适,也强烈要求从国内转来海德堡的原因吧。 他喝光杯中最后一口酒,将杯子放在地上,试图站起来,假肢却让他有点艰难。朱旧把手递给他,他借力慢慢起身。 她顺手握住他的手。她心里有点难过,有点心疼,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不是他,没有经历过那些,任何安慰的话,都显得苍白。但她又有点开心,开心他肯将那噩梦般的记忆,坦然讲出来,讲给她听。 那之后朱旧在别墅没有再见过姜淑宁,初次见面的匆匆一瞥,她甚至都没看清楚她的长相,倒是跟姜淑静变得亲近起来。 朱旧很喜欢她,她曾经是大学里的历史教授,知识渊博,健谈、风趣,又没有长辈的架子,更何况,她还做得一手好中国菜。只是她的身体很不好,一年里起码有半年时间是在医院里度过的,后来为了休养,索性搬到了乡间。周末有空的话,朱旧会陪傅云深去拜访她。只要她身体允许,就会做一大桌好吃的菜招待朱旧,不停给她夹菜,让她多吃点,说难得吃到。 其实,自从傅云深展示过他非凡的厨艺后,朱旧几乎每天都能吃到中国菜,真如他所说,他会做的菜太多了,每日不带重样的。她本已经渐渐在习惯西餐的胃,又被他宠坏了。 这一年的春节,朱旧没有回国,傅云深也没有。姜淑静本邀请他们一起过年,哪知临近除夕,她心脏老毛病又犯了,人住进了医院。 除夕那天,傅云深与朱旧去医院看她,没待一会儿,就被她赶走了,“别陪我了,你们赶紧去多准备一点好吃的,两个人也要热闹地过年!” 他们站在医院外面等出租车,天空正下着雪,车很少,不一会儿,头发上、衣服上,就覆盖了一层薄薄的白。 朱旧有点担忧地望向傅云深,见他拄着拐杖,站得笔直,脸色也还好,稍稍放心。她还没有考到驾照,而傅云深,自从事故后,就再也没有开过车。卡琳罗辞职后,别的倒没什么,就是每次出门用车不太方便。 “晚上想吃什么?”他问她。 她想了想,说:“我们包饺子吧!” “就饺子?” “嗯,每年除夕,奶奶都会包很多饺子。” “好。” “你包过饺子吗?” “没有。不过,也不难。” “傅先生啊,你真的很自大呢!包饺子可是很有讲究的,不像做菜。我跟奶奶学了好多次,还是没学会。” 他淡淡瞥她一眼:“不是人人都像你一样笨。” “……” 在雪中等了足足有十分钟,终于等到了一辆出租车,傅云深让司机开去常去的中国超市,哪知那个超市却没有擀饺子皮用的面粉,只得又换一家超市去找,还是没有。 “要不,算了吧。”朱旧说。 大雪天,打车很麻烦,而且海德堡的中国超市本也不太多,最大的两家都没有,估计很难找到了。 他却说:“朱旧同学,拿出你的吃货精神,OK?” 最后他们在很远的一家小超市买到了面粉,没有擀面杖,就用细一点的酒瓶替代。他第一次包饺子,擀起面来却一点也不含糊。他做的是香菜牛肉馅,她的最爱。没有用绞肉机,馅料都是他亲自剁碎。他包饺子,动作很快,每一只饺子大小相等,还捏了花边造型,摆在桌子上,真漂亮。跟她奶奶包的不相上下。 朱旧看着自己包出来的胖胖丑丑不成形的饺子,叹口气:“好吧,云深同学,我承认这个世界上是真的有天赋一说!” 朱旧将珍藏的最后一瓶薄荷酒拿了出来。 “真快啊,又是一年过去了。”她抿一口酒,感叹着。 去年的这个时候,他还把自己困在轮椅上,她在国内,陪奶奶一起过年。零点的时候,在焰火声声里,她给他打国际长途,祝福他新年快乐。 而今,她与他,在异国他乡,偌大的别墅里,窗外是飘飞的大雪,屋子里燃烧着红彤彤温暖的壁炉,他们把折叠小桌挪到壁炉旁,相对席地而坐,吃饺子,喝薄荷酒。房间里燃着日本香,似有若无的香味弥漫在空气中。梧桐就躺在脚边,不时用头蹭蹭他们。 都说春节应当热闹点才好,可他却觉得,两人一狗的安静,是最最好。 以前他不爱过除夕,这个节日,是阖家团聚的日子,充满温暖与欢笑,而他在过往二十多年,从未体会过那种感觉。 他看着她,她的脸在壁炉的火苗里明明灭灭的。她晃着酒杯,喝一口酒,就满足地眯起眼睛。她让人觉得,人世间的快乐,真的是简单又纯粹。她坐在他身边,哪怕不言不语,却让他想到一个字,家。 他心里涌起从未有过的踏实与安宁。 “如果有焰火就好了。”她忽然说。她很喜欢看烟火表演,觉得热闹又美。转念又觉得自己真是不满足,比之刚来海德堡时独自度过的第一个春节的冷清与孤独,此时此刻,真的好温暖。 他缓缓站起来:“这也没什么难。来。” 她好奇地跟过去,看见他从小杂物间里搬出几箱烟花时,整个人都呆住了。 “这……你圣诞节买的?” 在德国,购买烟花是有限制的,只有在大型节日前后才会开放烟花出售,德国人过圣诞节与新年,春节可是不过的。在居民区,燃放焰火也是有禁制的。 他说:“这是从中国寄过来的。” “啊,那很麻烦吧!” “还好。”他淡淡说,一手拄着拐杖,单手抱着箱子走到院子里去,外面还在下着雪,雪有点大,如飞絮般。 其实有点麻烦的,烟花又不能托运或者走国际快递,只能找专门做国际海运的公司来办理。经多国港口辗转,真正是漂洋过海而来。可再麻烦他也觉得值,她曾说过,最喜欢除夕夜的焰火表演。 朱旧帮忙把几箱烟花都搬到雪地上去,犹豫地说:“哎,我们会不会被邻居投诉?” 他不以为然:“要投诉那也是明天的事儿,管他呢!” 她笑起来,搂住身旁梧桐的脖子,“今朝有酒今朝醉,今夜有烟花赶紧看,你说对不对,梧桐!” 梧桐“汪汪”叫两声,蹭了蹭她的脸。 “哎呀,你也同意呀!好,我们来欣赏漂洋过海来的焰火表演喽!” 他们将烟花一字排开在雪地上,拆开包装,她负责来点火。 “嘭!” 绚丽的色彩炸开在天空中,打破了夜的宁静。 “我还没有在下雪天放过烟花呢!”她仰着头,看着如白羽飘飞的雪花中,绽放出的光芒,多像冰天雪地里开出的一朵朵艳丽之花,她忽然有点鼻酸,为这份美丽深深感动。“真美好啊!” 她微仰着头,她的左边,梧桐也微仰着头,她的右边,傅云深侧着头,看她。 当所有的焰火接近尾声时,夜空中,忽然闪烁出一行字。 朱旧一呆。 然后眼底慢慢涌起泪意。 “Mint,Happy new year!” 这句话,永恒地镌刻在2001年的除夕夜的天空中。 这是他为她专门定制的新年礼物。 “朱旧,新年快乐。”他的声音响起,在一切沉寂下来后。“还有,谢谢你。” 她偏头看他,眸中晶莹闪烁。 零点快到了,他们进屋,坐在壁炉前等候倒计时。 那瓶薄荷酒早就喝完了,傅云深从酒窖里取了一瓶红酒来,是他那年暑假在法国南部的酒庄里得到的礼物,收藏了很多年。 朱旧酒量一般,一会儿就脸颊微红,但她贪杯,她眯着眼睛,深嗅酒香。 客厅墙壁上有一只古老的壁钟,会在午夜十二点时敲响十二下,朱旧盯着它指针的摆动,跟着它倒数。 “十二、十一、十……七……五、四、三、二……” 她忽然偏头,最后那句“一”连同新年的钟声,一并淹没在他的唇上。 那个吻很短暂,却又似无比漫长。 他愣愣地看着她的脸从自己脸上移开,她带来的温度,却好像还停留在他的唇上。 “新年快乐,云深。”她歪着头,微笑着,眼睛亮如星辰。 这是她的新年礼物。 两人并肩而坐,离得极近,她说话时,他能闻到她嘴唇里呵出的淡淡酒气,陈年佳酿的芬香,混淆着她身上的香气。她微红着脸颊,歪头凝视着他,专注而热烈。 那瞬间,他心中所有的顾虑,都被抛之脑后。他伸出手,扣住她的脑袋,深深吻下去。 由她开始的一个浅浅的吻,点燃了他心中的渴望。他在她唇齿间辗转、深入、撷取,克制许久的感情,此刻终于找到了释放的出口。 她被他吻得喘不过气来,只能紧紧地攀附住他的肩,两人是席地而坐,侧着身子,一个重心不稳,就倒在了地上。她摔在他身上,心下一惊,生怕压到他的腿。他却好像没有感知,深吻着她,手指开始在她身上游移。室内温暖,两人都穿得单薄,她很快感觉到他身体的变化。她学医,性对她来讲,不是什么伊甸园的秘密。她是成年人,并不介意跟自己爱的人做爱人间的亲密情事。但当傅云深停下来时,她还是轻轻松了口气。 两人并肩躺在地毯上,一时沉默着。 忽然,两人同时侧头,四目相交,相视而笑。 有些情愫,不用言语,一切尽在不言中。 他伸手,抚上她被吻得微肿的嘴唇,轻轻地摩挲,“对不起。” 她摇摇头,翻身,忽然吻上他的唇,浅浅的,很快又离开,“我真喜欢你的味道啊。”他唇齿间酒香弥漫,混淆着一股清冽的气息,像是清晨沾着露水的植物芬芳。说着又轻吻他一下。 他失笑,“别挑拨我。” “偏要。”她眼中促狭的笑意明显,又低下头来。 原本只是假装,想逗一逗他,哪知他却顺势扣住她的头,一个翻身,将她压在了身下,嘴唇也覆下来,只是这一次,他的吻变得很温柔,如春风里的细雨。 片刻,他放开她,伸出手臂枕在她脑袋下,将她揽到怀里。 “朱旧。” “嗯。” “跟我在一起,你会很辛苦。” “会比我考医学院还辛苦吗?” “比那更辛苦。” “会比我拼命与厚厚的医书熬夜死磕还辛苦吗?” “更辛苦。” “哦,太好了,我就喜欢挑战!” 