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除了爱你,我没有别的愿望 {我不哭,并不是我不难过,为了跟你在一起,这条路我走得荆棘载途,可这是我心甘情愿选择的,我就会咬牙不悔地走到底。} 关于她与他的婚礼,她曾想象过很多种情形,会不习惯穿裙子与高跟鞋,担心会狼狈地摔倒,会紧张,会兴奋得语无伦次,甚至想,自己前一晚肯定会失眠的,有黑眼圈怎么办呢?可种种情形,她绝没想过会是眼前这般—— 此刻,她提着婚纱的裙摆,赤足奔跑在酒店的长廊上,焦急地推开一间又一间的房门。长长的走廊,柔软的地毯,踩上去没有一点儿足音,她匆忙的身影,在灯影下宛如一出默剧。她从第一间找到最后一间,又折回去,挨个房间再找一遍。 没有,哪儿都没有他的身影。 她站在新郎休息室里,微微喘气,额上已布满细密的汗珠,弄花了妆容。她垂着手,怔怔地望着正午时分洒进来的一室明媚阳光,满眼的茫然。 这个时刻,她不应该在这里的,她应该与他并肩站在证婚人面前,交换戒指,互相亲吻,许下一生的誓言。 可是,多难以置信,多可笑,她的新郎,不见了。 而一个多小时之前,她还偷偷跑到这里见过他的。她说她很紧张,他还温声安抚了她。 她不知道到底哪里出了问题。好好的一场婚礼,最后却闹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满场宾客议论纷纷,酒席自然是散了,外公震怒。老爷子一生纵横商场,最好面子,还从没丢过这么大的脸,又有高血压,气急攻心晕倒了,被送去了医院。 她慢慢地蹲下身,抱紧手臂,明明阳光很好啊,她怎么觉得这么冷啊。 一只手轻轻地搭在她的肩膀上。“阮阮……”风菱的声音里满是心疼,她望着顾阮阮的右脚,“你的脚受伤了,先跟我去处理伤口,好吗?” 阮阮低头扫了一眼自己的脚踝,肿得很高,带了淤青。她生平第一次穿高跟鞋,适应了好久,才能自如走路,哪里能驾驭得了一路飞奔。上楼梯的时候摔了一跤,她踢掉碍事的鞋子继续跑,竟也没有感觉到痛。 阮阮摇了摇头,转身就往外走。 她还不死心。 风菱追过去,一把拽住她,虽有不忍但实在无法放任她的脚伤不管:“顾阮阮,你给我醒醒!傅西洲他逃婚了!他不在这里,就算你把整个酒店翻过来,你也找不到他的!” 她已经上上下下把酒店所有的楼层都找遍了,二十几层楼,连洗手间都没放过。最后又跑回这一层。 阮阮望着风菱,像是没听到她在说什么一样,微微蹙眉,眸中全是茫然。 风菱放软语气:“听话,我们先去医务室。”她握紧阮阮的掌心,牵她离开。走了两步,阮阮忽然蹲下身去。因为两个人牵着手,风菱没防备,一下子被阮阮扯得跌坐在地上,幸好走廊地毯柔软。 “叮当,你说,这是为什么啊?”阮阮声音低低的,自语般地问风菱。 风菱坐直身子,差点就脱口而出——还能为什么啊?一个男人从婚礼上消失,无非就是不想娶你了。她在阮阮面前向来直话直说,但此刻,这句话却哽在喉咙里,无法说出口。 “叮当,他一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去处理,对不对?”不等风菱回答,阮阮又开口道。也许,她压根不需要她的回答。 有什么事情会比这个时刻还重要?如果真有事,也可以说一声的啊,不告而别,还把手机也关掉,用意已经很明显了。 风菱望着好友,真想一耳光打醒她。在得知她决定跟傅西洲结婚时,风菱就对这桩突如其来的仓促婚姻并不看好,阮阮爱得太辛苦、太执著,而傅西洲,却始终冷冷淡淡的。 风菱让她好好考虑清楚,她还记得当时阮阮的回答,她说,叮当,是你说的,想要什么,就要尽全力去争取。我这个人对生活没什么野心,也没什么大的梦想,从小到大,就没有特别期待过什么,因为深知,不奢望,就不会失望。可自从遇见他,我第一次有了奢望,想要和他在一起,成了我的心愿。叮当,他是我的心愿啊。 他是我的心愿。 风菱被这句话击中,一腔说辞,通通无所遁形。随之而来的,便是对阮阮的心疼,以及担忧。她自然记得自己说过的话,大三上学期,她为了院里一场设计比赛,拼了命地努力,通宵达旦是常事。阮阮得知后骂她,她就对她说了这样一通话。可是,那是物化的东西啊。有些事情,你尽全力也许会得到想要的结果,如金钱地位、考试中的好名次。可有些事情,就算你拼了命,也无法换来你心中所愿,比如,感情。 阮阮虽然随性,对什么都不太在意、不太上心的样子,可她并不是个草率的人,只是,她一碰到傅西洲,所有的理智就统统不见了。 风菱没有再劝她。她是明白阮阮所说的那种渴望的,而对于一个从未主动争取过什么的人来说,那种渴望,是非常具有杀伤力的,甚至会缠绕成一种执念。 在婚礼日期定下来的那个夜晚,阮阮抱着一整箱的啤酒去找她,在她租屋的天台上,她的欢喜雀跃尽显眉眼间,藏也藏不住。她打开一罐又一罐啤酒,拉着她开心地碰杯。在深夜里,像个疯子般,对着灯火阑珊的夜色大声喊:“叮当,叮当,你知道的啊,他是我的心愿啊!现在,我如愿以偿了!我真的真的真的好开心啊!” 她从未见她那样快乐过。 可飘散在夜空里的笑声,还恍惚在眼前,欢喜未散去,伤害来得这样快。 风菱扶起阮阮,哄小孩般的语气:“不管他是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现在,最重要的是,你必须跟我去处理脚伤,乖。” 之前所有的心思都放在找人上,没觉得痛,或许是脚肿得更厉害了点,她才走两步,便觉钻心的疼痛,忍不住“呲”了声。 “能走吗?”风菱问,又蹲下身:“我背你吧。” 阮阮摇摇头:“没关系,我能走。” 她看起来瘦,其实体重不轻,风菱还穿着高跟鞋呢,怎么背得动她。 风菱只好搀着她,慢慢地走向电梯。 这家酒店属于阮氏,外公疼她,专门辟了这一层楼给她婚礼专用,地毯特意换成了红色,每个房间外都装饰着鲜花与气球,其实她觉得有点夸张了,但外公说,你们女孩子不都喜欢这样的梦幻吗?她也就没再反对。 此刻,这些鲜花与气球,这红毯,刺得她不敢睁开眼去看。 等了许久,电梯才上来。 看着一层层上升的数字,她在心中默念,会是他吗?电梯打开,他会从里面走出来吗? 此时此刻,她依旧心存期待。 “叮”的一声,门开了,有人走出来,却不是她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哥哥,有没有找到他?”阮阮急切地问来人。 顾恒止咬牙道:“傅西洲那小子最好别出现,否则我真会杀了他!” 她眼神一暗,看来他依旧没有消息。 阮阮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没注意顾恒止的神色,站在一旁的风菱却是看得清楚,向来嬉皮笑脸没什么正经的他,愤怒起来竟是这么可怕,仿佛全身充满了杀气。 风菱轻轻对顾恒止说:“顾大哥,阮阮脚受伤了。” 顾恒止蹲下身,撩起阮阮的婚纱,他脸色更难看了。他将自己的外套脱下,披在她身上,然后将她抱起来。 酒店附近就有家小医院,阮阮被顾恒止抱进医院大厅时,来往的人都往她身上瞅。也难怪,她一身洁白的婚纱,实在太打眼。 她闻着淡淡的消毒水味道,心里五味杂陈。大喜的日子,却来了医院。没有比她更悲惨的新娘了吧。她将头埋进顾恒止的胸膛,他抱着她的手臂,紧了紧。 同一时间。 莲城近郊的一家医院里。 三楼手术室外,长长的寂静的走廊上,穿着一身黑色礼服的男人伫立在窗边,指尖的香烟燃到了尽头,他仿佛未曾察觉,最后一丁点的火花烧到了手指,灼热的刺痛感都没有令他皱一下眉头。 坐在长椅上的乔嘉乐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他已经保持这个姿势站在这里很久了,沉默不语,一支接一支地抽烟,窗台上丢满了烟蒂。 窗户洞开着,风扑面而来,五月初的南方城市,还有点冷,凉风一吹,令人清醒。他将烟蒂摁掉,低头间,看到胸前别着的新郎礼花,原本波澜不惊的眸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但很快,又恢复了那种沉寂。 他抬手,将那朵与这惨白四周格格不入的红色礼花摘下来,塞进了西装口袋里。 “西洲哥,对不起……”乔嘉乐走到他身边,低低的声音,“可是,那时候,我真的吓坏了,什么也没想,就给你打了电话。除了你,我实在不知道还能找谁……”她微微仰头望着他,娇艳的脸庞上,有泪水划过的淡淡痕迹,眼眶微红。 他没有转头,也没有说话,静静地望着窗外。明明是同一个城市,城区与近郊,却是两种天气,市中心阳光明媚,而这里,却是阴沉着天,云层阴翳,仿佛随时都有一场雨兜头而下。 乔嘉乐只穿了一件薄薄的连衣裙,风一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她抱紧手臂,抬眸再望了眼他,默默走开。 比之凉风,站在这个男人身边,更令她觉得寒气逼人。 又过了许久,手术室的门被打开。 医生说:“病人已无性命之忧。但因为情绪太过波动,需要静养。请务必不要再刺激她。” 他点点头,握住医生的手:“谢谢。” 医生离开后,他也转身就走。 乔嘉乐望着他的背影,那句“你不看看她吗”涌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医院地下停车场里。 傅西洲坐在车内,没有马上发动引擎,他看了下腕表,下午一点三十分。离他从酒店消失,整整两个小时。离婚礼开始的时间,过去了整整一个半小时。副驾上的手机,静静地躺在那里。他取过,开机,“叮叮叮”的提示音,一条接一条,未接电话无数通,有傅家人的,有他秘书的,还有陌生号码,最多的,来自顾阮阮。 他望着屏幕上那三个字,顾阮阮,连名带姓,周周正正,就像通讯录里无数个号码命名,可能是同事,可能是客户,可能是合作伙伴,可能是朋友,却独独不像有着亲昵关系的人。 他手指滑过那个名字,从通讯录里翻出秘书的号码,拨过去。 阮阮的脚崴得并不算严重,没有伤到骨头与韧带,只是带伤一路奔跑,肿得厉害,看起来很吓人。医生帮她做了处理,又开了治跌打和消炎的药,嘱咐她晚上用冰块消肿,就没什么大问题了。 阮阮让风菱先回家,然后让顾恒止送她去外公住院的医院。 风菱虽不放心她,但接下来她要面对的,是她的家人。自己在的话,会不方便,也帮不上什么忙。 风菱摸了摸她的脸:“我晚点给你打电话。” “放心,我不会有事的。”阮阮甚至还对她笑了笑。 风菱心里一疼,这个傻孩子啊,明明难过得要死,为什么还要强颜欢笑呢!她不忍再看她的笑脸,赶紧转身,离去。 原本顾恒止执意要陪她去病房见她外公,但阮阮坚持自己去。他指着她的脚,但更担心的是,她怎么收拾这个烂摊子。 阮阮说:“哥哥,你不用担心我,我不是小女孩了啊。”她顿了顿,低声说,“你看,我都结婚了啊……” 顾恒止皱眉:“阮阮,这婚事……” “哥哥,我先上去了。”她打断他,急急地进了电梯。 她知道他想说什么,可是她不想听。 她靠在电梯内壁,独自一人的空间里,她终于累极地松垮下肩膀,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般倚在电梯上。冰凉的触觉透过衣服传递过来,她忍不住瑟缩。 外公的病房在走廊的尽头,从电梯出来,还要走一小段。她踮着脚,走得很慢,疼痛一波波传来,她咬牙忍着。 站在病房门口,她却迟疑了,久久没有伸手推门。 门忽然从里面打开,出来的人被她吓了一跳,拍着胸口狠瞪着她:“你要吓死人啊!” 说了句抱歉,她微微低头,轻声问:“舅妈,外公他……没事吧?” 陶美娟将门掩上,讽刺的语调:“哟,你还记得老爷子啊!” 舅妈跟她说话,多数没好语气,这么多年,她已经习惯了。 她欠了欠身,想进去病房,却被陶美娟拽住了,拖得远离病房:“老爷子刚刚睡着,你还想进去再气他吗?他现在最不想看到的就是你!害人精!” 阮阮还没吭声,陶美娟已经连珠炮地教训起她来,说她给阮家丢了脸,现在整个莲城都在看阮家的笑话。 她默默听着,一句话也不想说。 陶美娟睨了眼她身上的婚纱,“嗤”的一声笑了:“怎么,被抛弃了,还舍不得脱下这身婚纱吗?还嫌不够丢人吗?” 见阮阮不吱声,她也骂过瘾了,打算走。离开时,忽又“哼”了声:“也只有你,把傅西洲当个宝。姓了傅又怎样?私生子就是私生子,小门小户长大的,没教养,才做得出逃婚这种丑事!” 一直沉默的阮阮忽然厉声道:“舅妈,请你说话注意点,他是我的丈夫!” “哈哈!”陶美娟怒极反笑,“你把他当丈夫?人家可没把你当妻子呢!自作多情什么啊你!” “够了你!”顾恒止的喝声忽然插进来,他快步走过来,揽住阮阮的肩膀,狠瞪着陶美娟。虽然是晚辈,但他向来对陶美娟没什么好脸色,阮阮顾忌她,他可不怕。 阮阮紧咬嘴唇,手指微抖。 陶美娟终于作罢,转身离开。 她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平静,抬头问顾恒止:“你怎么没走?” 他本来都驱车离开了,可又调头回来,他还是放心不下她。如他所料,她又被欺负了。 顾恒止没好气:“傻啊你,她骂你,你就傻傻地站着,一句话都不说?你怕她做什么?” “我不是怕她。”她只是不想跟她多说,“哥哥,你回去吧,我想进去陪陪外公。” 顾恒止说:“你去吧,我在外面等你。你这个样子,等下怎么回去,我送你回家。” 家啊,哪个家呢?原本,她今天是要住进她跟他的新家的,可如今……哪儿还有家? 她推开病房门,轻轻地走进去。 阮荣升的秘书见她进来,对她点了点头,走了出去。 阮荣升打着吊瓶,睡着了,脸色有点苍白。 她在病床边坐下来,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床上的老人。心里满满都是内疚,还有忐忑,不知道外公醒来后,会做出什么决定。 这桩婚事,外公一开始就不同意,甚至是强烈反对,是她执意求来的。她还记得外公当初对她说过的话,他说,傅西洲那个人,我有所了解,心思深沉,在商场上,做事狠辣,不择手段。他的家庭环境也太复杂了。他并不适合你。 阮荣升为了让她死心,说了很多傅西洲在商场的事情,为了利益与他想要的,可以不顾一切。外公口中的他,是她完全陌生的,仿佛是另外一个人,可她心里的他,却并不是那样的。她一意孤行,只肯相信自己的心。 那段时间,在阮荣升面前从来都温顺乖巧的她,第一次与外公起了争执,还冷战了许久。阮荣升也是个固执脾气,任她怎么说,不同意就是不同意。最后她没再解释什么,只对他说,外公,我十八岁生日的时候,你曾许诺过我,可以满足我一个心愿,无论什么。我现在想要兑换这份生日礼物,我想嫁给傅西洲,这就是我的心愿。 她至今都忘不了老人当时的表情,很复杂,有震惊,还有心疼,最后是无奈地叹口气,摆摆手,说,罢了。 吊瓶快打完时,阮阮按铃叫护士来,声音放得很轻了,还是惊醒了阮荣升。 “外公……”她微微低头,讷讷不知说什么好。 老爷子靠坐在床头,一脸倦色地摆摆手:“你什么都别说了,这桩婚事,就当没有过。” “外公!”她腾地站起来,意识到这是病房,又压低语调,“您答应过我的!” 阮荣升冷声说:“出尔反尔的人是我吗?” 阮阮沉默了会,才低低地说:“也许……也许……他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阮荣升哼道:“你自己都说得这么没底气。” “我知道,今天我们给您丢了脸。外公,对不起。可是,”她抬头望着阮荣升,神色坚定:“我跟他的婚事,不能取消!” 闹出这种事,令他成为笑话,他是很愤怒。可是,他更心疼外孙女。一个在婚礼上消失的男人,这么没有责任心,是不会带给她幸福的。她是他一手带大的,五岁那年,她父母因空难双双去世,他接她到阮家生活。她乖巧,懂事,从来不用他操心。他很疼她,把对女儿的那份爱,全部转移到了她身上。像他们这种家庭,商业联姻是常有的事,但他从来就没有想过让阮阮嫁入豪门,卷入争斗。他希望她过平平淡淡的生活,可她说,嫁给那个人,是她的心愿。那是二十二年来,她唯一一次在他面前提要求。她那么坚定,他不忍拒绝。可如今,她受了这么大的委屈,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再同意这门婚事。 但这些,他不想解释给阮阮听,见她固执的神色,估计说什么,她都听不进。 阮荣升摆摆手,板着脸:“好了,什么都别说了。你今晚就回学校去,处理毕业的事。其他的,都交给我。” “外公……” “砰”的一声,门外忽然响起了骚动,似乎是有人重重地倒在了地上。接着,顾恒止愤怒的声音传来:“傅西洲,你还真敢出现啊你!” 阮阮一僵。 下一秒,她连脚伤都顾不得了,趔趄着跑出去。 她终于见到他。 傅西洲被顾恒止一拳打倒在地,他擦着嘴角的血迹,慢慢站起来。他还穿着那套黑色的礼服,衣服上起了些微的皱褶,肩膀上不知沾了什么东西,淡淡的印记。 不知道为什么,她跑出去第一眼,竟是那么仔细地看他的衣服。然后视线才慢慢转移到他脸上,他也正望向她,冷峻的脸,幽深的眼眸,看不出什么情绪。她似乎从来都无法从他冷冷淡淡的神色里,窥视出他的心情。 顾恒止不解气,已再次冲上去揪住他的衣领。 “哥哥!”阮阮大喊。 顾恒止顿了顿,放开傅西洲,转身就将阮阮迅速推进病房里:“你别出来!”他将门关上,对始终站在一旁静观的阮荣升的秘书说,“李秘书,麻烦你把门拉住,别让那傻丫头出来!” “顾恒止!”她生气了,只有在生气的时候,她才会连名带姓地喊他的名字。 门外又是一阵响动。 顾恒止拳头带风,毫不手软。傅西洲始终都没有还手,任他发泄,他踉跄着又倒在地上,脸颊阵阵痛意,嘴角的血迹愈多,但他连哼都没有哼一声。 阮阮奋力摇着门把手,可李秘书在外面拉得牢牢的,她压根打不开。她听着外面的动静,急得大喊:“顾恒止,你住手!李叔,您把门打开,求求您!让我出去!” 没有人理她。 阮阮转身望向病床上的阮荣升,他沉着脸,一声不吭。 “外公……”她带了哭腔,哀求地看着阮荣升。 良久。 阮荣升才出声:“恒止,够了!” 外面终于停止了,但她依旧打不开门。 傅西洲的声音在外面响起:“阮老……” 阮荣升打断他,甚至连话都不想跟他讲,只说:“让他走,我不想见他。”他睨着阮阮,“你也不准见他!” 阮阮靠着门,深深吸气,她知道外公的脾气,固执起来,说什么都没用的。她不再试图出去见他,缓缓滑坐在地上,才觉得脚好痛。 不知过了多久,门被推开,顾恒止与李秘书走了进来。 顾恒止见阮阮坐在地上,皱着眉将她抱起来,教训道:“地上这么凉,你是想生病吗?” 阮阮生他的气,别过头,不想跟他说话。 “傅先生离开了。”李秘书说。 阮荣升颔首,吩咐李秘书:“帮阮阮订今晚去宁城的机票,让那边的酒店安排人接她,她回学校处理毕业事宜期间,就住在酒店吧。”他看了眼阮阮的脚,虽然她没说,但见她走路的样子就知道脚受伤了。让她住在阮氏在宁城的酒店,一是有人照顾着,出行方便。另一层,就有点看管的意思了。 “好。”李秘书转身离开。 阮阮坐在沙发上,嘴角动了动,想反驳,终究作罢。 阮荣升掀开被子起身,对顾恒止说:“恒止,你去帮我办出院手续吧,医院住着难受得紧。” 一直回到阮家,阮阮也没跟顾恒止说一句话。任他怎么逗她,哄她,她都一概不理。他说送她去学校,她一口回绝,非常坚决。然后说自己累了,要睡觉。 顾恒止无奈,摸摸她的头发,告辞离开。 阮阮站在窗边,看着他发动车子离开。 也只有在他面前,她才会无所顾忌地任性,像多年前那个小女孩儿一样。因为她知道,哥哥不会责怪她,只会无条件宠爱她、包容她,为她愤怒地动手打人。其实她并不是真的怪他,她气的,是自己。明明委屈得要命,可见到傅西洲被打的时候,看见他嘴角的血迹,她还是很心疼,还想要冲上去保护他。 她是真的倦了,很累很累,裹着婚纱就蜷进被窝里。 她闭上眼,却怎么都睡不着。 她依旧不明白,这一切,是为什么?傅西洲为什么要从婚礼上不告而别? 当初,是她对他穷追不舍,缠着他,不顾一切想要跟他在一起,可最后,分明是他向她求婚的。 她永远都不会忘记当时的情景,夜幕下的江边,两岸灯火璀璨,四月的晚风里,他对她说,顾阮阮,我没有时间跟小女生谈恋爱,但是,你愿意做我的妻子吗?她傻傻的,过了许久,才反应过来。他不知道,那一刻,她的心跳得多么剧烈,又酸又胀。然后,眼泪泛滥成灾。是沙漠里走了很久迷路了的旅人,忽然看到一片绿洲的激动;是日日夜夜祈盼的心愿终于实现的狂喜。 想不明白的事情,就不要去想了,这向来是顾阮阮的人生哲学。她拉过被子,蒙着头。 风菱来的时候,阮阮刚从一场梦境中惊醒,迷迷糊糊终于还是睡了过去,却睡得并不踏实,不停地做梦,走马观花的场景,比醒着更累。 天已经黑了,风菱打开灯,见她还穿着婚纱,脸上的妆容彻底花了,便将她拉起来,去浴室帮她梳洗。 站在镜子前,风菱帮她脱下婚纱,阮阮抚着白纱,轻喃:“叮当,可惜了你特意帮我设计的这婚纱呢。” 风菱学服装设计的,她在进入大学第一天,就对阮阮许诺了,将来她结婚,她亲手帮她设计婚纱。从四月份定下婚期,到五月酒席,才短短一个月的筹备期,又恰逢风菱忙毕业设计与找工作。这件婚纱,还是她熬了很多个夜晚赶制出来的。 洗完澡,她换了衣服出来,素颜,格子衬衣,牛仔裤,齐肩头发扎成马尾,她惯常的装扮,还是这样穿着,最舒服。 风菱从窗边回头,迟疑了下,说:“傅西洲来了。” 阮阮怔了下,然后走到窗边,撩开窗帘一角,看见他正从车上下来,站在铁门外按铃。隔着一段距离,她依旧能清晰看见他脸上嘴角的伤,顾恒止下手很重,他的脸都肿起来了,嘴角有淤血。 她的心又忍不住疼了。 她让风菱把房间的灯关掉。 过了许久,陶美娟才慢慢地走出去,却并不给他开门,隔着铁门,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不用听清楚,阮阮也知道,舅妈肯定没有一句好听的话。 最后,陶美娟挥挥手,让他走,然后折身回了屋子。 他却并没有离开,过了会,他掏出手机打电话,很久,也没见开口说话,眉毛深深蹙起。 她知道,他一定是打给她,可她的手机,被外公强行收走了。 风菱问她:“你要不要下去见他?” 很久,阮阮才轻轻摇了摇头。 风菱说:“你就不想知道他为什么从婚礼消失?又为什么回来?” 见他的视线往二楼她的卧室望过来,她赶紧放下窗帘,转过身不再去看他。 “我怕。”她轻轻说,“我想知道那个答案,却又怕,那个答案。”她侧身,将头搁在风菱肩膀上:“叮当,你说,我是不是很胆小,很矛盾。” 风菱伸手揽住她,低低地说:“阮阮,你难过,你就哭吧。这里没有别人,你可以尽情地哭。” 阮阮摇头。 她是很难过,难过得要死。可她不会哭的,为了跟他在一起,这条路她走得很辛苦,荆棘载途,可这是她心甘情愿选择的,再难过,她也会咬牙不悔地走到底。 窗外响起汽车引擎声,过了会,阮阮撩开窗帘,傅西洲的车已经开走了。他在,她怕见他;他离开,她心里又是那样失落。 有人来敲门,李秘书的声音在外面响起:“阮阮,我们该去机场了。” 风菱讶异:“你要去哪里?” “回学校。” “这个节骨眼?” “嗯,外公不想让我见他。” 风菱蹙眉:“可是,这件事情,不是你避开他就能解决的啊!你们都已经领结婚证了,已经是合法夫妻。” 阮阮说:“我外公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他虽然疼我,但现在他正在气头上,身体也不好,跟他硬碰硬的话,事情一定会变得更糟糕。” 所以,她暂时离开这里,也许事情还会有转圜的余地。而且,离开了外公的视线,她想去哪里,想见谁,会方便得多! 傅西洲是被一通电话叫走的。 电话那端,不怒自威的声音只说了一句话,你赶紧给我滚过来! 他将车开得很快,可这个时候,是莲城最堵车的时段,抵达傅家老宅时,已经是一个小时后了。 他没有将车开进地下车库,而是停在距离铁门两百米的小道上,缓步走过去。 傅家老宅占地很大,傅凌天在别的方面不怎么讲究,但对住宅却非常大手笔。他将这半山腰上的三幢并排的别墅一并买下,然后重新规划,连成一片硕大的区域。 这条私家路上,原本种的是别墅区最常见的法国梧桐,但傅凌天钟爱玉兰树,便着人将法国梧桐全换成了玉兰。 五月天,玉兰花刚刚开苞,淡淡的幽香,在夜色里浅浅浮动。 入夜后,三幢屋子里上上下下灯火通明,这也是傅凌天的癖好,夜晚不管屋子里有没有人,都要把灯打开。远远望去,就像一座璀璨的宫殿。 傅西洲还记得十四岁那年,自己第一次踏入这里,他伫立在铁门外,望着这璀璨的宫殿,灯光辉煌,这样的灯火延绵,应是极为温暖的,可在他眼中,却只觉得全是冷意。 十六年过去了,这璀璨连绵的灯火,他依旧觉得是冷的。 傅凌天在书房等他。 推开门的瞬间,一个东西朝他扑面砸过来,他下意识侧身,还是慢了一步,紫砂小茶杯堪堪从他的额头擦过,额头上立即就肿起一块,很痛,他却咬牙一声不吭。 他缓步走过去,站在灯影里,恭敬地喊了声:“爷爷。” 分明是怒极的动作,傅凌天的脸上却看不出一丝怒意,沉着脸,微垂着头,专注地将沏好的茶,缓缓地倒入杯中,再不慌不忙地端起茶杯,放到鼻端,轻轻嗅了嗅,才慢慢送入嘴里。 他专注品茶的模样,让人产生“他心情不错”的错觉,仿佛之前那个茶杯,不是他扔的。 沉默片刻,傅西洲再次开口:“我……” 傅凌天终于抬起头来,打断他:“不管你有什么理由,我都没兴趣知道。我想知道的是,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已经发生的事情,再好听的理由,都无济于事。这是傅凌天一贯的处事原则,他永远只注重结果。 傅西洲沉默。 傅凌天又倒了一杯茶,袅袅升腾的热气里,他身体往前倾了倾,双手交握,先前闲适的神色全无,眼神严厉如刀,直刺傅西洲:“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与阮家那丫头的婚事,不能黄。否则,”他顿了顿,“西洲,你是知道后果的。” 机场。 风菱拥抱阮阮,在她耳边说:“到了就给我打电话,照顾好自己。” 见她就这样离开,风菱实在是很担心她,想陪在她身边的,可她自己正准备毕业设计秀,到了非常关键的阶段,又在准备面试工作,实在忙得脱不开身。 阮阮点点头:“别担心我。” 她转身走了几步,风菱忽然又叫住她:“阮阮,你的心,依旧?” 没有言明,阮阮也知道她在说什么。几乎没有犹豫的,阮阮点头:“嗯,依旧。” 风菱笑了笑,挥手:“你进去吧。” 排队安检的时候,阮阮望着手中的机票,发怔。原本这个时间,她跟他应该已经在飞往意大利的航班上了。蜜月的地点是她选的,意大利的托斯卡纳,那个有着美丽静谧的村庄与明媚阳光的地方,她向往已久。 她的座位靠着窗,旁边是一位年轻的妈妈,带着女儿,小女孩坐在中间,四五岁模样,很活泼,嘴也甜,不用妈妈教,见到她主动就叫姐姐。 阮阮摸摸她的脸,赞她乖。 小女孩自来熟,话多,很喜欢她,总偏头想跟她讲话,若在平时,她一定会好好跟她玩,可此刻,她没心情。 机舱里空调开得很足,有点冷,她将卫衣的帽子拉起来套在头上,双脚缩在座位上,环抱着腿,埋头膝间。 一双小小的手搭在她肩膀上,奶声奶气却带着关切的语调在她耳边响起来:“姐姐,你是不是很冷啊?” 她浑身一僵。 良久,她缓缓抬起头,望向小女孩。 “姐姐……你怎么哭了啊?” 汹涌的泪水,肆意爬满了脸庞,止也止不住,仿佛要把心里所有的难过、委屈、痛,统统哭出来。 在他从婚礼上不告而别时,她强忍着,没有哭;在脚受伤时,那么痛,她强忍着,没有哭;在医院里,再见他的那一刻,她强忍着,没有哭。而此刻,一句“你是不是很冷啊”,却击溃她心底的防线,令她泪流不止。 ——你,是不是很冷啊? ——哇,十二,原来你不是哑巴啊?你会讲话的啊! 这句简简单单的对白,是她与他之间,一切的起始。 是她,爱他的开始。 第二章 你给过我一个拥抱,我用此生深情来回报 {十几岁的时候,我遇见了一个清风明月般的人,我什么都没想,我只想爱他。} 风菱曾经问过她,阮阮,你爱的,究竟是傅西洲这个人,还是因为他是你第一个亲近接触的异性,所以产生了爱情的错觉?在风菱心里,爱情是现实的,是一个人了解了另一个人后,慢慢被他吸引,是循序渐进的一个过程。而阮阮的爱情,太像一场幻觉。风菱第一次听她提起这段感情,她说,我喜欢上了一个人,我们相处的时间很短,我甚至对他一无所知,连他的名字也不知道。有一天,他忽然消失了。但是,这些年来,我发现自己依旧还喜欢着他,非常非常想念他。 傅西洲也问过她类似的问题,他说,你说你爱我,可是你了解我吗?你知道我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吗?你知道我最爱吃的 然,他们在那种情景下的相遇,也不可能一见钟情。 遇见他,是她十八岁的夏天。 高考结束后,阮阮受好友风菱所托,去她家里帮忙照顾生病的弟弟风声。 风家在暮云古镇,离莲城市区两个小时车程,交通不是很便利,乘大巴后还需要在县城转一趟小班车,下车后,再到码头换乘轮渡过河,才能最终抵达。古镇临河而建,有几百年的历史了,世代盛产土陶,轮渡是通往外面唯一的交通工具。也许是这里除了陶窑,也没有别的什么特别的东西,在古镇旅游开发泛滥的如今,暮云镇才得以保留了最原始淳朴的当地风貌。 风菱第一次带阮阮来家里玩,她就对这个古镇一见钟情,对风家的院子喜欢得不得了,住了两天,恋恋不舍地走了,约好高考后再来长住。可是风菱一考完,就找了份暑假工,忙得见不到人。 十三岁的风声患有先天性心脏病,身体羸弱,常年需要吃药,有时候连学校都不能去,大多时候休养在家。风家的情况阮阮是有所了解的,风家父母都是镇子上窑厂里的工人,领着微薄的工资,家里有个病人,风菱又上学,日子过得十分拮据。更不幸的是,风父在风菱升高中的那年夏天,因救河里溺水的小孩丧生。这样一来,风家的日子更难了。 阮阮要做的事情并不太难,给风声煎药,做一顿中餐,陪在他身边,以防他突然发病。风声很瘦,个子也没有同龄人那么高,面孔清秀,话不多,安静内向。他很懂事,每次阮阮端药给他时,他总是微笑着对她说,阮阮姐,谢谢你啊。 阮阮就摸摸他的头,递给他一颗陈皮糖。她是真的很喜欢他,把他当成自己的弟弟一般疼爱。 古镇的日子,安静、悠闲、恣意,却也很漫长。除了做饭煎药,剩下的大片大片时间,都需要打发。这里没有网络,阮阮也不喜欢看电视,风声睡着的时候,她就伺候院子里的菜圃与小花园,或者躺在葡萄架下的竹椅上看看书,睡个午觉。 风家的院子,是古镇人家常见的那种土砖结构,房子很旧了,只有一层楼,院子却宽敞。风母是个能干的人,在院子里开辟了一个小菜圃,蔬菜自给自足。菜圃的旁边,是小花园,开满了南方城市常见的容易养活的花花草草。院墙下,枇杷树、枣树、桂花树、桃树鳞次相连,甚至还有一棵小小的蓝莓树,在夏天里郁郁葱葱。而在院子角落里,茂密的葡萄架下,还有一口石砌的小方井,清凉的井水摇上来,可以直接喝。 傍晚时分,等太阳渐渐落下,天气凉爽点,阮阮就会陪风声出去散步,沿着小石板路,穿过弯弯曲曲的小巷,一直走到河堤去。夕阳下的暮河里,每天都有一群男孩子在河里游泳,十几岁的模样,意气风发地比赛谁能最快游到前方那座石桥下面。 风声看着他们,听着那些笑声与欢呼,满脸的羡慕与向往,同样的年龄,他可能一辈子都没办法像他们一样,在水里恣意地游荡。 阮阮看在眼里,很心疼他。她想了想,说:“小声,你相信吗?我比他们都游得快!” 风声眼睛一亮:“真的吗?” 阮阮点头,笑说:“我去跟他们比一场,给你拿个冠军回来,好不好?” 虽然阮阮在古镇住了大半个月,却很少出门,古镇的少年们都不认识她,但因为风声,他们很爽快地接受她加入其中。 在古镇长大的少年们,从小在暮河边玩大的,个个都有好泳技,他们并不把阮阮放在眼里,更何况她是个女孩子。然而当她领先众人许多第一个冲到石桥下,站在桥墩上冲他们挥手时,陆续跟上来的孩子们都惊住了。每次在游泳比赛中都拿第一的叫做亮亮的男孩子有点不服,说是她运气好而已,要再来一次! 阮阮跟他单独比了两次,结果依旧是她赢了。亮亮这才心服口服。 风声站在石阶上,开心地鼓掌,朝她伸出大拇指。 他们不知道,游泳是她最擅长也是唯一喜欢的运动,她从小练到大,还去参加过比赛,能赢,一点也不稀奇。她没有要挫少年们锐气的想法,她只是纯粹为了让风声开心一下。 因为这场比赛,亮亮与他的伙伴们,每天傍晚都跑到风家的院子里邀他们一起去游泳,阮阮本来兴致不大,但见风声似乎很想跟他们在一起玩,所以就答应了。那群孩子们都在上初中,比阮阮小了几岁,混熟了后,都随风声亲切地喊她阮阮姐。 遇见傅西洲,就是在某个游泳完打算回家的傍晚。 那天大家兴致高,在河里一直玩到天黑。正准备撤离时,一声巨大的声响令所有人都往后看去,暮色沉沉中,远处的石桥下荡起一阵激烈的水花,那是庞然大物从桥上落入水中才能产生的涟漪。 “哇,有人扔大石头!”有个男孩子叫了声。 阮阮第一反应也是有人从桥上扔了块巨石下来,她拍着胸想,这也太没公德心了吧,又庆幸大家都没在桥墩下。 “不是石头,是一辆车……”走在最后面的亮亮忽然呆呆地说了句,那辆车从桥上坠落下来的时候,他正从水里捡起自己的人字拖,抬头的瞬间,被那个场景吓呆了,简直就像电影里的惊险画面。 人群中有片刻的安静,少年们面面相觑。 是阮阮第一个反应过来,跑下石阶抓住亮亮的手问:“真的是一辆车?你没看错?” 亮亮点头:“绝对没看错,是一辆黑色的小车……” 他的话还没讲完,阮阮已纵身跳入水中,以比平常更快的速度往桥墩那边游去。 “阮阮姐!”站在石阶上的风声着急地喊了句,他明白过来,阮阮这是要去救人呢!她泳技是很好,可车子从高桥上坠落,肯定会慢慢沉入河底,而且,车里万一有好几个人,她一人怎么应付得来?风声急忙对还在呆怔的男孩说:“亮亮,你们快去帮阮阮姐啊!” 亮亮反应过来,招呼同伴,又跑到岸边,捡了一块大石头,急匆匆地朝桥墩那边游过去。 暮河表面上看起来很平静,可实际水却很深,而且水底有暗沙。阮阮以生平最快的速度游过去,她却仍觉得自己很慢很慢,她对自己说,不要着急,不能着急,冷静点,才能救人! 她终于游到那巨大的涟漪水圈里,闭气,一头扎入水中。浑浊的河水中,她睁大眼,终于慢慢看清楚那辆车,如亮亮所说,是一辆黑色小车,此刻侧翻在水中,万幸的是,也许是车撞上了什么阻碍物,没有再继续下沉。 阮阮游过去,发现车窗是紧闭的,看不到里面的情况。她绕到车前方去,透过挡风玻璃,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汪刺目的血色。 她一惊,里面的人受伤了,而且不轻!车内已经浸入了河水,伤者的血蔓延在水里面,触目惊心。 但庆幸的是,车内只有一个人。 她心里焦急万分,刚才只顾着快速来救人,却忽略了,自己徒手压根打不开车窗玻璃。 忽然,“砰”的一声响。 她回头,发现亮亮正举着一块石头,敲碎了车窗。阮阮舒了口气,游到窗边,朝他投去一个赞赏的眼神。 少年们合力将车窗玻璃彻底弄开,然后小心翼翼地将趴在方向盘上的人慢慢拖了出来。 水中瞬间殷红一片。 阮阮与亮亮一起,拽着伤者,缓缓浮出水面。 这个过程,看起来十分漫长,而实际上,却只用了五分钟左右。 游上岸后,阮阮瘫坐在地上,才发觉自己浑身力竭,双手也忍不住微微发抖。她喘着气,伸手探向陷入昏迷中的男人的鼻端,然后,轻轻舒了口气。 虽然他一头一脸的血,看起来十分惊悚,但感谢上帝,他还活着。 傅西洲在三天后才醒过来。 他觉得浑身酸软,头痛欲裂。昏黄的光线里,有人背对着他在讲话,是个女孩子的声音,软软糯糯的。 “朱爷爷,他为什么还不醒呢?” 穿着青色布衫的老人正站在一排药柜前,一边鼓捣着什么,一边慢悠悠地回答她:“他伤了头部,伤口又在河水里泡了,引起发烧。性命是保住了,但什么时候醒过来,我也不确定。”老人顿了顿,转身望着女孩,“小姑娘,你得赶紧把他送去大医院,做全面检查,伤着头部可不能掉以轻心!” 阮阮转头望向小小的病床,刚想说什么,忽然“咦”了声,快步走到病床边,惊喜地说:“你醒啦?”又转头去叫老人,“朱爷爷,朱爷爷,你看,他终于醒了!” 朱医生走过来,伸手探向他的额头:“嗯,烧退了。”他问傅西洲,“你觉得怎么样?哪里痛?” 床上的男人却仿佛没听到一样,两眼呆呆,神色里全是茫然,怔怔地盯着天花板。 “喂,医生问你话呢!”阮阮凑近,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没反应。 她又推了推他。 依旧没反应。 她转身,与朱医生面面相觑。 一个想法忽然就窜入她脑海,这个男人,不会是被撞坏了脑袋,傻了吧? 她还想再问什么,却被朱医生拉住:“他刚醒,你让他缓一缓。我们先出去。” 走到院子里,阮阮小声地问朱医生:“你说,他不会真被撞傻了吧?” 朱医生皱了皱眉:“我也不确定,你明天带他上市区医院检查去。” 在天彻底黑下来的时候,阮阮再次走进医务室里,她打开灯,室内的灯是温暖的明黄色,不像医院里那样惨白。暖暖的灯光,映着屋内陈旧的摆设,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草药味儿。而角落里唯一一张小病床上躺着的人,依旧以之前的姿势,怔怔地望着天花板发呆。 阮阮怀疑他都没有动过一下。 她站在门口,静静地看了他许久。而后走过去,微微俯身望着他。 “哎,你还好吗?”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我叫顾阮阮,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你家人的电话是多少?” …… 床上的人置若罔闻,任她一人演着独角戏。 阮阮叹口气,继续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你的车为什么忽然掉到河里去了?” 他忽然转过头,望着她。 阮阮一喜,以为他终于要回答她时,他却只是看了一眼她,而后又转过头,保持原有的模样。 她泄气地坐到一边,心里想,他一定是被撞傻了!这可怎么办啊? 她回到风家,风母已经下班回来了,正在做饭,阮阮赶紧到厨房里去帮她。“阮阮,今天又辛苦你了呢。”风母对她说。 阮阮有点无奈,这句话,风母每天都要对她说一次。她跟风菱一样,总怕欠了别人。 “对了,我明天轮休,可以在家陪小声,你要不要回家一趟?这么久没见,你家里人也该想你了。”风母说。 阮阮神色一黯,她来风家快一个月了,只跟外公通了两次电话,还都是她主动打过去的,寥寥两句就挂了。外人都传阮氏的小外孙女最得宠,可实际上,阮荣升虽然宠她,但这种宠更多的是体现在物质上,而且到底是个大男人,心思没那么细腻,又很忙,永远也不会有像风菱跟家人之间那样的亲昵,隔两天就打个电话,嘘寒问暖。至于舅妈与表哥,关系更是冷淡,舅妈甚至恨不得她别回家了。 阮阮说:“阿姨,既然你明天休假,那我离开趟。