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零英尺 『林深时见鹿,海蓝时见鲸, 梦醒时见你。』 2015年,夏,红海。 天空漆黑一片,这是黎明前最后的黑暗时分,天地寂静,唯有海浪涌动声,一波卷着一波。 一艘船正停在茫茫大海中央,探照灯大剌剌地照着前方的水域,那片光亮中,有人正奋力地往船这边游过来。 在午夜的深海里游泳是件吃力又危险的事,一不小心,就会被浪花卷跑,更何况他手里还托着个人。 五分钟后。 傅清时将海里捞上来的人放到甲板上,全身力气已消耗殆尽,酸软感蔓延四肢,又累又冷,他顺势躺到地上,闭着眼微微喘气。 比利将一条浴巾扔到他身上,一边伸手探地上的人的呼吸,一边啧啧道:“傅,你不至于吧?顶多三百米哎!” 傅清时没理他。 “恭喜你,救了个活的。” 傅清时知道,之前就探过她的呼吸与脉搏,虽然微弱,但还活着,所以他拼命抢时间游回来。 “你救的人,自己负责到底。反正船停下来了,天亮再走吧,我去睡会。”比利起身就走了,竟真的置身事外。 傅清时低声咒骂了句,赶紧起身为地上的人进行急救。他反复按压她的胸口,却只挤出了一点点海水,又给她渡气,针对溺水者的简单急救术全使上了,地上的人却仍旧昏迷不醒。他摸了摸她的额头与手臂,体温低得吓人。 他用浴巾裹住她,是个很年轻的女孩儿,不知在水里泡了多久,长发里缠着些细碎漂浮物,面目浮肿,脸色灰白,脸颊上有几道划痕,不深,但看着挺可怖的。 他将她抱进甲板下面的休息舱。这是一艘年代久远的单桅纵帆船,休息舱颇狭窄,简陋的空间里除了一张单人床,还有一张桌子与一把椅子,桌椅与床之间的空间,刚刚够人转个身。 他看了眼床上的人,苦笑,难怪比利那家伙要溜之大吉,给一个陌生女孩换衣服,确实是……很不便。 最后他是闭着眼帮她换上T恤的,尴尬加上看不见,特别地手忙脚乱,解内衣搭扣的时候,摸索了好几次才成功。尽管他已经很小心翼翼了,手指仍无可避免地碰到了她的肌肤。 终于好了,他睁开眼,呼出一口气,换套衣服而已,他觉得比徒手潜至海底两百英尺还要累。 他去烧了一壶热水,分别灌进三个空酒瓶里,用衣服包裹起来塞进被子里。此时此刻,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升温方法。 然而半小时过去了,她的体温仍没有明显回升。船上有医药箱,他为她测量了体温与血压,体温只有32℃,血压也极低,如此下去,情况凶险。 他去敲比利的舱门,比利之前喝了些酒,刚睡着就被他吵醒,瞪着他的灰蓝色眼睛里快喷出火苗:“是船要沉了吗?!” 他言简意赅:“起来,开船,返回亚历山大港。” “你在跟我开玩笑?” 他们清晨才告别亚历山大港。 “那女孩情况不妙,需要马上送去医院。” 比利用被子蒙住头:“你自己开去,又不是不会!” “照顾那个女孩,还是开船,二选一。” 显而易见,比利选择了后者。很快,船掉头,往亚历山大港方向驶去。 傅清时将比利的被子抱过去盖到女孩的身上,将人严严实实地捂紧了,只留了个脑袋在外面。 能做的他都已经做了,尽人事,听天命,就看她的运气如何了。 他俯身,收拾地上从她身上换下来的湿漉漉的衣服,捡起上衣的时候,有东西从领口中掉了出来。 那是一个防水袋,里面装着一条项链与一支笔。大概是他帮她换衣服时,慌乱中没有注意,将她挂在脖子上的绳子一并拽了下来。 他将透明袋放到她的枕边,目光忽然一顿,之前他没太仔细看,此刻灯光照得清晰,他才看清防水袋里并不是普通的钢笔,而是一支录音笔,深蓝色,上面有个月牙形的按钮。 他握着录音笔,久久,视线再投向床上的人时,眸中是掩饰不住的惊讶。 比利见傅清时走进驾驶舱,立即指着船舵诱惑他接手:“来来来,快来享受一下午夜御风而行的快感。” 傅清时看了眼目前的行进速度,时速10节。他观察过了,此刻海面平静,风正从斜后方45度的方向吹过来,是帆船最佳航行时机。 “加速,调到12节。” “老兄,你当我这破船是荷兰人新开发的那款天价帆船呢?” 这船虽旧,但被比利亲手改造过,并不比时下那些新兴开发的高性能帆船差。 “我来开,你去照顾病人?” “喂!你能不能找个新鲜点的理由?” 他连自己都懒得照顾,让他去照顾病人,还是个毫无关系的陌生女病人? 比利慢慢提速。 傅清时勾了勾唇,转身又去烧热水,泡了一杯糖水,又取了脸盆与毛巾,重返休息舱。 他把热乎乎的毛巾敷在她的额头、脸颊、外露的手臂与腿上,反复擦拭。迟疑了一下,他掀开她的衣服,将热毛巾敷在她的腰腹上,再到心脏下方。 很快,一盆水就变凉了。 他坐到床头,将她靠在自己的胸口,然后一小勺一小勺地将温糖水灌进她的嘴里。 如此耐心细致地照顾一个人,他还是生平头一次。 直至用完十壶热水,她的体温才终于慢慢有所回升。 他舒了口气。 放下毛巾,他走上甲板,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正缓缓照到海平面上,金色的光芒弥漫开来,将这片蔚蓝海域照得熠熠生辉。 昨日还间歇有雨,今天却是个好天气。 他微微眯眼,望着波光潋滟的海面,心中忽然闪过一句话:命运有时候真奇妙,如这海洋般变幻莫测。 霓喃是被一串声音唤醒的。 起先是一阵低低的轰鸣声,由远及近,然后,有风声,时而呼啸,时而呜咽。片刻,风声渐歇,此起彼伏的哨声响起,好像有成千上万只动物在嬉戏,那欢呼声里,还有一种节奏感极强的“嗒嗒”声,如同人的心脏在飞速跳动着。 不是乐声,也不是人声,这是……她非常非常熟悉的一种声音。 她“唰”地睁开眼,刚翻身坐起,就感觉到一阵强烈的昏眩感,眼前一切都是模糊的,根本看不见任何东西。 那声音还在继续。 她闭上眼,等那阵昏眩感过去。 再睁开,她循声望去,终于能看清眼前景象,一个身影侧对着她而坐,垂着头,灯光有点暗,瞧不清他的面容,或者说,她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他微微抬起的手上,她的录音笔正被他握在手中。 她几乎是飞扑过去的,然而虚弱的身体令她脚步虚浮,整个人扑倒在地。 傅清时闻声转头,不明白好端端睡在病床上的人怎么忽然到了地上,赶紧将人抱回床上。 他手中录音笔里的声音还在继续响着。 他刚直起身,便见床上的人忽然坐了起来,朝他伸手抓过来,动作很快,带着一股子狠劲儿。 刚才她摔倒时是脸着地的,傅清时没察觉到人已经醒过来了,忽然来这么个动作,他着实被吓到了,下意识地抬手避开,身体微微后倾。 霓喃一击不成功,立即双手并用,去拽他的手臂,一只手试图拖住他,一只手去抢录音笔。 “啊!” 傅清时痛呼一声,低头看向自己的左手臂,那里赫然被霓喃抓出了一道长长的痕迹,血丝隐约可见。 他眸中浮起怒意,扣住霓喃的手,用力将她掰开。 他退后几步,关掉录音笔,瞧着床上的人。她分明还很虚弱的样子,眼神带着刚苏醒的恍惚感,行动却无比有力。 “有力气挠人,看来是闯过鬼门关了。” “还给我……”霓喃指着录音笔,开口才感觉到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嗓子又干又疼。 他瞟了眼录音笔。她也真是够神奇的,一般人在一个陌生环境里醒过来,第一反应都是想知道自己在哪儿,发生了什么。 他将录音笔还给她,她仔细看了看,随即紧紧抱在怀里,闭上眼,一副珍宝失而复得的庆幸模样。 片刻后,她睁开眼,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几秒,又转开望了望周身,视线再回到他身上时,她眼中的恍惚感已慢慢褪去。 “是你救了我,对吗?” 他微点了下头,看来她在短暂时间里已分析清前因后果。 “谢谢你。” 他抬了抬被抓伤的手臂,嗤笑一声:“你这表达谢意的方式还真独特。” 她微微低头:“对不起。”顿了顿,又说,“但就算是救命恩人,你也不该私自碰别人的东西。” 别人的东西吗……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抱歉。” “那么,这两件事情,我们扯平。”她指了指他手臂上的伤痕。 倒是很会算账,看来她身体是真没什么大碍了,之前医生还担心她醒后会有什么不良反应,因此让他密切留意她的状态。 他起身,按响床头的呼叫铃,将医生请了过来。 一番检查后的结果是她的生命体征已趋于正常,医生以流利的英语询问:“小姐,你还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落海的吗?” “1号傍晚。” 傅清时微微吃惊,如他所猜测的一样,1号那天红海起了一场大风暴,好几艘渔船都遭了殃。她从落海到被他救起,整整在海上漂了一天一夜,昏迷中的她仅抱了一块小救生浮板,竟然没被洋流卷走,也没有呛进太多海水。 她是怎么做到的? 医生也是不解,将傅清时叫出病房,对他讲:“我们这里是港口城市,常有渔船出事故。我诊治过很多因落海而引发低温症的病人,但这位小姐的状况真是太神奇了。她在海里陷入昏迷,却没有溺毙,最严重的损伤也只是肺部轻微水肿。” 医生停顿了片刻,无法以医学来解答,只得这样总结:“她拥有无比强悍的求生意志力与强大的自我保护功能。” “她被海神眷顾。”离开之前,医生又笑着补充了句。 傅清时在病房外站了一会儿,才推门进去。 霓喃双手抱膝,坐在床上发呆。 “现在是几号?”她忽然开口。 “8月4号,你在医院已经住了两天。” “都过去三天了啊……”她喃喃道,问他,“可以借用下你的手机吗?” 傅清时将手机递给她,她熟练地拨出一个号码,电话那端传来“您拨打的用户无法接通”的提示音,再拨,依旧如故。她像是没听到那个声音般,直至拨到第三遍,才放下手机,脸上浮起浓浓的担忧。 过了会,她又开始拨号,这次听筒中传来的是“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她倒是没有再拨第二遍,低垂在被子上的双手交握,左手紧紧抓着手机,右手长长的指甲在左手背上挠啊挠,一下又一下……力气用得应该不轻,片刻后,手背上就被挠出了痕迹,她却浑然不觉。 她在焦虑、忐忑、不安。 “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吗?”傅清时伸手按在她肩上,若再不出声,估计她会将自己的手背抠出个血坑来。 霓喃缓慢抬头,四目相交,她一怔,正凝视着自己的那双眼睛,深邃如海洋,看似平静,却又暗藏着深不可测的旋涡。当它们如此近距离地专注地望着你时,像是要把你吸进去。 见她发愣,他将手从她肩上移开,又重复了一遍那句话。 ——你信吗,有些声音真的具有神奇的安抚作用,就像立竿见影的镇静剂。 宁潮声对她说过这样的话,那是潮声有关儿时记忆中的声音,来自他的母亲。 此刻,霓喃好像有点相信了。心神不宁的她,在他关切的温柔的声音里,似乎得到了一点点镇定的力量。她想,也许是因为在劫后余生的茫然与担忧中,还有一个人在自己身边,哪怕他是个陌生人。 这是一个涵养很好的人,她抓伤了他,他却并无芥蒂。 霓喃投去感激的一眼,将手机还给他:“谢谢。我叫霓喃,你呢?” “傅……Foley。” 傅清时见她并不想多讲,便说,“很晚了,你先好好休息,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他随即离开了病房。 “你说什么?她出院了?” “是的,先生,3007号房的那位病人,上午输完液后就办理了出院手续。”护士小姐用并不太流利的英语说道。 傅清时快步走向病房,房间空荡荡的,病床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病号服也叠得整整齐齐,原本放在椅子上的她的衣服不见了。 他皱了皱眉,她身无分文,没有证件,也没有手机,她能去哪儿?不过……他忽然想起了她防水袋中的那条项链。 先前的那位护士走进病房,将一张纸条递给他:“先生,这是那位小姐留给你的。” 她的字迹颇潦草,有一种狂野洒脱感,纸条上只有寥寥几句话:Foley,救命之恩,记挂在心。有急事,先离开了。我已记下你的手机号,会再同你联系。P.S.医药费结算后剩余的钱我先借用。 傅清时捏着那张纸条,脸上表情相当复杂。 因为她没有证件,之前办理住院手续时,他交了一大笔押金,剩余的钱,估计够她在亚历山大港生活大半个月。 他走出医院,下午三点多的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亚历山大港属亚热带地中海气候,号称埃及的夏都,但八月份正是一年中温度最高的时候,非常炎热。他正想给比利打电话,商议下午起航离开,手机便响了起来。 比利的声音压得很低:“傅,我想你得马上去一趟码头了,我们的船碰上了一点小麻烦。” “你在哪儿?” “亚历山大图书馆。我找到了一本古航海笔记,这里的书只借阅不出售。所以,除非地球马上毁灭,否则谁都别想叫走我,拜!”说完,他果断挂掉了电话。 两年前,比利得知有位考古学家手中有一本十五世纪的古航海图册,他想出高价买下被拒后,跟在人家屁股后面磨了整整两个月,使得那位考古学家差点儿报警。 想起这件事,他打消了将比利从图书馆叫出来的念头,拦了辆出租车,直奔西港码头。 亚历山大港与地中海相接,是埃及最重要的港口,也是欧洲与亚非海路间的重要中转站,每天有无数船舶在这里进进出出。不管何时来,码头上总是热火朝天闹哄哄一片,吆喝声、马达声、争执声,各种肤色的人穿梭其间,各种语言混杂。 傅清时跟在船管员身后,朝帆船停泊点走去。一路上他已弄清状况,一艘刚入港的双体船不小心碰到了帆船,船管员给他看了事故照片,问题并不大,只是左侧有一些轻微刮痕。 双体船的主人很有担当,态度也好,傅清时怕麻烦,所以只花了半小时,双方便友好地解决了问题。 事情圆满解决,数船管员最开心,往回走时便忍不住同这个友善的年轻人聊了起来。 “晚上就起航吗?” “是的。” “目的地是哪儿?” 久久等不到回答,船管员才发现傅清时落在了自己身后,他站在那里不动,望着堤岸下方的码头。 船管员问:“怎么了?” “抱歉,我现在有点事。”说完,他便疾步往码头走去。 霓喃站在一艘快艇上,正与船长在谈价。快艇旁停着艘刚泊岸的货轮,船员正在卸货,很多人上上下下的,特别吵。 “一万埃镑?一天?”她以为自己听错,分别用英语与阿拉伯语询问了一次。 “对,一天一万!”船长肯定地点头,同时暗暗打量眼前的女子,她戴着一顶棒球帽,帽檐压得低低的,白色口罩遮挡住了大半张面孔,只露出一双眼睛。这种天气里,她不热吗? 霓喃笑了笑,“大叔,你这价格可是高得有点离谱啊!我租过勘测船,也才八千埃镑。” “我的船是去年冬天才买的,性能很好。”他指了指自己的快艇,语气非常自豪,“而且,小姐,我还得再请一名驾驶员,你可是需要日夜不停地在海上搜寻,这是很艰巨的工作。” 霓喃伸出五个手指头:“五千。” 船长脸色一变,跳下快艇,指着她:“你,下来。” 霓喃跳下船,继续游说:“你不用请驾驶员,我和你换着开。” 船长脸色更加难看,语气冰冷:“我是不会让一个女人碰我的船舵的!我不租了。” “哎,等等……” 那大叔头也不回地走了,并不是欲擒故纵。 她只得继续找船,可问了一大圈,船长们要么是说在接下来的几天里船只没空,要么一听她要租用五六天且要夜以继日地航行就立即拒绝掉,而那些愿意租的,价格也是直接开到一万。 她决定再问三艘,如果还是不能找到更便宜的……唉,一万就一万吧!她拍了拍胸口,感觉某个地方在滴血。 “嘿,你要租船?” 霓喃回头,说话的是个很年轻的男人,瘦高个儿,皮肤黝黑发亮,一看就是常年在海上漂。 她点点头,眼珠子转了转,既然是主动找上门来的,那么——“五千一天。” 男人失笑:“小姐,你已经在码头上问了一大圈,五千?别做梦了。”他伸出大拇指与食指,“八千。我的船是搜救船,我想,比起快艇,它更符合你的需求。” 霓喃提出要先看看船再谈,男人同意了,领着她朝停泊点走。果真是一艘小型搜救船,出厂应该有些年头了,船身刷成鲜艳的红黄相间的颜色,特别打眼。 她跳上船,里里外外转了一圈,让男人给她介绍船的吨位、吃水量、主机、航行时速等信息,最后又让他发动引擎,她趴倒在地,闭眼倾听马达转动的声音。 男人笑说:“看不出来啊,行家嘛。” 霓喃站起身,伸出手:“八千,成交。出海至少五天。” 交了一千埃镑定金,约定明天一早起航,霓喃揣着收据离开了码头。 终于搞定了!她轻轻舒了口气,随即又皱起眉头,可是,四万埃镑呢!她从医院拿走的钱只有一万零八百埃镑,远远不够。 她伸手摸向脖子,扯出藏在衣服里的防水袋,掏出里面的那条项链,简单的银链上串着一枚镶银边的水滴形琥珀,润净澄透。 她拦了辆出租车,跟司机说了个目的地。 二十分钟后,霓喃站在一家店面前。这是一条禁止车辆通行的小巷,古旧的青石板路,两旁屋舍都是欧式建筑,黄昏的日光打在高高的门廊上,复古铁艺招牌上的“Antiques”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这条巷子不长,却价值连城。这里的店面全是古董店,从外面看,每家店都低调得近乎朴素,可霓喃知道,木门后的世界,熠熠生辉。 中世纪著名的旅行家伊本·巴图塔曾这样形容亚历山大港——集合世间之美,宛如珠玉一样的城市,世间所有的珍宝都聚集于此。 霓喃握着那条项链伫立了好一会儿,然后推开身前厚重的木门。 十分钟后,她慢吞吞地走出古董店,神色失落。她边走边无意识地扯出脖子上的防水袋,摸着左下角空荡荡的地方,多像她此刻心里空落的一个角落。 心不在焉的她没有发觉,右前方靠墙而坐的年轻男人正眼睛贼亮地盯着她,下一刻,那人撑地而起,与她擦肩而过的刹那,出手如电,一把拽走她胸前的防水袋,然后,疾奔。 霓喃被拽得踉跄几步,但没有摔倒,她反应过来后尖叫一声“抢劫啊”,转身拔腿就追。 那人跑得极快,短短几秒,就与她拉开了一大段距离。 等等,抢劫犯是两个人? 她前面有两个人在奔跑,一前一后隔着不太远的距离。她头皮一炸,他们马上就到巷口了,如果一左一右分开跑,她到底该追哪一个啊? 出乎她意料的是,那两个人竟都朝着左边拐去。这下不用纠结了,霓喃松了口气,想加快速度去追人。但她毕竟刚出院,体力不如平时,等她跑出巷口,早就没了那两个人的身影。 她往前没跑多远,就看到左手边又是一条岔路。这一带多是这样的小巷子,横七竖八的,弯弯绕绕。抢劫犯熟门熟路,早拐得没影儿了。 霓喃不死心地追了好几个弯,最后一屁股坐在空无一人的巷子里,抱着头,愤怒、难过、羞愧的情绪将她的眼泪一下子逼了出来。 霓喃你个大傻子啊!让你光天化日之下露财,别人不抢你抢谁啊!她在心里将自己痛骂了千百遍。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一只手按在她肩膀上。 她泪眼蒙眬地抬头,撞进了一汪深邃的海洋。 橘色的晚霞打在男人的眼角眉梢,他高高俯视着她的模样,宛如幸运之神降临。而他摊开的掌心里,是她失而复得的珍宝。 她接过防水袋,打开在里面拨拉了下,翻出那支录音笔时,她狠狠地舒了口气。 “谢谢、谢谢、谢谢……”她握着录音笔,双手合十,对着空气闭眼虚拜了好多下。 傅清时勾了勾嘴角,也不知她是在谢他,还是在感谢哪路神仙呢。 人声鼎沸的小餐馆里,傅清时与霓喃坐在靠门边的角落位置上,服务生正为他们端上一种名叫“Kebab”的当地食物。 “那支笔就那么重要?比你那一大把钱还重要?” 霓喃正埋头对付盘子里烤得香味四溢的羊肉,她是真饿了,中午只在医院门口买了个“Shawarma”,那东西看起来跟中国的肉夹馍挺像,吃起来口感也像,她不怎么爱那个味道,吃了二分之一就扔了。 “嗯。”她含糊不清地应了声。 “比命还重要?你知不知道,你那样追过去,非常危险。”他说着,摸了摸左下颌,现在还疼着呢!那浑蛋下起手来真狠,不过对方也没落到什么好处就是。 霓喃沉默了一下,抬头说:“跟命一样重要。” 傅清时握着刀叉的手顿了顿。 “怎么,不合口味吗?抱歉啊,你三番两次帮了我,我应该请你吃顿好的才是。” 看他缓慢而优雅地切着羊肉的样子,应该是经常出入高级餐厅吧? 这点霓喃可真猜错了,其实他对食物与用餐环境都不怎么挑剔,也常在野外风餐露宿的。但从小母亲就教导他,做什么事情都不要急,吃饭也是,哪怕再饿,也要细嚼慢咽。所以此刻哪怕你请他吃份十块钱的盒饭,他也能给你吃出个优雅从容的姿态来。 傅清时摇了摇头,将一块羊肉送进嘴里:“味道不错。” “对了,你要租船?” “你怎么……你跟踪我?” 东西失而复得,她开心过头,都没细想过怎么就那么巧呢,她被人抢,恰好被他撞见了。 “我恰好在码头办事。” 她哼道:“然后一路办到了古董店。” “邻国在内战,武装冲突不断,逃难者纷纷从边境潜入埃及,试图从港口偷渡去欧洲。这里龙蛇混杂,你一个女孩子,毕竟不太安全。” 虽然是出于好心,但被人偷偷在身后跟了一路,看着你的一举一动,想想都有点吓人好吗! “你这样,好像有点不太礼貌吧?” 他端起水杯,慢慢喝了一口水,再慢条斯理地开口:“从医院不告而别,拿走住院押金,好像也没有多礼貌。” 霓喃:“……” “好吧,这两件事,我们扯平。” 傅清时忍不住笑了:“你不仅擅长讨价还价,还精于换算。” “谢谢夸奖。” “租船干什么?” “找人。” “找人?”他心思一动,“是跟你一起落海的同伴?” “嗯,我弟。”她放下刀叉,忽然没了胃口。 “可是都第四天了,茫茫大海,你去哪里找?也许他跟你一样,被路过的船救了起来,只是无法联络上你。” 霓喃摇了摇头:“如果他安然无事,联系不上我也一定会找小九的,可是并没有。哦,小九是我们共同的朋友。” “你这样等同于大海捞针。” “我知道,可是,我不管,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她声音低下去,语气艰涩,“哪怕他……哪怕他不幸遇难了,我也要带他回家。” 傅清时沉默了片刻,忽然说:“我的船租给你,四千一天。” “四千?人民币还是埃镑?” 她的眼睛“唰”的一下变得亮亮的,傅清时简直要怀疑前一刻那种担忧的表情真的存在过她的脸上吗? “埃镑。” “成交!要不要给点定金什么的,或者签个合作协议啊?” 她暗暗激动却又持有怀疑的表情,实在是太生动太……可爱了!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指点了点她的额头:“别怀疑了,我正好要去亚丁湾,顺路。” 这动作一做完,两人都愣了下。 他微微尴尬,不知如何继续话题。 霓喃却若无其事地打破了沉默:“顺路你还收我钱哦?” “别得寸进尺。” “玩笑,玩笑!啊,对了,我之前租船交了一千定金呢,这个得从租金里扣掉啊。” 傅清时:“……” “你看,为了照顾你的生意,我可是连信用都丢弃了,还是国际信用!这个损失费,看在你救过我的分上,就不跟你算了。”她摆出一副“你赚到了”的表情。 傅清时:“……” 八千一天的船租变成四千,到底是谁赚到了啊? 真是,从未见过这么爱财如命外加能大言不惭地睁眼说瞎话的女人啊! 他忍不住问:“你那条琥珀项链,卖了多少钱?” 霓喃微微吃惊,他怎么知道的? 他像是猜到她在想什么,说:“快流落街头的人,去古董店难道会是淘宝?” 她噎了下,如实回答:“六万。” “美金?” “埃镑!” 话音刚落,她就看到他脸上浮现出强烈的震惊之色,瞪着她,话都说不利索了:“六、六……六万埃镑?” “我觉得价格蛮高的呀!” 他深呼吸,再深呼吸。 霓喃忽然有点儿想笑,看一直气定神闲的人表情大变,怪好玩的。 傅清时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没忍住:“价格蛮高的?那是块深海琥珀,天然水滴形,色泽如血,成色清澈、澄透,内含完整的远古海洋植物。如果我没看错,它应该出自波罗的海,是维京时代的皇室珍品,价值连城。” 霓喃一愣,随即笑道:“失敬失敬,原来是大师哦!”她收起玩闹之心,“别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了,六万埃镑,典当一个月,之后我会赎回来的。” 傅清时忽然觉得自己真是闲得慌,瞎操心,活该被耍。 霓喃见他面色不虞,赶紧结束这个话题,招服务生过来买单。 她微低着头,手指一下一下轻叩着桌面,别说六万美金了,就是六十万美金,她都不会卖。在她心里,那块深海琥珀,无价。 那是父亲送给她的最后的礼物。 走出餐馆,夜色刚起,华灯初上,白日的燥热渐渐褪去,风都变得凉爽了几分。 餐馆在一条巷弄里,他们得走一段路拐上马路,才能叫到出租车。经过刚才的事,两人都没再交谈,霓喃偷偷瞟了他一眼,见他嘴唇紧抿,还在生气呢! 多大点事,真是小气!她忍不住腹诽,决定收回“觉得他涵养好”这个评价!但想到接下来还有求于他,她必须缓和下气氛:“哎,这里日夜温差还真是蛮大的哈……” 手臂忽然被他拽住。 “干吗……”她的话顿住,睁大眼看着前方靠墙的三个戴着口罩的人慢慢朝他们围拢过来,为首的那个她认识,更确切地说是认识他身上的衣服,毕竟之前追着人跑时没看到他的脸,只有个背影。 怎么着?抢劫未遂,这是卷土重来了?还拉来两个小伙伴助威? 男人又向前迈了一步,他头顶路灯的光束恰恰好打在他的脸上,明知不合时宜,但霓喃还是没忍住,“扑哧”一下笑了。 男人戴的是一只大大的骷髅头口罩,配上凶神恶煞的眼神,看起来威风凛凛的。可是,他的口罩上方竟顶着两块硕大的瘀青,正好各绕两只眼睛一圈,下手的那个人水平可真高,揍得整齐对称。那模样真是怪滑稽的。 如果不是此刻情况严峻,霓喃简直想立即请教傅清时“如何将人揍出两个对称熊猫眼”的秘诀。 傅清时在心里微微叹气,一股无力感涌上来,脑子里飞快掠过一句话——真是猪队友啊! 果然,男人咒骂了句,伸手一弹,将指间燃烧了半截的香烟蒂朝霓喃脸上直射过去。傅清时抬起手臂想挡,霓喃的动作却更快,她摘下头顶的棒球帽往前一推,烟蒂被弹开,滚落在地。 那三个人又靠近几步,之前没直接动手,一是顾忌着傅清时的身手,毕竟吃过亏;二是比之出口气,他们更觊觎霓喃的那一大笔钱,且他们是外籍游客,在不知其身份背景的情况下,真把事情闹大了,后患无穷。 “把钱留下,放你们走。”为首者说着,从裤兜里掏出一把折叠刀,甩开,冲他们恶狠狠地晃了晃。 傅清时眼神一凛。 “怎么办?”她低声说着,一边往后退。 “笑啊,继续笑两声,不是有种‘微笑杀’么。”傅清时跟着往后退,身体朝她那边移了移,将她挡在了身后。 霓喃:“……” “或者,用你的长指甲挠,应该能行。”他继续一本正经地建议。 霓喃:“……” 不用看,也知道她此刻肯定满脸的郁卒,很奇怪,他心情忽然就变得轻松了几分。 他将霓喃往后推了推,右手从衣服下摆伸进去,慢慢摸向腰后,望着那三个人的目光冷而锋利。 那三人见状,脚步微顿,彼此交换了下眼神。 霓喃看着他的动作,心里纳闷,他在摸啥? 一个念头还没转完呢,面前忽然扑来一阵风,下一秒她的手被人拽起:“跑!” 她的应急反应能力是真的好,一秒都没迟疑,跟着他就拼命往前跑,棒球帽在疾速奔跑中掉落了。 哪怕是这样的危急时刻,傅清时依旧十分冷静,他的心里好像有一张导航图似的,拽着她在巷弄里七拐八拐,竟没有一次走入死胡同。他们的速度已是极快,但身后那三个人就像甩不掉的雷达一样,脚步声踢踢踏踏地响在身后不远不近的地方。 幸运的是,他们很快就跑出了巷弄,拐上了公路,不幸的是,这条临海公路似乎并不通车,只有三三两两的散步者、沿着海岸线夜跑的人,以及靠在栏杆上约会的情侣。笔直的路一眼望不到尽头,没有房屋,无处可藏。 傅清时拉着她横穿过马路,跑到栏杆边飞快往下望了眼,侧头对身旁正倚在栏杆上打量他们的一对情侣急切道:“请帮帮我们。” 随即,他翻上栏杆,跳下去的同时他的声音在下面响起来:“跳下来,我接着你。” 霓喃根本没有时间考虑,迅疾地翻过栏杆,都来不及看清脚下是什么,眼一闭,让自己的身体直直落下去。 “他说过会接着我的。”那一刻,她脑海里只回响着这句话。对这个男人,她竟然有一种连自己都震惊的信任感。 她落入一双有力的臂膀。 他放下她,她刚想动,身体立即被他整个圈在怀里,耳边响起他一声极轻的“别动”。 马路上,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几人稍微停留了片刻,渐渐跑远。 他们头顶上方,那对好心又聪明的情侣,正坐在栏杆上忘情亲吻。 霓喃将憋住的长长的一口气呼出来,绷紧的身体慢慢放松。真累啊!她此刻不想动,也不想说话,就想这样靠着,听着海浪声,吹着海风,闭上眼,睡一觉。 意随心动,她真的闭上了眼,世界一片清静。而在黑暗的世界里,她的感官总是变得超乎寻常的敏锐,最敏感的是嗅觉,她鼻端传来清冽的气味,像是她曾在海洋深处采集上来的一种草的芳香,那是独属于大海的气味。 她心头急促一跳,这个味道,这个味道……多年前,她在另一个人身上闻到过。 她伸出手,手指不可抑制地微微颤了下,慢慢往上,当她的手指快要抚上傅清时的脸颊时,忽然被截住。 真实有力的触感,让她猛然睁开眼。 像是从悠长的梦境中忽然醒过来,她眸中盛着大片的迷茫,如清晨浓雾中的海面。但只片刻,她便清醒过来,立即从他怀里退开。 她拨了拨刘海,用她惯有的轻松语气说道:“啊,大概是跑得太累了,刚刚竟然睡着了,还做了个梦,真搞笑,哈哈,哈!” 说完,她就转过身,沿着海堤往前走。 傅清时凝视着那个越走越快的背影,眸色深深。 霓喃跟傅清时回了他住的酒店,新开了间房,办好住宿手续便各自回房了。 比利正躺在床上百无聊赖地看纪录片,一见他就说:“傅,明天我们必须起航离开!” 傅清时去浴室洗了个冷水脸,思虑着怎么开口跟比利谈借船的事。 “比利,我们谈谈。” 比利见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心中警钟立响,果断扼杀:“如果你想说的是继续留下来,免谈!” “明天走,但是,船借我几天,你飞回去吧。” 比利一颗心刚落到半空,又被高高地抛了回去。 “理由?” “去红海,找人。” 比利愣了下,很快就想明白了原委:“那女孩的事?” 傅清时点头。 