他忽然就不知道说什么了,这个女孩啊,比他想象中要更坚韧,更好。叫他如何不爱她,叫他如何舍得放开手。 朱旧翻身,捧住他的脸,低头凝视着他,专注又认真,她说:“云深,在我眼中,爱只是爱,它没有法则,没有这样那样的条理,也没有阶级、门第、偏见,我不会因为你拥有别墅而我靠兼职维持生活而不爱你,我也不会因为我能跑能跳而你腿有残缺而不爱你。在那些外在之前,我们都只是这世间拥有同等生命的普通人,有一样的骄傲与尊严,坚强与脆弱,都一样需要经历人生中的喜怒哀乐。所以,我爱你,仅仅只是因为我爱你。” “我爱你,我想跟你在一起,分享所有的欢喜,也分担一切哀愁。” 她的声音很轻,又似有雷霆之力,将那些话砸在他心间。他从她漆黑的眼眸中,看见自己的身影,那样鲜明而郑重地存在着。 他伸手,将她搂到怀里,紧紧的。他的头搁在她的脖颈里,他微微闭眼,有泪水自他眼角悄悄滑落。 “朱旧,我爱你。”他低声喃喃。 如果说他曾怨怼上天的不公与残忍。可此刻,他心怀感激。他拥抱着的这个女孩,一定是上天给他的补偿,过往岁月里所有失去的,都在这一刻得到了补偿。 第八章 我想住在你的眼睛里,那是我见过最美的星空 {你不在这里,你不在那里,你在我心里。} 隔天,傅云深同朱旧去医院给姜淑静拜年。 当她看见牵手走进来的两人时,眼睛“唰”地变得好亮,笑吟吟地给他们派红包。 “你们什么时候结婚啊?”姜淑静问。 正在吃苹果的朱旧猛地呛住了。 一旁的Leo叫道:“妈妈,您也太心急了吧!” 傅云深却微笑着说:“等她满二十一岁就结婚。” 那个时候,她已经念完了大学。 朱旧朝他望去,“喂,傅云深同学,你在说什么呢!” 二十一岁就结婚的事儿她怎么不知道?而且,他们才刚刚谈恋爱好不好! 他挑眉,“哦,原来你不想嫁给我啊?” “当然不是……” “哦,原来你想嫁给我啊。” “……” 什么跟什么啊! Leo受不了地喊道:“喂,你们别在单身汉面前秀恩爱好不好!最可恶了!”他又说:“哦,如果你们结婚,要给我包一个大大大大的红包。在你们中国,这叫什么……什么来着……妈妈?”他想了许久也没想起来,转头问母亲。 姜淑静笑着说:“这啊,叫媒人红包!” “对对对!要一个大大大大的。”他伸手在空中画一个大大的圈。 朱旧被他的样子逗笑了。 傅云深也微微笑着,结婚……跟她组成一个家啊……光想一想,就让他心里变得无比柔软。而他在开始这份感情时,就已在心里做了决定,他是要同她结婚的。 在一起后,朱旧就将宿舍里的东西都搬去了别墅,但她依旧住在傅云深对面那间卧室里。 她的学业越来越忙,但再忙,她每天都会抽出一点时间,陪傅云深去内卡河边散步。 海德堡的夏日傍晚,老城安静又凉爽,他左手拄着拐杖,右手牵着她,她的右手牵着梧桐,从半山腰一路慢慢走到河堤。 天黑的时候,他们会去中国超市买菜,她怕他太累,每一餐都规定他只能弄简单的两菜一汤。她很喜欢看他专注做饭时的样子,她觉得很迷人。每个月他都会包两次饺子,以解她想念奶奶的饺子的馋。 朱旧在电话里跟奶奶开玩笑地说,奶奶,怎么办,我男朋友包饺子的手艺都要超过你了哎,我都快不想念你的饺子了呢! 奶奶笑呵呵地说,那什么时候带他回来,我们比比看! 奶奶是知道傅云深的身体情况的,她却没有说一句反对的话。甚至在知道傅云深的腿在寒冷的季节里很难受,详细地问过他的医疗记录后,调配了两个中药方子,又从国内把中药材配好邮寄过来。 有朱旧细心的照顾,又因为他渐渐从那黑暗世界里走出来,心情变得开朗许多,他的身体状况变得好起来。 只有一次,天气太冷了,他独自外出时吹了风受了寒,回来就发起了高烧,还引起了腿部伤口感染。大半夜的,他烧得迷迷糊糊的,又任性地不肯去医院。她背不动他,只得打电话给在外地的Leo,他是他的家庭医生,一直负责他的健康。她照着他的吩咐,帮他打针,处理伤口。她在床边守了他一整夜,没敢合眼,天微微亮时,他终于退烧,人也清醒了过来,她狠狠松了一口气,眼泪一下子就落下来了。她照顾他这么久,还从未见他病得这么重过。担心了一整夜,见他醒来了,其实是开心得掉眼泪,他却误以为她是害怕的,喃喃说,如果以后我真的快死了,一定把你赶得远远的,朱旧,我最怕你难过。听见他这样说,她生了他一整天的气。 那之后,她跟他约定,下雨、下雪,太寒冷的天气,不准外出!实在要出门,必须由她陪同! 他失笑,朱旧,你把我当小孩子呢! 她凶巴巴地说,就把你当小孩子呢,谁叫你随便病倒的! 他就说,哦,那你快去给小孩子做好吃的。 她瞬间就举手投降,在做饭这件事上,她真的真的没有一点天赋。 他出事时,柏林的学业还有一年才念完,之后就办理了休学,毕业证也没有拿。朱旧问他,要不要回学校?他摇头,他本来对经济就没什么兴趣。 她见他花钱毫不在意,偶尔会玩笑般故作忧愁地说,怎么办,你没有工作,我又这么能吃,我们会不会很快破产? 他敲她的额头,笑说,别担心,我虽然不大喜欢我的专业,但既然学了,总学到了点东西。而且,我投资的眼光还是很不错的。 他把二楼的一间卧室腾空,搬了张宽大的木桌与椅子进去,其他什么也没有。他在那里涂涂画画的,朱旧原以为他只是为了打发时间随便画画而已,结果惊讶地发现,图纸上的腕表款式都很别致好看,连她这个不喜欢佩戴首饰的人都觉得很美,想要拥有。 他从大学起就与一些二三线腕表品牌合作,为他们画设计稿。因为他不是科班出身,又是兴趣般的玩票,不用为每一季的新品发愁,偶尔灵感闪现就画画,反而有惊喜。 他也会自己动手做一些简单款式的腕表,那些细细碎碎的零件摊开在桌子上,再一件一件组装起来,要花很多的时间与耐心,他甘之如饴,朱旧却看着头大,她宁肯去记人体经络图。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去,春夏秋冬流逝,可因为有爱的人陪在身边,哪怕行动不便,他也觉得内心安宁。而她,虽有繁重的学业压力,与独自在异国他乡求学的孤寂,也因为他与梧桐在,而变得温暖起来。 后来想起来,他们在一起的这两年,真的是人生里最美好温柔的时光了。 在朱旧二十一岁生日那天,傅云深向她求婚。 她原本以为他说她年满二十一岁就结婚,不过是随口说说而已,毕竟他知道,她是要一路念完博士的,从未想过这么早就步入婚姻殿堂。 又是一年寒冬,海德堡一如既往的大雪纷飞,他为她做了丰盛的生日晚餐,还亲手烘焙了一个生日蛋糕。她吹灭蜡烛的时候,他让她闭眼,将什么东西放在她耳边。她听到针“滴答滴答”走过的声音,他手中握着的,是一块腕表。 他凝视着她的眼睛,对她说:“余生的每一分每一秒,我都想跟你一起共度。朱旧,你愿意嫁给我吗?” 求婚来得太突然,她一时有点发怔,脑海里想起当初他在他姨妈病房里说的话,她喃喃:“你当初说真的啊……” “当然。”他点头,见她有点发愣,心里忽然就升起一点忐忑。 她看着摊在他手心的腕表,黑色的皮革表带,银色的表盘里,装着一整片深蓝色的星空。在黑暗中,这片星空,熠熠生辉。 她想起自己曾在他制作手表时无意地说过一句,喜欢星空表。 她说过的每一句话,他都放在心上。 “这是我亲手制作的。”他说。 “你之前去瑞士,原来是因为这个。”她恍然。 前阵子,他去瑞士待了半个月,说是去见一个朋友。那时候她正为升本校研究生忙得不可开交,大多数时间都待在学校,也没有细问。 她抬眸,他眼里的忐忑她看得一清二楚。在一起两年了,他们的感情很好,从未吵过架,但她知道,对待这份感情,他是有一点不自信的,时而患得患失。那一次他发烧病得很厉害,甚至说起让她离开的话。 她歪头望着他,说:“如果我嫁给你,就可以一辈子吃你做的菜了哦?” 他一怔,微笑点头:“嗯。” “如果我嫁给你,就可以一辈子要求你给我做甜品了哦?” “嗯。” “如果我嫁给你,梧桐就是我的了哦?” “嗯。” “如果我嫁给你,阁楼上的大书房就是我的了哦?” “嗯。” “如果我嫁给你,你就是我的了哦?” “嗯。” 他忍不住笑起来。 “好像,还不赖哎!”她朝他伸出手腕,眨眨眼:“我愿意,云深,我愿意。” 虽然从未想过这么早结婚,但是,如果那个人是他,她愿意。从她第一次吻他时,她心里就很清楚,她想要跟他在一起,不是一时,而是一世。 他心中忐忑褪去,随即眼眶一热,泪水差一点就涌出来。都说这种场合,一般女孩子才是落泪的那一个,他们两个人,却恰恰相反了。她大概不知道,她这句“我愿意”,对他来说,多么多么重要。这是他这短暂一生里,听过的最动听的话。 他为她戴上腕表,深深吻她。 那个吻又温柔又缠绵,持续了很久。两个人在一起这么久,又同住一个屋檐下,每天朝夕相处,免不了的亲密接触,但每一次,他心中再多渴望,也都会在最后一步打住。然而这晚,他因为心里激动,便忍不住放肆起来,当朱旧的毛衣被他脱掉时,骤然的凉让她打了个冷战,他敏感地感觉到了,瞬间便停下更进一步的动作。 