我们救下的那个人,朱爷爷说让我送他去大医院检查下,他这里似乎出了点问题。”她指了指脑袋。 风母担忧地说:“阮阮,我知道你是个善良的孩子,可是,毕竟是个陌生人啊,又是个大男人……你不如报警,把他交给警察来处理?” 他被她从河里救上来时,东西全都丢了,身上没有任何可以证明身份的证件,如今,他又像个哑巴一样,问什么都不回答。她对他,一无所知。风母所说,确实是最好的解决办法,可不知道为什么,阮阮却不愿意那么做。她想起他茫然的神色,以及朝她望过来时,眸中流露出的淡淡无措,那一刹那,她仿佛从他身上,看到了过去某一刻的自己。 她做不到对他不管不顾。 第二天早上,阮阮带傅西洲坐轮渡过河,去往莲城市区。在船上,她指着远处的那座石桥说:“四天前,你就是从那里掉下来的,你还记得吗?” 回应她的,依旧是沉默。只是,他望着那座石桥,看了许久。 阮阮带他去了莲城最好的医院。 经过一系列的检查以及漫长的等待,阮阮被医生叫了进去。 “患者头部的伤倒没有大碍,只是,他对发生了什么完全不记得了,这是,” 医生顿了顿,沉声说:“失忆的症状。” 虽然有想过这种情况,但那瞬间,阮阮还是觉得真狗血啊,这电视剧里才有的情节,竟然让她给遇上了。 她坐在医院外面的台阶上,抬头看着七月明晃晃的阳光,又看看沉默着坐在她身边的男人。 她掏出手机,110三个数字,按了一遍又一遍,最终还是没有拨出去。她叹口气,对他说,我们回去吧。 后来风菱问过她,你后悔做那个决定吗?没有将他交给警察,而是将他带回了古镇。 阮阮想也没想地回答说,不。 救下他,不后悔。 将他带回古镇,不后悔。 爱上他,也不后悔。 对她来说,做所有的事情,全凭心意,既然做了,就绝不后悔。 古镇上的人虽然淳朴,但正常的警惕心还是有的,家里突然多了个陌生男人,风母怎么都放心不下。可阮阮恳求她说,就让他待到八月底,她离开的时候,如果他还没有记起来,她会把他送走的。风母实在不好拒绝,她走到卧室里去给风菱打电话。风菱沉默了片刻,说,妈妈,你就相信阮阮看人的眼光吧。风母这才同意让傅西洲留下来,收拾了一间房出来,又找了风父的旧衣服给他换上。 阮阮看着他穿着明显短了一截的衣服与裤子走出来,额头上还缠着纱布,那模样,实在很怪异。 她“扑哧”笑出声来。 他看了她一眼,沉默地走到葡萄架下的竹椅上坐下来,又开启了“自我世界”模式。 风声走到阮阮身边,对她耳语:“阮阮姐,他是不是哑巴啊?” 阮阮赞同地点头,捂嘴轻说:“估计是。” 就算头部受伤,暂时失去了记忆,但也不会失去讲话的能力啊,估计他真的是哑巴呢。阮阮有点同情地看着他。 这么一想,阮阮也就不再逼他同自己讲话了。他似乎很喜欢发呆,总是沉溺在自己的世界里,安静得仿佛不存在。他每天很早就起床,似乎那是养成了很久的习惯。阮阮起来到井边摇水洗脸时,总见他已经默默坐在葡萄架下的竹椅上了。她对他说声早,他看她一眼,并不回应,但神色明显没有之前那么冷漠了。 他也不挑食,给什么吃什么,但吃得很少,甚至比风声这个病号胃口还差,几天下来,阮阮明显感觉他的脸瘦了一圈。 过了两天,他去朱医生那里拆了额头上的纱布,缝了针的伤口痊愈得还算快,也恢复得很好,只是,额头上靠近太阳穴那个地方,留下了一道打眼的疤痕。 “哇哦,留疤了呀!”阮阮伸手轻轻戳了戳他的疤痕,“不过没关系,脸依旧很好看呢!”她把他当小孩子一般安慰。 他却触电似的拨开她的手,似乎很不习惯别人的碰触。 阮阮笑了笑,转身悄悄问朱医生:“他的失忆症是不是不会好啦?” 朱医生说:“不一定,失忆症这种病,至今在医学上也是个谜团,也许一辈子,也许过几天忽然就好了。” 那天风母带着风声去医院复查,虽然只有两个人在家吃饭,但为了庆祝他的伤口终于拆了线,阮阮做了很丰盛的午餐,土豆牛腩汤、鸡汁萝卜、红烧排骨以及素炒西兰花。还特意拿出了风母自己酿的米酒。她将米酒倒入粗陶碗里,满满的一大碗,醇香怡人。她忍不住低头,深深嗅着酒香,一脸陶醉的样子。 阮阮端起碗,又将另一碗酒送到正沉默地看着她的傅西洲手中,“哎,这个酒哦,真的很香很醇的,也不醉人。你喝下试试看。” 他接过,看着碗中有点儿浑浊的液体,眉毛轻轻蹙起。 “哎,等一下!”阮阮放下碗,“你看,你不记得自己叫什么名字,我们也不能一直‘哎哎哎’地喊你是不是。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给你起一个名字好不好?” 见他不语,阮阮赶紧说:“沉默就表示默认喽!嗯,我想想啊……十二……十二怎么样?” 她救下他的那天,是七月十二号。 他还是没有什么表示。 阮阮笑起来:“那就这么决定啦。”她端起瓷碗,与他的碰了碰:“十二,祝贺你痊愈。还有,欢迎你来到暮云镇。” 然后,她仰头,竟然一口气就喝掉了那大半碗米酒。 傅西洲端着碗,愣愣地看着她。这么多天来,这是他第一次仔仔细细地打量这个女孩子,她穿着一件很宽松的海魂衫T恤,牛仔短裤,人字拖,齐肩发随意扎成一个马尾巴,露出光洁的额头。她长得并不算漂亮,唯有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明亮清澈,望着你笑时,仿佛无数的星辰落入其间。 很多年后,傅西洲总想起这个夏日的正午,他们坐在郁郁葱葱的葡萄架下,细碎的光影从树叶间漏下来,那个眉眼弯弯的女孩,豪情地干完一碗酒,红晕慢慢染上她的双颊,映衬得她的眼眸愈加清亮。可是他,却在后来,让这双他见过的最清澈明媚的眼睛,染上了那么多那么多的哀愁。 自从帮他取了名字,阮阮就很喜欢喊他,哪怕他总是沉默以对,她也毫不介意。 “十二,中午我们是吃茄子呢还是丝瓜呀?” “十二,你看你看,这花长得多好呀!” “十二,这就是蓝莓树呢,你以前没见过吧?” “十二,让我来猜猜你多大了,唔,二十五?二十六?二十八?” “十二,你真的一点点也没想起来吗?” “十二,我真喜欢这里呀,你呢?” “十二,今晚的月亮可真美呢!” …… 她的声音软软糯糯的,“十二十二”地喊的时候,仿佛在温柔地叫一只小狗狗或者小猫咪,又好像在跟一个小孩子对白。阮阮也确实把他当做一个沉默的生了病的小孩儿,同风声一样。 每个夜晚,晚饭过后,阮阮把家里的竹躺椅都搬到院子中央,从小方井中取出在凉水里泡了整天的西瓜,切开来,冰凉爽口。三个人并排躺在竹椅上,吃西瓜、聊天。大多时候都是阮阮在说,她给他们讲书上看来的故事,却总爱把那些童话、神话故事改得面目全非。 风声就跟她呛声,说不对不对,你怎么乱讲啊! 阮阮就笑嘻嘻地说,这是“顾氏新编”! 而傅西洲,永远都是沉默着,不接腔,缓缓地摇着手中的老蒲扇,坐在她身边,给她赶走蚊子。 古镇夏日的夜晚,静谧而悠长,晚风温柔,头顶星空朗朗,月色无边。岁月就这样晃晃悠悠地到老,似乎也不错。 很多个时刻,什么都不记得的他,这样的想法,确确实实划过他的心头。 转眼就到八月份了。 阮阮如愿收到了宁城农大园艺系的录取通知书,八月底就要去报到。离开的日子越来越近,她看着没有一点好转的傅西洲,心里浮起担忧,却还是安慰他说,十二,你不要着急,慢慢来。朱医生说了,没准忽然有一天就什么都记起来了呢! 她陪他散步到他出事的地方,无法走到桥墩那里去,就站在渡口远远地望着。她希望他能想起来一点点。可每一次,都是失望而归。 古镇的少年们已经不再在暮河边游泳比赛,他们找到了新乐子。他们不知从哪儿打听到,后山树林里有野兔出没,亮亮他们都兴冲冲地跑到山上去抓野兔了。 风声很羡慕,尤其当少年们竟然真的抓住了一只野兔,带到风家的院子来嘚瑟时,风声又羡慕又黯然的眼神令阮阮看了直心疼。她仿佛看到多年前的自己,周末的游乐园,别的小朋友都是被爸爸妈妈牵着手或者坐在爸爸的肩头,而她的手心里,牵着的却永远都是保姆阿姨的手。 她对风声说,不用羡慕,姐姐也去帮你抓一只回来。 说得信誓旦旦,临走时,又忐忑起来,她游泳能赢那群少年们,可野兔,她却从来没有抓过啊!而且要去很远的后山树林呢! 她的目光望向葡萄架下的傅西洲,还没开口,他仿佛知道她要说什么,主动站起来,朝门口走。 “十二,你真够义气!”她笑嘻嘻地走上去,踮脚勾着他的肩膀,才发现,他可真高呀。 他瞥了她一眼,甩掉她的手。 后山树林离镇子有一段距离,他们走了很久,抵达时,天刚刚黑。可是对于抓兔子,夜越深越好。野兔都要等很晚,才会出来活动。 阮阮从背包里掏出一个大手电筒,拧开,莹白刺眼的光照着脚下的路。他们沿着一条小路慢慢地走,一边走一边用手电的光四处照,野兔看到强光,就会跑出来。 渐渐地,脚下的小路已经没有了,他们只能在一丛丛低矮的灌木丛里穿梭,树林茂密,寂静无声,只有两个人轻巧的脚步声“沙沙”踩过。路并不太好走,本来她走在前面的,他将她拉住,抢过她手中的电筒,走到她前面去。 望着他沉默的背影,阮阮勾了勾嘴角。 夜愈深,他们不知走了多久,连野兔的影子都没看见一只。 阮阮有点泄气。 她拉了拉傅西洲,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饿死啦!” 其实还很累,不知道是不是太久没有走这么远的路了,又是难走的山路,她的腹部竟然有点隐隐作痛。一个不好的预感划过她心头,但很快她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不会的,还没到日期呢! 她从包里掏啊掏,掏出饼干、牛奶,甚至还有一包鸡腿。她犹豫了下,将鸡腿与牛奶递给了他。 他看了她一眼,从她手上抓过那包饼干,拆开,慢慢地吃起来。饼干很干,看他艰难吞咽的表情,阮阮将牛奶硬塞到他手里:“你喝一半,留一半给我。公平!”见他微微蹙眉,她忍不住笑起来:“我都不介意呢,你介意什么啊!” 吃了干粮,又继续往树林里走。 天边一弯上弦月缓慢地从云层里爬出来,透过茂密的高高的树枝洒下来,淡淡的清辉。 她跟随着他的脚步,却越走越慢,那半盒凉牛奶,让她腹部的疼痛越来越密,越来越强烈。手按在腹上,她微弯着腰,慢慢跟上。 他终于发现了不对劲,回过头,手电的光芒朝她扫过来。 阮阮站直身子,决定放弃继续寻找野兔,“十二……很晚了,估计今天找不到了,我们回去吧。” 他静静地打量她,发现她一切如常,之前觉得她有点异样大概是他看错了吧。他想。 这块树林浓密而辽阔,他们在林子里穿梭,注意力都放在了寻找野兔上,没有记方向。往回走了很久,却发现越来越不对劲,怎么都找不到出口。 他们迷路了。 阮阮沮丧地蹲在灌木丛边,腹部的酸胀疼痛令她没有力气再继续往前走。 头顶的上弦月越来越亮,阮阮抓过他手腕上的表看时间,十一点了。他们在树林里,已经待了整整四个小时。 “十二,”她轻轻地喊他的名字,脸微微红了:“我……我想解手……可以麻烦你往前走一点吗?”她真的快窘迫死了,低着头,不敢看他。 他一愣,将手电筒放在她身边,然后快步走开。 阮阮伸手到小包的内袋里摸了摸,然后舒了口气,感谢自己有任何时候都随身带两片卫生棉的好习惯。 她猜得没错,不应该在今天到来的大姨妈竟然提前来了!在这样一个时刻。 她简直想哭了! 又休息了一会儿,阮阮抚着腹部站起来,去找他。 见了她,他看了她一会儿,似乎是想确认她是否有异样,可阮阮站得笔直,对他微笑着说:“我们快走吧。” 她其实很难受,可她实在无法对他启齿,自己“亲戚来了,肚子很疼。她只想快点找到出口,回家。 她依旧走在他身后,他反正看不见她,她放心地弯着腰,抚着腹部慢慢地走。 虽是八月盛夏,可深夜的山上气温低。阮阮的体质偏寒,经期时免疫力特别低,凉风一吹,她忍不住微微发抖。当疼痛越来越剧烈,甚至有轻微痉挛时,她实在没有办法再强撑。 “十二,我们休息一会儿再走,好吗?”她蹲在地上,声音微抖。 他站在不远处,用手电筒照着她,只见她低着头,身体蜷缩成一团,手指按着腹部,身体在微微发抖。 他走到她身边蹲下来,犹豫了一下,伸手按上她的肩膀。 “你,是不是很冷啊?” 声音清冷中带着沙哑,那是太久没有说话的人忽然开口时的感觉。 阮阮猛地抬头,震惊地望着他,她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着了。她的脸色有点苍白,可很快,那苍白的脸上浮现出浓浓的惊喜来,她的嘴角咧得大大的,眉眼弯弯,紧紧抓住他的手臂:“哇,十二,原来你不是哑巴啊!你会讲话的啊!” 那一刻,她欢喜雀跃得甚至忘记了身体上剧烈的疼痛。 他皱着眉,又重复了一句:“你是不是很冷?” 阮阮怔了下,低下头,轻声说:“我来那个了……肚子好疼……走不动了……” 身体忽然被腾空抱起。 她呆住,仰头愣愣地看着他。 他却并未看她,嘀咕了句“搂住我脖子”便迈步往前走,他手上还抓着手电筒,灯光一晃一晃的,照不到路,他只得放慢脚步。 阮阮呆呆地伸出手,缓缓勾住他脖子。他紧了紧手臂,她的脸便贴上了他的胸膛。 一片红晕立即蔓延上她的脸庞,她动了动,将整张脸都埋到他怀里,生怕被他发现了她红透的面孔。十八年来,她第一次与异性靠得如此近,也是第一次被异性以如此亲密的姿势拥抱,她咬住唇,怕自己忍不住发抖。 夜色寂静,上弦月静静地洒下来,淡淡的清辉笼在他与她的身上。他抱着她,一步一步,走得缓慢却稳重。她听着他平缓的心跳声,她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在这静谧的夜色里,仿佛要从胸腔里跳出来。 直至这一刻,她才意识到,这个被她一直当做小孩子般照顾的人,是个可以令她忽然间慌乱了心跳的大男人。 那个夜晚,他抱着她在树林里走了许久,最后被风母与亮亮他们打着手电找到,回到家时,已经是凌晨一点多。 阮阮喝了风母泡的红糖水,裹着薄被躺在床上,一直失眠到天亮。她把手放在心脏处,剧烈的心跳已经变得平缓,可他带来的那种温暖,却始终不曾离去。 是的,温暖。悸动过后,他带给她的,最最震撼的,是温暖。从他身上传递到她身上的温度,令她温暖得想哭,想要紧紧拥住,再不放手。 那种温暖,就好像,痛经的女孩儿,得到一杯热乎乎的红糖水,以及一双温柔的手轻轻地给她揉一揉腹部。 就好像,寒冷的冬夜里,躺进厚厚软软的充满阳光味道的被褥里。 就好像,凄冷的雨夜里,遮在头顶的一把伞。 就好像,难过哭泣时,一个温暖的怀抱。 从她来初潮起,一直都有痛经的毛病,可每一次,她得到的,只有保姆阿姨泡给她的红糖水。她在心里多么期盼,在她疼痛难忍的时候,会有一双温柔的手,给她揉一揉腹部,会有一个温暖的怀抱,轻轻地抱一抱她。 可没有,从来没有。 她躺在床上,望着窗棂外的上弦月,弯起嘴角,眼泪无声地滑落。 她对他的心动,始于一个拥抱。 她对他的爱情,是她关于温暖的全部向往。 哪怕多年后,他们再次重逢,他变成了她完全陌生的冷漠模样,可在她心里,他始终是那个在月色下,弯腰温柔地抱起她,在迷路的树林里,走很远很远山路的人。 沉默寡言,却温暖柔情。 令她心动得落泪,令她念念不忘。 而一念情深,终成执著。 第三章 你像山上的夜月,你像假日的吻 {以前我没有喜欢过别人,也不知道该怎么去喜欢一个人,甚至像这样拼尽全力去做一件事也是头一次,所以,请别责怪我的笨拙与鲁莽,好吗?} 当阮阮打开酒店的门,看着站在门口的身影时,她第一反应是,闭上眼,再慢慢睁开。然后再闭上眼,再睁开。如此反复了三次。她神色里有惊讶、难以置信,还有一点点惊喜。 傅西洲的心莫名窒了窒,他伸手,覆在她的眼睛上。 “阮阮,是我。”叹息般的声音里,情绪复杂。疲惫、内疚,还有一丝淡淡的心疼。 自己到底对这个女孩子做了什么?让她忐忑到这个地步。 阮阮闭着眼,眼皮上传来他指尖的温度,凉凉的触感令她清醒,这不是幻觉,也不是做梦。此刻,他真的站在她的面前。 “十二……”她喃喃,她不想哭的,也在心里告诉自己,别哭啊千万不要哭啊,不能在他面前落泪。她知道,很多时候眼泪是女孩子有利的武器,可她此刻真的不想用眼泪来控诉他。 “对不起,阮阮……”他的手指依旧覆在她的眼睛上,她的泪仿佛火焰,灼痛他的手指。此时此刻,他实在没有勇气直视那双染了雾气的清亮的眸子,他怕自己连“对不起”也说得没有底气。 转身进房间的时候,阮阮第一件事情就是望向墙上的挂钟,23点40分。狠狠舒了口气,她嘀咕:“还好,没有过零点……” “什么?”她声音很低,傅西洲没听清楚。 她擦掉眼角的泪痕,嘴角微微翘起:“没什么。” 他不知道,她有多庆幸,他在新婚之夜的零点之前出现在她面前。在暮云古镇的时候,她曾听风菱的妈妈提起过,民间有一个习俗,新婚之夜分房而居的夫妻,这辈子难以相守到老。 她也觉得自己傻,简直傻得无可救药了,这个男人,在婚礼上离她而去,此时他在零点之前找到她,她竟然还觉得庆幸。正常的人,应该是将他痛骂甚至狠狠地抽他两个耳光,将他轰出门外,那样才解气,才足以告慰她心里那么重的难过。 这些,她心里全部都清楚,可她拿自己的心毫无办法,拿他毫无办法。当他静静站在她面前,当他叹息般地喊她的名字,当他的手指覆在她的眼睛上。她就已经原谅了他。 因为她清醒地知道,在原谅他与推开他之间,选择前者,会让她心里好过一些。 他是她逃无可逃的命运。 那就做个傻瓜吧,世界上聪明的人那么多,不差我一个,就让我做个自得其乐的傻瓜吧。阮阮叹息般地闭了闭眼。 “你的脚怎么了?”傅西洲终于发现她走路的姿势略怪异。 “哦,崴伤了,没有大碍。”她轻描淡写地答,转身问他,“你要喝什么?有茶与果汁。” 傅西洲拉住要去小厨房帮他拿东西喝的阮阮,将她按在沙发上坐好,撩起她的睡裤,她青肿的脚背赫然映入他眼帘,他皱眉:“有冰块吗?” “有。” 他去厨房冰箱里找到了冰块,又从浴室拿了一块小毛巾来,包着冰块,他在她身边坐下来,将她的脚平放在他的腿上,她忍不住缩了缩,却被他牢牢地抓住。这样忽如其来的亲密,令她的脸微微一红。 从他们重逢,到他求婚,才短短半年时间,而真正确定关系到如今,也不过两个月,他们最亲密的接触,仅限于牵手,次数也不多。 他看了她一眼,又垂下头,手上的冰毛巾轻轻地在她青肿的脚背上移动。 小客厅里只开了一盏落地台灯,暖黄色的灯光,打在他的身上,他侧着脸,微低着头,手腕轻轻地起落,专注而温柔的模样,令她心里酸涩得涌起泪意。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只有他。 她仿佛看到多年前那个沉默柔情的他,又回来了。 这才是她的十二。 傅西洲放下冰块,抬眼时发现她正怔怔地凝视着他,他轻咳了下,用指腹轻轻压了压她的脚背,“我再帮你揉一揉,需要活血。” 他已经尽力控制了力道,但阮阮依旧觉得疼痛钻心,可她咬牙忍住。 他看了她一眼:“痛的话你就说。” 她摇摇头:“不痛。”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怎么会不痛呢,换作别的女孩子,只怕早就咧嘴大喊了,她也真能忍。 “怎么受的伤?”他问。 她迟疑了片刻,才轻轻答:“找你的时候,摔了一跤。” 他手上的动作一僵。 “对不起……”顿了顿,他缓慢地开口,“你怎么不问我原因?” 他一直等她问,可是她却始终没有开口。 阮阮想起她对风菱说的话,是的,她心里有多么想知道那个答案,也就有多么害怕知道那个答案。 可是此刻,他主动提起来,她便顺着问出来:“为什么?”话一出口,心里的忐忑便接踵而至。 他停下手中的动作,抬起头与她对视,她背光而坐,整张脸都笼罩在一团阴影里,看不太清表情,但那双眼,却亮若星辰,此刻正眨也不眨地直视着他,那里面,有期待,也有忐忑。 他忽然就想起多年前,在古镇的夜晚,他们坐在院子里看星星,那晚星空璀璨,她仰着头认真而耐心地指着夜空里一颗颗遥远的星辰,告诉他,那是小熊星座,那是北斗七星,那是天蝎星座。她说,十二,你知道为什么我喜欢这里吗?因为简单纯粹。这里的人,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让我觉得简单而纯粹,令我觉得舒坦。我啊,最怕麻烦复杂的事情了呢! 他脑海里又回响起傅凌天最后说的那句话——西洲,你是知道后果的。 他望着她,久久的,最后,涌到嘴边的话变成了:“因为,我忽然接到疗养院的电话,我妈妈……自杀了。” 他将视线转开,不再看她。 “咚!” 提起的一颗心,狠狠地掉下去。可紧接着,她的心又提得高高的,像是在过山车上旋转空翻一般。 她张大嘴,久久才恍过神,急切地问道:“啊,那她现在怎么样了?” 关于他的母亲,她其实了解得并不多,还是从外公阮荣升那里听到的只言片语,这个女人宁肯背负着骂名,也要生下这个不被傅家承认的孩子。在傅西洲十四岁那年,她精神失常住进了精神病院,后来又转入了疗养院。阮阮只见过她一次,在他们婚礼确定下来的第二天,他带她去疗养院探望。见到她的第一眼,阮阮非常惊讶,怎么形容呢?她从未见过那么美丽的女人,应该有五十岁了吧,可她的五官真的很美,但脸色苍白得吓人,眼神空洞,了无生气,宛如一个没有灵魂的漂亮木偶。在他们婚礼前夕,她曾问过他:“你的母亲会来吗?”见他脸色微变,她才意识到自己大概问错了。在这样一个公共场合,傅家大大小小亲朋好友全部出席,但唯独,不会有他母亲的位置。 见他不语,阮阮心下一凛,慌乱抓住他的手:“你妈妈的情况到底怎么样了啊?” 明明隔着厚厚的衣服,他却觉得手臂上她手心的温度简直灼人,他不着痕迹地拨开她的手,轻轻说:“已经脱离危险了。” 她狠狠舒了口气,又蹙眉:“这个时候,你怎么能不陪在她身边呢?她才是最需要你的。” 所有的难过、委屈与忐忑,这一刻统统烟消云散,而后化成了对他母亲的担忧。 傅西洲望着她神色里真真切切的担忧,心里五味杂陈,他心烦意乱地站起来,收拾桌子上的冰毛巾,抛下一句“她最不想见到的人就是我”,然后走进了浴室。 阮阮望着他的背影,想说什么,终究作罢。她知道,他母亲,一直是他心里的禁忌。 傅西洲站在镜子前,拧开水龙头,哗啦啦的水流声好像能掩盖所有的慌张,是的,他慌张了。他望着镜中的自己,这一刻,里面那个慌张与心有不忍的男人,是那么陌生。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这么多年来,以为一颗心早就在宛如战场的傅家练就得百毒不侵,坚硬如铁。可看到那张那么相信他的脸,他竟然觉得自己很残忍,心里升起了从未有过的负罪感。大概是,她实在太单纯太傻了吧。她不是他所熟悉的那个冷漠、残忍、嗜血的世界里的人。 可是,这一切,都是她期盼的,不是吗?是她执意要闯进他的世界来,他拒绝过,推开过,警告过,是她不听。 他捧起冷水,狠狠地拍了拍脸。 再睁开眼时,镜中的那个人,又恢复了他熟悉的面孔。 阮阮听到浴室里传来的水流声,她望了眼紧闭的浴室门,朦胧的灯光里,可以看见他正在脱衣服的动作,她的心漏跳了一拍,赶紧转过头,抓起桌子上的座机给风菱拨电话。 已经十二点多了,但她知道,夜猫子风菱一定没有睡。 “见到他了吧?”风菱的声音有点疲惫地传来。 阮阮说:“叮当,我就知道是你告诉他我在这里的。” “不用感谢我,如你所愿而已。” 阮阮想起在机场时,风菱忽然叫住她问的那句话。原来如此!她咬住唇,心里又软又酸:“我以为你会阻止我继续这桩婚姻。” 风菱说:“如果换作是我自己,我肯定不会再继续。可是,软软,你第一次这么疯狂地想要得到一样东西。我虽然会为你担心,但如果这是你想要的,我会支持你。” 在风菱心里,好朋友就是这样,哪怕她做的事情你觉得很傻很傻,但如果那是她想要的,就算担忧,也会支持她。那么至少,在全世界都嘲弄她、反对她的时候,还有一个人,是站在她身边的,随时可以给她一个拥抱,对她说,你去做吧,只要你觉得值得。 “叮当,我爱你。” 风菱笑起来:“切,肉麻!留着对你老公说吧!” 老公…… 阮阮在心里默念了下这个词,脸颊忍不住微微发烫。 “好啦,别浪费时间给我打电话啦。”风菱逗她,“春宵一刻呢,祝你们洞房花烛愉快啊!” “喂——”她的脸颊更烫了,压低声音嘀咕道,“叮当,我有点儿害怕……” 这是他们的新婚夜,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她心里很清楚。在此之前,她不是没有幻想过这一刻,可真的到来,除了期待,她还有点忐忑。这也许是每一个女孩子,在变成女人之前,都会有的小忐忑。 风菱静了静,说:“阮阮,别怕啊,他不是你很喜欢很喜欢的人吗,女孩子的第一次,给自己喜欢的人,你应该感到高兴呀……”风菱的声音忽然压得很低,阮阮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也没有太留意。“好啦,我还要赶设计图,先挂了呀,晚安。” “你在发什么呆?”他的声音忽然响在头顶,阮阮回过神来,有点慌乱地起身:“噢,没什么……啊!”她痛呼出声,慌乱中竟然忘记脚伤,差点儿站不稳摔倒,幸好傅西洲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捞住。 他皱了皱眉。 她抓着他的手臂,低着头有点不好意思,真是笨蛋啊,这样也能摔倒。 下一秒,他手臂一抬,将她打横抱起来,朝卧室走去。 “轰——”阮阮的脸立即烧成一片,心扑通扑通狂跳。他穿的是酒店的睡袍,柔软的触感贴在她的脸颊上,鼻端传来他身上沐浴过后的清香,与她身上的味道一样,淡淡的花香,很好闻。她忍不住深深呼吸,闭上眼,双手缓慢地环绕上他的腰,她忽然有点儿想哭,仿佛时光倒流回多年前的那个月夜,他抱着她,走在深夜的树林里。 他的第二个拥抱,她等了这么久。这是令她想念的温度,再次温暖地将她包裹。 忽然间,所有的忐忑与害怕都消失了,她的心在这一刻变得安静而柔软,一丝期待,一丝甜蜜。 当他的吻落下来时,她还是没有忍住,眼泪轰然滑落,他感觉到嘴角的凉意,顿了顿,微微退开,看着她,她也正睁开眼,泪眼蒙眬地望着他,见他皱着眉,知道他误会了她的意思,她哭,并不是不愿意,这一刻的眼泪,仅仅是因为觉得开心。 她伸手,勾住他的脖子,微微仰头,主动吻上他的唇,既生涩又热烈。 十二,你知道吗,你是我一场美梦。 我祈求,这梦,永远不醒。 凌晨三点,傅西洲从梦中惊醒,他又做了那个许多年来一直缠绕他的噩梦,梦中,一条幽暗阴森的长长的走廊,各种凄厉的声音从走廊上无数间紧闭的房间内穿透出来,交织成一种魔音,灌进他的耳鼓里。他看到自己在走廊上气喘吁吁地奔跑,捶打着一间间紧闭的房门,他在大声喊着什么,在焦急地寻找着什么,可他听不清自己喊的是什么,找的又是什么。那条阴森的走廊,仿佛没有尽头,他怎么努力地奔跑,也找不到光亮的出口…… 他想从床上坐起来,身上的重量令他一怔,低头,发现阮阮整个人都缠绕在他身上,手臂紧紧地抱着他的腰身,脸颊贴在他胸口,头发散乱地覆在脸上。 他静静地看着她,良久,他伸手,将她散乱在脸颊上的头发轻轻拂开,微弱的光线下,他看到她的嘴角微微翘起,仿佛正做着一个甜美的梦。 忽然间,他竟然对她生出了一丝嫉妒。 能在睡梦中微笑,于他,这是一件多么奢侈的事。 他移开目光,试图起身,他一动,她手臂不自觉地抱他更紧,脸还往他身上蹭了蹭。 他顿了顿,然后将她的手臂挪开。 起床的时候,他不小心将床头什么东西扫到了地上,他弯腰捡起来,不禁一怔。 是一块男士手表。 他转头朝床上的人望了一眼,握着那块手表走出了卧室。 暖黄的灯光下,那块很旧了的手表静静地躺在茶几上,时针转动的“嘀嗒”声在寂静的夜色里,仿若时光的回声。 这块手表,他认识,不,是非常非常熟悉,这是他的手表,当年他从暮云古镇不告而别时,留给她的谢礼。 那年,他是在从树林归来后的第五天的早晨离开的,他走的时候,阮阮并不在古镇。寻找野兔的第二天清晨,她被一通电话叫走,她外公突发高血压,住进了医院。 她离开得很匆忙,那天早上他已经起来了,如往常一样沉默地坐在葡萄架下,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口,过了一会她忽然又跑了回来,气喘吁吁地站在他面前,对他说:“十二,你等我回来噢,我有很多话想对你说。” 他依旧没有开口说什么,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她离开后的第四天,恰逢中元节,暮云古镇很重视这个古老的传统节日,在这一天的傍晚,家家户户都会扎很多纸船到渡口去放,以祭亡人。天黑的时候,小孩们还会放飞很多只孔明灯许愿。 那天傍晚,他陪着风母与风声一起去渡口放漂纸船,一直待到天彻底黑下来,又陪风声放飞了两只孔明灯才回去。河的岸堤狭窄,也没有路灯,他打着手电,与风声一前一后地走着。那时候归家的人很多,有小孩嬉闹着从他们身后追过来,推攘间,眼见着要将前面的风声撞倒,他迅疾地伸出手,将他拉住然后往里面一推,电光火石间,他自己却跌下了岸堤。 在风声的惊叫声里,他只觉得头昏目眩,最后身体稳固在一块软绵绵又湿润的河沙滩上,额上传来尖锐的刺痛,有液体缓缓流进眼睛里……闭眼的瞬间,在强大的疼痛与昏眩中,记忆如浮光掠影,一帧帧地挤进了他的脑海里…… 他没有摔死,却记起了所有。 那天晚上,他躺在朱医生的诊所里,怔怔地望着天花板发呆,犹如当初他从昏睡中醒过来一样。 而这一个多月,就像一场梦。 如今梦醒了,他知道,是离开的时候了。 离开的前一晚,他一夜无眠,坐在葡萄架下的竹椅上怔怔发呆。他抬头望着天上圆而皎洁的月亮,月色的清辉映照着这院子里的一草一木,那样静谧而温柔的模样,是与他的世界完全迥异的一片天地。 第二天清晨,他将手上戴了多年的旧手表摘下来,压在那张写了“谢谢”两字的字条上,没有与风家母子打招呼,乘坐第一班轮渡离去。 这一个多月的记忆,虽然美好,但他却打算忘却,他必须忘却,在他的那个冰冷的世界里,这些柔软的记忆,对他来说,没有什么意义。而这些相处的人,与他也是两个世界的人。他不想,也不愿意,将他们拖进他的世界里来,尤其是那个有着清澈笑容、清亮双眸的女孩儿。 只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在三年后,他会再遇见她。 是在机场的停车场外,大雨中,她拼命地追着他的车跑。 那天他从外地出差回来,因为供货商出了很严重的问题,他亲自飞过去处理,三天的谈判,像是打了一场生死攸关的大仗,他整个人疲惫不堪。上了车,他闭眼休息。 秘书迟疑的声音将他吵醒:“傅总,有个女孩子似乎在追我们的车。” 他睁开眼,从后视镜中望去,外面正下着雨,又是灰蒙蒙的初冬,后视镜中的影像模模糊糊的,看得并不太清楚,只隐约看见一个橙色的身影在雨中奔跑,一边跑一边挥着手,嘴里还大喊着什么。 他收回视线,淡淡地说:“也许追的不是我们。” 前方100米就是收费站出口,前面停了好几辆车等待缴费放行,秘书将车停下来,忍不住朝后视镜中望去,然后发现他猜得没错,那个女孩子,径直朝他的车跑了过来。 她站在车窗外,弯腰敲着车窗玻璃。 秘书降下车窗,惊讶地望着她,凄清的雨中,雨水自她头顶倾泻而下,狼狈地淋了一脸,湿漉漉的头发黏在脸上,可她神色里却满是终于追上了的欣喜。她气喘吁吁地指着后座的傅西洲,语无伦次地开口:“他……他……” “小姐,你有事吗?”秘书问。 “十二,十二,是我啊!”她将身体趴在车窗上,将脑袋探进车内,声音又急又欣喜。 秘书微微侧身,提高声音:“喂,小姐,你到底在干什么?”前面的车辆已经开始缓慢通行,后面的车不耐烦地在按喇叭。秘书转身望着被打搅神色不耐烦的傅西洲:“傅总,你认识她吗?” 他想也没想便回答道:“不认识。开车吧。” “可是……”秘书为难地看着趴在车窗上的顾阮阮。 傅西洲皱眉,终于凝神打量起那张被雨水淋得狼狈的脸来。 “十二,是我呀,阮阮,顾阮阮!”她喊道。 ——十二,你记住啦,我叫阮阮,顾、阮、阮! 记忆中的声音忽如其来,是她!他终于想起来了。世界这么大,人与人之间偶遇的几率那么小,可他们竟然再次相逢了。在他几乎已经忘记那段记忆、忘记生命中曾经出现过这样一个人的时候。 见他怔神,她起身,从身后的背包里掏出一个东西来,在他面前晃了晃:“这块表你认识吧?是你留给我的。” “上车。”他敛了敛神,静静地开口。车后的喇叭声已经此起彼伏,而窗外的雨,越来越大,她整个人都淋成了落汤鸡。 上了车,她才终于感觉到冷,忍不住哆嗦了下,抱着手臂打了个喷嚏。秘书体贴地将空调开高,又翻出纸巾给她:“快把外套脱了吧,擦擦头发。” “谢谢。”她脸色有点苍白,可依旧挂着笑容。处理完一头一脸的雨水,她才终于面向着傅西洲,语调里满是欣喜:“我还以为看错了,没想到真的是你呢!十二,很高兴再见到你。”说着,她轻轻舒了口气,是庆幸,是高兴。 听到这个名字,傅西洲皱了皱眉:“你难道不知道,在车道上这样乱跑,很危险吗?” “呃……”她抱歉地低了低头,说,“我一时心急,没想那么多。” 他不知道,当她看到他坐在车内一闪而过的身影时,心里多么震惊,多么激动,什么也没想,便冲进了雨中。她拼命地奔跑,仿佛知道,错过了这一次,可能再也没有相遇的可能。 他没有再说话。 一路无言,车厢内安静得令人无所适从。 她忍不住抬眸偷偷看他,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心里那么多的话呀,想问他,当初为什么不告而别?想问他,这几年你在哪里,过得还好吗?你的记忆都恢复了吗?想问他,有没有哪怕一次,想起过我呢?可是看到他沉默冷峻的脸,浑身散发出的“生人勿近”的冰冷气息,一腔话语,通通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久别重逢的惊喜,大概只是她一个人的感觉吧,她想。可是,就算他令她觉得有一丝陌生,但这个人啊,是她想念了三年多的人,哪怕在梦里,也希望能再次相逢。既然上天眷顾,给了她这样的机会,她无论如何也不会再次错过他。 所以下车的时候,她问他要电话号码,在他沉默的片刻,她不给他拒绝的机会,故意说:“喂,你不会是怕我以救命恩人的身份敲诈你吧?” 话说到这个份上,秘书也在听着呢,他无法再拒绝,便将电话号码输入她手机里,迟疑了下,他在姓名那里写下了“傅西洲”三个字。她看着手机屏幕,轻轻念他的名字:“傅西洲,十二,原来你叫傅西洲呀。”她回拨过去,微笑着扬了扬手机:“这是我的号码,你存好啦,我会再联系你的!” 他并没有存她的号码,原本以为那句“再联系”也不过是说说而已,毕竟他们之间隔了三年多的时光,曾经的相处,只是人生里一段小小的插曲,他以为她跟他一样,早已将那段记忆稀释、忘怀。 然而几天后,他真的接到了她的电话,她说要请他吃饭,那晚他正好有个应酬,就算没有应酬,他也会找理由拒绝的。后来她又打过几个电话,每一次都被他用各种借口婉拒了,再傻的人都能感觉到他是故意的,偏偏她一点也不介意的样子,不知道她是真傻还是装傻,电话依旧,到最后他都烦了,索性对她的来电视而不见,清静了几天,在他以为她终于死心了后,某个中午,他走出公司,她站在大门口隔着老远就冲他招手,大声喊:“十二!” 也不知道她是从哪儿打听到的消息,竟然神通广大地找到他的公司。他实在是低估了她的耐心与执著。 有一次他心情很不好,她带着自己做的便当又来公司找他,他没来由就对她发了脾气,那是他第一次对她发脾气,厌恶之情那么明显,她的眼眶里蓄满了泪水,但她竭力克制着不让它们掉下来,她背过身深深呼吸,过了一会儿才转过身,对他说:“十二,我以前没有喜欢过别人,也不知道该怎么去喜欢一个人,甚至像这样拼尽全力去做一件事,也是头一次。但是我会努力学习的,所以,请你别责怪我的笨拙与鲁莽,好吗?” 她将便当盒推到他面前,说:“心情再不好,也要吃晚饭的,否则胃会变坏。” 说完,她就匆匆地离开了。 看着她仓皇离去的背影,他一腔怒火,忽然就泄气了,随之便是深深的无力感涌上心头。 自那后,她用她的方式,再一次走进了他的世界,令他困扰却避无可避。那时候她大四,学的是园艺专业,没有考研的打算,对工作也没有很大的野心,只求顺利毕业,因此多的是时间。而当一个人把所有的时间与精力都用在一件事一个人身上时,那种执念带来的杀伤力是非常强大的。更何况,那个人在她心底三年多,一千多个日日夜夜的想念,原本以为这辈子都无法再见,在茫茫人海中却奇迹般地重逢,她不舍得,也绝对不愿意再次错过。 二十一岁的顾阮阮,比之十八岁时,变了很多,身体长高了一点,头发长长了一点,面孔漂亮了一点,世界变得辽阔了一点,唯独她的感情世界,仍旧停留在十八岁的那个月夜,那个温暖的拥抱,以及那人胸膛的温度与她自己的狂乱心跳声里。 所以,她明知道傅西洲已经不是她记忆中、她心里的十二,却仍然无法阻止自己坚定地、不顾一切地朝他走过去。 她天真如十几岁情窦初开的小女孩儿,以为只要努力,付出便会有所得。 “十二,十二!” 傅西洲被惊慌的叫喊声吵醒,他睁开眼,便看到阮阮赤裸着身体站在过道里,见到沙发上躺着的他,狠狠舒了口气,脸上慌乱的表情瞬间换成欣喜,而后,意识到什么,双手掩胸,像只惊慌的兔子般,逃回了卧室。 他愣了愣,忍不住笑了。 然后,一丝苦涩涌上心头。是他,让她如此忐忑、惊慌、患得患失,而这才是他们新婚的第二天。 阮阮蒙在被子里,羞愧欲死。 但那一刻,睁开眼发觉他不在她身边的那一刻,她的睡意全无,慌乱跳起来就喊着他的名字往外跑。 她以为他又消失了。 他不知道,那一刻她是多么害怕。而在看到他的那一刻,又是多么欣喜。 阮阮的脚伤虽然消肿了,疼痛感也消失了,但走路还是有点不便,傅西洲打电话让服务生将早餐送到房间来,电话接通还没开口,就被阮阮将话筒抢了过去,快速订了早餐,挂掉电话对一脸诧异的傅西洲眨眨眼:“这酒店上上下下全是我外公的眼线呢!” 傅西洲不禁失笑:“你想将我藏起来?” “呃,不是啦,你也知道呀,我外公现在在气头上呢,你昨天来这里,他应该还不知道。” 她这是典型的掩耳盗铃呢,除非他一直待在房间里不出去,否则怎么可能瞒得住她外公那只老狐狸!更何况,他也没想隐瞒,发生的事情也不是隐藏或者敷衍就能一笔带过的。 他转移了话题:“你护照带了吗?” 阮阮摇头:“没有。”走得那么匆忙,心不在焉的,哪儿还记得带上护照签证,她对意大利的蜜月之行本也没抱期望。 “让你朋友帮你快递过来吧。” 阮阮想了想,说:“蜜月地点我们换其他地方好不好?” 他点点头,也没问是去哪里,说:“你安排吧,不过我只有七天假期。” 阮阮说:“够了。等我的脚伤彻底好了,我们再出发。” 吃完早餐,她让他陪她去了学校,宁城农大在近郊,离酒店很远,傅西洲叫了酒店的租车服务。 阮阮的毕业论文写得差不多了,来学校其实并没有什么事情,她只是想带他来看看,这是她生活了四年的地方。 她带他去花圃基地,看她亲手培育种植的花,有的刚刚发芽,有的已经开了花,她蹲在那些花花草草前面,专注地为它们浇灌、用毛巾仔细地擦拭叶子,又温柔又虔诚,仿佛对待自己心爱的孩子。 在傅西洲的世界里,植物是办公室里净化空气的装饰品。他在花圃里转了一圈,蹲在她身边,问她:“你为什么会选择念园艺专业?”