比利用那种“你脑回路坏了吧”的目光看了好友几秒,自己真的很不解啊!在海上救人那是人之常情,那姑娘情况危急傅清时连夜返航将人送医院,也能想通,毕竟人在他们船上出事的话也是个麻烦,但他竟然在医院守了一天一夜直至人醒过来,这就有点反常了啊。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你当自己是小天使呢?而现在,他还要帮她去红海找人! 之前他就问过原因,傅清时一本正经地答曰:“同胞爱啊!” 鬼才信咧! 他与傅清时认识十年,不说彻底了解但他什么性情还是很清楚的,他这个人,谦谦君子,待人温和,涵养极好,看起来很好打交道的样子,但其实性子偏冷,怕麻烦,从不多管闲事。 “除非你有个让我心服口服的理由,否则……” “法兰西斯·德瑞克的手绘海图,原版,换你的船几天。” “免谈……你刚说什么?”比利猛地跳起来。 傅清时取过衣服往浴室里走,不用等回复他也知道交易已经达成,十年老友不是白当的,他太清楚比利的软肋,每次都是一戳一个准。十六世纪英国著名环球航海家德瑞克的手绘海图,比利一直在找的宝贝,本想等他生日时送给他,嗯,提早一点而已。 “傅!不就是借几天船吗,好说好说,我们是兄弟嘛,我的就是你的!” 傅清时勾了勾唇,“啪”的一声,将浴室门关上。 刚洗完澡出来,手机响了,傅清时接通,那端传来一个讲中文的女声:“Foley先生?” “我是。” …… “可以,请稍等,请不要挂断电话。” 傅清时拿着通话状态中的手机,往楼下一层走。 霓喃来开门时,穿着浴袍,手里拿着条毛巾正在擦头发,见到他微微讶异。 他将手机递给她:“你朋友的电话。” 霓喃接过手机,他没有进房间,示意自己在走廊上等。 “小九?” “是我,霓喃。小声有消息了,很巧,他也在亚历山大港。不过伤了嗓子,暂时不能说话,是谢斐给我打的电话。” “真的真的真的?”霓喃激动得尖叫。 傅清时被她的动静吓一跳,走到门口往里看了眼,又默默走开了。 “他现在在哪个医院?” “哎,得到消息太开心了,忘记问了。你联系下谢斐。” 谢斐?他也在亚历山大港?心思一转,便了然。她从医院醒过来后,联系了船舶租赁公司与保险公司,询问事故后续与救援情况,想必对方联络了她的东家。 霓喃说:“我记得的电话号码只有你跟小声的,你将他手机号用短信发给我。” 挂掉电话,就有短信进来,霓喃立即拨那串号码。 片刻后,她将手机往床上一扔,闪身进浴室,从洗手台上抓过正打算洗的衣服套上。 她摸出枕头底下的防水袋,挂到脖子上时忽然想起什么,她又摘了下来,把里面的埃镑拿出来,数了几张,装进一个信封里。 她出门,傅清时看了眼她身上的衣服,讶异地问:“你要出去?” “谢谢。”她将手机递给他,非常开心的语气,“联系上我弟了,我现在过去找他。” 她又将信封递给他:“这是之前你帮我垫付的医药费。救命之恩,只能将来再好好还你。还有,船也不用了,谢谢你。” 傅清时盯着那只信封,片刻后,他接过。 “我送你过去吧。” “哎,不用了,门口叫出租车很方便的。” 就算一起经历过一场“惊险大逃亡”,但他们好像还算不上亲近的朋友,这么晚了,她怎么好意思再麻烦他。 “这么晚了,不太安全。”他诚恳的语气中还带了一点不容拒绝的坚持,“我送你过去,不麻烦的。” 霓喃想了想,没再拒绝他的好意。两人走出酒店,拦了辆出租车,直奔宁潮声所在的医院。 医院大门口。 谢斐正站在门卫室外,目光专注地望着开过来的每一辆车,他指间夹着一支烟,星芒闪烁,他却并没有吸,任凭它一点点燃烧。 一辆,两辆,三辆……第十一辆……他心中默数着在门口停下来的车,当他数到第二十辆时,终于看到那抹熟悉的身影。 他将烟蒂扔到地上,踩灭,然后快步走过去:“霓喃。” 话落,他手臂一伸,将她整个人拉到怀里,叹息般的声音响在她耳边:“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他拥得很紧,霓喃的脸被他压在怀里,呼吸间充斥着淡淡的烟草味,她皱了皱眉,极力想要挣脱,却没有成功。 “谢斐!你放开我!”她声音闷闷的,带着怒意,手上推他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还是没推开,正当她抬脚想踹时,身上的禁锢终于松开了。 “抱歉,得知你出事,我非常担忧。一直在找你。”他对自己突兀的行为给出解释,可霓喃从他语气里听不出半分歉意。 她狠瞪了他一眼,深深呼吸,告诉自己先忍了,此时此地,并不适合算账。 她转头,想跟傅清时道谢加道别,却发现他神色呆愣,目光直直地望着她与谢斐,不对,他看的并不是自己,而是谢斐。 “傅清时?” 霓喃脑中有三秒的空白,然后,像是有一朵硕大的烟花,忽然被人引爆,“嘭”的一声,在她心中炸开。 “你刚刚……叫他什么?”她慢慢转头,望向谢斐,只见他神色里满是讶异,然后,他往前走了两步,站在那人身前。 “真的是你啊,清时!” 傅清时此时已恢复如常,淡淡说:“好久不见了,谢斐。” 霓喃呆站在那里,看着他们握了下手,谢斐又说了句什么,她没听清楚,此刻她思绪纷杂,脑子里一团乱麻。 她第一次觉得,人世间的际遇,有时候真是奇妙又荒诞。 她慢慢走过去,仰头,目光直直望着傅清时:“太傅的傅,清风的清,时间的时。傅清时,是这三个字吗?” 傅清时看着那双清亮的眼睛,那里面此刻夹杂着许多情绪,震惊、混乱,以及,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竟还有一丝浅淡的难过。 片刻后,他点了点头。 霓喃忽然笑了,只是那笑容,却是无法形容的怪异和复杂。 第二章 六十英尺 大海有它自己的一套法则,它拥有人类至今都无法探索的深邃奥妙,你只能亲近它、融入它、适应它、敬畏它,而不是妄想征服。 深夜,审讯室。 房间里四壁空空,白炽灯刺得人睁不开眼,他坐在椅子上,身前的桌上摆着一部微型测谎仪,传感器的触角线分别连着他的手指、腕部、胸口,指示灯闪烁着。 “姓名?” “傅清时。” “年龄?” “二十五。” “2008年8月27日下午三点十五分,你在哪里?” “印度洋公海,考古船‘知远号’上。” …… “‘知远号’事件里,水下作业的十个人,死了九个,你是唯一的幸存者?” “……是的。” “那天是你负责水下设备检测?” “是的。” “你在设备上做了手脚?” “我没有!” “这是你一手策划的?” “不是我!” “那批打捞上来又消失的瓷器,去了哪里?” “我不知道。” “你因为贪图打捞的珍宝,所以对同伴痛下杀手?” “我没有!” …… 我没有! 他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大口大口喘着气,入目是满室的黑暗。他双手掩面,脸颊上全是汗。 又做了那个梦。 拧开台灯,床头静音闹钟的指针正指向凌晨两点一刻。再也睡不着了,他起身,取过潜水装备包与手机,出门。 外面静而亮,一弯下弦月静静挂在天边。他拐出走廊,穿过后花园,出铁门,沿着石阶往下走几百米,耳边隐约传来此起彼伏的海浪声,再左拐往前走一点,便是一座悬崖,它脚下,蔚蓝的地中海奔流而过。 凌晨的风带了一丝冷冽,送来海浪声声与咸湿的味道。他站在悬崖下方近海面的一块石头上,换上湿衣、脚蹼,戴上面镜,深吸一口气,然后屏住呼吸,一头扎进深海里。 二十英尺、六十英尺、一百英尺……本就暗淡的光线随着下潜彻底消失了,幽蓝色的水波里,其实什么都看不见,但他杂乱的思绪与心,却在这样的寂静与专注里,变得沉静。 三分钟后,他浮出水面,缓缓吐出一口气,再深呼吸,屏息,再次潜入深海。 当他爬上悬崖时,手机时间显示凌晨三点。他翻出一个号码,拨过去,铃声响了好一会儿对方才接起,一个爽朗的女声传来:“清时哥?” “早上好,小蝶。”北京时间正是早上九点。 “哥,你这都多久没跟我联系了呀,还以为你失踪了呢!现在在哪个角落浪啊?”她的语气中满是调侃,傅清时甚至可以想象到她两道英气的眉毛高高挑起的样子。 他轻笑一声:“我在西西里岛。” “意大利?等等,那边现在应该是凌晨三点吧?”她语气忽然正经,“这个时间你给我打电话,是不是……有什么新消息?” 傅清时沉默了下,说:“没有。你那边呢?” “也没有。”她低低地叹了口气。 “小蝶,帮我个忙吧,帮我打听下,霓喃是不是去了翔盛集团工作?” 之前在亚历山大港,他问过她怎么会落海,她说他们的勘探船遭遇了风暴。后来见到谢斐,心里便有此猜测,谢家的翔盛集团在两年多前开设了海洋勘探公司,曾在全球重金招募海洋考古领域的人才。 那边好一会儿没回话。 “小蝶?” 胡蝶握着手机,直愣愣地望着走廊那头正朝自己走过来的身影。 “唉!真是神了,说曹操曹操到啊。”她嘀咕了句,对电话那头说,“哥,不用去打听了,问正主儿就行。” 她挂掉电话,霓喃正走到她身边。 “胡警官,好久不见了。” 胡蝶想了想,上一次见面时还是春天,确实好久了。只是,胡蝶并不是很想见到她,这一年来,她来找自己就只有那一个目的,偏偏自己帮不了她。 胡蝶将霓喃领到小接待室,给她倒了杯白开水,坐下时看了看腕表:“我只有五分钟给你。” 霓喃笑了笑,她还是一如既往的直接啊。 霓喃也就懒得寒暄,直叙来意:“我想看看七年前‘知远号’事件的调查卷宗,所有的。” 胡蝶挑了挑眉:“霓小姐,你可真会给我出难题呢!要求一次比一次离谱。” 霓喃先后问她要过“知远号”上所有工作人员的资料,幸存者对当年事故的陈述,嫌疑人的调查报告,还提出过请她帮忙秘密调查幸存者这七年来的生活轨迹…… “我知道这不合规矩,但对你来说,也并不是办不到,不是吗?” 胡蝶嗤笑了声:“你太高看我了,我才来这里一年多,不过是个没什么权限的基层小警察。” 霓喃轻轻咬了下嘴唇,其实来之前,她已经预料到了结果,同以往任何一次一样,胡蝶是不会帮她的。可一次又一次,自己都不死心,就好像溺水者看见大海里唯一的一块浮木,明知隔得很远,但哪怕拼尽全力也要试一试。 胡蝶看了眼手表:“还有四分钟。” 霓喃从背包里掏出一个笔记本放到桌子上,一样东西被顺道带了出来,虽然很快就被她收了进去,但胡蝶还是看清了,那是一张工作牌。傅清时托她打听的事情也不用特意问了,答案如他所猜测的一样。 霓喃从笔记本里抽出六张小小的正方形的白色卡片,一字排开,把文字正面朝向胡蝶,卡片上依次写着:船长,孙详;随船医生,张正清;随船厨师,余润德;嫌疑人,傅清时;谢斐,不在场证明;1000余件宋明瓷器,消失。 在胡蝶讶异的目光里,霓喃指着第一张卡片:“这个人,三年前在马六甲海峡死于一场海难。” “医生,事故后举家搬离了岛城,现在住哪儿还没查到。”她手指移到第二张卡片。 “厨师,事故后回了东北老家,大概在五年前,他又离开了,目前下落不明。”她指向第三张卡片。 她手指跳到第五张卡片:“谢斐,‘知远号’出事时,他因事离开,虽然有不在场证据,但并不代表他绝对清白。” 她手指移回第四张卡片,望那个名字片刻,才开口:“傅清时,事故最大嫌疑人,当年因证据不足释放,之后出国,行踪不定。” “而这批消失的文物,至今没有找到。”她指着最后一张卡片。 胡蝶眸中精光一闪:“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既然你不肯帮我查,我只能找别的门道。”霓喃说,“胡警官,要不要跟我合作?” 沉默了好一会儿,胡蝶才道:“霓喃,我知道你想干什么,可我劝你,别再继续查下去了。查案这种事,自有警察来负责。” “警察?”霓喃呵了一声,“七年过去了,盖在‘知远号’卷宗上的,仍旧是‘悬案’这两个字。” “五分钟到了。”胡蝶站起来,转身离开。 “胡蝶姐!” 听到这个称呼,胡蝶脚步微顿。 霓喃说:“当年负责这桩案件的警官们,这几年一见到我就躲,他们觉得我是疯子,如果说这个警局里还有一个人最能明白我的心情,那就是你。有个词,叫感同身受。” 胡蝶闭了闭眼,垂下的双手缓缓握紧,她沉声道:“当年那场事故,九条人命。背后的策划者残忍至极,毫无人性。霓喃,你别找死。”她转身,眼神灼灼地望着霓喃,“还有,既然你也说了,谢斐并不是绝对的清白,那么你最好离他远一点,你进翔盛,不仅仅是去工作吧?” 霓喃的眼神微微一变,嘴唇极轻地翕动了下,但最终沉默。 胡蝶也没再多说,离开了房间。 霓喃扯了下嘴角,觉得自己的谈判能力怪差劲的,连底牌都亮出来了,对方仍旧不为所动啊。她将桌上那些卡片收回笔记本里,起身离开。 胡蝶站在拐角处,目送她的背影渐渐远去,她的背脊挺得笔直,脚步轻盈,丝毫不见被拒绝的气馁感。当年那个沉默坚毅的小姑娘,长高了,长大了,但心志仍旧不变。 胡蝶想起七年前第一次见到霓喃,也是在这个警局,十七岁的小姑娘,瘦瘦的,穿蓝白色校服裙,背着个大书包,扎着马尾辫。霓喃独自前来领她父亲的遗物,误以为穿着警校制服的胡蝶是警官,问自己领完东西需不需要签字,后来看到她怀里也抱着同样的置物篮,才察觉两人的身份是一样的。 出了警局,在附近的公交站又遇见霓喃,她紧紧抱着书包坐在长椅上发呆,清亮的大眼睛里盈着水光,却没有落下来,嘴唇紧抿着。 胡蝶在她身边坐了许久,她也没发觉。许是同样的心情让胡蝶情不自禁地伸手抚上小姑娘的肩膀,对她说,别忍着,哭出来吧。她看了胡蝶一眼,咬着唇摇头,说,我不哭,这并不是意外,我爸爸是被人谋杀的,我要为他查明真相。 那双还带着稚气的眼睛里,闪着坚定又无畏的光芒。时至今日,胡蝶仍记得那瞬间自己被那个小姑娘的眼神震了一下的感觉。 那年,胡蝶二十二岁,在警校念大四。她的哥哥胡昊是“知远号”考古船上的一名潜水员,事故中的九名遇难者之一。 霓喃走出警局,远远地就看见马路对面树荫下小九那风姿绰约的身影,她实在太打眼了。 上帝偏爱她,给了她超级好身材,一件普通的宽宽松松的条纹衬衣硬是被她穿出了T台感,热裤下是一双笔直白皙的大长腿,极短的发,大红唇。她懒洋洋地倚在一辆破旧又花哨的小面的上,头微垂,双手拢在嘴边,正点一支烟,火苗“哗”一下,呼出的烟雾中映出一张美艳的脸。 来往路人频频朝她投去注目礼,她好似没看见一般,脸上是习以为常的淡然,因此更是勾人。 妖孽啊! 哪怕那张脸已看过千百遍,霓喃还是忍不住感慨一句。 “秦大记者,您这是等人呢,还是拍画报呢!” 小九,大名秦艽,生于九月,生肖羊,故取名艽。八岁那年,霓喃第一次见到秦艽时,互通姓名,她以为是娇弱的“娇”,被秦艽义正词严地更正说,才不是那个“娇”呢!她把“艽”字一笔一画写下来给霓喃看,霓喃却哈哈笑说,这个字不是应该念“九”吗!秦艽翻了个大白眼给她,再附赠三个字:没文化。 秦艽闻声转头,对着霓喃吐了个非常完整的烟圈,红唇一勾:“瞧你这小表情,看来是出师不利啊。” 霓喃叹气:“是。” 秦艽长臂将她一搂:“别气馁宝贝儿,此路不通,咱换条路走呗!” 霓喃点点头。 “你回去上班吧,我自己坐车回家。” 秦艽眨眨眼:“我现在就在上班啊,调查一桩旧案件。”她指了指身后那辆小破车,“喏,老大特别重视,还给配了车。” 布满花哨涂鸦的小面的上,画了一只大眼睛,下面写着“one eye”,以及一个网址。这是秦艽供职的地方,一家才成立三年的综合型网络媒体,他们发布的内容五花八门,从民生民情、社会新闻到娱乐八卦等全面覆盖。虽然是个新媒体,但因其新闻报道迅速,内容全面,风格犀利,渐渐积累了大批粉丝。 秦艽跑社会新闻这条线,她是第一批记者之一,算是同网站共同成长起来的。当年她去面试时,负责人看完她的简历又打量她一番,严重怀疑她是去闹场的。一个做了三年模特并且事业正在上升期的年轻漂亮的女孩子,跑来应聘社会新闻记者?这界就跨得有点儿远啊!得到秦艽的肯定答复后,负责人不死心地又追问了句:“或者,你是想做娱记?”秦艽见他言语间满是看轻,忍不住怼了他一句,她说:“谁规定模特就不能转行做新闻记者了?就你这墨守成规的思想,还好意思号称‘世界的一只眼’?我看你这网站快别弄了,迟早得关门大吉。”本以为工作没戏了,没想到反而因她那段话被录用了。后来老大对她说,录用非科班又没有工作经验的她,是因为她敢言。 霓喃跳上副驾驶位,笑说:“你这是假公济私啊。” 秦艽见霓喃拉不动那个不灵活的安全带,侧身为她系好,之后她没退开,而是顺手勾起霓喃的下巴,眼波一扫:“那你要以身相许吗?” 霓喃一巴掌拍开她:“滚开,少撩我!” 秦艽大笑。 霓喃说:“没吃早餐,饿了。” 秦艽道:“我也是,想吃什么?” 两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小声声煮的面!” 说完,两人伸手重重一击,笑了。 回到霓喃家时,宁潮声已在厨房忙碌了许久,料理台上摆了几个碟子,依次是切得薄薄的酱牛肉、香菜、葱、姜、蒜、辣椒,一切准备妥当,锅里的骨头汤正好沸腾,他先盛出骨汤做汤底,然后将面扔进锅里。 秦艽依在厨房门口,看了宁潮声好一会儿,他都没发现。 秦艽勾唇一笑,这孩子,做什么事都十分认真专注呢。 宁大厨做摄影师做出了职业病,什么都讲究个美感,三碗面端上来,白的面,红的辣椒丝,绿的香菜叶,色泽特别好看。餐桌上还摆了一些佐菜,酸辣萝卜条、酱黄瓜、醋泡花生米等,都是霓喃的阿婆做的。 秦艽凑近面碗深深呼吸,忍不住吞口水:“就是这个香味儿,魂牵梦绕啊!”她揉了下宁潮声的头发,“小声,你怎么这么心灵手巧啊!你就算不做摄影师了,还可以上街头摆个摊卖个面!” 宁潮声羞涩地笑笑,见秦艽要下筷,忽然拦住她,递过去一张湿巾纸,指了指她殷红的唇。 “唉,我又给忘了。”秦艽笑说,“我们小声每次都这么细心。” 每次她与宁潮声一起吃饭,他总是递给她一张湿纸巾,让她把口红擦掉,非常严肃地跟她说,口红吃掉不好。第一次时,她愣了好一会,从来没有人关注过这么细微的事情,包括霓喃。 霓喃在旁边哼道:“对我可没这么细心体贴!” 话落,宁潮声就将自己碗里的她爱吃的酱牛肉都夹给了她。 霓喃:“……” 秦艽敲她的头:“少没良心啊。” 面快吃完时,秦艽接了个电话,是工作上的事,她放下筷子,去了书房。 她一走,霓喃与宁潮声的筷子几乎同时朝碟子里最后一块酸辣萝卜条伸过去。霓喃刚要碰到那块萝卜条,宁潮声的筷子飞速插过来,钳制住她的筷子,然后左手直接往碟子里抓,霓喃一把截住他的手腕,迅疾而有力。 两人视线在空中一撞,霓喃冲他挑衅地一笑。宁潮声一边瞪回去,一边手腕用力想挣脱。 “哎,小九,你的脸怎么了?”霓喃视线往宁潮声身后望过去,惊讶开口。 宁潮声立即回头望,书房门紧闭,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转头,霓喃夹着那块萝卜条晃了晃,笑得很欠揍。 “你使诈,不要脸!”宁潮声哼道。 “小声声啊,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兵不厌诈,懂吗?”她冲他挤挤眼,将萝卜条塞进嘴里,还故意嚼出声,“这抢来的东西啊,就是格外美味!” 宁潮声埋头吃面,懒得搭理她。 “别伤心了,姐姐教你秘诀啊,这抢东西呢,尤其是吃的,除了‘快、狠、准’三要则,最重要的是专注!”她话锋忽然一转,“看来,小九在你心里比你最喜欢的酸辣萝卜条更重要啊。” 正夹着面条的宁潮声手指动作忽然一顿,脸颊上浮起淡淡的红晕,轻咬着唇,不接话。 真是没见过这么容易脸红的男孩子。霓喃好笑地瞧着他,不再逗他。她捧起碗喝了两口汤,打了个心满意足的饱嗝,然后指着桌子:“你收拾。” 宁潮声将碗重重一放,磨牙:“使诈就算了,还想耍赖,明明今天轮到你了!” 霓喃在沙发上躺下,舒服地伸了伸腿,笑嘻嘻地说:“小声声,别忘了,我们家还有条规则,输了的人无条件听从赢的人指挥。” 宁潮声瞪了她一眼,起身收拾。 霓喃微微侧身,用手托着头,看着宁潮声仔细地擦掉茶几上的污迹,将桌上的碗筷拿去厨房,片刻,水声响起。一会儿,他拎着厨房的垃圾袋出来,又去了厕所、书房、卧室,将垃圾袋全拎了出来,放到门口。 看着人影在面前晃来晃去,听着那些细细碎碎的声响,霓喃忽然觉得这一刻真好。她抬眼环视一圈,这房子是套三居室,一百二十来平方米。当年父亲买下这房子时是登记在她名下的,说给她做嫁妆,那年她才十五岁,她觉得父亲未雨绸缪得也太早了,还取笑他。因着这个缘故,房子也没怎么装修,更何况她父亲对这些生活琐事根本不关心也不在行,只托人买了刚需的家具搬到房子里,大大的客厅更显得空荡。父亲去世后,她独自住在这里,长大后她有能力来布置家居,却一点也不想去动,任凭它保留着最初的模样。很多时刻,她躺在沙发上,面对着空荡冷清的屋子,总感觉到有穿堂风一阵一阵往胸腔里吹,那风冷冽而孤独。 直至三年前,宁潮声搬进来。 霓喃的电话响起,是谢斐,通知她下午开会,要挂电话时他又补充了句:“霓喃,你做好心理准备。” 霓喃叹了口气,跟宁潮声说:“我去趟公司。” 宁潮声好奇:“今天不是休息吗?” “开批斗会呢!” 宁潮声沉默了下,说:“问题很严重,对吗?” 霓喃见他浓眉蹙起,满脸的担忧,她笑了笑:“能有多严重,最坏就是失业喽!” “霓喃……” 她摆摆手:“小孩子别瞎操心,下午好好修图,我晚上要上传的。” 秦艽打完电话出来,正好也要走,两人便一同出门,秦艽提议送她,霓喃没拒绝。公司离她家挺远的,得倒两趟公交车,一个多小时车程呢。八月份的岛城,又正是最热的时候。 中午时分不塞车,秦艽将她那辆小破面的快开成了SUV,一路飞奔,半小时就到了。 霓喃下车时,秦艽忽然叫住她:“等下。” “嗯?” 秦艽捧起霓喃的脸,嘟着红唇在她唇上亲了下,退开,然后用指腹轻轻一扫,为她把口红抹匀。 秦艽眨眨眼:“战衣已备好。去吧,宝贝儿,上战场杀敌吧!” 霓喃失笑。 秦艽曾说,口红是她的战衣,让她有安全感。真是奇怪的安全感。这是她做模特时留下的习惯。 霓喃不化妆,这还是第一次抹口红,明艳的大红色特别显眼。她凑近玻璃橱窗看了看,很不习惯,但她没有擦掉。 这是小九注入的能量啊,她心里那一丝细微的忐忑,好像真的消失了不少。 离开会还有半小时,她没直接上楼,走进路边一个咖啡厅,要了一杯柠檬香茅水,在临窗的位置坐下。从落地窗望出去,对面就是翔盛海运集团,它不像很多大公司那样设在市中心繁华地段,可这个位置,比市中心那些写字楼金贵多了,它的背后,是岛城一望无际的海岸线,碧海蓝天,风景绝佳。她仰头,望着那幢巍峨的建筑,站在楼下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同,隔着一条宽阔的马路,纵观远景,才发现它造型独特,别人可能一下看不出门道,但霓喃第一次来面试时,也是坐在咖啡厅这个位置,一眼就看出那幢建筑像一艘大大的帆船,扬着帆,即将起航。设计师的心思可谓巧妙绝伦。 这艘帆船,建造于四年多前。也是在那一年,翔盛从一家连锁渔业公司扩大成为综合型的大型海运集团,旗下设有渔业捕捞、海洋运输、海产品等业务的子公司,甚至后来还开设了专业的海洋勘探公司,把野心投放于海底宝藏。 霓喃收回视线,喝了一大口柠檬香茅水,然后将杯中剩下的一点水倒在桌子上,她用手指蘸了,一笔一画,慢慢勾勒出两个字:谢斐。她盯着那两个字看了片刻,伸手一抹,字迹化作一片水迹。 她起身,离开。 她踩点进入会议室,室内十几双眼睛齐刷刷朝她望过来,那些眼神里含义各异,但没有一双是充满善意的。她全当没看见,面带微笑向众人颔首,在左侧末尾的位置刚坐下,谢斐就走了进来,他看了她一眼,然后走到桌首坐下。 会议开始,哦,不,批斗会开始。 批斗主题:关于半个月前,在红海海域考古勘探中损毁的一艘勘探船与价值不菲的勘探设备。 批斗对象:这次考古勘探的带队组长,也就是她。 参会的除了这次她队伍中的核心成员,还有公司领导层、几个股东,以及,集团审查组的两个人。 首先发言的是她团队里的副组长——考古学家李林源,控诉她贪图便宜,租用陈旧的勘探船,才会在面对风暴时不堪一击;说她连最基本的天气预测能力都没有,也欠缺掌控大局的本事;更可笑的是,指责她身为组长,在灾难面前自己先跳海跑路……一股脑将责任全推到她身上,无非只有一个目的——暗示她不堪重任,应该滚蛋! 霓喃在心里冷笑,这老家伙仗着自己年纪大,从业多年,却给一个年纪轻轻的小丫头当副手,所以从一年前他们开始合作时起他就心存不满,时不时找茬。 而公司股东们,则更关心这次事故遭受的巨大金钱损失,别说在海底找到宝贝了,连哪个角落有古沉船都还没勘探出来呢,倒先是折损了一大笔钱。 其实在埃及见到谢斐后,霓喃就预料到会有此一出,真到了这个时候,她倒也淡定了。听着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她始终面色如常。 “霓组长,你有什么要说的?”谢斐忽然开口。 霓喃环视了众人一圈,语气平静而冷然:“一,在勘探船出发之前,我们研究了未来一周的海洋气候,符合出海条件。这次的风暴源,并不是起于红海,而是由撒哈拉沙漠的一场飓风沙尘暴引起的,突然而迅猛,让人毫无防备,这一点我的团队成员都可以作证。二,我们的勘探船虽旧,但各项功能指标正常,完全符合工作标准。三,”她顿了下,望向李林源,“李老师说我跳海跑路,我请问您,风暴中的茫茫大海,我是想跑到条死路上去吗?” 李林源的脸色瞬间变得十分难看。 会议室静了片刻,一位股东首先表态:“不管怎样,这次这么大的损失,霓组长必须为此负责!” 此话一出,其他股东纷纷附和,然后是一片低声的交头接耳。 “到底还是太年轻啊!” “是呀,没经验,不就是仗着她父亲留下的那点东西嘛,为所欲为!” “我本来就反对把这么重要的职位交给一个小丫头!” …… 这些话不轻不重,但句句都能让霓喃听得一清二楚,她神色不变,这种话也不是第一次听见,听多了也就免疫了。 谢斐皱了皱眉,厉声道:“好了,少说闲话!出事后,我第一时间过去了解了情况,霓组长所说的,句句属实。这次确实是天灾,怪不了任何人,万幸没有人员伤亡。” “可是……” 谢斐打断说话的人,语气微微不悦:“你们说她太年轻,不堪重任。你们这是在怀疑我用人的眼光?” 会议室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一,她是海洋地理专业研究生,所具备的专业知识完全符合职位所需;二,在座各位谁能凭借一口气潜到海下两百英尺,这个组长你来当。” 霓喃听到第二点,忍不住想笑,谢斐也真够狠的,让一群大腹便便只爱赚钱也许都没去海里游过泳的老家伙们跟她比这个…… 谢斐忽视掉股东们难看的脸色,继续说:“三,她十岁就跟在她父亲霓知远教授身边出海了,她在考古船上跟那些仪器玩儿时,你们都还没进这个领域呢!” 霓喃朝谢斐投去膜拜的一眼,他这睁眼说瞎话的本事也是无敌了。但心里生出一丝感激,她没想到谢斐竟然会当众如此维护她。 “四,记录了霓知远教授数年经验的考古笔记与他制作的沉船数据库,你们谁有?” 那一点点感激顿时散去。 呵,说了那么多,这才是他力排众议重用她维护她的最重要的理由吧。 自大航海时代至今,因海洋风暴或人为灾难,海底埋藏着300万艘沉船,每一艘沉船都是一座迷你博物馆。那些珍贵史料以及古沉船上价值连城的财富,不仅引得考古学家、冒险家们为之痴迷,也让很多海洋勘探公司趋之若鹜,不惧海洋世界的危险重重,一次又一次地潜入深海。数以万计的海底古沉船,像是一座庞大的金矿,而珍贵的考古笔记与“沉船数据库”无疑是开启金矿的寻宝图。 而霓喃手中拥有的父亲留下来的珍贵资料,是任何一家想从海底寻宝的海洋勘探公司都极为渴求的金钥匙。 谢斐办公室。 助理送喝的进来,托盘上一杯香醇的手磨咖啡,一杯柠檬红茶。 谢斐盯着霓喃看了两眼,说:“第一次见你擦口红,颜色很漂亮。” 霓喃微怔了下。 谢斐将柠檬红茶推到她面前,又问:“你脸色不太好,不舒服?” 先前会议室里空调开得很足,又听那堆人叽叽喳喳地争论了半天,霓喃头晕得厉害,此刻一杯热乎乎的红茶喝下去,顿觉舒服了些。 “刚才谢谢你了,谢总。”不管怎样,谢斐平息了这次事件,她既没失业,也无须赔偿巨款,至于那些股东们想吞了她的目光,她丝毫不在意。 谢斐慢慢啜饮着咖啡,望着她的眼睛里带笑,随意的语气里带着几分亲昵:“谢什么,你是我的人,自然要护着。” 他生着双丹凤眼,笑起来时,狭长的眼角微微上挑,眸中光华流转,自成一派风流。霓喃想起有一次在洗手间里,听到公司两个小姑娘压低声音在那花痴,说每次小谢总路过前台跟她们打招呼时,都不敢与他对视,那双眼睛哦,实在太勾人了! 霓喃垂首喝茶,避开他的眼神。 谢斐无声一笑,放下咖啡杯,仍旧望着她:“还有,我说过,非工作场合,你可以像从前那样叫我,不必这么生疏。” 霓喃有瞬间的恍惚,从前那样吗……从前,他们的父亲是老友,又在同一所大学工作,住在同一栋教授楼,楼上楼下的距离,有时候父亲出远门,就将她托管在谢家吃饭。那时他痴迷于一款叫《大航海时代》的游戏,她见了特别有兴趣,跟在他身后叠声喊“斐哥哥”,央求他教自己玩。他比她大了好几岁,当她是个小丫头片子,不耐烦搭理她,直到有一次她念出了游戏里他身处的港口的名字,他刮目相看,终于乐意带她一起玩。 那是多久前的事了?遥远得好像上辈子。人生际遇莫测,她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在他手底下工作,而年少时那声自然亲切的“斐哥哥”,如今她是怎么都叫不出口了。 “实在想谢我,待会请我吃晚饭吧。” “好。”霓喃回过神来,爽快应下,她不喜欢欠人,尤其是他。 谢斐捏了捏眉心,有一点疲惫:“这些天忙得都没时间好好吃顿好吃的。” 霓喃一听那句“好吃的”,警惕心立起,下意识就去摸放在身边的包,手指捂紧。 谢斐见状先是一愣,而后哈哈大笑:“霓喃,你至于吗?放心,这次我客随主便,地方你来挑。” 不怪她,上次请他吃饭,一时失言让他选地方,结果那顿饭吃下来她的心一直在滴血。 “真是没见过你这种守财奴,你这样,是变着法子控诉我给你开的薪水太少吗?” 霓喃立即说:“谢总是想给我加薪水吗?” 谢斐失笑,指着她,伸手点了点:“你啊你!” 桌上电话响,谢斐起身去接,片刻后挂断,对霓喃说:“你在这里等我下。”他看了眼腕表,“可能有点久,无聊的话,你翻翻杂志,或者睡一会。”他指了指休息室的门。 霓喃点头,见他快走出门口,她忽然说:“谢总,我可以用你的电脑玩会儿游戏吗?” 他转头笑说:“请便。” 霓喃坐到电脑前,轻轻敲击下键盘,待机画面消散,一片蔚蓝色的大海背景图映入眼帘,电脑桌面很干净,只有几个常用的软件,没有游戏。