她知道他是误会了,她低头笑笑,伸手去解他假肢的接受腔,他明白她想做什么,下意识就伸手去阻止她。 她拨开他的手,熟练地将他的假肢摘掉。 她抬头,壁炉的火苗映着她因为喝酒而微微发红的脸颊,她伸手捧住他的脸,在他嘴唇上亲了亲,然后抱住他,在他耳边说:“我冷,抱我。” 她的声音似带了蛊惑,他像听了无可反抗的命令一般,将她拥抱在怀。 她忽然又从他怀里离开,当她的脸靠近他的残肢时,他微微睁大了眼,然后,他感觉到皮肤被一种特别柔软的温度碰触。 她在亲吻他。 他有瞬间的僵,一动也不敢动。 他看不见她的表情,却那么明显地感觉到,她亲吻他的伤口,仿佛在亲吻世界上最珍贵美好的东西,那般温柔,那般珍重,那般的爱惜。 他的身体忍不住轻轻战栗,他更紧地拥抱住她,缠绵滚烫的吻落在她每一寸肌肤上…… 姜淑静在得知这个消息时,开心得落下泪来。 “云深,姨妈恐怕没有办法回国参加你们的婚礼了。”姜淑静遗憾地说,她的身体越来越差,很多时候住在医院里。 “姨妈,我们就在德国公证结婚,请您做我们的证婚人。”他顿了顿,说:“另外,请您暂时不要告诉我妈妈,我们春节会回国一趟,到时候再说。” “什么?”姜淑静惊讶道:“云深,婚姻大事,怎么可以不让你妈妈知道。” “姨妈,我家里是什么情况,您比谁都明白。”他自嘲地一笑,“我的婚姻,不仅仅是我一个人的事,在我妈眼里,我喜欢谁,谁喜欢我,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跟我结婚的那个人,背后是否有可以交换利用的筹码。” 姜淑静沉默。是的,她比谁都明白,因为她也出生于这种商业世家。若不是她坚持留在国外,选择在大学当老师,并且不依靠家里一分一毫,只怕自己也最终会沦为商业联姻的牺牲品。所以她心里很清楚,就算朱旧再好,姜淑宁也不会同意这桩婚事的。 傅云深说:“姨妈,朱旧对我意味着什么,您也比谁都清楚。” 她当然知道,他曾对她说过,那个女孩,是他的阳光、空气与水。 姜淑静叹口气:“朱旧呢?她也同意不告诉你妈妈?” 他说:“她尊重我。” 姜淑静说:“委屈她了。” 朱旧却不觉得有什么委屈,她本来对结婚礼仪这些就不太在意,甚至觉得那些程序很琐碎麻烦,她理想的婚礼是找一个美丽的教堂,举办一个简单的仪式,有亲密的亲人朋友在场就好了。 如果要说朱旧有什么遗憾,那就是,她结婚,奶奶却不在身边。 她在电话里跟奶奶说起婚事时,奶奶虽震惊,却并没有责怪她,只问她开心不开心,听到她肯定的答案,就说,那我祝福你。末了感叹着说,你这丫头啊,还真是你父母亲生的呢!当年他们结婚的时候,也是这样,买一对婚戒,找个那什么教堂,交换一下,就完事儿了! 朱旧忍不住笑了,原来,这种不在意的态度,也是有遗传的啊! 傅云深想亲自制作他们的对戒,所以没有买。朱旧晃了晃腕表,我才不要戒指,它多么独一无二。 她送给他的结婚信物是一盆薄荷盆栽,她说,别看它只是一盆普通的盆栽啊,Mint,我可是把自己都送给你了。 他们去定制婚纱,朱旧本说不要的,白衬衣就好了嘛!她长这么大,还从未穿过裙子。但在这一点上,傅云深却十分坚持,他想看她穿婚纱的样子。既然这是他的心愿,她愿意满足他。 婚纱设计师是Leo的好朋友,加着班一个礼拜就把婚纱赶出来了,非常简洁大方的款式,很适合朱旧。 2003年的平安夜,他们在海德堡的圣灵教堂举行了简单的仪式,Leo一家四口,是唯一出席的亲友。 婚礼简单朴素,甚至有点冷清,可对朱旧来说,当站在神父面前,听到他与自己坚信肯定地说出那句“我愿意”时,她觉得这是一生中最隆重的时刻了。 第二天,他们飞去新西兰蜜月,地点是朱旧选的,海德堡的寒冬,正是南半球的夏季,新西兰气候温暖宜人,适合傅云深。还有,她听说新西兰的蒂卡波湖有世界上最美的星空。 这也是他们第一次一起旅行,她很开心,在飞机上一直握着他的手,就没有放开过。 飞机餐很难吃,朱旧吃了两口就放下了,傅云深见她吃得实在太少,旅途漫长,想哄她多吃几口。新婚燕尔,她难得小女孩般地撒娇,说想吐,不吃。他从包里掏啊掏啊的,竟然掏出了几包辣的食物。她眼睛都亮了,因为走得匆忙,都没考虑到这些。她开心地抱着他猛亲了几下。 邻座是一位中年阿姨,见他们亲密的模样,笑说:“你们感情真要好。” 朱旧甜蜜地说:“我们刚新婚,去度蜜月。” “真的啊,恭喜恭喜!” “谢谢。” 因为朱旧要准备期末考,所以他们的蜜月之行只安排了短短一周。他们哪里也没有去,七天全待在蒂卡波。他们运气很好,第三天晚上,竟然看到了银河。 静谧的蒂卡波湖边,夜幕降临,夜空如深蓝色的丝绒盒子,繁星如璀璨钻石,闪耀的银河从头顶流淌而过。天空那么近,仿佛伸手便可摘星辰。那种美与震撼,无法言语。 她大多时候如男孩子般,但她心底有着为数不多的小女生浪漫情怀,比如爱夜空里美丽的焰火,也梦想着有朝一日,与心爱的人,在原野上搭一顶帐篷,并肩坐看夏日夜空里璀璨的星空与银河。 这两样,他都帮她实现了。 草地上,她仰躺在他腿上,指认夜空里的星星。 “小时候,夏天的夜晚,我常常这样躺在奶奶的腿上,我们在屋顶天台上看星星。我奶奶几乎认识所有的星星与星座,是她教会我认北斗七星、天蝎星宿、小熊座……她跟我讲,死去的亲人,都变成了天上的星星,我的父母,是最亮的那两颗。”她笑笑,“所以,我喜欢有星星的夜晚。” 他抚摸她柔软的发,听着她细细碎碎说着很多很多与奶奶有关的事情,每一件,每一个细节,都是温暖的,美好的。 他心里好羡慕,更多的却是庆幸与感激,庆幸她自小失去父母,却有一个那么疼爱她的奶奶,把她教养得这么好,这么开朗、善良,心中永远不灭爱之火。 她忽然把视线从星空收回来,她凝视着他,久久地。 他低头看她,好笑地说:“不是嚷着要看一整晚的星星不错开一眼的吗?” 她伸手钩住他脖子,将他的脸拉近自己,额头抵着他的额头,笑嘻嘻地说:“你比星星更好看呀。” 她总是把情话说得毫不在意,却不知道,这样反而更动人。 他低头,深深深吻她。 朱旧,你大概不知道,你才是最美最亮的星辰,将我黑暗孤寂的世界照亮。 回海德堡后,等朱旧考完期末,他们便准备回国。 他们去商场为奶奶买礼物,傅云深对这件事很郑重,非要亲自去挑选。老人家的礼物,可选的并不多,这次依旧选购了冬日里最实用的羊毛衣物。他知道她奶奶喜欢吃甜的,又拉着她去超市买当地有特色的甜点。 恰逢周末,超市里人特别多,食品区有新品在做促销,售卖员在卖力地推销,拥挤又喧闹。 “云深,我们改天再来吧。”朱旧皱眉,之前购物他们已经走了很久的路,她担忧他的腿不舒服,又加之超市里闹哄哄的,还有熊孩子们把购物车当玩具车开得横冲直撞。 他说:“不要紧。朱旧,你看,这热热闹闹的劲儿,多像我们中国过年前的超市。” “哈,真的哎!” 她让他推着购物车,她走在他身边,时刻留意着身旁的动静。 他们买完了甜点,又转到熟食区去,这家超市有非常好吃的熏肉,傅云深常买来做三明治。 刚走过去,朱旧一眼就看见了正低头为食物打包的卡琳罗。 “卡琳罗!”朱旧惊喜地喊道。 穿着超市制服的卡琳罗也开心地喊道:“噢,Mint,傅先生,好久不见呀!” 傅云深微微颔首。 朱旧问:“你什么时候开始在这里工作的?” “刚来半个月。”卡琳罗笑看着傅云深与朱旧紧牵着的手,她冲朱旧眨眨眼:“噢,宝贝儿,你们在一起了?” 朱旧将头往傅云深身上靠了靠,笑着说:“卡琳罗,我们结婚了。” “噢,我的天啊!我错过了什么!”卡琳罗惊讶地喊道,“你们竟然结婚了!祝贺祝贺!” 她嗓门本就大,这样一来,周围的人纷纷朝他们看过来。 因为卡琳罗还在工作,朱旧与她寒暄了两句,买好熏肉,他们就离开了。 她与傅云深刚走,有人便慢慢地从一旁的货架边走出来,目光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然后跟了过去。男人生得很高大,一张典型的欧罗巴人种的深邃轮廓,他的手中拎着一瓶酒,一边走,一边喝,蓝色的眼睛里醉意蒙眬,那迷蒙里此刻浮现出一种狠戾的冷意。 那个女孩,那个拒绝了他很多次,还捅了他一刀的女孩,她结婚了?她嫁给了一个走路依靠拐杖的残废? 他走到门口,碰到正从洗手间出来的同伴,那人见到他就说:“嘿,Maksim,你不是去买酒了吗?酒呢?我们还喝不喝了?” Maksim看了眼走在前方不远处的朱旧,转头对男生说:“Kim,晚点儿请你去Fantasy Bar喝个痛快怎么样?现在,跟我来。” 朱旧跟傅云深乘电梯去地下停车场,现在她已经拿到了驾照,平日里外出都由她开车。 这个时候正是超市的购物高峰时段,停车场的车位挤得满满当当,车库里很安静。朱旧之前把车停在最里面角落的位置,离电梯有很长一段路。