在他看来,这个专业,没什么大用处。 阮阮侍弄着花草,头也没抬地随口道:“因为喜欢啊。” 这是个情理之中的答案,但她从小在阮家这样一个商业世家长大,阮荣升竟然允许她念这个专业,她可真受宠,也真幸运。他想起很多年前,自己的大学与专业,都别无选择。 阮阮转头望着他,又认真地补充道:“相比复杂的人,我更喜欢与植物打交道,虽然它们不能说话,你开心的时候不能同你一起笑,你难过的时候也不能开口安慰你,但它们是有灵性的,真的,你对它好,付出一百分的用心,它也一定回报你百分百的诚意,给你它最美的一面。而人呢,却并不一定能这样。” 在此刻,傅西洲听着她这番关于花草的话,只觉得是一个热爱植物的女孩子的一腔傻话,这些脆弱的花花草草,哪来的什么灵性啊?花有期,一岁一枯荣,甚至更短。要到很久后,他才蓦然醒悟,这番话,仿佛谶言,她和他之间的谶言。而说出这番话的女孩,她不是傻,她的心性,又通透又纯粹。是他终其一生,再也遇不到的简单纯粹。 午饭他们就在学校食堂吃的,她带他去的是口味最好的三食堂,这里的大师傅烧的红烧鱼,是阮阮的最爱。她有一阵子没吃过了,说起来竟然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傅西洲看着她的模样,忍不住笑了。他打量着食堂里三五成群、嘻哈喧闹的学生们,这个世界,青春张扬,既热闹又相对简单,阮阮属于这里,而他,置身其间,只觉得浑身不自在。但他还是让阮阮坐下来等,他端着盘子去排队打饭。 阮阮撑着手臂,视线追随着他的身影。他不同于平时的西装革履,休闲的开衫毛衣与裤子,很简单的装扮,在一群学生里,身姿依旧出众耀眼。他跟着人群慢慢挪动,他在为她排队打饭,就好像无数普通的校园情侣,下了课,一起来食堂,她点好自己爱吃的菜,然后坐在餐桌边等,他耐心地去排队买回来,无限温柔地将餐盘放在她面前,眼中带笑宠溺地说一句:“快趁热吃吧。” 她傻傻地笑起来。这一幕啊,她曾幻想过无数无数次。 饭后,阮阮本来想带他在学校里逛一逛的,他看了眼她的脚,说:“下次再逛吧。” 下午回到酒店,阮阮接到了阮荣升的电话,她叫了声外公,就将话筒放得远远的,结果预想中的教训并没有传来,那边沉默了片刻,一声浓重的叹息:“你啊你!” 阮阮眼眶一酸,知道外公是原谅了她。 “你把电话给傅西洲,然后去卧室待着。”阮荣升正声说。 那通电话并没有讲很久,五分钟后傅西洲就推开了卧室的门,她急问:“外公怎么说?有没有骂你?” “没有。”他淡淡地说。 她狐疑,试图从他的表情里看出些什么,可什么也看不出来。 她还想再说什么,他已经转移了话题:“晚饭就在酒店餐厅里吃,好吗?” 阮阮点点头,忽然就涌上一股无力感。 她以为经过昨晚,他们应该会变得亲近一点,可她却沮丧地发觉,身体上再亲密,她似乎还是走不进他的世界,因为他拒绝她的靠近。人果然是贪心的,对吗?以前,她只要能与他在一起,能每天看到他,就满足了。可现在呢,她想要走进他的世界,想要了解他所有的过往,想要分享他的喜怒哀乐。 “我有点累,想睡一会儿。”她躺下来,拉过被子蒙住头,悄悄地叹了口气。也许,还需要一点时间吧。只有这样安慰自己,心里才能好受一点。 通话后,阮荣升找人把阮阮的手机还给了她,禁足算是解除了。 过了两天,阮阮的脚伤终于彻底痊愈。 她选的新蜜月地点,就在宁城郊外的一片竹林里,竹林深处有一座千年古刹,还有一个瀑布。 山上没有住宿的地方,傅西洲听到他们要搭帐篷露营时,有些震惊,她的蜜月方式,也太独特了吧!但既然他说过了,一切由她做主,便也没有反对。 车子开了快两个小时,终于抵达山脚,他们需要步行一段路上山。攀过一段弯弯曲曲的石阶,便进入了竹林,这是一片辽阔而稠密的竹林,清晨的阳光从树叶间丝丝缕缕地洒下来,光影斑驳,空气里弥漫着竹叶淡淡的清香,微风一吹,阮阮忍不住闭眼,深深呼吸。 她转头,对身后的傅西洲说:“我第一次陪教授来的时候,就特别喜欢这里。” 如果不是机缘巧合跟教授一起来过,她也不知道在繁华喧闹的宁城还有这样一个宁静美妙的地方。她上一次来是去年盛夏,教授与竹林寺庙里的住持是老朋友了,因此得以在寺庙里留宿了一晚。那个夜晚,她在竹林间,看到了有生以来最美的夜色。 他们找了个地方扎营,傅西洲与阮阮都是第一次户外露营,帐篷是临时租的,虽然在户外店看着店员演示了一遍,但实际操作起来,还是手忙脚乱的,折腾了许久才终于弄好。 阮阮疲惫地往软垫上一躺,打了个滚儿,开心道:“哇哦!终于实现了野外露营的心愿!我求了风菱好多次,她就是不肯陪我一起。”她坐起来,望着看她打滚而神色怪异的傅西洲,嘻嘻笑说:“十二,还是你好,走,我请你去喝最好喝的茶。” 竹林深处的那座古刹里,除了大殿壁上刻着的年代久远的珍贵华美的壁画,最令阮阮念念不忘的,就是住持师父煮的茶了。上一次离开的时候,住持师父对她说过,小姑娘,你任何时候来,我都煮茶给你喝。事后教授说她有福,要知道住持师父的这杯茶,不是谁都能喝到的。 第一次见面时,她还是跟在教授身边的小女孩儿。时隔数月,再次见面,她已嫁为人妇。 廊檐下,阮阮静静坐在石凳上,看着住持师父手起手落,缓慢地从陶罐里拿出茶叶,缓慢地将水注入陶杯中,水是山涧的泉水,清澈冰凉。她看了一眼站在回廊尽头的傅西洲,轻轻问住持:“师父,您可以帮我抽一支签吗?” 住持师父手中动作不停,也没有抬头看她,嘴角依旧挂着淡淡的微笑,语调波澜不惊:“既然一开始就信你自己,那么,就继续信自己的心吧。” 第一次来的时候,教授问她,要不要抽一支签,这里的签,很灵的。她想也没想,就婉拒了,她还记得自己当时的回答,她说,不用了,相由心生。 阮阮微微一笑:“是,您说得对。” 住持师父泡好了茶,站起来,对她说:“小姑娘,这壶茶,就当贺你结婚了。” “谢谢师父。” 古刹有一种不动声色的力量,令人不由沉静、安宁,时光变得缓慢悠长,傅西洲站在回廊下,静静地望着远处的密林。 “十二。”她软软糯糯的声音从身后轻柔地传来。 他回过头,看到廊檐下,石桌旁,袅袅升起的茶雾中,那个女孩儿正朝自己望过来,亮若星辰的眸中盛着盈盈笑意,温柔地看着他。空中有清风拂过,吹动廊檐上的铜铃,叮当!叮当!一下一下,清脆而曼妙。 他的心,在那一刻,忽然被一种陌生的情绪击中,变得轻盈、柔软。那些缠绕在他心里纷纷扰扰的事情,仿佛都变得不重要了。 他微微笑着,朝她走过去。 来之前,阮阮就说过,竹林里有大惊喜。他追问,她神秘兮兮地不肯告诉他。 晚餐他们是在古刹里吃的素食,一份豆腐、一份蔬菜、两碗米饭,简简单单。阮阮吃得很香,傅西洲却没什么胃口,他是肉食动物,口味也重,不太习惯这样的清淡。 夜色愈深,古刹里没有通电,还保留着原始的照明方式,灯笼映照出的灯火影影绰绰,山峦寂静,才八点钟,仿佛已是夜深人静。 阮阮从背包里掏出一只大照明灯,在傅西洲面前晃了晃:“走喽,带你去探竹林夜色里的秘密。” 她打着手电筒,照着脚下的小路,他跟在身后,深一脚浅一脚地慢慢走着。恍惚间,好像又回到了多年前,在暮云古镇的树林里,他们一起去为风声捉野兔。 “风声的病好了吗?”他忽然问道。 阮阮愣了下,这是他第一次主动说起那段记忆里的人与事,她轻快地答道:“嗯,好许多了,后来他做了手术。” 他“嗯”了声,又沉默了。 “他一直记得你,还总问我你的消息呢。”阮阮说。 沉默了片刻,他说:“有时间去看看风妈与他。” “真的啊?”阮阮惊喜地转头望着他。 他点点头。那段记忆,随着她的出现,已经不可能被抛弃、被忘却。 “嘘!”她突然停下脚步,指着前方不远处的密林,欣喜低声喊道:“十二,你快看!” 他抬眸望去,瞬间一呆。 只见高耸茂密的竹林间,成群结队的萤火虫飞舞其间,发出星星点点的光亮,轻盈地舞动着,划出一条条宛如银河的光带,在这夜色里,美得如梦似幻。 阮阮关掉手电,又打开,朝夜空中晃了晃,如此反复。片刻,大片大片的萤火虫循光而来,聚集在他们的上方,飞舞着、盘旋着、闪光着。 他见过世界各地的璀璨夜色,却从不知道,有一种夜色,可以美得如此寂静、轻盈、曼妙,令人心思一点点沉静。 他侧头去看她,只见她仰着头,嘴角的弧度微微扬起,眉眼弯弯,视线随着那些飞舞的精灵轻轻转动。仿佛感觉到他的视线,她偏头望向他,轻声似呢喃自语般地说:“十二,你知道吗,当我去年第一次在竹林里看到这么美的画面时,我就在想,将来我一定要跟我爱的人一起来看萤火虫,这是我觉得最最美的夜色,我想跟他一起分享。十二,谢谢你。真的。”她牵过他的手,紧紧握在手心里,不等他回答,已偏过头去,仰望着夜空。 是在这一刻吧,傅西洲侧头久久凝视着她,将她恬静的微笑收入眼底,在心里做了一个决定,他不能把她拉进他的世界里来,那个世界里,有阴谋、争夺、背叛、冷酷、虚情假意、尔虞我诈,甚至鲜血横流,唯独没有温情,更容不了简单的一颗心。 他自以为是对她的保护,却不知道,这恰恰是他残忍的地方,他从来没有问过阮阮,她是否愿意走进他的世界里。 因为在他心里,他始终没有把她当做患难与共的妻子。他们的婚姻,是她的执著,是他的顺势而为。 同一时间,莲城,傅家老宅。 灯火通明的宅子里,唯有最边上那栋房子的三楼书房里,灯光昏暗,只开了一盏落地台灯,光影下,散乱着一摞照片。最上面那张,场景是酒店餐厅,流光溢彩的水晶灯下,照片里的女孩子笑容比灯光更璀璨,正抬起手,拿着纸巾帮对面的男人擦拭残留在嘴角的东西,男人似是不习惯这样的接触,头微微一偏。 书桌后的男人静静地看着桌上那摞照片,面无表情。许久,他拿起最上面那张,又看了看,忽然笑起来,那笑却是极冷的。他伸手,轻轻弹了弹照片上那张面孔,玩味地低喃:“顾阮阮,你到底是个怎样的女人呢?是真傻呢,还是装傻呢?” 放下照片,他拨了通电话,沉声吩咐道:“让乔嘉乐明天上午到公司来见我。” 第二天,他们又走了很远的路,去寻找瀑布。在山上露营到底很多不便,她是无所谓,但她担心傅西洲不习惯,所以行程只安排了两天一夜,看完瀑布就回市区。 上次来的时候,因为时间关系,她没有去过瀑布,找住持师父问了大致路线,他分明说不远的,可他们走了整整两个小时才找到! 但浑身的疲惫在看到阳光下澄澈的水花飞舞时,她又瞬间元气满满了。她蹲下身,掬了一捧水就喝起来。 “这个水能喝吗?”傅西洲皱眉问。 “很甜呀!你要不要喝一点?” 他赶紧摇头,他的肠胃不太好,几乎不能喝生水。 她哈哈笑,说:“你帮我拍一张照片吧!” 她掏出手机,正准备递给他时,一条彩信跳进来,她顺势打开,是一张照片。 “啪嗒”一声,手机从她手中跌落,径直掉进了水里面,沉入水底。 “阮阮?”他正等着她递手机给他,没想到转眼她的手机就掉进了水里,而她,却仿佛没有意识到一样,整个人呆怔地蹲在那里,脸色苍白无比。 “阮阮?”他又叫了她一句,走到她身边,将她拉起来。“怎么了?” “啊……”她终于回过神来,看着他,一脸的失魂落魄。 “发生什么事了?” “哦……没、没什么啊……”她呆呆地说,试图露出一个笑容,可没有成功。她不太懂得掩饰情绪,所有的喜怒哀乐都明明白白写在脸上。 他自然不信,但他知道,大概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他回头看了眼手机跌落的地方,说:“手机就算捞起来,也不能用了。回头买个新的吧。” “嗯。”她点点头,“我忽然有点不舒服,我们回去吧。” 说完,她转身就往回走,她步子迈得飞快,他在身后喊她的名字,她不理会,只是拼命走,拼命走。 她不敢回头,她不能回头,她不想让他看到她此刻满脸的泪痕。 她不知道到底怎么了,在她刚刚感觉到一点幸福时,就总有意外跳出来,击碎她的心,张着血盆大口嘲弄着她,你看,你看,你感觉到的幸福,压根就是不真实的,就是一场梦,虽美,却脆弱。 莲城,凌天日化集团。 乔嘉乐站在二十九楼的副总办公室里,举起手机,对着三分钟前发送出去的一张照片,按下Delete键。 她抬起头,对临窗而坐背对着她的男人说:“傅总,我可以走了吧?” 片刻,傅云深才淡淡出声:“明天就来凌天设计部报到吧。” 乔嘉乐转身,走到门口时,忽又折回,她仰起妆容精致的脸庞,说:“别以为一个小小设计师的职位就能让我为你办事,我说过的,我做这一切,全是为了我姐姐。”说着,她咬紧嘴唇,眸色渐深。 傅云深没接腔,只挥了挥手。 乔嘉乐瞪了眼他,转身出去。 屋子里静了下来,只有他的手指轻轻叩着椅子边缘的声音,一下一下,耐心而有节奏。 过了许久,他终于转身,缓缓移动着轮椅,滑到办公桌后,轻轻敲了下电脑键盘,待机的屏幕亮起来,一张照片赫然映入他眼帘。 他看着那张照片,嘴角勾起一抹淡笑,顾阮阮,这一次,你又将做出什么决定呢?你还会再次原谅他吗? 我忽然好期待呢! 第四章 她唱着一支孤独的歌,在荒野听如风筝 {这世间虽有千百种爱的诠释,可对她来说,爱一个人就是,明知爱他会令自己伤筋动骨,却依旧无法停止。爱是情不自禁,不由自主,他静静站在那里,什么都不用说,你就想朝他走过去。} 刚进酒店,大堂值班经理就朝他们走了过来,“顾小姐,傅先生,阮董来了,在等你们。” 阮阮一愣。外公怎么来了?忽然想到了什么,她脸色微变。 经理领他们上去,进了电梯,阮阮按了他们住的楼层数,说:“我想先回房间去洗个脸,十二,你等我,我们一起上去。” 站在浴室里的镜子前,看着镜中人苍白的面孔,她从包里翻出一支口红。她是从不化妆的,这支口红是风菱去年圣诞节时送她的礼物,两人一人一支,一模一样的。她就在圣诞节那天用过一次。这支口红颜色很娇艳,她抹在毫无血色的嘴唇上,令她的气色瞬间好了许多。她伸手捏了捏脸颊,扯动嘴角,露出一个笑容来,然后转身走出去。 傅西洲看到她擦得娇艳的红唇,愣了愣,蹙眉说:“这个颜色太艳了,不适合你。” 阮阮低了低头,说:“走吧。” 阮荣升在酒店顶层有专门的休息室,阮阮推门进去,他正站在落地窗边,背对着他们,对他们的招呼声置若罔闻。 阮阮走到他身边,笑着问:“外公,您怎么突然来了啊?也不说一声。” 阮荣升没有接腔,转身拿起书桌上一摞东西,“啪嗒”一声,重重地砸在桌面上,他望向傅西洲,怒道:“你给我解释下,这些是什么?” 阮阮离书桌很近,一眼扫过去,散落在桌面的数张照片全数映入眼帘。其中一张照片,同她手机上收到的那条彩信,一模一样。 她身体忍不住微颤了下,咬紧嘴唇,如她所猜测的那样,外公果然也知道了,他是为此而来。 傅西洲走到桌边,拿起那摞照片。 他脸色瞬间就变了。 照片里的人物与场景,他一点也不陌生。医院的门口,他从救护车上抱下一个年轻女子,女子脸色惨白,紧闭着眼,长长的卷发垂落在他手臂。他抱着她匆匆走在医院大厅里。他在窗口办理住院手续、缴费。他低着头在手术同意书上签字。他倚在手术室外的走廊窗台上抽烟……一张张照片,一帧帧连拍,将他一系列的表情都生动地抓拍了下来。 照片右下角有显示拍照时间,正是他们举行婚礼的那天。 房间里一时静得可怕。 阮荣升一掌拍在桌子上,吼道:“你说你没能出席婚礼,是因为你妈妈出事了。这照片里的人是你妈妈?傅西洲,我都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有个比你还年轻的妈妈了!”他指着傅西洲,手指发抖,脸色因愤怒而微微潮红。 两个男人离得很近,阮荣升的手指都快扫到傅西洲的脸上。 阮阮走上前,挡在傅西洲身前,“外公,您先别生气,您身体才刚好呢,别气坏了身子。” 阮荣升瞪她:“你给我让开!” 她站着不动,侧身从傅西洲手里拿过那摞照片,一张一张看过去,然后抬起头冲阮荣升笑着说:“您就为这几张照片这么生气啊?我知道这件事呀,西洲已经跟我解释过了。”她的语气又轻松又随意。 傅西洲一怔。 阮荣升也是一怔:“你知道?” 她依旧笑着:“是啊,我知道。而且,也是我让他跟您说,他之所以没能出席婚礼,是因为他妈妈出了事。外公,您别怪他,要怪就怪我吧。”她低了低头,一副做错了事的模样。 她背对着他,傅西洲看不到她的表情,但她低头温顺的瘦削背影,令他心里忽然就有点难受。 阮荣升沉吟了下,厉声说:“丫头,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睛。” 阮阮握紧手指,抬起头来,直视着老人宛如豹子般的凌厉眼神,“扑哧”笑了。她靠过去拽着他的手臂:“外公,您干嘛呢,玩心理战呀?别说我啦,任何人在您的眼神下,都会主动投降的!”她其实很少对阮荣升撒娇,她也不擅长做这种事,但此时此刻,她顾不得了,也别无他法。 见她这样,阮荣升表情柔和了一点,外人都传他冷酷,就连对唯一的孙子都毫不手软,确实是这样,但对阮阮这个外孙女,却是个例外。 他望向沉默不语的傅西洲,哼道:“我不是小女孩儿,别以为三言两语就可以把我糊弄过去。”他指着照片,“你说,这女人到底是谁?” 傅西洲刚想开口,就被阮阮打断了。 “啊……”她低呼一声,手捂着腹部,弓着身子蹲在地上,神色痛苦。 “阮阮?”傅西洲蹲下身去,扶着她的肩膀。 “丫头,你怎么了?”阮荣升急问。 “我……肚子……好痛……”她说得极为吃力。 阮荣升急声吩咐:“快,快,把她抱到床上去。赶紧叫医生。” 傅西洲抱起她正准备送到卧室的床上,阮阮忽然抓住他的手,在他手臂上使劲掐了下,微喘着气说:“外公……我要回我的房间……” 傅西洲一愣,然后全明白了。 阮荣升不疑有他,只说:“那快抱她下去,我打电话叫医生。” 出了门,一切疼痛症状自动消失。她舒了口气,想下来,却被傅西洲紧紧抱住。 他一言不发地抱着她走进电梯,下楼,进房间,然后放到床上。 她躺在柔软的被子里,让绷紧的身体一点点放松下来,她闭眼,轻轻地叹了口气。 她不擅长撒谎,更别说在阮荣升面前演戏了,她紧张得手心都出了汗,如果再不离开,她真的担心自己无法继续演下去了。 心里明明那么难过的啊,还要假装微笑,这实在太难了。 她睁开眼,对上傅西洲的视线。他坐在床边,正眨也不眨地望着她,幽深的眸中,看不清他的情绪。 她轻轻地开口:“你知道吗?这是我第一次对外公撒谎。”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自嘲的笑:“我最讨厌的就是谎言,没想到我自己有一天竟然也可以如此自如地说。我忽然发现,有的时候,谎言能让事情变得简单。” “对不起,阮阮。”傅西洲低声说,他双手掩面,这句“对不起”连他自己都觉得无力,他似乎总是在对她说对不起,可仍旧一次又一次带给她伤害。“那些照片……” “十二!”她打断他,“医生怎么还没来?我是真的有点儿难受,大概是昨晚露营的时候着凉了,你先去帮我买点感冒药,好不好?” “阮阮……” “快去啦,酒店附近就有个药房。”她翻了个身,用被子蒙过半张脸:“我头晕,我先睡一会儿。” 他沉默地看着她,过了很久,才起身去买药。 脚步声渐渐消失在房间里,阮阮从被子里探出头来,她望着屋顶,呆呆发怔。 她承认,自己就是个胆小鬼。不是不想,而是不敢听到他的解释。照片上那个女人是谁?她疯了般想知道,可她又那么害怕听到答案。能让他抛下他们的婚礼而赶过去的女人,答案不言而喻。 她闭了闭眼,强忍了许久的泪水,终究不争气地滑落下来,打湿了枕头。 她不是没仔细想过他们之间的关系,她的热情,他的冷淡,她的郑重,他的漫不经心。她以为他性格如此,总有一天,她会打动他。她想过很多种情况,但却从没有想过最最重要的一点,也许曾想过,但她选择了忽略,那就是,他并不爱她。 直至这一刻,她才忽然醒悟。 原来,他的心里早已有了另外一个女人的位置。 可是,令她更痛的是,她明知如此,却依旧无法不去爱他,无法放开他。“爱”这个字,写起来如此简单,这世间却有千百种诠释,别人是怎样的她不清楚,可对她来说,爱一个人就是,明知爱他会令自己心痛、落泪、伤筋动骨,却依旧无法停止。 爱是情不自禁,由不得自己做主的一件事。他静静站在那里,什么都不用说,你就想朝他走过去。 傅西洲站在药柜前,导购小姐殷勤询问的声音忽远忽近,他心里有点乱。他以为她会质问,会发脾气,可她却什么都没做,甚至在她外公面前撒谎维护他,最后选择了逃避与缄默,这令他更难受。 电话铃声打断了他的神游。 掏出手机,他看了眼来电显示,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走到药店外面,才按下接通键。 轻笑声透过电流传过来:“我亲爱的弟弟,可还满意我送你的结婚大礼?虽然有点迟了,但我总算也没食言呢。” 傅西洲咬牙切齿:“傅、云、深!”如他所料,那些照片,是他让人偷拍的。 “不用太感谢我哦!应该的。” “有什么冲我来,我警告你,别动她!” “哟,这话一听,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你对她多深情呢!阮家那小姑娘,就是被你这种假惺惺的态度蒙蔽了双眼吧。” 傅西洲冷声说:“很好,你没忘记,她是阮家的。你以为你对她动手,阮老会放过你?” 傅云深继续笑着说:“我想,阮老应该会感谢我吧,帮他识清你的真面目。”他顿了顿,叹息般地说:“我亲爱的弟弟啊,这世上怎么会有两全其美的好事呢,又想佳人在怀,又想事业得力……” 傅西洲狠狠地按了挂断键。 回到酒店房间,阮荣升同医生正准备离开,虽然看见了他手里的药袋,但他还是忍不住责怪道:“明明知道阮阮不舒服,你还让她一个人待着。” 他还没说什么,阮阮的声音就从卧室里传出来:“外公,是我让他去帮我买药的。” “你呀!懒得管你了!”阮荣升气呼呼地离开了。 他倒了开水,拆开药片,喂到她嘴里。 阮阮皱着眉吞下药片,“好苦啊。” 他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有点发热了,她的脸色也比之前更苍白,“感觉怎么样?要不要去医院?” 她摇头:“不要。刚刚医生也看过了,只是有点小感冒而已,吃颗药睡一觉就好了。我讨厌去医院。” 他帮她盖好被子,“你好好休息,我就在外面。” 他起身的时候,她忽然伸手拉住他:“十二。”她往床里面移了移,仰头望着他,大概是生病的缘故,她的声音娇娇的:“你陪我。” “好。” 他上床,顺手将床头的台灯关掉,还是傍晚的光景,但因为放下了厚重的窗帘,灯一关,房间里立刻漆黑一片。 他们并排躺在床上,阮阮拉着他的手一直没有放开,她也没有靠近他,就只是那样牵着他的手。她手心温热,而他的指尖却是凉凉的,她握着好久,却怎么也握不热。 她没有说话,他也没有开口。 静谧漆黑的空间里,只有彼此绵长的呼吸声。 良久,她低低的声音响在他耳边。 “十二。” “嗯。” “仅此一次。” 他知道她在说什么,沉默地等待着她的下文。 “我这个人很笨的,决定相信一个人后,就会一直相信他。” “所以,请你不要再骗我。” “永远,永远都不要。” 他听到了哽咽声,虽然她已经竭力在控制,但她的泪水不可遏制地涌出来,汹涌地爬满了她整张脸庞。 她咬紧唇,任眼泪在黑暗中肆无忌惮地流淌。 忽然,她脸上一重,他的手掌覆在她脸上,接着,她整个人都被他捞到了怀里。 他抱着她,闭了闭眼,沉沉的声音响起在她头顶:“好,我答应你。” 人在某种特定的情境下,很容易就走神,做出一些连自己都觉得意外的事情来。后来傅西洲总在想,那个傍晚,自己为什么会对阮阮许下那样一个承诺。要知道,谎言在一开始就在他们的世界里存在了,而在往后,要做到永远不对她撒谎,哪怕是善意的谎言也不能说,这几乎是让他把自己赤裸直白地敞开在她面前。 于他来讲,这真的是个非常非常沉重的承诺。但他在那一刻,听到她轻如羽毛般的声音,听到她压抑的哽咽,手掌覆在她汹涌的泪水上,她蜷缩在他的怀抱里、紧紧地抱着他时,她传递而来的那种信任与依赖,令他走了神,令他心里忽然变得特别柔软。而说出那个承诺的男人,仿佛是灵魂出窍的另一个他。 而阮阮,因为他的拥抱,以及这个承诺,她再一次选择了原谅。 她要的真的不多,只是难过时的一个怀抱。这个傻傻的女孩儿,只要给她一点点温情,她就可以在伤害中满血复活。 阮阮的感冒不是很严重,吃了药,睡一觉起来,就恢复了。 她去学校交论文初稿,她的成绩虽然不是最拔尖的,但这四年来,从不缺课,每次作业也交得及时又完成得还不错,加上她性格温婉安静,带她的林教授对她印象很好,见了她,就忍不住多聊了几句,见她没有留校考研的打算还有点惋惜。 “以你的成绩,努力一下,升本校研究生完全没有问题的。”林教授说。 阮阮说:“我想回老家。” 林教授表示理解:“那工作呢?你有什么打算?”很多大四生不是在实习,就是已经签下了单位。 “莲城有中南地区最大的花卉培育基地,我想去那里工作。” 林教授说:“你说的那个基地,我有个老同学正好在那里工作,要不要我帮你写个推荐信?” 阮阮摇头:“谢谢老师,不用了,我想自己先投简历试试看。” 这个安安静静的女孩子,真的是让她刮目相看,从来都是不卑不亢,不奉承也不强争,林教授欣慰地点点头:“论文我看了再联系你吧。” 阮阮转而去了女生宿舍。自从她与傅西洲重逢后,就长时间待在了莲城,宿舍里其他三个女孩子在大四下学期纷纷找到了实习的单位,也很少待在宿舍里。她与她们的关系,和睦但不亲密,就连她结婚,都没有告诉室友们。她看起来很好相处,会加入女生们的话题,谁需要帮忙只要在她能力范围内的她二话不说,但却再也没有人能如同风菱一般,走进她的内心深处,与她无话不谈。 这么多年来,她只得风菱一个密友,但于她来说,足够了。 宿舍里如她所料,没有人在,四张床位,只有一张下铺是铺着被子的,但看情形,它的主人也有好多天没有回来住过了。阳台上她们一起种植的盆栽,倒是依旧郁郁葱葱的。 阮阮在宿舍里转悠了一圈,给所有的植物一一浇过水,然后将宿舍打扫了一遍,才离开。 她下楼,去宿管处退了宿舍钥匙。她站在小径上,回头望着这栋住了快四年的房子,离愁就那么猝不及防地涌了上来。 再见了,我的青春时光。 傅西洲与阮阮当天下午就飞回了莲城。 刚下飞机,傅西洲就接到傅凌天的电话,让他带阮阮回傅家老宅吃晚饭。婚礼一事,傅家自知失礼,但以傅阮两家在莲城的声望,隔着几天又补办一场婚礼,也是不太可能的。因此傅凌天才会亲自在家设宴,向阮家赔罪。 傅西洲说:“我先回公司处理点事情,你也回家把要搬过去的东西收拾一下。我晚点过去接你。” 阮阮点点头,其实要搬去他们新家的东西在婚礼前一晚就都收拾好了,她的东西不多,就一些随身衣物。 司机先送傅西洲回公司,下车时,阮阮忽然叫住他。 他问:“怎么了?” 她朝驾驶室望了眼,而后伸手搂住他的脖子,飞快地在他嘴唇上亲了一下。 他身体一僵。 她已迅速退开,低着头轻声说:“我等你。” 风菱听说她晚上要出席家宴,便主动跑过来帮她选衣服与化妆。 阮阮觉得她有点隆重了,一家人吃个饭而已,干嘛还要特意打扮啊? 风菱瞪她一眼:“就说你傻吧,傅家那种家庭,最注重脸面,哪怕在家吃饭,那也得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啊,这是礼仪!”她顿了顿,说:“更何况,这也算是给你与傅西洲补的一个小仪式吧,正式见家长呢!你必须漂亮!” “真麻烦。”阮阮受不了地坐下来任她折腾。 风菱帮她带了件裙子来,草绿色长裙,款式简洁却不失精致,不会显得很成熟,但也不失淑女风范,纯粹的绿色很衬阮阮细白的皮肤。齐肩黑发披散下来,安安静静的秀逸,仿佛初夏里一抹清风。 风菱忍不住“哇”了一声:“快请我做你的私人设计师吧,大小姐!” 阮阮嗔道:“才华横溢的风大设计师,我可请不起哦!”她扯了扯裙子,浑身不自在:“还是衬衣牛仔裤舒服啊。” 风菱白了她一眼,帮她整了整裙子,摸着她细瘦的腰身说:“怎么感觉你又瘦了?还有脸,感觉也瘦了。人家度蜜月回来都是面色红润,你怎么气色这么不好啊?”风菱想到什么,附在阮阮耳边坏笑道:“你家老公虐待你了?瞧你这小身板……” “什么呀!”阮阮的脸忍不住红了,瞪着风菱,“你呀,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吧,太想我了,所以觉得我这也瘦了那也瘦了。” “是啊是啊!”风菱哈哈大笑,忽然想起什么,“对了,你赶紧给你哥哥打个电话吧,他联系不上你,就不停地找我,我都快被他烦死了。” 因为顾恒止对这桩婚礼的反对,以及他对傅西洲的态度,阮阮离开后就一直没有同他联系。 这下被风菱说起来,她倒真的有点内疚了。 电话打过去,她刚叫了句“哥哥”,顾恒止就在那端哼道:“哥哥?谁是你哥哥啊?别乱喊。” “好啦,我亲爱的哥哥,我知道你最最最最好啦,我错了,你就别生我的气了好不好?”也只有在顾恒止面前,她才用这种小女孩般的语气撒娇,仿佛小时候那样。 风菱在一边听得直抖鸡皮疙瘩。 每次犯了错或者有求于他,她总是用这样的语气,偏偏顾恒止拿这个时候的她最没有办法,毫无抵抗力,他在心底叹口气,这些天来所有的坏情绪顷刻都消失了。 他恶狠狠地骂道:“你这个没良心的臭丫头!” 阮阮知道他是原谅了她,嘻嘻一笑:“哥哥教训的是!” “今晚请我吃大餐谢罪,哼!”顾恒止说。 阮阮说:“今晚不行,傅西洲的爷爷请吃饭,我外公也在,我不能缺席的。” 顾恒止一听,什么都没说,“啪”的一声就挂掉了电话。 半个小时后,顾恒止出现在阮家。 他看到阮阮换好了礼服,还特意化了个淡妆,神色更冷了几分。他对正在收拾化妆包的风菱说:“风菱,麻烦你先出去一下,我跟阮阮有话说。” “哥哥,叮当又不是外人。”阮阮皱眉,其实顾恒止想说什么,她心里很清楚。 风菱拉了拉她:“阮阮,你们聊吧,我先走了。” 阮阮看着顾恒止,严肃又郑重地说:“哥哥,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我不想听。” 顾恒止提高声音:“阮阮!” “那个人,是我自己选择的。这桩婚姻,也是我心甘情愿的。哥哥,请你尊重我,并且祝福我。”她微微仰着头,神色坚定。 他看着她,眼前这个一脸倔强的女子,真的是他心里那个任何时候都淡然、散漫,对很多东西都不争、无所谓的小丫头吗? 这一刻的她,令他觉得好陌生。 一腔说辞,忽然就变得很无力。 他转身,甩门离去。 “哥哥……”阮阮叹了口气,她知道他是担忧她,心疼她,可是,很多事情,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顾恒止将车开得飞快,傍晚时分的莲城,主干道上的交通已经开始拥堵,他被堵在路中间,看着前面长长的车队,不耐烦地狂按喇叭,可车子依旧以龟速在移动。 他猛拍了下方向盘,掏出烟盒点了支烟。 在烟雾缭绕中,他深深呼吸,心里的烦闷却依旧不减。 他微微闭眼,便想起阮阮倔强的脸。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心里那个小丫头已经悄悄长大了。他一直把她当做小女孩般照顾、呵护、宠爱,他一直对自己说,她还小,再等等,再等等。可最后,等来的却是,她欣喜地对他说,哥哥,我要结婚了。 犹如一记惊雷,将他的心炸了个鲜血横流。 他掏出手机,拨通一个电话:“喂,下班没有?喝一杯?” 电话那端不知道说了什么,他苦笑着说:“就当陪哥们儿,算我欠你个人情。嗯,老地方见。” 他跟着车流慢慢移动,抵达约定的小酒馆时,已是华灯初上。 这是一家日式小酒馆,环境清雅、安静,照明用的是日式酒屋常见的灯笼,温暖的灯光扑下来,令人放松,这里有最正宗的清酒与日本料理。顾恒止很喜欢这里,想喝一杯的时候,都会与朋友约在这里。 他约的人已经到了,临窗而坐,正望着窗外,端着一杯酒小酌。 “在想什么呢,傅情圣!”他拉开椅子,在对面坐下来。 傅希境回过头来,打量了他一眼:“谁惹我们顾大少心情不好了?”竟然以“欠你个人情”求他陪他喝一杯。 顾恒止给自己倒了杯酒,慢慢饮了一口,说:“阿境,没想到我们有一天竟然还做了亲戚。” “嗯?”傅希境愣了下,而后才恍然,哦,刚刚嫁入傅家的那个小丫头姓顾,似乎是顾恒止的堂妹。而傅西洲,说起来,也算是他的堂哥。傅凌天与傅希境的爷爷是堂兄弟,商业世家,利益至上,上一辈就有些恩怨,莲城傅氏是个大家族,但一代代下来,又有各自的事业领域,交集不大,血亲关系渐渐就变得淡漠了。 他叹道:“是啊,绕来绕去都是亲。” 顾恒止问:“傅西洲那个人,你了解吗?” 原来找他喝酒是幌子,实是打探情报。傅希境挑眉:“怎么?怕你妹子吃亏?” 顾恒止冷声说:“新郎在婚礼上逃婚,吃的亏还不大吗?” 因为出差了,那场婚礼傅希境并没有去参加,但这事情被传得沸沸扬扬的,他自然也听说了。 傅希境说:“我跟傅西洲没怎么打过交道。但是,圈子也就这么大,多少有所耳闻。用一句话形容他,傅西洲这个人,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 对别人狠的人并不可怕,而连对自己都能狠得下心的人,才真正可怕。 顾恒止眸色一沉,握着杯子的手紧了紧。 抬手,他一口喝掉杯中的酒,放下杯子时,神色已恢复往常那种嬉皮笑脸,转移了话题:“听说你还在找你那个小女友,有消息了没?” 傅希境动作微顿,神色黯了黯:“没有。” 顾恒止勾了勾嘴角,摇头:“这都找了有三四年了吧,啧啧,你还真是个情圣!” “你还喝不喝酒了?”傅希境瞪他一眼。 “喝,不醉不归!” 站在别墅外,阮阮打量着这一片灯火辉煌,暗暗咋舌,真是奢华呀!这么大的屋子,住着该有多清冷啊,她喜欢小一点的房子,空间够用就好,她在厨房里做饭,探出头就可以看到他坐在客厅里看电视,或者她一喊,书房里的他就能听到,跑出来。有个大阳台是最好的,她就可以养花。 阮阮这是第二次来傅家老宅,第一次是傅西洲对她求婚后,他带她来见傅凌天,那时候她还傻傻地问,为什么我们是见你爷爷,你爸妈呢? 她还记得当时他的反应,本就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更冷了几分,沉默了一会儿才回答她说,傅家的事情,一向由我爷爷做主。 她虽好奇,但也没有多问。后来她从外公口中得知他的身世,说起傅西洲的父亲傅嵘,外公脸上带着淡淡的鄙夷,口气也有点不屑,说,他们傅家的男人,个个都是厉害角色,除了傅嵘,懦弱! 傅嵘是否懦弱阮阮不好妄下断言,毕竟她只见过他一次,傅西洲的眉眼跟他父亲很像,只是傅西洲更显冷峻凌厉,而傅父柔和多了。他们一起吃了顿饭,他对她很和气,找话题跟她聊天,他也很想跟傅西洲多说几句话,可傅西洲对他却始终冷淡,甚至有点不耐烦。 至于傅家的正牌夫人姜淑宁与傅西洲的大哥傅云深,她从未见过。 阮阮想起外公说的话,傅夫人是个很厉害的角色,你跟她能不碰面就别碰面,还有傅云深,千万别惹他。 她还记得自己当时笑话外公太草木皆兵,她又不住在傅家老宅,她的性格又懒,最不喜欢跟人争,我不犯人,人不犯我,和平共处就好了。 阮荣升叹口气说:“你啊你!还是太天真了!” 刚走进屋子,就听到朗朗的笑声,也不知傅凌天跟阮荣升说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两个人都开怀不已。 傅凌天看到他们,说:“哟,阮老,两个正主儿终于来了。” 阮阮走过去,先叫了声外公,阮荣升指着傅凌天,嗔骂道:“你这丫头,还不快叫人。” 阮阮望着傅凌天,有点不好意思地开口喊道:“爷爷。” “哎!”傅凌天朗声应了,从茶几上取过一个文件袋,递给阮阮:“给,结婚礼物,本来婚礼那天就应该给你的。”他瞪了眼傅西洲,说:“是西洲浑蛋了,丫头,我会帮你教训他的。” 阮阮接过:“谢谢爷爷。不过,请爷爷别再责怪西洲,我已经惩罚过他了。” 傅西洲深深看了她一眼,又很快别开眼。 傅凌天朗声对阮荣升赞道:“你这个丫头啊,懂事!”他转头吩咐保姆阿姨:“去叫他们过来,准备开饭。” 傅家老宅的三栋房子,傅凌天住一栋,傅嵘夫妇住一栋,傅云深住一栋,但平时吃饭却是在一起的,这也是傅凌天的要求,不准单独开伙。 一会儿,傅嵘走了进来,见了阮阮,也给她递了一份礼物,是一只首饰盒。 傅凌天见只有他一个人,便问:“淑宁呢?” 傅嵘说:“她说有点不舒服,不吃晚饭了。” 傅凌天哼道:“不舒服?下午还好好的!我说过的,这是家宴,必须出席!” 傅嵘讪讪的,不敢接话。 傅凌天吩咐保姆:“你再去叫她!” 过了一会儿,保姆回来,怯怯地说:“夫人已经睡下了。” 傅凌天脸色更难看了,怒斥道:“她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 气氛一时变得有点僵。 阮阮望向傅西洲,见他神色不变,淡然地喝着茶。她又望向外公,阮荣升脸色不虞,但下一秒,他笑了起来,抬手对傅凌天说:“算了,傅兄,既然儿媳妇不舒服,就别勉强了。今天是家宴,没那么多规矩。” 傅凌天说:“阮老,让你见笑了。”他又问保姆:“云深是怎么回事?” 话刚落,就有个声音插进来:“抱歉,我来晚了。” 阮阮闻声望过去,看到来人,第一反应就是愣了愣。 那人也正望着她,眼神直接、炽热,带着打量。 阮阮赶紧回神,低了低头,为自己赤裸裸的惊诧眼神感到羞愧。从没有人告诉过她,傅云深是坐在轮椅上的。 “阮阮,叫人,这是我……大哥。”傅西洲揽了揽她的肩膀。 阮阮抬眼,神色已恢复,微笑着开口:“大哥好。” “弟妹,久仰啊!”傅云深勾了勾嘴角,轻笑,不知怎么的,阮阮觉得那笑里意味太多,而他的眼神,审视的意味很浓,令她有点不舒服。 她移开与他对视的目光。 傅凌天起身:“我们去用餐吧,阮老,请!” 晚餐很丰盛,傅家的厨师有好手艺,阮阮埋着头专心于美食。反正餐桌上讨论热烈的话题她不懂,也不感兴趣,说的都是商场上的事。她零零散散地听了些,才知道原来外公在凌天日化集团有股份。阮氏做酒店起家,如今称得上是莲城酒店行业的老大,连锁店遍布全国甚至国外也有。没想到在日化行业他们也有涉足。不过这些她不懂,也不关心,那是男人们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她发现傅西洲能言善道,跟生活中他的沉默与清冷完全不一样。 她偷偷打量他,见他侃侃而谈时笃定自信的模样,忍不住就花痴了一下下,这个时候的傅西洲,真的很迷人呢! 她侧头,就撞上坐在她对面的傅云深的视线,他正饶有兴趣地盯着她,似笑非笑。 她皱了皱眉,低下头去,继续吃菜。 她不喜欢傅云深。哪怕她只跟他讲过一句话,并不了解他,但她相信自己的直觉。 饭后傅凌天泡了茶,继续餐桌上未完的话题,阮阮其实想离开了,但又不好拂了外公与傅西洲的兴致,她无所事事,就提出去外面花园里散步,顺便参观下别墅。 傅家的花园很大,被打理得很好,花团锦簇的,很美,只是,阮阮觉得大得有点冷清了,被明亮的路灯照着,冷艳不可方物。她还是喜欢风家的小花圃,拥拥挤挤地盛开在一块,人间烟火的小热闹,觉得温暖。 她转了一圈,正打算进去,转身,就看到迎面滑动着轮椅过来的傅云深。 傅家的花园小径没有铺常用的鹅卵石,而是一条平坦的水泥路,轮椅滑动起来很方便,轻轻的滚动声,在安静的夜色里尤为凝重。 