也是,他应该早就不玩了。她打开浏览器,进入《大航海时代4》的下载页面,这是日本开发的一款航海冒险类游戏,她从十二岁开始玩,还是谢斐教她的。 趁着下载的时间,她起身,装作无聊的样子到书架那里看看有什么书,又踱步到储物架前欣赏那上面的船舶模型收藏品,眼睛四处转动,没有找到明显的摄像头。 再回到电脑前,游戏已经下好了,她点开,熟悉的页面与背景音乐响起来,她登录账户,却没有继续玩下去。她快速切换到桌面,鼠标点进电脑盘,一一划过每个文件夹,她点击的速度很快,眼睛扫视的速度也极快,文件不多,一会儿她就将所有的文件夹都点了个遍,都是些工作上的资料,没加密,看来并不是特别机密的东西。 霓喃轻叹了口气,切进游戏页面,望着屏幕发了会儿呆,然后自嘲地笑了下,觉得自己太天真了,能轻易让你碰的电脑,你还指望看到什么秘密不成? 她望向抽屉,伸出手,忽又止住,虽然没有看见摄像头,但霓喃清楚,这个房间肯定有监控设备。 她专心玩起游戏来。 晚餐最后没吃成,谢斐另行有约,霓喃偷乐,省了钱,也省了应付。她曾看过一句话:节约时间成本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只跟你认为是朋友的人一起约饭。而谢斐,年少时是邻家哥哥,中间有好几年的失联,如今,他在她心里,仅仅是上司。 霓喃回家时,远远看见宁潮声坐在单元门口那棵桂花树下的长椅上,微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霓喃从他面前走过去,又退回来,他也没察觉。 她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嗨,Boy,又神游到哪去了呢?” 他抬眸,眉宇间还盛着与之前相同的担忧,急问:“怎样?” 霓喃心里生出一点内疚,应该在会议结束后立即给他打个电话的。 她在他身边坐下来,从购物袋里掏出两盒冰激凌,递给他一盒:“安啦,没失业,也没赔钱,还得到了一个月的假期呢!” 这一个月假期,谢斐虽说是让她好好休息,实际上,是因为李林源要跟她拆伙,而团队里的其他工作人员经历了一场死里逃生,好几个潜水员也退出了。再次启动项目,得重新组队,需要时间。 “真的?” 霓喃点头:“真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宁潮声这才接过冰激凌,拧紧的眉头舒展开:“那就好。”他专心致志地吃冰激凌,嘴角微微翘起,眼睛亮亮的。 霓喃偏头瞧着他,真是个心思单纯的孩子呀,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从不让人费心猜。她有时候真是羡慕他。其实宁潮声只比霓喃小了三岁,在她心里却总觉得他像个没长大的小孩,需要她保护照顾。 “对了,还记得我跟你提过的关于几个研究员打算在印度洋的流岛‘标识鲨鱼’的计划吗,他们之前在招募志愿者,正好我们有空,去吗?” “哦,你决定就好。”宁潮声吃东西时格外专注,头也不抬地答。 霓喃说:“你呀,把你卖了你都不知道哦!” 他嘀咕:“反正也卖不到几个钱。” 霓喃哈哈大笑,拉起宁潮声往家里走,忽然想起什么,示意宁潮声稍等,她拐去信箱的那个角落,出门一个多月,信箱里堆满了报纸、杂志、广告单、水电费催缴单等等,她翻了翻,果然看见一张明信片躺在最下面,只扫一眼那熟悉的字迹,便知道出自谁。也只有一个人,会给她寄明信片,这么多年来,风雨不断。 这张明信片来自遥远的法罗群岛,那是一片晨曦时分静默的海,白色的浪花冲刷过褐色的岩石,青灰色的天空下,成群的海鸠低低掠过海面,迎着大西洋夏日的风。 背面,飘逸洒脱的字迹写着:Hey,小丫头,近来可好?法罗群岛的海,是冷冽而内敛的,与热带岛屿截然不同…… 邮戳显示寄自一个月前,落款没有署名,而是画了一只简笔的海豚图案。 宁潮声见她盯着那张明信片看了又看,嘴角高高扬起,走路都埋着头。他啧啧道:“又是你的海豚叔叔啊?” 霓喃瞪他一眼。 “海豚叔叔”这个称呼是小九瞎起哄叫的。父亲去世的那年秋天,她出了个意外,在医院里住了好几个月,度过了人生中灰暗绝望的一段岁月。出院后,独自回到空荡荡的家,没有亲人,那时唯一的朋友小九因为被关起来进行“魔鬼式特训”也无法陪在她身边,她陷入非常低落的情绪里,整夜整夜地失眠,白天还要应付落下半年的功课,一度非常崩溃。就是在那个时候,她开始收到明信片,每月一张,来自世界各地,没有署名,只在末尾画一只海豚图案。对方自称是她父亲的旧友,却又不肯言明身份,也从不留地址。言语间满是关怀,真的像一个长辈。 人在至为孤独时,哪怕再轻微的声音与再短暂的陪伴,都足以当成浮木聊以安慰。她从最初的奇怪,到渐渐习惯,再到心中充满期待。后来,除了每月的明信片,每年她生日,都会收到来自“海豚叔叔”的礼物,中秋会送来月饼,新年有贺卡,春节有福礼。 不闻其声,不知其名,唯有字迹证明那个人的存在,他成为她生命中熟悉的陌生人,他像是上天赐予的奇妙礼物,因为他,她感觉到父亲好像从未离开,一直都在她身边。 当晚霓喃就往那个招募者的邮箱里发了自己与宁潮声的简历,对方隔天清晨回了邮件,约定一个礼拜后在流岛碰面。 流岛是法属海外省,幸好她与宁潮声的申根签证还在有效期内,省去不少麻烦。就是路程颇为周折,国内没有直达航班,得先飞到香港,经毛里求斯转机,最终飞抵流岛省府圣城。 长途飞行加多次转机,十分消耗精神,睡不好,飞机餐又难吃。霓喃还好,飞到第三程的时候,宁潮声像只霜打的茄子,神色恹恹,耷拉着脑袋,沉着嘴角,一句话都不肯跟她讲。还好从毛里求斯到圣城,只需四十多分钟。 他们在深夜抵达,取了行李,刚走到出闸口,便听见有人大声喊道:“嗨,嗨,来自中国的朋友!” 深夜下飞机的人不算太多,而同一班航班的中国人,只有他们两个。霓喃循声望过去,就看到不远处一个穿着明黄色T恤衫的高个男人冲他们兴奋地挥动着双手,她抬手回应了下。 她推着行李走近,比利忽然“咦”了声,转头推正背对着他在接电话的人:“傅,傅!” 傅清时正好挂断电话,回头,看见朝自己走过来的女子,一愣。 “傅,她是……”比利已经认出了霓喃,灰蓝色的眼睛慢慢瞪大。 同他一样惊讶的霓喃,停住脚步,怔怔地望着傅清时,他也正看着她,四目相对,相顾无言。 霓喃觉得老天爷真是奇怪又任性,她曾经找了他七年,却遍寻不获,而这个八月,才分开短短半个月,他们便又见面了,猝不及防。 “怎么了?”宁潮声用手臂轻轻碰了下她。 霓喃恢复常态,将目光从傅清时身上移开,微笑着跟比利打了个招呼。 接他们的车已经到了,一行人往停车场去。 虽然比利跟霓喃在亚历山大港并没有聊过,但这种神奇的缘分令他觉得特别稀奇,他又是个自来熟的性子,一路上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听泰勒说临时加入项目的自由潜水员与水下摄影师来自中国,我还跟傅说,在这里还能见到同胞,多幸福呀!没想到是你,霓小姐。” “你们中国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他想了想,改用中文,“哦,对,无巧不成书!” 他的腔调怪模怪样,霓喃忍不住笑了,真是难为他,还知道俗语呢! 感谢比利的喋喋不休,让车内的气氛不至于别扭。比利坐在副驾驶位,宁潮声不大舒服,霓喃让他靠窗而坐吹风,她只能选中间的位置,车内空间特别窄,她的身体无可避免地挨着右手边的傅清时,咫尺之间,她甚至能闻到他身上的气息。 自见面后,他一句话都没有说过。 而她,实在不知该跟他说什么,她怕自己一开口,就又会像半个月前在亚历山大港的那个夜晚一样。 那晚,医院门口,谢斐先进去了。她与他站在路灯下,彼此都沉默,最后是她先开的口。 “我叫霓喃,霓虹的那个霓,我爸爸叫霓知远。” 他还是没说话,只点点头。 “你是不是认识我?” 她虽年轻,但这些年天南海北地跑,经历得多了,对人并非没有戒心,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救下她之后却并没有离开,而是一直在医院等她醒来,后来又给予她诸多帮助。她其实有过疑虑,但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一个恰当的理由,便也懒得多想,权当是自己遇见了一个热心的好人。 他又点头,开口时声音微微喑哑:“是,你爸爸给我看过你的照片。” 她低了低头,望着路灯下的影子,他们站得近,斜斜的影子交织在一起,静默而纠结,就如同她此刻的心。 可是她知道,如果此刻不问,以后也许就没有机会了。 她手指缓缓收紧,感觉有细密的汗一点点浸出,她转身,直视着他的眼睛,问出了压在心底七年的疑问:“七年前‘知远号’事件的真凶,是不是……你?” 过去的七年里,她设想过无数次如果见到那个叫“傅清时”的人,她应该是怎样的心情,怎样的表情,一定是冷漠的神色与冰冷的质问吧?却没想到,真的到了这一刻,自己的心情会是这般复杂。 他又陷入了沉默,那双深邃如海洋般的眼眸中,像是平静的海面忽然起了风暴,那风暴中荡漾着深深的痛楚。 良久,他轻轻开口:“霓喃,你说过,想要还我救命之恩的情,对吗?那么,用它来换我拒绝回答,如何?” 圣城的路像迷宫一般,又全是狭窄的鹅卵石小道,司机熟门熟路,夜里车少,因此他把车开得飞快,一个急转弯,闭眼假寐的霓喃身体被狠狠地往右边抛,宁潮声也跟着往她这边倒,她心下一惊,昏眩中睁开眼,发现自己的身体正被一双手臂紧紧搂着,才避免了她的头撞到副驾驶位的椅背。 “嘿,嘿,老兄,慢点儿!”比利抓着吊环,急嚷道。 霓喃慢慢坐正,轻声说了句“谢谢”,而后侧头去看宁潮声有没有事。再转身时,她看见傅清时轻轻地在甩动右手臂,她嘴角微微翕动了下,那句“你手臂没事吧”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口。 车子停在一家临海的旅馆,四个人都住在这里,是由“标识鲨鱼”项目发起人泰勒统一安排的,这是他开的家庭旅馆。 刚下车,便见一个穿着白背心、沙滩裤、人字拖的中年男人从露台那边走了过来,他手里还拎着一瓶啤酒,远远地就扬起酒瓶跟比利与傅清时打招呼,语气熟稔。又跟霓喃与宁潮声一一握手,感谢两人远道而来。 进了房间,行李都懒得整理,霓喃将自己扔在床上,闭上眼,浓浓的疲惫感席卷而来。她躺了一会,起身去洗澡。热乎乎的水淋过皮肤,才觉得又活过来了。 洗过澡,没了困意,她开门出去,倚在走廊栏杆上吹风。这个旅馆的位置真是绝佳,举目望去,是一片辽阔的海域。深夜里,海浪声声,印度洋的风徐徐吹来。 “嗨,霓,下来坐会吗?”比利在叫她。 霓喃看过去,下面的露台上,泰勒、比利、傅清时正在喝酒。 “下来下来!”比利好像有用不完的热情,朝她挥舞着双手。 “下来吧,一起喝酒。”泰勒也邀请道,扬了扬手中的酒瓶。 霓喃比了个“OK”的手势,下楼。 泰勒将一瓶啤酒打开,推到她面前:“当地产的啤酒,喝喝看。” 霓喃将酒推回去:“谢谢,我不喝酒。” 比利听岔了,说:“不喜欢啤酒?那给你来杯葡萄酒吧,流岛的葡萄酒棒极了。” 说着就起身要进屋去拿酒,被傅清时拦住:“她不喝酒。” 霓喃看了他一眼,很快移开视线。 比利坐下来,问:“那你喝咖啡吗?” 霓喃摇头。 “茶呢?” “浓茶不喝。” “烟呢?” 嗯?霓喃愣了下,答:“不抽。” 比利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傅清时,笑了:“傅,你们两个还真是绝配哦!酒、咖啡、浓茶、烟,都不沾。噢!老天,你们活着还有什么乐趣?”爱美酒、咖啡、尼古丁的比利同学抚额感叹。 霓喃这才发现放在傅清时面前的是一杯纯净水,他忽然起身,朝屋子里走,片刻后回来,将一只玻璃杯轻轻放到她面前,水里浮着一片柠檬,几片新鲜的薄荷叶,她端起杯子,是温热的。 “谢谢。” “不客气。” 这是今晚她与他的第二句对白,与第一句一模一样。 比利与泰勒不知聊到了什么,忽然改用他们的母语意大利语,霓喃一句都听不懂。聊到兴起,这两个人竟然站起来,一边比画着什么,一边一起进了屋子。 大大的露台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她沉默喝水,傅清时也沉默着。 忽然就觉得有点尴尬。 她站起来:“我先上去了。” 他伸手拽她:“坐下。” 一向温和的声音带了一丝怒意,拽她的力道用得有点重,霓喃被迫跌回椅子,她狠狠瞪着他。 他神色冰冷:“就这么不待见我?是不是以后一见到我就要绕道走,你这样接下来还怎么一起工作?” 霓喃也冷声说:“放心,工作是工作。” 话落,她疾步离开。 上楼,一步一步走得很慢,她心里有一丝烦躁,却说不出为什么。想起在亚历山大港时,分明是才相识的人,却能够自如地聊天,不像现在,别扭极了,憋得慌。 路过宁潮声的房间,见灯还亮着,她敲了敲门,等了好一会儿他才打开门,他抱着个枕头,睡眼蒙眬,脸上挂着被人扰了清梦的不快,见是霓喃,他转身又躺回了床上。 霓喃坐到床边,轻轻推了推他:“导师,我有疑惑,请赐教!” 宁潮声困得不行,眼睛都懒得睁开,轻声如梦呓:“什么啊?” 她低低地说:“如果你的救命恩人,有可能是害死你爸爸的嫌疑人,该怎么与之相处?” 宁潮声忽然睁开眼睛,眼神刹那间变得格外清明,丝毫不见睡意。他坐起身,望着霓喃:“既然只是‘有可能’,那就不是百分百确信的事,霓喃,你为什么要因为还不确定的事情去否认已确切发生的事?” 好像混沌的天地,忽然照射进来一丝光线,又像是身处令人窒息的黑暗地窖,从缝隙里吹进来一缕浅浅的清风,她整晚纠结憋闷的心,被那风轻柔地抚了抚。 她伸手捏了捏宁潮声的脸颊,勾起嘴角:“真爱你,乖乖睡吧!” 她总认为宁潮声像个小孩,需要她照顾保护,可很多次,当她面对纠结难定的事情时,不是同自小相识的小九说,而是问他,每一次,他轻轻一句话,便能解她的惑。 小九曾说,世间烦恼,多是源于我们内心想得太多太复杂,愈陷愈深,不可自拔。而潮声,他有一颗至为简单纯粹的心。 那晚,霓喃睡得格外踏实,一夜无梦。天微亮,她自然醒,换上运动服,神清气爽地去晨跑。 阳光还隐匿在云层后面,天地寂静,晨曦中的海,显得格外静谧温柔,潮水慢慢退却,浪花归于平静,风轻而暖,耳机中传来曼妙动听的乐章。 她沿着长长的海岸线慢跑,转个弯,迎面遇上了熟悉的身影,有人比她更早。 他穿着深蓝色运动服,衣服敞开,帽子扣在头顶,里面是白色T恤衫,灰色运动短裤,白球鞋,耳朵里塞着耳机。远远望去,像个年轻的大学生。霓喃放慢速度,快擦肩时她说:“嗨!” 傅清时本已越过她,慢慢停下,他摘下耳机走近,似笑非笑地望着她:“不跑了?” 话中意有所指,霓喃权当没听见,说:“不跑了,怪累的。” 他低头笑。 “傅清时,我们打个赌吧。” “嗯?” “听比利说,你攀绳下潜的最好成绩是两百五十英尺,我们比一场怎样?” 他深深望了她一眼,心里微叹,不用问,也已经知道她想要下的赌注是什么。 果然,她说:“如果我赢了,你告诉我七年前‘知远号’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不接受也没拒绝,说的却是不相干的话:“霓喃,你为什么喜欢自由潜?” 霓喃说:“喜欢一样事物,非得有个理由吗?怎样,赌不赌?” 他走到堤岸边缘,凝视着脚下的深海,此刻风平浪静,朝阳正缓缓从海平面升起,金色光芒掠过蔚蓝的海水,掀起一片波光潋滟。 这一刻,这片海美丽得无与伦比,可他深知,它有多美,就有多危险。 他转头,神色认真而严肃:“霓喃,我不会跟你赌的。我潜入深海的理由有很多种,但没有一种是这个。” “在海洋面前,你只能让自己融入,去适应它的一切法则,而不是妄想征服。” 她有瞬间的恍惚。 ——霓喃,人类多可笑,竟然放豪言说要征服海洋。你记住,大海有它自己的一套法则,它拥有人类至今都无法探索的深邃奥妙,你只能亲近它,融入它,适应它,敬畏它,而不是妄想征服。 十二岁的那个暑假,她第一次随父亲登上考古船,夜航过波斯湾,半夜里风雨交加,浪头高得几乎快将船舶掀翻,船上人仰马翻。劫后余生,父亲给她上了人生中第一堂与大海有关的课。 她回过神来,只看见他渐行渐远的背影,阳光下,他深蓝色的运动服,像这片蔚蓝大海一样,熠熠生辉。 她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这个男人,她好像真的讨厌不起来。 第三章 一百英尺 {遇见你,是避无可避的命运。} 霓喃冲完澡,准备下楼去吃早餐,刚出房门,就看见香艳的一幕。 与她隔着四个房间的门口,一个满头金发穿着吊带热裤的姑娘像只八爪鱼般挂在傅清时身上,双手钩着他的脖子,双腿盘在他的腰间,他大概刚洗完澡,穿的是居家T恤与短裤,头发湿漉漉的。 那姑娘用夸张的声音喊道:“Foley,我好想好想好想你啊!” 被想的人好像不怎么领情,想将金发姑娘从身上弄下来,却怎么都没能成功,霓喃瞧着好笑,他根本就没用力嘛,看起来更像小情侣在闹着玩儿,反而惹得金发姑娘咯咯笑,偏头就往他脸上亲,被他眼疾手快地挡住了,姑娘的脸被他推着往后仰,趁势在他手心里响亮地亲了下。 “下去!”他生气了,沉着脸,声音冰冷,掰人的动作也不再顾及轻重。金发姑娘的腿被他扯下来,双手却还紧紧挂在他的脖子上,像个耍赖的小孩子,一点委屈一点撒娇:“Foley,对你未来老婆这么凶干吗啊!人家飞了十个小时特意来见你哎!” 傅清时被她气笑了,十五岁的小姑娘,尽爱胡说八道。他将她弄下来,退后一步,看着那张还带着些许稚气的小脸,这丫头每次见到他就来这一套,还软硬不吃,真是令人头疼。好在,救星来了! “艾莉,又在胡闹!”赶来救场的泰勒呵斥一句,将还想缠着傅清时的妹妹扛到肩上,不顾她的叫嚷,往楼下去了。 傅清时理了理被弄皱的衣服,侧头,就看见不远处的霓喃,她正倚在栏杆上,一脸看好戏的表情。 他瞪她一眼:“热闹看得开心吗?” 霓喃嘴角微勾:“还行!” 他本已打算进房间,忽然折返走到她身边,说:“想请你帮个忙。” 霓喃想也没想就应了下来:“好啊!”她顿了顿,狡黠一笑,“不过,傅先生,我这个人嘛,向来恩怨分明,账算得很清,帮忙可以,作为报酬,事后你得回答我一个问题。” 他挑眉:“算账很清的霓小姐,你似乎有些名不副实啊。我记得你好像还欠了我一次。” 霓喃愣了下,很快就明白他所指,算起来,他救她一次,又帮她拿回了被抢的东西,是欠了两次。 她不笑了,转身指着下面的露台说:“哎,泰勒在叫我们下去吃早餐。” 傅清时拽住转移话题后试图跑路的某人:“不是恩怨分明吗?嗯?” 霓喃无奈地转头,说:“好吧,帮什么忙?” 傅清时回房时,一直抿嘴笑,回想前一刻霓喃听了他的请求后的表情,真是怪好玩的。她分明很不乐意,但又碍于承诺而同意去做,最后满脸郁闷地下楼了。 在露台上的餐桌上,霓喃又见到艾莉,这才看清对方还是个小女孩呢,外国女孩子发育早,个头也高,又留着一头金卷发,从背后看就跟成年女子无异。 难怪傅清时头疼不已。 除了傅清时,大家都到齐了。早餐很丰盛,霓喃看了一圈,去端桌子中央的一份三明治,却被艾莉制止了:“这是我给Foley留的,他最爱吃我嫂子做的这个!” 没想到小姑娘还挺体贴。她笑笑,收回手。宁潮声见状,将他面前那份切了一半的三明治推给她,她又推了回去:“我吃别的。” “Foley,快过来!”一直往楼上瞧的艾莉见心上人终于来了,站起来朝他挥手,又拉开身边的椅子邀请他就坐。 傅清时却走到霓喃身边的位置坐下,艾莉嘟了嘟嘴,随即又开心起来,面对面,更方便看他!她将三明治与柠檬水推到他面前,双手捧脸,一副小迷妹状,碧蓝色的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望,那小模样怪可爱的。 泰勒瞪了眼自家妹妹,十分无奈,比利好笑地说了句“小花痴”,宁潮声则埋头对付美食。 傅清时看了眼霓喃,见她正微微低头喝水,眼角余光却瞪了下他。他忽然伸手,揽住她的肩膀,感觉到她身体僵了下,想挣脱,下一秒又安静下来。他身体往她那边倾了倾,没看她,而是望着对面的艾莉。 “艾莉,为你介绍下,这是我女朋友,霓喃。” 话落,艾莉还没有所表示,倒是在座的其他人,被这句话炸出了不同的反应——比利一口咖啡喷出来,幸好他对面没人;正在切烤肠的宁潮声手中的刀子打了个滑,烤肠被切到盘子外面去,他目瞪口呆地望着霓喃,心想昨晚自己睡了后发生什么大事了;只有泰勒最冷静,他望了眼沉着脸的霓喃,又望了眼自家妹妹,便明白过来了。 霓喃都不忍心去看对面小姑娘的表情,她原本欢喜的神色在消化了那句话后,都快要哭出来了。倒也没有大吵大闹,她站起来,将拿给傅清时的那份三明治与柠檬水端到垃圾桶边,连带着碟子、杯子一并丢了进去,再附送一句:“我恨死你了,Foley!”然后转身跑了。 霓喃有点内疚,做这种事,真是太讨厌了!虽然之前她是被傅清时那句“我对她无意,感情最忌拖泥带水暧昧不清,不如快刀斩乱麻”所说服,才最终答应帮这个忙的。 她没好气地将还虚放在自己肩膀上的那只手拍掉。 傅清时坐正身体,说:“谢了。” 两人忽略掉比利八卦的目光与宁潮声百思不得其解的眼神,专心吃早餐。 过了一会儿,有两个人先后走到他们的餐桌边。泰勒为他们做了介绍,一个是从事海洋研究的史莱德教授,一个是流岛当地非常出色的自由潜水员凯文,至此,“标识鲨鱼”项目的七人小团队成员全部到齐了。撤了餐具,几人开始谈正事。 两个月前,流岛最受游客青睐的海滩发生了鲨鱼攻击人的危险事件,因此当地政府颁布了一项临时禁令,禁止游客下海,这对依靠旅游业为生的流岛来说,几乎是摧毁性的打击,本地渔民便心生一计,决定杀死这片海域的所有鲨鱼。 泰勒是一名鲨鱼保护者,他在流岛生活了十几年,这里是他心中的第二故乡,他曾在这片海里数次与鲨鱼同游,从未受到过它们的攻击。 史莱德教授说:“有数据表明,每年鲨鱼伤人事件大概有四五起,而每一年被捕杀的鲨鱼数量高达约7000万。”他痛心地摇摇头,“人类与鲨鱼,到底谁更可怕呢?” 泰勒非常忧心,如果渔民们将鲨鱼全部杀死,势必会破坏流岛原始的海洋生态系统。因此,他与当地政府协商后,召集了一批从事海洋研究与海洋保护工作的志愿者来流岛,以自由潜水的方式潜下深海,将一种卫星传感标识器安装到鲨鱼的背鳍上,以此来追踪鲨鱼游动的路线,传感器会将数据传递到与之相连的电脑上,当它离海岸近到一定距离时,便可以通过海滩警卫站的广播向在海里玩乐的人们示警。 与水肺潜水不同,自由潜水要求人类依靠自身屏住的一口气潜下深海,它自然而灵活,可以用与鲨鱼类似的游泳方式接近它们,从而让它们放下戒备。 比利曾是电子工程师,用以追踪鲨鱼的声学标识系统正是由他设计的,同时他也跟傅清时与霓喃一样,是一名自由潜水员,宁潮声是水下摄影师,负责拍摄记录。 泰勒说:“凭我个人经验与多年的研究,鲨鱼并不爱吃人,除非人类先攻击了它,或者有别的什么理由。但是你们也清楚,世事无绝对,这仍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 在座的人谁不清楚呢?毕竟他们将面对的,是海底世界里最凶残的捕食生物。可有些时候,明知危险,仍有人愿意去做,只因心中坚守的那一丝信念。 几人商讨好具体细节,便各自回房准备,约定九点出发去码头,然后驾船出海。 霓喃整理潜水包时,房间门被敲响。打开门,就看见眼睛通红的艾莉,看来小姑娘是真伤心了。 霓喃在心里将傅清时又问候了一遍。 艾莉不说话,也不进来,就那样直愣愣、恶狠狠地瞪着霓喃瞧,从头到脚瞧了个遍。 霓喃也不说话,任她用眼神出气。 终于,艾莉开口了,语气很不善:“你多大?” 霓喃一愣,转念一想就明白她为何有此一问,想必傅清时拿两人年龄差说事儿了。 “二十四。” “这么老!” 霓喃乐了,在公司一直被人嫌弃年纪小,倒是头一次听人说“这么老”,不过也是,对于十五岁的小姑娘来讲,二十四岁离她是蛮遥远的。 她点点头,说:“所以与更老的Foley比较配。” 反正做了一次坏人,就再多做一次吧。 “狐狸精!”艾莉甩出句腔调怪异的中文来,狠狠剜了她一眼,转身走了。 霓喃简直哭笑不得,这小姑娘,从哪儿学来的词?骂人可真不嘴软啊! 这下她对傅清时就更不待见了,出发时,霓喃绕开他走,跑去跟并不熟悉的凯文他们坐一辆车。 傅清时扶着车门,往后面那辆车望过去,正好与霓喃的目光撞到一起,她眼神冷冷地射过来。 比利手搭到傅清时肩膀上,调侃道:“怎么,跟你家小女朋友闹别扭了?要不要坐后面那辆车去哄哄啊?” 傅清时拍开他,上车。他嘴角勾了勾,想起她刚刚的表情,还真的有点比利话中的那个意思。 旅馆离码头不太远,十分钟就到了。把东西搬上船,几人朝着有鲨鱼聚集的海域出发。 上午的阳光非常炙热,霓喃坐在船头,戴着墨镜,拉上防晒衣的帽子,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美丽的沙滩与郁郁葱葱的树木在镜片上飞驰而过,更远处,是连绵起伏的群山,海天一色,风景如画。 有人在她身旁坐下来。 “如果早上的事情让你不开心,我道歉。”傅清时的声音在马达声与海浪声中,断断续续地传到她耳朵里。 其实一开始,他真的只是想请她帮个忙,并没有“挟恩相逼”的意图,就算她拒绝他也不强求,但她提出的“报酬”恰是他最不想碰触的。 她看了他一眼,说:“我接受。” 他心里忽然就轻松了几分。 “见过鲨鱼吗?”他问。 “嗯。” “我是说,在海底。” 她没好气:“在动画片里。” 他听出她话中的意味,无声笑了笑,问:“害怕吗?” 她点头:“第一次与它同游前,我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 当然害怕,那种害怕,是对未知的危险事物潜意识的畏惧。她热爱海洋,也为海底世界里的一切生物深深着迷,渴望亲近与了解。但她不是无知的冒险者,相反,她对那个世界心存敬畏。因敬畏,而惧怕。 “待会下水,我们一组吧。” 霓喃偏头望他,挑眉道:“怎么,你要保护我?” 他笑:“说互助更恰当。” 他的语气无比诚恳,霓喃眉间的锋利慢慢敛去,嘴角不自觉地弯了下。 这两年的工作中,她接触最多的就是异性,有人拿她年纪小说事,也有人因她的性别而持有怀疑。就连母亲也曾劝说她,一个女孩子,做什么工作不好,非要风里来浪里去,这是男人才做的事。 这一刻,海风里,浪声里,霓喃心里忽然升起一丝遗憾,如果,如果不是隔着七年前的那场事故,他们是不是能成为朋友? 船慢慢减速,停下来,他们已经抵达目的海域。 阳光下,海水蓝得令人心醉,风浪适度,非常适合冲浪。这片海域下面有着丰富的物种,可因为“鲨鱼袭击”事件,这里此刻没有一艘潜水船,也没有冲浪者。 泰勒与凯文一组,他们换上潜水湿衣,拿着矛头上粘着传感器的鱼枪,首先潜入深海。 “祝好运!”比利站在船头喊。 几分钟后,他们浮出水面,鱼枪上的传感器依旧粘在那里,好运并没有眷顾他们。 第二组下水的是傅清时与霓喃。 头顶的阳光愈加热烈,穿着贴身湿衣的霓喃早就闷出一身汗,她迫不及待地想要跳入冰凉的海水中。 两人对视一眼,做了个下潜的手势,同时潜入海里。起先,两人速度相当,片刻后,她就发现自己落在了他身后。 水中世界与陆地上的截然不同,一切都是逆转的,倒立的,清晰又虚幻,似梦境。透过蔚蓝的水波,她看见下方的他,被一群五彩斑斓的鱼围绕着,他双腿并拢,双手贴在腿上,静静下潜的姿势轻盈而漂亮,与周围自由自在的鱼群宛如同类。 忽然,他停了下来,伸出手朝她示意,那是一个等待的手势。 教会她自由潜水的阿婆曾忠告她,哪怕你技术再好,也永远不要独自潜入深海。在自由潜水的世界里,潜伴制度是重中之重。 她慢慢潜到他身旁,此刻潜水表显示深度为一百英尺。 他朝她做了个手势,问她,还好吗?她示意一切OK。 他是个很会照顾人的潜伴。 稍后,两人握着鱼枪返回水面,同泰勒他们一样,也是一无所获。 那天,他们在那片海域待了好几个小时,下潜了数次,连鲨鱼的影子都没有瞧见。 比利开玩笑说:“看来鲨鱼是见我们人多势众,被吓跑了。” 一行人疲惫地返回。 回到旅馆,泰勒的妻子将一张便笺条交给傅清时,并告诉他,艾莉已经离开了。 纸条上面写着:Foley,我决定不再爱你了。你一定会后悔错过我这样美貌与智慧并存的女孩的!一定会!还有,我是绝对不会祝福你们的! 傅清时哑然失笑,真是个小丫头呢!不过总算是了却了一桩令人头疼的事儿。他转头望了望,没见到霓喃的身影。 霓喃正瘫倒在床上,长发还是半湿的,也懒得管了,开着免提的手机搁在脑袋边,她闭着眼在与秦艽讲电话。 秦艽从她的声音里听出一丝疲惫,取笑道:“我们的金刚女战士有点浪得虚名啊!” “战士电量告急,急需补给。我的能量棒小姐,快来给爷暖床。”霓喃的声线本就偏清冷,被她故意变调压低,乍一听还真像那么回事。 秦艽声音更冷:“滚!” 霓喃咯咯笑,听话地在床上滚了圈。 “说正事,六天后在佛罗伦萨有一场海捞瓷的拍卖会,机票与邀请函我都给你搞定了。” 霓喃猛地翻身坐起,眼睛“唰”的一下变得好亮,她拿起手机,对着屏幕响亮地“吧唧”了几下:“你真是我的超级能量棒小姐啊,绝对名副其实!我爱你!最爱你!” 秦艽在那头笑:“你这不要钱的甜言蜜语留着说给未来老公吧!” “等等,你哪儿来的邀请函?”刚开始高兴过头没细想,这会儿霓喃反应过来了,这种高端拍卖会的邀请函都比较难搞,还有机票是怎么回事? 秦艽沉默了下,才回答:“他不知从哪儿听说了我在打听瓷器拍卖会的事,这回他去佛罗伦萨参加拍卖会,邀请我一起。” 秦艽没有说名字,那个“他”,霓喃却一下子猜到了是谁。 霓喃说:“我不去了。” 秦艽骂:“你烧坏脑子了吗?说什么胡话!” “我不去。” “霓喃,你现在是怎样,想放弃为你爸爸寻找真相吗?” “当然不是!但是小九,我不愿你为难。” 电话里有片刻的沉寂,隔着遥远的距离与巨大的时差,霓喃都能感觉到,秦艽此刻一定是将手机夹在耳朵下,伸手从烟盒中掏出一支烟,“咔嚓”一声轻响,火苗蹿起来,她狠狠吸一口,吐出一个完整的漂亮烟圈。 “霓喃,你哪只眼看到我为难了?收起你的胡思乱想,别看轻了周商言,也别看轻了我。”她的语气很轻,但每个字里都散发出“恼怒”的信息。 “我没有那个意思!” “没那个意思就乖乖地去。” “小九……” “少废话!” “小九……” “跟你绝交信不信?” 霓喃忍不住笑了:“哎,你多大了啊!” 怎么还跟十几岁时一样呢,一言不合就拿“绝交”来吓唬她,虽然每次秦艽说这句话时都是想让霓喃接受她的好意。 她又一次妥协了:“好,小九,我去。” 秦艽松口气。 “见到他,别意气用事。” “嗯。” “这是件小事,你别想太多。” “嗯。” 怎么会是件小事呢,如果不是因为自己,秦艽是绝对不想跟周商言再有任何牵扯的,那个给过她华美梦想又让梦破碎的人,那个给过她温暖又令她坠入痛苦深渊的人。 过了一会儿,有短信进来,是机票信息,目的地——意大利米兰。 晚餐时,霓喃跟泰勒提出,不管标识是否成功,自己四天后必须离开,但宁潮声会留下来,他可以负责她要做的工作。她觉得特别抱歉,此次“标识鲨鱼”计划是十天,如果是别的事情她可以推掉,偏偏这件事对她而言实在太重要了。 比利忽然“咦”了声,看看她,又看看傅清时,乐了:“你们两个,真的在谈恋爱啊?”他指着傅清时,眨眨眼,“霓,他也是那天离开,你们一起私奔吗?” “巧合。” “巧合。” 异口同声。 “啧啧啧!”比利更来劲了,“这叫什么,心有灵犀……”他的嘴被傅清时塞过去的一块炸土豆堵住。 霓喃看了眼傅清时,真巧,他也要走。这下她就更抱歉了,一下子走了两个人,泰勒该头疼了。但愿标识工作在未来四天内能顺利完成! 可接下来的几天,他们一行人换了三片海域,依旧一无所获。泰勒有些沮丧,他认为这么多天一条鲨鱼都没见着,与前阵子渔民们出海试图虐杀它们脱不了关系,受到惊吓的鲨鱼们都藏起来了。 虽然是同一天离开,但傅清时的航班比霓喃早两个小时,他先行一步。临走前,他与每个人道别,霓喃没下去,倚在阳台栏杆上冲他扬了扬手。她怕自己下去了,又会追问那个他不想回答的问题。 他仰头望向她,脸上挂着浅淡温和的笑,嘴唇微动,她辨别出他说的是“再见”两个字。 此一分别,还不知能不能再见面呢,先后两次偶遇他,却什么情报都没得到。从前她以为,找到那些人,就可以离“知远号”悬案的真相更近一步,可事实证明,胡蝶说得对,她太天真了。 她没想到很快又见到他。 在机场的书店里,他们的手同时伸向一本杂志,霓喃侧头一看,短暂的愣怔后,乐了。 这样的缘分,大概真的只能用“奇妙”来形容了。 他也笑:“飞机晚点了。” 他从书架上取下两本杂志,示意霓喃跟他去收银台,他一并付了款。付款的时候,他的登机牌从护照夹里掉了出来,霓喃捡起,递给他时瞥见上面的目的地是意大利罗马。 真是巧了。 她心思一动,说:“我们打个赌吧。” 傅清时无奈道:“霓喃,你是赌鬼吗?” 她微仰着下巴,语气挑衅:“敢不敢?” 他本想拒绝,忽然又有点好奇:“这次赌什么?” “如果半个月内,我们再次遇见,你就回答我的问题。” 傅清时静静地看着她,她清亮的眼睛里,写满了执着。她就像森林里饿极了的狼一般,盯到了食物,拼命追逐,不死不休。 他在心底轻叹,说:“如果你输了呢?” “我再也不问你与‘知远号’有关的任何问题。” 他点头:“好。” 他感觉到她明显松了口气,而后将小指伸到他面前,特别认真地说:“拉钩。” 他愣了下,她真是……固执得令人头疼,又可爱得让人忍俊不禁,心情愉悦。 他伸出手指,钩住她的,轻轻晃了晃。 “霓喃,我挺想知道的,你是不是赌运很好?” “其实我是第一次跟人下注。” 她眨眨眼,“但是有句话不是讲嘛,新手总是格外好运。” 他失笑:“祝你好运。” 他的航班终于开始登机了,霓喃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闸口,不知怎么的,她心里忽然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他们很快就会再见面。 再次见到周商言,霓喃发现自己的心情竟十分平静,恶语与暴力事故都没有发生。距离上次见到这个人,已经过去三年多了。时光好像对他格外恩赐,年近不惑,却一点也不见老,岁月留在他身上的,全是沉淀的魅力。 “霓喃,好久不见了,过得好吗?”他语气亲切却不过分亲昵,笑容恰到好处,声音温和,仿佛老友。而实际上,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场面非常难堪。 霓喃微笑:“挺好的。这次麻烦周先生了。” 秦艽嘱咐她别意气用事,其实是多虑了,她已经不会再像十几岁时那样冲动,像个疯子般扑过去对周商言又抓又挠。既然秦艽已经为自己欠了他一个人情,她不好好利用那不是傻吗! 周商言是聪明人,绝口不提秦艽,与霓喃聊的全是明天拍卖会的事情。这场海捞瓷拍卖会由著名的M.C.K拍卖公司主办,这家公司跟别的拍卖方不同,它的拍卖会只对会员开放,他们对会员的资格审核也非常严苛,不是收藏界的资深玩家根本进不了。这也难怪秦艽之前没有得到一点消息。 “我可以看看明天的拍品的资料图册吗?”霓喃问。 周商言说:“没有资料。M.C.K怪癖多,它的拍品从不事先公开,但因为它在业界口碑极佳,每次拿出来的又都是好东西,所以越是这样,买家兴趣越浓。这次拍卖只放出消息说是一批宋元瓷器珍品。” 真是玩得一手好神秘牌啊! “这次在佛罗伦萨的拍卖会分三场,连续三天,但每个会员只有一场的参拍资格。”周商言叹息一声,“太遗憾了,不能一饱眼福。” 霓喃脑子一蒙。 三场拍卖会,她只能去一场,且没有拍品图册……这意味着,她无法见到此次拍卖会上的所有瓷器。 这什么破公司啊,臭规矩这么多!霓喃咬牙暗骂。 霓喃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些微的焦虑,最后她倒在床上,用被子蒙着头,滚了两圈。安静了一会儿,她忽然起身,走出了房间。 这家酒店非常古老,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陈设的家私与墙壁上的画,都沾染着旧时光的痕迹,没有哪一件不是古董珍品。除了住宿,酒店二、三层还设有娱乐场、迷你影院、艺术展厅、宴会厅、会议室,甚至还有个小型的图书馆,此次M.C.K的拍卖会场就设在酒店的二楼。 她先去了三楼,这一层主要是娱乐设施,这个时间点都没什么人,她转悠了一圈,然后下二楼,她推开楼梯间的厚重木门,在角落里发现了消防装置,她站在那里,抬头打量了片刻。 相比三楼的安静,二楼就热闹多了,最大的宴会厅门口,进进出出的人一片忙碌。今晚八点,M.C.K在这里有一场答谢晚宴,工作人员正在搬运鲜花与食物进场。宴会厅左边的房间,就是明天的拍卖会场地,门口立着广告牌。再过去,走廊尽头的那间房是个小展厅,两名西装革履的高大男人笔直地站在门口,耳朵里塞着耳麦,一脸严肃,目不斜视。周商言提过,这次拍卖会的拍品就安置在这里,安保员二十四小时轮岗守护。 霓喃在广告牌前看了一会儿,然后离开了二楼。回房前,她去几个楼层转了转,最后在六楼尽头找到了酒店服务生的工作间。 七点五十分,周商言打来电话,问霓喃准备好了没有,请她一起前往晚宴。霓喃以“头疼想休息”为理由推掉了。 八点零五分,霓喃走到洗手间的镜子前,理了理身上的衣服,又用水抹了抹梳成一个髻的头发,最后,她将一副黑框眼镜戴上。深呼吸一口气,她走出房间。 宴会厅里。 灯光流转,衣香鬓影,空气里流淌着酒香、花香,以及食物的香气,小小的舞台上,古典乐队正演奏着动人的乐章。 佛罗伦萨的夜,刚刚开始。 一曲终了,宴会主人上台致辞,他一句话还未讲完,就被刺耳的警报声打断,也撕破了这个美妙的夜。 仿佛有人按下了暂停键,流光溢彩的画面忽地一静,每个人的表情都愣愣的,然后,不知谁惊呼了一句:“是火警!” 喧闹,尖叫,慌乱,逃跑,椅子被撞倒,食物洒落在地,香槟杯倾倒……场面瞬间失控,人人都无暇顾及仪态,纷纷拥挤着往门口跑。 而在往外撤的人潮中,有数名身穿正装戴着耳麦的安保人员逆人流而上,朝走廊尽头的那个展厅奔去。 “快!打开门!”有人大喊,“查看各个角落。” 门被打开,霓喃混在安保人员中冲进房间,灯光亮起的刹那,她看到了那扇通往露台的门,她跑过去,将门拧开,片刻,又关上。 然后,她以最快的速度悄悄撤离展厅。 霓喃一路狂奔到一楼大厅,走进喧闹的人群里,她停下来,长长地舒一口气,她发现自己的双腿在微微发颤,手心里一片潮湿。 “对不起,各位!虚惊一场!没事了!”酒店的工作人员穿梭在人群中与客人们解释致歉。 她低着头穿过人潮,朝电梯走去。 “傅先生,我们上楼吧。” “傅先生?” “嗯?”傅清时回过神来,对身边人丢下一句“抱歉”便匆匆朝电梯间的方向走去。 他走到电梯口时,电梯门正好关上,透过缝隙匆忙一瞥,他还是看清楚了垂首站在角落里的女人的脸。 自己没眼花,真的是她!如果没看错,她身上穿的,是这家酒店服务生的制服,傅清时微微皱眉,她在做什么? 他抬头望电梯的指示灯,停在了7楼。他上了另一部电梯,按下数字7。 霓喃再走出房间时,已换上了黑色的连帽卫衣,深色牛仔裤,头发披散下来。她下到一楼,在门口停了片刻,左右看了看,然后走了出去。 酒店后有一个院子,占地不太大,只用来种植些灌木与花草,平常几乎不会有人来,更何况这大晚上的。酒店的一切设施都复古,就连照明用的路灯都是那种旧式的煤气灯,因此灯光略显昏暗,黑衣黑发的人往花草扶木边一站,不仔细瞧根本看不见。 霓喃静静站了一会儿,四周看了看,确定没有一个人后,她深吸一口气,将帽子拉到头顶,戴上口罩,开始爬……墙! 之前她考察过了,这房子外墙有些斑驳脱落,建造时还用了石块浮雕工艺,这让她的手指有了着力的地方。这种情况,换作常人,想徒手爬上二楼仍是十分困难的,可霓喃因为学习自由潜水,从小练瑜伽,呼吸、吐纳、闭气与身体的柔韧度都练得炉火纯青,平日里又每天晨跑,闲暇时也玩野外攀岩,这点程度还难不倒她。 不一会儿,她就感觉到手掌心传来火辣辣的刺痛感,应该是被粗粝的石块摩擦出了血迹,她咬紧牙关,已经过了二分之一,再往上爬一点点,就可以够到一根突出的铁杆。 她极轻极轻地吐出一口气,然后再深深呼吸,让自己的身体贴紧墙壁,双手极快地更换动作,终于,她握住了那根铁杆。 她松了口气。 接下来就轻松多了,她很快就站在了二楼的露台上。 当她看见紧闭的门缝里那一角硬卡纸时,笑了。那是她之前在展厅里把门打开又虚锁时插进去的。此刻,只要她轻轻一推,这扇门就会被打开。 启动火警警报器,闹出这么大动静,为的就是这一刻。 当她伸出手,正要触及门把手时,一个声音突兀地响起。 “霓喃,别做傻事!” 刻意压低的声音,却字字清晰地传进了她的耳朵里。 如果不是她反应够快,及时捂住了嘴,只怕惊叫声已从自己嘴里飘出。她另一只手捂着胸口,她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剧烈地跳动着,双腿又开始轻颤。 她没有再动,可也没有回头。 片刻后,下面的声音又响起来,仍旧低低的,但非常严厉:“下来!立即!” 霓喃还是没回答。 “只要你推开那扇门,你就会立即出现在监控室的画面里,一个小时,不,半个小时后,你就会坐在警局里。”傅清时极力克制着情绪,才能让自己的声音保持着冷静与低沉。 霓喃闭了闭眼,正当她还在犹豫的时候,忽然听到展厅里传来了说话的声音,接着是脚步声,正往露台门这边而来,愈来愈近! 她猛地睁开眼,转身,迅速爬上露台的栏杆,然后,往下纵身一跳。 “啊!” 低低的痛呼声从她的嘴角溢出,她顾不上脚踝处传来的剧痛,就地一滚,躲向墙底,屏住呼吸。 直至没有听到从上面传来任何动静,她才轻轻呼出一口气,浑身一软,整个人瘫靠在墙角。 “你没事吧?” 她侧头,就看见傅清时半蹲在她身边,手按在她肩上,目光投向她的脚。 霓喃粲然一笑:“傅清时,你输了。” 傅清时:“……” 他涵养再好,此刻也真想飙一句脏话! 他压下怒气,问:“脚受伤没有?” 她跳得太急,落地时姿势不太对,还有那声痛呼,应该是崴了脚。 霓喃伸手去摸右脚踝,刚一按,就痛得她龇牙咧嘴,她又试着活动,一动就更痛了。 “别动。”傅清时握住她的脚,摸摸脚踝处的骨头,又按了按。 霓喃叫道:“痛痛痛……” 他冷哼:“这下倒是怕疼了,我还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呢!” “你摔下试试!” 他卷起她的裤腿,将她脚上的运动鞋脱掉,正要脱她的袜子时,霓喃忽然拽住他的手:“我自己来吧。” 这动作就有点太亲密了,她不习惯。 她伤得不轻,整个脚背都肿起来了,脚踝处青了一大片,隐隐可见瘀血,还不知道骨折没有。 “去医院吧。” 霓喃点点头,伸出手想请他搀扶一下,那句“得麻烦你扶着我走”还没说出口,她的身体就被他整个打横抱了起来。 霓喃一愣,接着就是些微的不自在,双手尴尬得不知放在哪儿好,身体僵硬,脸,不自禁红了。 傅清时想起之前她像只壁虎一样,灵活地在光秃秃的墙壁上攀爬的那股野劲儿,与现在简直判若两人。她真是个奇怪的矛盾体,有时候洒脱不拘小节,有时候又非常容易害羞。 他忽然就起了玩闹之心,将她的身子往上搂了搂,凑近她耳边轻声说:“霓喃,你在紧张什么?” 两人靠得极近,他的呼吸与他身上的气息侵略般地涌向她,霓喃本想反驳的话忽然就止住了,心里跳出另一个声音来,非常非常强烈。于是,她闭上眼,让自己沉入黑暗,然后将所有的感知都专注于嗅觉。 世界上的一切东西,植物、食物、物件,都有自己独特的气味,人也是。她又闻到了那种气味,独属于她记忆中的、熟悉的、令她眷恋的味道,来自眼前这个男人的身上。 她心里所想的话便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傅清时,我可以摸摸你的脸吗?” 说这句话时,她仍旧闭着眼,语气里有一丝紧张,还有一点期待。 他停下脚步。 沉默。 霓喃方才觉得尴尬,又有点懊恼,干吗问出来啊,直接搞偷袭不就好了吗! 低低的笑声自她头顶响起:“霓喃,你知不知道,对一个男人说这样的话,是很容易引起误会的。” 真要命,他明明是调侃的语气,可因他温柔性感的嗓音,便显出几分暧昧来。 霓喃有点慌:“那个……我没有别的意思啊,我就是……就是单纯地想摸摸你的脸……” 唉,好像越解释越乱。要怎么说呢,说你身上的气味实在太像我一直在找的人,但是我只听过他的声音没有见过他的长相吗? 根本没法说清楚。 可是,她真的很想确定,那个七年前,在她生命中最灰暗的岁月里忽然出现又不告而别的人,是他吗? 她咬牙,豁然睁开眼:“哎,一句话,行不行?” 他正低头望她,四目相对,他从她清亮的眼神里看到的全是正经,那点旖旎的气氛此刻全消散掉了。 他嘴唇微勾,说的话却是:“不行!这是我女朋友的专属权利。” 霓喃道:“我就是啊。” 傅清时一时没反应过来:“嗯?” “女朋友啊。”霓喃挑眉,“你不是当着比利他们的面介绍过吗?” “……” 傅清时忽然生出一丝挫败感来,她的思维根本就不像别的女孩子,完全不按常理出牌。 好在,医院终于到了。 医生为霓喃做了检查,没有骨折,只是韧带拉伤。护士将她送到急诊室的病床上,做了应急处理后,就去为她准备绷带与冰袋了。 急诊室就剩下霓喃与傅清时两个人。 他将椅子拖到病床边,开始算账。 “来,说说,今晚酒店那火警警报器是你干的吧?” 霓喃低头看脚,沉默。 “很好,功课做得很足,那个楼梯间恰好没有摄像头。”嘲讽的语气。 继续沉默。 “还偷了人家服务生的制服。” “偷”字多难听啊!明明只是借用一下,回头要还回去的!霓喃抬头想反驳,嘴唇微动,好吧,不问自取是为偷…… 继续低头看肿得老高的脚,沉默。 “然后,趁乱混在安保员里溜进了放拍卖品的展厅,我想,你应该是将通往露台的那扇门打开了。” 一字不差,全猜对。霓喃简直想给他加100分。 而接下来的事情,不用说了,他都见证了。 如果有办法,她也不会铤而走险。之前拜托过周商言,他帮不了她。而海捞瓷的拍卖会,尤其还是宋元珍品,特别难遇。也许错过这次机会,错过的就是查找当年从“知远号”上消失的那批瓷器的下落的线索。她想过后果吗?当然想过,她只是别无他法。 傅清时看她肿得高高的脚,再扫一眼她爬墙时被磨出丝丝血痕的手掌心,他走近病床,俯身盯着她,冷声道:“霓喃,我该夸你艺高人胆大呢,还是骂你蠢呢!” 霓喃忽然抬起头来:“我好饿!” 她晚餐都没吃,又瞎折腾了这么久,腹中空空如也。 傅清时:“……” 他算是发现了,她真的很有本事,总能堵得他无话可说,也发不出脾气。 他去为她买吃的,附近就有家露天餐厅,快九点了,客人还非常多。傅清时付账时才发现自己忘记带钱包了,钱包在外套里,他进病房后脱掉了衣服。他说了声抱歉,折返医院。 在大厅遇上接待霓喃的那位女护士,她将手中的药递给傅清时,说:“你女朋友的药,服用时间与分量盒子上都写了。你一定要记得为她热敷,一天三到五次。她的脚需好好休养,这几天都不要动,也不能沾水。” 他没有解释误会,只说:“谢谢你,我记下了。” 他一边翻看着药盒,一边朝急诊室走,到了门口,他忽然停了下来。 房间里,霓喃正在打电话。 “中文名叫傅清时,英文名叫Foley。” “请你帮我打听一下,他与M.C.K公司是什么关系,与这次拍卖会上的拍品是不是有什么关联。” “麻烦你了,周先生。” …… 傅清时悄悄后退了两步,靠在墙上,他微垂着头,若有所思。良久,他忽然笑了,表情十分复杂。 霓喃,你可真行啊! 第四章 三百英尺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霓喃十五岁前,跟父亲住在他任教的大学教授楼里,小两居的老房子,幸好在顶楼,多出个小小阁楼,父亲收拾一番,用作书房,虽然又窄又低,但那里成了霓喃最爱待的地方。 她的父亲是典型的老学究,一生痴迷于海洋文化,对物质要求很低,家中最宝贵的就是阁楼里那些书籍与收藏品,藏品是他在世界各地进行海洋考察时带回来的玩意儿,有贝壳、海螺、白沙、装在小玻璃瓶中的海水,也有从深海里提取的矿物质、海藻、海草等,还有些不知啥年代的海洋生物骸骨,在外人看来,这些东西简直是堆破烂,但霓喃跟她父亲一样,将之视若珍宝。还有阁楼地板上堆得到处都是的书籍,在同龄女孩还沉溺于漫画或者罗曼蒂克的爱情小说时,她的课外读物却是父亲的藏书,《中国古船图谱》《古航海图考释》《岛夷志略》《马可波罗游记》等等,碰到不理解的地方就跑去问父亲,霓知远一门心思搞科研,留给女儿的时间很少,常规意义上来讲算不上个尽责贴心的父亲,但对于在他自己领域内的事情,他非常乐意为女儿花时间解惑。霓喃后来跟秦艽讲,自己之所以那么沉迷于那个小阁楼,一是真的对那些书籍感兴趣,还有个重要原因就是渴望跟父亲有更多的相处时间与共同话题。 她心情不好的时候,也爱把自己关在阁楼里。有一次期中考试,她向来引以为傲的数学考出了个历史最低分,沮丧极了,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溜上阁楼看书,屈腿坐太久,腿微麻,人也晕乎乎的,下楼时一个不小心人就滚了下去,睡着了的父亲被她惊醒,看她抱着腿惨叫,吓得差点打120。那会已经凌晨三点了,伤得也没想象中严重,最后没去医院,父亲为她急救处理后,从冰箱里拿了几瓶矿泉水帮她做冰敷。十几岁的女孩,平日再野,半夜里将脚与头摔得青肿,又想起周末的班级登山露营活动要泡汤了,一边哼着疼疼疼一边眼泪掉得跟豆子似的。霓知远又心疼又头疼,哄女儿的经验几乎为零,他最后想了个办法,一边给她做冰敷一边讲故事来分散她的注意力。 霓喃长那么大,还是第一次享受父亲的睡前故事,她满心期待能从见多识广的父亲口中听一些奇闻逸事,哪知他开口竟讲起了美人鱼的故事,把她当幼童。她哭笑不得,却没有打断,耐心地听下去。很神奇,在父亲温润的声音里,她觉得脚好像没那么疼了…… 霓喃在黑暗中睁开眼,恍惚了片刻,她伸手摸向眼角,那里濡湿一片。 熹微的光从洞开的长窗照进来,映着这满屋的清冷与寂静,没有老房子,没有小阁楼,没有父亲温润的声音,也没有十几岁时的青春好时光。 原来是异国他乡里的旧梦一场啊。 她闭上眼,可故人故事再也不肯入梦来。 拧开台灯,她起身想去洗把脸,脚一落地就钻心地疼,她一屁股跌回床上,后知后觉地瞅着还未消肿的脚踝,鼻头一酸,眼泪又落了下来。 “爸爸,我脚好疼啊,好疼……” 可是,再也没有人在凌晨三点一边为她冰敷一边讲美人鱼的故事了。 霓喃感觉自己刚躺下没多久就被门铃声吵醒了,摸到手机看时间,微微惊讶,竟已经八点半了。 门铃又响起来,她跳着脚去开门。 傅清时端着一个托盘站在门口,托盘上是几样精致的食物,有蛋糕、布丁、酸奶、蘑菇培根卷、煎鸡蛋、一小碟水果,还有个小冰桶。培根与鸡蛋应该是现煎的,怕冷掉,用透明小盖儿罩着。 “嗨,女士,早上好,客房服务。”他一本正经的神色,讲的是英语,他口音非常标准,配上温和性感的声音,十分好听。 霓喃堵在门口没有让开的意思,微挑起眉,自己好像并没有拜托他来送早餐吧? 傅清时演不下去了,笑说:“霓喃,你不嫌累吗?”他朝她单脚站立的姿势努努嘴。 是怪累的,她没再僵持,侧身让他进房间。 他将托盘放在桌上,看她还穿着睡衣,长发微乱,就知道她刚醒,便说:“快去洗漱,来吃早餐,煎蛋与培根凉了就不好吃了。”见霓喃靠墙站着,又补充一句,“需要帮忙吗?” 霓喃扶着墙,一跳一跳地慢慢挪进了浴室,以实际行动拒绝了他的提议。 她出来时,看见他正在烧热水。也不知怎么回事,每次遇见他的时候自己总出状况,欠下他一次又一次。护士再三叮嘱他记得为她做热敷,看他这举动,大概是打算严格遵守医嘱了。 霓喃嘴角微动,想拒绝的话最后到底没有说出口。此时身处异国,他与周商言是唯一相识的人,周商言提议为她找个看护,霓喃觉得太小题大做了,而且比起周商言,她宁肯欠傅清时的人情,反正也不止一次了…… 霓喃不是矫情别扭的性子,想通了也就不再纠结,对傅清时表达了谢意后,坐下来享受早餐。 霓喃吸着酸奶,看他烧好热水,又去拉开厚厚的窗帘,推开窗户,还顺手将她吃剩的零食包装袋与空饮料瓶扔进垃圾桶。 一切做得自然又随意。 霓喃心里涌起一丝奇妙的熟悉感,这画面似曾相识。她蹙眉细想了一会,但记忆无迹可寻。 她受伤的脚比起头一晚好了些,但仍旧青肿得吓人,一碰就疼。傅清时热敷的动作不重不轻,拿捏得恰到好处。她坐在床上,他坐在沙发脚踏上,他很高,需微微俯身,他背对窗户而坐,清晨的阳光将他整个人笼罩着,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但霓喃感觉得到,他十分专注认真。 那种鼻头发酸的感觉又来了,她想起昨晚的梦,父亲的手也是这样轻缓地从她脚踝处抚过。 她微微仰起头。 一盆热水用完,他收拾好东西,然后将一只信封递给霓喃。 打开,是拍卖会其他两场的邀请卡。 这是她不惜冒险都渴望得到的东西,此刻她的心情却有点复杂,先是惊喜,随之而来的便是淡淡的失落——再一次失去从他口中得到七年前的事故详情的机会的失落感。 她没想到他真的弄来了邀请卡。 昨晚,从医院离开时,傅清时跟护士小姐租了个轮椅来,要扶霓喃坐上去,她却拨开了他的手。 “傅清时,你输了。” 他一愣,她真是…… 她仰头望着他,一副不谈就不走的架势。 他有点无奈:“霓喃,我看着就那么像耍赖的人吗?愿赌服输的道理我懂。” 他输了吗?是他先发现的她,他明明可以避开,可那一刻,他心里早把赌约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是的,他输了,不是输给她或者命运的奇妙,而是输给了自己的心。 他在病床前坐下来,沉默片刻,似是在想怎么开口。 “霓喃,胡蝶说这些年你一直在追查‘知远号’事件,我没想到你这么不顾一切。” 霓喃微微吃惊:“胡警官?” 他点点头:“她哥哥胡昊是我好友。” 霓喃忽然揪出了一个关键词:这些年。这么说…… “你们一直有联系?从七年前开始?” “是的。” 一个是遇难者家属,一个是事故最大嫌疑人,从他提及胡蝶的语气中,两人像是非常熟稔。胡蝶作为一名刑警,又去了当年负责调查“知远号”事件的那个部门就职,显然她是为此而去,对案件肯定是非常了解的,那么……真的与他无关吗?如果真的无关,为什么面对自己的追问,他要避而不谈呢? 她原以为他会继续讲下去,哪知他忽然话锋一转:“霓喃,我们做个交换怎么样?我用其他两场拍卖会的邀请卡,换你赢的赌注。” 不得不说,他开出的条件非常诱人。霓喃垂眸,飞速在心中盘算,看似他好像什么都没说,但寥寥几句话,都在表达一个重点——你看,如果我是嫌疑人,胡警官会放过我吗? 而且,她觉得自己一直都忽略了一个重要的问题,那就是,如果他真与案件有什么关系,从他嘴里得到的情报,会是真的吗?既然如此…… 她抬头,朝他伸出手:“成交!” 他似是早就料到她的答案,嘴角挂着胸有成竹的笑。 拍卖会两点开始,中餐是周商言让酒店服务生送到房间来的,霓喃打电话过去跟他道谢。 “对了,霓喃,你让我打听的那个人,不是M.C.K的会员。我在昨晚的宴会上见过他,因为是中国人,还聊了两句。他是Geremia先生请来的鉴定师。哦,Geremia是一名收藏家,对中国古董十分感兴趣。”周商言顿了顿,说,“至于他是否跟拍品有什么关系,暂时不清楚。很多拍品的出售方都不愿意透露个人信息。” 鉴定师? 霓喃想起他曾丝毫不差地说出父亲留给自己的那枚深海琥珀的来历,那时她仅仅认为他同父亲一样,对海底的东西格外关注而已,没想到他还有这样一个身份。 她觉得他就像一本厚厚的深奥的书,里面藏着无数的秘密,越往后看,越令人惊讶。 一点五十分,门铃响,打开门,她微愣,门外站着西装革履的傅清时。 她第一次见他穿得这么正式,深蓝色的西装衬得他身材更加高挑修长,里面是一件稍休闲的白衬衣,敞开两颗扣子,没有系领带,只在左侧口袋放了一条白色口袋巾。少了几分严肃,却恰恰最符合他清朗温润的气质。 她打量他的同时,他也正打量她,眼中浮起浅浅的讶异,很快又转成赞赏的微笑。 他也是第一次见她穿裙子,黑色,款式简洁,可以参加宴会,日常也能穿的那种,齐肩长发简单地扎成一个低低的马尾,没有化妆,但嘴唇上擦了大红色的口红,令人眼前一亮。 习惯衬衣、牛仔裤、球鞋的霓喃有些不自在,其实这裙子与口红还是在秦艽的再三嘱咐下临时买的,秦艽原本的清单有一长串,裙子、高跟鞋、小手包外加彩妆,但霓喃偷工减料成了三样,最后因为脚受伤高跟鞋也没能派上用场。 倒是租来的轮椅此刻最实用,霓喃坐上去时扯了扯裙摆,露出了她脚上的酒店一次性白色软底拖鞋,她看着那鞋子直乐。幸好裙子够长,垂下时将那双拖鞋遮住了。 “未婚妻,你今天真美。”推着她出门时,傅清时俯身在她耳边轻笑着赞了句。 霓喃:“……” 他送来的那两张邀请卡,还附带了使用的附加条件,这三天的拍卖会她需同他一起出席,并且是以他未婚妻的身份。对此,他是这么解释的——那两张邀请卡是他的,他与“未婚妻”都是古瓷器的狂热爱好者,两人都很渴望一睹珍品瓷器的风采,为此两人还吵了一架,在争吵中“未婚妻”不幸摔伤了腿,他为了满足“未婚妻”的心愿,去跟拍卖公司的人恳求了好久,才得到两人一起入场的机会。 霓喃自然是不信他这番鬼扯的,但达到目的就好,她也懒得去追问这中间的曲折。 上次是女朋友,这次升级为未婚妻…… “下次是不是轮到老婆了?”进了电梯,霓喃忽然冒出一句。 “嗯?”傅清时按下数字1。 “扮演你老婆啊,看在熟客的份上,我给你打个折。”霓喃面无表情地说。 傅清时愣了下,然后说:“打几折?” 霓喃:“……” 傅清时愉快地扬起嘴角。 他们在一楼大厅碰到了Geremia先生,一个白发灰眼的犹太老头儿,年纪看起来很大了,但精神奕奕,眼睛很亮,十分友善亲切的样子。 “Foley,这就是你那位可爱的未婚妻吗?真是位美丽的安琪儿。”他笑眯眯地俯身跟霓喃行贴面礼,“很高兴见到你。” “嗨!”霓喃不太习惯这样的亲昵,身体微僵。 时间快到了,三人没有过多寒暄,一起乘电梯上二楼拍卖厅。 周商言已经到了,见到霓喃站起来挥了挥手。很巧,四人的座位竟然连在一排。霓喃不知道,这其实也是傅清时拜托了Geremia先生特意调整过的。 两点整,厚重的木门被关上,拍卖会正式开始。 霓喃曾跟秦艽去过几次拍卖会,流程都大同小异,因此她没怎么留意听主拍人的开场白。她悄悄打量四周,参拍的人不是很多,大概三四十来个,什么肤色的都有,个个气度不凡。霓喃自嘲地想,在座的人里,大概也只有自己,全部身家估计都买不起半只瓷瓶。 “霓小姐,专心点。”傅清时忽然靠近她耳语。 霓喃睨他一眼:“傅先生,专心点!” 傅清时失笑,这丫头,真是一点亏都不肯吃。 今天这场只有十个拍品,第一个参拍的是一只元青白瓷卷草纹高足杯。因为职业以及父亲出事后那批消失的瓷器的关系,霓喃特意补过这方面的知识,不敢说精通,但也能看出这只高足杯算不得珍品,元瓷最被藏家们追捧的是釉里红与青花。 诚然如此,这只高足杯的起拍价仍很高,大概是元瓷存世少的缘故。 她侧目,看见傅清时靠近Geremia先生耳边低声说了两句什么,老头儿频频点头,没有举牌。 周商言也没有。 只竞了三轮,这只卷草纹高足杯便退出了舞台。 接下来的几个拍品都是元瓷,起拍价一个比一个高,有一只卵白釉缠枝莲花纹斗笠碗竞拍得颇为激烈,最后被周商言拿下。 霓喃在心底轻叹,一只碗的价格足够在岛城买下一套一百平的公寓,这还只是冰山一角。去年,在纽约拍卖行一只元青花瓷瓶拍出了七百多万的天价。面对这么大的诱惑,也难怪冒险家们会不惧深海的危险重重,前仆后继地下去捞宝。 第五个拍品,是一只宋代龙纹梅瓶。 傅清时侧目,看见一直懒洋洋的霓喃坐直了身子,目光灼灼地盯着拍卖台。他们的座位在第二排,算是很佳的位置了,能够很清晰地看清展台上梅瓶的纹路,但霓喃身子一直往前倾,将眼睛睁大再睁大。 傅清时拽住她的手臂,将她往后拉了拉,在她耳边轻声说:“不是。” 将记忆里的瓷器图片与展台上的一一比对后,霓喃心里其实已有答案,然而听到他这样笃定的声音,希望彻底落空。 她靠回椅背,抬头望了他一眼,那双深邃如海的眼眸中,浮着同自己一样的失望。 之后五个拍品,分别是三只宋代青瓷瓶和两只元代瓷碗,俱是价值连城的佳品,却没有他们要找的东西。 Geremia先生最后也是空手而归。 周商言在拍卖会结束后就离开了佛罗伦萨,走前他再次问霓喃,是否需要给她找个看护,霓喃谢绝了他的好意,他自始至终都没有提秦艽。 