走了几步,他们忽然听见身侧楼梯间的门被推开的响声,有人从那里出来,那脚步声很快就来到了他们身后。 “Mint。”这熟悉的声音一响,朱旧整个人都僵了僵,头皮发麻。 她没有回头,握住身边傅云深的手臂,轻声说:“快走。” 可是他哪里能“快走”,下一刻,Maksim与Kim已挡在了他们身前。Maksim笑望着朱旧:“我亲爱的Mint,这么久没见了,怎么,见到老朋友,都不打个招呼?” 说着,他微微俯身,凑到她面前,对着她吹了口气,然后伸手抚上她的脸颊。他神色轻佻,看也没看朱旧身边的傅云深一眼。 朱旧偏脸的同时,“啪”的一声重响,傅云深手中的拐杖敲在了Maksim的背上。 Maksim痛哼一声,他直起身,终于正眼看傅云深。他的目光放在傅云深的腿与拐杖上,眼中是赤裸裸的嘲讽。 傅云深将朱旧拉到身后,冷声说:“请让开。” Maksim上前一步,大力推开傅云深,他踉跄着后退几步,拐杖在水泥地上快速擦过,发出“哧哧”的声响,却最终也没能支撑住他的身体,他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云深!”朱旧惊叫,想跑过去,却被Maksim拽住了,他把她往站在一旁喝着酒看好戏的Kim身边一推,“看好她。” “Maksim,你要干什么!”被Kim禁锢住身体的朱旧愤怒喊道,眼见着他慢慢走向傅云深,她眼中浮起恐惧,她太清楚,这个人喝了酒就是个疯子! 傅云深翻身坐起,他想要站起来,在没有人扶他的情况下,他必须侧着身体,用右腿支撑着跪地慢慢起来。 Maksim站在他面前,他喝着酒,俯视着他,瞧着他艰难吃力地起身。 然而,在傅云深即将站起来时,他伸出脚,轻巧地踢向他的左腿,一声清脆声响,傅云深再一次跌倒在地。 “哇哦,假的啊!” Maksim嗤笑一声,回头望着朱旧,“噢,Mint,你的品味真是独特,原来你喜欢这种残废啊!” 朱旧眼中已涌起泪意,她没有看Maksim,而是望着傅云深,他低着头,她看不见他的脸,但她可以想象出,此刻他脸上的神色,愤怒、痛苦、屈辱。 “云深……”她奋力挣扎,可怎么都无法挣脱Kim的钳制,见她大叫,Kim将酒瓶扔掉,伸手捂住了她的嘴。 “Maksim,速战速决,免得等下有人来了。还有,完事儿了赶紧喝酒去!”Kim见Maksim还在逗弄傅云深,不耐烦地说道。 Maksim喝完酒瓶中最后一口酒,他将酒瓶扔掉,看着朱旧:“Mint,既然你喜欢残废,那我投你所好,不如让他更残点。” 他脸上的神色疯狂而残忍,转身,抬脚狠狠地踢向傅云深,他踢他受伤的左腿、身体、脸,一下一下,发泄着他得不到的愤怒。 云深……云深…… 朱旧的眼泪汹涌而落,她被捂着嘴,钳制着身体,眼睁睁看着他遭受这一切,无能无力的绝望涌上来,她祈求着,快来人吧,求你了,老天爷,快来个人吧! 云深……云深…… 躺在地上承受着巨大痛苦的傅云深,自始至终都没有哼一声,他的额头、嘴角、鼻腔里涌出大片大片的血,很快就糊了一脸。他的牙齿把嘴唇都咬破了,抱着头,心里只有一个声音,别让她看见,别让她看见…… 世界好像静止了一般,这个灯光昏暗的地下车库里,傅云深血迹模糊的脸,Maksim疯狂残暴的动作,朱旧满脸的泪痕与眼中的痛苦绝望,像一出默剧。 “好了,Maksim,差不多得了,别闹出人命来!”这诡异的场景忽然令Kim心里冒出恐惧,他看着被打的男人一声痛喊都没有,他感受着手指被女人滚烫的眼泪浸湿一遍一遍。他放开朱旧,走过去拖住疯狂中的Maksim。 朱旧疯跑过去:“云深……”她握住他的手,他血迹模糊的脸赫然映入她眼中,她身体剧烈颤抖起来,眼泪如瀑。她从口袋里掏手机,可手指颤抖得根本握不住东西。 Maksim已挣开Kim,蹲下身来,忽然扣住朱旧的下巴,朱旧此刻全部思绪都在傅云深身上,一下子没来得及反应,Maksim已俯身亲下来,他的动作粗鲁,带着挑衅与惩罚。朱旧被恶心与屈辱席卷,恶狠狠地咬了他一口,鲜血弥漫,Maksim吃痛放开她,他没有愤怒,反而笑嘻嘻地望向傅云深,奄奄一息的他,此刻正睁开着眼。 他睁开着眼,所以刚刚的这一幕,他全部看在眼里。他看在眼里,心中那样愤怒,恨不得杀了他,可他却连抬手推开他的力气都没有。 “没用的男人,你看,你连自己的妻子都保护不了。” Maksim站起来,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嘲讽说道。 “啪!”朱旧一巴掌狠狠地扇在Maksim脸上,又抬脚踢他,揪他的头发,抓他的脸,整个人疯了般扑在他身上厮打。她长这么大,从没有这么恨过一个人,恨不得他去死,恨不得用所有最恶毒的语言来诅咒他! Maksim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将愤怒得失去理智的朱旧摔开,她被掼倒在地,额头正好擦在地上一片碎裂的酒瓶上。 “朱……旧……”微弱的声音自傅云深的嘴里发出,他看到鲜血汩汩地从她额角蜿蜒流下,很快模糊一片,他拼尽唯有的一点力气,想要爬到她身边去,可身体才挪动几分,便动弹不了了。 无力、难过、心痛、绝望……种种情绪,充斥着他越来越模糊的意识。 这时,电梯那边忽然传来“叮”一声响。 Kim拽过Maksim就走,“有人来了,快走!” 话落,便听到说话声与脚步声响起来。 “来人啊……”朱旧抱着傅云深,颤抖着声音大喊,她的泪混淆着脸颊上的血,落在他脸上,滚烫刺心。 他努力想睁着眼睛,想对她说,别哭啊,朱旧。想对她说,对不起,朱旧。可他的意识渐渐涣散,最终沉入巨大的无边的黑暗里…… 第九章 我克制对你的爱意,如同抵抗一场顽疾 {我不怕与你分离,我唯一害怕的是,在有限的岁月里,我们彼此相爱,却都用来错过。} 天未亮,整座城市还在沉睡中,一辆车急速驶进医院,刚停稳,姜淑宁就打开车门跳了下来,她走得急切,高跟鞋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她扶着身旁一辆车站直,伸手按住太阳穴,疼痛一波高过一波,头晕目眩。她脸色苍白,向来精致的妆容此刻有点花了,一夜奔波未曾合眼,整个人看起来非常憔悴。 接到周知知的电话时,她正在A市参加一个很重要的合作商的宴会,因为签下了谈了好久的合同,她很开心,忍不住多喝了几杯酒。听到傅云深被人刺伤正在手术中,她整个人都懵了。回过神来立即让秘书订机票,可是当晚飞莲城的机票都售完了,她让秘书租车,又请了个司机,两人轮流开,没休息过,开了整整十个小时才赶到医院。 虽然听李主任再三肯定地说傅云深已无性命之忧,当她推开病房门,见儿子好好地躺在那里,提起一整晚的忐忑之心,才终于落回去。 室内台灯微暗,病床边趴着一个人,穿着白大褂。姜淑宁走过去,轻拍她的背:“知知,知知。” 朱旧因为担忧傅云深的伤,睡得很浅,姜淑宁一拍,她就醒了,她迷蒙地抬头望去。 然后,寂静的病房被一声惊恐的尖叫打破。 朱旧的睡意立即散去,她站起来,看着惊恐万分的姜淑宁。她手指缓缓握成拳,身体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两步。 姜淑宁指着她,久久地才说出一句话来:“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妈?”傅云深的声音忽然响起,他被姜淑宁那声惊叫吵醒了。 朱旧见他正试图坐起来,赶紧过去帮他,刚碰触傅云深的身体,姜淑宁就一把将她拽开。 她指着门口,胸口剧烈起伏着:“你给我出去!立即滚出去!” “妈……” “你住嘴!”她转身瞪着傅云深。 她看着朱旧,眼神怨毒。她心中隐隐猜测到什么,她之前问过周知知与李主任,傅云深好好的为什么会被人刺伤,他们都不正面回答她,只说见面再说。现在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这个女人,就是这个女人,灾星一般,儿子只要一沾上她,就准没好事!当年害得他那么惨,还不够吗!她一想到当年的事情,就恨不得撕了她。 “朱旧,你先回去休息。”傅云深说。 朱旧点点头,对姜淑宁说:“病人需要静养,请保持安静。” 她转身离开病房。 姜淑宁在她身后厉声喝道:“我警告你,别再出现在我儿子身边,否则……”她没有继续说下去。 “否则?”傅云深盯着母亲。 姜淑宁深深呼吸,在病床边坐下来,掀开被子要查看他的伤口,被傅云深按住了手。 “否则什么?”他追问。 “傅云深,这就是你忽然间愿意一直住在医院里的理由,是吧?”姜淑宁冷笑,“你想干什么?跟那女人重温旧梦吗?我告诉你,除非我死,否则想都别想!” 他也笑了,一点冷,一点嘲讽:“妈,这么多年了,你就不能换个新的伎俩?