这里只有一条路,阮阮想躲开也没有办法,索性慢慢走过去。 “大哥也来散步呀。”就算不喜欢他,基本的礼仪她还是懂的。 傅云深不答她,指着不远处的璀璨灯火,说:“那屋子里,看起来是不是特别明亮,特别温暖?” 阮阮沉吟了下,如实回答:“是。” 傅云深轻笑了一声,抬眸望着她:“可实际上,谁知道呢!” 阮阮没做声。 他继续说着:“人也是一样,表里不一的。不,人心可比房子复杂多了。所以呀,阮家小丫头,你可得睁大眼睛,仔细看清楚了,不要被表面所迷惑。”说着他还叹息了一声。 阮阮皱眉:“我姓顾。” 傅云深一愣,随即哈哈大笑:“对,你姓顾,但你的外公是阮荣升。” “你到底想说什么?” “没什么,送你一句警示名言而已。” 他眨眨眼:“新婚礼物。” “阮阮?”傅西洲的声音忽然响起。 阮阮回头,看到他正朝这边走过来,她朝他挥挥手。 傅云深说:“弟妹,不介意帮我一下吧?”他指了指轮椅。 阮阮还没开口,这时傅西洲已经走到她身边了,他揽过她,替她拒绝道:“我帮你叫人。” 傅云深挑眉:“这么急着找来,怎么?怕我欺负小丫头啊?” 傅西洲淡淡地说:“以大哥的雅量,当然不会欺负一个小姑娘。阮阮,我们回家了。” “嗯。”阮阮对傅云深点点头:“大哥,再见。” 她牵过他的手,快步离开。她一点也不想跟傅云深继续待下去。他的话里似有深意,却又句句虚虚实实的。她很不喜欢。 傅云深望着两人相携而去的背影,他轻揽着她,她依偎着他,远远看去,好一对情浓意浓的爱侣。 可实际呢? 他侧目望一眼屋子里连绵的璀璨灯火,看起来多么温暖啊,他却从未感觉到一点点暖意。 “十二。” 他专心开着车,“嗯”了声, 阮阮犹豫了下,还是决定说出来:“以后,我们能不能少来这边吃饭?” 傅凌天的专制,傅嵘的软弱,装病缺席晚餐的傅夫人,以及傅云深莫名其妙似是而非的话与探究的眼神。阮阮这个时候才终于有点明白了外公所说的话,傅家啊,太复杂了。而她,最怕麻烦与复杂的事情。 傅西洲又“嗯”了一声,“我也是这个意思。” “十二,你真好!”阮阮倾身,开心地在他脸颊上亲了下。 “你……我在开车呢!”傅西洲微愣,偏头扫了她一眼,不过语气却不是真的气恼。 亲密的动作,她做起来,好像越来越自如了呢。 她低了低头,偷笑。 他们结婚前,阮荣升让人带阮阮去看房子,别墅、洋房、江边高层,莲城的楼盘随便她挑,送她做嫁妆。阮阮拒绝了外公的好意。傅西洲有一套江边公寓,三居室的小跃层,卧室里有大大的落地窗,窗外江岸风光一览无余,视野开阔。他们确定关系后,她去过一次,坐在宽大的露台上。看夕阳缓缓落进江面,风徐徐吹来。她瞬间就喜欢上这个房子。更重要的是,这是他生活多年的地方,家里每一个角落,都充满他的气息。她才不要再去住一个更大更空旷却冷冰冰的新房子呢! “十二。” “嗯。” 阮阮看着缓缓上升的电梯,说:“我忽然有点儿紧张。” 他望她一眼:“紧张什么?” 她仰头看着他,小声地说:“马上就要到我们的家了呀,又期待,又紧张。” 他不禁失笑:“你呀,还真是个小姑娘呢!”他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连自己都没发觉,那表情与动作有多自然亲昵。 阮阮嘟囔:“是真的嘛。叮当说,女孩子这一辈子,有两个家,一个是从小跟父母生活在一起的家,另一个呢,就是嫁人后,与爱人的家。你住在这个家的时间,远比父母的家更长更久。这是我要生活一辈子的家啊,十二,我当然期待又紧张。” 一辈子的家…… 傅西洲怔了怔,一辈子,多么漫长、遥远、未知。而她,却这么轻易地说出来,这是我要生活一辈子的家啊。她对他的信任与依赖,到了如此地步。 他看着她,忽然就没了语言。 电梯“叮”一声,到了。 他打开门,做了个请的手势,情不自禁地说道:“请进,傅太太。” 阮阮一左一右提着两个行李箱,她坚持要自己拿进去。她抬头,对他俏皮一笑:“是,傅先生。” 她将行李箱里的衣服一件件拿出来,挂进主卧里的衣帽间,他的衣服移到左边,她的占据右边地盘,她拨了拨,一一整理好。她退开一点点,看着他的衣服与她的亲密地并列在一起,嘴角微微翘起来。 她换了新的被套床单,嗅着床单上淡淡的洗衣液的清香,仿佛还带着一点他身上的味道,她忍不住开心地在床上打滚,头埋进枕头里,深深深深呼吸。 “你在干吗?”他洗了澡出来,讶异地看着她的怪异姿势。 她弹起来,嘻嘻笑:“没什么!我去洗澡!”一溜烟跑到浴室去。 洗完澡出来,她擦着湿漉漉的头发走到露台上,已经过了立夏,气候渐渐回暖,夜晚的风微凉但是不冷。临近月中,夜空中一轮圆月,月色盈盈地照在河面,映着波光粼粼,偶有货船从江面驶过,汽笛呜鸣声响起,又很快远去。公寓远离闹市区,很安静,也没有连绵闪耀的霓虹灯,因此这样的月色,无比静美。 这样美的月色,她忽然好想喝酒。 她翻了翻冰箱,哇哦,有啤酒!她取出两罐,到书房去找他,她晃了晃手中的啤酒:“十二,我想喝酒,你要不要陪我喝一杯?” 他正在阅读邮箱里的一份工作报告,看了眼屏幕上繁杂的数据,又看了眼她明媚的笑脸与她手中的酒,他站起来,一边说:“大晚上的喝什么酒。”一边已经抢过她手中的啤酒罐。 她好笑地在他背后做了个鬼脸。 啤酒微微苦涩,阮阮其实不是特别喜欢,她喜欢口感纯正朴实的米酒。 她喝了口啤酒,咋了咋舌:“好想念风妈妈的手工米酒哦。” 傅西洲仰头喝一大口酒,才慢悠悠地说:“不要贪心。” “是!”她大力点头,与他的酒罐碰了碰:“干杯,为这月色!” 他失笑着摇头。 一罐啤酒很快就喝完了,阮阮兴致高,又跑去取,把冰箱里剩下的几罐全抱了过来。傅西洲曾见她大碗喝过米酒,知道她的酒量好着呢,也懒得管她。 她喝酒上脸,几罐啤酒下肚,脸色就酡红一片,其实没醉,却一副醉眼蒙眬的憨态。她将腿盘起来,任身体缩在柔软的单人沙发里,裹着毯子,歪着头看他,对他絮絮叨叨地说着:“我五岁的时候,爸爸妈妈空难去世,外公将我接到阮家,他是对我很好,在吃穿用度上从来都给我最好的,但他很忙,开不完的会,老是加班、出差,周末也经常不在家,一个礼拜能跟他吃上两顿饭,就很不错了。更别说能同你好好聊天、谈心。” “我从小就由家里的保姆照顾,而保姆,听命于我舅妈。在阮家,虽然我外公一言九鼎,但家里生活上的事情,都由我舅妈做主。她不喜欢我,或者说,她很讨厌我,从我第一天住进阮家起,她就讨厌我。我也不知道我哪儿做错了。但后来我明白了,当一个人讨厌你时,就跟喜欢你一样,是没有原因的……” “十二,你知道吗?我做梦都想拥有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不管我多晚回去,可以不用脱掉鞋子小心翼翼地走路,我开心时,可以毫无顾忌地开怀大笑,我难过时,可以不用蒙着被子无声地哭。” “我呀,想在里面养花就种花,我的屋子里一年四季都有花香。还要养一只小萨,小萨你知道吗?就是萨摩耶啦,微笑天使。我有一次在公园里看到有人在遛小萨,真的好可爱呀!可是我舅妈讨厌狗……” “而遇见你之后,关于那个家,我希望里面还有你。” “十二,谢谢你,愿意给我一个家。” 她微眯着眼眸,平日里清亮的眸子,此刻像是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雾气。露台上没有开灯,只有月色淡淡地洒在她身上,像是笼着一层温柔的光晕。 傅西洲微微仰头,喝光最后一点啤酒,他起身:“很晚了,睡觉吧。” 他快步离开露台,她的话语与构造的那个世界,太过温柔,这柔美的月色下,他怕自己一不小心,便跌进那个温柔的世界里。 在他的记忆里,关于家,永远只有灰暗与冰冷,破旧的阁楼里,厚重的窗帘不分昼夜地放下来,狭窄昏暗的屋子里,混杂着松节油的浓烈气味、廉价刺鼻的酒精味以及母亲烂醉后呕吐物的秽气。这些气味,充斥着他的四季,弥漫着他的整个年少时光。 而爱情,于他来说,是年少时,他看到母亲脸颊上永不离去的纵横的眼泪,是母亲沉溺在酒精麻痹带来的短暂虚幻里,是母亲一日比一日的消瘦苍白,是她悲剧命运的开始,令人衰败,疯魔,坠落深渊,万劫不复。 他不相信,也不需要。 第五章 我多希望,我想念你的时候,你也正在想念我 {我多希望,我想念你的时候,你也正在想念我,我梦见你的时候,你也正在梦见我。} “傅总,恭喜啊!”“傅总,祝贺!”“傅总,新婚快乐!”…… 傅西洲走进公司,收获了一路的祝贺声,他微微颔首,沉默无言,甚至连给一个笑容都吝啬。 凌天的员工们也早都习惯了他这个样子,私底下给他取了个绰号,叫“煞神”。相比这位二爷,大家更喜欢太子爷傅云深。同为公司副总,一个分管研发部,一个统领业务部,管理着公司里最重要的两个部门,地位相当,但在性格上,却是天壤之别。傅西洲冷漠,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处事手段也是冷厉而毫不留情的。而傅云深,温和太多,一张笑脸不知迷倒了多少女员工。 傅西洲刚进办公室,林秘书就立即跟了过去,简单汇报了上周的工作,末了说:“会议室已经准备好了。” 傅西洲点点头:“通知各部门,十分钟后开会。” 林秘书出去后,敲门声又响起,是B秘小姚送咖啡与土司进来,他每天早晨的习惯,一杯黑咖,两片土司,当做早餐。 小姚跟在他身边两年,煮咖啡的功力已是炉火纯青,现磨的咖啡,香气四溢。傅西洲看了眼面前这杯黑乎乎的东西与冰冷的土司,皱了皱眉,说:“拿出去吧,我吃过早餐了。” 已转身正打算离开的小姚愣了愣,随即了然,头儿现在可不比往昔,已经是有家室的男人了,又是新婚燕尔,傅太太自然会为他亲手准备早餐。她应了声,便将东西撤走。 傅西洲还在犹自愣怔中,他刚刚在想什么?黑乎乎的东西?那可是自己最喜欢的黑咖,每天两杯。 他皱了皱眉,哦,“黑乎乎”这个词,是从阮阮口中听到的。 他没想到,他们一起生活的第一天,她就亲手为他做早餐。 他习惯早起,睁开眼,却发现身边没人,以为她去了洗手间,也没在意,当他看到厨房的灯光与餐桌上的果汁壶、碗碟时,微微一愣。 等他回过神时,阮阮正端着两个小碟子出来,冲他笑:“起来啦,我正准备去叫你呢,快去洗漱,来吃早餐。” 早餐很简单,现磨的热豆浆,蟹黄小笼包,牛肉蒸饺,还配了小碟爽口的橄榄菜。他从未在家里吃过早餐,微微有点不适应,但在她期待的目光下,他喝了一口豆浆,浓稠郁香,胃一下子变得暖和起来,于是他又喝了一大口。他一抬头,见她正双手撑在桌面,捧着豆浆也不喝,傻傻地瞧着他,嘴角微微翘起,一副吃到了什么好吃的东西的满足感。 他忽然想起什么,问:“怎么会有新鲜的豆浆?”他又指了指小笼包与蒸饺,“还有这些?” 他会做饭,但极少在家里开伙,厨具成了摆设,冰箱用来放纯净水与啤酒,并没有黄豆包子之类的东西,昨天她也没有机会去超市购物。 阮阮眨眨眼:“从你爷爷家的厨房拿的。” 原来如此!难怪昨晚上她在厨房里磨磨蹭蹭的,原来是泡黄豆去了。也难怪她临睡前问他几点起床,她要算好时间,先他起来,为他准备早餐。 他抬腕看了下手表,才七点半,估计她大学四年也没起来这么早过。她还穿着睡衣,头发微乱地散在肩头,大概是睡眠不足,眼周有淡淡的青,她皮肤白,便显得格外打眼。 他夹过一只蟹黄包,低头咬了口,说:“早餐我都在公司吃,秘书会准备好咖啡与土司,你不用特意赶早做。” 她立即皱眉:“天呐,十二,那种黑乎乎又苦又涩的饮料,你也爱喝?还有土司!是冷的,伤胃。” 他还没接腔,她又说:“早餐可是很重要的,不能马虎!以后我做给你吃,明天我们吃小米粥好不好?你喜欢吃包子还是饺子,或者煎蛋?还是喜欢吃面?以前在暮云的时候,你似乎很喜欢吃青菜鸡蛋面哦!” 他其实对食物不挑剔,十八岁高中毕业,被傅凌天送去美国留学,同宿舍的华人对土豆、汉堡、可乐痛恨至极,他却两三天就习惯了。并不是喜欢,只是当你无法拒绝的时候,唯有接受。这个道理,他从小就懂。当年在暮云古镇,风妈妈每天早上都会帮他们三个做好早餐才去开工,因为风声与阮阮爱吃面,因此早餐大多时候都是青菜鸡蛋面,他不怎么爱吃面,但风妈妈手艺好,又是寄人篱下,他自然不会挑三拣四。 “你真的不用……” 阮阮打断他:“你别担心我会睡眠不够,我现在无所事事的,你上班后我还可以睡个回笼觉。” 他无奈地叹气,她的固执他领教过,她喜欢的话,就随她去吧。 而且,比之黑咖与冷冰冰的土司,他的胃,似乎更喜欢香浓的热豆浆与温热柔软的小笼包…… 晃了晃神,傅西洲起身,朝会议室走去。 凌天日化这些年来一直墨守成规,旗下产品主要是洗浴与护肤类,傅西洲野心勃勃,已不满足于此,他计划推出香氛系列,这个提案已经被傅凌天通过了。他打算在原有团队里,组建出一支新团队,从原料成分到包装设计到广告策划的相关人员,都要最专业最精华的。 今天的这个会议,便是为此。他走进会议室时,各部门人都到齐了,他坐下,扫视一圈,视线落在设计部那一排时,忽然愣住,正襟危坐目不斜视的人群中,有人也正朝他望过来,视线相触,她似乎微微笑了一下,很快,又转开了视线。傅西洲也很快移开了视线,开始主持会议。 会议很短,二十分钟后就结束了。 傅西洲回到办公室,拨了通电话,三分钟后,乔嘉乐出现在他面前。 领她进来的小姚在退出去时,忍不住多看了乔嘉乐两眼,一个刚来三天的新人设计师,傅总找她干吗?因为才华出众吗? “傅总,您找我?”乔嘉乐笔直地站在他面前,口吻恭敬,真的就像新进员工在面对大BOSS时一般。 傅西洲深深看了她一眼,皱眉说:“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波澜不惊地答道:“我给凌天投了简历,被聘用了。” 他有点不耐烦:“我是问你,为什么你会在凌天,而我毫不知情。” 乔嘉乐扯了扯嘴角,那笑容里有一丝嘲讽,但一闪而过:“哦,我前阵子跟你提过的,但你太忙了,不是忙着准备婚礼么,想必忘记了。” 他听出了她话中的嘲讽,眉头皱得更深了,冷声说:“嘉乐,别闹了。我说过,不希望你来凌天,你明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你赶紧给我辞职!” “我不要!”乔嘉乐也不装腔作势了,嘴一嘟,连称呼都换了,“我当然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所以我才来的。西洲哥,虽然你从不说,但我知道,这些年你在凌天走得有多艰难,所以,我要来帮你!我也可以帮你!” 傅西洲斥道:“别胡闹!”语气虽然依旧是冷冷的,但却没有怒气,更像是兄长对妹妹式的训斥。“你是学设计的,可以继续深造,我送你去巴黎。” “我不去巴黎,我哪儿也不去,我就待在凌天设计部。” 傅西洲看她仰着头,神色坚定,分明是个才刚走出校园的小女孩儿,却把自己当战神,帮他?呵,一旦卷入他与傅云深的战争,她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他知道她心高气傲,在设计上也略有才气,正因为如此,他才不想把她卷入傅家的争夺里来,已经损伤了一个,够了……想到那个人,他神色黯了黯,声音也难得的和软:“嘉乐,听话,想必你姐姐……也不希望你卷入其中。” 乔嘉乐一怔。她没想到他会忽然提到了姐姐,这些年,在她面前,他是从不主动提及的。 空间里有片刻的沉寂。 乔嘉乐摇摇头,说:“不,你错了,姐姐出事前接到了凌天设计部入职的通知。来这里上班,是她的心愿,我现在在帮她实现,她又怎么会反对呢?” 傅西洲觉得烦闷又无力:“嘉乐……” 乔嘉乐低低地打断他:“西洲哥,你去看看姐姐吧。她很不好。” 傅西洲脸色微变,他想起那天,他站在医院走廊上,看着手术室的指示灯,时间一分一秒流逝,他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不是恐慌,也不是绝望,只觉得疲惫,深深的疲惫,他知道,如果里面的人没有抢救过来,这一生,他都要背负内疚与罪恶。 那一刻,他第一次对她,生了怨恨。觉得她真残忍,也真不自爱,竟然会选择那么决绝的方式。 “西洲哥……” 他挥挥手,又恢复了冷声:“你出去吧。尽快辞职。” 乔嘉乐咬牙:“我不会走的。”她转身,走到门口,忽然停住,并没有回头,只是声音轻而冷:“人可以无情,可以狠心,但绝不能没有良心,你说对不对,西洲哥。”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傅西洲身体一僵。 这天他在公司一直忙到很晚,堆积的工作总算告一段落。他揉着眉心站起来,走到落地窗边,从二十九楼俯瞰城市夜景,窗外灯火通明,连绵成一片璀璨的灯河。这是莲城最繁华的地段,他这个办公室,也是整个凌天日化集团最佳的观景位置,当初与傅云深为了争这个房间,也是好一番暗潮涌动。争的并非是窗外这一城的景致,不过是心理上的优越。从他十八岁回到傅家,这样的争抢,就从未断过。 乔嘉乐说他在凌天走得多么不容易,外人不过轻巧一句话,而这些年来的艰辛与疲累,终究只如人饮水。 他关掉电脑,离开办公室。 他的车子往家的方向开到半路,忽然调头,往反方向驶去。 一个小时后,他的车停在近郊的一栋建筑外。这栋建筑很多年了,由一个废弃的旧厂房改建,灰白色的外墙,因岁月侵蚀,墙灰剥落,每到夏天,爬山虎肆意地爬满了墙壁,衬得楼房阴凉森然。 他熄掉车灯,静静地坐在车内,望着几米外的铁门,昏黄的路灯光影打在铁门边那个陈旧的牌匾上,上面的字迹半明半暗,那几个字,不用仔细辨认,他闭着眼睛都能描绘出它们的轮廓。从十四岁那年第一次看到,便刻骨铭心——莲城精神病医院。 他下车,去铁门旁边的小屋子里登记。负责登记的人依旧是十几年前的那一个,当年身强力壮的中年男人,被岁月侵蚀得厉害,如今老态龙钟,微勾着背,笑脸上满是皱褶:“傅先生,好久不见了。”他态度和蔼地跟他打招呼,语气亲切如老友。 傅西洲只淡淡点了个头,脸上有着不易察觉的厌恶,这个男人,大概早已忘记,多年前,他是怎样凶恶地对待一个十四岁的少年,阻止他进入,甚至仗着体力优势,对他动粗。 医院建筑虽陈旧,但院子里的绿化却是做得极好,走过长长的花园小径,便是病房区域。他刚进大厅,便见两个护士从护士站跑了出来,有个护士大概正在吃饭,嘴里还咀嚼着食物,一边吞咽一边骂骂咧咧地说:“这个405,真是没一天安分的!她属狗的吗?怎么又咬人……”“哎哟,就该把她关起来,不让她出来活动!”两人匆匆往病房区跑去。 傅西洲脚步一顿。他走到病房公共活动区时,那里正乱哄哄的一团糟,尖叫声、哭泣声、叫喊声、欢笑声、护士的训斥声,以及电视里发出的声音……惨白的灯光照着一群姿态各异的病人,他站在外围看着,这多像一出荒诞的话剧。 人群中心,两个护士强力架着的那个人,卷发凌乱,遮盖住半张面孔,她的嘴角,有殷红的血迹流淌而下,她俯视着蹲在地上捂着脖子的一个女人,嘴角露出胜利般的微笑,那笑容诡异得令人心惊。 蹲在地上的女人忽然跳起来,朝她猛扑过去,护士惊叫一声,拉着她后退,她却借势抬脚,疯狂地踹向来人。 “疯了,疯了!”护士尖叫,其中一个护士赶紧跑去拉另一个。围观的病人,有人喊着“加油”,有人鼓掌,有人吹着口哨。场面一团混乱。 傅西洲走过去,将双脚还在乱蹬的卷发女子箍住。 “嘉琪……”他的声音宛如叹息般,轻轻地响在她耳边。 她的疯狂在这一声叹息里,忽然就停了下来。 先前架着她的护士,赶紧从口袋里掏出针筒,扎在她的手臂上。 她抬头望着他的眼,缓缓、缓缓地,闭上。身子一软,倒在他的怀里。 “麻烦你请谢医生过来一趟。”他偏头对护士说,然后将她抱回了房间。 镇定剂使她陷入了沉睡,躺在床上,她却无法舒适地伸展开身体,而是将自己蜷缩成一团,眉头紧皱,脸色苍白,唯一的色泽,是她嘴角残留的别人的血迹。 他取过纸巾,为她拭去嘴角的血迹。 “傅先生。” 他转身,向来人微微颔首:“你好,谢医生。” 谢医生看了眼床上的乔嘉琪,轻轻叹道:“自从上次她吞药后,情绪就变得特别不稳定,状态越来越差,每晚病人一起活动时,她总是与人发生冲突,厮打、咬人、歇斯底里。”她顿了顿,说:“傅先生,就算你今天不来,我也正打算通知你过来一趟,乔小姐这个状态,看来,我们只得将她暂时隔离了,用药物控制。” 他默然片刻,轻声说:“麻烦你了。” “傅先生,我知道你忙,但如果可能,请多来看看她。”谢医生说完,转身离开。 傅西洲走到窗边,将窗户打开,初夏的夜风吹进来,稍稍吹散病房里的抑闷。医院里的窗户都是往内开的,为了防止病人砸碎玻璃跳出去,在玻璃窗外,又加固了一层铁栏杆。明明是医院的病房,却更像是监狱。 他转头,看了眼沉睡的乔嘉琪,对她来说,这里,确确实实是监狱,而且是一生的禁锢。 他闭了闭眼,仿佛又看到多年前,他跟她走在这医院昏暗的走廊上,一路走,一路听到从病房里传出来的各种古怪惊悚的声音,她拉了拉他的衣袖,一向无所畏惧的她手指竟然微微发抖,她低低地说,西洲,如果让我一辈子住在这样的地方,我宁肯死。 我宁肯死…… 她从小就是心高气傲的女孩子,漂亮、优秀,围在她身边的男生甚多,她却唯独对他肯多看几眼。不,不止是多看几眼,她的眼中只有他。甚至为了他,不惜装疯卖傻,只为名正言顺地进入精神病院,好让他可以跟随着混进来,看一眼住在里面的母亲。 那年他的母亲被关在这里,他来过无数次,都被登记处的人阻在门外,他知道这是傅夫人的报复,使了手段阻止他们母子见面,他愤怒,可十四岁的少年,人微力薄,除了愤恨,别无他法。 后来乔嘉琪就想了那个装疯的法子,十四岁的少女,都是爱美又要面子的,可她却统统抛却。她性格娴静,天知道她是怎么让自己做出一副疯疯癫癫歇斯底里的样子来的,为了逼真,她还弄了道具,嘴里不停地吐泡沫,手脚抽搐,像羊癫疯发作一样,逼真得连他都觉得这不像是在做戏。 多年前的一场戏,一句话,没料到却一语成谶。命运有时候真的很荒诞,也很残忍。 傅西洲回到家时,已是深夜十二点。 打开门,他有片刻的怔忪,屋子里有灯光,暖黄的一角。 他才忽然意识到,这个家,已经不是他一个人居住。 阮阮蜷在沙发上睡着了,身上没有盖东西,怀里抱了个抱枕,她的头靠在沙发扶手上,落地台灯暖黄的光晕打在她的脸上,在她长长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他在她身边轻轻坐下来,侧头看着她。不知道她做了什么梦,嘴角微微嘟起,似是有点小不开心。他弯腰,将她抱起来,刚碰触到她,她睫毛一颤,缓缓睁开眼,有一瞬的迷茫,随即对他一笑,声音娇娇软软的:“你回来啦。”随即伸手圈住他的腰。 “嗯,你怎么不去床上睡。”他抱着她,往卧室走。上台阶时,他瞟了眼餐桌,发现桌子上摆着很多菜,整条未动过的红烧鱼,蒜蓉西兰花,还有盖着盖子的汤盅,以及两副碗筷。 他皱了皱眉:“你没有吃晚饭?” 阮阮往他怀里贴了贴:“嗯,我一直等你嘛,你手机也打不通,然后我看书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我手机没电了。以后,不要等我吃晚餐,我这阵子公司很忙。”他说。 她咕哝道:“真讨厌,你跟外公一样,都有忙不完的工作,没完没了的应酬……” 他听着,觉得这就像需要大人陪伴的小孩子式的抱怨,她比他小了八岁,在他眼里,她可不就是个小孩。 他帮她盖好被子,轻拍了一下她的头:“睡吧。” 她伸手拉住他:“这么晚了,你还要去书房工作吗?不准!” 他失笑:“我去洗澡!” 她这才满意地放开他:“快去,我等你一起睡哦!” 等他洗漱完毕,却发现她又睡着了,侧对着他的那一边,嘴角弯起微微的弧度。他放轻动作上床,刚躺下,她却忽然“唰”地睁开眼,清亮眸中盛着浓浓的笑意,两个人面对面,离得极近,她忽然的睁眼,令他一惊。看他似乎被吓到的模样,她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笨蛋,骗你的啦!我说过等你的嘛!” 他愣愣的,有点跟不上她的节奏,也有点微微不适应。从小到大,他就一直活在严谨中,她的小俏皮,与他的清冷,实在是迥异的世界。 见他沉默着皱眉,阮阮微微心慌,抱着他的手臂小声地说:“十二,你真被我吓到啦?对不起哦,我跟你开个玩笑而已。” 她声音越说越低,傅西洲心里一酸,他叹口气,伸手揽过她:“阮阮,我没有生气,我知道你是跟我开玩笑,我只是……有点不适应。”顿了顿,他说:“而且,这样的小事情,你不用说对不起,知道吗?”比之他带给她的伤害,这句对不起,于他,实在太沉重。 阮阮舒了一口气,翻身趴在他身上,伸手抚上他皱着的眉头,手指轻轻地抚过,似乎想要把那些褶皱波纹一一抚平:“十二,你知不知道,你有多爱皱眉头!我听人说哦,爱皱眉的人老得很快的!你看,你本来就比我大几岁,再老得快的话,等两年,我还是青春美少女,你就要变成中年大叔了哼!” “扑哧——”任凭傅西洲这样冷清的人,在听到那句“我还是青春美少女”时,也忍不住笑出声来,这丫头,还真是…… 阮阮看他笑了,得意地搂住他的脖子,凑到他嘴边亲了一下,嘻嘻笑着说:“当然,我家十二就算变成大叔,也是帅大叔!我依旧会为你犯花痴的!” 他敛了敛笑,将她拉到怀里,盖好被子,“好了,很晚了,别闹了,睡吧。” “遵命,十二叔叔!”她俏皮地回答,在他怀里换了个舒适的姿势,伸手抱紧他,脸贴在他胸膛,轻轻呼吸着他身上的味道,沐浴液的植物清香混合着他身上的气味,真好闻。她闭眼,嘴角微微翘起。 忽然想起什么,阮阮又开口道:“十二,我开始找工作了,我给那个花卉培育基地投了简历,不过那地方蛮远的,如果去那上班了,就不能回来做晚饭了。” 傅西洲轻轻“嗯”了声,说:“你自己喜欢就好。”他闭上眼,不再说话,是真的有点疲惫了,但先前凝重的心情,却被阮阮的俏皮嬉闹渐渐冲淡。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沉入睡眠时,他不再紧蹙着眉,嘴角也微微上扬。 等了几天,阮阮投出的简历石沉大海,其实在意料之中,那个花卉培育基地最近并没有招聘,她因为想要去,所以才投过去试试看的。她也不急,一边修改毕业论文,有空就泡在招聘网站上四处转悠,她这个专业,对口的工作也不少,比如园艺设计、画图、预算员等等,但她更爱跟种子与花花草草打交道。 她在网上泡了几天,没想还真有意外收获,莲城郊外有一家刚开辟不久的有机农场在招人。如今食品安全隐患多多,绿色天然的大米蔬菜令都市人趋之若鹜,因此国内的有机农场越来越多。阮阮看到的这个有机农场不是莲城第一家,但面积却是最辽阔的,不仅种植蔬菜、大米,还有鲜花培育基地。 阮阮当即就投了一份简历过去。面试电话第二天就打了过来,通知她的是个男人,声音很好听,还很细致地告诉她前往的路线,那地方很远,没有直达车,需换乘两趟公交车,再步行十几分钟。 阮阮花了快两个小时,才找到那个地方。接待她的就是电话里那个声音的主人,也就是这家有机农场的农场主,叫齐靖。阮阮微微惊讶,没想到他这么年轻!更令她惊讶的是,他竟然是她的同校师兄!去年刚从宁城农大研究生毕业。划为农场的这片地,有三分之一是他自己家的,其他三分之二由他承租下来。他做有机农场,一半是看中这个行业的市场潜力,一半,是为情怀。他是在郊区长大的,吃的大米与蔬菜,都是父母亲自种的,绿色,天然。他怀念小时候的味道。 阮阮为他的情怀所动容,虽然他给出的待遇一般,但她毫不犹豫就签下了工作合同,负责鲜花、绿植的培育工作。也许是从小衣食无忧,让她对钱财没有太大的野心,工资能养活自己即可,她真心喜欢做的事才最重要。 齐靖带她参观农场,虽然才开始没多久,但已像模像样,蔬菜地里一片绿油油,长势极好。农场里的工人,多是齐靖家的亲戚,或者邻居,他们种了一辈子的菜,得心应手。农场不远处,伫立着一些平房,红墙黑瓦,那就是他们的家了。 本来齐靖要求阮阮住在农场里的,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她拒绝了。她说,自己有车,上下班也方便。 她想起那辆4S店送过来后就一直放在停车场从未开过的车,摇了摇头,在农场上班,开那么好的车,不合适。那是一辆白色宝马,最新款,傅凌天送给她的结婚礼物。看来得换辆车了。 回到市区,她打车到傅西洲公司楼下,打他的手机,却一直没人接。她转打办公室的座机,小姚接的,说傅总在开会。 想一起吃晚餐庆祝她找到工作的打算,只能作罢。刚挂掉电话,风菱的电话就打了进来,约她一起吃晚餐。 两人约在风菱学校外面的一家小餐厅,她们对这里的腊味煲仔饭百吃不厌。 一落座,阮阮就哼道:“风大设计师,风大忙人,您终于想起我了吗!”风菱刚进了莲城最大的服装公司,忙得不可开交,阮阮约她几次,她推几次。 “啧啧,瞧你这怨妇般的小委屈样。”风菱伸手捏了捏她的脸。 阮阮也捏回去:“啧啧,瞧你这小脸,都瘦得要脱形了,还有这黑眼圈,叮当,你又在熬夜吧!” 风菱云淡风轻地说:“习惯了,刚进公司,压力有点大。” 阮阮哼道:“好想抽你们老板,压榨员工!” 风菱忍不住笑了,端起茶杯,与阮阮的碰了碰:“今晚还要赶设计图,就不喝酒了,以茶代酒,祝贺你找到喜欢的工作。” 阮阮眨眨眼:“也祝你早日成为顶级设计师,压榨老板!” 风菱问她:“你们怎么样?” 阮阮微愣,随即反应过来,说:“挺好啊。” 风菱盯着她看了几秒,像是想从她神色里看出什么端倪,但见她神色淡然,不像撒谎的样子,她这才稍微放心,轻说:“有什么事情,要告诉我。” 傅西洲当初从婚礼上消失的原因,后来她问过阮阮,她说是他妈妈临时出事了,具体是什么事情阮阮没细说,她也没有追问。在她看来,什么原因并不重要了,阮阮这个傻姑娘,心意那样坚定,这桩婚姻,无论如何她都会继续下去的。除了为她心疼,她什么都不能做。 她们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饭很快送了上来,阮阮低头深呼吸,赞道:“依旧如此诱惑啊!” 风菱好笑地看着她,依旧还是孩子心性呢,竟然就结婚了。其实得知阮阮要结婚,她多少还是有点怅然的,阮阮比她还小了一岁,又因为性格单纯,她总把阮阮当小孩般照顾着。 正吃着饭,旁边桌忽然响起孩子的哭声,阮阮侧头望,相邻的餐桌坐了一对双胞胎,三岁左右的男孩子,他们的妈妈大概去了洗手间,眨眼的工夫,两兄弟就打起来了。一个握着勺子哭,嘴里的饭菜都漏了出来,一个咧嘴得意地笑,指着哭的那个大声说“哈哈,你漏饭,羞死啦”!哭的那个哭得更厉害了,扬手就想将勺子砸过去。 阮阮侧身,一把将勺子截住,扯过餐巾纸,帮哭鼻子的小家伙擦掉眼泪与嘴巴上挂着的饭菜。小家伙看着忽然冒出来的人,连哭都忘记了,好奇地瞪着她,嘴巴一抽一抽。 阮阮扫了眼两个孩子,问道:“你们谁是哥哥?” 笑的那个孩子指了指哭的小家伙:“他!” “你是哥哥,怎么还被弟弟欺负呢?就算被欺负了,男子汉,也不能轻易掉眼泪哦!”她温声说着,“还有哦,你既然是哥哥,怎么可以拿勺子砸弟弟呢!” 她又看着弟弟,板着脸说:“还有你,孔融让梨的故事你听过没有?人家多懂事呀,你却欺负哥哥,还笑话他,小坏蛋!” 小家伙被她说得一愣一愣的,睁着圆圆的大眼睛瞪着她。 风菱“扑哧”一笑,说:“阮妈妈,小朋友都被你吓着了。” 这时,双胞胎的妈妈回来了,看到阮阮,也是一愣,风菱赶紧给她解释了怎么回事,女人立即对阮阮道谢。 阮阮在包里摸了摸,翻出了两颗糖果,递给了双胞胎,又摸了摸他们的小脑袋:“兄弟要和睦相处哦!” 风菱看着她一脸的母爱泛滥,打趣说:“这么喜欢小孩啊,赶紧自己生一个呗!” 晚上回家阮阮把这个小插曲讲给傅西洲听,末了她似不经意地说:“十二,我们生个孩子吧。” 傅西洲瞬间就沉默了。阮阮立即哈哈笑着说:“我开玩笑的呢,我刚毕业,才不要这么早就做妈妈呢,多不自由!” 她是真的动过生一个孩子的心思的,她想要一个女孩儿,眉眼像他,脾气像她。想一想,就觉得美好。 但此刻看他表情,她就知道,自己猜测得没错,他从未想过这件事。 傅西洲扯了扯嘴角,顺着她的话说:“嗯,你还小,自己都还是个孩子。” 阮阮转移了话题:“对了,爷爷送给我的那辆车,实在是太招摇了,我不想开,可以退掉吗?换一辆便宜点的吧。” 傅西洲瞪了她一眼:“你把结婚礼物退掉,他估计要生气了。我再帮你买一辆吧,你喜欢什么样的?” 阮阮说:“去农场有一段路不太好走,叮当说铃木有款小越野性能不错,很适合乡间小路,我查过资料,外形与价格,都还不错。” 傅西洲点点头:“你把型号与颜色告诉我,我让林秘书帮你办。” 阮阮拒绝:“不要,我要你陪我去买,好不好嘛?”她抱着他的手臂,摇了摇。 “你还真是个小孩啊。”傅西洲无奈地摇头。 周末,他陪她去买车。 阮阮在深蓝色与白色之间犹豫不定,问傅西洲哪个更好看,他好笑地看着她的目光停留在白色上面多一些,伸手一指,“白色吧。” 阮阮笑起来:“你也觉得白色更适合我对吧?” 付款时,阮阮掏出自己的卡,她要自己买单,这些年外公给她的零花钱啊、过年的压岁钱啊、生日礼金之类,她都没怎么动过,更何况,她结婚时外公除了送了一套房子也给了她一大笔现金。 傅西洲按住她的手,挑眉:“傅太太,你这是干什么?”说着将她的卡塞回去,果断付款:“送给你的入职礼物。” 阮阮也没坚持,忽然想起来,在一起这么久,这似乎是他送给她的第一份礼物。 明明是件开心的事,不知怎么的,她却有点感伤。 正式上班之前,阮阮先回了学校办理毕业手续。领了毕业证书,又拍了集体照,一顿散伙饭后,算是彻底告别了校园。 上班后,阮阮变得忙碌起来,农场花卉培育的园艺师只有她一个人,之前都是齐靖自己在弄,他又是农场的总负责人,渐渐力不从心。她来了之后,他总算是能歇口气了,阮阮跟他很谈得来,许多想法也一样,他也很相信她,一切由她做主。 傅西洲也特别忙碌,因为香氛系列的开发,他一个月有三分之二的时间都在外出差,有时候还飞国外,一走就是好几天。两人同住一个屋檐下,见面的时间却很少。 阮阮偶尔有些抱怨,但却是更心疼他,这样飞来飞去,舟车劳顿,十分辛苦,也不知道在外面有没有按时吃饭,是不是睡眠足够。虽然他出差的时候,她每天都要打电话,但他从来都只会说,一切都好。寥寥几句,便挂了。 莲城炎热的盛夏来临,周末的夜晚,阮阮独自坐在阳台上,打开一罐啤酒,静静地喝,连个碰杯的人都没有。 没有他在,她觉得整个屋子又大又空荡。不过短暂的分别,她就想念他。很想念,很想念。十二,你是否也在想念我呢? 我多希望,我想念你的时候,你也正在想念我,我梦见你的时候,你也正在梦见我。 初秋,农场花园里培育的花,好多都陆续开了,茉莉开得尤其好,翠绿的叶子,淡白的花朵,清香淡雅,这是她最喜欢的花。她挑了一只白色的陶瓷花盆,小心翼翼地将最好看的一株茉莉移植到里面,然后放进自己的车里。 她请了假,提前下班,开车回城。 傅西洲今天出差回来,她打算去公司找他,一起吃晚饭。她已经有一个礼拜没有见到他。虽然知道今晚他会回家,但她迫不及待想要早点见到他。 她抱着花盆,匆匆地走进大堂,她一边走,一边忍不住低头看盆中的花,真好看。她嗅了嗅,真香。他会喜欢吗?他会喜欢的吧。 她想着,微微笑起来。 “砰!” 仿佛一阵疾风刮过,阮阮的身子被狠狠地撞了下,清脆的脆裂声响起。陶瓷花盆摔在坚硬的大理石地板上,碎成了好几块,泥土散了一地。那株茉莉,躺在四散的泥土里,仿佛被强风吹打过,不再生机勃勃。 她嘴角的微笑还未褪去,便化成一抹震惊,而后是心痛。 “对不起……”身边有个女声响起。 阮阮却看也没看她,只怔怔地盯着地上的泥土与花。 良久,她忽然蹲下身,用手去扒泥土,一点点撮拢,又捡起碎裂的瓷片,试图把泥土重新装进瓷片里,最后却徒然。她满手的泥,瘫坐在地。大堂里来往的人群纷纷望着她,窃窃私语。 那个撞了她的女子,慢慢走开,转身时,嘴角扯开一抹冷笑,她胸前的工作牌晃了晃,照片上是一张妆容精致的脸,下方写着,设计部,乔嘉乐。 “阮阮?”傅西洲惊讶的声音响在她头顶。 她抬起头,眸中似有水汽。 他看了眼她,又看了眼她身前的狼狈,明白了过来,将她拉起来。 “我的花……”她指着地板。 他的视线落在她的右手食指指尖:“你受伤了?”她手指上沾了泥土,看不太清楚,他抓过她的手,擦掉上面的泥,伤口赫然现出来,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不停地沁出来。 他压住她的指尖,皱眉:“傻啊你,花盆碎了就算了,你去碰它干嘛呢?” 阮阮被他一说,更委屈了,眸中水汽更盛:“这是我要送给你的花呀……” 他看她一眼,叹气:“不就是一盆花么,你呀,真是!”他腾出一只手打电话回办公室,吩咐小姚腾一只小花盆下来,再带一个创可贴来。 小姚很快把东西送了下来,傅西洲帮阮阮贴了创可贴,然后蹲下身,将地上散落的泥土扫到花盆里,小姚震惊地看着他的动作,想上前帮他,被他阻止了。 大堂里来往的人,也都震惊地看着这一幕。 阮阮也傻傻地看着他,当她晃过神来时,傅西洲已经把那株茉莉重新栽好了,将花盆递到她面前:“好了,别难过了。” 她凝结在眸中未及散出的水汽,“啪嗒”一声,掉了下来。 “你怎么……”傅西洲愣愣的。 阮阮抬头冲他笑:“我开心。”她将花盆又放到他手中,“送给你。” 傅西洲接过花,完全被这猜不透的小女生心思给打败了。 走进他的办公室,阮阮将他办公桌上的一盆芦荟挪开,让自己的茉莉花霸占着那个地盘,她微微退后,满意地欣赏着。 她嘱咐他:“十二,茉莉喜阳,你要经常抱它到窗边晒一晒太阳哦。” 她又问他:“好看吗?” 他正低头看资料,抬头看了眼花:“嗯。” “喜欢吗?” 他又“嗯”了声,指着沙发说:“阮阮,你先坐一会儿,等我忙完手头上的事,我们去吃饭,好吗?” 阮阮本来对他敷衍式的回答有点不满,此刻见他脸色疲倦,眼角还有淡淡的青黑,想着他才下了飞机,没有一点休息,又拼命投入到工作中。那一点点的不满就全变成了心疼。 她点点头,乖乖地坐到沙发上去,不再打扰他。 茶几上有些杂志,但她不想看,她就静静坐在那,捧着茶杯,望着他,他低头工作的样子,她第一次见,就像书中说的一样呢,男人专注做事的模样,真的很迷人。 她像个犯花痴的小女生一般,看着他,仿佛怎么也看不够。 她的视线又转移到桌上那盆茉莉花上,翠绿的叶,淡白的花,隔着这么远,她都仿佛能闻到那淡淡的清香。 十二,你知道茉莉的花语是什么吗? ——你是我的生命。 傅西洲忙完时,一抬头,愣住了,沙发上的她,竟然不知不觉睡着了。 他看向窗外,原来这么晚了,天都已经黑了。 他轻轻抱起她,下楼。 大概是太累了,她竟然没醒,一路睡到了家。 第二天阮阮醒过来时,傅西洲已经走了,倒是写了留言在她手机记事本里,她一划开屏幕就看到了。他说,抱歉,公司临时有事,这两天要去海城出差,只能下周陪你回去看外公了。 今天是周六,本来说好的一起回阮家看外公的。 阮阮叹口气,自己昨晚竟然在他办公室睡着了,连晚饭都没能跟他一起吃一顿,也没有好好说话。她觉得有点遗憾。 给外公打了电话解释,趁着有空,她索性打扫屋子,里里外外都做了清洁,又拆洗被套,给阳台上的植物全部浇水、施肥。