Geremia先生邀请傅清时与霓喃一起共进晚餐,她本想拒绝,但傅清时说,邀请卡的事是老头儿帮忙的,她便应了下来。 老头儿十分贴心,照顾霓喃行走不便,用餐地点就设在了酒店餐厅。可惜最后还是没能一起吃饭,三人都已经在餐厅坐下来了,Geremia被一通电话叫走,说是秘书有很急的事情要找他开视频会议。 老头儿招呼侍者将账单记到他房间名下,又嘱咐霓喃尽管点想吃的,然后才满怀歉意地离开。 霓喃问:“Geremia先生今天没有看中的东西吗?” “今天的东西都不算差,最后压轴的那只玉壶春瓶算得上珍品了。但老头儿在元瓷中只爱釉里红,青白、白釉瓷入不了他的眼,釉里红是元瓷中的极品,制作技术与烧制工艺比青花更难以掌握,因此传世极少。据我所知,国内博物馆也只收藏了两三只。能流落到拍卖会上的,更是寥寥。” 霓喃有些好奇:“你专门学过古董鉴定?” “没有,闲暇兴趣而已。” “你这个兴趣可真值钱,听说古董鉴定师特能赚。”霓喃身体往前倾了倾,凑近他,眼睛亮亮的,压低声音问,“哎,鉴定一单多少钱?” 傅清时双手撑在桌子上,身体也微微往前倾:“怎么,你想干这个?” 霓喃挑眉:“怕我抢你生意啊?” 傅清时忍不住笑了,说:“霓喃,古董世界像片深不可测的海,我没那么大本事,只是对海底捞出来的东西多一点了解而已。这不是我的职业,也没想过走这条路。我这次陪Geremia出席拍卖会,没有收他的费用。他是我恩师的好友。” 他对古董鉴定没什么兴趣,对富豪们才玩得起的拍卖会也没兴趣,这些年,他想尽办法参加各种拍卖会,只是想通过这个圈子寻找七年前消失的那批宋明瓷器的线索。 “我跟你来拍卖会的目的是一样的。”他顿了顿,轻叹一声,“但就算找到了从‘知远号’上消失的瓷器,也还是有个难题——当年考古的所有资料数据,都随着那批瓷器一并消失了。没有资料图片,就没有证据。” 霓喃没有接话,她微低着头,神色平静,不知在想什么。 傅清时凝视了她片刻,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菜上来了,地道的意式料理,口味不惊艳也不难吃,Geremia特意准备的好酒被搁置了,两人都不沾酒。 饭毕,等甜点的时候,霓喃找侍者借了两张白纸与笔,她将杯碟移开,低头在白纸上写了两行字。 傅清时喝着水,好奇地看着她。 放下笔,白纸一折一叠,很快在她手中化成了一艘小小的漂亮的船。 他笑问:“你折这个干吗?” 她将折好的船放在一旁,开始折另一只,这回动作放慢了,她微垂着头,边折纸边说:“我爸爸的老家在一个小渔村里,爷爷奶奶去世得早,他只在清明与中元节时会回去,我小时候跟他去祭拜过,村里有个风俗,祭拜亲人时会放河灯。” 第二只小纸船也折好了。 她抬头,轻声说:“今天是8月27号。” 他胸口一窒。 这个日子,他永生难忘。 他忽然猜到她为什么叠纸船了。 “异国他乡,没有河灯,就以纸船替代吧。” 佛罗伦萨地处山谷环抱之中,没有海,阿尔诺河横贯市内,两岸跨有七座桥梁。他们没有去城中心最繁华热闹的老桥,避开人潮找了一座安静的桥。 下到河岸时,傅清时颇费了一番功夫,他先将霓喃抱下去,再折返去搬轮椅。 霓喃舍掉了轮椅,直接席地而坐,她将一只纸船递给傅清时,而后弯腰将自己手中的那只写了字的轻轻放在水中,水波荡漾,很快,小纸船便晃晃悠悠地飘远了。 她看着渐行渐远的小纸船,眼中浮上浅浅的雾气。 七年前的今天,父亲连一句告别的话都没有,便随着印度洋的洋流不知飘向了何处,尸骨无存。 海洋如此浩瀚,离故土数万公里,爸爸,你是否还能找到回家的路?如果找不到,你看到我为你叠的纸船了吗? 我有轻舟,能否渡你魂归故里?又是否能将我深切的思念传递? 当年事故轰动一时,但这么多年过去了,再惨烈的事也渐渐被世人淡忘,谁还记得那九缕长眠于深海的孤魂? 但是,爸爸,我没有忘。 永远都不会。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在另一片土地上,也有人从未忘记。 时间往回拨几个小时,北京时间晚上九点,岛城。 漫长的海岸线的尽头,涨落的潮水在夜色中争先恐后地亲吻着岩石与沙滩,天空中无星无月,这是一片僻静的沙滩,没有路灯,唯有淡淡的天光俯视着整片海洋。 胡蝶赤足站在海滩边,席卷而来的浪花打湿了她的裤脚,她没有避开,她抬起手腕,将瓶中的酒一点一点洒入海中,米酒的醇香顷刻间便混入海水的咸腥中,一波小浪卷来又褪去,将那带着香味的液体卷走,与大海融为一体。 “哥,这是妈妈今年新酿的米酒,你最爱的。”胡蝶举起手中新开的一瓶酒,与黑暗中无边无际的大海碰了碰,忽然提高声音喊道,“哥,你酒量比我好,你干了,我随意啊。” 酒入喉咙,清凉又灼热,刺得她鼻头微微发酸。 她在那里站了许久,直至那一瓶米酒见了底,她才转身离去。 她沿着沙滩往前走,几分钟后,她顿住脚步。 不远处,有人席地而坐,正望着大海出神,一动不动的身影几乎与黑夜融为一体。 胡蝶静立了良久,那人都没有察觉到,他一心一意地沉沦在自己的思绪里。 她轻叹了口气,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 “傅律师。” 傅清平看了她一眼,没有丝毫惊讶地冲她微点了下头:“胡警官。”声音淡漠,甚至带了一丝冷。 胡蝶拢了拢双臂,入秋了,夜晚的海风吹来的全是凉意。 静坐的两人一时无言,耳边唯有海浪声声。倒也没有觉得尴尬,胡蝶已经习惯这样的相处模式。这几年来,这一天的夜晚,他们总在同一片海域相遇,其实并没有事先约定,但总是这么巧,不早不晚。 巧吗?人世间很多的巧合,不过是有心人的故意为之。 胡蝶侧眸看他,细微的光线下,那张英俊的脸一如既往,静默如巍峨的高山,山顶上覆盖着茫茫白雪,千年万年不化。她的目光一碰触,便是扑面而来的冷冽,那是她再炙热的眼神也无法融化的冰原。 “你带的酒还有吗?”傅清平忽然开口问道。 “有。”她将包里的酒取出,只剩下最后一瓶了。 他起身,往公路那边走,回来时手中拿了两只一次性纸杯,递给她一只:“陪我喝一杯吧。” 淡漠低沉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请求,胡蝶根本无法拒绝,只是…… “你明天早上不是要开庭吗……” 话一出口,她便意识到不对,果然,傅清平投来一记疑惑的眼神,但很快就化作了了然。 胡蝶的心思在那眼神中无处遁形,她咬着唇低下头去,还好,他没有追问“你怎么会知道”。 他说:“想喝。麻烦你回头帮我叫个代驾。” 胡蝶“扑哧”笑了,他倒是挺有先见之明的。 因为工作关系,胡蝶跟傅清平喝过一次酒,做律师的,应酬难免,她以为他酒量应该还行,结果,一杯白酒就将他放倒了! 自家酿的米酒,度数不算高,但后劲足,心情不好的人喝起来,尤其醉得快。 胡蝶看着才喝了一杯就抱头伏在膝盖上的傅清平,朝他投去一个“早料到如此”的无奈眼神。 她给代驾公司打了个电话,然后扶起傅清平走向他的车。胡蝶体能再好,扶着个昏沉沉的高大男人走那么远一段路,到最后也有点力不从心,她微喘着将他放倒在后座。她从另一边车门上车,将他的头轻轻抬起,放在自己的腿上。 她低头凝视他,两人离得近,气息相缠,他呼吸间的酒味不重,反而有一种淡淡的酒香。他嘴角微动,她俯身靠近,听清他的呓语:“景色,景色……” 她浑身一僵,前一刻心里生出的无限柔情旖旎立即被冷水浇了个彻头彻尾,她眼中的冷静与清明瞬间归位。 她几乎是逃也似的下了车。 她靠在车门上,望着远处的海,抱紧手臂,觉得海风更冷了。 景色,景色。这个名字,她七年前第一次听到,与哥哥胡昊的名字并列在遇难者名单里,是傅清平的未婚妻。 他心里有一片绝世风景,经年永不褪色。他曾经沧海难为水,而她,她是蝴蝶飞不过沧海。 海岸线往南十公里,有一座陡峭的山,山上古树参天,植物茂密,环境十分清幽。山顶上有座小寺庙,年代久远,庙宇显得陈旧破败,因为离市区远,上山的路也不太好走,因此寺庙里经年冷清,香火不盛。 入了夜的寺庙,更显得清冷,灯火如豆,在大殿里缥缥缈缈,映着高高在上的菩萨像,它慈眉善目,百年千年神色不变地俯视着芸芸众生。 谢斐站在菩萨像下,抬头静静凝视了许久。 他转身,走到大殿左侧供奉长明灯的地方,架子上上下两排,依次点了九盏长明灯,烛火微微荡漾。他拿起酥油盏,为那九盏灯一一添油,“噗”的一声轻响,火苗遇油燃得更旺。 油添完,他放下油盏,一秒钟都没再作停留,他疾步走出大殿。 老和尚站在门口,问他:“施主,这么晚了,要留宿吗?” “不用了,我就走。谢谢师父。”谢斐走到门口的功德箱边,将一只厚厚的信封丢了进去。 老和尚双手合十,道了句谢。 “麻烦师父了。”谢斐颔首,转身走了。 老和尚目送他的身影慢慢消失在小路的尽头,才转身进了大殿,他站在那九盏长明灯前,用竹枝拨了拨灯芯。 这九盏灯,自七年前点燃,灯火终年不灭。而那个不知姓名的男人,每年的这一天都会来到这里,有时是黄昏,有时是夜晚,他有时待上两三个小时,有时也如今晚一样,停留十几分钟就离开了。 谢斐回到家,已经十点多了,刚进门,保姆阿姨便上前传话,说他父亲在书房等他。 谢斐先上楼洗了个手,换了套家居便服,才去书房见谢翔盛。 谢翔盛捧着本书在看,手边放了盏雪梨汤,大概是阿姨刚端进来的,还冒着丝丝热气。 “爸,找我有事?”谢斐扶着门把手,没有进去。 谢翔盛放下书,摘下金边眼镜,冲谢斐招手让他过来坐。 谢翔盛说:“晚上的饭局上,听到些消息。那个姓胡的小女警,一直在追查七年前的事,最近动作挺多。” 谢斐神色一凛,静默了片刻,才说:“她查了这么多年,什么都没查到。” “谢斐,有句话叫作,百密一疏。”不知怎么的,也许是今天这个日子太特殊,从清早开始,谢翔盛心里便隐隐浮起一丝不安来,一整天都不太舒坦,“余润德的下落还没找到?” 谢斐说:“嗯,派人去了好几趟东北,还是没有消息。” 说起这个谢斐便头疼,这个人五年前离开了老家,没有人知道他的去向。银行卡、手机全部停用了,也没有坐过火车、飞机与出境的记录。在通信网络如此发达的文明世界,一个人真心想要藏起来,其实也没那么难。 谢翔盛皱眉:“你派的那些人行不行?不中用就换掉,多花点钱无所谓,赶紧将人给我找出来!” “爸,你别担心,那不过是个胆子小的山里人,翻不出什么风浪。”谢斐说。 谢翔盛指了指他:“你这自负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很多事情最后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就是因为一点细微的疏忽。大风起于青萍之末,懂吗?” 谢斐抿了抿嘴,不接话。 “算了,话重复多了没意思,你也不爱听。”谢翔盛摆摆手,“你别松懈,都盯紧点!” “是。” “还有,霓家那个小丫头,你最好让她离开公司。” 谢斐皱眉:“爸,这件事,我们不是已经讨论过了吗?” 当初,谢斐要将霓喃招进勘探公司时,谢翔盛一开始是极力反对的,最后谢斐以霓喃手中有她父亲留下的沉船数据库与考古笔记为理由将他说服了,商人重利,尤其是从海底捞到了巨大好处的谢翔盛,明知霓喃是只小狼崽,还是铤而走险地将她放在了身边。 谢翔盛一瞪眼:“此一时彼一时,她进公司一年多了,什么利益都没创造,反而让我们损失了一大笔钱,股东们意见很大!” “爸,你比谁都了解,海洋考古也好,商业勘探打捞也好,又不是去海里捕几条鱼,这需要漫长的时间……” “好了!”谢翔盛厉声打断他,“上次审查会上你极力袒护她,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存的什么心,谢斐,你最好给我死了那份心思。不会有结果的事情,何必开始。” 不会有结果的事情,何必开始。 谢斐站在露台上,脑海里反复回响起父亲说的这句话。他望着漆黑的夜,眸色沉沉,有炽热的情绪在心中翻滚,忽然,他眼前掠过山顶破旧的寺庙里,那摇曳的烛火。 炽热的情绪慢慢冷却下来,他嘴角浮起一抹淡笑,是啊,明知不会有结果的事,又何必开始呢? 只是,世间诸多事可以由人力来掌控,唯独情之一事,万般不由人。 第二场拍卖会上,十二个拍品,宋瓷偏多,但仍旧没有傅清时与霓喃想找的东西。霓喃好奇Geremia先生为何可以参加三场拍卖,傅清时笑说,你别看老头儿一副和善可亲的样子,在他们那个世界里,他可是个厉害角色。他自有他的办法,规则都是人定的,不是吗? 也是,这个世界很多法则其实都是因人而异的。霓喃也没心思多打探,三次机会已经去了俩,所有的希望都押在最后一场拍卖上,概率又有多大呢? 她的脚伤恢复得还算好,才两天青肿就褪去了一大半,这少不得“傅医生”的功劳,他严格按照医嘱,一天为她热敷好几次。但韧带拉伤需要时间来慢慢痊愈,她出行仍只能依靠轮椅,好不容易休个假,结果时间全花在酒店里了。 第三天的拍卖会如期而至。 霓喃其实已经没抱多大期望了,但人生偏偏就是这样,当你不期待时反而送你突如其来的惊喜。 当第七个拍品捧出来时,霓喃一颗心猛地提到嗓子眼,随之而来的便是狂喜,她下意识地便去拽身边人的手臂,抓得紧紧的。 下一刻,她感觉到自己的手被轻轻地握住,那只手带着一丝暖意,有一种让她狂跳不止的心渐渐安定下来的力量。 她偏头,从他眼中看到同样的狂喜。 已经有人开始举牌出价,马上有人跟拍。 霓喃转头望了眼展台上的拍品,又望向傅清时,她眼中的急切清晰地传达给他,他微微一笑,冲她轻点了下头,似是在说:交给我。 然后,他侧身过去跟Geremia先生低声交谈起来。 展台上,工作人员正拿起拍品展示着它的内部。那是一只宋代油滴茶盏,釉面光润,碗内外遍布星星点点的斑点,状如鹧鸪羽毛的花纹,又如流星霰雨,那是烧制时自然窑变形成的,呈现出千变万化之意态,十分独特,是件难得的珍品。 已经有好几个人举牌竞拍了,价格愈来愈高。 霓喃的心也跟着悬得愈来愈高。 当主拍人喊到最高价第二遍时,终于,Geremia先生将手中的牌子高高举了起来。 霓喃一颗心好像在坐过山车一般,从低到高,再从高到低,荡来荡去。老头儿一追价便高出上一轮一大截,大有志在必得之意。场内霎时间发出低低的喧哗,但很快就平息了下来。 没有人再跟拍,如他所愿,那只油滴茶盏最终以五十万美元的高价被Geremia收入囊中。 霓喃狠狠地舒了口气。 一低头,才发现,自己的手竟然还被傅清时握在手中。 她轻轻挣了挣,他侧眸看她,像是才反应过来一样,放开了她的手。 她立即移开视线,脸不禁微微红了。 他眼角余光窥见她的神色,嘴角弯了弯,才发现她原来这么容易脸红。 拍卖会结束后,Geremia随工作人员去办理拍卖物后续手续,霓喃眼睛跟着老头儿的身影转,傅清时瞧着好笑,俯身对她说:“放心,那只茶盏今晚给你抱着睡。” 霓喃说:“那我会失眠的。”那么贵,她抱着应该睡不着! 他送她回房间,电梯门缓缓闭合时,霓喃忽然看到一抹身影从眼前走过,女人身着非常打眼的宝蓝色套裙,头发挽成一个髻,妆容精致,踩着双极高的高跟鞋。霓喃忘记自己正坐在轮椅上,起身就想追出去,下一秒,她痛呼一声又跌坐回轮椅。 她眼睁睁地看着电梯门彻底关闭。 “怎么了?”傅清时俯身问。 霓喃摇摇头:“没事。” 他狐疑地看着她,见她蹙着眉,神思不知飘哪儿去了。 刚刚那个女人,她认识,朱明艳,翔盛集团的副总,她还有个身份——谢斐的继母。 她怎么在这里? 傅清时没有食言,那只茶盏第一时间就被送到了她的房间。他过来时,霓喃正坐在圆桌前,笔记本电脑开着,屏幕上打开的一张图片上显示的物品,与他怀里锦盒中的那只茶盏,一模一样。 傅清时有几秒的愣怔,他感觉到自己的手指微微发颤。 霓喃将笔记本电脑推到他面前,手指敲在键盘上的下翻键上,一张张图片从他眼前闪过,图片上的内容,与他记忆中那些瓷器的样子一一重叠起来。 霓喃关掉图片页,点开了一个文件夹,里面有好多个文档整齐排列着。 “这是我爸爸当年通过邮件发给我的资料,从你们在那片海域开始进行考察、勘探、定位,到后来打捞上来的那批瓷器的图片,所有的工作记录都在这里了。” 这是霓知远的工作习惯,毕竟海洋气候变化多端,不知何时就会遇上风暴,很多东西太容易丢失了。因此他每天都会将工作资料备份,发到女儿的邮箱里。 傅清时听到自己的声音微微喑哑:“霓喃,为什么?” 为什么忽然将这么紧要的东西袒露给自己?明明她对他还持有怀疑的啊。见到霓喃出现在拍卖会后,他其实猜到她手中或许有那批消失的瓷器的图片存留,只是没想到,她拥有的资料,比他想象的更多!那天晚餐时,他故意提及证据的事,她却没有接话,为什么忽然又…… 霓喃歪头想了想,最后说:“我乐意!” 傅清时:“……” 他低头笑起来。 为什么呢?霓喃自己也说不清,她其实是个戒心比较重的人,大多时候很理智,但不知道为什么,她这一次选择了随心。她的心告诉她:我相信这个男人。 霓喃端详着手中的茶盏,问:“能查到拍品的来源吗?” 傅清时说:“估计没那么容易,我拜托了Geremia,试试看吧。” 霓喃点点头,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但总算这趟没白跑,她瞅了眼自己的脚,它也算是痛得有价值了。只是,拍卖会结束了,自己这脚还不能走路,是继续留在这里养伤呢,还是坐着轮椅回国?如果留下,明天得赶紧换个住的地方,这酒店的房价贵得她都快睡不着觉了! 她正思虑着,手机响了,她取过一看,有点惊讶,是谢斐来电。 “喂。” 谢斐的声音有点儿急切:“霓喃,你在哪儿?你阿婆出事了,现在在医院,你赶紧过来……” 霓喃挂掉电话,脑子嗡嗡响,她慌乱地翻着手机通讯录,好不容易找到宁潮声的号码,忽然想起来,他还在流岛。转而翻出秦艽的电话,打过去,关机。 她咬着唇,命令自己冷静。而后用座机拨给了酒店前台,请他们帮忙预定明天的机票。 机票敲定后,她想了想,给傅清时打了个电话。 “傅先生,能拜托你明天送我去机场吗?” 那晚霓喃没睡好,谢斐得知她人不在国内后,对阿婆的病情并没有多说,只说自己会一直在医院守着。想必情况不太乐观,否则他也不会吞吞吐吐的。 他们在第二天一早离开,托傅清时的福,Geremia派了他的司机开车送两人前往罗马的机场,霓喃的脚还是不能走路,傅清时特意去了趟医院将租的轮椅买了下来。 到了机场,各种事宜自然都由傅清时出面办理,霓喃看着他忙碌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她没想到,在这异国他乡,这个男人竟成了自己唯一的依靠。 一切办理妥当,时间其实还很早,但想到霓喃行走不便,傅清时便让她提早过了安检,并且拜托了工作人员帮忙照顾她。 他站在外面,挥手与她告别,霓喃慢慢滑动着轮椅走了几步,忽然又回头,他还站在那里,见她望过去,又笑着扬了扬手。 霓喃并不是第一次独自乘坐长途飞机,但她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望着来来往往的人潮,她心里忽然涌起一丝寂寥感,以及一点点难过。她想,一定是因为担忧阿婆而心神不宁,也因为连个帮自己推轮椅的人都没有,看起来真是惨兮兮的啊。 她找到登机口,离登机时间还有三个多小时。待着无聊,她去旁边书店买了本书。推着轮椅出去时,忽然有两个小男孩追逐着朝她这边奔跑过来,小孩玩疯了,你追我赶,速度特别快,根本没注意到她,横冲直撞地往她身上撞。霓喃惊慌地扭转轮椅的方向,可越慌越乱,毫无方向感,倒是避开了孩子,却让自己往立在书店门口的杂志展架上撞去,眼见着一场灾难即将发生,忽然有只手迅疾地抓住了轮椅把手。 一切都静止了。 霓喃闭了闭眼,深呼吸,侧头,感激地说:“谢……” 话顿住了,她惊讶地望着身后的人。 “你怎么……” 傅清时慢慢俯身靠近她,四目相对,他眨眨眼:“让坐着轮椅的未婚妻独自回国,可不是我的风格。” 霓喃努力瞪大眼,想让眼睛里骤然凝聚的雾气消散,可是怎么办,那雾气越聚越多。朦胧中,她在那双离得很近很近的带笑的深眸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满满的,浓烈的,占据着他全部的视线。 第五章 五百二十英尺 {人世间的相逢别离,就像天上的浮云,聚散无常。} 夜已经很深了。 飞机在云层中穿梭,机舱内灯光暗淡,旅客们大多都睡了,一片寂静。 霓喃戴着眼罩陷入沉睡,嘴角弧度微微上翘,大概是做了什么美梦吧。睡着了的她,神色放松,脸部线条都柔和了几分,不似醒着时,她脸上总挂着股劲儿,一点儿野性,一点儿倔强,一点儿狡黠,一点儿戒备,给人不好靠近相与的感觉。 分明还是个小丫头啊,活得这么坚强,该有多累。 傅清时收回目光,将从她身上滑下来的毛毯拉上去,把一角掖到她背后固定住。 他毫无睡意,头顶的阅读灯开着,手中一本厚厚的英文原版书已看到了三分之二处。继续往下读,翻页时,一张机票静静躺在那里,他望着那上面写着的目的地,眼神微怔。 他推开窗板,舷窗外是无边无际的暗。再等五个小时,他们就会降落在岛城,那个他整整七年没有回去过的城市,做了无数次心理建设仍旧无法重返的故乡。 ——你这个杀人凶手! ——为什么死的人不是你呢? ——你答应过我,会将她完好无损地带回来的,你明明答应过我的…… 那些愤怒的、绝望的、悲伤的话,字字诛心,言犹在耳。 他闭眼,伸手按住太阳穴,很久没有犯过的头痛忽然袭来,一下一下地敲打着他的神经,他下意识想拿药,又想起来,自己的行李全丢在了佛罗伦萨的酒店里。 好在那疼痛没有持续太久。 他深深呼吸,觉得十分疲累。 手臂忽然一沉,侧目,发现霓喃换了个姿势,身体一歪,头便倒在了他的身上。 这些动作,是她在睡梦中的潜意识中做出的,她丝毫没有察觉到。 他低头久久凝视她。 霓喃不知道,是因为她在安检口的那个回眸,总是以坚强示人的人,那瞬间眼底的柔弱,让他心里一软,才做出了令自己都诧异的举动——临时买了张机票,陪她一起,重返故里。 有些情愫能令人涌起莫大的勇气。 傅清时调整了坐姿,将肩膀放得更低些,轻轻移了移她的脑袋,让她以最舒服的姿势安睡。 他们抵达岛城时,天刚刚亮。霓喃睡了漫长的一觉,精神奕奕。傅清时一夜未合眼,脸色略微有些憔悴,右手臂微微发麻。 霓喃见他不停在活动手臂,便问:“不舒服?” “没事。” 她根本没察觉到自己将他的手臂当成枕头睡了一路。 他送她去医院,出租车上两人一路沉默,各怀心事。霓喃是担忧阿婆的状况,而傅清时,心里忽然涌起了浓浓的近乡情怯之感。踏上回国的飞机时,那只是一个楔子,而此刻,才感觉到自己是真正地回来了。 他沉默地望着窗外,夏末初秋的岛城,空气中已有了一丝凉意,窗户打开着,风迎面吹来,将那些熟悉又陌生的街景吹向身后。七年倏忽而过,这城市日新月异,新的高楼林立,新的商圈更显繁华,就连司机的乡音他听着都觉得格外陌生。唯一不变的是,七年过去了,离开这座城市时曾信誓旦旦地说要找出“知远号”事件真相的自己,仍旧没能履行诺言。 医院住院部。 电梯下来,门打开,谢斐看见门外的霓喃,愣住:“霓喃,你刚回国?怎么没让我去机场接你?脚怎么了?”他说完,才发现站在霓喃身后帮她推轮椅的傅清时,眼中诧异更浓。 本打算去买早点的谢斐又同他们折返病房,老太太已经度过了危险期,吃了药打了针后沉入了深眠。 谢斐此刻才告诉霓喃阿婆的具体情况。 黄昏,阿婆在自家楼顶天台收拾晾晒的东西,下楼梯时一脚踩空,摔得一头一脸的血,人陷入昏迷。阿婆家周围邻居的房子离得稍远,那会儿天色已晚,没有人经过。谢斐那天正好在小渔村办事,回程时临时起意去探望老太太,才发现了躺在屋外一侧楼梯口已昏迷过去的她。医生说,如果再晚来十分钟,命就没了。 谢斐说:“老太太年纪大了,手术风险极大,医生让家属签手术风险单,霓喃,当时情况太危急,时间紧迫,抱歉,我没有联络你,就替你签字了。幸好手术成功了。” 霓喃紧咬嘴唇,听他简短几句陈述过程时袭来的恐惧仍旧萦绕在心,她摇头:“没关系。谢谢你,非常谢谢你。我欠了你一个天大的人情。” 如果不是他恰好赶去,那……霓喃不敢再想下去。 “我们之间,不必这么客气。”谢斐蹲下身,握住她的手,柔声说,“你也别太担心,医生说阿婆虽然年事已高,但身体底子很好,不会有大碍的。” 傅清时看见那双交握在一起的手,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下。 霓喃点点头,抽出被他握着的手。 阿婆情况稳定下来,霓喃悬着的一颗心总算落地。她见谢斐神色憔悴,想必是这两天在医院没怎么好好休息,也知道他工作有多忙,便对他说:“谢……斐哥,你去忙吧,辛苦你了。” 以往不管是在公司还是在外面遇见,霓喃总是客气地叫他“谢总”,这还是她第一次主动叫他“谢斐哥”。谢斐觉得,这两天在医院亲力亲为地为老太太忙碌的那些疲惫瞬间就消散了。 他心情愉悦极了,点点头:“我上午还有个会议,不能在医院陪你了,回头我派个人过来帮你。你现在连自己都需要人照顾。” 霓喃还没接话,反而是傅清时先开口了:“我留在医院吧,不用派人过来了。” 谢斐说:“清时,你这么多年没回国,不用先回家看望伯父伯母吗?” 傅清时挑眉:“你怎么知道我多年没回国了?” 谢斐反应极快,非常自然地答道:“我关心老朋友啊。”他微微笑着,语气亲昵随意,好像两人真的是多年老友。 两人的音量语气分明都不重,但霓喃感觉到空气中火花四溅。她赶紧开口:“谢斐哥,你不用派人过来,我会为阿婆找个护工。傅先生,你也回家吧。这一路多谢你照顾。” 听听她这亲疏有别的称呼!傅清时眸色微沉,没再开口。 谢斐微笑着伸手朝门口示意:“一起走吧,老朋友。” 两人一同离开病房,乘电梯下楼。 谢斐直截了当地问出心中疑问:“你怎么会跟霓喃在一块?” 傅清时回问:“你以什么身份问这个问题?” “你刚才没有听见吗,她叫我哥。” “她姓霓,你姓谢。” 谢斐看他一眼,似笑非笑地道:“清时,我挺想知道的,嫌疑人面对受害者女儿时,心里是什么感受?” 话音刚落,电梯门“叮”的一声打开,傅清时走出去,然后回望着谢斐,神色淡淡,但目光极冷:“那是什么感受,你不是最清楚吗?”说完转身,他走了两步又回头,“谢斐,你有句话说错了,不管是从前,现在,还是将来,我们都不是朋友。” 从来就不是朋友。 当年两人一起在“知远号”共事,霓知远把他们分在同一个小组,年龄相当,又同是岛城人,霓知远以为他们能成为好搭档,然而两人却不怎么合得来。谢斐仗着是霓知远的关门弟子,总把自己当主人,发号施令,可偏偏他那会才入海洋考古这个领域没多久,理论知识远远大于实际操作,只会纸上谈兵。而傅清时,年纪轻轻已是西方海洋考古界的一颗新星,他是德克萨斯AM大学海洋考古专业科班出身,有天赋又努力,是导师的得意门生,才念到大二就被导师破格拉进了自己创办的“航海考古研究所”。念书那几年被导师带在身边,参与了好几个海域的古沉船勘探发掘工作,可谓经验丰富。 年轻气盛,难免恃才傲物,尤其又是在他非常看重的专业领域里,他工作时极度挑剔,对自己是,对工作搭档同样。 抛开这点不谈,最让傅清时觉得自己与谢斐不是一路人的原因,是在那次考古作业中,当他们最终确认那艘宋代沉船上所载的物品后,谢斐的眼中只有那批价值连城的瓷器,而他更关心这艘古沉船的来龙去脉,它的具体年代,从哪儿来到哪儿去,船主人是什么身份,船上当时有多少人,生活习俗是怎样的,又是因为什么原因而沉没……透过船上的痕迹,去触摸被深海淹没的历史与岁月烟云,这是一名考古工作者的初心。 傅清时回到家,一觉昏睡到傍晚。他睁开眼时,被坐在床头,双眼散发着浓浓母爱,正专注地凝视着自己的人吓了一大跳! 他坐起来,无奈地笑着说:“妈,你别这样啊。” 王韵嗔道:“我都七年没见我儿子了,多看两眼怎么啦?”她声线本就温柔,再加上这样撒娇的语气,更是让人毫无抵抗力。 傅清时戏谑道:“王教授,你这么温柔似水,我严重怀疑你在课堂上的威严。” “你又不是我学生。”王韵哼道,“我可没你这么没良心的学生,一走七年!” 王韵是一名大学老师,在海大执教海洋地质专业。她年近六十了,看起来却像四五十岁的人,保养得当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是她性格开朗,心态好。傅清时觉得还有一点最重要的,就是她有个超级宠她的老公!他父亲傅宁是个特别温柔体贴的人,一生最爱两样——历史与王韵。父母亲的感情也是他见过的最美好最温馨的,从学生时代相恋到结婚,携手走过了几十年岁月,母亲在父亲面前仍旧像个小女孩,因为有爱滋养着她。 “我饿了。”傅清时见母亲又开始算旧账,赶紧转移话题。 “就是来叫你吃饭的,见我儿子睡颜都这么帅,忍不住多欣赏了几眼。”王韵上下打量儿子,“啧啧,像我老公。” 真受不了!傅清时抗议:“妈,够了啊!你这甜言蜜语留着跟我爸悄悄讲去。” 王韵笑着起身:“你赶紧下来,我去看看你爸爸菜都做好了没有。” 傅清时看着母亲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有点儿恍惚,仿佛回到了中学时代,母亲总是在夜里为熬夜学习的他送来水果与点心,她不像别的母亲那样让孩子抓住一切机会学习,反而让他注意劳逸结合,送水果时总爱坐在书桌边陪他讲几句闲话,让他放松。而这间卧室,这么多年都没有变过,他高中毕业,出国念书,中途回国,之后又离开了七年,一切都还是老样子。 他刚走下楼,便听到门口传来电子锁开门的声音,他站在楼梯口没动,与进来的人眼神相撞。 来人脚步顿住,俊容上掠过一丝惊讶,但很快恢复成惯常的冷。 “哥……”这个称呼,太久太久没有叫过了,傅清时觉得自己的声音又干又涩。 傅清平没有应声,仍旧站在那里,望着傅清时的眼神里,看不出任何情绪。 “清平回来啦!”王韵端着菜从厨房出来,像是没有看见门口兄弟两人的僵持,笑着招呼,“快洗手来吃饭,你爸可是今年头一次这么花心思做大餐,把拿手菜全都贡献出来了呢!” “妈,我忽然想起律师事务所那边还有点事要处理,我不吃了。”傅清平说着转身就要离开。 “傅清平,你给我站住!”从厨房出来的傅宁厉声喝道。 傅清时还是第二次听父亲用这样的语气说话,第一次是七年前,也是对哥哥。 傅清平停了停,几秒后,他打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门分明被关得很轻,傅清时却觉得那一声有千斤重,重重地压着他的心。 