动不动以死相挟,有意思吗?” “你……”姜淑宁气得半晌说不出话来,她揉着剧烈跳动的太阳穴。 傅云深见她脸色苍白,看了眼窗外,天才蒙蒙亮,她此刻一脸倦容地出现在病房里,想必是从外地连夜赶过来的,他放缓了语气:“我没事,你回去休息吧。” 头痛加剧,姜淑宁也没有心思再跟他争吵,她站起来,疲惫地说:“我下午再来看你。” 她走到门口,傅云深忽又开口,声音平静,却隐含着真切的警告:“妈,别动她,这是我的底线。” 她顿住脚步,双手缓缓握成拳,脸色又难看了几分。 她没有回头,走了出去。 “云深!” 朱旧猛地从沙发上坐起,她掩着胸口,慢慢平复着气喘。天光大亮,阳光从玻璃窗外投射进来,正照在她的身上。 桌子上的手机不停在响。 她伸手盖住眼睛,深深呼吸,想起惊醒前看见的那可怕一幕。 原来是梦,幸好是梦。 手机铃声再次响起来,她起身,接起电话,是警察局打来的。 她去洗手间洗了个脸,换掉白大褂,然后出门。 警局里。 朱旧看着对面的男人,他应该是一夜未睡,眼睛里充斥着红血丝,头发乱糟糟的,神色憔悴。 蒙蒙父亲双手紧紧交握着,过了很久,才讷讷地问:“他……怎样了?” 朱旧说:“做了手术,没有性命之忧。” 男人深深吸了口气,握紧的双手缓缓松开,似是绷紧的神经终于放松了下来。 “终于知道害怕了吗?”朱旧冷冷看着他。 男人微微垂下头。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真的不明白,就算心里再悲痛,就可以这样肆意持刀伤人吗? 男人猛地抬起头,神色忽然变得悲愤:“朱医生,我家蒙蒙的死真的是意外吗?难道不是你用错了药才害的她吗!” 朱旧皱眉道:“你在胡说什么?” “我没有胡说!是你们医院里的护士说的!” 朱旧神色一凛:“什么?”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医院附近一家咖啡馆的角落里,周母抿一口咖啡,放下杯子,淡淡地问坐在对面的年轻女人。 女人眼睛红肿着,神色里全是焦虑,她看着周母。 “你丈夫没做错什么,为无辜枉死的幼女报仇,有什么错呢?”周母叹道,“可怜天下父母心呐!” 女人听着这句话,眼泪又流了出来。 周母拍了拍她的手:“别担心,我会帮你的。我听说,你丈夫那天喝了很多酒是吧,又因为痛失爱女,刺激得精神有点错乱,才会拿刀伤人。我会帮你请最好的律师。”她顿了顿,说:“还有,凭什么你丈夫被关在警局,你日日以泪洗面,你婆婆重病住院,而有的人做错了事情还高枕无忧?这样的人压根就不配做医生!” 女人眼中涌起浓浓的愤恨。 周母满意地看着,又抿了一口咖啡,说:“这件事情,我也会帮你。” 她起身,准备离开。 女人站起来,叫住她:“你为什么要帮我?我跟你无亲无故的。” 周母停住脚步,笑了下,还不算太蠢。 她转身,对女人说:“我说过,我也是一名母亲。可怜天下父母心。而且,我帮你,没让你给任何回报,不是吗?” 说完,她不再等女人的回答,扬长而去。 正是上午时分,咖啡馆里很冷清,她走到吧台,去点了一杯蜂蜜柠檬茶,再要了一份提拉米苏,这是女儿周知知最爱喝的饮料与最爱吃的蛋糕。她提着,朝医院走去。 是啊,可怜天下父母心,自己那个傻女儿啊,这么多年了,死心塌地地围着一个男人转悠,为他放弃与付出那么多,甚至赌咒发誓说,这辈子除了他,谁都不要。她对她失望过,痛骂过,吵得最厉害的一次,还动手打过她一巴掌。可在她心里,这个唯一的女儿,依旧是她心里最重要的至宝。自己可以骂可以打,但绝不允许别的人来欺负她,叫她伤心掉眼泪。 那个叫朱旧的女人,凭什么? 朱旧接到李主任的电话时,正在陪奶奶吃午饭,她听完他的话,脸色一变。 “怎么了,丫头?”奶奶关切地问她。 朱旧笑着摇摇头:“没什么大事儿,有个病人情况不太好。” 她陪奶奶吃完饭,又帮她打好热开水,伺候好她上床午睡,才离开病房。 她走在小径上,远远便看见外科楼的大门口,蒙蒙的母亲坐在台阶上,举着一块牌子,白纸黑字,大大地写着:还我女儿!医生无德,杀人凶手……之类的字样。 年轻的女人一见到她,就疯狂地冲过去,揪住她的衣服,一边哭一边声嘶力竭地喊:“你还我蒙蒙啊,还我女儿啊……” 朱旧挣脱不得她,又不敢用蛮力。 过往围观的人渐多。 最后还是两个医生走过来把蒙蒙母亲架开,却不敢动粗把她从大门口赶走。 朱旧坐在办公桌前,双手掩面,头隐隐作痛。 敲门声响起,是陆江川。 “朱医生,你还好吗?”他担忧地问。 朱旧苦笑着摇头:“说实话,不太好。” 陆江川说:“没想到事情会闹成这样子,我也是第一次碰到这样的家属,手术风险在事前就讲得足够清楚了,他们也签字同意了的。” 朱旧轻轻说:“心里知道是一回事,当真正面对又是另一回事。虽然现在麻烦多多,但我不后悔为那孩子做手术。” 陆江川拍了拍她的肩膀:“别担心,没做过就是没做过,问心无愧就好。” “嗯,谢谢你,陆医生。”朱旧笑笑。 她又静坐了会,才去见李主任。 李主任等了她很久,见她姗姗来迟,将手中文件甩到她面前:“朱旧啊朱旧,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你倒是一点也不急啊?” 朱旧看了眼文件,那是一份医疗诉讼书,她翻开,一眼就看到自己的名字,在被起诉人那一栏。 李主任暴走:“到底是谁在散播谣言?护士?哪个王八蛋胡说八道,别让我抓住!” 护士? 朱旧眼中浮现一张面孔。 她看着李主任,微微笑说:“主任,你相信我?” “你还笑!知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他瞪着她。 她当然知道医疗诉讼意味着什么,但是,她没有做过的事情,她不惧怕。只是她有点意外,蒙蒙父亲此刻还深陷“故意伤人罪”的官司,蒙蒙妈妈竟然这么快对她进行了医疗事故起诉。 她肃容说:“我身正不怕影子歪,那孩子的手术、用药等,每一项都有清晰的医疗记录,可以尽管查!” 李主任摆摆手:“你先出去吧。” 她是一脸正气,在国外医院待久了,不知道国内医院里医疗事故诉讼是多么严重,一个医生,但凡身陷这样的官司里,哪怕最后结果证明你是清白的,对以后的影响还是很大。 传言可怕,人言可畏。 而且,医院目前正在参与省甲级医院的评选角逐,弄出这样的问题来……他之前的担忧变成了事实。 李主任苦恼地掩住面孔。 敲门声忽然响起,他以为是朱旧去而复返,进来的却是姜淑宁。 姜淑宁毫不客气地指着他说:“老李啊老李,亏我把你当好朋友,你就是这么对我的?” 李主任心里哀叹,又是朱旧……这都是什么事啊! 他心里正烦着,没心情跟老朋友装傻,直接说:“我也是后来才知道朱旧跟云深以前是夫妻……” 姜淑宁打断他:“什么夫妻!我从没有承认过!” 李主任说:“淑宁,这个世界上的很多事情,已经发生过了,不管你承认不承认,它都是无可更改的事实。” “什么狗屁事实,我是不会让那个女人接近我儿子的!” “淑宁,这些年,云深过得有多不快乐,你心里比谁都清楚。而这几个月,因为朱旧,他脸上的笑容都多了。” “快乐?那也先得有命,才能谈快乐不快乐!老李,云深现在还躺在床上下不来地,他那个身体,经得起几刀刺?”姜淑宁说:“我知道那个女人是你招进来的,想必你也有权力赶走她。” “胡说什么!”李主任微微不快。 “呵呵,我见大门口有人找她偿命呢,这样的医生,你还敢留?” 李主任脑海里忽然闪过几个火花,听医院里的护士说的……护士……周知知……为蒙蒙父母担任这次医疗诉讼的名律师…… 他猛地站起,提高声音道:“姜淑宁,不会是你……” 姜淑宁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沉默片刻,她忽然说:“老李,你曾经问过我,当年云深在海德堡为什么会受那么重的伤,我跟你说,是意外。”她咬牙恨恨道:“哪里是什么意外,是因为那个女人!都是她害的!我的儿子,差一点就死掉了。因为那场事故,他的身体才变得这么差,这几年,他承受过多少次手术的痛苦,他今后能活多久还……”她深深呼吸,指尖紧紧掐着掌心,“所以,我死也不会让那个女人再跟云深有牵扯!快乐?对我来说,只要他好好地活着,比什么快乐都重要。” 周知知很快就听闻了外科楼发生的事情。 她想起傅云深出事那天,母亲正好来找过自己,她送她下楼时,在住院部大厅,碰到了蒙蒙父母揪扯着朱旧在闹事儿。还有,负责这次医疗诉讼的律师是这方面很厉害的,收费十分昂贵,不是那对年轻夫妻能承担得起的。 前因后果稍稍一深想,她就什么都明白了。 她唰地站起来,冲出护士站。 她回到家时,周母正在厨房煲汤,见到她诧异地问:“女儿,你今天不是中班吗?怎么这时候回来了?” “是你做的?”周知知盯着母亲。 “什么啊?” “是你告诉那对夫妻,说他们的孩子死去,是因为朱旧用错了药?是你告诉他们,你听你做护士的女儿讲的?”她语气咄咄。 周母皱了皱眉,很不满女儿的质问语气,抬了抬下巴说:“是,是我!” “妈妈!”周知知叫道,“你怎么这么卑鄙!” 周母瞬间脸色变得很难看:“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你怎么可以这么卑鄙!”周知知一字一句地说道。 “啪!” 一个响亮的巴掌扇在周知知的脸颊上,周母愤怒地说:“你这是为谁抱不平呢,没大没小,辱骂自己的母亲!” 周知知捂着脸,看着周母,眼神里有失望与难过:“妈妈,医疗事故这么严重的事情,你怎么可以随随便便胡诌!你知不知道,因为你的一句话,云深现在还躺在病床上起不来;因为你,有人刚失去女儿又被关在警察局;因为你,一个医生将面临着医疗诉讼,损失了名誉,甚至可能失去工作……妈妈,你怎么可以这么轻视别人的生命?” 周母说:“我这么做,都是为了你!” 周知知笑了,却是难看的笑容:“妈妈,我求你了,以后别再插手我跟云深的事!” “你以为我想管吗?还不是你不争气,尽让我们操心!” “我们?”周知知心思一转,说,“这件事情,是不是傅伯母也有份?” 周母没有回答,只是警告说:“周知知,你最好什么也别做,如果你真的想跟傅云深在一起,这事儿你就别傻兮兮地跑去告诉他。” 周知知见她这样说,便知道自己的猜测是对的。是了,专业的医疗诉讼律师,肯定是姜淑宁提供的。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听到最后一句话时,一时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她转身离开。 她坐在车里,没有立即发动引擎。她伏在方向盘上,久久的。 她想起之前姜淑宁怒气冲冲地找到她,责怪她隐瞒了朱旧的事。听到她说是因为答应过云深时,她还记得姜淑宁脸上淡淡嘲讽的表情,她说,知知,这么多年了,你对云深这么好,却得不到他的心,是因为什么你知道吗?因为你太没用了,对他死心塌地言听计从,到头来得到了什么?有时候,就要用点手段,该争取的就要不顾一切去争取,你这样傻傻地等,等到什么时候?等到最后不过一场空! 姜淑宁说她没用,她的母亲也说她没用,这么多年连个男人都追不到。可是,在她心里,爱情并不是这样的,真正爱一个人,是舍不得欺骗他,舍不得对他用一丝一毫的手段计谋,舍不得伤害他,舍不得他难过。 只是,这么多的舍不得,她最大的舍不得,是明知无望,却依旧舍不得放手。 这是她的痛苦。 在医院收到医疗诉讼的第二天,就有记者扛着摄像机来了,事情愈演愈烈。院方也立即成立了调查小组,朱旧被停职调查。 傅云深知道这件事时,已是第三天,他虽然在病房里养伤,但护士小姑娘们的八卦之心浓厚。 下午,朱旧如往常一样来病房看他。他看见她依旧穿着白大褂,脸上不露一点痕迹,他心里微微苦涩,他想起从前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她性子直爽,一点慌都撒不来,脸上也藏不住心事。 这些年,她到底经历了多少是是非非的变故,才练就一张遇事不露声色的面孔。 他怀念从前那个她,更心疼现在这样的她。 他说:“为什么不告诉我?” 朱旧微愣,随即笑道:“你知道了?哎,你好好养伤,别为这些事情操心了。来,我帮你看看伤口。”她俯身掀他的衣服。 他抓住她的手,“朱旧……” 她抬头望着他,语气轻松地说:“咳,别担心。我没有做过的事情,有什么好怕的呢!查就查吧!就当休假,正好陪陪我奶奶。”见他盯着她的白大褂瞧,她扯扯衣服:“哦,这个啊,没换下工作服,我是怕奶奶多想,你知道的,她现在的情况,可不能再为我操心了。” 她没在病房停留太久,离开时对他说:“云深,这件事情,你别插手。” 见他不点头,她在心里叹口气,知道他肯定会管的。 她刚走,傅云深就给李主任打了个电话。李主任起先什么都不肯说,警告他现在别管其他,必须好好养伤。结果他说,李伯伯,我日夜忧思这事儿,怎么好好养伤?李主任气得将他骂了一通,末了叹口气说,云深,既然这么放不下,又何苦分开呢!朱旧是不会介意你的身体状况的。 他挂掉电话,微微发呆,我知道她不会介意,可我介意。 他仔细想了想李主任的话,脑海中也浮起了一张面孔,周知知……可很快,他又否认了这个想法,不会的,她不会这么做。 他给陈秘书打了个电话,让他去调查这件事情。 过了两天,陈秘书就回了消息给他,当他看到这次医疗诉讼的律师委托人那一栏的名字时,他的脸色瞬间就变了,牙齿紧紧咬着嘴唇,手握成拳。 她真是明目张胆,一点都不害怕他知道啊!她真是,把他的话当作儿戏一般了啊!她还当他是几年前那个无能为力一无是处的他吗? 他按响服务铃,很快就有当值的护士来了。 “请帮我准备下轮椅,然后推我去停车场。” 护士惊道:“傅先生,你现在的情况不能出院的啊!” 他看了她一眼:“我说,我要去停车场。” 他眼神很冷,脸色非常难看,仿佛暴风雨欲来。护士小姑娘被他看得说话都结巴了,“我……我要跟护士长说一声才行的呀!”说完她就跑了出去,她乘电梯下三楼护士站,急急忙忙的,正好撞上从里面出来的周知知,她仿佛见到了救星,“知知姐!傅先生现在要外出……” 周知知推开病房门时,傅云深正努力穿戴着假肢,弯腰时会牵扯到伤口,他轻哼了声。周知知惊呼:“云深,你的伤还没有痊愈,现在不可以戴假肢走路!” 他停止手中动作,说:“那请你帮我推轮椅来。” “云深,这么晚了,你要去哪里?”她走过去,想扶他躺下,却被他推开。 “回家。”他说。 她终于看清他难看的脸色,她母亲警告她别告诉他,可他这么聪明的人,迟早会知道的,而且,他哪怕在卧床养伤,也一直在关注着朱旧。 “非回不可吗?” “嗯。” 她点点头:“好。不过,我送你回去。” 这么晚了他要回家,无非是知道了他母亲做的事情。她明白,自己是无法阻止他的。 他说:“不用,陈秘书开车过来了。你送我去停车场就好。” 她扬了扬手机:“我送你回家,还是我现在给李主任打电话,二选一。” 傅云深沉默片刻,然后给陈秘书打了个电话,让他别过来了。 周知知开车抵达傅家老宅时,已是深夜十一点多了,傅云深让她将车停在围墙外,没有惊动家里的阿姨,悄悄进的门。 傅家老宅是由三幢别墅改造而成的,占地面积非常广,傅云深的爷爷、父母以及他各自住一幢。宅子里的小径地面很平坦,没有任何造型,当年傅云深从海德堡回来后,坐了很长一段时间轮椅,姜淑宁为了他方便进出,特意把家里的路面都改造了。 这么晚了,傅宅还是灯火通明,这是傅老爷子的偏好,喜欢整夜整夜的亮着很多灯。周知知来了很多次了,可每次都忍不住皱眉,她觉得很浪费,曾跟傅云深嘀咕过,她记得当时他脸上露出淡淡嘲讽的神色,哦,我爷爷觉得这样看起来温暖,可实际呢……实际呢,周知知觉得这个地方,不管冬天来还是夏天来,都很清冷。 轮椅停在第二幢别墅前,傅云深让周知知先走,可她却直接抬手敲门。 姜淑宁已经洗漱,身上穿着家居睡衣,见到傅云深与周知知时非常吃惊,“云深,你伤还没好,怎么出院了?你们过来怎么也不事先打个电话?” 傅云深侧头对周知知说:“你去车上等我。” 她见他声音非常坚决,想留下的话又吞了下去,她俯身在他耳边说:“我以将你私自带出医院的护士身份提醒你,记住了,你现在身上有伤,不宜太激动。” 周知知转身走了出去。 “发生什么事情了?”姜淑宁皱眉问道。 他抬眸直视着母亲,看了许久,姜淑宁被他神色冷冷地盯得不耐烦,心里一个咯噔,猜到了是什么事,她脸色微微一变。 “我说过,别动她。”他终于出声,没有大吼大叫,却是咬牙切齿的,听得出来,他极力在压抑着怒气。 因为已猜测到了,所以姜淑宁没有一丝惊讶,平静地说:“你这大半夜的跑回来,就为这事?” 傅云深见她毫不在意又理直气壮的样子,心中愤怒更盛。她总是这样,从来没有考虑过他的感受,他的话就那么没有分量?他放在轮椅把手上的双手缓缓握成拳,明知有些话说不得,可愤怒令他失去了理智,他脱口而出:“我总算知道父亲为什么这么厌恶你,因为你总是这样颠倒是非黑白,肆意妄为!” 片刻的沉寂。 然后,“啪”的一声,他的头被姜淑宁一巴掌扇得偏了,她的脸涨得通红,呼吸急促,眼中除了愤怒,更多的却是伤心,她忍了忍,没忍住,眼泪哗啦啦地掉下来。 傅云深微微一怔,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她哭,而此刻,那些泪水在她愤怒的脸上显得有点怪异,让她看起来又可笑又可怜。他握成拳的手指慢慢放松,心里浮起一丝内疚,父亲对母亲的厌恶,以及他外遇有私生子的事情,是母亲一辈子的耻辱与心伤,他不该戳她痛处。 