中午的时候,她给自己做了一碗青菜鸡蛋面。外面热,她也不想出门,榨了新鲜的西瓜汁,窝在沙发上看电影。黄昏时,她睡了一觉,醒来,天已经彻底黑了,她走到阳台上,给傅西洲打电话,打了三次,也没有人接。 不知为何,她心里有点慌。 后来又拨了几次,也是无人接听。 在她一遍一遍拨打傅西洲的电话无人接听时,在这个城市的另一端,傅云深接到了一个电话,来自同傅西洲一起出差海城的一个员工。 他挂了电话,拨通了乔嘉乐的电话,“给你一个消息,傅西洲今晚应酬时,喝多了酒,忽然胃出血,现在人在海城第一医院。”顿了顿,他轻轻笑了:“下面要怎么做,不用我教你吧?” 乔嘉乐那时候正跟朋友在外面吃饭,饭还没吃完,她丢下句“抱歉,急事先走”便跑到路边去拦出租车。 莲城与海城相邻,离得近,走高速,一个多小时就到了。她出现在病房时,林秘书十分惊讶,“乔小姐,你怎么来了?” 乔嘉乐没回答他,看着病床上打着点滴睡着了的傅西洲,问:“我西洲哥怎么样了?” 林秘书说:“暂时没有大碍,需要住院观察两天。” 乔嘉乐点点头:“林秘书,你去忙吧,这里我来照顾。” 林秘书稍稍犹豫了下,他是知道乔嘉乐与傅西洲的关系的,他对她也不算陌生,乔嘉乐大学四年的学费与生活费,都是他一手操办的。只是,傅西洲虽然在生活上一直照顾她,与她却也不算特别亲近,留她照顾他,合适吗?可傅西洲忽然病倒,这次谈的事情,就只能由他负责了,他确实忙。 他想了想,说:“你有傅太太的电话吗?你打个电话给她吧,让她过来照顾傅总。” 乔嘉乐说:“也好。有的,我立即就联系她。” 林秘书这才放心地离开。 乔嘉乐看了眼病床上的傅西洲,然后取过他的外套,翻了翻,在口袋里找到了他的手机,她划开,看到屏幕上无数个未接来电,在看到姓名显示为“顾阮阮”时,她嘴角扯开一抹嘲讽的笑。 她握着手机,走到外面,回拨那个号码。 刚拨通,那端就接了起来,焦急的声音传来:“十二,你怎么……” “你好,请问是傅西洲先生的家人吗?这里是海城第一医院,傅先生因胃出血住院了,请你立即过来一趟。”乔嘉乐一板一眼地说完,不顾那端阮阮还在说话,便挂了电话。 然后,她将通话记录与阮阮的未接来电记录全部删除。 阮阮握着手机,愣了几秒,然后抓过包与车钥匙,跑出了门。 她上了车,引擎发动了好几次都没有成功,她发现自己的手在微微发抖,她用右手握住自己的左手,深呼吸,告诉自己,阮阮,冷静点,冷静点。 车子终于开了出去,这时候已是晚上十点,道路通畅,她将车开得飞快,只用了一小时一刻钟就到了医院。 她急匆匆地跑向住院部。 傅西洲住在三楼,窗户正对着楼下花园,乔嘉乐站在窗边,看着灯影下那个身影越来越近。她勾了勾嘴角,伸出两个手指头,两分钟,从楼下走到三楼这间病房,大概两分钟。 她转身,走到病床边,坐下来,微微俯身。 阮阮一路小跑着上到三楼,站在楼梯口,她停下来,喘了喘气,走到咨询台去问傅西洲的病房号。 得到答案,她左转,往312走去。 病房的门虚掩着,她想他一定是打着针睡着了,她虽然着急,却克制着冲进去的冲动,她轻轻地推门,门才开了一点点,她的手却猛地僵住,她怀疑是自己眼花,是幻觉,她闭了闭眼,再缓缓睁开,那个画面,却依旧没变。 病床上,他正躺着,他的身上,趴着一个女人,长长的卷发垂落,只露出右边一半的脸孔,她的嘴唇,覆在他的嘴唇上,而他的手,正揽着她的腰…… 阮阮睁大眼睛,怔怔地看着这一幕,这一刻,仿佛被人点了穴道一般,一动也不能动。 那个女人的面孔,她似乎在哪儿见过? 哦,她想起来了,那些照片…… 她身体一颤,仿佛被针狠狠地扎了下,全身的感知与血液,统统回过神来。 她屏住呼吸,僵硬地转过身。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又是怎样下的楼,穿过花园,走出了住院部,一路飘到了医院外面,她不辨方向,只是麻木地往前走,她心里只有一个声音,离开,离开,离开这里…… “砰——” “哧——” 摩托车急刹车的声音与身体被撞倒落地的声响混淆在一起,划破了夜色。 剧烈的疼痛感令游魂般的她清醒过来,她先是茫然地抬头看了看,这是陌生的城市陌生的街道,深夜里街灯闪烁,自己正躺倒在路边,有人围拢过来。 “你怎么走路的呀?都不看红绿灯的吗!”摩托车主人骂骂咧咧地走过来,“真倒霉!” 是车行灯了,他正转弯,忽然一个人从拐角处飘出来,他想避开已经来不及了。 “喂,你还好吗?伤到哪儿了?”车主蹲在阮阮身边,见她一直躺在地上,一声不吭,忽然就慌了神。 “喂!你说话呀!伤哪儿,我送你去医院。”他想去扶起她,伸出手,又有点犹豫。 阮阮仿佛没有听到一般,眼泪哗啦啦地往下掉,如喷涌的泉。身上痛,剧烈的痛,但心里更痛,痛得快要不能呼吸,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摩托车主更慌了,心里咒骂,真是倒霉! 她不说话,他也不敢贸然去搀扶她,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他也不能就这么走掉。 良久。 带着哽咽的声音响起来:“你走吧……走吧……” 车主疑惑地望着她:“让我走?” 阮阮流着泪点头,声音清晰了几分:“我没事,你走吧。” 车主如蒙大赦,大声对围观人群说:“是她让我走的啊!”说完,骑着车,一溜烟走了。 有个好心的女孩子蹲下身,将阮阮扶起来,看了眼她流血不止的腿,说:“小姐,你的伤看起来挺重的,前面就有个医院,我送你过去吧。” “不要!”阮阮忽然挣开她,尖叫。 女孩子被她的反应吓着了,迅速退开。 阮阮晃了晃神,歉意地说:“对不起,谢谢你,不过不用了,我叫我朋友来。” 她摸了摸口袋,却想起,手机放在车里了。 她叫住正准备离开的女孩儿,“不好意思,可以借用下你的手机吗?” 她按了风菱的电话号码,却又一一删除数字,她忽然想起,这里是海城,风菱不在这里。 海城,哥哥…… 她又按了一串号码,那端很快就接起,听到顾恒止的声音,她刚止住的眼泪,又扑簌扑簌往下落。 “哥哥……” 第六章 我从未到过的地方,是你心上 {你说我最大的优点是懂事,没有同龄女孩子的骄纵任性。可是你知道吗,我多想在你面前任性一次,但我不敢去尝试。因为我知道,在爱情里,只有被深爱的一方,才有资格任意妄为。} 顾恒止赶到时,只见阮阮坐在马路边上,双手抱膝,埋着头,身体微微发抖。 “阮阮,阮阮?”顾恒止蹲在她身边,连续叫了两声,她才怔怔地抬起头来。 “哥哥。” “你……”他看着她脸上擦伤的血迹,猛吸了一口气,在电话里她并没有说什么事,只是哽咽的声音令他担忧,没料到她竟然受伤了! 阮阮脸颊、手臂与腿部都受了伤,尤其是小腿,倒地时大概被尖锐物刺中,此时正鲜血淋漓,看起来十分恐怖。 顾恒止心里有很多疑问,比如她怎么会深夜突然出现在海城街头?比如她怎么拿别人的手机给他打电话,也不见她的随身包包?比如她受伤后为什么不打电话给傅西洲而是打给他?但他什么也没问,抱她上车:“前面就有个医院……” 阮阮打断他:“哥哥,我们换个医院好不好?” 他讶异地望了她一眼,“为什么?”她的腿伤很严重,必须立即止血消炎,以免感染。 阮阮却不做声,闭着眼,神色痛苦。 顾恒止也没有再追问,加快车速,将她带去更远一点的医院。 做了应急处理后,因为担心感染,医生建议留院观察一晚,但阮阮坚决不肯住在医院里,顾恒止只得将她带回了家。 因为与朋友在海城刚成立了分公司,顾恒止半个月前从莲城搬到了海城,他又不愿意与在海城的父母同住,所以临时租了间公寓,之前买的新房快装修完毕了,所以他租的是间短租的单身公寓,开放式的空间,只有一张床。 他一路抱着阮阮走进屋子里,将她放在床上,自己也顺势躺在她的身边,喘着气说:“你是不是胖了呀?” 阮阮见他那个夸张的样子,忍不住笑他:“哥哥,不是我胖了,是你不中用了。” 顾恒止瞪她:“死丫头,你抱个人一口气爬十九楼试试看!” 很悲催,他们回来的时候,电梯正好出现了故障。 阮阮火上浇油:“别不承认了,你老喽!曾经你背着我一口气爬到山顶,大气都不喘一口的。”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啊,他记得那是她十四岁的生日,那时候他在北京念大学,正忙着去美国一所大学做交换留学生的事情,所以在她生日前一天给她打电话说,可能没有办法陪她一起过生日了。她在电话里声音很低,仿佛要哭了一样,挂电话时轻轻嘟哝一句,明明说好每年都陪我过生日的呀。 挂了电话,他买了当晚最后一班航班飞回了莲城,他站在阮家门外时还差两分钟就到零点。她的房间正对着铁门,灯光还亮着。他在零点的时候拨通了她的电话,说了句生日快乐,然后让她打开窗户。 她见到他的那一刻,在电话里欢快地叫了起来,哥哥!哥哥!我爱你!后来她偷偷从家里溜出来,他带她去了郊外的昭山,上山顶看日出。 初夏晴朗的夜空里,有星光月色,他们在月光下爬山,她偷懒,爬了三分之一的路程就坐在地上喊累喊困不肯走。他无奈,只好背着她一路上山。她也不觉得困了,趴在他背上哼了一路的歌。 他听着她清丽柔软的歌声,觉得疲惫都一点点散去了。 那时候啊,他是她的亲人,也是她唯一的朋友,无话不说,没有秘密。 顾恒止翻了个身,面对着她:“说吧,发生了什么事情?” 阮阮表情一僵,心里叹了口气,哥哥还是问起来了呀,就知道没有那么容易转移话题。 她闭上眼,轻轻说:“哥哥,我困了呀,我要睡觉了。” 顾恒止叹息:“阮阮……” 阮阮忽又睁开眼睛,坐起来,扫视了一圈房间,最后指着沙发毫不客气地说:“哥哥,只能委屈你了。” 顾恒止却将身体往床中间移了移,哼一声:“我也要睡床。” 阮阮知道他因为她回避话题而生着自己的气呢,看着他小孩子般赌气的模样,忍不住笑了:“那我把床让给你。” 说着就起身,却被顾恒止一把拉倒在床上,“我们以前又不是没有同床共眠过。” 阮阮一怔。 啊,那是多久以前的陈年旧事了呀!似乎是十岁那年,她在大伯家里留宿,当晚下着很大的雨,半夜雷电轰鸣,她吓得抱着枕头去敲他的房门,他怎么哄她都不肯回自己的卧室,最后她爬到他的床上躺下来,紧紧抓着被子,赖着不肯走。他见她那个模样,又好笑又心疼,就让她在自己身边睡了一晚上。 “好啦,逗你玩儿的呢!”顾恒止起身,拍了拍她的头,“好好睡吧。” 可她哪里睡得着,一闭上眼,那个画面便像是按了重播键般,一遍一遍地浮现在她脑海里。 那一刻,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落荒而逃,仿佛做错事的是她。她是他的妻子,她分明可以推门进去,将趴在他身上的女人拉起来,破口大骂或者狠狠扇她两耳光。 风菱曾说她什么都不懂得争取,说好听点是淡然,难听点就是软弱。她笑话她,还真是对得起你的名字呢,软软。 从小到大,她是真的对很多东西都无所谓,因为最想拥有的早就失去了,比如父母,比如亲密的亲情。那么其他的,都只是生命中的其次。 直至遇见他。 为了他,她变得勇敢、坚强,努力去争取。 她得到了与他在一起的机会,却没有得到他的心。 所以,在看见那样的画面时,她甚至不敢上前质问、责骂,除了逃跑,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怎样承受。 她想起他曾玩笑般地说过,她比同龄女孩子淡然、懂事、不骄纵任性。她那时候还当作是一句夸赞,而此刻,她心里却无比难受,其实在真爱你的人面前,哪里需要时刻懂事。在真爱你的人面前,就算任性胡闹,也会被包容。 十二,你知道吗?我多想在你面前任性一次,但我不敢去尝试。因为我知道,在爱情里,只有被深爱的一方,才有资格任意妄为。 这个夜晚,还有一个人跟她一样失眠。 傅西洲翻了个身,再次取过手机,调出通话记录里的第一个号码,拨出。可回应他的依旧是冰冷机械的女声“您拨打的用户无应答”,他又拨家里的座机号,响了很久,却无人接听。 他皱了皱眉,怎么回事? 她说过,在他出差的时候,她二十四小时都不关机的,而且手机总是放在身边。他还念叨过她,睡觉时要把手机关机,也不能放在床头,会有辐射。她说,我不想错过你的来电嘛! 可今晚,他打了无数个电话,她都没有接。而且,手机里也没有她的来电记录,要知道,他出差时,她每晚都会来一通电话的。 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 他心里一凛。翻身坐起,想起床,刚一动,胃部又传来一阵绞痛,他咬牙,靠坐在床上,拨通了林秘书的电话。 “傅总,您怎么还没有休息?”那端林秘书微微惊讶,看了下手表,十二点多了。 “你过来,帮我办理出院,开车送我回莲城。”他说。 林秘书更惊讶了:“怎么了?医生说你需要住两天院的。” 他没有解释,重复道:“你过来。” 林秘书跟了他多年,知道他说一不二的个性,在工作上他也几乎严格按照他的吩咐办事,但事关他的身体,他忍不住问:“傅总,究竟怎么了?傅太太呢,她也同意你这个时候出院?” 傅西洲一怔,说:“你告诉过她我住院的事情了?” 林秘书说:“我让乔小姐联系过她。” 乔嘉乐? 他想起之前,他醒过来时,看到乔嘉乐在病房里,微微惊讶,问她怎么会在?她说她在海城见朋友,给他打电话想约他明天吃午饭,结果是林秘书接的,她才知道他住院的事情。 他也没多问,让她走。她起先不肯,说要留下来照顾他,后来见他沉着脸真生气了,才离开。 沉吟片刻,傅西洲说:“她没有来医院,也联系不上。” 林秘书恍然:“你是担心傅太太?” 傅西洲没做声。 林秘书立即说:“傅总,您先别担心,我马上让小陶去你家看看。” 傅西洲“嗯”了声,想了想,说:“她应该是开车过来的,我怕她心急开车……你联系下莲城与海城两边的交警队,打听下……” 他顿住,没有再说下去,心里的焦虑却越来越浓。 挂掉电话,他躺在床上,不知是先前打着针睡够了,还是因为担忧,他怎么都无法入眠,又拨了几次阮阮的电话,依旧是无人接听。快天亮的时候,他再拨的时候,竟然关机了! 阮阮在天蒙蒙亮时,终于沉沉地睡了过去,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走在一片雾蒙蒙的树林里,她似乎是迷路了,一边左顾右盼,一边喊着,十二,十二,你在哪里?她在找他。她在树林里走了好远,找了好久,可是怎么都找不到他。她的手臂与小腿被灌木丛里的荆棘刺伤,好疼好疼,最后她蹲在一棵树下,看着自己手臂与小腿上的伤鲜血淋漓,哭了起来…… “阮阮,阮阮!” 她缓缓睁开眼,刺目的白光令她又眯起眼睛,哦,天大亮了。 顾恒止坐在床边,俯身望着她眼角的泪痕,微微别开眼。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令她在睡梦中,都如此难过? 与那个男人有关吧? 一定是的! 他缓缓握拳,脸色阴沉。 “哥哥,早。”阮阮坐起身。 他转头,又换上了笑容:“懒鬼,都中午了,还早?” 啊,自己睡了这么久?可其实她睡得并不踏实,总是在做梦,现在也觉得浑身疲倦。 她也笑着:“嗯,哥哥的床太舒服了嘛!” 顾恒止揉了揉她的乱发:“赶紧来吃午饭吧!” 他叫了份清淡的外卖,阮阮吃了几口,就没胃口了,任顾恒止怎么瞪她,她也吃不下了。 阮阮打量着顾恒止的公寓,麻雀虽小,却五脏俱全。她转头望着他:“哥哥,收留我几天好不好?” 他是很想跟她在一起,但是,他挑了挑眉:“怎么,你有大房子不住,要挤在我这个小公寓里?” 阮阮说:“你的床睡起来可舒服了,做的梦都是美的。” 瞎扯!谁做美梦还哭的? 顾恒止说:“阮阮,你不说,我也知道,你的反常,跟他有关。” “哥哥,不是要去医院换药吗?我们走吧。”阮阮扶着桌子站起来。 他抓住她的手臂,脸色不虞:“你又逃避话题,每次都这样!” 阮阮微微叹气,看着他。 让她说什么好呢?她并不是想隐瞒他,只是,实在不知该如何开口。难道把昨晚所见告诉他,然后他又像当初那样跑去揍他一顿,再让她离开他吗?她曾对他说过,那个人,是她自己心甘情愿选择的。那么一切的得与失,快乐与悲伤,都由她自己承受着。 若不是昨晚实在无计可施,她也不会打电话给他的。 “阮阮,你并不快乐。如果一段感情,让人不快乐,为什么还要坚持?”顾恒止难得的正经表情。 阮阮苦涩地笑了:“哥哥,这世上情感,每一段,都不容易。”她顿了顿,说:“叮当曾对我说过,她嗜辣,越辣越欢,明知道吃了会上火甚至胃痛,但依旧死性不改,因为吃的时候真的很快乐。我想,对一个人的执念大概也是如此,明知道爱他会令自己伤筋动骨,但就是戒不掉。这是瘾。” 这是她第一次在顾恒止面前如此认真地剖析自己的内心,以及这段感情在她心目中的分量。 她说,对他,是执念,是瘾。 “你就这么爱他……”他低声,觉得自己快要失控,偏过头,不愿直视她眸中执著又悲伤的光芒。 “我送你去换药。”他转身,去换衣服。 顾恒止在医院里接到傅西洲的电话,他不知道他从哪儿要到的他的手机号,电话一接通,他一点客套也没有,直接问他:“顾先生,阮阮是不是去找你了?” 他微怔,然后反问:“没有。她来海城了?” “真的没有?”傅西洲重复问道。 “没有。”他平静地说。 傅西洲挂掉电话,望着眼前的车,是她的吉姆尼,她来了医院,又离开了。 发生了什么事? 他转身对等候的林秘书说:“回病房。” 林秘书松了口气,连连点头。他一大早就赶来了医院,傅西洲上午打完针,就立即让他办出院手续,医生劝阻,他也不听,坚持要回莲城。 林秘书看着他脸色苍白,眼角青黑,大概是一夜没有休息,又生着病,再强大的人也熬不住吧。他虽担忧他,但也知劝阻无用,只得开车送他回莲城。结果在地下停车场,他发现了阮阮的车。 傅西洲走到三楼服务台,问护士:“昨晚是不是有人来探312房?” 当值的护士是换过班的,她给昨晚当值的同事打电话,接通后把电话递给了傅西洲。 “312房吗?我想想……哦,记起来了,是个年轻的小姐,她来问我房间号的时候很急切,可是,没一会儿,她就离开了,走得急匆匆的,那时候我正好去厕所,还跟她撞了下,我看她神色不太对劲,失魂落魄的样子,我还问了一句她有没有事,她像没听到一样,走了……”那个护士在电话里絮絮叨叨地说得很详细。 失魂落魄的样子? 她在病房里看到了什么? 傅西洲蹙着眉,忽然想到了什么。 乔嘉乐…… 他转头吩咐林秘书:“打听一下顾恒止在海城的住址在哪里。” 林秘书讶异:“JY俱乐部的顾总?” 顾恒止的JY俱乐部在莲城很有名,这个俱乐部名下涵盖了高尔夫球场、马场、保龄球馆、会员制餐厅、酒吧、美容会所等等,总之一句话,做的就是有钱人的生意。林秘书有时候接待客户,就安排在JY俱乐部。听说,JY新近在海城刚成立了分公司。 傅西洲点头:“嗯。”顿了顿,补充了句,“他是我太太的堂哥。”阮阮跟他提起过,顾恒止到海城成立公司的事情。 傅西洲并不相信顾恒止的话,他摸了摸鼻梁,顾恒止的拳头曾毫不留情地挥在他的脸上。而阮阮在海城并没有朋友,唯一能找的,就是顾恒止。他确信,她还在海城,而且一定跟顾恒止在一起,因为通电话时,顾恒止的声音里并没有惊讶与担忧。 他不知道她到底看到了什么,想必是令她误会和伤心的事情,才会让她落荒而逃。他一直觉得她懂事,能忍,以前觉得这样的性子很好,没有负担。此刻却觉得,太能忍耐,也并非一件好事。有时候亲眼所见,也并不是真实的。他倒宁肯她站在自己面前,咄咄质问。 他揉了揉眉心,有点疲惫,身体不太舒服,又一夜未睡。知道她在海城,没有出什么事,总算稍稍安心。至于她的误会,总能解释清楚的。 他回病房补眠,等林秘书的消息。 门铃声把阮阮吵醒,她以为是顾恒止去而复返,打开门,愣住。 “阮阮,你果然在这里……”傅西洲说着,轻轻舒了口气。 她看着他,他的脸色微微苍白,眼周有青黑,神色疲惫,生病令他看起来很脆弱。她从未见过他这个样子。阮阮觉得自己真的很没出息,竟然又忍不住为他心疼。转瞬,她又想起病房里那个画面,心里一痛,抬手就要关门。 傅西洲抵住门,顺势拥住她,走了进去。当他看见房间里只有一张床时,他皱了皱眉。 阮阮猛地甩开他的手,仿佛躲避病毒一般往后退,不小心撞在了餐桌上,碰触到伤口,钻心的疼痛令她忍不住叫出声来。 “撞到了?我看看。”他蹲下身,抓住她闪躲的脚,撩起她的睡裤,缠着白纱布的伤口赫然显露,他震惊地抬头望她:“你受伤了?什么时候……”他像是想到什么,神色一僵,缓缓起身。 她正好别过头,他忽然瞥见了她脸上的异样,伸手,拨开她凌乱的发丝,脸颊上被头发掩盖住的擦伤触目惊心。 他想起他们婚礼那晚,她也受了伤。不用问,这一次,肯定又是因他而伤。 “阮阮……”他手指缓缓抚上她的伤痕,却被她躲开,她踮着脚走到门边,打开门,冷声说:“请你走。” 傅西洲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来过我的病房,我不知道你到底看到了什么,但这是误会。” 误会?阮阮觉得好笑,自己亲眼所见,是误会? “那晚,你看到了乔嘉乐在我病房里,对吧?” 噢,那个女人叫乔嘉乐。阮阮看着他,很好,至少他没有否认那女人的存在。 傅西洲说:“我压根就不知道她来了,我也没有通知她,那晚她正好打电话给林秘书,才知道我住院的事情。” “我打着针,一直是昏睡的,十二点才醒过来,看到她,我也很惊讶,我直接让她离开了。” “所以,在那之前,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一点也不知情。” 阮阮一怔,那时候他打着针睡着了,那么,是她在吻他?可他的手明明挽在她的腰上…… 傅西洲见阮阮神色松动,继续解释道:“还有,我当乔嘉乐是妹妹一样,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是这样吗?真的只是这样吗?她想起那些照片,在他们结婚的当天,他却抱着那个女人焦急地走在医院里。 她咬着唇,不做声。 傅西洲想到她的腿伤,站久了肯定会很难受,走过去将她强势抱起,放到沙发上,顺势将她揽在怀里。 “你放开我!”阮阮想挣脱他的怀抱,他却压根不给她机会,拥抱得更紧了。她气极,抬起手肘狠狠地撞他。 “啊!”痛呼声响在耳边,他终于松开她,弯腰倒在了沙发上。 阮阮看到他痛苦的模样,才想起,他还在病中,刚刚可能不小心撞到了他的胃。 她心里有点后悔自己下手太重了,心疼到底战胜了生气,她赶紧凑过去看他:“你要不要紧……” 未完的话,被他堵在了嘴唇里。 漫长的一个吻。 他放开她,仰头望着她,微微一笑。 阮阮立即反应过来,自己被骗了!她想推开他起身,却被他箍住腰,稍一用力,她便又趴在了他身上,她听到他在耳边说:“阮阮,我答应过你,不再骗你。我这个人呢,也许并不是什么好人,但唯有一点,我从来都是说话算话。” 阮阮身体一僵。 他的意思是,他之前所有的解释,句句都是真话。他的声音轻轻的,却又句句有分量,直击她心。 “十二,我信你。”她靠在他耳边,轻轻地说。 我说过的,只要你说,我就信你。 傅西洲轻轻舒了一口气:“我们回家。” 他给顾恒止打电话。 “顾先生,谢谢你照顾阮阮。” 顾恒止说:“换阮阮接电话。” 傅西洲说:“我们下午就回莲城,我会好好照顾她的,不用担心。” 顾恒止咬牙切齿:“让阮阮接电话。” 傅西洲说:“下次我请你吃饭。” 然后,他挂了电话。 阮阮问他:“哥哥说什么了?” 傅西洲说:“哦,他说让你好好养伤。” 阮阮看他脸色不太好,再次确定:“你真的可以出院了?” 他点点头:“嗯,医生说好好休息就可以了。” “以后少喝点酒,不,不能再喝酒。”阮阮瞪他。“担心死我了。” “好,少喝。” “也别吃辛辣食物。” “好,不吃。” “真乖!”阮阮摸摸他的脸,赞道。 他哭笑不得,抓住她的手,“走吧。” 傅西洲回医院办了出院手续,然后回莲城。他的车让林秘书开走,他开阮阮的吉姆尼,打开车门,看到她的包与手机都丢在副驾上。 “阮阮。” “嗯。” “以后有什么事情,你直接问我,不要瞎想,好吗?” 阮阮怔了怔,然后点头。 他发动引擎,低声说:“我找了你很久……” 阮阮没听清楚,问:“你刚刚说什么?” 他俯身帮她系好安全带,说:“累的话就休息一会儿,到了叫你。” 车子下了高速,阮阮看见车窗外的路牌指示,“暮云镇”三个字一闪而过,心念一动,转头对傅西洲说:“十二,我们去暮云吧。” 多久了? 傅西洲坐在轮渡上,在汽笛声中看着脚下往后倒退的水花,深秋暮色下的暮河依旧如故,距他那个清晨悄然从这里离开,已经四年多了。 恍然如梦。 “十二,你当年就是从那里掉下来的。”阮阮指着不远处的石桥。 他看了看那座石桥,又侧头看了看她,当初的那场车祸,将他与她牵连在一起,不仅改变了他们的命运,还有别人的。 风母站在码头等他们,一见阮阮就拉着她的手说,瘦了瘦了。宛如一个久未见到女儿的母亲。可她对傅西洲就没有那么亲热了,虽然带着笑,语气却淡然生疏,“好久不见了,傅先生。” “风阿姨,您好。叫我西洲就好。”傅西洲对当年收留照顾过她的风母既有谢意又有愧疚,毕竟是他当年不告而别。 风家的院子依旧如当年一样,花草葱郁,蓝莓树上果子正成熟,仿佛时光从未溜走过。 晚饭风母准备得很丰盛,可傅西洲还在病中,除了稀饭,什么都不能吃。风母又给他特意煮了青菜粥。 饭后,阮阮又跑到厨房忙活了好一阵子,然后将一个保温水杯拿给坐在院子里的傅西洲。 “这是什么?”他拧开盖子,袅袅热气里,一股淡淡的清香扑面而来。保温杯里的水呈淡黄色,水面浮着红枣,还有一大块米黄色的东西。 “这个啊,叫‘焦二仙’茶,对胃病特别好。”阮阮说。 “焦二仙?”他挑了挑眉,他怎么从来没有听过这种茶? “这个‘焦二仙’是一个别称,其实就是炒得焦黄的红枣与小米,用开水冲泡,这个茶汤滋养心胃,也特别香甜哦,你试试看。”阮阮一脸期待。 傅西洲喝一口,果然口感很好。“不错。” 阮阮放心了:“我第一次做,还有点担心来着。” “你的偏方?” “呃,当然不是,我从书上看来的。喜欢吗?我以后每天给你做哦,调养你的胃。”阮阮说。 傅西洲喂她也喝了一口,说:“似乎挺费时间的。”她刚刚在厨房里折腾了好一阵子。 “不怕。”阮阮说。 为心爱的人洗手煮羹汤,是一种幸福啊。 阮阮抬头望向夜空:“今晚没有星星呢。” “好像要下雨了。”他也抬头望着漆黑的夜空。 她微笑:“但这里的夜空还是好美。” 因为啊,你就是最亮的那颗星,只要你静静地坐在我身边,我心中已是星光闪烁。 “有点冷了,进去吧。”傅西洲拉起她。 第二天果然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雨一连下了好几天。 一场秋雨一场凉,莲城迎来了最寒冷的冬天。 四季中,阮阮最不喜欢冬天,她怕冷,又是湿寒体质,一到冬天,容易手脚冰凉。在阮家的时候,屋子里装了地暖,晚上睡觉倒还舒服。后来上大学住宿舍,冬天便是最难熬的,宿舍不能用电热毯,她也不喜欢那种燥热感,只得在睡前灌热水袋,但热水袋到半夜就慢慢变冷了,所以每天早上起床,她的脚心都是凉的。 但这个冬天,她觉得很温暖。因为身边有他。 傅西洲的体质跟她恰恰相反,阮阮抱着他睡觉,整晚的温暖。她笑他是移动的小火炉,又说,结婚可真好,有人暖被窝。 惹得傅西洲哭笑不得。 圣诞节这天,阮阮早早下班,从农场里带了一盆新培育的刚刚开花的风信子,去找风菱。 今晚,是风菱重要的日子,是她加入云裳服饰集团,作为设计师负责的第一场发布会,来年的春夏新款服装秀。 秀场就设在阮氏旗下的蓝晶酒店,包了一个最大的宴会厅。 阮阮到的时候,发布会快开始了,一眼望过去,满室衣香鬓影,热闹繁华。 虽然这不是风菱的个人服装秀,但阮阮还是为好友感到开心、骄傲。她问了人,抱着风信子直接去化妆间找风菱。 化妆间有点忙乱,模特们都在换衣服、补妆,助理穿梭来去,闹哄哄的一片。 阮阮穿梭在人群中,张望着找风菱的身影。 忽然,“咣当”一声巨响后,接着一声惊叫从最里面的屋子里传出来。闹哄哄的化妆间里有片刻的静默。 “你出去!”一个女声响起,然后,有个女孩子从屋子里走出来,拨开人群匆匆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嘀咕:“啊啊啊,怎么办怎么办,要打起来了,风菱姐肯定吃亏……” 阮阮心里一凛,快步朝那个房间走去。 推开门的瞬间,阮阮听到“啪”的清脆一声响。 房间里,风菱正扶起被推倒在地的衣架,刚站稳,脸颊上就生生挨了个巴掌。 站在她身边的年轻女人,妆容精致,衣裳华丽,气势凌人,嘴角扯着一抹冷笑:“我警告过你的,别不要脸地老惦记着别人的东西。他是你这种贱人配纠缠的吗!” 风菱捂着脸,抬眼冷冷地瞪着她。 女人见状,抬手又要扇过去,手臂却被人忽然截住了。她怒气冲冲地偏头:“你……” “啪”的一声,比她之前扇风菱的耳光更响亮。 女人瞬间目瞪口呆了。 风菱也呆住,“软软……” 阮阮仰着头,毫不回避地迎视着这个女人,只见她脸上表情瞬间精彩纷呈,从不信到震惊到愤怒,她颤抖着手指指着阮阮“你你你……”了半天,在她反应过来想打回去时,风菱一把截住了她的手,狠狠一甩,穿着尖跟鞋的她踉跄着差点摔倒在地。 风菱拉着阮阮,在她的尖叫声中,扬长而去。 酒店咖啡厅里。 阮阮摸着风菱微肿的脸颊,无比心疼:“还疼吗?我去拿冰块给你敷一下。” 风菱拉住她,摇头:“我没事。”她看着阮阮,看了许久,忽然笑了:“软软,你真是太令我惊讶了。” 她从来都没想过,从来不跟人争论的阮阮竟然会打人,还那么狠。 “解气吗!” “解气!特别解气!”风菱猛点头,“可是,软软,你都不知道前因后果,就动手,不怕打错了呀,也许是我不对呢。” 阮阮哼道:“我可不管,我朋友被欺负的时候,只有亲疏,没有对错!” 风菱眸中忽然就涌起了一层淡淡的雾气。她一向自认内心坚硬,不会说柔软的话,也很难得为什么动容。可阮阮这句话,令她心里发酸发胀。 从小到大,因为性子清冷,她朋友很少很少,有的半途散场,唯有跟阮阮维持得最久,也最亲密,但有友如此,一个足矣。 “叮当,你是不是有什么麻烦?”阮阮担忧地问。 风菱看了下时间,发布会快开始了,她抱了抱阮阮:“这件事情,一言难尽,软软,我回头跟你说。”她站起来,“我得去忙了。” 阮阮点点头:“嗯,快去吧。我就坐在下面看你的秀哦,等你结束,为你庆祝。” 风菱走了几步,阮阮又叫住她,大声说:“叮当,加油啊!” 可发布会刚刚开始,阮阮就接到了阮荣升的电话,说她表哥阮皓天从非洲回来了,让她跟傅西洲回阮家一起吃晚饭。 阮阮给风菱打电话,无人接听,只得发了条短信,先行离开了。 阮阮刚进门,便被忽然冲出来的一个人夸张地熊抱住,耳边响起了更夸张的声音:“Oh,My sister!好久不见!” 阮阮皱了皱眉,挣扎着从阮皓天的怀里逃开,微微退后两步:“表哥。” 她看着眼前这个大冬天里只穿着花衬衣、白色西裤、一头栗色卷发上还架着一副黑超的男人,他像是刚从热带海滩度假回来般。 有两年没见了吧?两年前,他被阮荣升发配到非洲一个城市去,那边阮氏有个小酒店。舅妈陶美娟见到外公就愁眉苦脸地念叨,儿子一定受苦了,也不知道有没有瘦,有没有晒黑,能不能吃得习惯那边的饭菜……一心想让外公将他召唤回来,可阮荣升像铁了心般,不为所动。 如今看来,他活得很好嘛,依旧白皮白脸的,不见瘦,反而胖了点。 阮阮正打量着阮皓天,他也正上下打量着她身边的傅西洲。 “哈哈,这位一定是我未曾谋面的妹夫咯!久仰久仰啊!”他夸张又轻浮地笑,朝傅西洲伸出手。 阮阮既讨厌又害怕他这种笑,她的身体不易察觉地微抖了下。 傅西洲伸手与他握了握,淡淡颔首:“你好。” 虽是第一次见面,对于这位,傅西洲倒是有所耳闻,传闻里都是阮皓天不好的风评。不务正业,花天酒地,胡作非为,一切纨绔子弟的劣根性他身上全部有。阮荣升的独子在五年前病逝,按说阮皓天可算是阮氏唯一的继承人,但阮荣升却一直没有委以重任给他,只让他在蓝晶酒店做了个楼层经理,两年前,他与酒店的一个女服务生谈恋爱,那女人怀孕后被他无情地抛弃了,最后闹出了人命,那女人从蓝晶的顶楼一跃而下,一尸两命。这件事情闹得挺大,也连累了蓝晶甚至整个阮氏。阮荣升一怒之下,将他放逐到非洲。 饭桌上,陶美娟笑容满面,又是给儿子夹菜,又是添水,不停地说着,多吃点。甚至对阮阮,也有了几分好脸色,闲闲地聊了几句。 阮荣升心情也不错,开了瓶珍藏的红酒,三个男人频频举杯。 陶美娟见老爷子心情好,便顺势说:“爸,您看,皓天这两年也变得懂事了,是不是安排他进集团?” 阮荣升说:“今晚是家宴,不谈公事。” 陶美娟却不死心,难得老爷子心情不错,语气和气,机不可失,她呵呵笑说:“我不是见您最近太累了嘛,想着皓天终于回来了,可以帮您分担一些。” 阮皓天也趁机说:“对啊,爷爷,这两年我跟着王经理在那边学到了不少。” 陶美娟说:“爸,宁副总不是过完年就退下来了吗,您看……” “啪!”阮荣升将筷子重重地搁在桌子上,瞟了眼陶美娟,又瞟了眼阮皓天,哼道:“别以为你们将消息隐瞒得死死的,我就不知道他在非洲干了些什么好事!懂事了?平均两个月去警察局报到一次,这叫懂事了?” 陶美娟脸色一变。 阮皓天倒是神色未变,还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酒。 餐桌上一时沉默。 良久,阮荣升喝了口酒,脸色稍缓,恨铁不成钢地叹道:“美娟,你儿子想到集团来做副总,还差得远呢!” 陶美娟沉默了一会,忽然望向对面的傅西洲,说:“爸,我们阮氏在凌天不是也有股份,要不,让皓天去凌天?也好跟西洲多学习学习啊。” 傅西洲的身形一顿,皱了皱眉。 阮皓天笑嘻嘻地说:“听说妹夫做生意很厉害的,我还真想去学一下呢,妹夫,你不会不欢迎我吧?” 傅西洲还没说话,阮荣升再次重重地放下酒杯:“想安静吃顿饭都不成!”他冷着脸,起身离去。 陶美娟也脸色难看地走了。 接着阮皓天也离开了座位。 傅西洲偏头问阮阮:“吃饱了吗?” 阮阮点点头。哪里还有心情吃饭。 在阮宅又待了一会,打算离开时,他们去书房跟阮荣升告辞,刚走上二楼,就听到从书房里传来陶美娟带着怒意的高声。 “爸,您是不是太偏心了?您别忘记,皓天才是您的孙子,他姓阮,他才是阮氏真正的继承人!” “啪”的一声巨响,有什么东西被摔碎在地上。 阮荣升吼道:“你给我出去!” 接着,陶美娟怒气冲冲地走出来,看到门外的阮阮与傅西洲,她狠狠地瞪着他们,那眼神,仿佛看见仇敌一般,带着浓浓怒气与恨意。 她从阮阮身边走过去,故意恶狠狠地撞了下她,差点将她撞倒。 傅西洲扶住她,“没事吧?” 阮阮摇头。 她等了一会,才走进书房,瞟了眼地上破裂的茶杯,轻声说:“外公,我们要走了。” 阮荣升铁青的脸色在见到她时,稍微缓和了点,他点点头:“嗯,路上注意安全。”阮阮转身时他又叫住她:“对了丫头,快要过年了。今年除夕,到这边来过吧。” 阮阮抬头望了眼傅西洲,见他没有反对,便点头答应了。 其实阮阮更想跟傅西洲两个人在自家一起守岁,不管是傅家,还是阮家,都有她不喜欢的人。但这么多年了,一直都是陪在外公身边过年,她实在不忍心看老人失望。 元旦新年一过,农历新年也很快就紧随而至。虽然不在家过年,但阮阮还是去置办了很多年货,糖果干果等,甚至还买了春联,贴在门槛上。又拉着风菱去逛商场,给风母与风声买了新年礼物,也给傅家的人与外公各买了礼物。最后逛到男士精品区,给傅西洲买了羊绒衫与新内衣,又挑了一对青金石镶银的袖扣,虽然不如白金的金贵,但那青金石颜色特别美,造型也别致。连风菱这个设计师看了也啧啧称赞。 这是她跟他在一起过的第一个春节,她很看重,也很期待。她想跟他一起零点守岁,看焰火表演,问他讨要压岁钱,一起迎接新一岁的到来,然后拍一张合影。以后一定还会有很多个春节要一起过,她想要记录下来,他们在一起共度的每一个年岁。 然而,在阮家刚吃完年夜饭,他就被一通电话叫走,电话是从他母亲的疗养院打来的,说是他母亲忽然发病。 阮阮要一起去,却被他拒绝了。 “情况会有点乱,你留在这里陪外公。”他脸上浮起担忧,急匆匆地走了。 阮阮站在二楼,看着他的车离去,本来好好的心情,一下子变得黯然。她知道他母亲发病意味着什么,他也许是怕她见到她母亲的可怕样子。可他们是一家人啊,为什么要将她推开呢? 她以为,经过这么久,他已经在一点点地接纳她,很多个时刻,她分明感受到他的关心,他的笑容,他的温暖,甚至他对她的小小的宠爱。她以为,自己已经一点点地靠近了他的心里,然而离他的心门再近,却终究,还有一步之遥啊。 那是十分重要的一步,那里,他竖起了一面坚固的墙,她推不倒,终无法跨越。 人心,是这世上最难以揣测的东西。 那种被他推在心门之外的难过与无力感,久违地,将她击中。 我从未到过的地方,原来是你心上。 零点的钟声响起时,他还是没有回来。 窗外的焰火声此起彼伏,阮阮站在露台上,仰头望着夜空中那些璀璨的星火,她久久地仰着头,却还是无法阻止来势汹汹的眼泪。 第七章 明知爱令人伤筋动骨,可我们还是前仆后继 {这世间所有的故事,都是从相遇开始。可并不是所有的遇见,都有一个美丽的结局。} 这一年气候很诡异,都立春了,天气还是冷得刺骨,感觉不到半点春色。 阮阮蹲在花棚里,有点担忧地查看年前培育的花,长势很不好,很多花甚至在刚刚发芽的时候就被冻坏了。 她叹口气,起身去找齐靖商量办法。 刚走进齐靖的办公室,他就将一个快递信封递给她:“给你的。” 阮阮讶异地接过来,谁给她的快递?怎么寄到农场来了? 她拆开,看到里面的东西时,整个人呆住了。 “阮阮?你没事吧?”齐靖一转眼,看到她震惊的表情,以及拿着信封的手指在发抖。 “阮阮?”见她没有反应,齐靖走到她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膀。他瞟到她手中的东西,是一张拍立得照片,照片中有三个人,似乎在庆祝生日。 阮阮被他惊到,“啊”了声,然后将照片抓紧在手心,转身逃也似的跑了出去。 她一路跑得飞快,直至跑到花棚那里,她才停下来。 她大口大口地喘气,手指紧紧握成拳,那张小小的照片,被她捏得几乎变形。 她的脸色在刹那间变得苍白,咬紧嘴唇。 良久。 她深呼吸,缓缓松开手,视线再一次望向手心里的照片。 照片拍得略昏暗,唯一的光线是生日蛋糕上蜡烛的光芒,映着三张脸庞,这三张面孔,她都认识。左边的女人只露出侧脸,苍白又美丽,阮阮只见过一次,却一眼认出,是傅西洲的母亲。中间那个女人,长卷发,双手合十,闭着眼在许愿,薄薄的嘴唇抿成好看的弧度,乔嘉乐。而右边的男人,阮阮闭了闭眼,是……傅西洲。 照片下方的空白处,用蓝色荧光笔写着日期,1月29日0点0分。 那个时刻,是除夕夜。 那个时刻,她一直在等他回来一起守岁,可是他没有。 那个时刻,她记得自己站在露台上,独自看了一场没有他的焰火。 那个时刻,她在等他,而他,却在给别的女人过生日。 阮阮缓缓蹲下身,将照片再一次捏得变了形,然后又展开,丢在地上,怔怔地看着它。 她就那样傻傻地蹲着,看着那照片。 不知时日。 天色一点点暗下来,花棚里渐渐漆黑一片,她依旧蹲在那个地方,一动不动。 