最后,那顿丰盛的接风宴,每个人都吃得寡淡无味。 傅清时勉强吃了些,就离席上楼了。 王韵放下筷子,叹了口气。她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了,她隐瞒了清时回来的消息,只在电话里再三叮嘱傅清平回家吃晚餐,试图缓和兄弟俩降到冰点的关系,结果却适得其反。 傅宁拍拍妻子的手,却找不到安慰她的话。有些心结,旁人帮不了,唯有自己去打开。 傅清时坐在书桌前,良久。他拉开最底层的抽屉,拨开层层叠叠的文件袋,取出最下面倒扣着的一只相框。台灯暖黄的光线,赫然映照出三张青春洋溢的脸庞来。照片中的三个人都穿着白色衬衫,中间个子高一点的男生一只手揽着身边的人,他高高举起的右手里握着一只印刻着“最佳辩手”的奖杯,笑得眉眼飞扬。他左边的女生,圆圆的脸,大眼睛,正对着镜头做鬼脸,非常俏皮可爱。右边的男生,难得地配合他们做出了搞怪的表情与夸张的笑容。 那是十八岁的傅清平,十六岁的景色,以及十六岁的他。 当时年少轻狂,鲜衣怒马,天蓝风轻,云像棉花糖一样洁白柔软,深秋午后的阳光那样暖,真正是人生好时节。他以为他们会像这张照片定格的笑容与时光一样,永恒不变。 殊不知,人世间的相逢别离,就像天上的浮云,聚散无常。 霓喃从窗口取了药,滑动着轮椅往电梯口走,这个住院部已经很多年了,走廊比较窄,来来往往的人一多,轮椅动起来便感觉阻碍重重,一会儿又被卡住了。这时候多怀念健步如飞的快意啊。 忽然轮椅动起来变得轻松了,有人在帮她推,她一句“谢谢”还没来得及说,身后的人先开口了:“你请的看护呢?” 霓喃讶异:“你怎么来了?” 傅清时说:“来探望一位老朋友,你也认识,胡蝶。” “胡警官怎么了?” “出任务时受了点伤。” 霓喃问了病房号,打算回头去看看她。 傅清时又问:“看护呢,怎么自己跑下来取药?” 霓喃说:“哦,问了两个价格都挺贵,我打算再找找看。” 傅清时:“……” 这都什么时候了,她竟然还在货比三家! “我介绍个阿姨给你吧,做事挺细致的。” 霓喃立即说:“好啊,但是不能太贵啊!” 傅清时失笑:“霓喃,你真是……” 傅清时先将她送回病房,然后给王韵打了个电话。 “王教授,家里的阿姨借用几天呗。” 王韵奇道:“你借阿姨做什么?” “一个朋友伤了脚,行动不便,借阿姨照顾几天。”他尽量简单点解释。 “朋友?什么朋友?女的?”母亲这热情的反应完全在他的意料之中。 他迟疑了一下,坦白道:“是霓喃。” 听到这个名字,王韵八卦的火焰立即熄灭了,她对这个女孩一点都不陌生。七年前,“知远号”事件中的九名遇难者尸骨无存,连场葬礼都办不了,后来赞助那次考古的单位为九人在殡仪馆办了一场衣冠冢告别仪式。王韵去了,见到了那些遇难者的家属。她对那个十七岁的小姑娘印象深刻,她形单影只,安静地站在角落里,神色肃穆悲戚,却没有掉一滴眼泪。又过了一年,她接到儿子的电话,说有个叫霓喃的女生,考上了海大,念海洋地质专业,请她照顾一下。 霓喃虽然爱钱,也很能精打细算,却从不喜欢占便宜。她接受傅清时的好意,但坚决不同意让阿姨免费帮忙。 傅清时没跟她坚持,等阿姨过来,打好招呼才离开病房,去另一个科室看望胡蝶。 真是巧了,胡蝶伤的也是腿,比霓喃更严重点,小腿骨折,已经在医院住了半个月,都快要闷出痱子来了,见了傅清时,简直两眼泪汪汪。 “哥,什么都别说,先推我出去找个火锅店胡吃海喝一顿成吗,天天在医院食堂,嘴里都淡出鸟来了!” 傅清时:“……” 几年不见,这丫头女汉子的气魄真是一点都没变。 推着胡蝶出去时,傅清时忍不住笑了,这一个个的,都把他当推轮椅的护工了啊! 胡蝶选了个重庆火锅店,正是晚饭点,用餐的人特别多,热火朝天闹腾腾的,傅清时觉得耳边全是“嗡嗡嗡”的声音,头发晕,但见胡蝶点火锅配菜时双眼发光的样子,好笑又无奈地摇摇头。 点的是个鸳鸯锅,傅清时看着服务员端上来的红艳艳的红油汤,胃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下,他以前也能吃点辣,但这几年在国外没辣吃,胃习惯了清淡料理。 他皱眉:“你能吃这么辣的吗?医生没让你忌口?” 汤慢慢沸腾起来,胡蝶夹了两片毛肚去涮,三秒后捞出来,沾一点辣油,送进嘴里,满足地眯起双眼,发出一声“就是这个味儿”的喟叹,才慢吞吞地接话:“医生?医生永远让你别吃这个,别吃那个。”说着又涮了两片毛肚。 见傅清时要开口,她眉一扬:“哥,你别跟我妈一样,成不?想吃的不让吃,活着多无趣啊!”她举起一听啤酒,“人生嘛,就应该活得恣意点,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大胆爱人!”说到最后两个字,她声音低了低,转而,她瞅着他嘀咕了句,“什么男人嘛,连个啤酒都不喝。”她左手又取过一听啤酒,自己跟自己干了个杯,仰头,喝掉一大半。 傅清时被她这举动逗乐了,到嘴边的话也懒得再讲。其实他并不爱说教,可能是因为眼前这丫头是胡昊的妹妹,这么多年来,也一直叫自己一声“哥”。 一顿饭吃得兴致高昂,主要是胡蝶吃高兴了,两人谈的都是些生活琐碎,闭口不提那块压在两人心中的石头。时隔七年再见面,他只想陪自己视为妹妹的她好好吃顿饭。 离开餐馆时,胡蝶说:“哥,送我回趟家吧。” 他以为她是想回家拿生活用品,结果不是。胡蝶让他把橱柜里的大米桶抱出来,她弯腰在里面掏啊掏,从白花花的米堆里掏出一份文件夹,又从阳台上养着的茂密的水培植物里,掏出一块用防水袋与胶布紧裹着的小东西,是一个U盘。 傅清时讶异,刑警在自家藏个东西都是这么奇特的吗? 胡蝶将文件夹与U盘递给他:“这是这七年我搜集的所有有用的资料,分了打印版与电子版。” 打印文件有厚厚的一大袋,拿在手中沉甸甸的。 他没说“辛苦”,也没说谢谢,这些全不必,只伸手拍了拍胡蝶的肩膀。她一个女孩子,在这城市举目无亲,毕业后一步步地从交通部门到派出所再到当年负责“知远号”事件的警局,其中艰辛,不言而喻。 傅清时将胡蝶送回病房。 “哥,我怀疑最近有人在盯我,你回来了,自己当心点。”他准备离开时,胡蝶叮嘱,她冷哼道,“是急了吗?只要他们敢现身,就总会露出狐狸尾巴的!” 他点点头:“你也是,注意安全。” 夜深,傅清时房间的台灯还亮着,他坐在桌前,面前摊着两大沓文件。 左边的,是与“知远号”有关的资料,很多内容都是他早就知道了的,这些年他与胡蝶一直互通消息,可惜以她的职位,一些高级的卷宗她没有阅读权限。而且,不知是巧合还是怎么的,当年负责过“知远号”事件的相关刑警,这几年先后都被调走了,查起来更是麻烦。 右边的资料,是关于翔盛集团的,明里暗里的都有,有一些是最近的。傅清时将翔盛的资料从头到尾细细地看了一遍,虽然知道这种大公司暗地里或多或少都有些见不得光的勾当,但谢氏的某些行径仍旧令他心惊与愤怒——非法捕捞,境外黑渔船,旗下航运货轮数次涉嫌走私海禁品……哪一样曝出来都会令翔盛头疼不已。只是,胡蝶搜集的这些资料,多是边角料,没有实锤。而这种大集团,利益牵扯像是一张大网,如果没有实打实的铁证,想要将这张网撕破个口子,实在太难了。 对谢斐的怀疑,从一开始就有,后来眼见着谢氏企业在短短几年间迅猛壮大,对他的怀疑便更甚,只是苦于没有证据罢了。 他闭眼,揉着酸胀的太阳穴。 当年事故发生后,除了他这个水下的唯一幸存者,工作船上还有三个幸存者:船长、随船医生与厨师。而今,船长孙详已经去世,医生与厨师下落不明。两人都从自己习惯的生活圈里消失,真的只是巧合吗? 必须找到他们!他的手指从两张照片上划过。 他打开笔记本电脑,将翔盛非法捕捞与走私海禁品的相关资料发到一个邮箱。又从浏览器收藏夹里打开一个网站,网站右上方有个邮箱地址,他又将资料发到这个邮箱里,这次的邮件里他没有留下任何个人信息。 关掉电脑,将散乱的资料整理好,他去楼下倒水喝,打开门,他停住脚步,静静地望着对面的房间,门是开的,里面漆黑一片。 那是傅清平的卧室,他已经好几天没有回家了。 夜深了,病房总算安静下来了。 阿婆的状况稳定下来后,霓喃就为她换了个多人间的病房,这也是阿婆强烈要求的,她嚷嚷道:“老骨头硬着呢!住什么独立病房,人家能住多人间,我就不能住?哪这么娇贵!” 霓喃知道她的性子,没强迫她,更何况单人间的费用她确实承担不起。谢斐事先付的那一大笔住院费,她全数还给了他。谢斐开始不肯要,霓喃十分坚持,他脸色有点不好看,最后还是收了,那天他在病房待了没几分钟就走了。 霓喃为阿婆掖了掖被角,见她眉头舒展,呼吸均匀,她微微一笑。她起身,左手提包,右手拎起一张凳子,轻轻地走出了房间。 病房在走廊尽头,显得很安静,凳子往墙角一搁,权当工作台,她席地而坐,开始整理宁潮声从流岛发过来的照片与视频。 宁潮声的镜头,不拍人,也甚少拍陆地风光,永远只对准海洋与海洋生物,垂头鲨、海豚、座头鲸、小丑鱼、粉红色的水母、釉彩腊膜虾、麋角珊瑚……他心中装着一整片海洋,安静又纯净,那种情感全部投射到他的镜头下,让他的照片有一种无言的抓人的力量。 霓喃将照片与视频上传到一个叫“Deep Sea”的网站,这是她与宁潮声、秦艽共同建造、打理的一个关于海洋保护的网站,用来发布宁潮声的水下摄影作品与视频,以及分享海洋保护相关的资讯。 更新网站后,霓喃又挑了九张图发在了与网站同名的微博上,配上一句简单的文案,后面附上网站链接。 十分钟后,秦艽转发了这条微博,不一会儿,这条微博的转发量就上万了。秦艽早年做模特时积累了一大批粉丝,后来她转行做新闻记者后,说也奇特,很多粉丝竟死心塌地跟着她转移阵地了,还夸自家“爱豆”很酷。 “Deep Sea”建立之初,三人的初衷不过是想尽己之力为他们深爱的海洋做一点事,没想到秦艽为网站带来了很多的关注,令它在非政府、非营利的民间海洋保护组织里变得小有名气。有媒体数次想采访他们,霓喃都拒绝了。在这个世界里,海洋才是主角,他们不是。在这条漫长、艰难甚至危险的道路上,他们不是先行者,也不是唯一的一批行者。 正当她准备关电脑时,屏幕上提示有一封新邮件。她打开,浏览下去,越看越震惊,而后是愤怒。 她将邮件里的资料转发到秦艽的邮箱里。 第二天一早,傅清时对王韵说:“妈,我还是搬出去住吧。” 王韵瞪他:“家里是吃不好还是睡不着,你要搬出去?” 她何尝不知真正的原因,只是儿子这才回来几天啊,她不舍。她去律师事务所找过傅清平,自己还没说话,就被他堵住了,他说:“妈,如果你想跟我谈他,我劝你别开口了。”曾经那么亲密无间的兄弟,如今他却连弟弟的名字都不肯叫。他的心结如冰冻三尺,这些年任自己如何努力,都化解不了。 最后王韵还是同意了,因为傅清时只抛给她两个选择——搬出去,或者他离开这城市。 傅家还有一套两居室的房子,正好上个月底租户退了租,还没有重新租出去,王韵联系了家政公司去打扫,又说要重新装饰一下,毕竟租房子的人都不那么爱惜,但傅清时说太麻烦了,也费时间。有句话他没敢讲,怕母亲伤心,他这趟回来,并不打算长待,等半个月后母亲过了生日就离开。 隔天,傅清时就搬了过去。 这是个老小区,环境倒是挺清幽,绿植茂盛,即将中秋,空气中飘着淡淡的桂花香。周边生活配套设施与交通都很便利,就是公共设施有点儿陈旧,电梯窄,运行时还“嘎吱嘎吱”响。 他在屋子里转悠了一圈,比想象中的好,窗明几净,光线通透。他行李不多,只有几套换洗衣物与日常用品,还有一些书,没用多少时间就收拾完毕。一看时间,到中饭点了,他出门觅食,王韵是个贴心的母亲大人,写了一整张纸的美食地图给他。 等电梯的时候,傅清时打开那张地图研究,品类还挺丰富的,从小吃店、面馆到炒菜店、火锅店、茶餐厅,任君选择。看到母亲在餐厅名字后面备注的星标,他忍不住笑起来。 “嘎吱嘎吱”响着的电梯终于上来了,门一打开,傅清时就愣住了。 这世界是有多小啊! 一样吃惊的霓喃,脑海里同样掠过这句话。 然后,两人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傅先生?”站在轮椅后的宁潮声非常惊讶。 傅清时笑说:“潮声,你好,什么时候回国的?” “前天。”宁潮声还未从惊讶中回过神,“你怎么在这里?” 傅清时指了指身侧一户门房:“我刚搬过来。” 一层四户,他与他们正好是门对门的邻居。霓喃再次在心里感叹,这世界真是太小了。 最后,那顿午餐是霓喃请他的,以答谢他数次的帮忙。因为要听宁潮声讲“标识鲨鱼”项目的后续,三人选了一家安静的港式茶餐厅。 在项目启动后的第十五天,泰勒他们终于成功地为一条鲨鱼安上了标识器,那就好像是打开了幸运之门,接下来几天,他们成功标识了好几条鲨鱼。项目到此算是完成了最重要的一步,剩下的就是等待,交给泰勒便好。在比利与宁潮声离开流岛之前,几人探访了发生鲨鱼袭击人事故的海域,那是一个船舶停靠处,他们在那片海底发现了许许多多的生活垃圾,经过了长年累月的堆积,它们吸引着鲨鱼来此觅食。而这些垃圾,全拜来来往往的游客所赐。 佛语云,因果循环。种什么因,得什么果。 宁潮声回来后,便将霓喃从医院赶回家养脚伤了。过了两天,出差的秦艽也回来了,一见面就将霓喃一顿好骂。因为霓喃不仅没有将阿婆住院的事告诉她,还隐瞒了脚伤。 “霓喃,当超人是不是让你很有成就感?”秦艽抱着手臂,声音森冷。 霓喃自知有错,低着头,乖乖接受训话。 “别做着份男人占比90%的工作,就真把自个儿当男人了。” 霓喃抬头,挺了挺胸:“虽然平了点,但是,如假包换!” 秦艽:“……” 这话训不下去了。 霓喃的韧带拉伤并不是特别严重,又休养护理得当,所以接到私家侦探约见的电话时,霓喃的脚已经能走路了。 见面地点仍旧定在霓喃与对方第一次见面的咖啡馆,距离上一次有新消息,已经过去半年了。胡蝶曾问她手中掌握的“知远号”的资料是从哪儿来的,这就是渠道,是秦艽给她找的。 霓喃到时,对方已经等了一会儿,没有寒暄,直奔主题。男人将一个文件袋递给霓喃:“这是你要找的那个医生的资料。” “辛苦了。”霓喃接过,手指紧紧捏住文件袋,找了这么久啊,总算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对了,另外两个人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有吗?” “还没有,请再给我们一点时间,而且关于那个女人,你提供的信息实在太少了。” 霓喃轻叹。 她与他们一次性签订了三份委托书,全是找人,分别是“知远号”上的医生与厨师,还有一个,是宁潮声的母亲。前两个人虽然从他们熟悉的生活环境中消失了,但好歹有名有姓,而宁潮声从故乡小岛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寻找不告而别的母亲,他手中唯一的凭借,是一只年代久远的耳钉,他不知母亲的真实姓名,也没有照片。真可谓是大海捞针,且连个方位都没有。 男人喝完杯中的茶,起身:“我还要去见个客户,先走了。” 与霓喃告别后,男人开车直奔医院,与客户约在病房见面还真是他职业生涯中的头一遭,而两单生意,找的是同一个人,这也是头一遭。他忍不住感慨,这医生是犯了多大事儿呀?都改名换姓了,还被两拨人掘地三尺地找。 这边,霓喃看完资料,立即订了一张当晚飞往A城的机票。 A城并不是她的最终目的地,下了飞机,还需再坐四小时火车,才能抵达那个小县城。这个地名,霓喃还是头一次听说。她没有想到,张正清离开岛城后,竟然会选择在这样一个小县城生活。哦,他现在不叫张正清了,叫李存富。改名换姓,身份证信息也是全新的,难怪找不到!他虽然更换了许多信息,但职业没换,仍在医疗行业,他在小县城开了一间私立妇产医院,还运营了一家月子中心,专赚女人与小孩的钱。 抵达A城时已经很晚了,霓喃事先查过了,去小县城的火车在晚上一点还有最后一趟,这样赶路很累,但她迫不及待地想见到那个人,她出了机场就直奔火车站而去。凌晨到了Z县,她又累又困,进了酒店房间,脸都懒得洗了,倒头就睡。她只睡了三个小时,八点半的闹钟一响,她便爬起来,洗漱,换衣,出门。 霓喃站在妇产医院的对面,静静抬眼打量了一会儿,这里应该是县城新开发的地区,周边环境挺好的,街道两旁栽种了许多高大茂密的树木,正值秋天,风一吹,哗啦啦落了一地枯叶,平添几分秋色静谧之美。医院真是占据了地利。 她穿过马路过去,玻璃自动门一打开,立即有笑容甜美、声音温柔、穿着粉色制服的女孩子上前来接待。霓喃环视一周大厅,整洁、明亮、温馨,最重要的是,安静。相比之下公立医院既拥堵又闹哄哄的,难怪人们宁愿多花一倍的钱来这里。 “你好,我找你们张……李院长。”霓喃对接待女孩说。 “您是?您有预约吗?” 很好,人在医院。 她微笑:“有,我姓霓,与李院长约了9月20号上午九点半,你可以打电话确认下。” 女孩失笑:“小姐,今天是9月19号啊!” “啊!”霓喃一愣,接着脸上浮起尴尬神色,“你看我,真是忙糊涂了,把日子都记错了。对了,请问洗手间往哪边走?” 女孩为她指了路,霓喃道谢,然后朝洗手间方向走去。 十分钟后,霓喃站在了三楼的院长办公室外。在此之前,她用两分钟时间,在厕所里换了身衣服,用了五分钟摸清了医院楼层的分布与构架。 她深呼吸,抬手,敲门。 “请进。” 霓喃推门而入,坐在桌子后的男人抬起头来,他约莫四十多岁,瘦削文雅,戴一副金丝边眼镜。 张正清问:“你是?” 霓喃上前一步,直视着他:“你好,张正清医生。” 他猛地站了起来,神色骤变。 “你……你是谁?”同样的问题,这一次他声音里却带了些微颤音。 霓喃的视线仍旧放在他的脸上,留意着他每一个神色。她说:“我姓霓,霓知远是我爸爸。” 先是一点恍惚,而后是惊讶,再是恐慌,最后是冷静……数种情绪先后从张正清的心间漫过,这个名字,有多久没听到了?久得都快要忘记了。他扶了扶眼镜,透过镜片打量起霓喃,他不禁为自己先前的失态感到丢脸,不过是个小丫头,慌什么! 他重新坐下来,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然后慢条斯理地开口:“哦,霓小姐找我有什么事吗?” 霓喃有点惊讶,他竟然没有否认自己就是张正清。她开门见山,语气变得客气:“张医生,我想请你帮个忙,跟你了解下七年前的‘知远号’事件详情。” “关于那件事,当年我该说的都已经对警察说了。”他淡声说,抬腕看表,“霓小姐,我马上有个会议。不送。” 霓喃却走到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拿起写着“院长李存富”的铭牌,说:“张医生,我挺好奇的,一个人是因为什么不仅改了名,就连老祖宗的姓都要换掉呢。” 张正清神色仍旧平静:“这是我的私事,无可奉告!”说着他站起来,意图离开。 霓喃也站起来,挡在他面前,她身高一米六八,与一米七出头的张正清几乎可以平视,她看见他皱了皱眉,平静的神色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缝。 “让开!”声音里也有了一丝不耐烦。 霓喃不急不忙地开口:“举家搬离岛城,来到这个既不是你家乡也不是你妻子的家乡,甚至跟你家里人都没有一点关联的陌生小县城,改名换姓,更换身份证信息……张医生,你在躲什么呢?” 镜片后的双眼精光一闪,张正清心想,看来,先前是自己小看这女孩了。 “霓小姐,你难道不知道吗,私下调查别人身份信息是违法的。”他侧身取过办公桌上的座机拨了个号,“叫保安来我办公室,马上!” 挂了电话,张正清转头望向霓喃,却发现她脸上一点惊慌的神色都没有,反而笑了。 “你笑什么?”他忍不住问。 我笑,是因为你这个反应,更加肯定了我心中所猜,你与七年前的事故,绝对脱不了干系。 霓喃摇摇头:“没什么。再见,张医生。” 她转身离开。 再见,明天我会再来见你的!如果明天你仍是什么都不肯告诉我,那后天、大后天,咱们再见!我七年都等过来了,不怕再耗一个七年。 霓喃回到酒店,先续了三天的房,她倒在床上,疲累却又睡不着。翻滚了两圈,她爬起来,从包里翻出录音笔,戴上耳机,按下播放键。 耳畔响起熟悉的令她安心的声音,那像风声又如同心脏在飞速跳动的“嗒嗒”声,是她无数个失眠的夜晚的安眠曲。 将这支录音笔送给她的人说过,任何时候听,他都觉得这是世界上最动听的声音。 这声音来自海洋深处,是他在深海里录下的鲸鱼所发出的脉冲序列。 “我叫它鲸歌。”他这样形容。 她闭着眼,时光恍惚间回到了七年前的那个冬天,他微微沙哑的声音像晒在她眼皮上的阳光一样温暖。她觉得,那也是世界上最动听的声音。 霓喃第二天同一时间又去张正清的办公室报到,他才知道她所说的“再见”原来是这个意思,就说她昨天怎么那么好打发呢! 她往他面前一坐,一双清冷的眼似是洞察许多,就那么直愣愣地望着他,笑着打招呼:“早啊,张医生。” 他懒得跟她废话,她一来,他就叫保安。她不吵不闹,也不多做纠缠,保安来之前,她便主动离开。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张正清烦不胜烦,这阵子恰好有重要工作要忙,也不能离开医院,更何况,被个小丫头吓得跑路,他还丢不起这个脸!最后他对前台与保安都下达了命令,禁止霓喃出入医院,哪知根本拦不住,她玩乔装!若不是怕惹麻烦,他真的想报警了! 霓喃其实也知道这样的办法是最蠢的,把他惹急了没准还会给自己带来灾难,她也知道张正清既然这些年躲了起来,肯定没那么容易开口。可除此之外,她暂时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好不容易才找到的人,不能就这么轻易放弃。 这天,当霓喃想乔装混入医院失败后,她绕到了后墙,围墙不是很高,她轻易就翻墙而入,走到了张正清办公室的下方。她注意到,他烟瘾重,窗户总是打开的。她抬头打量,估算着“壁虎游墙”上三楼的可能性。 看了许久,她沮丧地叹了口气,墙壁光秃秃的,除非自己真的是只壁虎,否则根本不可能徒手爬上去。 她忽然回头望,刚才她有个感觉,有人在偷窥自己!可是,身后是围墙。她又抬头前后扫了圈,还是什么都没有。 是错觉吗? 她猜得没错,正对着张正清的办公室、与之隔了条小街道的楼房里,一扇窗户后面放着一架望远镜。霓喃抬头的瞬间,站在镜片后的人立即闪开了。 “反应可真灵敏!”一声轻笑伴随着一声无奈的叹息响起,“就是啊,好了伤疤忘了疼。” 这是医院后面的一家酒店的房间,傅清时已经在这里住了四天了。 他看着霓喃离开了那里,才将窗帘拉上,开门出去。他加快脚步,拐到医院前门,果然,看到了霓喃的身影。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她没有再试图进医院,而是往相反的方向走了,但是看得出来她有点沮丧,走得很慢,不时抬脚踢起地上的枯叶。 他好笑地瞧着,本想返回酒店,抬脚刹那,心思一动,脚步已朝着她的方向而去。 她慢,他也慢,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他嘴角噙着一丝淡笑,弯起一个温柔的弧度,他凝视着她的背影,心,忽然就静了。 秋天上午的阳光温暖和煦,光从茂密的树梢间漏下来,风一吹,黄了的叶子便随之飘下来,在空中打个转,悠悠地落在了她的发上。 他下意识伸出手,想要为她摘下那片枯叶。然后,他看着自己伸在空中的手指,低头轻笑。 她走到一个十字路口,停了下来,她张望了下,决定穿过马路。遇上红灯,她站在路边等待。 她忽然闭上了眼,而且一直闭着。 傅清时皱眉,她在干什么?她难道不知道在车辆来来往往的十字路口这样做是很危险的吗? 他向她走去,临近时,忽然感觉到一阵强大的风刮过来,而后是刺耳的机车轰鸣声。人在遇到危险时,感知总是特别敏锐,那一刻他心中警钟立响——那危险是冲她而来的。他几乎是飞扑过去,将霓喃揽在怀里,迅速转身,然后,两人一起摔倒在路边…… 一切发生得太快了,霓喃根本就是蒙的,连惊叫都忘记了。等她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摔倒在地上,没感觉到痛意,因为身下垫着个人,那人的手臂紧紧搂着她的腰。 “霓喃,为什么每次我见你,你总是状况百出呢!”叹息般的轻语,自她头顶传来。 霓喃没作声,她闭着眼,世界好像忽然静止了,唯有鼻端的气息一点一点在扩大,那熟悉的气味无孔不入,钻进她的所有感官。 她伸手,没有任何迟疑地,抚上了男人的脸。 她感觉到他的身体僵了下,脑袋微微一偏,却被她的另一只手按住了。 他没有再动。 像是盲人摸象,她的手指缓缓划过他的额头、眉、眼、鼻梁、嘴唇…… 许久,她停住,睁开眼,四目相对,她如同撞进一片最深邃的海,那片海里,此刻正狂风大作,海浪翻滚。而她,就像漂在茫茫大海中的一艘船,快要被那大风大浪所淹没。 她忽然遮住他的眼睛,轻声似的呓语:“现在,我想最后确定一件事……” 她低头,闭眼,柔软的嘴唇轻轻覆上他的唇。 第六章 九百英尺 {人们都是如何坠入情网的呢?或许只是某个瞬间的怦然心动。} 诊所内。 女医生将沾了血的消毒棉扔进垃圾桶,然后为伤口盖上一块纱布。 “好了,伤口别沾水,别吃辛辣食物,一天换一次纱布。” “谢谢。”傅清时小心地将衬衣袖子拉下来,抬头,便看见霓喃仍保持着最初的姿势,坐在靠墙的小医疗床上,眼神专注地望着自己,好像她一眨眼,他就会凭空消失。 她就那样望着他,也不说话,神色看似平静,眼神中浓烈的情绪却昭示着她此刻内心的起伏。 傅清时移开视线,打量了一眼诊所,心里感慨,他们与医院还真是有着奇妙的缘分。 这一次,在这座陌生的小县城里,两人刚见面便来了诊所;上一次,在佛罗伦萨,他将受伤的她抱去医院;再往前,在亚历山大港,他守在病床前等她醒来;时光前移,七年前的秋天黄昏,医院的天台上,他第一次见到她。他还记得那天有非常漂亮的火烧云,穿着病号服的小姑娘坐在天台边缘,瘦削的背影孤单又脆弱,仿佛下一秒就要被风吹跑,那天,她给了他一份惊恐的见面礼…… 他走到她面前,伸出未受伤的左手,掌心往上,做了一个邀请的姿势,声音温柔:“好久不见了,霓喃。” 她清亮的双眸中忽然间水雾弥漫。 她微微仰头看他,一颗心像是走过了千山万水。哪怕她已从他身上熟悉的气味、他脸颊的轮廓,以及那一吻的感觉,已十分确信他就是自己一直在找的小哥哥,可她仍在等——等他走过来,说一句“好久不见”。 此刻诊所里有很多人在,甚至有个孩子因为怕打针在哭闹,可霓喃却觉得天地都静了,只听到他那一句“霓喃”,穿越七年的光阴,终于与记忆中的那个声音重叠了。 她将手放在他的掌心里,十指相贴,她借力站起来:“如果你再不承认,我就……”她停顿了一下。 “就怎样?” 他比她高许多,她微微踮脚,靠近他的脸,狡黠一笑:“我就……再亲一次!” 她眨了眨眼。 傅清时:“……” 自己这是……被调戏了? 霓喃没有退开,而是双手缓缓环过他的腰,她知道有很多道视线投在他们身上,她不管,她就是想抱抱他。 鼻端是熟悉的、令她迷恋又安心的气味,她深深呼吸。 这么多年了,我终于,终于找到你了啊…… 霓知远得闲时爱写毛笔字,尤其爱练王羲之体。父亲练字时,霓喃喜欢趴在桌上看,他也不赶她,写满一张宣纸,便提起来问女儿,跟字帖上的像吗?她从小就鬼机灵,虽然不懂大书法家的字妙在哪里,倒是很懂逗父亲开心,一个劲儿点头,像像像!父亲一开心,就跟她讲王羲之的故事。有一回说到,王羲之因为字写得好,很多人想求求不到,故常在深更半夜去揭他贴在家门口的春联,写一副揭一副,眼见着隔天就是大年初一了,以防春联再被揭,王羲之写了一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贴到门口,果然没再被揭走……她好奇地问父亲,为什么啊?那会年纪小,不懂这八个字的含义。父亲解释说,那副对联是说“幸运的事不会连续到来,坏事却会接踵而至”,寓意不好。 十七岁的秋天,当她在医院里醒过来时,眼前一片黑暗,医生说她伤了视觉神经,不确定是暂时的失明,还是永远都无法恢复。那时她甚至来不及惊恐与痛哭,脑海里第一个想起的,竟是多年前父亲讲的关于王羲之的那个逸闻。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那是父亲出事后的第三十天,她在学校的登山社团活动中从山崖上失足摔了下去。 她醒来后,班长组织了几个同学做代表来病房看望她,少男少女们都不擅长安慰人,每个人说的都是一样的话——“别太担心,现在医学这么发达,你的眼睛一定会好起来的。我们等你回来!” 她连声说“谢谢”,说到最后连自己都觉得虚伪,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感同身受。同学们离开后,她想上厕所,阿婆不在病房,她没有按铃叫护士,自己摸索着下床,放下双脚时,像是走在万丈悬崖边上,畏畏缩缩地不敢落地。短短一截路,她摸索着走了许久,心是悬起的,最后一头撞在门框上,疼得眼泪瞬间跑了出来。 她坐在地上,抱膝痛哭。那是得知失明后她第一次哭。她觉得自己像个废人。 阿婆急急跑进来,将她牵进洗手间,她在里面待了许久,眼泪一直掉,阿婆焦急又不知如何是好,只重复地说:“喃喃,别哭啊,医生说你的眼睛现在不能哭。” 她感觉到了,一哭,头就痛,眼睛也刺痛得更厉害。 多残忍,她甚至连哭的权利都没有。 她打开门,红肿着双眼,问阿婆:“我以后再也不能潜水了,对吗?” 阿婆心里一痛,她太明白潜入深海在这孩子心中的分量,那是她的爱与梦。 “你先别胡思乱想,医生也说了,恢复的概率很大。喃喃,”阿婆紧紧地握住她的手,“如果这家医院不行,我们换别的医院,国内的不行,我们就去国外的。你别怕啊,去哪儿阿婆都陪着你。” 霓喃呆呆的,像是没有听到她说的话,自言自语道:“我再也找不回爸爸了,对吗?” 阿婆怔住。 “哪怕翻遍全世界所有的海洋,我也要将爸爸带回家。” 这句话,是霓喃在父亲头七之日时说的,当时阿婆以为这孩子是太悲伤随口说一句作为寄托,海洋如此浩瀚,随洋流飘走的人,去哪里找呢?可此刻,见霓喃这样认真又绝望的神色,阿婆忽然感觉到,她是认真的。 隔天,霓喃问阿婆:“我妈知道吗?” 阿婆顿了下,才说:“我给她打了两次电话,都没人接。” 霓喃转个身,没再说什么。 