他刚想说句“对不起”,却在姜淑宁下一句话里噤了声。 姜淑宁情绪几近崩溃,歇斯底里地说:“就为了一个差点害死你两次的女人,你来戳我的心窝子!傅云深啊傅云深,你可真是我的好儿子啊!我真是后悔,几年前在海德堡,没有弄死那个扫把星!” “你说什么?”他猛地抓住姜淑宁的手腕,“你刚刚最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姜淑宁喊道:“我后悔当年没有淹死那个小贱人……”手臂上传来的痛意令她清醒了几分,她才终于意识到自己在极度愤怒伤心中说了些什么,她眨了眨泪水蒙眬的眼睛,低头看向儿子,发现此刻他的脸色比之之前,更加可怕了几分。 两人忽然都沉默了下来。 空气中是死一般的寂静,然后,傅云深用力地将她拉了下,让她蹲在他的轮椅边,他直视着她,一字一句地咬牙问道:“当年你对她做了什么?” 姜淑宁沉默不语。 “当年你到底对她做了什么!!!你不是说,没有伤害她吗?你不是答应过我,以后永远也不动她吗!”他终于控制不住地怒吼,手指深深掐进她的肌肤里。 姜淑宁瑟缩了下,她看着儿子赤红的眼,她从未见过这么愤怒的他,整个面孔都扭曲了,脸色一瞬间变得很苍白。 “知知,周知知!”她挣开他,站起来对外喊道。 傅云深却浑然不觉自己的状态很不好,他一心只想追问一个答案。见姜淑宁起身了,他急忙伸手去拽她,“砰”的一声,他整个人从轮椅上栽了出去,倒在地上。 “儿子!”姜淑宁骇然转身,急忙去扶他,却被傅云深推开了。 姜淑宁见他神色十分痛苦,脸色愈加的苍白,大口喘着气,手指紧按在胸前,知道他是旧疾发作了。她急忙取过手机来,一边拨周知知的电话,一边噔噔噔地往傅云深住的那幢房子跑,药在他的卧室里。 回医院的路上。 周知知将车内温度再调高了一点,她侧头问后座的傅云深:“你还好吗,真的不用给李主任打电话吗?” 傅云深闭着眼,轻声说:“不用,好多了。” 一路无话,车子驶入医院停车场,周知知正准备下车去后备厢取轮椅,他忽然叫住她。 “知知,我有话问你。” “什么?” “当年在海德堡,我在医院昏迷的那两个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妈对朱旧做过什么?” 她怔住。 他激动得摔倒在地,又引发了旧疾复发,是因为……姜淑宁提起了那一年的事吗? 他说:“你全都知道,对吗?我请求你,告诉我。” 她轻咬嘴唇,沉默着,他也不催促,看着她,静静地等待。 她回头,说:“云深,这次朱旧被患者医疗起诉,医院里都在传,是有护士散播了谣言,你怀疑我吗?” 他说:“有过一刹那的想法,但立即就打消了,知知,不是你。” 她笑了,那笑容几乎将昏暗的车内照亮,“为什么?” “我曾经看见你照顾一个大小便失禁的孤寡老人,你脸上一点嫌弃都没有,我就想,你大概真的很热爱你的工作。这样的人,是不会轻视自己的领域,也不会轻视他人的生命的。” “知知,我很欣慰,你热爱你的工作。” 当年,她因为他而重新参加高考,学了医学护理,而他却给不了她想要的,他心里是有点歉意的。 周知知觉得鼻子发酸,她微微仰头,才没有让眼眶里涌起的水汽落下来。家人都说她为一个男人牺牲很多,本有机会站在舞台上发光发热,最终却只是做了个默默无闻的小护士。他们却不知道,起因是那样,可后来,她是真的热爱着自己的工作。 她闭了闭眼,轻声说:“好,云深,因为你这份信任,那年海德堡发生过什么,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 明明知道,也许他得知了某些被隐瞒的事情,可能会再次回到那个人身边,但她依旧还是选择告诉他。 因为,这是他想要的。 “当年,得知你出事的消息时,姜伯母正与我们家一起吃饭……” 那年,姜淑宁接到从海德堡打来的电话时,正好是周知知的爷爷过生日,两家人在一起吃饭,周知知听见消息,坚决要跟姜淑宁一起前往海德堡。 她还记得漫长的飞行途中,姜淑宁都没有合过眼,又因为飞机上无法与外界联系,得知不了傅云深的最新情况,担忧、害怕的情绪几乎将她击溃。周知知看在眼里,重新在心里审视外界传闻很强势厉害的姜伯母,发现她原来也只是个爱子心切的可怜母亲。 她们抵达医院时,傅云深还昏迷未醒,在ICU病房外,周知知第一次见到朱旧,她对她第一眼印象深刻,因为她的模样实在太打眼,她额头上缠着厚厚的白纱布,分明是个伤患,脸色奇差,眼睛里充满了红血丝,眼周发青,一看就是很久没有好好睡过觉了。 更令她震惊的是,她的身份。真的是一个晴天霹雳,她竟然是傅云深的妻子。 相比她的懵,姜淑宁的反应比她可激烈多了,尤其是在得知傅云深被人几乎殴打致死是因为朱旧,她当着很多人的面就扇了她两个响亮的巴掌,然后让她滚蛋,她与傅云深的婚姻,她死都不会承认。 那之后,在傅云深昏迷住院期间,姜淑宁请了保镖,二十四小时守在病房外,阻止朱旧的靠近。 姜淑静因为帮朱旧说话,姜淑宁在医院里跟她发生了激烈的争吵,气急了的她甚至对生病中的妹妹说狠话:虽然云深跟你生活了几年,但你别忘记了,他是我的儿子!你没有资格做主他的婚事!还有,他连结婚这么大的事情都敢不告诉我,谁知道是不是你怂恿的! 周知知理解她,换做任何一位母亲,只怕都难以忍受。她站在病房里,一墙之隔,听着朱旧第N次被保镖呵斥与架着推开,她心里一点同情都没有,只觉得她是活该,甚至还隐隐窃喜。 那段时间,朱旧想方设法想见傅云深,甚至还假装成护士小姐,可惜医院里没有黑头发黑眼睛的护士,还没进门,她就被姜淑宁轰了出去。后来,除了病房门口的保镖,连住院部的大门口也请了保镖守着。 如果不是傅云深的身体状况忽然恶化,被医院再次下了病危通知书,一切都到此为止,姜淑宁虽恨不得撕了朱旧,但也仅限于阻止她见他,也阻止医院将他的情况透露给她。 之前的车祸让傅云深的脾脏受到重创,必须常年依赖药物养护,却因为Maksim的凶狠踢打,他的脾脏破裂,不得不做了切除术。还有身体里其他的内脏,都受到了轻重不一的伤害。他的腿部也再度受到创伤,引起感染。如此多重又严重的伤,他能活下来,真的可谓是奇迹。 手术后他一直昏迷未醒,以为过了危险期便可安心一点,哪里知道,那晚情况忽然又变得凶险,受伤最重的肝脏出了问题,需要做肝脏部分切除术。手术之前,医生让姜淑宁签手术同意书时说傅云深极有可能会术中死亡,她颤抖着写下自己的名字,整个人都崩溃了。 在漫长的等待中,朱旧得知消息后跑来手术室,姜淑宁一见她就疯了,完全不顾形象地冲过去揪着她就是一顿厮打,然后她给那几个保镖打了通电话,很快,那些高大魁梧的男人就将朱旧粗暴地架走了,她被人捂住嘴,唯有身体在无声反抗与挣扎。 周知知到现在还记得朱旧被拖走时的眼神,没有害怕与愤怒,有的只是很浓重的悲伤,她的目光始终望着手术室的方向,她眼中有泪光闪烁,仿佛知道自此后,她与想见的人,将分离许久许久,从此山长水阔。 “我以为那些人只是像以往一样将她赶走……”周知知闭了闭眼,在心里反复措辞,想着怎么说才能让傅云深心里好过一点,可是真的很难,“直到第二天,你姨妈愤怒找来,从她与你母亲的争吵中,我才知道,朱旧被那些人打伤了,伤得蛮严重,然后被丢进了内卡河里,那么冷的天,她重伤加高烧,在医院里住了很久……” 她不敢回头去看傅云深,她感觉到车内的气压骤然间变得很低、很冷。 “再后来,你醒过来,之后的事情,你就都知道了。” 夜已经很深了,他还坐在轮椅里,望着窗外发呆,房间里没有开灯,唯有窗外照进来的灯光明明灭灭地打在他脸上,照见他痛苦的神情。 那之后的事情,那之后的事情…… 他从漫长的昏睡中醒过来,再一次与死神擦肩而过,可所有的一切都变了。 他看见母亲喜极而泣,看见周知知激动得抱着他不停感谢上天,看见姨妈的眼泪,看见Leo如释负重的样子,唯独没有看见他最想见、最担忧的那个身影。 等他精神稍微好一点,他问母亲:“朱旧在哪里?我要见她。” 他太了解自己的母亲,她绝对不会放过朱旧。如果说人在昏迷时是有意识的,支撑着他醒过来的最强大的意念便是:他必须好好活着,才能护她周全。 姜淑宁脸色瞬间就变了,说:“我不追究你擅自结婚的事情,但是,这桩婚姻,你最好当从没存在过,还有那个女人,你最好忘记。否则,你是知道妈妈的手段的!” 她的威胁那么赤裸裸,毫不掩饰。 “我现在还没有对她怎么样,如果你要见她,我可就不保证了!” “听说她没有父母,与奶奶相依为命,祖孙俩感情很好。她奶奶是在莲城梧桐巷开中医馆的吧,云深,你说,如果她奶奶出点什么意外,她会怎么样呢?” 他看着母亲,她那么平静地说着拿捏别人生死的话,但他知道,她是认真的。 他见识过她疯狂狠戾的模样,她曾把父亲外面的女人,好端端的一个人送进精神病院,最终逼成真的疯子。 