直至齐靖找来。 她的样子把他吓了一跳,他担忧地问她:“你怎么了?没事吧?”他看着那张照片,阮阮迅速捡了起来,抓在手心。 “哦,天黑了。”她起身,蹲得太久,脚发麻,头晕,差一点就摔倒了,幸亏齐靖扶住她。 “谢谢,那我回家了。”阮阮说。 齐靖跟出去:“你别开车了,我送你回家。”他知道问不出什么,也不勉强她,但她失魂落魄的样子,令他不放心。 阮阮没有拒绝,她很累,实在没有力气说什么。 齐靖将阮阮送到小区,便回了农场。 阮阮走到楼下,却并没有上楼,她坐在花坛台阶上,发呆。 夜色渐浓,寒意逼人,她好像也感觉不到冷。 不知道过了多久,电话铃声响了起来。 她没有接。 过了会,再次响起。 直至打到第四遍,阮阮才从口袋中掏出手机,是傅西洲。 她盯着那个闪烁的名字,良久,才终于接起。 “阮阮,你在哪里?怎么这么晚还没回家?”他声音里似有淡淡的担忧。 阮阮静默了会,才开口:“哦,到楼下了,就回。” 挂了电话,她深深呼吸,起身,朝家走。 开门时,傅西洲已从里面将门打开,见到她有些疑惑地问:“你没事吧?声音怎么怪怪的?咦,你怎么穿着工作服就回来了?” 阮阮还穿着工作时的围裙,上面还沾染着些许泥土。 她走到沙发上坐下,将那张照片递给他,静静地开口:“十二,你说过,有任何事情让我直接问你,好,现在我问你,除夕那晚,真的是你妈妈出事了吗?” 她抬头望着他,不再像从前那样难过得只会掉眼泪,也没有歇斯底里,她神色安静,表面上看来波澜不惊,漆黑的眸中却带着浓重的悲伤。 傅西洲看着那张照片,张了张嘴,十分震惊。 他看着照片,她看着他。 在他久久的沉默中,她等待的一颗心沉入了深渊。 “十二,你说过不骗我的,但是你食言了。”她的声音轻轻的,却掩不住失望。 他一惊,抬头望着她:“我没有骗你。那晚,我是真的接到疗养院的电话,说我妈出事了。” “是吗?出事了的人还可以一起过生日,吹蜡烛?”她瞟着照片,多么温馨和睦,多像一家人啊。而她,才是显得多余的那个。 他说:“我赶过去才知道,是疗养院的人骗了我。” 他心急赶到时,母亲什么事也没有,甚至还难得地神智清醒。当他在病房里看到乔嘉乐与乔嘉琪时,便明白过来,一切都是乔嘉乐搞的鬼,把他叫过来,只是为了给乔嘉琪过生日。 阮阮轻轻摇头:“如果不是心甘情愿,就算被骗过去,也留不住你。”她忽然站起来,无限疲惫的声音,“一个男人,在除夕夜,丢下妻子,与自己的妈妈一起帮另一个女人等零点过生日。”她闭了闭眼,说:“想必,你是真的很爱乔嘉乐……” 她转身,就要离开。 傅西洲一把拉住她:“阮阮,事情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她挣扎:“你放开我。” 他一个用力,将她拉回沙发上。 她挣扎着,他不放。他拿过那张照片,递到她面前:“这个女人不是乔嘉乐,她叫乔嘉琪。” 阮阮一怔,惊讶地望着他。 傅西洲沉沉地叹了口气:“我带你去见她。” 车子在深夜的郊外公路上行驶,车内也如同窗外的夜色一般寂静,阮阮歪头靠在副驾上,沉默地闭着眼。她其实心里有很多疑问,但她什么也不想问,她知道,等见了照片上的女人后,很多事情自然就会明白。可是,他将给她一个怎样的答案呢…… 傅西洲偏头看她,她脸色很不好,非常累的样子。他抬手,想将垂落在她眼角的一缕头发撩到耳后,他的动作惊着了她,她微微一闪,避开了他的触碰。 他轻轻叹了口气。 抵达医院时,已经十点多了,这个时候病人都入睡了,傅西洲提前给这边联系过,所以很快就登记入内。 阮阮看着“精神病院”的招牌,心里又是一惊,随即,便隐隐猜到了什么。当她在病房里见到因吃了药而陷入昏睡的乔嘉琪时,一切的猜测得到了证实。 她抬头望向傅西洲,他没有对她有任何的解释,对护士说了声谢谢,然后将阮阮带离了医院。 回到车上,他没有立即发动引擎,沉默了良久,他才缓缓开口:“阮阮,你还记得当年我在暮云镇坠河的事情吧。” 阮阮点头,记忆深刻,只是,他忽然提起这件不相干的事情干什么? 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很冷:“那不是意外。” “什么……”阮阮震惊地望着他。 “那是傅云深的阴谋。如果没有遇到你,只怕我早就如他所愿,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傅西洲看着阮阮刹那间变得惨白的脸色,他伸手轻抚着她的脸庞:“阮阮,很多事情我并不是故意想要隐瞒你,只是那些事情,又阴暗又可怕,你看,你才知道这么一点点,就害怕了。” 阮阮依旧怔怔的,她还沉在他先前的那句话里。外公曾说过,傅家很复杂,可她从未想过,竟是这么可怕。 傅西洲继续说:“既然你问我要一个答案,”他闭了闭眼,声音轻轻:“好,阮阮,我全部告诉你。” 他答应过她,不骗她的,可要如实回答她关于照片的问题,就必须告诉她那段他不想再提及的过去…… 这世间所有的故事,都是从相遇开始。可并不是所有的遇见,都有一个美丽的结局。 傅西洲的母亲林芝在十九岁那年遇见他的父亲傅嵘,他是画廊的老板,她是美院的学生,大二的暑假,她在他的画廊里打工。 十九岁的少女,年轻、美丽、温婉,更重要的是,在绘画上,她才华横溢,并且有着自己独特的风格与见解,与傅嵘有很多共同的话题。一个风华正茂的男人,对一个年轻的女孩子,从欣赏变成爱慕,实在太容易了。 更何况,三十二岁的傅嵘过得并不快乐。在外人看来,他是傅氏的独子,家世风光,从小到大一帆风顺。毕业后不想经商,便由父亲出资开设了一家艺术画廊,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可外人哪里知道,他的画廊,是用一桩他并不情愿的商业联姻换来的。傅夫人姜淑宁是个事业心极强的女人,性格跟傅老爷子很像,强势、霸道,与他压根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们唯一的话题,便是儿子傅云深。 生活压抑的已婚男人,遇上善解人意、才华横溢的年轻女孩,注定是一桩悲剧。明知如此,可当爱情浓烈时,便如一只飞蛾,明知烈火灼人,依旧不管不顾地为了那温暖光明飞扑而去。 林芝是在怀孕后才得知傅嵘已有妻儿,可到了这个时候,她已经回不了头了,也不愿意回头。她爱得浓烈,爱得不顾一切,不惜背负着小三的骂名,因为姜淑宁的举报,她被学校开除,一生清白骄傲的父亲与她断绝关系,她失去了一切,唯有肚子里的孩子,是她唯一的救赎。 她与傅嵘的事情被傅家知道后,傅老爷子震怒,对儿子说,这个女人与傅家,二选一。再浓烈的爱情又怎样,在现实面前,他变得懦弱,不堪一击。他最终选择了傅家,并让林芝将孩子打掉。她对他失望透顶,连夜逃回了老家,躲在小镇生下了孩子。 如果她带着孩子在老家平淡度日,便也不会有后来所有的悲剧。但心怀怨恨的她不甘心,怎能甘心?她为他失去了一切,她那样痛苦,他却依旧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同为傅家血脉,凭什么一个可以享受最好的生活,她的儿子却要被人指指点点骂作野种? 在傅西洲三岁的时候,她带着不甘与恨意,回到莲城。 当她带着儿子出现在傅嵘的画廊时,傅嵘没有半点惊喜,有的只是震惊与害怕。 但事已至此,害怕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为了安抚林芝,让她不去傅家闹事,傅嵘为他们母子在偏僻的小巷子里租了一间房子,让他们住了下来,每月提供生活费用,并许诺她,每周至少陪他们母子两次。 女人永远比不过男人的绝情狠心,再信誓旦旦地说着恨,可也抵不住男人的花言巧语。而林芝想要的,不过是给孩子一个家,哪怕这个家是那么的脆弱,但她别无选择。 这样徘徊在两个家庭的生活持续了五年,在傅西洲八岁的时候,姜淑宁发现了这一切。 傅家看似平静的生活,再一次被打破。 被再次背叛与欺骗的怒与恨,如燎原之火。心性高傲的姜淑宁,怎么可能容得下林芝母子。 那些年,面对姜淑宁的各种刁难手段,林芝始终不退不让,只是她越来越不快乐,性情大变,失眠很严重,需要靠药物来入睡。每日里依靠酒精来麻痹自己,将自己关在租屋的阁楼里没日没夜地画画,画完后又用刀将那些画一刀刀地划烂,或者放一把火,付之一炬。然后再继续画。暗沉的屋子里,整天弥漫着强烈的松节油气味、浓浓的酒精味,以及她醉酒后污秽的呕吐物。 傅西洲常常面无表情地站在充满这些气味的房间里,将窗帘拉开,抱着她丢进浴缸里,然后去拜托住在隔壁的房东乔阿姨来帮忙为她清洗。 每天放学回来,等待他的,不是热乎乎的饭菜,而是满屋子难闻的气味,有时候还要收拾被母亲醉酒后发疯砸得满地的碎裂物。 自他懂事起,他就从未感受过家的温暖是什么滋味。房东乔阿姨很善良,常喊他去家里吃饭,在饭桌上,他看着乔家的两个女儿嘉琪和嘉乐肆无忌惮地与父母亲开玩笑、吵闹、撒娇,一家四口其乐融融的模样,他默默地低下头去,碗里的美食再也没有味道。 这样寻常不过的家庭温暖,却是他此生都求之不得的。 这样暗无天日的日子持续到他十四岁那年。 那天傍晚,他放学回家,刚走到巷子口,便被匆匆跑过来的乔阿姨拽住,说:“西洲,你回来得正好,我正要去找你。快快,那个女人又来找你妈麻烦了,这次还动起手来了。你赶紧回家!” 他丢下乔阿姨,飞快地往家跑。 赶到家时,他看见姜淑宁与母亲正站门口的楼梯边,两个人在破口大骂,一边骂一边动手,互相扯着衣服、头发,那架势,真像两个村野泼妇。他跑到她们身边,想把两个人拉开,可疯狂中的女人,力气大得可怕,她们纠缠在一起,他压根分不开她们。 在拉扯中,忽然一声凄厉的尖叫声响起。傅西洲震惊地睁大眼,看着姜淑宁的身体像一只失控的皮球,从楼梯上滚落下去…… 失控中的林芝也反应过来,喃喃着说,我没有推她,我没有推她…… 他也没有推她,可是这样混乱的时刻,谁能说得清楚呢? “夫人!”这时,有个男人忽然出现,大叫着跑到姜淑宁的身边,然后拨了120,再拨了110。 傅西洲认出了他,是姜淑宁的司机。 救护车与警车很快就赶到,姜淑宁被送去医院,他与母亲被带往警局。 被带上车的时候,林芝一直在喊叫,不关我儿子的事,你们别抓他!你们别抓他!可姜淑宁的司机却一口咬定,他看见傅西洲与林芝一起将姜淑宁推下了楼梯。 当晚十点多,傅嵘出现在警局,他没有见林芝,只见了傅西洲,对他说,姜淑宁已经醒过来了,没有很严重的问题,就是脑震荡。但她已经请了律师,坚决要起诉他们母子故意伤人。最后他说,别担心,我会阻止她的。 自始至终,傅西洲都没有开口说一句话,只是用冷眼看着他。对于父亲,他心里除了怨恨,别无其他感情。 这一切的痛苦与罪恶,全是他一手造成的。 姜淑宁说到做到,真的将林芝母子起诉,傅嵘压根阻止不了她,只能为他们请了律师。 林芝对律师说,是她推的姜淑宁,与傅西洲无关,她愿意承担所有的后果,唯一的要求就是,不要牵涉到儿子。 律师说,故意伤人罪判下来是要坐牢的! 她神色坚决,说,我不怕,只要我儿子没事。那一刻,她清醒无比,坚定无比,做了一个全天下母亲都会做的选择。 不知怎么回事,先前一口咬定是林芝与傅西洲一起将姜淑宁推落的司机,最后竟然改口说,自己只看见林芝与傅夫人动手,将她推下楼梯。 第二天下午,傅西洲被放出来,他没有回家,而是去了傅嵘的画廊。虽然他不想见他,可唯一能帮母亲的,也只有他了。 傅嵘一脸疲惫,想必傅家也闹得天翻地覆了。他对傅西洲说:“我会想办法的。” 第二天,律师就告诉他,他想到了一个办法,可以免除他母亲的牢狱之灾。他说会帮林芝申请为精神失常患者,一个精神失常的人在争执间是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与动作的。而林芝一直在服用安眠药物,也看过医生,这些都是证据。法律会酌情审判,然后再申请送去精神疗养院,住一段时间,以病情痊愈为由接出来即可。 当年十四岁的他就算再早熟懂事,也只是一个半大的孩子,并没有那么深谋远虑,更何况他为母亲心急、担忧,也考虑不了太多。 林芝被送去精神病院之前,傅西洲在法庭上见到她清醒时的最后一面,很短暂的一面,她摸了摸他的脸,安抚着他说,妈妈很快就会回来,你要照顾好自己,有事情找你乔阿姨。 她以为自己很快就可以回家,他也以为她会很快回来,可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他连母亲的面都见不到。开始的时候,他去精神病院探望,可每次,都被拒绝入内。不管他如何恳求,负责登记的工作人员总是丢给他冷冰冰的两个字——不行。 他无计可施,只得去画廊找傅嵘,可他却出国了,联系不上人。而之前负责帮母亲辩护的律师,也联系不上了。 林芝被关进精神病院三个月后的某个夜晚,傅西洲做了个决定,去找姜淑宁。这个决定对他来说,真的很难很难,可他没有办法。他坐了两趟车,又走了很远的路,才终于站在傅家的大宅前,他望着占地辽阔、灯火辉煌的屋子,心里泛起一阵阵冷意。 这个世界就是如此不公平,有人歌舞升平,有人生死不明。 他曾经听傅嵘提起过傅家的老宅,知道姜淑宁住在哪幢房子,他直接去找她,他并不确定她是否在家,又是否会见自己,只得试试看。 他刚进门,便听到从客厅里有谈话声传来,他听到了母亲的名字,顿住脚步,屏住呼吸。 先前那个声音继续说着:“姐,请放心,医院那边都安排好了,那孩子是不可能见到他母亲的。至于林芝那贱人,呵呵,医生说,她精神状况越来越差,这辈子都不可能从那里出来了。” 哼!姜淑宁冷哼道:“那个小贱人,总算也有今天!我真是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 男人说:“其实她变成这个样子,可比死了还惨。” 姜淑宁得意地笑道:“她活该!跟我斗,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我就知道,她为了保她儿子,会主动承担下一切。哈哈,其实压根就是我自己故意摔下去的,可她有证据吗?” 男人说:“姐,你这样还是太冒险了点,幸好伤得不是很重。” 姜淑宁神色黯了黯,先前的得意嚣张慢慢隐去了,轻喃:“我伤得还不够重吗……对了,那个律师不会有问题吧?” 男人说:“没问题。” “那就好。哼,林芝,你后半辈子就老实地待在疯人院里等死吧!”姜淑宁咬牙切齿,“只可惜,那个小杂种被老爷子保下来了……” 傅西洲直至走出傅宅好远,才发现自己浑身都在发抖。 这一刻,他才明白了所有的事情,都是由姜淑宁一手设计的。难怪从来都是高贵姿态的她竟然会跟母亲打起来,还特意挑他放学的时间。起诉,再收买律师,假意辩护,将母亲送往精神病院,那是什么地方?再正常的人,每天被药物折磨,没疯也会被逼疯的啊!再阻止他去探望母亲,生生将他们母子分离。 将正常的人逼疯,再失去儿子。这才是她最痛快的报复。 她真狠!真可怕!真残忍! 可是,明知这一切,十四岁的他却毫无办法反击。他也忽然明白了,父亲为什么出国,想必傅老爷子再次给了他二选一的机会,而他,再一次抛弃了母亲与他。 他咬牙,直到将下嘴唇咬出了血,也感觉不到疼痛。他缓缓握拳,是在这一刻,他在心里发誓,自己一定要变得强大,强大到足以保护想要保护的人。 傅西洲再见到母亲时,已是林芝被关在精神病院的四个月后。在无数次的被拒后,乔嘉琪想了一个装疯混进医院的办法,他假装是她的男朋友,跟了进去。乔嘉琪在医院里大闹一场,值班的看护都围着她,他趁乱溜进了病房区,一间间病房找过去,最后在走廊尽头的病房里,终于看见了那个想见的人。 可是,她却不认识他了。 她真的疯了。 他也几乎认不出眼前的女人,那样苍白,瘦得皮包骨头,眼神呆滞。 他看着她,嘴角颤抖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想带她离开这个可怕的如地狱般的地方,他也真的这么做了,可他刚碰触到母亲,她便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手脚并用地踢打他,他放开她,她立即缩在房间角落里将自己团团抱住,惊恐着瑟瑟发抖,嘴里喃喃说着:“不要,不要,我不吃药,我不吃……” 傅西洲望着蜷缩成一团的她,良久,眼泪哗啦啦地往下落。 从小到大,他几乎很少流泪,可这一次,却仿佛被人在眼眶里倒了整片大海的水一般,那样多那样多的眼泪。而除了哭泣,他实在不知还能用什么来宣泄他心中的痛苦、难过与愤怒。 在被闻声赶来的护士拉出病房时,他擦干眼泪,对自己说:“不准哭,以后再也不准哭。” 那之后,他再也没有流过泪。 哪怕在后来的几年里,生活再艰难,他也没有哭。哪怕有一次生病高烧不退,差点死掉,他也没有哭。 他的眼泪,在十四岁的那个夜晚,仿佛全部流完,连同他心底仅存的柔软部分,也在那个夜晚,在母亲凄厉的尖叫声与恐惧的颤抖中,一并流走。 他被迫一夜长大,变得坚硬、冷漠,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变得更强大,才有足够的力量保护想要保护的人。 从那之后,到他十八岁,他没有再见过母亲,在傅嵘面前,他也没有再提起过母亲。他依旧住在乔阿姨的房子里,依旧接受着傅嵘在物质上给予的一切。乔嘉琪曾经不解地问他:“你明明那么憎恨你的父亲,为什么还会接受他的金钱?”他淡淡地说:“只有活下去,才有机会报仇。” 对,报仇。在他心里,整个傅家,都是他的仇敌。 很多个难熬的时刻,都是心中的仇恨,支撑着他活下去的。 他知道自己人微力薄,也知道不知要等到何时,才能将自己承受过的所有痛苦一一还击。 转机出现在他十八岁的春天。 他还记得,那晚下着大雨,深夜一点多,有人将他从睡梦中叫醒来,他打开门,傅老爷子站在外面。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傅凌天,如想象中一样,威严冷漠的模样。 他对他开口的第一句话是:“跟我去医院,你大哥出事了,需要输血。” 他心里立即了然,傅嵘是稀有的RH血型,他也遗传了这个血型,想必傅云深也是。 然后,一阵冷意从脚底升起,他冷笑了一声:“大哥?哪儿来的大哥?”需要他的时候就承认他姓傅了? 他转身进屋,却在傅凌天的下一句话里顿住脚步。他说:“我允许你探望你的母亲。” 他缓缓转过身,直视着傅凌天,冷声说:“除此之外,我还有两个条件。” 傅凌天一愣,但随即说:“你说。” 他说:“第一,我要回傅家。第二,毕业后,我要进傅氏工作。” 想到医院里傅云深正在生死关头,傅凌天只考虑了几秒钟,便点头应承了他,说:“可以走了吧?” 傅西洲说:“等一下!” 傅凌天皱眉:“还有什么事?” 傅西洲说,我要跟你签一份合同,白纸黑字写下来。 傅凌天一愣,而后,他哈哈大笑起来,朝他竖起大拇指,好!好!好得很!真不愧为我傅家的血脉啊,比你那个窝囊老爹强多了!他脸上表情很怪异,说不清是怒意还是别的什么。 傅西洲跟他去了医院,用600CC的血换回了一纸合同,也换到了一个回到傅家的机会。 后来他才知道,那晚傅云深之所以出事,是因为傅嵘与姜淑宁大吵了一架,据说是为了让他去医院探望林芝的事情。傅云深听见他们争吵,心烦意乱,约了几个朋友去郊外飙车,忽逢大雨,出了车祸。命是捡回来了,腿却伤得很重,需要高位截肢,这辈子都只能坐在轮椅上。 当医生从手术室出来询问监护人的意见时,姜淑宁险些晕倒。然后,她朝刚刚抽完血坐在椅子上还没缓过来的傅西洲扑过去,对着他就是铺天盖地的厮打,将所有的恐惧与恨意都发泄在他身上…… 如此沉重的一段过去,他讲给她听,却只用了短短二十分钟,她却仿佛穿越了时光,跟他一起,过了那么多年。 她沉在那个故事里,久久出不来。 然后,她忽然就哭了起来。 傅西洲给她擦眼泪,伸手覆在她凉凉的眼皮上,叹口气:“阮阮,我真的很不想告诉你这些……之前发生过很多事,你没有问我,我也就乐得不解释。因为,我真的不想让你知道那个黑暗冰冷的世界。”傅西洲的声音轻而平静,仿佛刚刚讲述的,是别人的事情。 她伸手拥抱住他,紧紧的,紧紧的,这一刻,她好像忘记了那张照片,忘记了照片中那个女人,他讲了这么冗长的一个故事,可实际上,他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他与那个女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可是,此刻,她不想管那个问题,只想抱一抱他,给时光里那个十四岁的孤单冷漠的少年,一点点温暖。 傅西洲被她拥在怀里,没有动,感受到她越来越紧的拥抱,她恨不得把她身上所有的温度都传递给他。 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好像忽然被一种奇异的温暖紧紧地包裹住,那是他从未感受过的温暖。无数次想起那些过往时,心底泛起的冷,竟被她的拥抱,奇异地赶走了。 他像是在凄冷暗夜里的赶路人,而她,是夜空里最明亮的星辰,也是身边温暖的火堆。 他伸手,拥紧那温暖。 良久。 他才再次开口:“我还没有回答你的问题。阮阮,我对嘉琪,有感激,有愧疚,有亏欠,有负罪,我欠了她很多,但我对她,从没有暧昧。” 阮阮伸手指了指车窗外的医院,轻问:“她……怎么会在这个地方?” 傅西洲说:“当年我的车在暮云镇坠河,我被你救起,却失去了记忆,在古镇待了一个月,当我回到莲城之后,却发现,我消失的这个月里,发生了很多事情……” 傅西洲失去记忆与阮阮待在古镇的那个夏天,乔嘉琪却拿着寻人启事满大街地派送,她穿着高跟鞋,走得脚底起泡,满头大汗。在他失踪的前一天,她刚刚接到凌天设计部的入职通知,可她却没有如约去报到,他不在那里,那个职位,对她就不再有吸引力。 而没有什么比他的下落更重要。 妹妹乔嘉乐曾问过她:“姐姐,你到底喜欢西洲哥什么啊?他那么冷漠的样子,又没什么情趣,有什么好喜欢的啊?” 她想也没想,就回答说:“因为他是傅西洲啊。” 是啊,因为他是傅西洲,不是王西洲,也不是张西洲,他是她的世界里,独一无二的傅西洲。 她三岁的时候就遇见他了,他们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朝夕相处那么多年,她为他偷过妈妈藏起来的零食,她在别人嘲笑他是没爸爸的野种时拿小石头把人家的头砸破,她为他拒绝了一封又一封的情书,她为他装疯卖傻过。她喜欢他,那么确定。而他呢?虽然他从未有所表示,但她知道,那是因为天生的性格所致,毕竟除了她,他从不搭理别的女孩子。 十八岁的生日,她对他告白,他拒绝了她。可她却不相信,这么多年的感情,他对她没有一点心动。她自欺欺人地以为,他不过是因为他母亲的悲剧,不再相信爱情。可是没关系,她想,我会让你相信的。 当一个女人在爱一个人的时候,容易一叶障目,总以为,只要我对他好,终有一天,他会被我打动的。 乔嘉琪在很多事情上都是聪明的,唯独在面对傅西洲时,甘愿变成一个傻瓜。 在他失踪的第十天,就连一直站在她这边的乔嘉乐都劝她别再找了,既然连警察都没有线索,你一个人这样大海捞针,能找到的几率实在太渺茫。她说:“西洲哥也许真的……发生意外不在了……” 乔嘉琪抬手就扇了妹妹一个耳光,厉声喝道:“你胡说什么!” 她不相信,只要一天没看到他的尸体,她就不信。 用乔嘉乐的话来说,姐姐着了魔。 如果不是着了魔,怎么会那么愚蠢地相信别人,一个电话,就把她骗了过去?对方说,他知道傅西洲的下落,她什么也没想,便去赴约。 她不去想,深夜十一点了,自己一个女孩子,独自去赴约,是否安全?那一刻,那么多天的担忧与忽然得知消息的狂喜,令她失去了应有的警惕。 “她赴约的那个地方,是个很偏僻的废弃工厂。当她赶到时,等待着她的并不是我的消息,而是……一场巨大的灾难……”傅西洲闭了闭眼。 那个深夜,她被几个流氓凌辱,直至第二天下午,乔嘉乐才找到她,她衣衫凌乱地蜷缩在一堆垃圾后,神智已经有点不清。 两个月后,乔嘉琪被查出怀孕,这个消息令本就情绪极为不稳定的她,彻底崩溃。 那时候,傅西洲已经恢复了记忆,回到了莲城。他知道那场看似意外的车祸,实际上是傅云深想置他于死地的阴谋,因为这场车祸,才会让乔嘉琪出这样大的事。他极度愤怒,却拿傅云深没有办法,因为他没有证据。 乔嘉琪的情况越来越差,乔家父母再不忍再不舍,也只得将她送去精神疗养院。是傅西洲亲自送她去的,他对神智已经不清的她承诺,以后他会替她照顾她的父母,以及妹妹。 “是我害了她。”傅西洲掩面。 阮阮看着他无比内疚的模样,久久不知说什么。 “从小到大,她一直对我很好,我欠她良多。回到傅家后,我很快就被送出了国,在国外的那几年,都是嘉琪去探望我母亲,陪伴她,照顾她。我知道,她这么尽心尽力,只是因为喜欢我。可是,我却没有办法回报给她对等的感情。不仅不能,她还因为我变得这么不幸。” “当初我之所以从我们的婚礼上离开,是因为那天,嘉琪自杀了……我没有办法丢下她不管。” “至于除夕夜的照片,大年初一那天是嘉琪的生日。嘉乐把我骗过去,也把嘉琪带到了我母亲的病房,非让我们陪着嘉琪一起守零点过生日。阮阮,当两个生着病的女人都拉着你的手不让你走时,真的,我没法拒绝。她们,一个是我唯一的亲人,一个是我最好的朋友……” “好了,十二,别说了。”阮阮低了低头,轻声打断他。 她心中从结婚开始到现在的所有疑虑都一一解开,那个让她误会、伤心、难过了无数次的女人,与他也并不是她想象中的那种关系。她应该开心才对,可心里真的好难过,好压抑。那些过往,那些埋藏在他心底的秘密,太沉重了。 傅西洲说:“很晚了,我们回家吧。” 阮阮伸手牵住他的手:“嗯,我们回家。” 这夜,入睡时,阮阮伸出手臂,将傅西洲的头抱在怀里,像是母亲抱着孩子般,她很瘦,却用手臂环绕成一个守护的姿势,轻轻拍着他的背,轻声哼着安眠曲,睡吧,安心地睡吧。 这样的举动,令傅西洲觉得怪异别扭,但他却没有推开她。 她瘦小的怀抱,真的,很温暖。 他微闭着眼,忽然凑到她耳边,轻声说:“阮阮,我们要个孩子吧。” 阮阮身体一僵,良久,她猛点着头,忍不住落下泪来。 十二,有人说,对一个男人最深的爱,是为他生个孩子。 为你,我愿意。 第八章 慕尔如星,愿守心一人 {慕尔如星,愿守心一人。愿与你从天光乍破,走到暮雪白头。 } 一大早,傅西洲便将乔嘉乐叫到办公室。 他将那张拍立得照片甩在她面前,铁青的脸色里透着失望:“你竟会使这种低下的手段,跟谁学的?” 乔嘉乐看到照片,脸色微变,她没想到,阮阮竟然会找傅西洲直接摊牌。傅云深不是说顾阮阮就是个只会忍耐的包子吗? “还有,当初你姐姐自杀,也是你搞的鬼吧?”他一直疑虑,为什么乔嘉琪会有刀片这种东西。 既然都被知道了,乔嘉乐也懒得找借口了,她仰着头,说:“是,一切都是我的主意!是我把你要结婚的消息告诉姐姐,然后故意留了刀片给她,刺激她自杀。也是我把过生日的照片寄给顾阮阮的!我为我姐姐不平!” 傅西洲抬手就想抽过去,半空中极力忍住了,怒道:“你就是这么爱你姐姐的?不惜让她担着生命危险?” “那时候我就在她旁边,她不会有事的!” “你!”他真的是气到极点,指着乔嘉乐的鼻子,半晌说不出话来。 乔嘉乐说:“西洲哥,我说过,人可以无情冷漠,但不能没有良心。我姐姐对你怎样,你比谁都清楚,她落得这样惨,你却有如花美眷,你安心吗?” “我欠她的,我心里有数,我自然会还。可是,”他怒视着她,冷声说:“嘉乐,我警告你,别再做这些无聊的事情,也别再去找阮阮的麻烦,更别想掺合到我们的生活中来。这是两码事。” 顿了顿,他说:“还有,你最好赶紧辞职。如果你不走,我会让人事部将你开除。” 乔嘉乐咬着唇,怨恨地看着他,然后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她走到安静的楼梯间,掏出手机给傅云深打电话。 “以后别再找我了,没用了。傅西洲应该把一切都对顾阮阮坦诚了,她现在知道了我姐姐跟他不是那种关系。” 电话里静了静,傅云深才淡淡地开口:“是吗?” 他的反应很平静,一点惊讶也没有。 乔嘉乐等了等,他没有下文,正准备挂电话时,傅云深的声音又传来:“你甘心就这么放过他?” 乔嘉乐没作声。当然不甘心,一想到姐姐那么悲惨,傅西洲却活得好好的,她就对他怨恨得咬牙切齿。可她能有什么办法?正因为自己的无能为力,当初才会在傅云深找到她时,没多想,就跟他合作。 傅云深轻笑一声:“呵呵,真替你姐姐感到不值。” 他没等她回话,就挂了电话。 乔嘉乐紧咬着嘴唇,漂亮的眸子变得阴沉,拿着手机的手缓缓握成拳。 不,不能就这样算了!傅西洲,你让姐姐变得那么不幸,我们全家因此而痛苦,凭什么你就可以心安理得幸福美满地活着? 她再次拨通傅云深的电话。 “傅总,我收回之前的话,继续合作可以,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说。” “傅西洲希望我离开凌天设计部,你帮我留下来。” 那端沉吟了下,说:“成交。” 傅云深挂掉电话,嘴角勾起一抹淡笑,这世间,最具杀伤力的,就是执念,不管是爱或者是恨,一旦心里生了执念,那力量,可以毁灭整个世界。 连续几天阴雨过后,终于出了太阳,气温渐渐回升,总算有一点春的气息。 阮阮哼着歌在花棚里巡视,她的心情,就跟花棚外的天气一样,明媚醺然。自从那晚傅西洲对她敞开心扉,他们之间隐藏的那些问题,像是被这春风,全都吹散了。 他终于打开他的心门,接纳她进入他的世界。他说那世界阴暗、冷漠、可怕,可她却一点也不觉得害怕,因为有他在啊,她只是心疼,没有早一点走进他的世界,如果那样,就可以在他觉得冷的时候,抱一抱他。 齐靖从外面走进来,笑问:“心情这么好呀。” 阮阮回头,手上还沾着泥土,轻快地说:“这批花草长势渐好,总算放心了。” 齐靖欣慰地点头:“是啊,辛苦你了。” 阮阮说:“分内之事。对了,我下午想请个假。” 齐靖也不问理由,直接批准。这也是阮阮喜欢跟他一起工作的一个原因,他没有老板的架子,更像是一个有着共同爱好的朋友。 下午两点,阮阮带着一盆薄荷,开车离开农场。 一个小时后,她抵达城市南郊的一家疗养院。傅西洲已经到了,在停车场等她。 见到她怀里的薄荷,他说:“她一定会喜欢的。” 他牵过她的手,一起上楼。 阮阮忽然有点儿紧张,这是她第二次见他的母亲,第一次来,是他们确定婚期的第二天,他带她来,只打了个招呼就匆匆离开了。 他像是感觉到她的忐忑,握了握她的手心,温声安抚:“别担心。” 她抬头对他笑笑,点头。 林芝住在疗养院最豪华的病房里,是个套间,光线与通风都极好,客厅厨房洗手间全部配备,甚至还有个小露台,生活用品也齐全,跟居家没有什么两样,还请了专业的看护,照顾她一切。 把林芝从精神病院接出来,安顿在莲城最好的疗养院里,是傅西洲毕业后进入凌天集团做的第一件事情。 像是为了补偿,他给他母亲的一切,全是最好的。最好的疗养环境,最好的医生,最好的看护。尽管如此,可他知道,很多东西是没有办法弥补的。她最好的时光,永远都回不来了。 如同初次见到一样,这个苍白而又美丽的女人,她依旧沉闭在自己的世界里,混混沌沌,不知今夕何夕。她唯一认识的人,是傅西洲。可在她心里,儿子永远停留在了十四岁。 “妈妈,今天过得好吗?”傅西洲蹲在林芝面前,握着她的手,柔声问。 林芝伸手摸了摸儿子的脸,说:“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就放学了?”像是想到什么,她蹙眉,“你不会是翘课了吧?” 傅西洲摇摇头:“没有,妈妈,今天下课早。” “阮阮,你过来。”傅西洲朝她招手。 阮阮走过去,也半蹲在林芝面前。 他揽着她柔声介绍:“妈妈,这是阮阮,我的妻子,你儿媳妇。” 林芝疑虑地看着阮阮,阮阮也傻愣愣地看着她,微笑着。 傅西洲轻拍她的肩,说:“愣着干吗,快叫人。” “妈妈,送给你。”阮阮将手中薄荷递给她,喊出“妈妈”时,心里有点羞涩,又涌起浓浓的幸福。 他们结婚这么久,他终于在他母亲面前正式介绍她,他终于,把她当做家人。 林芝望着阮阮,带着审视的意味,过了许久,才接过她手中那盆翠绿的薄荷,然后瞪着傅西洲:“儿子,你早恋呀!” 傅西洲与阮阮都忍不住笑起来。 “痒……”林芝忽然伸手抓头发,像个小孩子般嘟嘴望着傅西洲,“痒痒的!” 林芝非要坐在太阳下洗头,阮阮只好从浴室里放了热水提到阳台上去。她也不肯让看护帮忙,要傅西洲亲自帮她洗。阮阮担心傅西洲不会做这些,哪想到,他做起来,竟然有模有样。 阮阮倚在门边,看他舀起水,慢慢地淋在母亲的头发上,再抹上洗发膏,轻柔地打出泡沫。洗完后,用大毛巾将她的头整个包起来,一点点擦干。 他做这些的时候,动作温柔、细致,充满了耐心与柔情。 人人都说他冷漠无情,这一刻阮阮忽然明白,其实他并不冷漠,他温情的一面,只展现给他在乎的人。 而这样的温情,恰恰最是珍贵。 他们陪林芝一起吃了晚饭,晚餐是阮阮亲自下的厨,简单的两菜一汤,清淡可口。林芝胃口反常地好,竟然吃了两大碗。 等林芝睡下后,他们才离开。 回去的车上,阮阮说:“十二,以后我们多来陪陪妈妈吧,如果你忙,我就自己来。她似乎很喜欢绿色植物呢,我以后都给她带。” 傅西洲俯身为她系好安全带,在她额上落下一个轻吻:“阮阮,谢谢你。” 他确实很忙,像今天这样在疗养院待这么久,是偷得浮生半日闲。香氛系列的开发企划,已经正式启动了,投资巨大,容不得半点差错。他又开始了空中飞人的生活,飞国外已成了家常便饭。聚少离多,成为他们之间的生活状态。 转眼,就到了初夏。 五月,他们结婚一周年。 阮阮感叹,时间真快啊,竟然就一年了。 纪念日的头天晚上,阮阮接到风菱的国际长途,她正在米兰出差,问她想要什么礼物。闲聊了几句,风菱挂电话前问她,纪念日有什么庆祝活动? 阮阮沉默了会,说:“他人还在国外呢,估计不能一起过了。” 对于他的忙碌,那是他的事业,她能理解,但情绪到底还是有点小低落。 那晚她早早入睡,半夜的时候,她忽然感觉到异样,迷蒙睁开眼,吓了一跳。 她的睡意全无,猛地坐起来,惊讶地看着坐在床边的人:“你……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傅西洲在她身边躺下,伸手将她揽在怀里,下巴搁在她头顶,声音有点疲惫:“再睡一会儿,明天一早我们要赶飞机。” 她更惊讶了:“赶飞机?我们?” “嗯。”他闭着眼,将她抱紧,“去意大利。” 直至第二天一早到了机场,阮阮还是觉得像是在做梦,他半夜忽然回家,一大早又整理行李,将她带到机场。 他将机票递到她手中,说:“结婚一周年快乐,老婆。” 他没有忘记他们的纪念日,这是他给她的一周年纪念日礼物。 他们飞往B城,再转机意大利佛罗伦萨,然后去往托斯卡纳。 那是当初她定好的蜜月旅行地。 他还记得,现在补给她。 难怪前阵子他问她拿了护照,原来如此。 飞机上。 阮阮偏头看着傅西洲,他正闭眼补眠,他连夜从国外赶回,没休息几个小时,又将长途飞行,他看起来非常疲惫,眼周有淡淡的青黑。 她伸手,轻轻抚摸他的黑眼圈,眼中浮起泪意,心里的感动一波波涌上来,她挽着他手臂,将头轻靠在他肩上。 抵达佛罗伦萨后,他们有半天的时间停留。这个城市,是文艺复兴的发源地,有着悠久的历史与深厚的文化底蕴,吸引人的地方太多太多了,但阮阮却拉着傅西洲去逛古董集市。比之博物馆、美术馆,她更爱街头巷尾的热闹。 他们去的那个集市颇大,很多条巷子纵横交错,像个迷宫,又逢周末,人特别多,十分热闹。商品琳琅满目,一眼望去,大多美得像艺术品。阮阮其实对首饰呀装饰品呀这些小玩意儿并不特别感兴趣,平日里也从不佩戴,但风菱很喜欢,她想给她带点别致的礼物,便穿梭在小店与地摊上认真挑选。 其间傅西洲接到一个电话,是公事,虽然他一再嘱咐林秘书不要叨扰他的假期,但碰到一件很棘手的事,林秘书拿不定主意,只得请示他。他走到安静一点的地方去讲话,那通电话打了十几分钟,当他挂掉电话再走回来,阮阮不见了。 他迅速扫了下四周,又在附近转了转,人潮中依旧没有她的身影。他想打电话给她,又忽然想起,她的号码没开通国际漫游,出国时她就没有带手机。 其实他也知道,她可能逛着逛着走散了,并没有什么危险,可心里就是忍不住担忧。这里的人都讲着意大利语,她又不会,英语也一般。也许此刻,她也正在找他,看不到他,一定也很着急。 他匆匆走在人群里,搜寻她的身影,一个个小店挨着找过去,心里的焦急也越来越浓。 十分钟后。 他在另一条更隐蔽的小巷里终于看到她,他站在几步之外,狠狠地舒了口气。 阮阮比了个手势,朝坐在她对面的金发男孩确定地问:“OK?” “OK!”金发蓝眼的男孩笑着说。 她起身,绕到男孩身后,当画板上的她展露在眼前时,她忍不住“哇”了声,真的好像,尤其是神韵,仿佛真人跃然纸上。 阮阮掏钱时,男孩已取过画像,摇着头用英语说:“送给你,礼物。” 阮阮有点惊讶,但也没有坚持付费,连说谢谢。 男孩忽然伸手将她拥住,阮阮还来不及做任何反应,男孩被人狠狠拽开,她的身体落入一个熟悉的怀抱。 男孩微愣,看见傅西洲微沉的脸,以及他们两人交握的双手,明白了过来。 阮阮微窘,其实她知道,男孩大概是想跟她来一个告别拥抱。 傅西洲拉着她转身就走。 “谢谢,再见。”阮阮对男孩说。 男孩的声音在身后清脆响起,这一次他说的意大利语,阮阮听不懂,问傅西洲:“他说什么呀?” 傅西洲抿着嘴,过了会儿,才淡淡地说:“哦,他说,再见。” 阮阮疑虑,再见?意大利语的再见似乎没有那么长啊…… 傅西洲侧头瞟了眼她,见她还在琢磨的表情,嘴角忍不住微微勾起,哼,才不会告诉她,那金发小子其实说的是——嘿,女孩,你的眼睛很美。 阮阮说:“十二,你刚刚,有点不礼貌哦!” 傅西洲不做声,牵着她走上另一条路,打算回酒店。 阮阮忽然站住不动,傅西洲停下来,问她:“怎么了?” 阮阮拽着他手臂,整个人贴在他身上,仰头瞧着他,她眼睛亮晶晶的,嘴角有笑意一点点扩大,一字一句慢吞吞地说:“十二,你、不、会、是、在、吃、醋、吧?” 被识破的某人,微微一窘,然后,推开她,沉默着快步往前走。 阮阮心中偷乐,脚步轻快地跟上去。 第二天,他们前往托斯卡纳。 托斯卡纳的田园风光极美,而它最精华的部分,在Vald’Orcia山谷那片,在这里最好的旅行方式,自然是驱车自驾。 当车子缓慢地行驶在寂静的公路上时,车窗外掠过的田园风光,令阮阮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像是穿越到了那部叫做《托斯卡纳艳阳下》的电影里。 五月的阳光下,柔美的滚石山丘,蜿蜒的丝柏之路,童话色彩般的乡村,一切美得像梦境。 晚上他们住在一个叫做Pienza的高山小镇,旅馆是傅西洲事先就预定好的,一幢年代极为久远的古堡,站在古堡上,可以俯视整个Vald’Orcia山谷。