阿婆又说:“我找小九来陪你吧?你们不是最要好吗?怎么也不见她来看你。你把她的电话号码给我。” 霓喃摇摇头。 秦艽那时候刚签下模特经纪合约,两个月前被公司带去国外进行为期一年的魔鬼式特训,公司不让秦艽与外界联络。父亲去世,她失明,最最痛苦绝望时,她的母亲、她最好的朋友,都不在身边。 她想,大概是因为自己上辈子做了太多坏事,这辈子老天才这么惩罚她。 她已经流不出眼泪了,不哭也不闹,甚至乖乖配合医治,医生对于她能这么快调整好心态感到很欣慰,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在整夜整夜失眠的时候,她反复自问,为什么还要活在这个黑暗的世界里? 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一通电话。 母亲在遥远的大洋彼岸透过冰冷的电波跟她道歉:“喃喃,妈妈对不住你,接到你阿婆的电话后我很担心你,也想马上飞回去,可实在没办法,我肚子里的小家伙非常闹腾,我现在还在医院里卧床静养,医生不允许我长途飞行。对了,我给你卡里打了一笔钱……” 原来如此! 父亲去世时自己给母亲打过电话,可母亲拒绝回国,当时自己以为是因为母亲对父亲仍心存芥蒂,毕竟当初两个人分开时闹得很不愉快。 这才是真正原因吧?她又要做妈妈了。 “离婚可以,但喃喃得归我。” “霓知远,你想什么呢,你女儿当然归你养,我又没说要带走。” “你怎么这么狠心!她还那么小。” “我狠心?我早说过我不喜欢孩子,若不是因为怀了她,我根本就不会那么快跟你结婚,我现在后悔了……” 她仿佛看见了那个五岁的小女孩,睡梦中被争吵声惊醒,光着脚丫、睡眼蒙眬地站在寒冬的客厅里,听着父母卧室中传出来的字字句句,她已经能听懂每一个字符所表达的含义。 不喜欢孩子的人,又要做妈妈了。呵!不,不是的,妈妈并不是不喜欢小孩,妈妈只是不喜欢她。 五岁时,妈妈抛弃了霓喃一次。十七岁时,妈妈再次抛弃了她。 而另一个说要陪她一辈子的人,连声招呼都不打,就从她的生命里永远地消失了。 通往医院天台的路阿婆带她走过一次,她说自己很闷,让阿婆带她上去透透气。她已经不记得那长长的一段路自己是怎样摸索走上去的,在那个过程中她又在想什么,或许什么都没想吧。 住院部后门外是个老旧居民区,巷子里有个很长的露天菜市场,她坐在天台的栏杆上,看不见,因此其他感官好像变得灵敏了,四面八方的声音纷纷灌进她的耳朵里,骑着三轮车的小贩的吆喝声,人们的交谈声,孩子们的追逐嬉戏声,狗叫声……人们劳累了一天,在市场买点家人爱吃的菜,再顺手买点水果糕点,做一顿丰盛的晚餐,这是人间热热闹闹的世俗幸福。 那份热闹将她心里的空茫与无望映衬得更加明显。 她真的好想好想爸爸啊…… 她耳畔忽然刮起一阵迅疾的风,身体没有如意料的一样从高空坠落,而是被拽入一个怀抱,那人快速地将她从栏杆上抱了下来。他没有立即放开她,仍旧保持着从身后紧拥她的姿势,如释重负的叹息声在她耳畔响起。 过了片刻,他见她没有挣扎,也没有哭闹,才将她放开,他绕到她面前,有点好奇这一刻女孩的表情,她安静得有点奇怪。哪知他刚一动,衣服便被她慌乱地抓住,她靠前一步,离他极近,似乎是深深呼吸了一下,然后低声喃喃道:“爸爸……” 他微愣,失笑道:“我可生不出你这么大的女儿。” 霓喃恍惚的神色慢慢清明。 这是个陌生的声音,沙哑得有些厉害,发音略低,好像嗓子不舒服一般,但仍旧能听得出它属于年轻人。 让她神思恍惚的,是他身上的气味,跟父亲的味道很像很像,直至后来霓喃与他相处久了,才明白那相似的气味是什么——那是大海的味道。 善恶一念间,生死一念间。 被他这么一打岔,她积聚的那点放弃一切的勇气,瞬间就消失了。一口浊气呼出来,天地间好像清明了几分,那些令她难受的热热闹闹的声音还在,但感官里已不止那些,她感觉到了秋日的阳光,晒在皮肤上暖暖的,有点风,不凉也不热,刚刚好的温度,这是这个城市最美的秋季。 身边还有个好心的陌生人,他担心她再做傻事,一直没走,看出她什么也不想说,他便不问,安静地站在她伸手就够得着的地方。他身上有跟父亲一样的味道。 他一定不知道此刻他的存在对她来讲,意味着什么,有多重要。 她打算离开天台时,转身面向他,轻而郑重地说:“谢谢你。我以后不会再来这里了。” 言下之意,她想他应该听明白了,她听到他松了口气般地“嗯”了声。 她转身摸索着下楼,忽然,一只手牵住了她。他的手掌很大,柔软而温暖。她僵了下,但没有挣脱。她又闻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味,淡淡的,却无处不在,熟悉得令她鼻头发酸,令她情不自禁地信任与想要靠近。 他忽然说:“今天的晚霞很美,像珊瑚的颜色。” 她微微侧身,仰头“望”了一眼天空,好像真有如珊瑚般美丽的晚霞在她眼前慢慢铺陈开。 他将她送到病房门口,道了再见,转身离开。她“望”着他离去的方向,心想,他们都没有互通姓名,应该不会再见面了吧? “喃喃,你跑哪儿去了?”阿婆焦急的声音传来,冲过来的脚步声也很急。阿婆握住她的肩膀好似在检查她是否完好无损,“我到处找你。” 她顺手抱住阿婆,伏在她肩头说:“阿婆,我饿了。” 这么多天来她第一次主动想吃东西,阿婆的关注点成功被转移,开心地说:“好好好,咱们赶紧吃饭,我给你熬了鸡汤,还有你最爱吃的酸辣萝卜条呢!” 阿婆永远都不会知道,在这样一个有着美丽晚霞的傍晚,她疼爱的小女孩差一点儿就永远离她而去。 霓喃没想到,第二天他竟然出现在了病房,仍旧是傍晚时分,阿婆这时间往往在家里为她做吃的,她靠坐在病床上发呆,不能视物也没能力独自出门,她就像只被禁锢的笼中鸟,野性的翅膀被折断。只要一想到自己可能一辈子都要如此,心底的恐惧就如潮水般漫过来。 她的发呆被敲门声打断,她又听到那个声音:“嗨!”这声音过于沙哑,其实并不是很动听,但很独特,令人听了就不会忘记。 霓喃慢慢坐直身子,讶异地朝他“望”过去。 他带了一束花来,霓喃接过闻了下,一点意外一点欣喜:“是小雏菊。” 他笑了:“你真厉害。” 这是她最喜欢的花,气味记得很牢。每年生日的时候小九都会送她一束绿色小雏菊,而在小九生日时,她送小九红玫瑰,小九最爱玫瑰。 他又说:“那你再猜猜,它是什么颜色的?” 她脱口而出:“绿色。” 这下他的惊讶更甚了,都要怀疑她其实并没有失明。 “我很喜欢,谢谢你。”她想起什么,问,“你是来探望亲友的?” 哪知却听到意外的回答:“我也在这里住院。”但他不愿透露自己生了什么病,他甚至都不愿告诉她他的名字,霓喃也没追问。每个人都有秘密。 因为同样是病患,所以她对他生出了几分“同病相怜”的亲切感来。 那之后,他每天都来看她,总是在傍晚时分,风雨无阻,每次来都给她带一束小小的绿雏菊。 他待的时间不会很长,他为小雏菊换上清水,告诉她,花开得很好。他陪她聊天,大多时候是他在讲话,而她沉默地听着。说的都是些细细碎碎的小事儿,他告诉她,今天阴天,今天有阳光,今天下雨了,今天的夕阳很美,昨晚的月色很好。他告诉她,路边的银杏树叶子都黄了,落满一地。他告诉她,今天有晨雾,起风了,行人穿起了薄薄的毛衣…… 有时候听着听着她就走神了,声音遁去了,唯有他身上的气息充斥着她所有的感官,那是独属于海洋的味道。 她依恋那种味道,父亲身上的味道。他在她身边静静坐着的时候,仿佛父亲就在身边。 有一天她忽然问他:“你会玩翻花绳吗?” 他第一次听说这个,好奇地问:“那是什么?” “一种游戏。”她顿了顿,轻声说,“我小时候常缠着爸爸陪我玩。” 他说:“想玩?” 她刚想点头,又想到自己的要求有点不妥当,毕竟那是小女孩的游戏,她也有好多年没玩过了,不知怎么忽然就想起这个来了。 她摇摇头:“没有,只是忽然想起来。” 他没再说什么,哪知第二天他竟然弄来了几根花绳,头天还不知这是什么东西的人,一夜之间就摸清了游戏小规则。 她看不见,只能慢慢摸索着用手指穿过他撑开的绳子,一来一往,他竟能陪她玩出好多种花样来,比她爸爸当年厉害多了。 她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夏日的夜晚,做完作业,拿着花绳去书房找父亲,将他从书海里拖出来,陪她玩五分钟的小游戏。她父亲对这种幼稚的游戏毫无兴趣,但每次都表现得乐此不疲。那是一个事业忙碌的单亲父亲能给予女儿的有限的陪伴时光。 是在那个时候,她忽然发现,这个陌生的小哥哥,像家人一样在宠着自己。 她在心里将傍晚时分那短暂的时光,称为“黑暗世界里的奇妙时刻”。 她不是没有怀疑过他为什么对一个陌生人这么好,可那时的她,实在太无望了,他是惨白病房里如绿雏菊一样的那抹绿,是洒进漆黑深渊里的那线温柔月光,是湍流绝境中漂过来的那块浮木。 她开始期待每天时间能流逝得快一点儿,傍晚时分快点到来。她甚至都不用问几点了,便已能感知到他到来的时间点。有一天他没有如期出现,她在病房里走来走去,住了这么久,她已经熟悉了这小小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 推门声在身后响起时,她的焦虑应声遁去。他姗姗来迟,但如约而至,携带来满身的风雨。 “雨太大了。”他解释道。 下雨天,最适合哪儿也不去,就着温暖的台灯光,在屋子里读书。他在她的病床前坐下,为她朗读书中的片段。是一本关于海洋与岛屿的书,她告诉过他自己热爱海洋,梦想着探访世界上所有的岛屿。 “许多偏僻的岛屿是我们无法到达的,通往它们的路途漫长而艰险,登陆需要冒生命危险,甚至完全不可能。而即便能够登陆,这些人们长久渴望的土地到头来却又常常显得非常荒凉,毫无价值可言……” “珊瑚的石灰质骨架上渐渐生长出一座岛屿,它是珊瑚——既是建造者又是建筑物本身——不知疲倦创造出的作品。因此每座珊瑚环礁都是一座毁灭了的岛屿的纪念碑,是比金字塔还要神奇的奇迹,因为它仅仅是由这些纤细微小的动物所建造……” 淅淅沥沥的雨声里,他低沉喑哑的声音似有魔法,安抚了她的茫然、不安与躁动。 “倘若被发现的岛屿并不符合人们的期望,那么,连它们的名字都会透露出人类的复仇心来。1521年的麦哲伦和1765年的约翰·拜伦就不约而同地把土阿莫土群岛上的几个环礁称为‘失望岛’,因为麦哲伦在那里没有找到他所需要的食物与水,而拜伦则是因为,这座已经有人定居的岛屿的居民竟对他充满敌意……” 她听到这一段,忍不住笑起来。 他轻轻地舒了口气,小丫头脸上总算有了一点别的表情。年纪轻轻的女孩子,眉眼间笼罩的哀愁如浓烟,整个人没有一点生气,她父亲见了,该多心疼啊。 后来,她在他的声音里慢慢睡着了。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她还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一叶轻舟,荡在黄昏时分的海面上,风平浪静,天边的晚霞像珊瑚的颜色那样美丽,父亲就坐在轻舟上,低头在读一本书…… 醒来,她摸到自己眼角的泪。病房里一片寂静,但她感觉到他的气息还萦绕在身边,她摸索着伸出手,果然在床的边缘摸到了他的手臂。 他睡着了。 她迟疑了下,然后,手指往上,慢慢、慢慢地,终于抚上了他的脸,下巴、嘴唇、鼻子、眼睛、眉毛、额头,她在黑暗中依靠线条与骨骼,慢慢拼凑出一张英俊的脸来。 她想象着,他笑起来一定很好看,眉眼温柔,眼睛像大海一样深邃。 她感觉到自己的手指微微发烫,她仿佛听见自己胸腔里的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 她猛地缩回手。 人们都是如何坠入情网的呢?或许只是某个瞬间的怦然心动。 当早晨的雾气结成冷霜,她在医院里已住了很长一段时间,造成她失明的原因是头部重创导致的颅内有血块积压,位置太微妙,一下子无法动手术,只能在医院慢慢治疗观察。又一次的全面检查后,对于她的眼睛是否能恢复,医生仍无法给她一个明确的答复。 哪怕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失落与沮丧仍然无法阻挡地涌上心头。 她坐在住院部中心花园的长椅上,阴沉很多天的岛城难得地出太阳了,冬日傍晚的阳光暖洋洋的,她靠着椅背,闭上眼。 忽然,她的左耳被塞进一只耳机,她没有睁眼,微微一笑,她知道是他,他的气息比声音更快地潜入她的感知。 耳机里有声音响起来,起先是一阵低低的轰鸣声,然后,有风声,继而是此起彼伏的哨声,好像有成千上万只动物在嬉戏,那欢呼声里,伴随着节奏感极强的“嗒嗒”声,如同人的心脏在飞速跳动着。 “这是鲸鱼所发出的脉冲序列。”他说,“我叫它鲸歌。” 鲸歌。多么美妙的名字,多么令人着迷的声音。 那是她第一次听到鲸鱼的声音,无法形容刹那间心里的震撼。这是来自深海的歌声,来自她魂牵梦萦的地方。 她忽然就想去海边了,想深呼吸一口气,闭气,然后一头扎进幽蓝的水波里。 “可以陪我去海边吗?”心底所想脱口而出时,才觉察到不妥,她忽略了,他跟自己一样是个病患。这样的拜托,会给他造成困扰吧? 他却一口答应了。 他牵着她出了医院,在门口拦下一辆出租车,直奔她最喜欢的那片偏远僻静的海滩。 正是路上最堵的时段,出租车走走停停,抵达时天色已晚,夕阳只余下一丝浅淡的光晕,薄雾般笼罩着这片海。夜风寒凉,吹乱她的头发,她却不知冷,仰着脸,使劲儿吸气,空气中是熟悉的咸湿味,久违了。在病房里关了太久,此刻吹着海风,听着海浪声声,闻着令她着迷的味道,她简直想哭。 脸颊忽然一暖,他将自己的围巾摘下来包在她头上,两端交叉着从脖子下面绕过,在脑后打了个结。他后退一步,看着她这个造型忍不住笑了:“像卖鸡蛋的小女孩。” 她想象了一下,也笑了起来。 她摸摸围巾,那上面还带着他身上的温度,她低头,将半张脸埋进围巾的褶皱里,他的气息与她的呼吸交缠在一起。 最后一抹光线沉入海里,夜幕降临,风更大了,她面朝大海,双手拢在嘴边,大声喊道:“爸爸,我好想你!我好想好想好想你啊!” 她的声音,顺着海风与浪声,穿越茫茫夜色,抵达遥远的深海。 他站在她身后不远处,听着她一遍一遍重复着这句话,他发出一声低不可闻的叹息。 不知是不是好运终于在这一年的末尾愿意眷顾她一下,她的主治医生在为她做完检查后,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她可以动手术了,眼睛有望复明,手术日期定在新年第一天。 那天傍晚他走进病房时,发现她像个小孩子般在床上滚来滚去,他吓一跳,以为发生什么事,走近了才知道她是因为高兴。 “小哥哥,小哥哥!”她跪在床上,摇晃他的手臂,眉飞色舞,语调轻快极了,“我可以做手术了!我终于可以看见你的样子了!” 她笑起来的模样,同他见过的那张照片上的快乐张扬的小女孩,重叠了起来。 这才是她本来的模样吧,这才是一个十几岁的女孩该有的样子。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由衷为她高兴。 “霓喃,下雪了。”他将她带到窗前,“很大,像飞絮一样,花草树木都已白了头。” 岛城的初雪,在这一年的最后一天,飘然而至。 瑞雪兆丰年,是个好兆头。 霓喃兴致勃勃地拉着他下楼去玩雪,他一开始不同意,她嚷嚷道:“我好久没这么高兴了!” 他想起了什么,最终应允,让她全副武装后才出门。 天冷,雪大,又将入夜,中心花园没有一个人,霓喃对这一片已经很熟悉了,闭着眼睛也能走,她像只刚被放出笼子的鸟儿般,独自往前走得欢快,不时从地上抓起一个雪球朝他身上扔,他只躲避,不还手。 忽然,听见她“哎呀”了一声,人跟着摔倒在一条长椅边上。他急忙跑过去,俯身去拉她时,冷不防地被她忽然用力拽倒在雪地上,他失笑,一句“别闹”还没出口,她忽然就压在他身上,双手捧起他的脸,她明明看不见,却能那么准确无误地将她的唇覆上他的…… 这一连串的动作,仿佛流星一闪般迅速,等他回过神来时她已经退开了。 两人陷入一阵漫长的沉默,她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劲。 她忽然有点庆幸,自己此刻看不见,便不用去感受他的表情。想必不会是她期望的那种。 “我送你回去。”长久的沉默过后,他开口了。 他仍如来时一样,牵着她的手将她送回病房,可一路上一句话都没说。 她感觉到,他可能生气了。 他离开的脚步快走到门口时,她叫住他:“明天,你可以陪我一起做手术吗?” 等了好久,她才听到他回答。 “好。” 她提起的一颗心,轻轻地放了下来,嘴角弯起一个弧度。 “你明明答应陪我一起做手术的,为什么食言?” “当年为什么不告而别?” “当年你为什么会找上我?” “你的声音为什么跟过去不一样?” “为什么装作不认识我?” “为什么……” 霓喃一连串的为什么,与空中飘散的袅袅茶香一起,扑向她对面的傅清时。 他为霓喃倒满一杯服务生刚刚添上的热茶,将杯子推到她面前后,他无奈地说:“霓喃,你一下子砸过来这么多问题,让我怎么回答?” “逐一回答!”她表情不大好看,语气也是,他甚至都要怀疑先前的那个吻与拥抱是他的幻觉了。 “我等到你手术结束后才离开的。” 就算没有那个吻,他原本也是打算等她手术结束便离开的,那支录有“鲸歌”的录音笔,是他的临别礼物。 “我不知该怎么面对你。” 最开始,他对她所有的照顾,仅仅是因为她父亲。他想陪她走出人生低谷。直至初雪那天的那个吻,他才忽然醒悟,不止她,就连自己,也在那些朝夕相处中让自己对她的感情渐渐偏离了最初的轨道。年龄差在他心里并不是问题,只是那时的他,根本无心谈及感情,无法给她回应。更重要的是,他甚至都不能告诉她自己的名字。“傅清时”这三个字,是害死她父亲的“嫌疑人”的名字,哪怕他因证据不足而被释放了,可在遇难者家属心里,只要一天没找到“知远号”事件真相,他的“嫌疑人”帽子便一直存在,他们从未解除对他的怀疑与指责。 “与你父亲一起工作时,常听他提及你,他老跟我夸你,说你学习好,聪明,懂事,从来不让他操心,还给我看过你的照片。他最后一次跟我提起你,是在出事头一晚,当时他跟我讲那些话,我还觉得莫名其妙。他说:‘如果你以后见着我女儿,帮我多照顾她一下。’我当时心想,我跟一个小丫头应该不会有太多的交集。但还是答应了他。那大概是你父亲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 他去医院找她的那天,是他刚被释放的第二天,他本已经收拾好行李准备出国,临行前想起了霓知远的那个嘱托,他决定去看看那个女孩。他先去了她的学校,老师告诉他她住院了。他又找去了医院,病房里没有人,他去了护士站问,护士们都很忙,人来来往往的,也没怎么注意。后来还是个穿着病号服的小女孩跟他说,你是找那个眼睛看不见的姐姐吗?我看见她去了楼梯间。如果他上去得再迟一点儿,那之后所有的故事都将戛然而止。 因为那个莫名其妙的嘱托,因为他心中那一点不明朗的内疚,他退掉了机票,每天傍晚准时出现在她的病房里,那时他也没全撒谎,他虽然没有住院,但得定期在那家医院里诊治受伤的声道,以及进行心理咨询。当年在事故后,他总是做噩梦,看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心理医生。那几个月,他去医院陪她的同时,其实她也陪他度过了他人生中最低谷的时期。 “七年前的事故中,我的嗓子受了很严重的伤,直至五年前才恢复原来的声音。” 他离开后,她养成了站在人山人海的街头闭眼分辨来自四面八方的声音的习惯,她幻想着,总有一天,会在那些庞杂的声波里,遇见那个令她念念不忘的声音。可原来,那个声音早已消失了。 她为他找过无数种不告而别的理由,甚至连最让她害怕的“也许他病得很严重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都想过了,她做梦都没有料到,他与自己竟有着如此渊源。 曾经的疑虑都得到了解释。她在红海被他救起时,他因为认出了自己,才有了超乎寻常的照顾。 霓喃忽然站起来,去前台找服务生要了纸跟笔,她将纸笔放在傅清时面前:“可以写几个字吗,随便什么都行。”这时候,她也懒得迂回了,心里的疑问只想一次性全部得到解答。 傅清时看了看纸笔,又看了看她,他接过笔,片刻后,将纸推回给她。她看见那上面一个字都没有,只有一只简笔的海豚。 她闭了闭眼,她猜得没错,她的“海豚叔叔”,也是他。 “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装作不认识我?” 这个问题,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回答。 “你问过我,当年事故的真凶是不是我,霓喃,我不知怎么回答你这个问题……”他停顿了下,“我们因为设备故障而在水下出事,而下潜时的设备是我负责检查的。后来我在医院醒来后,发现我对设备检查这个环节的记忆是不完整的,该怎么说呢,就是那一天的有些记忆出现了断片与混乱……你能听明白吗?” 霓喃将他的话逐字逐句地理解了一番,她蹙眉:“你是说,你自己都不确定那些经你手的设备,是不是有问题?” 傅清时很轻地点了下头。 当年,命悬一线时,他从海底急速游上升,速度过快,也没有做水下减压停留,他刚出水面就昏迷了,肺叶、神经、声道等多个器官受到创伤,医生说,记忆断片与混乱有可能是后遗症之一。 在亚历山大港时,面对霓喃一句直截了当的“你是不是当年事故的凶手”,那句“我不是”堵在嗓子眼,终究没能坦然说出来,因为那一刻她的眼神太清澈了,清澈得让他开始迟疑。哪怕他因证据不足而被释放,可眼睁睁看着同伴在水下挣扎、惊恐、绝望、窒息……那一幕如修罗场,是他无数个午夜里的梦魇,而他断层的记忆就像蛰伏在心底的猛兽,是他的心魔,时不时会跳出来咬他几口。 这就是他哪怕与她重逢,也没有与之相认的原因。 霓喃将脸埋进掌心里,无数思绪涌上来,让她心烦意乱。 十七岁,在她人生中最灰暗的时候,有个人来到她身边,将她从死亡边缘拉了回来,送她最爱的绿色小雏菊,为她朗读了无数个动人的篇章,送给她一曲“鲸歌”,陪她走过生命中的寒冬。她不知他的模样,却爱上了那个声音,那是她的初恋。 十八岁,生命里忽然冒出一个“海豚叔叔”,自称是父亲的旧友。他从世界各地给她写明信片,每一年的生日与节日,礼物与关怀如期而至。字迹是唯一能辨识他的存在的证明,他是最熟悉的陌生人,如父如兄如友,是她心底最纯粹的温暖。 二十四岁,在海里命悬一线时,她在心里祈祷,希望小哥哥或者“海豚叔叔”能来救自己,睁开眼,看见的却是一张完全陌生的面孔。 她寻寻觅觅许久,却不知道,她找的那个人,原来一直都在她身边,从未离开。 当她终于找到了他,当她甚至没有认出他来,便在数次的偶遇里情不自禁地被他吸引。她对他交付信任时,他却抛出了这样一个难题给她。 这道选择题,他负责出题,却不给出答案。 黑暗里,霓喃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打开台灯,匆匆换上衣服,拿起那支录音笔就跑出了房间。 门铃响时,傅清时刚刚沐浴完,他擦头发的动作顿了下,瞟了眼手机,十点五十分。这么晚了,谁? 门铃又响,他心思微动,将门打开,果然是霓喃。 见了他,她劈头盖脸就是一句:“心里堵,睡不着。” 傅清时想说些什么:“你……” 她打断他:“你别说话,先让我说完。” 他微微笑了下,倚在门框上,看着她,静待下文。 这种老酒店为了节约成本,走廊里装的是声控灯,此刻灯光忽然熄灭了。房间里只开了一盏落地台灯,他逆光而站,让她瞧不清他脸上的神情,但阴影也将她整个人覆盖了。 霓喃觉得刚刚好,夜色是最好的掩护,她心里那些滚烫的话会更容易出口。 “我小时候,对什么事物都是三分钟热度。见邻居家小孩有什么新玩具我总缠着我爸买,可喜欢不了一天就抛开了。上兴趣班也是,兴致勃勃地去,可没过几天我的兴趣就转移了,先后学过钢琴、画画、围棋、跆拳道,却没有学会过一样。我爸爸愁死了,担心我将来在感情上也会成为一个‘花心女’。” 说到这里,她看见他似乎笑了下。 “八岁那年,我爸爸要去国外工作一年多,他将我送到他老家让阿婆照顾我。阿婆的家在海边,她是一名海女,仅凭一口气就能下潜到海下十几米,我觉得这实在太酷了,缠着她要跟她学潜水。阿婆笑我又是图新鲜,我自己也以为是,可后来当我一次又一次地潜入深海时,我才知道,原来真正喜欢一件事,是这样的——不是一时兴起,不会在新鲜感过了之后将它随便抛弃,你会记挂它,将它放在心里,你会将时间与心思付诸于它,你想要这辈子都跟它息息相关。” 夜色寂静,她的话在空中轻轻回荡。昏暗中她的嗅觉变得特别灵敏,两人离得近,他身上刚刚沐浴完的气息一下一下地蹿入她的呼吸,西柚?青柠叶?还是佛手柑?她情不自禁深吸一口气,辨别着那清新好闻的淡淡香气。 “当年,我的眼睛做完手术后,我在医院里又住了一阵。每天傍晚,我躺在床上听病房外的动静,总想从那些杂乱的脚步声里听见熟悉的。在有阳光的日子里,我爬上天台,想看看他曾跟我描述的珊瑚色的晚霞到底是什么样子。后来我出院,看书看着看着就走神,总会想起下雨天的病房里,他为我朗读时的声音。他离开后,我养成了在人群里闭上眼睛分辨声音的习惯,我渴望着总有一天那里面会有我要找的声音。每个夜晚,‘鲸歌’成为我的安眠曲。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找他,一直。” “原来喜欢一个人的心情,跟喜欢一件事的心情,是一样的。” 好像有一只手,轻轻拂开了森林里掩盖着秘密洞穴的枯枝草屑,露出里面真实的内核——那是她狡黠野性的外表下隐秘而柔软的少女心事,在一个寂静的深夜里,被全部袒露在他面前。 但她没觉得羞涩,而是坦然地抬头凝视他的眼睛,昏暗中她其实看不清他眸中神色,却能感觉到他的视线像一张网,正密密地笼罩着自己。 “如果说七年前你对我的照顾是因为一个承诺,那么重逢后你的那些举动又算什么?我是不是可以认为,你喜欢我?” “我知道你在顾虑什么,你害怕自己与当年的事故有牵扯。可那是还没有断定的事,为什么要因为还不确定的事情去否认已确切发生的事?” “你笑我热衷于打赌,有时候我想,其实爱一个人从某种角度来讲,也是与人生的一场赌局吧,就跟站在一个陌生的分岔路口一样,向左或者向右,等在前方的都是未知,怎么选都会心怀忐忑。那就随心吧。选对了,是运气;选错了,自己做的决定,我愿赌服输。” “我这个人呢,最讨厌黏黏糊糊、暧昧不清,要么喜欢,要么不喜欢,没有中间值。我跟自己喜欢的男人,做不了好朋友。所以,”她语气不重却掷地有声,透着股坚决,“要么跟我在一起,要么就别再招惹我。” “我说完了。” 心里堵的那口气,通了,舒坦了。绷紧的身体渐渐放松,她顺势往后一靠,倚在另一边的门框上,暖黄的灯光扑面而来,世界又亮了。 她仰头看他,等一个答案。 忐忑吗?好像有一点儿,但也不多。喜欢一个人的心,就算被拒绝了,也并不丢脸。 似乎过了许久,又似乎只有短短几秒。她刚站在光影下的身体忽然又被暗影笼罩住了,他的声音轻轻地在耳边响起:“你别后悔。” 最后一个字落下,他根本不给她接话的机会,双手捧起她的脸,吻上她的唇。趁她愣神间,他轻而易举地攻城略地,唇舌交缠,如疾风,又如一场急雨落在海面,他像是要把自己压抑的感情全部在这深深一吻中宣泄出来。 但他很快发现,那个曾两次偷袭亲吻自己,还以此调戏他的人,竟然,不会换气…… 原来是只纸老虎啊! 他忍不住想笑,稍稍放开她一点,额头抵着她,让她平息呼吸。 这走向有点出乎霓喃的意料,毕竟在她心里,傅清时一直是谦谦君子外加温柔体贴的形象,哪怕偶尔拿话嘲讽她两句,也都不过分。她预想过自己的告白的结局,要么被接受要么被拒绝,但着实不是这样的——一言不发就亲上来。这,好像比较符合自己的风格啊……而且,跟他的吻比起来,她以前偷亲他的那两次,简直就是小孩子过家家,自己还在那得意扬扬…… 一向伶牙俐齿的人神色呆愣又微微恼怒的样子格外可爱,傅清时瞧着她嫣红微肿的唇,忍不住再次亲上去。 这一吻里尽是温柔,说不尽的缱绻缠绵、和风细雨。霓喃的神思总算归位了,闭上眼时,他身上的气息铺天盖地地朝她涌来,那是她熟悉的,却又与以往有点不同的,但一样好闻得令她着迷,她忍不住想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 她忽然推开他,得了一点空气便立即大口呼吸,她拍了下胸口:“等一下,我有点儿晕,心跳太快了,等我休息下再继续。” 他忍了忍,实在没忍住,低低笑出声来。 霓喃瞪他。 他低头笑望着她,手指摩挲着从她唇上慢慢抚过,然后,将她搂进怀里,在她耳边轻笑着说:“女朋友,你怎么这么可爱啊!” 不仅可爱,还聪慧通透,活得格外明白。她那一番长长的话,她的勇敢与坦然,像夏日里的一阵清风,瞬间将他心里那一点犹豫吹散了。 这世界如此辽阔,茫茫人海中一个人遇见另一个人的概率,不会比中头彩更小。世事又是如此瞬息万变,有些感情,错过了一次,也许这一生都不会再有机会。 如果说七年前初遇时,他对她因心生怜悯到淡淡喜欢,那感情只是刚冒出头的一株小小嫩芽,而他生命中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他可以将视线从那株小嫩芽上移开。可再相逢时,嫩芽渐渐长高,开枝散叶,被他的不舍与依恋浇灌,在他心里长成了一株茂密的藤蔓,枝头缀着美丽的白色花蕊,令他再也移不开目光。 他是如此确信,怀里的这个人,是他的不想错过。 他们的酒店离得不太远,只有几分钟路程,但这么晚了,又是在陌生的小县城,他想起白天那场也许并不是意外的小事故,执意要送她回去。 “你等我一下。”他拿了衣服去浴室更换。 霓喃轻轻呼出一口气,双手摸了摸脸颊,微烫。又拍了拍胸口,心仍跳得很快。 平复了下情绪,霓喃才抬眼打量起房间来,典型的商务型老酒店,家私陈旧,空间倒是挺大的,一切都很整齐,哪像她那边,乱糟糟的。然后她看见了窗户边的那架望远镜。 她微微讶异,走到目镜后望了望,视线所及之处有点儿暗,她又看了几眼,还是没能看清。 “对面是张正清的办公室。”他在她身后说道。 “你在监视他……”她忽然想起什么,问,“你来几天了?” 