他也曾亲眼目睹,喝醉酒的母亲,拿刀狠狠地刺进父亲的胸膛。分明该是相濡以沫最亲密的人,却活成恨不得对方去死的仇敌。 也是从那一晚开始,他对爱情彻底失望。他灰心地想,这辈子就独自一人生活到老好了。然而命运总是这么奇妙,让他遇见了那么好的朱旧。爱情那阵风在心中吹起时,任何人都无法抵挡。 可是,他的母亲,想要亲手摧毁那阵风。 他冷眼看她一眼,一句话都不想跟她讲,他艰难地从病床上起身,试图去取拐杖,却被姜淑宁拿走,她打开窗户,直接将拐杖丢了出去。 他依旧没有停下动作,他扶着墙壁,单脚跳立着,吃力地、慢慢地往门口挪,他咬牙忍着身上各处传来的痛苦,他只有一个念头,就算爬,也要爬到她身边,他要见她。 短短的一段路,他却仿佛走了很久,他打开门时,忽然窜出来两个西装革履表情冷漠的高大男人,他们将他拦住。他微愣,随即便明白了过来。 “滚开!”他冷声说。 那两人看了眼姜淑宁,见她没有表示,他们便没有动。 他伸手去推他们,可他浑身剧痛,软绵绵的没有力气,那两人下意识的一个反抗,就把他推得踉跄着倒在了地上。 “你们干什么!”姜淑宁对那两个保镖怒喝,“快将他扶到床上去!” 傅云深却拒绝他们的碰触,也将姜淑宁的手打开,他吃力地想要自己站起来,用了很久的时间,他才终于站起来,他再次往门口走。 姜淑宁站在旁边,看着他那么痛苦,却还是想要离开这个病房,离开她身边,去找那个女人。她的愤怒一点点褪去,渐渐化作一股强大的失落与悲伤,眼泪情不自禁地落了下来。她一生好强,极少在外人面前落泪,可此刻,她的心真的太痛了,眼睁睁看着自己心里唯一的寄托,将要离自己远去,自己却毫无办法。 她一边看着儿子,一边慢慢退到打开的窗户边,她无比悲伤绝望地开口:“云深,你为了个差点害死你的女人,连妈妈也不要了对吗?我什么都没有了,我只有你,既然你也不要我了,那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他身子一僵,母亲这样无望无助的语气,这么多年来他只听过一次,是在他八岁那年,他患了急性肠胃炎,那时候父母正闹得厉害,父亲常年是不在家的,母亲奔波在各种饭局上,他病了也不肯告诉家里的阿姨,一个人痛得在床上打滚。姜淑宁再晚回家,也都会去儿子卧房里看一眼,才发现了脸色惨白快痛昏过去的他,她吓得背着他一路往外面跑,连车都忘记开了,一边跑一边哭着说,儿子,你千万不要有事啊,妈妈就只有你了,如果连你都不要我了,那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他缓缓转身,便看见姜淑宁已经爬到窗台上去了,半只身子探出窗外,满脸泪痕交错,神情悲痛绝望。病房在十二楼,只要纵身一跳,绝无生存的机会。 他脸色铁青,手指缓缓握成拳,他闭了闭眼,慢慢地、慢慢地往她身边走过去。他站定在她身边,朝她伸出手。 姜淑宁握住他的手,跳下来,抱着他痛哭。 他痛恨母亲的以死相挟,可再恨,那恨意里,还是残余着爱,再微弱,那也是爱,有爱便无法绝情,便会有不舍。 他想,母亲拿朱旧的奶奶威胁也好,拿她自己的生命威胁也好,这些,都无法阻挡他想要跟她在一起。 姜淑宁抱着他痛哭的那一刻,他是真的这么坚定地想着的。然而,他没有想到,他与她之间最大的阻力,不是别的外力,而是来自于他自己。 人体百分之二十五的淋巴细胞都在脾脏里,而他做了脾脏切除术,又加之他身体其他内脏受伤,会引发许多并发症,危险无法预估。医生告诉他,以后,他将要历经数次手术修补,他的身体里像是深埋了一颗炸弹,随时都有可能爆炸,令他面临着死亡的威胁。 此刻,他心里才真正感觉到绝望。想见她的渴望,一下子就被无情浇灭个彻底。他把自己关在病房里,整整一个星期,没有与人讲一句话。 第八天,他让守在门外的保镖,叫来了姜淑宁。 他对她说:“我答应你,身体稳定后跟你回国,进公司任职。但是,请你对我保证,这辈子,都不要动朱旧,以及她在乎的人。” 姜淑宁点头应承。 之后,当他身体恢复一些,他请了律师与Leo过来,将内卡河边半山腰上的别墅从Leo手中买了下来,过户到朱旧名下,与房产文件一起签下的,还有一份离婚协议书,一并让律师送去。 Leo问他:“你真的不见她一面吗?” 他看着窗外,沉默了良久,才轻声回答:“如果见了,我怕我会反悔。”顿了顿,他恳求Leo:“我的身体状况,你别告诉她。就让她恨我吧,总比她内疚自责与伤心的好。” 他说:“还有,以后,拜托多你照顾她。” Leo看着他的背影,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最终欲言又止了。他摇了摇头,在心里叹息,这两个人啊,分明那么深刻地爱着对方,她恳求他别将自己被打成重伤的消息告诉他,而他,也隐瞒着他离开她的真实理由。 天渐渐亮了,他还坐在窗边,一夜未眠让他脸色憔悴,他滑动着轮椅,去到洗手间,洗了个冷水脸。 他给朱旧打电话的时候,她还在睡觉,用迷蒙的语气叫他的名字。她只有在未睡醒时才有这样娇软的语气,他好久好久未曾听见过了,他心里忽然觉得酸涩,又涌起阵阵柔软。 朱旧在一个小时后来到病房,这次没有穿白大褂,穿着一件深蓝色厚开衫毛衣、牛仔裤、帆布鞋,短发,双肩包,笑容明朗,分明三十岁的人了,看起来却像个大学生。 他仿佛看见二十岁来岁的她,与他在一起的她。 他忽然想起曾看到过的一句话,我生命中美好的事情不太多,立秋傍晚从河对岸吹来的风,二十来岁笑起来要人命的你。 “你脸色怎么这么差,黑眼圈好重,熬夜了?”她俯身盯着他的脸瞧。 他仰头望着她,这个坚韧的女人啊,曾受过那么大的委屈与伤害,却从不说,哪怕重逢后,她问过他很多为什么,却偏偏从不说因他而遭遇过的一切。她分明应该恨他的,却从来不。 他握住她的双手,将脸埋在她掌心里,良久。 他低低地开口:“朱旧,对不起。” 她蹲下身,她感觉到自己掌心里的濡湿。 他哭了。 她问:“云深,怎么了?” “我真的不知道,当年我母亲对你做过那么可怕的事。对不起,对不起。” 她一怔,然后轻声说:“我知道你不知道。” 因为你不知道,所以我才能在分开这么多年后,依旧想要问一个答案,依旧想要重新跟你在一起。 她捧起他的脸,让彼此对视着,她用指腹轻轻抹掉他眼角的泪痕:“云深,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了吗,当年,你为什么要离开我?” 他看着她,从她清澈的眼睛里看见了对这个问题的执着。 他轻声说:“当年那场事故,让我身体内脏受创极大,哪怕手术后也有很多隐患,医生说,我随时都有可能死去……” 她其实隐隐猜到了也许是因为这个缘故,可亲耳听到他说出来,她依旧非常非常自责与难过。她也终于明白,他宁肯让律师送来离婚协议书,也不愿意见她一面,面对她后来的追问,也从不肯说出的缘由。 是因为,怕她自责内疚吧。这一切,都是因她而起啊。 她咬着嘴唇,忍住眼泪,伸手抚摸他的脸:“可是,云深,我压根儿不介意。从前不介意,现在,也不介意。这些年,我的职业让我见惯了生死,死亡对我来说不陌生也并不惧怕,我唯一害怕的是,我们明明彼此相爱,却把岁月都用来错过。” “可是我介意。”他微微垂眼,说:“朱旧,我只要一想到有一天你要面对我的离开,孤独地走完这一生,我就特别特别难过。我就想啊,你这么好,离开我,你还会遇见别的人,你会渐渐把我忘记,会有平平顺顺的生活,有人对你知冷知热,提醒你添衣保暖,提醒你要下雨了记得带伞,陪你吃饭,陪你看日出日落,为你点着一盏晚归的灯。”他闭了闭眼,“而这些,人世间最简单的事情,我却无法为你做到。” 她一忍再忍,还是没有忍住落下泪来,她拼命地摇头:“云深,你根本不明白,如果陪我做那些事的人不是你,我宁肯孤独一生。” 他说:“朱旧,我一直没有告诉过你,在遇见你之前,我对爱情是很失望的。后来跟你开始,我在心里跟自己斗争了很久,我不停告诉自己,你这么好,你值得更好的人。一边这样对自己说,一边又放不下,最后还是自私了一回。可事实证明,在面临着危险时,我压根儿就保护不了你,只会让你受辱。朱旧,这让我非常非常自责与难过。” 她不停地摇头,不停地流泪。 他想为她擦拭眼泪,却被她握住手,哽咽着说:“那些都过去了。云深,我爱你,以前是,现在依旧是,我想跟你在一起,你呢,你愿意跟我在一起吗?” 她眼神错也不错地看着他,忐忑又期待地等他一个答案,她看见他眼睛里的光渐渐暗下来,她心里的希望之光也一点点暗下来。 他松开她的手,往后滑动着轮椅,慢慢地、慢慢地转过身,他滑动到窗户边,闭上眼,轻轻却坚定地开口。 “对不起,朱旧。” 她的泪落得更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