夕阳下,寂静的山谷,宛如一幅色彩斑斓意境悠远的油画。 阮阮爱极了这里。 晚餐他们就在古堡的露天餐厅里吃,正宗的意餐。牛排与意面,还有产自托斯卡纳的醇正的红酒。 侍者说意大利语,阮阮一句也听不懂,傅西洲却对答如流。 之前他们刚抵达佛罗伦萨时,阮阮听着他用意大利语与人交谈时,她闪着崇拜的眼神看着他:“哇,十二,你竟然会说意大利语?” 傅西洲说:“半个月前学的,就会几句日常用语。” 阮阮更崇拜了,半个月前学的,竟然就能说得这么流利!心里又涌起淡淡的动容,他特意去学意大利语,想必是为了这次旅行。 Pienza的夜极静,高山小镇里没有城市的霓虹闪烁,唯有星光静静俯视着夜色。饭后,傅西洲牵着阮阮爬上古堡的顶层阁楼,低矮的阁楼楼顶上,有一块透明玻璃窗,星光从窗口倾泻而下,莹白的光照在陈旧的木地板上,仿佛天然的镁光灯打在舞台中央。 他拉着她,席地坐在那束星光中。 那样的静谧,让阮阮有一种错觉,恍惚回到了多年前的暮云古镇,他失去了记忆,盛夏的夜,他们也是这样,坐在院子里,静静地仰望星空。 她靠在他怀里,仰头,指着遥远的星辰,一颗一颗地数着,最后,她轻轻地说:“十二,你看,那颗星最亮,我觉得它就像你。” 她忽然想起曾看过的一句话,慕尔如星,愿守心一人。愿与你从天光乍破,走到暮雪白头。 十二,我也多愿意,陪你在这山涧田园里,从清晨到日落,从春光明媚,到暮雪白头。 傅西洲望着夜空,没有作声,只是拥她更紧。 你错了,阮阮,你才是天空中最亮的那颗星辰,照亮了我的暗夜。 五月初的乡间夜晚,还是有点冷的。傅西洲担心阮阮着凉,没有待多久,就回了房间。古堡里生了壁炉,熊熊的火苗跳跃着,无比温暖。 阮阮贪恋晚餐喝的红酒,傅西洲打电话让侍者又开了一瓶送过来,他们就靠坐在火炉边喝酒。 炉火映着阮阮微红的脸,她微眯着眼睛说:“十二,我真喜欢这里。就跟我梦想中的家一样。” “我啊,我想在山间,拥有一幢玫瑰色的房子,覆着深色的屋瓦,屋顶上落满白鸽,窗口盛开着天竺葵,每一个房间都有壁炉,冬天的夜晚从不熄火。”她轻声呢喃。 “嗯,再养一条狗。你说过。”他微笑。 她晃着脑袋,有点醉了,“是哦,再养一条小萨。很美好是不是,像梦一样……” 傅西洲夺下她手中的酒杯:“不能再喝了,你醉了。” 阮阮不干,伸手抢酒杯,趴在他身上晃头晃脑的:“我没醉,再喝一口,就一口!” 傅西洲将酒杯送开,弹她的额头:“酒鬼!快去睡觉,明天我们去Montalchino小镇。” 然而第二天清晨,傅西洲被一通电话吵醒,这通来自林秘书的电话,打破了他接下来的所有安排。 他挂掉电话,在窗边静静地站了许久,然后走到床边,轻轻拍醒沉睡中的阮阮,他歉意地看着她:“赶紧起来,我们得马上回国,我爷爷忽然昏迷住院了。” 原定七天的旅行,在第四天,被迫中断。当天下午,他们飞回国内。 傅西洲与阮阮赶到医院时,傅凌天还在昏迷中。 他是在水库边钓鱼时,忽然晕倒的。去水库之前,他有个应酬,餐桌上喝了几杯酒,下午在水库边钓鱼,一坐就坐了很久,僵持着没动,天快黑时,他起身,刚站起来,就晕倒在地。他倒地十分钟后,才被从车里赶过来的秘书发现。 是突发脑溢血。 做了手术,人却一直昏迷不醒,毕竟年纪大了。医生说,目前情况看来,很危险,让家属做好心理准备。 医生的话一落,整个凌天集团炸开了锅。 凌天日化集团虽是由傅凌天一手创立,但后来为了扩大规模与上市,实行了股东制。目前,除了傅家人手中的股份,还有数位占据公司股份份额不低的股东。一旦傅凌天出事,集团重新选任最高执行人,无疑是在持有最多股份的傅云深与傅西洲之间选择,而这些股东,都有着投票决策权力,因此也是他们极力争取笼络的对象。 刚进入凌天时,傅西洲的股份是远远不及傅云深的,但几年间,他数次给公司带来了极大的利益,作为奖励,傅凌天陆续给了他一些,但也还是不及傅云深。让两人股份持平的关键点,是傅嵘持有的股份的转让。不知是因为对林芝母子的愧疚还是他对专横强势的姜淑宁的反抗,傅嵘将手中的股份作为生日礼物,送给了傅西洲。也正是因此,当年傅云深才会在极度的愤怒怨恨下,想要置傅西洲于死地,令他的车坠河。 傅西洲临窗而站,望着落地窗外明晃晃的阳光与脚下的车水马龙,手中的烟蒂快要燃到尽头。 林秘书站在他身后,向他汇报傅凌天住院后的这两天傅云深的动作。 “在傅董从手术室昏迷着出来后,那位就连夜拜访了除阮老之外的其他几位股东。”林秘书说。 傅西洲没出声,这点,在他的意料之中,傅云深表面看来总是笑脸迎人温温和和的样子,实际上,私底下做事,最是雷厉风行,心计也深沉。 傅西洲问:“他们什么态度?” 林秘书说:“都没有明面表态,毕竟傅董只是暂时昏迷……” 傅西洲沉吟不语。 林秘书接着说:“除阮老外,其他五位股东中,有两位跟傅云深走得近,一位站在您这边,还有两位,一直中立。傅总,只要拉拢这两位……” 傅西洲说:“打电话去蓝晶,预订今晚的包厢。” “好。”林秘书应声去了。 另一边,傅云深的办公室里。 姜淑宁坐在沙发上,看着对面正慢悠悠地泡着茶的儿子,忍不住蹙眉,说:“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泡茶?” 傅云深低着头,动作不停,将泡好的茶递给姜淑宁,嘴角挂着浅笑:“妈,尝尝看,这是今年刚出的春茶。” 姜淑宁瞪了眼他,接过茶杯,却不喝,盯着他问:“你到底有没有把握?那几个老家伙怎么个意思?” 傅云深慢慢喝一口茶,才缓缓开口:“那几个老头,跟人精似的,你以为,在这个节骨眼,他们会轻易做出决定吗?” 姜淑宁沉吟,其实她心里也清楚,傅凌天还没死呢,自然都在观望中。 傅云深说:“妈,该做的我都做了,现在,别急,等。” 姜淑宁说:“如果换做以前,我当然不急!哼,那野种手中的股份现在跟你持平,本来加上我手中的那份,他也赢不了你,哪想到他竟然娶到了阮家那个丫头!阮荣升手中的股份可不比我少!” 傅云深看了她一眼,说:“你以为阮荣升那只老狐狸,会轻易将股份转给一个外姓人吗?” 姜淑宁担忧地说:“不管怎么说,他们也算是一家人了,更何况,阮荣升最疼爱的,就是那个外孙女。”她提高声音,“云深,你给我打起十二分精神来,这个节骨眼别掉以轻心!” 傅云深点头:“我知道。” 集团里风云暗涌,而傅凌天还昏迷地躺在ICU里。傅嵘静静站在病床边,看着昏迷中的父亲,脸上浮现的,是真真切切的担忧。尽管这一生,他被父亲的专制与霸道控制,他怨恨过,可生死关头,也唯有对父亲的王国毫无兴趣与野心的他,祈祷他能快点醒过来。 也许是上天听到了他的祈祷吧,昏迷半个月后,傅凌天竟然奇迹般地醒了过来。傅云深与傅西洲暗地里的较劲,不得不暂时搁浅。 听到这个消息,阮阮是最开心的,虽然她跟傅凌天相处少,又因为傅西洲的那段过去,对他,她亲近不起来,但毕竟是爷爷,能够醒过来,自然值得欢喜。更重要的是,这段时间,傅西洲忙得每天都深夜归家,还总是带着一身的酒气,没完没了的应酬。虽然她对集团的事情从不过问,也知之甚少,但心里多少也清楚,一旦傅凌天就这样去世,傅西洲与傅云深之间,将会发生一场惨烈的争斗。 她并不希望看到这样的状况发生,他会很累,会受伤。 傅凌天大难不死,心有戚戚,恰逢他快过生日了,并不是大寿,他却忽然决定要大办宴席。 阮阮问傅西洲送什么礼物给傅凌天好,傅西洲让她看着办,她最不擅长的就是此道,只得求助风菱。 她们也好久没见了,周末难得工作狂风菱不加班,便约了一起逛街吃饭。 风菱一见她,目光就往她的腹部瞟啊瞟的。 阮阮知道她什么意思,没好气地嗔道:“别看啦,有消息我肯定第一时间就告诉你的。” 风菱挤眉弄眼的,趴在她肩头无所顾忌地调侃说:“哎,我说,你们备孕了这么久,怎么还没见动静呢?是你不行呢还是你老公不行啊!” “喂!你说什么呢!”阮阮瞪她。 风菱正色道:“我说真的呢,你要不要去看个医生什么的啊?” 阮阮压低声音说:“不用啦,生小孩也是看缘分的,哪有想要就有的啊。再说了,我们也不急。不过,叮当,我最近似乎有点不太对劲,姨妈推迟了几天,有点嗜睡,你说……” 风菱说:“不会是有了吧?你检查了没有?” 阮阮摇头。 风菱说:“那吃完饭,我陪你去医院。” 然而在吃饭的时候,风菱给她夹了块红烧排骨,以前她最爱吃的,结果刚吃一口,她就一阵反胃,猛地吐了出来。 缓过劲来,阮阮抬头,与风菱对视一眼,在彼此的眼里,都看到了惊喜。 饭后,风菱陪她去了医院。 如她们所料,阮阮怀孕了,孕期三十五天。 当医生对她说恭喜的时候,阮阮手指抚着腹部,喜极而泣。风菱拥着她,一边道喜,一边给她擦眼泪,说:“孕妇不能哭的,对宝宝不好。”她自己却也跟着眼眶湿润。 阮阮猛点头,眼泪还是忍不住往下落。 十二,我们有孩子了。我们共同的孩子,骨血相融。 她的心,忽然就变得特别特别柔软。她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他,想要跟他分享这个美妙的消息。 买礼物的事情早就被她抛之脑后,她拉着风菱急匆匆离开医院,走得飞快,下楼梯时还与正走上来的一个女人撞了下,风菱忙扶住她,一边跟被撞的人道歉,一边骂她:“顾阮阮,你给我走慢点!现在你可是两个人了,当心点!” 阮阮连连点头,又忍不住抚上平坦的腹部,嘴角弯起温柔的弧度。 被撞的女人在听到风菱的话时,正往上走的脚步顿住,转身朝她们看去,阮阮她们正转弯下楼,她看清了两人的长相,她认出阮阮来。 她神色一怔。 姜淑宁站在楼梯上,想起昨天晚上,傅云深拿给她看的一份文件,又回想起风菱说的那句话:现在你可是两个人了。 顾阮阮怀孕了? 她眼神一凛,抬脚,往妇产科走去。 傅西洲回到家时,已经是深夜十二点多了,进屋,发现阮阮竟在沙发上睡着了。 他将她抱起,想送回卧室,刚一碰她,她就醒了过来,迷蒙地望着他,嘟嘴抱怨:“你怎么才回来啊,我等你好久了。” 下午的时候,她打电话给他,问他什么时候下班。他说,应该会准时。她很开心,说等他一起吃晚餐,有事情要跟他说。没想到临下班了,国外来的一批原料在海关盘查时出了点问题,他只得亲自过去处理。中途阮阮又打过两次电话催他,他问她什么事,她又不肯说,非要等他回家才说。 “以后别等我了,到床上睡觉。”他低头看着她脸颊上睡出的印子,说。 将她放在床上,他转身就要去洗澡,阮阮拉住他,他想起她在电话里说有事情跟他讲,便在床边坐下来,等着她开口。哪知她忽然将他的身子拉向她,捧着他的脸贴在她腹部上。 傅西洲有点愣愣的,不知她在做什么,但他也没有动,任她抱着。 阮阮柔柔的声音问他:“你听到什么了没有?” 呃?她肚子里面有轻微的响声,饿了? 他问:“你饿了?没吃晚饭吗?” 阮阮一愣,翻个白眼:“十二,你怎么这么笨啊!” “嗯?”他起身,看着她。 她手指轻抚着腹部,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嘴角的弧度温柔:“我怀孕了,三十五天。十二,我们有宝宝了。你开心吗?” 她望着他,等他的反应,等了半天,他却傻愣愣地没有任何表示。 她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他忽然抓住她的手,放在唇边,深深一吻,他声音里带着哽咽:“真的吗,真的吗,阮阮,真的吗……” 阮阮微笑点头。 他猛地将她拥到怀里,紧紧地抱着她,忽然想起什么,又立即将她松开,眼睛瞟着她的腹部。 阮阮说:“笨蛋,现在肚子还是平的,不会压着他的。” 傅西洲想起之前她让他贴在她腹部的举动,捏了捏她的脸:“你才笨蛋,才三十五天,怎么可能听到宝宝的心跳啊。” 阮阮忍不住笑了,真是的呀,自己实在太开心了,像个小傻瓜。 傅西洲让她躺下,给她盖好被子,然后起身,将打开的落地窗关上,才回到床上,将她拥在怀里,手指放在她的腹部上,一下一下地抚摸,温柔又小心翼翼。 “以后你不准再在沙发上睡觉了。” “十点就上床,不要等我。” “不要吹空调,也不能吹风。” “别碰电脑。” “按时吃饭,多吃点。” “你别去上班了,那地方太远了……” “喂!”阮阮好笑地打断他,“十二啊,我才刚怀孕,又不是大腹便便。”都快把她当成保护动物了呀! 她想过他得知消息的反应,应该同自己一样欣喜若狂,却不知平日里清冷淡漠的他,竟然会像个老太太一样碎碎念。 她心里暖暖的。 “十二,你喜欢儿子还是女儿啊?” “都好。” “我喜欢女儿呢,我希望她长得像你,跟你一样好看。” 他伸手抚上她的眼睛,“眼睛一定要像你。” 他们细细碎碎说了很多话, 那一整晚,傅西洲的手都没有离开她的腹部。 后来阮阮睡着了,她不知道,傅西洲在深夜里又起身,悄悄将脸贴在她的腹部,不敢压着她,就微微撑着身子,静静地听了许久。 他觉得自己也沾染了阮阮的傻气,可心里那些细细密密的欢喜,像七彩的泡泡,从胸腔里一个个飞出来。 他心里涌上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仿佛人生到此刻,再也别无所求。 第二天晚上,阮阮看着傅西洲搬回来的大堆婴儿用品,惊讶地张大了嘴。 衣服、袜子、鞋子、奶瓶、尿片、玩具、推车等等,还有她的孕妇装,她简直怀疑他把婴幼儿超市扫荡了一遍,又想象着神色清冷的他站在婴幼儿用品前挑选、举棋不定的模样,忍不住笑了。 过了几天,傅西洲开始动手布置起婴儿房来了,还让人送来了婴儿床,又在房间里布置了个游乐园城堡! 阮阮又好笑又感动:“十二,你……也太未雨绸缪了吧!” 他吻吻她的额头,又将脸贴到她腹上,这已经成为他每晚的惯例。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神色严肃地说:“阮阮,你怀孕的事情,不要告诉傅家的人。” 阮阮知道他在担忧什么,点点头。她轻抚腹部,在心里发誓,宝宝,妈妈会保护好你的,绝不让你受到一丁点伤害。 她清亮的眼神里闪着坚韧的光芒。母亲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最神奇的存在,可以温柔至极,也可以坚韧至极。 转眼就到了傅凌天的生日,老爷子病重痊愈,精神其实不太好,但他不听傅嵘的劝,坚持要办生日宴,几乎莲城商界有头有脸的人都被请来了,好像要向所有人证明,他依旧是那个商场上杀伐决断的傅凌天,一场疾病,打不倒他! 生日宴没有设在酒店,而是在江上。这是傅云深的提议,说要为爷爷举办一个充满活力的生日聚会。若换做以前,傅凌天未必喜欢这种略显花哨的形式,但这场大病,令他想法也变了。他还说傅云深有心了。 傅云深租下了一艘豪华游轮,夜游江河。莲城夏日入夜后的江边风光极美,两岸灯火璀璨,映着水面波光粼粼,初夏的风徐徐吹着,在甲板上喝着香槟,看现场乐队的演奏,轻笑交谈,有兴致还可以邀人跳一支舞。 这样的好氛围,确实是个美妙的夜晚。 但阮阮却觉得挺无聊的,她本就不喜欢热闹的宴会,今晚来的人,多是商界的,傅西洲自然免不了许多的应酬。他本让她跟在他身边,但那些场面上的话题很无趣,一波一波的寒暄也实在累人,她宁肯自己一个人待着。 “一个人没问题吗?”傅西洲担忧地问。 “没事的,你去吧,不用管我。”阮阮坐在内舱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里休息,也许是怀孕初期的缘故,她这阵子总觉得疲惫,睡再多也感觉到困乏。 坐了一会儿,有人走进来,阮阮睁眼,笑了:“哥哥。” 顾恒止手中端着两杯香槟,走到她身边坐下,递给她一杯。 阮阮摇头。 “咦,小酒鬼转性了?”顾恒止挑挑眉,他是知道阮阮的酒量的,他们在一起吃饭时,总也会叫点佐餐的酒。 阮阮轻抚着腹部,微笑说:“哥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怀孕了,你升级做舅舅了哦!开心吧!” 虽然傅西洲嘱咐过她,她怀孕的事情越少人知道越好,但是阮阮想,哥哥又不是外人,没关系的。 顾恒止神色一呆。 许久。 “哥哥?” “哦……”顾恒止回过神,努力扯开一抹笑,“真的吗?恭喜你。” “谢谢哥哥。” 顾恒止站起身:“那我去给你倒一杯热开水吧。” “不用……” 他已经快步走了出去。 走到甲板上,他靠在栏杆上,看着水波怔怔地发愣。 忽然手中一松,左手中的那杯酒被人取走。 “喂!你在发什么呆?叫了你两声都没反应。”来人一口喝尽杯中的酒,又将酒杯塞回顾恒止手中。 顾恒止看了眼他,又将目光瞟向水面,低声说:“阿境,你有没有过这样的感受,明知道有些人永远都不会属于你,却始终心存眷恋。” 傅希境有点讶异又有点奇怪地看着好友,大概是这句略显矫情又悲伤的话,从向来嬉皮笑脸没个正经的顾恒止口中说出来,实在有点……怪异。 这时有人在不远处朝傅希境打招呼,他拍了拍顾恒止的肩膀,说:“放不下,那就不顾一切去争取。”然后走开了。 顾恒止望着他的背影,嘴角勾出一抹自嘲的笑,心想,阿境,我跟你的情况不一样。他知道傅希境与一直寻找的小女友季南风重逢了,那丫头竟然装作不认识他,傅希境却并不死心,孜孜不倦地苦追着,甚至为了她,答应跟自己一起做房地产公司,常驻海城,只为追回心爱的人。 傅希境曾跟他说过,他不知道季南风离开他的这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对他那样抵触,但没关系,他依旧深爱她,他就不会放弃。 可是,顾恒止想,他不放弃,是因为对方依旧是自由身。而自己心里的那个人,他朝内舱的方向望了望,唇边泛起苦笑,如果说之前她嫁作人妇,傅西洲逃婚,到后来他们之间一系列的问题,虽然很卑劣,但他心里依旧存了一分奢想,也许,她很快会离开他……可现在,她竟然即将做妈妈! 那个曾跟在他屁股后面对他无限依赖的小小女孩啊,竟然要做妈妈了。 他闭了闭眼,再不愿意承认,也知道,他再也没有机会了。甚至,连这份感情,也永远不能说。 因为在她心里,他是哥哥,是家人,永远不会有别的情愫。 一声忽如其来的惊叫声扰乱了他的思绪,那个声音……似乎是阮阮的?他心里一凛,快步朝声音传来的地方走过去。 同时,很多人也纷纷循着声音好奇地走了过去。 惊叫声来自于游轮第一层与第二层接连的楼梯处,顾恒止是第一个赶到的,当他看到躺在地上的人时,神色大变,“阮阮!” 阮阮正躺在甲板上,她似乎想起来,却不能动弹半分,她脸色惨白,额上有血迹蜿蜒流下,脸上痛苦与惊惧的神色交织。 顾恒止将她抱起来,才发现她浑身不可遏制地在发抖。 “阮阮……”他声音顿住,惊恐地看着有血迹从她的裙子里沿着大腿缓缓流下来。 “阮阮!”傅西洲的声音响起的同时,顾恒止手一空,怀中人已经被他抱了过去,他抱着她,拨开人群急忙往外走,一边疾走一边怒吼:“让船立即给我靠岸!” “十二……我肚子好痛……”她声音发抖,眼泪大颗地往下掉,她紧紧抓着他的手,“孩子……孩子……” “不会有事的,一定不会的。”他抱紧她,想要冷静点安抚她,可他发现,自己的声音里,也带着颤音。 游轮以最快的速度靠岸,林秘书开车,他抱着她坐在后座,低头看着她惨白的脸色,他的心,慌乱到极点。 阮阮痛得整张脸皱成一团,她微微睁开眼,哽咽着说:“十二,对不起……可不是我自己摔倒的……她推我,她推我……” 傅西洲眼神一凛,问:“谁?” “傅夫人。” 时间倒退回十五分钟之前。 顾恒止离开内舱后,阮阮坐了会,忽然孕吐反应上来了,她去了趟洗手间,却吐不出来,她心里闷得慌,便走到游轮的二层去吹吹风,那里人少一点。 没想到会在甲板上碰到姜淑宁,之前刚上船,给傅凌天祝寿送礼物时,她见过她。按照辈分,她应该喊她一声婆婆的,可婚后一年,她才第一次见到她。见到她第一眼,阮阮就忌惮她,她情不自禁就想起傅西洲的那段过去里,她是那样可怕的一个女人。她礼貌而疏离地喊她,傅夫人。当时她也只是淡淡点了个头,冷淡的模样。 阮阮在二层甲板见到她,她正端着一杯酒,慢慢地喝着。见她上去,她回头看了她一眼,她只好走到她身边,打了个招呼,然后走到一旁。 两人隔着没多远站着,彼此无言。 虽然甲板上还有别的人,但阮阮觉得两人这样并排站着,气氛怪异,三分钟后,她转身下去。 姜淑宁也跟着下去。 她们一前一后走下楼梯,是在走到第三个阶梯时,阮阮只感觉到背部被人推了下,然后,她身体往前倾去,一脚踩空,滚落下去…… 刺痛与昏眩中,她看到姜淑宁淡然地走下阶梯,然后从她身边走了过去。 阮阮躺在地上,心中的震惊比疼痛更甚,然后便是深深的自责与后悔。怪自己太愚蠢,竟然主动走近她,还跟她打招呼。怪自己没有听傅西洲的话,见到她,应该避如蛇蝎。 医院里。 傅西洲坐在手术室外,脸上神色冰寒一片。 他望了眼手术室上方的灯,然后起身,对林秘书说:“车钥匙给我。” “傅总,您要去哪里?”林秘书惊讶地问。 顾恒止也一把拽住他,怒说:“她还在手术室,你这个时候却要离开?” “给我。”他拨开顾恒止,对林秘书说。 取过钥匙,他转身就走。 他将车开得飞快,直奔傅宅。 他径直冲到姜淑宁住的那幢屋子里,客厅里没有人,保姆阿姨见了他,吓了一大跳,连问他有什么事? 他推开她,又冲到书房、厨房、起居室、阳台,将门甩得震天响。 “夫人!夫人!”保姆叫道。 他已经往二楼走去了。 刚换好衣服的姜淑宁闻声从卧室里出来,下楼时,被走上来的傅西洲堵住,他见了她,眸中怒意翻滚,伸手掐住她的脖子,把她抵在墙壁上。 他手上用了极大的力度,姜淑宁被掐得呼吸困难,嘴唇张大,微仰的脸庞很快变得一片苍白,胸口急促起伏着。 跟上来的保姆见状脸色巨变,跑上前想拉开傅西洲,被他用手肘恶狠狠地撞开,差点摔倒在地。 她急忙转身,往楼下跑。走到客厅,看见滑着轮椅刚赶到的傅云深,保姆仿佛见到了救星,忙过去推他。 傅西洲盯着姜淑宁,咬牙切齿:“我警告过你的,别动她!如果她有什么事,我要你殉葬!”怒到极点的声音,仿佛从地狱传来。 姜淑宁的眸中终于浮起一丝恐惧,她以前也在他脸上见过愤怒的表情,但从未像此刻一般,深黑的眸中仿佛燃起滔滔怒火,带着不顾一切的癫狂,是真的有可能掐死她,不是吓唬。 “傅西洲,你给我住手!”傅云深大吼。 傅西洲置若罔闻,呼吸愈加困难的姜淑宁听到儿子的声音,极力发出“嗯嗯啊啊”的声音。 傅云深仰头望着二楼,却只能看到傅西洲的背影,他听着母亲极为痛苦的呼救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腿,无能为力的屈辱与绝望袭上心头。垂放在膝上的手指缓缓握成拳,他咬唇,阴沉着脸。然后从盖在膝盖上的毛毯下拿出一张纸,递给保姆:“你把这个,展开给他看,快去!”他低吼。 保姆拿着那张薄薄的纸,急忙跑上楼梯。 傅西洲在看到保姆手中展开的那张纸时,脸色一变,然后,掐在姜淑宁脖子上的手,轻轻一松。 “傅西洲,我真不知道,你这么愤怒,是因为心疼顾阮阮呢,还是因为这张合约上写的内容?”傅云深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从容,淡淡的嘲讽的笑容在他嘴角蔓延开。 傅西洲的手再一松,姜淑宁趁机推开他,迅速脱离他的控制,扶着保姆大口喘气。 傅西洲一把夺过保姆手中那张纸,撕了个粉碎。 姜淑宁看着他的动作,嘲讽道:“这是复印件,我房间里还有很多呢,要不要再拿给你撕掉?” 傅西洲看了她一眼,转身下楼。 经过傅云深身边时,他轻巧的声音宛如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滑入他耳中。 “呵呵,不知道痛失孩子的顾阮阮小姐,在看到这张纸后,会是什么反应呢?我真是迫不及待地想看到啊……” 傅西洲往外走去的脚步微顿,片刻,他头也不回地离开。 走出屋子,外面是浓黑的夜。他站在夜色里,闭了闭眼,明明没有刮风,他却感觉到,有风从四面八方吹来,吹进他心底。 好冷。 只是,这一次,阮阮,你是否还会愿意,给我一个温暖的拥抱? 第九章 你是我的梦,像北方的风 {你之所以可以伤害到我,并不是你比我强大,而是因为,我对你敞开了胸膛并且亲手将刀递给你,是因为,我爱你,而你恰恰相反。} 深夜的医院,极静。 病房里,傅西洲坐在病床边,凝视着沉睡中的阮阮,她脸色苍白,哪怕在睡梦中,也极为痛苦的样子,眉毛紧蹙。 他伸出手,在靠近她脸颊时,又缩了回来,他搓了搓手,让掌心的温度热乎一点,才敢轻轻地抚上她的脸。 他的碰触令她微微瑟缩了下,仿佛在防备着什么一样。 他见她这个样子,心里微痛。 他起身,走到窗边,静静地望着窗外寂静的夜。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一动不动,保持着同一个姿势,站在那里,仿佛一尊雕塑。 他多希望,这夜永远不要过去,天别亮起来。那么是不是很多事情,就快要不用面对,比如失去的那个孩子,比如傅云深手中那张纸。 可终究,黑夜渐褪,第一缕朝阳缓缓升起。 天亮了,他一夜未睡。 “十二……”柔弱的呢喃声在他身后响起。 他走到病床边,看着醒过来的阮阮,却不知说什么好。 “孩子,我的孩子……”清醒过来的阮阮,第一个关心的,便是肚子里的孩子,她抚上腹部,虽没有人告诉她,但她心里已经猜到,眼泪哗啦啦地落下来。 傅西洲伸手帮她擦眼泪,可她的泪水源源不断,怎么也擦不完,他甚至不敢去看她的表情,他侧躺在狭窄的病床上,将她拥在怀里,在她耳边轻喃:“阮阮,对不起,对不起……” 她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只晓得一个劲地掉眼泪,心里尖锐的痛一波一波地传来,好像有人用锋利的刀在剜她的心。 “不要哭,医生说你身体很虚弱,又刚失去……孩子,不能流泪,会落下毛病的。”傅西洲心里的痛不比她少,甚至更痛,眼睁睁看着她如此难过,却什么也帮不了她。 阮阮闭了闭眼,侧身,伸手紧紧地抱着傅西洲,将自己整个人都缩进他胸膛里,拼命汲取他身上的温度。 他感受着她的颤抖与眼泪,心里忽然升起强烈的害怕,如果她看到了傅云深手中的东西,她还会如此依赖自己吗? 阮阮下午就办理了出院,她不仅流产,也摔了头,有点轻微脑震荡,医生建议她住院观察两天的,可她坚决要出院。医院里强烈的消毒水气味,一闻到,她就会忍不住想起失去的那个孩子。他才那么小,她甚至一次都没有看过他的模样,也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就被冰冷的机械从母体最温暖的子宫里,残忍地剥离,最后被遗弃到一个肮脏冰冷的地方。 只要一想起,阮阮就忍不住落泪,心痛得快要不能呼吸。 阮荣升亲自来接她出院,看着她苍白憔悴的面孔,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心疼不已。他摸着她的头,叹息着说:“丫头,别太难过了,现在最重要的是,养好身体。你们还年轻,以后还会有孩子的。” 阮阮轻轻点头,可她在心里说,外公,你不会明白的,以后我还会有孩子,但是,他是我第一个孩子,你不明白他在我心里,多么特殊,多么重要。 她没有对阮荣升说是姜淑宁在楼梯上推了她一把,她没有证据,姜淑宁死都不会承认的。如果外公知道了,肯定会掀起一场风浪,可现在她实在没有力气去争吵去大闹。更何况,就算大闹一场,失去的,也永远都回不来了。 是她自己太掉以轻心,太愚蠢了,没有保护好自己的孩子。 她跟农场请了长假,说身体不适,齐靖还关怀地问她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去看医生没有?她匆匆挂了电话,眼眶里又涌上了泪意。 阮荣升让家里做饭的保姆过来照顾她生活,阿姨烧得一手好菜,可阮阮什么都吃不下,几天下来,整个人瘦了一大圈。 傅西洲晚上回到家,在卧室里没有看到她,最后在婴儿房里找到她,她蜷缩在他为孩子搭好的城堡的软垫上,抱着两个玩具,沉沉睡了过去,脸颊上还挂着泪痕。 他轻轻将她抱回床上。 他问保姆阮阮今天的饮食情况,保姆担忧地说,她胃口很差,还是她求着她,才吃下一点点。然后,大多时间,她都呆在婴儿房,面对着满屋子的婴孩用品,发呆。 傅西洲走到婴儿房,将城堡拆卸掉,又将孩子的衣物与玩具,都装进了一个纸箱,放进杂物间。 他走到阳台,给风菱打了个电话。 风菱在第二天一早,匆匆赶来,傅西洲特意等她到了,才去上班。 他离开时对风菱说:“风小姐,你是她唯一的朋友,拜托你,陪她说说话,陪她吃饭。” 风菱点头:“我今天请了一天假,我陪她。” 她去卧室看阮阮,她还在睡。坐在床沿,风菱看到她瘦成这样,脸色也极差,心疼不已。 阮阮睡得很浅,风菱刚坐一会儿,她就醒过来了。 “叮当,你怎么来了?”她微微讶异。 风菱俯身捏她的脸,哼道:“如果我不来,你是不是还打算一直瞒着我。” 阮阮握住她的手,说:“我见你最近忙,不想你为我担心,打算过两天再给你电话的。” 风菱刚升了职,出差如家常便饭,也需要经常熬夜画设计图,已经够忙乱了,阮阮不想她为自己担忧。 风菱说:“出了这么大的事,我哪怕人在国外,也会飞回来,陪在你身边。” 风菱难得说温情的话,阮阮觉得心里一阵阵暖意。 “早餐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做。”风菱站起来。 阮阮想说不饿,风菱已经阻止她的话:“我一大早赶过来,都没来得及吃早餐呢,我好饿,你要陪我吃!甜酒鸡蛋,再加叉烧包,好不好?我记得你最爱吃甜酒鸡蛋的。” 阮阮微笑点头:“好。” 她们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坐在一起吃早餐了,阮阮还记得高中时,学校外面有一家小铺子专门卖甜酒煮鸡汤,早晚都供应,那家的甜酒是老板娘自己酿的,鸡蛋也是从乡下买来的土鸡蛋,因此卖得并不便宜。但阮阮特别喜欢吃,早晚都要拉着风菱去一趟,百吃不厌。 吃完早饭,风菱忽然说:“软软,想不想回高中母校看一看?” 阮阮说:“你不用去上班?” “我今天请假了,难得休一天假啊,我不管,你今天的时间都预订给我,陪我一起吃喝玩乐!” 阮阮知道她是为了自己,点点头:“好,我们去母校,好久没去了。” 她们到的时候,正是上午上课时间,校园里静悄悄的,小径两旁的栀子花开得正好,空气里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虽然毕业好几年了,但母校的变化不是很大,她们闲逛了一圈,趁着下课之前,就离开了。 学校外面那家卖甜酒鸡蛋的小铺依旧开着,老板娘好像都没有变老一点,热情的笑容依旧,见了她们,看了两眼,认出了阮阮跟风菱,瞧着阮阮直感叹:“哎哟,你这小姑娘,这么多年了,一直都没变呢。” 阮阮穿着格子衬衣,牛仔裤,扎了个马尾巴,素面朝天,看起来真跟十几岁的高中生似的。 老板娘又瞧着风菱说:“你这丫头倒是越来越漂亮了。” 阮阮哼道:“老板娘,你的意思是说,我跟当年一样不好看,是吧!” 她佯怒的语气逗得老板娘与风菱都忍不住笑起来。 轻松的氛围,让阮阮的心情也变得好起来。 风菱大概是最了解她的人,外公与哥哥都劝她不要太过伤心,要保重身体。只有她,什么劝慰的话都不说,陪她一起做一些稀松平常的事情,转移她的注意力。 她们在外面闲逛了许久,喝茶,吃甜点,去游戏厅夹娃娃,又陪风菱去做头发,美甲。好像真如风菱所说,她陪她吃喝玩乐。而阮阮知道,其实是风菱在用自己的方式,安抚她。 吃晚饭的时候,与她们相邻的餐桌,坐了一家三口,年轻的爸爸妈妈带着一个三岁左右的女儿,小女孩活泼多话,不停地问着爸爸妈妈问题,清脆的声音,极为可爱。 阮阮侧头望着那个小女孩,神色痴迷,嘴角带着不自知的微笑。 风菱看她那个样子,心里也很难过。 阮阮转过头,忽然说:“叮当,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恨过一个人,但是我真恨她,恨极了。”她咬着唇,向来清澈澄明的眼眸中,带了怨恨,还有极重的悲伤。 风菱一怔,问:“谁?” 阮阮将失去孩子的真正原因告诉了风菱。 风菱听完,脸色一变,愤怒地说:“你为什么不告诉你外公?你老公呢,就这么算了?” 阮阮说:“他找过她,可是,没有证据,她是不会承认的。” 风菱“唰”地站起来:“走!” “去哪儿?” “去找那个女人!” “叮当!”阮阮拉住她:“你别冲动,我不想你牵扯进来。她那个人,心计深沉,又很恶毒。” 风菱说:“我不怕她!” “叮当……” 风菱看着她,说:“软软,我问你,当初在化妆间你打那个欺负我的女人时,甚至连她是谁都不知道,你怕吗?” 阮阮一愣,然后摇头。 风菱坚定地说:“她不过是扇了我一巴掌,你就为我愤怒为我心疼,而现在你……软软,同你一样,我的朋友被欺负了,我是一定要为她出一口气的。不能就这么算了。” 风菱拉着她,开车直奔傅家老宅。 一路上,阮阮倒也慢慢平静下来,她虽然很怕麻烦复杂的事情,但不代表着被人欺负了就忍气吞声。她不知道风菱打算干什么,但她不会再阻止她。如果今天换位一下,她想自己大概也会这么做。 风菱其实也知道,自己这么怒气冲冲地找上门去,能做什么?但她管不着那么多了,大不了就像个疯子一样扑上去扇她两巴掌,那也能好好为阮阮出一口恶气。 最后她也真的这么做了,拉着阮阮冲进姜淑宁的屋子时,姜淑宁正在客厅里喝茶,抬头看到忽然出现的阮阮,吃了一惊。她还没开口,风菱已经冲过去,抬手就扇了她两个耳光,在她的震惊中,风菱冷声说:“这两个耳光,一个为软软,一个为她肚子里被你恶毒害死的孩子。” 姜淑宁算是冷静镇定的人,此刻也被不知从哪儿冒出来闯进她家里打了她两耳光的女人震得久久回不了神。 风菱又说:“记住了,我叫风菱,是软软的好姐妹。不管你有什么恶毒下作的手段,尽管对我使,我不怕!” 姜淑宁回过神来,扬手想扇回去,被阮阮截住,她又抬起另一只手,又被风菱抓住,姜淑宁动弹不得,气得满脸通红,扭头冲二楼怒喊:“傅嵘!老公!” 傅嵘很快从二楼走下来,在看到客厅里的情景时,愣住了。 他匆匆走过来:“阮阮,你怎么来了?” “傅嵘!”姜淑宁叫道:“你还愣着干什么?把这两个疯女人给我丢出去!” 傅嵘看看阮阮,又看看姜淑宁,再看看陌生的风菱。一时间只觉得这场景,十足的怪异又荒诞。 阮阮没做声,扭头,不想看他。 风菱望了眼傅嵘,说:“你是傅西洲的父亲吧,你知不知道,软软之所以失去孩子,是因为你老婆在楼梯上推了她一把。” “你说什么?”傅嵘惊讶地张大嘴。 姜淑宁厉声说:“你别听她胡说,你看到了吗?你有证据吗?你是谁啊,忽然跑到别人的屋子里来闹事,你这是私闯民宅,我要报警抓你!傅嵘,报警!” 傅嵘却在发怔,他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一些事。他脸色慢慢沉下来,他知道,风菱说的是真的。 他望向姜淑宁,神色很冷,眼神里是掩不住的厌恶。 他从阮阮与风菱手中拉过姜淑宁的双手,死死地抓住,转头对阮阮说:“你们先走吧。” “傅嵘!”姜淑宁被他禁锢住,愤怒得大吼。 他没理她,看着阮阮走了几步,又叫住她,低声说:“阮阮,对不起……” 阮阮脚步微顿了下,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对不起?一句对不起,就能挽回我失去的吗?更何况,犯错的那个人,一点悔意也没有。你这句对不起,一点分量也没有。 她不会原谅姜淑宁。这个地方,她也不想再来。 风菱将阮阮送到家里,离开时,阮阮担忧地说:“那个女人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只怕对你不会善罢甘休的。叮当,你自己当心。” 她的担忧不无缘由,姜淑宁的娘家在莲城商界也极有实力,她自己在凌天这么多年,手段厉害,有心计又恶毒。而风菱,才进社会的新鲜人,姜淑宁想报复她,很容易。阮阮担忧风菱的工作。 傅西洲得知今晚的事情后,对风菱的胆量与对朋友的仗义,打心眼里欣赏,又感激她,阮阮的心情因她而变得好了一点。 他让阮阮别担忧,说,风菱所在的公司,以姜淑宁的实力,还渗透不到。 阮阮稍稍放心,说:“十二,我以后不想再去傅家老宅。” “好,不去。”傅西洲顿了顿,想问阮阮姜淑宁有没有对她说些什么,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想必是没有,否则以阮阮的性格,是藏不住情绪的。 他拥紧她,微微叹气。 那枚炸弹,什么时候会被引爆? 他心里的忐忑,如影随形。 阮阮知道姜淑宁迟早要来找她的,所以当她接到她的电话时,一点意外也没有。 “开门,我在你家外面。”她命令式的语气。 阮阮微怔,没想到她竟然来了家里。 姜淑宁嘲讽道:“怎么?不敢开门,怕我打你?放心,我才不会像你那个没教养的朋友一样。” 阮阮挂掉电话,将门打开,冷冷看着门口的姜淑宁:“你想干什么?” 她挡在门口,并不打算让她进门。 姜淑宁说:“啧啧,你外公就是这么教你的吗,长辈第一次来家里,也不请进去喝杯茶?” 阮阮说:“你想说什么就快说,说完赶紧走。我家不欢迎你。” 姜淑宁一把推开她,径直走了进去。 她站在客厅里,扫视了一圈房间,然后回头,嘴角浮起一抹怪异的笑:“嗯,现在还是你家,只是不知道,你还能在这个家里待多久。” “你什么意思?” 姜淑宁在沙发上坐下来,然后慢吞吞地从包里掏出一只牛皮纸信封,扔到茶几上,努努嘴:“想知道什么意思,自己看看不就知道了。” 阮阮站在离她几步之遥的地方,没有动。 姜淑宁抬头望着她,挑了挑眉:“害怕了呀?” 阮阮走过去,拿起那只信封,拆开。 然后,看着阮阮如她所料,瞬间变得惨白的脸。姜淑宁满意地笑了,起身,踩着高跟鞋,挺直胸膛,昂着头,离开。 走到门边,她又转身,对傻呆中的阮阮说:“顾阮阮,我跟你,本来无冤无仇的,只怪你自己倒霉,偏偏嫁给了傅西洲。哦,你肚子里的孩子,也是因他而失去的,你可别恨错了人。”她嗤笑一声,转身离开。 阮阮却仿佛什么都没听到一般,视线胶在手中那张薄薄的A4纸上,脸色愈加惨白,然后,她的手指开始发抖,接着全身都剧烈地颤抖起来。她重重跌坐在沙发上,一瞬间只觉得头昏目眩,眼前有无数道白光闪过,她慌乱伸手,撑住沙发靠背,将身体整个靠上去,若不如此,她真怕自己支撑不下去。 窗外分明是夏日里明晃晃的阳光,从落地窗照进来,她却觉得,忽然之间,所有的光明都消失了,她的世界,漆黑一片。 傅西洲如之前几天一样,在晚餐前就回到家,自阮阮出事后,再忙,他都会把工作提前处理完,也推掉一切应酬,回来陪阮阮吃晚餐。 他习惯性按门铃,等她来为自己开门,结果按了许久,屋子里却没有反应。他输入密码,打开门,发现房间里漆黑一片。他微微蹙眉,阮阮去哪儿了?下午也没有接到她电话说不在家吃饭呀? 他打开灯,然后吓了一跳。 “阮阮,你在家,怎么不开灯?”他朝坐在沙发上的阮阮走过去,近了,才忽然发现,她有点不对劲,听到他叫她,也没有一点反应,眼神呆滞。 “怎么了?不舒服吗?”他在她身边坐下来,伸手去探她的额头。 阮阮去如梦中初醒一般,猛地打掉他的手。 他讶异地看着她,只以为她的心情又陷入低谷,正不知如何安慰她时,阮阮缓缓抬头望向他,说:“你当初因为什么而娶我?” 傅西洲微愣,然后,几乎是立即,心里便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看来,姜淑宁母子终于出手了。 “阮阮……”他嘴唇微动,却久久不知如何接下去。 “你因为什么而娶我?”阮阮重复道,她的声音很轻,不像是问句,更像是一个呢喃。可这轻若呢喃的一句,却令傅西洲的心一沉,再一沉,瞬间,便坠入黑暗。 他看着她,她神色看起来如此平静,而那双幽黑清亮的眸中,却仿佛起了一场浓雾,浓雾之后,是深不见底的悲伤与绝望。 “不是因为多年前我对你的救命之恩,也不是因为再重逢后我对你的苦追,也不是因为你没有时间谈恋爱需要一个妻子,更不会是因为你爱我。你之所以娶我,是因为,我外公是阮荣升。是因为,这个。”她将身边那份文件递到他面前,直视着他:“傅西洲,我说得对吗?” 他心里忽地一蜇。她叫他傅西洲,不再软软糯糯地喊他十二,这是她第一次喊他的全名。 见他始终沉默,阮阮微扯了下嘴角,那笑容却比哭还哀伤:“你答应过我的,永不骗我,那么,请你回答我。” 她心里其实早已有了答案,却像是绝望之人残留着最后一丝生机的期盼,固执地望着他,等他亲口给她一个答案。 傅西洲闭了闭眼,良久,沉声说:“是。” 说完,他便微微低头,不敢去看她脸上的表情。 空间里是良久的沉默。 然后,阮阮起身。 傅西洲一把抓住她手腕,他慌乱地站起来:“阮阮,你去哪里?” 阮阮轻轻甩开他的手,没有转身,轻声而平静地说:“你知道吗,从下午一点,到此刻,整整六个多小时,我心里一直有两个声音在打架,一个说,没关系,我爱他,没关系。另一个立即说,有关系的,非常有关系,你绝不能原谅他。傅西洲,我可以接受你在我们的婚礼上因故离开,我也可以接受从一开始你并不爱我,但是,我不能接受,你是带着目的而娶我。”她终于回头看他,眸中的浓雾化成了水汽,忍了好几个小时的眼泪,此刻终于崩塌决堤,她神色是那样哀恸至绝望:“我更不能忍受,我爱若珍宝的孩子,是你跟我外公之间的一场恶心的交易!” 她转身,往门口走去。 傅西洲追过去,拉住她:“阮阮,并不是这样的,我们谈谈。” 她转头,静静直视着他,她的眼眸中虽蒙着浓浓的水汽,却依旧清澈纯净,他在这样的眼光中,心里一腔话语,不知该如何说出来。 说什么呢?是的,最初我娶你,确实是因为你是阮荣升最疼爱的外孙女,可是后来,在朝朝暮暮的相处中,你一点点渗透到我的世界里来,渗透到我心里,再也无法拔除。 可是,此时此刻,说这些,多像被拆穿后的狡辩。 她在失去孩子与得知这样不堪的真相的双重打击下,她一定不会再相信他。 久久的沉默里,阮阮轻轻拨开他的手:“你放手,别让我更恨你。” 最终,他缓缓放开了手。 他了解她,她从不像别的女孩子那样使小性子,说赌气的话,她此刻说的都是真的,如果他强硬不让她走,只怕,她真的会恨他。 可是,他悲哀地想,她现在一定已经恨极了他吧。 他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她从他眼前离开。 等她进了电梯,他立即抓过车钥匙,跟了过去。 他看着她走出小区,沿着马路又走了许久,才伸手拦下一辆出租车,他开着车跟过去,出租车最后停在了阮家门外,他坐在车里,遥遥地看着她下车,推门进去。他又坐了很久,才开车返回家里。 屋子里灯火通明,可没有她在,却是如此寂静,仿佛漆黑一片。 傅西洲在沙发上坐下,看着那个信封,不用拆开,也知道里面是什么。 那是他跟阮荣升签下的一份协议书,在跟阮阮结婚的前一天晚上。 她说得对,当初他之所以跟她结婚,仅仅是因为,她的外公是阮荣升。那时候,她孜孜不倦地出现在他身边,他深感困扰,却又拿固执的她毫无办法。一次偶然,他得知了她与阮荣升的关系。而阮荣升,是凌天集团里除傅家人外,最大的股东。在姜淑宁以及整个姜氏面前,他的力量显得那样薄弱,如果有阮荣升的支持,那么……外人都传,阮荣升最是宠爱外孙女。他心思一动,他对她求婚。 之后,他去找阮荣升,希望得到他的支持。阮荣升在商场多年,是只老狐狸,哪怕他再宠爱阮阮,在涉及利益上,他是冷静的。阮阮非他不嫁,他拿外孙女没有办法,他把在凌天占有的股份,作为阮阮的嫁妆赠予,但他有一个条件,那就是:这股份,只转给傅西洲与阮阮的孩子。只有在他们的孩子出生后,才能动这份股份,在孩子成年之前,由傅西洲代为打理。 傅西洲看着协议右下角,自己恣意洒脱的签名,一种叫做后悔的情绪强烈袭上来。当初,他毫不犹豫地签下这份冰冷的协议时,无法预料到,在一年多之后,自己会恨不得穿越回那晚,狠狠地扇自己两个耳光。 他更无法预料到,自己会在不知不觉中,爱上她。 是的,他爱她。 可是,却连一句“我爱你”都来不及说,也不知道,她是否还会给他一个机会,说这句话。 他呆呆坐在沙发上,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在满室的烟雾里,他从浓黑的深夜,一直静坐到天亮。 阮阮也是一夜未睡。 她回到阮家,想要问外公,为什么要这样做?她又不是商品,为什么要隐瞒着她签下那样让人难堪恶心的协议。可阮荣升去了外地出差,舅妈陶美娟见了她,微微吃惊,又见她满面泪痕的狼狈样,只以为她是同傅西洲吵架跑回了家,嘲讽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阮阮已经跑回了自己的卧室,反锁了门。 她没有开灯,席地坐在地板上,双手抱膝,蜷缩成一团。 这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住了十多年,可这个硕大的房间里,她找不到一点点关于家的温暖,只感觉到一阵阵冷意,从脚底窜上心脏。 这么多年来,她那么渴望有一个属于自己真正的家,开怀时可以肆无忌惮大笑,难过时可以放声痛哭。当初她提着行李跟傅西洲走进他的公寓时,她以为,自己找到了那个家。可最终,她却从那里狼狈逃离,甚至找不到一个可以痛哭的地方。 从未有哪一个时刻,她觉得自己是如此孤独,仿佛漆黑天地间,她唯有自己。 而那些过往的温暖柔情,在此刻,像是一张巨大的细密的网,露出嘲讽的笑,铺天盖地将她网住。 无数个相拥而眠的夜晚,他温柔的怀抱。 那个深夜,他对她敞开胸怀,将他最隐秘最难堪的往事倾诉于她。 佛罗伦萨古董集市里他慌乱的寻找,牵手的温度。 托斯卡纳田园暮色里,风中的呢喃细语。 Pienza小镇山上古堡旅馆里相拥共赏的星光,以及那夜温暖壁炉前的微醺醉意。 在得知她怀孕时,他的欣喜与哽咽,他傻傻的举动,他对即将到来的孩子的期待,那些未雨绸缪的举动。 …… 过往记忆有多甜蜜,此刻她便有多痛。 因为,这所有的所有,不过是为着那一纸协议,对吗? 外公说得对,她就是个单纯的傻瓜。她还以为是自己的一往情深打动了他,而真相,却是如此不堪。 在她心中,爱是纯粹的,爱就是爱,无关长相,无关身高,无关学历,更无关身家背景,只是刹那间的心动与想要在一起的相守。而他,击碎了她的信仰。她可以原谅他许许多多,却唯独无法接受,他对她婚姻的承诺,有着这样不堪的缘由。更无法接受,她那么珍视的孩子,只是他谋取想要得到的利益的工具。 想到那个失去的孩子,阮阮心如刀绞。 夜如此漫长,她流干了所有的泪,好似都等不到下一个天亮。 阮荣升来敲阮阮的门时,已经是第二天傍晚,他回到家,保姆阿姨急得都打算叫开锁的人来撬门了。 阮荣升敲了好一会儿门,阮阮才将门打开,看到她的刹那,阮荣升吓了一大跳,她整个人憔悴不堪,面色苍白,眼周发青,嘴唇都起了皮。 “丫头,是不是傅西洲那小子又欺负你了?”他心疼不已,也以为阮阮是跟傅西洲吵架了,才回到家里,将自己关起来。 阮阮却抬眼直愣愣地望着他,望了许久。 “到底怎么了?”阮荣升皱眉,“别怕,发生什么事情了,告诉外公,外公帮你做主。” 阮阮只觉得心里发苦,她咬紧嘴唇,说:“外公,您为什么要跟他签下那样的协议呢?为什么呢?” 阮荣升神色一变,但很快恢复如常,叹道:“你终究还是知道了。” 阮阮心里无比难受,这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他们以为能隐瞒一辈子吗?一辈子把她当做傻瓜? 阮荣升说:“丫头啊,我是为了你好。” 阮阮摇头:“外公,如果您真心疼我,您就不该把我的感情,当做商品一样,明码标价。” “阮阮!”阮荣升也有点生气了,“你知不知道,在你们结婚前,我跟傅西洲谈过话,我直截了当地问过他,娶你的原因是不是因为我。那小子倒也诚实,没否认。这样一个为了达到目的而不惜牺牲自己婚姻的男人,你死活要嫁给他,怎么劝你也不听,甚至对我说,那是你的心愿,让我实现对你的生日愿望。我还能说什么?为了保护你,我只得这么做!” 其实除了这个原因,他也不是没有私心,唯一的孙子阮皓天浪荡子一个,他花费一生心血打拼下来的事业王国,可不想在他死后全部交到一个败家子手里,虽然他对傅西洲诸多不满,但他在商业上的才能与拼劲,却令他欣赏。阮阮虽姓顾,但也有阮家一半的血脉,她与傅西洲的孩子,也流着阮家的血脉。因此,阮荣升才会做出那样的决定。 阮阮微垂着头,沉默不语。 阮荣升见她这个样子,心疼她刚失去了孩子,此番得知真相,倍受打击,他声音放软了点,“你赶紧给我去休息,听话。这件事情,等你身体好一点,我们再谈。” 阮阮看着外公,摇摇头:“不用再谈了,外公,我要跟他离婚。” “什么?”她的声音很轻,阮荣升有点没听清楚,也许是听到了,但他实在太惊讶了,重复着问:“你说什么?” “我要跟他离婚。”阮阮仰着头,神色坚定地看着他。 阮荣升神色复杂地打量了阮阮许久,似乎是想从她的神色中窥视出她话中的真假度,可见她精神虽憔悴,神色却是极为平静的,不像是在愤怒中脱口而出的气话。 “你想清楚了?”他严肃地问她。 阮阮点点头。 阮荣升沉沉地叹了口气,伸手拍拍她的头:“丫头,一切都随你自己做主。你做任何决定,我都是支持你的,只要你开心。” 说完,他转身离去。 阮阮将门关上,靠在门背后,微微闭眼。 外公,你说只要我开心,可是,我怎么开心? 他不知道,她做出这个决定,多么艰难。在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眠不休的一日夜里,她心里有两个声音,一直在打架,仿佛天人交战。 一个说,顾阮阮,为了跟他在一起,这一路你走得多么艰辛,流过多少泪水,心里多少忐忑,多少个不眠的夜,你真的要就此放弃吗?真的舍得吗? 另一个立即提高声音说,顾阮阮,你被他伤害得还不够吗?他对你,自始至终,都只是利用你的身份。他不爱你,从来没有爱过你。你还要再一次原谅他吗?你对得起那个失去的孩子吗?若不是因为有那份合约的存在,你的孩子不会这样无辜枉死!你是有多贱啊!你还要执迷不悟吗? 她从未面临过这样难以抉择的选择,好像怎么选,都难过,都痛苦。在一次又一次的交战中,最后,那个说“离开”的声音占据了上风。 风菱曾对她说过,选择,是这世间最最无奈的事情。她还说,软软,我真羡慕你,你的世界从来都简简单单的,从升学到就业,甚至结婚,一切都按照自己心里喜好来,不需要做任何选择。 可是现在,她一直以来为自己建造的那个简单纯粹的世界,好像,被打破了。 也许,从与他重逢开始,从义无反顾地朝他走过去开始,她一直固守的那个纯粹的世界,就开始慢慢地变得复杂了。 执著、苦求、忐忑、害怕、担忧、心痛、纠结、忍耐、长夜里痛哭,人生里诸多情绪,她一一体悟。 后悔吗,不,爱他这件事,她从未后悔过。 她只是觉得疲惫,觉得累了,心灰意懒。她也终于彻底明白,这世间,并不是所有的深情都会得到对等的回应。 而他之所以可以伤害到她,并不是他比她强大,而是因为,她对他敞开了胸膛并且亲手将刀递给他,是因为,她爱他,而他恰恰相反。 只是现在,执著了这么久,她终于决定放手,放开他,也放过自己。 就当自己,做了一场梦罢。 一场美好也哀伤的梦。 第十章 如果不能跟你共度,未来的岁月都没有意义 {你给了我那么多的好时光,像清风与暖阳,你让我习惯并且依恋上这样的温柔,那么余生你都要对此负责,怎么可以半途离开。如果不能跟你共度,未来的岁月都没有意义。} 虽然一天一夜没有睡觉,累极了,但躺在床上很久,阮阮还是没有办法很快入睡,她起床,去找保姆阿姨拿药。她知道阿姨有失眠的毛病,备有安眠的药物。阿姨迟疑着,阮阮知道她在顾虑什么,轻声说,你别担心,我只是想要好好睡一觉而已。阿姨这才肯给她一颗,并嘱咐她说,以后不要再吃了,会有药物依赖。 吃了药,终于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她再醒过来,是半夜了,屋子里浓黑一片,她觉得头昏昏沉沉的,口很渴,伸手想去拿床头柜上的水杯,忽然觉得不对劲。 她的腰间,横着一只手臂! 阮阮瞬间变得清醒,下一秒,便知道躺在她身边的人是谁了,那人身上的气味,那样熟悉。 她一动,傅西洲便醒过来了。 “阮阮。”他轻声喊她。 她不知道他怎么会躺在她床上,他在这里,外公一定是知道的。可外公明明说过尊重她的决定,现在又算怎么回事? 她挣扎,试图从他怀里挣开,他从身后搂住她的手臂却更紧了点。 “傅西洲,你放开我!你出去!”她愤怒低吼。 他低低的叹息在她耳边响起:“阮阮,对不起。最初,我确实是怀有目的对你求婚,可是后来,那个目的,变得并不重要了。跟你在一起的一年多,我觉得很快乐。” 阮阮沉默着,但依旧想要挣脱他的怀抱。 “你知道吗,当我得知你怀了我们的孩子时,我高兴得快要疯掉了……” 阮阮忽然抬手,恶狠狠地撞向他的胸膛,他吃痛,抱着她的力度一松,她趁机从他怀里挪开。 他说到孩子,阮阮心里便剧痛,整个人都清醒了几分。 她迅速从床上爬起来,拧开了灯。 房间里亮堂一片。 寂静的暗夜里,他呢喃般的轻声,她真怕自己会心软,会再一次犯傻。 她站在床边,他也已经坐了起来,看着她。 她也看着他,良久,她低头,轻声说:“我们离婚吧。” 傅西洲一怔,然后耳畔仿佛有巨大的嗡嗡声,他整个人都傻了。 “你说什么……”他喃喃,神色震惊。 阮阮偏过头,在床边的凳子上坐下来,背对着他重复道:“我说,我们离婚。” 他几乎是踉跄着从床上爬起来,失去了惯有的冷静,他蹲到阮阮身边,握住她的肩膀,强迫她面对直视着自己,语调里似有着强烈的不可置信:“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阮阮直视着他的眼睛,轻声却坚定地再重复了一遍。 傅西洲握着她肩膀的手指骤紧,阮阮甚至感觉到了痛意,但她没有挣开他。也许,这身体上的痛意,能稍稍抵挡一下心里的痛。 那句难开口的话,她说了三遍,每说一次,心里便痛一次。 这个人啊,是她从十八岁开始就爱着的人,经年岁月,那份感情渐渐缠绕成执念,也似陈酿。这个人,早成为了她生命中的一部分,也是身体的一部分。 而要从一个人的身体里,生生地剜去一个部分,该有多痛。可如果不这么做,她不知道,心存了芥蒂的自己,要如何继续这桩婚姻。 她对自己没有信心。 房间里一时陷入了沉默,他的手始终握着她的肩,半蹲在她面前,幽深的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她,仿佛要将她看穿,来辨别她话中的真假。 她那样平静,没有愤怒,也没有眼泪,傅西洲的心一点点沉入深渊,他知道,她不是玩笑,她说真的。 他只是没有料到,对他那样执著深爱的阮阮,会忽然提出分手。他以为,她只是一下子不能接受这些事情,所以他给她时间,克制着自己别来找她,让她独自静一静,之后再好好谈。哪里想到,一日夜后,再见面,她给他这样一记重磅炸弹。 “我不同意。”良久,他缓缓起身,如此说。 阮阮说:“你不用担心,我跟外公说好了,就算我们结束婚姻关系,一旦凌天集团有什么动向,他会站在你这边。” 之前,当她提出这个请求时,阮荣升无比震惊,良久,才问她,为什么?阮阮没有回答外公,只说,这是她这辈子对他提的最后一个请求,请他答应自己。阮荣升沉吟许久,叹着气,答应了她。末了说,真是没见过比你更傻的人。 阮阮也觉得自己傻,都到了这个时候了,她却还在为他着想。其实,她只是想起了那个深夜,在寂静的车内,他对她说起他那段灰暗的过去。那个十四岁的少年,一直令她心疼。 傅西洲一怔,艰涩地开口:“阮阮,你以为,我担心的是那些吗?”然后,他自嘲地笑了,是啊,现在在她心里,他就是为了自身利益不顾一切的卑劣之人。 转念他心里又忽然升起了一丝希望,抓过她的手,急切说:“你在担心我,阮阮,你并不是真的要跟我分开,对吗?” 阮阮抽出自己的手,转身走到窗边,凝视着窗外浓黑的夜:“我是认真的。我也承认,既然都要分开了,我还为你将来担心,确实很傻很矛盾。你知道的,我这个人一直都很傻,你就当我最后一次为你做了件傻事吧。”顿了顿,她放低声音,语调里是全是疲惫:“但请你放开我,我还是无法接受那件事,继续在一起,我会觉得很累。” 隔天下午,阮阮收拾了行李,给阮荣升打了个电话,就搬去了风菱家。 阮荣升在听到她要搬走时,有点惊讶,也有点不快,说,这是你的家,你不住这里,却要去人家那里借住? 阮阮沉默了会,说,外公,我想静一静。 阮荣升是知道陶美娟那张嘴的,阮阮刚失去了孩子,又要离婚,她肯定会趁机对阮阮冷嘲热讽一番。而风菱,是她唯一的朋友,她心情很糟糕,与朋友住一起,也有个人说话。他便也没再说什么,只让她照顾好自己,住一阵子就回家。他也没有问阮阮与傅西洲的事情到底怎样了,阮阮也就回避着不说。 风菱特意早下班,开车过来接她。 才三天没见,阮阮又瘦了很多,风菱心疼地抱了抱她。 风菱开着车先去了超市,买了大堆食材,又临时买了一个汤锅,要给阮阮炖汤补一补。 风菱工作繁忙,几乎不在家开伙,她的厨艺也一般,完全没有继承到风母的好手艺。阮阮见她站在一尘不染的厨房里,一边握着手机看一会,一边准备食材,嘴里碎碎念着,照着食谱给她做好吃的。 她心里涌上淡淡的暖意。她走过去,从身后抱着风菱。 “叮当,幸好还有你。”她轻声说着,脸颊在风菱背上拱了拱,像个脆弱的小孩子。 风菱微微转身,面对面与她拥抱在一起。 软软,我也好庆幸,有你这个朋友。 在这个偌大的友情世界里,我们有彼此,这真是生命中的小确幸。 晚上,她们躺在一张床上,在黑暗里,轻声说话。 风菱说:“软软,离开他,你真的不会后悔吗?为了跟他在一起,你曾多么努力,我还记忆犹新。” 沉吟片刻,阮阮才说:“我也不知道将来会不会后悔……叮当,我只是现在,没有办法跟他再在一起。看到他,我心里难受。” 风菱说:“他同意离婚?” 阮阮摇了摇头。 那晚,在她说了那样一番话后,傅西洲沉默了良久,最后他说,阮阮,我不会跟你离婚的。说完,他就走了,步伐走得飞快,生怕听到阮阮的回答似的。 第二天一早,她打电话给他,打的是他的手机,却是林秘书接的,说傅总在开会。她让林秘书转达,给她回电,她等了一上午,他也没有给她回过来。 阮阮明白了,他在回避他们之间的问题。 她深感无奈。 她搬到风菱这里,并没有跟傅西洲说,他却在第三天,找了过来。 这晚风菱加班,阮阮一个人在家,门铃响时,她以为是风菱回家了,打开门,愣住了,他怎么知道这里的? 然后,她下意识就去关门。 傅西洲伸手撑住门,叹息般地喊她的名字:“阮阮……”他嗓子有点嘶哑。 阮阮别过头去,不看他,却也不让他进去。 在之前视线相交的一瞬间,她已看清,他神色中的憔悴。 他抵着门,说:“十分钟,好不好?我就进去坐十分钟……”说着,他低声咳嗽了两声。 他生病了? 这个念头一窜入阮阮脑海里,她阻挡的姿势,便微微偏了偏。 看着傅西洲走进客厅的背影,阮阮忍不住在心里恶狠狠骂自己没出息,一边又对自己说,十分钟,就十分钟。 她给他泡了一杯热茶,他捧着杯子,坐在沙发上,又低声咳嗽了两声。 阮阮蹙眉:“生病了就去看医生,上这里干什么?” 傅西洲低头喝了一口热茶,然后说:“阮阮,我想念你做的‘焦二仙’茶了。” 阮阮微愣。 可这时候,提这些,做什么呢,徒增伤感。 她冷着脸,说:“你来这里,到底想说什么?” 傅西洲捧着茶杯,不说话,隔着升腾起来的水汽袅袅,静静地望着她。 阮阮被他灼灼眼神看的不自在,偏过头去。 过了会,他说:“我就是想来看看你。” 他轻柔的声音,这样的话语,此刻听在她耳中,却只觉是一种折磨。 她“唰”地站起来,说:“现在你看完了,你走吧。以后也别再来了。” “十分钟还没有到。”他竟像个赖皮的小孩子。 阮阮说:“我并没有答应你十分钟,是你自以为是的。”她走到门边,打开门。 傅西洲无奈地起身,走出门,又回头,想说什么,阮阮已经重重将门甩上了。 他站在那里,与她只一门之隔,他却不知道该用什么办法,来敲开她关上了的心门。 是他做错在先,连辩驳的余地都没有。他看着紧闭的门,深深的无力感,涌上心头。 风菱回来时已经很晚了,阮阮躺在床上,却没有入睡,台灯开着,也没有做别的事情,就望着天花板,怔怔发呆。 风菱和衣在她身边躺下,似是累极,闭了会眼睛,然后才开口对阮阮说:“傅西洲的车在楼下,他坐在车里抽烟,估计坐了蛮久。” 阮阮一愣,他还没有走? “你要不要下去一趟?”风菱问。 阮阮摇了摇头。 风菱叹口气:“真搞不懂你们了,当初吧,你苦苦追着他跑,现在呢,反过来了。” 阮阮不做声。 风菱翻了个身,用手撑着头,面对着她:“软软,你给我说句心里话,你真的舍得离开他?” 阮阮也翻了个身,整个人趴在床上。 过了许久,风菱才听到她闷闷的声音:“舍不得。”她侧身面对着风菱,“可是叮当,你了解我,我这个人笨笨的,固执,一根筋。从小到大,我怎么都学不会装傻,心里也藏不住情绪。之前我跟他也发生了很多事情,我原谅了他一次又一次,但那些,尚在我的承受范围之内。而这次,叮当,那份协议,碰触了我的底线,让我不知该如何再继续相信他。还有失去的那个孩子……”她咬着嘴唇,无法再继续说下去。 “好了,别说了。” “叮当,我这样矛盾纠结,是不是很矫情?” “没有。软软,跟着自己的心走吧。睡吧,别多想。”风菱心疼地摸摸她的脸。 阮阮“嗯”了声,随手关掉了台灯。 可哪里睡得着,她想到此刻也许还坐在楼下车里的傅西洲,便觉心烦,也有点无奈。她没想到,到最后不肯放手的,竟是他。 第二天,阮阮将一份签好名字的离婚协议书寄给了傅西洲,然后她打包好行李,搬离了风菱家。 她的车留在了傅西洲的公寓车库里,她也不想回去取,叫了辆出租车,去农场。 齐靖见到她时,微微讶异,她请了一个月的长假,这才过了一半呢。他见她神色憔悴,关心地问道:“你身体不好,怎么回来上班了?” 阮阮说:“好多了,我知道农场很忙,身体没什么大碍了,我也不好意思再休假。”顿了顿,她说:“齐靖,你可以帮我安排一间房间吗,我想在这里住一段时间。” 齐靖更讶异了,想当初“不住在农场”是阮阮唯一的入职要求,他知道她才结婚没多久,要过二人世界,而现在…… “好,我给你安排。”他是个知趣的人,阮阮不说,他自然也不会追问。 很快,齐靖就让人收拾了一间屋子出来,低矮的红砖平房,是农场的工人宿舍,已经住了几个人,齐靖知道她喜静,便给她安排了最边上的一间。房子大概十平米左右,屋子里只有一张床,一张书桌,一把椅子,以及一个简易的组装衣柜。浴室与厕所都在外面。极为简陋,但阮阮却觉得挺好的,因为足够安静。 然而这样的安静,只持续了三天。第四天的傍晚,傅西洲出现在农场。阮阮正在花棚里劳作,他站在门口,遥遥望着她的身影。 他站了许久,她都没有感觉到有人在窥视她。 傅西洲心里泛起苦涩,又有点生气,自从收到她的离婚协议书,这三天来,他连工作时都在走神,晚上几乎都没有睡一个好觉。而她呢,却还有心思如此专注地侍弄这些花花草草。 他望着她,却也不得不承认,专注工作的顾阮阮,也真的很迷人。她不是那种五官生得好看的女孩子,但她安安静静地蹲在姹紫嫣红的花草间,眉眼温柔地凝视着那些不能开口同她说话的植物,仿佛用一种别人听不懂的语言,在跟它们交流。这时候的她,有一种安宁的力量,令人心里不自觉变得柔软。 “阮阮。”他的声音惊着了她,她手中的小铲子“啪嗒”掉落在地。 她缓缓起身,蹙眉望着他。 这是他第一次来她工作的地方,如果换做以前,阮阮一定很开心,拉着他一一为他介绍自己亲自培育的花草,可此刻,却只觉得困扰无奈。 傅西洲走近她,扬起手中那份离婚协议书,当着她的面撕碎:“我说过,我不会跟你离婚的。” 阮阮转身就走,一边说;“我会再寄给你一份。” 傅西洲忽然从身后抱住她,紧紧地箍在怀里,头搁在她颈窝里,在她耳边低语:“阮阮,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她从未听他用如此近乎哀求的语气说过话,心里泛起酸意。 但她紧咬着唇,将他推开。她不想再跟他多做纠缠,怕自己会忍不住心软。 她快步离开,他追过去,一把拽住她:“阮阮,你怎么这么狠心,就因为我做错了一次,就否认掉我们这一年多来的所有一切?” 阮阮猛地回头,平静的神色中带了怒意,还隐着悲伤:“我狠心??”她嘴角微颤着,最后说:“好,就当我狠心吧。” 他根本不明白,她介意的是什么。她恶狠狠地甩开他,小跑着离开。 傅西洲望着她离开的方向,颓丧地双手掩面。他话中并不是责怪的意思,他压根也没有资格责怪她,慌乱无措中口不择言了,她却误会了,也再次令她伤心了。 她如此坚定,如此固执地要离婚。他现在,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说什么,做什么,似乎都无法得到她的谅解。 外人都传他有心计,有手段,他想要做的事情,就没有做不成的,可现在面对她,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他黯然地离开了农场。 但接下来,每天他都过来农场。其实他工作很忙,尤其是香氛系列的开会案进入到了关键阶段,但他依旧抽出时间来看她。 有时候是中午,想要跟阮阮一起吃中饭,可一见他出现在饭厅,她就端着饭盒,走得远远的。 有时候是晚上下班后,也有的时候,他加班到很晚,满身疲惫,还是开一个多小时的车过来,那时候阮阮都睡下了,他就在门外静静地待一会,不敲门,也不喊她。就那样傻傻地席地而坐,靠着墙壁,一支接一支抽烟。 第二天一早,阮阮开门出来,会在门口看到无数支烟蒂,以及门上,贴着的一张便签条,他写着:阮阮,这里的空气真好,我也想搬到这里来住了。 有时候他写:阮阮,田地里的蛙鸣与虫豸的声音好动听,像乐曲。 有时候他写:老婆,我想你。 最新的一张他写:阮阮,你给了我那么多的好时光,像清风与暖阳,你让我习惯并且依恋上这样的温柔,那么余生你都要对此负责,怎么可以半途离开。如果不能跟你共度,未来的岁月都没有意义。 …… 阮阮将纸条扯下来,将烟蒂扫进垃圾桶。 她拿出手机,给顾恒止打了个电话。 然后,她去找齐靖。 “你要辞职?”齐靖讶异地望着她。 阮阮无比歉意地说:“对不起。” 齐靖知道她因为什么,他想了想,说:“这样吧,我给你放长假,你处理好了自己的事情,再回来。” “这……” 他挥挥手打断阮阮:“就这么说定了,等你回来。” “谢谢。”千言万语,也只能化作一句谢谢。她是真的很喜欢这份工作,也很喜欢齐靖这个老板,与农场里别的同事相处得也愉快。若不是万不得已,她真的不舍得辞职。 坐在前往海城的出租车上,阮阮闭着眼睛,自嘲地笑了,现在的自己,多像个逃难的。 从那个两人之家,逃回阮家,再逃到风菱那里,之后是农场,最后,还要去投奔哥哥。 顾恒止的车停在自家小区门口,他坐在车内,不停地看时间,总觉得时间过得太慢了。一个半小时前,他接到阮阮电话时,正在郊外的骑马场同合伙人开一个重要的会议。那个电话是秘书接的,但他嘱咐过秘书,只要是阮阮来电,任何场合,都要立即转给他。 她在电话里说,哥哥,我来投奔你。他一惊,追问,她也不肯多说,只说见面再谈。 挂掉电话,他以最快的速度结束了那个会议,然后开车回城。 他在门口,等了半个小时了。 其实,从阮阮从农场出发,抵达这里,估计还需要半小时,他完全可以回到家里等她,但他始终坐在车内,望着路的另一头。 他是个害怕无聊的人,也从来没有等一个人,这么长久。 但那个人是她,他甘愿。 一起玩的朋友圈里,都传他是花花公子,嬉皮笑脸,没个正经。看到漂亮的女孩子,就爱凑上前去搭话。跟朋友在风月场所一起喝酒,也逢场作戏过。甚至也跟有共同话题的女孩子交往过,但那种关系,维持不了一个月,最终意兴阑珊地收场,最后落下了一个欺骗女生感情的坏名声。他也不在意,从不解释。没有人知道,甚至连最好的哥们傅希境,也看不到,他藏在那笑意底下的黯然与孤寂。 他最深的感情,全给了那个无法在一起的女孩。 阮阮,顾阮阮。很多个深夜,他在心里轻念这个名字。她的姓,也是他的姓。多么美好的寓意。可他与她的关系,却只能是兄妹。 暮色四合,他终于看到她从出租车上走下来的身影。 隔着远远的一眼,就令他蹙眉,心微微一疼,她怎么瘦成这样,精神看起来也极差。 他下车,朝她走过去,接过她手中的行李箱。 “哥哥。”阮阮仰头看着他,开口喊他时,语调里便带了微微的撒娇与委屈意味。 “饿了吧?回家我给你做好吃的。”他笑笑,牵过她的手。 阮阮没有挣脱他,在她看来,他牵着她的手走路,就好像儿时他带她出去玩,过马路时,总是担忧地紧紧牵着她。可在顾恒止心里,刚一碰触到她手心里的温度,心便微微一颤,却还要装作若无其事。 顾恒止现在住的地方是自己买的一套三居室公寓,房间足够宽敞,也因此,阮阮才会提出来这里暂住。 顾恒止在厨房里忙碌着,阮阮靠在门边看着,他偶尔回头跟她说两句话。 “哥哥,我要跟他离婚了。”阮阮忽然轻声说。 听完这句话,顾恒止足足有三十秒的沉默。 然后,他转过身,说:“你在我这里,想住多久都可以。” 阮阮微微讶异地望向他,他是唯一一个,没有问她为什么,也没有对她说,你想清楚了吗?他神色里极为平静,没有一丝惊讶,仿佛早就料到有这么一天一样。也对,哥哥从一开始,就不好看自己这段婚姻。阮阮想。 顾恒止又转过身,继续手中切菜的动作,切着,就不禁走了神。 “啊!”刺痛令他轻呼出声。 本已转身离开的阮阮听到痛呼声立即走过来,看到他手指上的鲜血时,吓了一跳,赶紧拉他出去包扎。 最后这顿饭,还是阮阮做给他吃。 顾恒止站在厨房门口先前阮阮站过的位置,望着她忙碌的背影,嘴角微微扬起。他也知道,自己此刻心里的想法,有点卑劣了。可,听到她要跟那个男人离婚,第一反应,他竟是欣喜的。 心底那躲藏在暗处的情感,忽然汩汩地冒着泡,像是地底下冷藏了一整个冬天的种子,遇见了春天的阳光与雨水,即将破土而出。 阮阮担忧傅西洲像之前那样,很快又找到顾恒止这里来,毕竟,她亲近的朋友与亲人,只得风菱与哥哥。 顾恒止也考虑到了这一点,第二天,便将阮阮送到他经营的一个度假山庄去。山庄在海城郊外,青山环绕,还有能钓鱼的水库,非常适合散心,又逢盛夏,海城极热,这里,又是避暑胜地。 阮阮住在最好的套房里,她本觉得奢侈,可顾恒止坚决如此安排,她也就随他去了。 她关掉了手机,除了偶尔跟外公与风菱打个电话,谁都不联系。 大片大片的时间,无所事事,她睡觉,或者看看书,傍晚,就去水库里游泳。在青山绿水中,心情,渐渐平静了许多。 转眼,便在山庄里待了半个月。 而在这半个月里,她不知道,傅西洲找她找疯了。 “还没有找到吗?”深夜的办公室里,傅西洲临窗而站,手中烟蒂燃到尽头。 “对不起,傅总。”他身后的林秘书低声说:“要不,我明天去找一下私家侦探?” 沉吟了片刻,傅西洲摆摆手:“算了,老林,别找了。你下班吧。” 林秘书走后,房间里又陷入一片寂静。 这半个月来,她从农场离开后,他去过阮家,求过阮荣升,可他只丢给他一句,不知道。他也去找过风菱,她也是同样的答案。他打过电话给顾恒止,甚至亲自去过顾恒止的新公寓,结果同样。 罢了,这些天来,他也冷静了下来,也许暂时分开一下,对他们的关系才是最好的缓和。 他是了解她的,如当初固执地追求他一样,当她在心里认定了一件事情,除非她自己想通,否则谁都没有办法改变她的想法。 她一根筋似的固执,真是令他又爱又恨。 但他绝对绝对不会同意跟她离婚的,等她情绪稍微缓和一点,他会重新出现在她面前,让一切,重头开始。 八月中旬,顾恒止的生日。 阮阮本来约他来山庄,给他过生日,哪知那天他公司非常忙,晚餐又答应了陪父母一起吃,顾恒止让阮阮也一起吃晚餐,她想了想,拒绝了。很久没有见过伯父母了,顾家父母都在政府部门上班,顾父又身居高位,平日里不苟言笑十分严厉,阮阮有点怕他,除了节日里正常的问候,平日里也极少联系。 最后,阮阮决定定个蛋糕,等顾恒止晚餐结束,陪他吹蜡烛切蛋糕,也是她一番心意。 她下午就回城,去商场选了一份礼物,路过红酒专柜的时候,她走了进去。顾恒止爱喝酒,她想着,有蛋糕,怎么能缺少美酒呢。她心思单纯,只当投哥哥所好,压根就没有多想,烛光美酒,多像情侣间的约会。 天公不作美,傍晚时忽然下起了大雨,阮阮没带伞,从小区门口冒雨走进来,淋湿了一身。 顾恒止与父母的晚餐结束的很早,八点钟,他就回到了公寓。阮阮刚洗完澡出来,穿着睡衣,头发还滴着水。见到他,微微讶异。她以为他没这么快回来的。 “哥哥,你等等。”她赶紧跑去吹干头发,然后拆开蛋糕,点上蜡烛,又倒了两杯红酒,关掉了灯。 偌大的客厅里,只有烛火的光芒闪烁着。 “哥哥,生日快乐!”她笑着递过去礼物,“先许愿。” 隔着烛光,顾恒止深深看了她一眼,微笑着闭眼,双手合十。 片刻,他睁开眼,吹灭了生日蜡烛。 阮阮要去开灯,被他阻止了,他起身,摸着黑,从厨房里找来两支烛台,“哗”一下,点燃。昏黄的火苗,微微闪动,然后稳固下来。 顾恒止随意在茶几下的大地毯上坐下来,背靠着沙发,又伸手将阮阮也拉到地毯上坐着,取过酒杯,递给她一杯:“来,陪我喝一杯。” 阮阮举杯:“祝哥哥年年有美酒。干杯!”她微仰头,抿了一大口酒,入口香醇,很好喝。 顾恒止望着她,嘴角微扬,眸光似水。 一杯酒很快喝完。 阮阮很久没喝酒了,也许是想醉一醉,她伸手,又去倒第二杯,却被顾恒止忽然握住手腕。 阮阮侧头看他,她以为哥哥是要阻挡她继续喝酒,哪知,侧头的瞬间,她的手腕被他轻轻一拉,身体往他怀里靠过去,接着,一片阴影覆下来,嘴唇被柔软的凉凉的触感覆盖住…… 她整个人彻底呆住,瞪大眼睛,只觉眼前闪过一大片白光,完全不知如何思考。 等她反应过来时,她伸手急推他,却被顾恒止按住后脑勺,轻轻一拉,她身体靠他更近,他也不再满足于就停留在嘴唇上的碰触,舌头闯入她嘴里,缠着她的…… 阮阮在他怀里猛挣扎,却无用,张嘴就狠狠咬下去…… “恒止?”随着门“咔嚓”一声轻响,一个惊讶的声音从门边传来。 同时,阮阮恶狠狠地推开顾恒止。 “你们……你们在干什么!”门口传来的声音已是十分震惊,像是发现了极为可怕的事情。 阮阮听到那个声音,只觉头皮发麻。 “大伯母……”她讷讷地喊,缓缓站起身来。 “妈,你怎么来了?”顾恒止也站起来,神色复杂地看着顾母。 顾母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阮阮,脸色非常难看。 “妈,我们出去说。”顾恒止拽着顾母,就往门外走。 走到门口,他回头望着呆怔中的阮阮,轻声说:“你等我回来。” 顾恒止喜欢热闹,所以房子选在海城最繁华的地段,几百米外,就有一家环境优雅的咖啡厅。 他将母亲带到咖啡厅,要了个安静的卡座,叫了两杯茶。 顾母还没有开口,顾恒止抢先说:“就是你看到的那样。” 顾母算是个遇事冷静的人,此刻也是神色巨变,放在桌子下面的手指不停抖着,她双手握拳,竭力让自己冷静点,但声音里还是有了颤音:“这就是你一直不肯结婚的原因?” 顾恒止看着母亲,知道自己的回答,会令她失望甚至抓狂,但他还是毫不犹豫地点头:“是。” 顾母闭了闭眼,胸口起伏得厉害:“你们是兄妹!” 顾恒止摇摇头,说:“妈妈,你心里明知道,我跟阮阮,没有血缘关系。” 顾母惊讶地张大嘴,她没想到,这个隐藏了多年的顾家的秘密,顾恒止竟然知道。 良久。 顾母提高声音:“顾恒止,就算她跟你没有血缘关系,你们也是兄妹!从顾阮阮被抱回顾家开始,她就是你堂妹,这个事实,无可更改!” 顾恒止沉默不语。他知道,在这个问题上,他是说服不了母亲的。 顾母又说:“顾恒止,你给我死了这份心思。顾阮阮已经结婚了,今晚算什么?一个有妇之夫,却跟自己的哥哥……她还要不要脸了?”她满脸的鄙夷。 “妈妈!”顾恒止皱眉,“我的心思,阮阮完全不知道,你别这样说她!”顿了顿,他说:“而且,阮阮要跟傅西洲离婚了。” 顾母微愣,这个事情,她还真不知道。 “然后呢?你还想跟她结婚不成?”顾母厉声说。 顾恒止说:“是有这个想法。” 顾母抬手,毫不犹豫就扇了顾恒止一个耳光,她气得浑身发抖,“你……你……” 顾恒止神色平静地看着母亲,说:“妈妈,对不起。但这是我自己的事情,请你别插手。当我求你。” 顾母盯着儿子,从小到大,他极少对她提什么要求,这是第一次,他用如此哀求的语气,对她说话。 她可以答应他任何事情,唯独这个,不行。顾家丢不起这个脸! 她“唰”地站起来,咬牙说:“你想跟她在一起,除非我死!”说完,她转身离开。 顾恒止在座位上又坐了一会,沉沉叹了口气,也起身离开了。 他刚走,隔壁卡座就探出一个头来,是个年轻的女孩子,满脸都是撞上了狗血大八卦的兴奋。 “啧啧啧,刚隔壁那是什么情况?狗血兄妹乱伦剧?”她咋咋呼呼地冲坐在她对面的女友说着。 女友像是沉在自己的思绪里,没有接她的话。 “喂!嘉乐?你在想什么啊?跟你说话呢!”女子伸手,在对面的人眼前晃了晃。 “哦,是啊。真是一个好狗血好精彩的大八卦啊……”乔嘉乐回过神,嘴角牵出一抹诡异的笑。 “怡怡,我去下洗手间。”乔嘉乐站起来。 “哦,好啊。” 她走到洗手间,看了眼,两个隔间里都没有人,她将大门关上,然后拨通了傅云深的电话。 “傅总,有个超级大秘密,我想,你会非常非常感兴趣。”她嘴角噙着笑。 “哦?是什么?”电话那端,傅云深依旧是不急不缓的语气。 乔嘉乐也不急着说了:“明天公司见,我当面给你直播。” “好啊,拭目以待。” 挂掉电话,乔嘉乐打开手里的录音笔,按下播放键。 “顾恒止,就算她跟你没有血缘关系,你们也是兄妹!从顾阮阮被抱回顾家开始,她就是你堂妹,这个事实,无可更改!” …… 乔嘉乐看着手中的录音笔,这是她为姐姐准备的,会随时录一些与父母在日常生活里的对话,拿去医院放给姐姐听。她没想到,这录音笔竟派上了大用场。她更没想到,为了躲避一场雨,随便进的咖啡厅,竟然还能听到这样精彩绝伦的秘密。 她对着镜子补了补口红,嘴角勾起的笑愈加得意,还带着一丝嘲讽。 顾阮阮,若你失去阮家这个背景,傅西洲还会要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