白天的时候,他们先是去了诊所,后来又因为两人相认,她心情比较乱,也没顾得上问这些。 他知道她言下之意,笑了:“四天。” 霓喃:“……” 很好,自己的举动也一并被窥视了,在医院后花园那会儿她的感知没出错。 霓喃有点不懂:“你为什么不直接见他?” “他既然已经改名换姓躲起来生活,就没那么容易撬开他的嘴。”傅清时取了房卡,示意霓喃出门。 其实当年他的同伴出事时,他并没有第一时间将那天留在工作船上的三人当作怀疑对象,他是在得知他们打捞上来的瓷器全部不翼而飞,以及那次考古的所有资料也一并消失了后,才猛然惊觉——这是一次有计划的谋杀。然后,那三人一起将嫌疑人的矛头指向了他,证词像是事先有人给了台本般惊人的一致。 他被羁押调查结束后,找过那三个人,船长出海了,医生张正清带着妻子出国旅游去了,回了东北老家的厨师在电话里反复说自己已经把知道的都告诉警察了,过了两天,手机号成了空号。 意图太明显了,他们在躲他。做坏事的人也分很多种,老江湖能睁眼说瞎话,不动声色,而新手只会将自己藏起来。 “是啊,没有证据,什么都问不出。”霓喃想到这个就发愁,长久地在这里耽搁下去也不是办法。 他们都知道,一个家世平凡、专业技术也不是特别突出的普通医生,只用了一年就摇身一变成了一所医院的负责人,他背后一定有人脉与资金的支持,毕竟医院又不像一般公司那样简单就能启动起来的。他们也能猜到这应该与谢氏有关,只是这些不会被摆在明面上。 在当年的事故中,张正清扮演的是什么角色呢?傅清时一直有个疑虑,那天水下作业的九人,潜水经验都十分丰富,警惕心很强,为什么都没有第一时间发现自己的设备出了问题呢?在得到他的警告时,为什么没能迅疾地做出应急处理?他想来想去,也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他们的身体出了问题。 “张正清这个人,做事细致,又特别谨慎。假如当年他跟谢氏合谋,一定会给自己留一条后路,没准他手里有谢氏的把柄。”傅清时想了想,说,“先去查查妇产医院跟谢氏的关系吧。” 毕竟知道太多秘密的人总担心自己会成为下一个“秘密”。傅清时忽然想到后来死于海上事故的船长,那真的只是意外吗? “嗯。”霓喃点点头,问他,“那你这几天有什么发现?” 傅清时说:“他有个三岁的儿子。” 霓喃有点跟不上节奏:“嗯?”怎么好好的说起他儿子来了? 傅清时在望远镜里看见出现在张正清办公室里的霓喃时,就知道她大概跟胡蝶同时都得到了张正清的下落。他看了她一眼,想来她手中的资料没有胡蝶的详细。 他说:“这个儿子是他的第二任妻子生的,这个女人是妇产医院的财务部主任,他们是在六年前结婚的。医院也是六年前成立的,不觉得太巧合了吗?” “他现任妻子跟谢家有关系?” “胡蝶私下在他们的内部系统查过这个女人与谢家的亲属关系,表面看来是没有关系的,还需要进一步去查查。” 霓喃叹口气,终于找到了人,可他们仍旧身处于迷雾中。 他想起什么,说:“或许我们可以去见一下他的前妻。他前妻跟他是初中同学,两人一起从老家考到岛城念大学,在一起很多年,两人感情很好,生了一个女儿。” 胡蝶找过她一次,却什么消息都没打听到。也许现在他们去找她同样会一无所获,可只要有任何可能性他都不想放过。而且,她与张正清那么多年的感情,她就真的甘心被他一脚踢开? 霓喃讶异:“你连这个也知道?” “当年在船上听他自己说的。” 从事海洋考古这个职业,就得长期漂在海上,抛开工作时间,日常生活又十分乏味,没什么娱乐活动,船上的人就爱凑一起喝酒打牌侃大山。傅清时一般不加入船员们的活动,他的时间用来看书都不够,但他有时候会被胡昊与景色拉过去喝酒,那时候他还没戒酒,跟大家喝了几次酒后,把团队里每个人的情况都了解得七七八八。 张正清以前在一家公立医院任职,刚辞职没多久就上了他们的考古船,他和妻子是初中同学,两人在一起很多年了,每次喝高了他就会念叨着想老婆了,然后反复讲起他们的爱情故事,大家一边起哄一边羡慕。厨师余润德有个患了重病的五岁的儿子,需要很多钱,他出海到考古船上干活主要是看中这里薪水比餐馆开得更高。还有,船上最小的潜水员才十九岁,是个在海边长大的孩子,高中没念完就不爱上学了,一门心思想要游遍全世界的海洋…… 在这个夜晚,傅清时忽然想起这些来,那些记忆遥远得好似一场梦。那些人,虽然没有深交,但在那艘孤岛一样的工作船上,他们一起喝过酒,一起看过海上的日出,也一起欣赏过壮丽的晚霞,是称之为“伙伴”的人。 他将飘远的思绪拉回来,对霓喃说:“你暂时不要再去医院找他,别给自己惹麻烦。” 他把她上午差点儿被摩托车撞倒可能并不是意外这个想法跟她讲了。 “张正清他疯了吗?!”霓喃惊道,随即她又想到,如果他真跟“知远号”事件有关,那找人撞她也就没什么可震惊的了。 “这只是我的一个猜想,我联系了胡蝶,让她找找人,看是否在这边的交通部门有相熟的朋友,调出那个路段的监控确认一下。” 他们穿过短短的一段小巷,走到了大马路上。这是一条单行道,道路窄,这一段路没有设红绿灯,也没有斑马线,小县城的夜生活颇丰富,这时候了,路上仍有不少车辆。 傅清时本来走在霓喃的右边,这时又换到了她的左手边,然后牵住了她的手。他这个动作做得非常随意自然,甚至没有看她,而是在留意着从左侧来的车。 霓喃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啊,自己是他的女朋友了。他们会牵手,会拥抱,会亲吻,甚至会做更亲密的事。 他牵着她穿过马路,她抬头悄悄看了他一眼,这个人,是她从十七岁时开始喜欢的人,她找了他好久,现在,他属于自己了。 她心里忽然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甜甜的满足感。 过了马路,他也没有放开她的手,一直到她房间门口。 他摸摸她的脸颊,跟她道别:“乖乖睡觉,别再失眠了,晚安。” “晚安。” 门快关上时,她忽然又拉开,踮起脚飞快地在他嘴唇上亲了一下,得逞似的眨眨眼,然后,转身跑进了房间。 霓喃将自己扔在床上,抱着枕头滚了几圈,摸了摸嘴唇,傻兮兮地笑了。 第二天早晨,傅清时来叫霓喃一起吃早餐。她打开门,一大捧绿雏菊比他的脸先映入她眼里。 “早上好。”他温柔的声音从花后传来。 她先是一愣,而后开心地接过,放在鼻子下深嗅,雏菊上还沾着水,她仿佛闻见了清晨森林中的露珠的味道。 她想起那年病房中每天傍晚收到的绿雏菊。 “这么早花店就开门了?” 他笑:“老板娘说平常都是九点开门,今天是特例。大概预感到了我特别想给我女朋友送花。” 其实是他在附近晨跑时,遇见一家花店在装扮一辆婚车,早早地就开了门。 关系突破后,霓喃觉得自己每天都在刷新对他的认知。瞧瞧,这甜言蜜语不要钱似的,偏偏说的人还漫不经心,哪管听的人心里起了涟漪。 酒店房间里自然是没有花瓶的,霓喃转了一圈,最后找前台借了个塑料桶子,才安顿好那一大把雏菊。 他们去了酒店附近的一家馄饨店,馄饨是这个小县城的一大特色早点。这大概是家老字号店铺,门面不大,但挺整洁的,挨挨挤挤摆着七八张桌子,这个时间点,人特别多,除了堂食的,还排着好些人等着打包,处处充满着喧嚣热闹的人间烟火气。 店家做得专注,只有三种馄饨,品类与价格都是用毛笔字写在一张红纸上,并贴在墙上,红纸有一种返璞归真感。傅清时要了牛肉馅的,霓喃选了香菇素馅的,点好单,站在门口等了一会儿,霓喃就看见最里面角落的那张小桌子边终于有人吃完离席了,她立即跑过去占座。 傅清时本来在跟她讲话,一眨眼她就跑了,动作特敏捷,自己坐到一张凳子上,然后伸脚一钩,将对面的凳子钩到近前,手机搁上去,圈地为王。女霸王正一脸得意地冲他招手。以前他曾在公交车上看见别人抢占座位,那姿态真是不好看。可现在,他发现原来自己也是个有双重标准的人,竟然觉得她刚刚那番小举动有点儿……可爱。 真要命。 两人刚吃完早餐,胡蝶就来了电话,她还真辗转找到了在这座小县城的交警部门工作的人,是她同学的朋友的朋友。虽然关系扯得远,那人倒是挺热忱。听说有可能是故意肇事者,便立即带傅清时与霓喃去看那条路上的监控视频。 有具体的时间段,查起来很快,当霓喃在监控视频里看见傅清时悠闲地跟在自己身后的画面时,她偏头望向他,发现他低头摸了摸鼻子,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 她收回视线,继续看监控。 很快就看见那辆摩托车了,司机戴着头盔,看不清楚长相,从体型来看,是个年轻男人。摩托车没挂牌照,车型是县城里常见的款式。霓喃站的地方是路边,那会儿车并不算拥挤,但那辆摩托车路中央不走,偏偏擦着路基直直往她的方向冲过去,大概也没想闹出人命,看得出司机控制了速度,这才让傅清时来得及扑过去将她推开。那司机见两人倒在了地上,在前方刹了车,回头望了他们一眼,然后扬长而去。 事发时因为自己被他推开了,霓喃没有感觉到生死一线间的惊吓,此刻看着当时的情景,她一颗心才怦怦怦地跳动得厉害,看见车子冲过来那一刹那的画面时,她下意识地闭上眼,身体往后缩了下。 她被揽进了一个怀抱,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她深呼吸,睁开眼,从他怀里抬头看他,眼眶忽然有点发涩,人在危险时总是会下意识启动自我保护机制,而他,却在那瞬间反倒让自己置身于险境中,将她护在了怀里。 他摸摸她的脸,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笑。 很明显是那辆摩托车在故意朝人撞,可一没见着司机面孔,二也没有摩托车牌照,交警同志觉得头大,且这事的性质已上升到故意谋害,不归他管了,他建议傅清时报警,末了问他:“你心里有怀疑的人吗?” 傅清时沉吟了下,摇了摇头:“没有。” 他看了眼霓喃,她极轻地冲他摇了下头。懂了,她不打算报警,他也正有此意。人没伤着,也没证据,根本没法指控张正清。 与交警告别后,霓喃陪傅清时去了昨天那家诊所,给他的手臂换了药。 傅清时提议下午回岛城,再待下去也没有什么意义,张正清现在家大业大的,总不至于再举家消失一次。 霓喃同意了,就算他不说,她也得赶回去了,三天后是秦艽的生日。除了秦艽刚入行当模特被关起来集训那一年,秦艽的生日她们每年都是要一起过的。 此时不是出行旺季,当天的火车票与机票都还有座位,傅清时立即订了票。 霓喃收拾好行李,看了眼桶里的绿雏菊,决定打包带走,还好包装纸没有丢弃。她一枝枝又包回去,没有胶带,只能用原包装纸上已经没什么黏性的胶带用力按一按。 傅清时说:“下了火车又要转飞机,挺麻烦的,别带走了,我再给你买。” 霓喃手中动作不停:“不行,这是我男朋友送我的第一束花,独一无二。” 他帮着她一起把麻绳绑起来,笑说:“怎么就成第一束了?以前那些雏菊该伤心了。” “那时候你又不是我男朋友。”她忽然“哎”了声,眨眨眼,“我这算是养成系吗?傅叔叔!” “嗯?”傅清时一开始没听懂那三个字的含义,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见她笑得鬼鬼的,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头,“又在胡说八道!” 他将她拉到床上坐下,自己坐到她对面的椅子上。 “霓喃,说个事。” 见他一脸正色,她也收敛了笑,等他继续。 “我知道让你放弃调查这件事是不可能的,我只有一个要求,不准单独行动。” 霓喃一颗心落了下来,笑了:“好。” 她很怕他会提出让自己别再调查的要求来,幸好不是。 这七年来,为父亲查找真相已经成了一段铭文刻在她的心墙上,十几岁时她力量单薄,因有心无力而痛苦,后来想通了,急也没用,岁月将那份心急渐渐打磨成了耐性与冷静。而且,现在她有他了啊,为什么还要单打独斗?没有人天生坚韧强大,也没有人真的喜欢孤独,还不是因为无人可以依赖,才不得不自己坚强。 “我也有一个要求。”她走到他身边蹲下,撩起他衬衫的袖子,轻轻摸了摸他手臂上的白纱布,“你以后不准这样了,别为了我让自己受伤。” 他笑说:“小伤,过几天就好了,别担心。” 她仰头望着他,不等到他的承诺不罢休的样子。 他本想说,男人保护自己喜欢的女人是本能,但见她固执的眼神,只得无奈地道:“好,我答应你。” 她这才满意地笑了。 他看了眼手表,将她拉起来:“我们得走了,时间有点紧。” 两人退了房,在门口拦了辆出租车,直奔火车站。 马路对面,一家便利店门口,有个穿灰T恤的男人喝着可乐,望着出租车消失的方向。片刻后,他将喝完的可乐罐丢在地上,掏出手机打电话。 “那女的刚退了房,打了辆车走了。” “哦,还有个男人跟她一起,我拍了张照片,马上发给你。” 张正清挂掉电话,便有短信进来。打开看清楚照片中的男人的脸后,他心里一惊,时隔多年,他仍一眼就认出了傅清时。他怎么会跟霓知远的女儿在一起?还有,他既然已经知道自己的下落了,为什么没有找来? 张正清脑海里思绪翻滚,沉吟了片刻,他拨出一串号码,第一遍没接,打第二遍时等了好一会儿电话才被接起。 “什么事?”他还没开口,那边就先出声了,语气冷淡。 他们上一次通话已经是好几个月前了,那会儿是对方打电话过来警示他,说有个小女警一直在追查七年前的事,让他注意点。 张正清知道谢斐没心思跟他叙旧,也就省了寒暄,直接说:“谢总,霓知远的女儿找到我了。” 谢斐愣了下,问:“什么时候?” “几天前。” “那你才告诉我?!” “放心吧,我将她打发掉了。”他没第一时间告诉谢斐,就是想着这么件小事情,他自己完全可以解决,这会儿还有点邀功的意思。 谢斐厉声问:“你对她做什么了?” 张正清没留意到他语气的变化,说:“想做点什么没成功,不过目的达到了,她刚刚离开了。” 谢斐的语气特别森冷:“张正清,我警告你,别动她!” 张正清皱眉,这是什么意思?没等他问,谢斐已经挂了电话。 谢斐捏着手机站在窗边,眸色微沉。 他忽然想起当初霓喃来公司面试的情景,那会儿她刚升上研究生,身上还有一丝青涩的学生气,但她不是那种只会埋头念书的小书呆子,那青涩中带着股张扬、野性,清澈明亮的眼眸中全是自信,她对他讲,谢总,不录用我一定会是你的损失。其实在见到她时他心里已做好了决定,怎么可能把霓知远的女儿放到自己身边来?但后来他改变了主意,除了她手中拥有的沉船数据库外,那瞬间她眉眼间的张扬自信也起了一点作用。他见多了或柔弱或在他面前唯唯诺诺的女子,他喜欢她的性格。 他在面对父亲的责问时曾说,她不过是个小丫头,有什么好怕的!谢翔盛评价过他最大的毛病就是太自负了,以前他不当回事,此刻才觉得,也许父亲是对的。 她比他想象中的,要更聪明更强大。 手机“叮”一声响,有短信进来,他划开屏幕,发现入眼的是一张照片,张正清发来的。 他盯着照片中牵着手的男女,脸色更沉了。他们什么时候在一起的? 傅清时与霓喃回到岛城时已是深夜。两人一路舟车劳顿,也没时间好好吃顿饭,晚餐还是在飞机上解决的,飞机餐难吃,他们都没怎么动。 上了出租车,傅清时问她:“想不想去吃点东西?”岛城有条美食街,营业到晚上两三点,这会儿去也来得及。 霓喃靠在他肩膀上,眼睛都没睁:“困,只想睡觉。” 傅清时侧头看了她一会儿,想到到家还得一个多小时,于是伸手将她的身体拉到自己的腿上躺着,霓喃睁开眼,便对上他俯看下来的视线,他用自己的额头抵着她的,柔声说:“睡吧,到了我叫你。” 果然比歪着头睡觉舒服多了!霓喃索性将鞋子脱掉,脚缩到座位上,翻了个身,双手搂住他的腰,脑袋在他怀里拱了拱,深呼吸两下,咕哝道:“我怎么这么喜欢你身上的味道啊!” 她睡意蒙眬时声音软绵绵的,带点沙哑,像只挠心的小猫咪,真要命。 他按住她乱动的小脑袋,俯身在她耳边警告:“再撩我我要亲你了。” 霓喃扑哧一笑,倒是没再动了,乖乖地睡觉。 她本来只是想浅眠一下,最后竟真睡着了。到了小区楼下,傅清时低头看了看她,到底没忍心将她叫醒,直接将她抱出了车。 到了家门口,傅清时站在那儿迟疑了下,他有宁潮声的电话,可现在一点多了,他肯定睡了。再看了眼怀里的人,她睡得好香,这个时间点叫醒她,估计她会失眠的。 最后他将她带回了家,把自己的床让给了她,他又去重新铺客房的床,忙完后又去沐浴,他有个习惯,再困再累睡前都得把自己收拾干净了。他洗完头出来,拿起吹风机想吹头发,忽然又放下了。老房子隔音不太好,这个吹风机声音大,他怕吵醒她。用毛巾擦了会儿,还是没能全擦干,入秋后夜晚凉,顶着湿发睡不太好受,他索性找来花瓶与剪刀,一边修剪带回来的那捧雏菊,一边等头发干。 忽然想起当年,他第一次带花去看她,其实并不知道她喜欢什么花,在小花店里转了一圈,觉得玫瑰、百合、康乃馨都不太适合,后来在角落里发现了盛在桶子里的大捧的绿雏菊,不太打眼也不够娇媚,但他觉得那抹绿像光一样,令人心里生出希望。没想到,那竟是她最爱的花。 人生有时候有许多奇妙的巧合,比如他和她的重逢。 霓喃在清晨七点半自然醒,这一觉睡得特别舒坦,她伸个懒腰,习惯性地抱着被子滚了两圈,然后,忽然意识到不对劲……被子上的气味很熟悉,但不是自己的床。 她用了三秒钟打量了下房间,再用了三秒钟回想了下昨晚的事,然后淡然地从床上爬起来,光着脚在房间里慢慢踱步一圈,巡视完男朋友的私人领地后,才打开门出去。 霓喃循着香味走向厨房,果然看见傅清时站在灶台前,拿着一柄木勺在搅拌砂锅里的小米粥,粥应该已经熬到尾声了,喷香扑鼻。旁边的蒸锅里不知蒸了什么,水汽缭绕中飘出一缕香来。 厨房采光很好,初秋早晨的阳光透过洁净的玻璃窗笼罩在他身上。他穿着一件浅蓝色的T恤衫与一条米色家居长裤,微垂着头,慢慢搅动着小米粥,他的背影在晨光里温柔极了。 霓喃倚在厨房门框上,凝望那抹身影许久,心里浮起细细密密的柔情,睁开眼,清晨的阳光很好,有个人在厨房为你做早餐。 傅清时仿佛终于察觉到了背后有人,转头见到她,微愣了下,然后冲她笑:“早。” “早。” 分明才交往两天,霓喃却忽然有种错觉,仿佛他们在一起有一辈子那么久了,每天说着“早安”“晚安”。 吃早餐的时候,傅清时说待会儿要去医院见胡蝶,让她一起去。既然他不能阻止霓喃追查“知远号”事件,就只能将她拉进他与胡蝶的阵线里来。 霓喃低头笑。 他好奇:“你笑什么?” 她摇摇头,嘴角的笑意却收不住。她只是忽然想到,胡蝶曾多次明确而坚决地对自己表示过——帮不了你,拒绝合作。如今胡蝶应该会很郁闷。 去医院前,霓喃决定先回家洗个澡换个衣服。她开门出去,迎面就撞上对面自己家的门被打开,宁潮声瞪大眼睛看过来,指着她:“你你你……”他震惊得话都说不利索了。 她淡定地走过去,将他抬起的手拍下去:“你什么你?傅先生不在家,让我帮忙浇个花。” 话刚落,身后的门就开了,傅清时的声音响起:“霓喃,你手机落下了。” 霓喃:“……” 宁潮声:“……” 傅清时将手机递给霓喃,又跟宁潮声打招呼:“早啊,潮声。” “早……”宁潮声看看傅清时又看看霓喃,忽然明白了过来。 他本来要出门买早点,这下也不去了,跟着霓喃进了屋。 霓喃举着双手,主动坦白:“报告组织,我全招。是,我们在一起了,昨天,哦,不对,前天晚上开始的。”见宁潮声表情怪怪的,霓喃敲了下他的头,好笑道,“小屁孩你瞎想什么呢,昨晚我们一起从机场回来时,我睡着了,所以才在他那边借宿了一晚。还有问题吗?没有的话我就洗漱去了。” 宁潮声:“……” 问题的答案都被你讲完了,你让别人还怎么问? 霓喃哼着歌闪身进了浴室。 其实宁潮声想问的还有很多,比如,你不是心里有个喜欢了很多年的初恋吗,怎么忽然就放下了?你跟傅先生才认识没多久吧,了解他吗?宁潮声还想板着脸教训她一顿,一个女孩子怎么这么缺心眼儿啊,刚谈恋爱就跑人家家里去借宿,有没有一点危机意识啊? 但见她眼角眉梢都写着“愉悦”两字,他便什么都不想问了,她开心就好啊,如果她被人欺负了,他会帮她欺负回去的! 宁潮声想到这里,又走了出去,去敲对面的门。 傅清时将门打开,还没开口说话,就见宁潮声板着脸十分严肃且认真地说:“如果你敢欺负她,我绝对不会放过你,绝对!” 说完,他像个在力量悬殊的大人面前示威的小孩一般,用力地扬了扬拳头。 其实傅清时与宁潮声见过很多次,但两人交流不太多。这个男孩子实在太内敛了,还很容易害羞,不爱讲话,就算开口也都是温言细语的,待人接物非常有礼貌,长相也清秀,皮肤比一般男生的白,一双水润的眼睛像小鹿的一般清澈。有次一起吃饭,霓喃给他夹菜,他想偷偷把胡萝卜扔掉,被霓喃抓住,然后他就在她凶巴巴的“禁止挑食”的目光下乖乖地吃掉了。因此在傅清时的心里,一直觉得宁潮声是个被姐姐保护着照顾着的小少年,跟人说重话狠话这种事跟他不沾边。 原来小少年不是没有血性的。 傅清时见他俊秀的脸泛起一丝红,想必是第一次这样警告人,心里明明很紧张,还咬牙强撑着,那个样子真的蛮好笑的。但傅清时没有笑,而是用同他一样认真郑重的语气说:“我记住了。” 宁潮声得了这句话后,一股气倏地散了,那个内敛羞涩的小少年又回来了,低声说了句“再见”就飞快地跑了。 傅清时没有把这个小插曲告诉霓喃。 他们一起去医院看胡蝶,推开病房门,发现有客人在。 “哎,来了啊。”胡蝶招呼道。 坐在病床边的男人回头看过来,霓喃一愣,心想,他与傅清时是什么关系?他们长得真像。只是这个男人一身正装,神色严肃,气质非常冷,而傅清时要柔和得多。 “哥。”霓喃听到傅清时开口叫道。 原来是他哥哥啊。 傅清平没应声也没点头,像没听见一样,站起身转头对胡蝶说:“我先走了。” 霓喃想跟傅清平打个招呼,可觉得此刻的氛围有点奇怪,而且傅清时也没向哥哥介绍她。 胡蝶说:“谢谢你来看我。” 傅清平点点头,提着公文包往外走。 傅清时低声对霓喃说:“我先出去一下。”然后他便跟了过去。 “哥!” 走在前面的人头也不回,也不理他。 “哥!” 傅清平加快脚步。 “傅清平,你站住!”他的声音里带了一丝恼怒。 傅清平的脚步似是微顿了下,但仍没有停下来。 傅清时快步追过去,拽住了傅清平的手臂。傅清平终于回头看向他,只是那眼神非常冷漠,还夹杂着一丝厌恶。 “放开!” 傅清时放开他,说:“我找到张正清的下落了。” 打算离开的傅清平脚步忽然就顿住了。 他们正站在护士站旁边,这会儿大厅里人来人往,有点儿闹。 傅清时说:“换个地方说话,不会耽误你太久。” 傅清平站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很快跟了过去。 病房里。 胡蝶看着正将带来的鲜花插到花瓶里的霓喃,有点儿郁卒。 傅清时在电话里讲要带霓喃一起来时,她觉得奇怪:“你带那小丫头来干什么?” 他竟然丢了个炸弹给她:“什么小丫头,那是你未来嫂子。” 胡蝶:“……” 谁能告诉她,她住院这阵子到底发生了什么?自己那哥哥有七年没回国了吧,到底是什么时候恋上她的?明明是个比她小好几岁的小丫头啊,竟然成了她的嫂子!而且,自己以前可是明确拒绝过跟霓喃合作一起调查的,现在这脸打得可真响。 不过胡蝶能屈能伸,权当以前没说过那种话,热络地跟霓喃聊起了这次他们去见张正清的事来。 不一会儿,傅清时回来了。 胡蝶问:“怎样,你哥同意了吗?” 在傅清时提出让霓喃加入他们后,胡蝶便提议让傅清平也一起,她知道这些年他也一直在查这件事,偶尔还会找她打探下消息。所以她约了他来医院见面。 “嗯。”他点点头,“虽然他不想见到我,但找出‘知远号’事件的真相是他一直以来的心愿。不过,他说以后只会跟你单独联系。” 胡蝶听到那句“单独联系”时先是心里一喜,随即又觉得这点小欢喜是因着人家兄弟俩的冰点关系而得来的,那欢喜中便不禁带了丝忧愁,有点心疼傅清时。 胡蝶是个爱恨分明的人,在当年的事故里她失去了哥哥,在得知嫌疑人竟是哥哥的好友,也是她当成哥哥一般的人之后,她不是没有纠结与怀疑过,她心里搁不了事,直接跑去问傅清时,她说“清时哥,只要你说这件事与你无关,那我就相信你”。他回答不是他,然后将自己失去了那天一部分记忆的事也坦诚相告了,她说到做到,再也没有怀疑过他。所以她不是很能理解,为什么作为他亲哥哥的傅清平却不相信他。 “你哥不相信你?” 餐厅里,霓喃在得知傅清平与七年前事故的关系后,如此问道。 当年事故的九名遇难者有一名女性,是个海底数据测绘师。霓喃没想到她竟是傅清平的未婚妻。 傅清时摇摇头:“不,他不是不相信我,他只是恨我。” “嗯?” “一开始景色并没有参与这个项目。我们勘探完毕要进行打捞时,团队里的测绘师身体出了问题,需要临时找个人来顶替。景色是因为我的拜托才上了考古船。” “那时我哥已经跟她订了婚,婚礼定在圣诞节。我哥一开始不同意,毕竟举行婚礼要准备的事情很多,而且他了解我们这个工作,知道有一定的危险性。”他停顿了一下,才再开口,语气非常艰涩,“我向他承诺过,会将嫂子完好无损地还给他。” 他深呼吸后,端起水杯猛喝了一大口,眸色深得如同最漆黑的夜,那里面藏着无边无际的痛苦。 “出事的时候她刚有了身孕,我不知道这件事,是后来听我哥讲的。霓喃,‘知远号’的遇难者不是九个人,而是……十个人……” “后来我被指证为嫌疑人,我爸逼着他担任我的律师。” “那对他来讲,是双倍的折磨。” “他恨我,是应该的。我一点也不怪他。” 傅清时是那场事故中水下作业里的人里面唯一的幸存者,她无数次想过,上天对这个人真是太眷顾了,为什么他会这么好运呢?可原来,活下来的人比死去的人更痛苦,他失去了好友,失去了青梅竹马的朋友,曾关系亲密的兄弟对他心怀恨意,他心里背负着自责与内疚,像个在大雨天里背着一捆稻草的跋涉者。他把找出事故真相当作生命中最重要的使命,他不敢再碰触那个他热爱的职业,退出考古圈,远离故土数年,成了漂泊的旅人。 霓喃想说点什么,却发现所有安慰的话都显得十分多余。于是她越过餐桌,坐到了他的身边,伸手紧紧地抱住了他。 第七章 一千英尺 决定爱一个人,就跟站在一个陌生的分岔路口一样,向左或者向右,等在前方的都是未知,怎么选都会心怀忐忑。那就随心吧。选对了,是运气;选错了,自己做的决定,我愿赌服输。 秦艽生日这天,霓喃一大早就去了花市,虽然花市的地理位置有点偏远,但那里的花又全又新鲜还很便宜,她只要不忙,基本上每个月都会去一次。她喜欢在里面慢慢闲逛一圈,然后在固定的一家店里带走一束绿雏菊与一束红玫瑰,雏菊送自己,玫瑰送到秦艽的办公室。 今天她没逛,而是直奔相熟的那家店。老板娘一见她就从后面抱出了一大桶新鲜的红玫瑰,笑说:“刚到货,特意给你留了一桶选。我没记错的话,今天是你那个特别爱玫瑰的朋友的生日吧?” “哎呀,老板娘,你记性可真好,难怪你这客似云来的。谢了啊!”霓喃嘻嘻笑着,蹲下去选花,一枝一枝地精挑细选,好一会儿才数满九十九枝。 九十九,天长地久。在她们十几岁的时候,也曾沉迷于这种小女孩信奉的数字游戏。升上初中的那一年,霓喃送给秦艽的十三岁生日礼物是一束红玫瑰,九十九枝。那会儿她还没学会精打细算,也不知道花店与鲜花市场的价格差距那么大,她还专挑好看的花店去买,满心想着好友收到礼物后的惊喜去了,也没先问价,结果那一大捧玫瑰花了她存的压岁钱的一大半,她一边看着店员打包一边心疼了下,差一点儿就把“不要了”说出口,但也只心疼了一瞬间。看着普通的花被精心装扮一番后呈现出的让人无法抗拒的美,她掏钱掏得满心欢喜。后来那束花在班级里引起了不小的轰动,老师还以为秦艽早恋了。秦艽是第一次收到花,还是这么隆重的一大束,感动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抱着霓喃开玩笑说,以后不嫁了,就跟她一起过。霓喃嘻嘻哈哈地接话说:“好啊好啊,那我给你买一辈子红玫瑰,宠你一辈子。” 之后秦艽每一年的生日,霓喃都要给她买一束红玫瑰,九十九枝。 花市不提供包装,霓喃又跑到市区的一家精品花店去把花包了,回到家,秦艽的车已经等在楼下了。 明明是休息日,她却依旧开着那辆花哨的工作车,用她的话来说就是,我们新闻记者没有节假日,要时刻准备奔赴新闻事故第一线!每当听见她说这句话,霓喃就呸她,假公济私的人要点脸啊!其实她做记者赚得不算少,早几年还做了几年来钱快的模特,正儿八经地红过好一阵,按理说买辆车轻而易举,可一是她对仅是个代步工具的车子没什么追求;二呢,她需要存钱,来照顾一年里有半年住在医院里的弟弟秦树。 除了这束玫瑰,霓喃还另外准备了一份礼物——一支纪梵希新出的限量版口红。她这份“1+1”生日礼物套餐都送多少年了,毫无新意,但每次秦艽都会欢欢喜喜地拆礼物,眼中的欣喜与十三岁那年的别无二致。 收完霓喃的礼物,秦艽一点儿也不见外地朝宁潮声伸出手:“礼物。” 宁潮声很早就准备好了,是一个桑蚕丝眼罩,做工十分精良,颜色是很正的大红色,张扬得像是为秦艽量身定制的。 秦艽有点惊讶,这是宁潮声送她的第二份生日礼物,去年他送她的是一台水下照相机,多年前的复古款,霓喃说还蛮稀有的,是他私家收藏的宝贝。可是,对于秦艽来讲,那台照相机除了当摆设之外别无用途。没想到他今年的礼物风格大变样了,倒是很合她的胃口。 她说:“我很喜欢,谢了啊。” “你喜欢就好。”宁潮声立即松了口气,低头笑了。 他从小就因为不擅交际,没什么朋友,十七岁时从家乡来到陌生的岛城,认识的第一个朋友是霓喃,后来又因她结识了秦艽,她们是他在这个城市里仅有的朋友。秦艽也是他第一个喜欢的女孩子,他以前没给女孩买过礼物,给心仪的女孩准备礼物更是头一次,因此去年她生日时,他才会将自己喜欢的东西送给秦艽。秦艽倒也没有说不喜欢,就是拆开礼物的那一瞬间表情有点怪异。后来霓喃教他,送礼物不能送自己喜欢的东西,最重要的是要对方喜欢。秦艽喜欢玫瑰与口红,可这两样霓喃都送了,而且他也没有立场送她玫瑰。离九月越近,他就越发愁。后来有一次他听霓喃提起,秦艽睡觉时一点光都不能见,便灵机一动想到买个眼罩送她。这种小物品他根本不了解,对着网上繁杂的推荐信息做了好多的功课才最终选好一款,颜色选了像她一样明艳的红,刚好今年又是她的本命年,图个吉利。她能喜欢真是太好了。 霓喃将他这片刻的心路历程全瞧在了眼里,他先是紧张得双手交握在一起,眼巴巴地看着秦艽拆礼物,一边想去瞧她脸上的神色,一边又不好意思明目张胆地看,只好看一下就移开视线,听到她说喜欢的那一刻,他眼睛“唰”的一下变得特别亮,然后低头偷乐。 霓喃觉得他那个样子真是特别好玩儿,让人忍不住想笑,但她笑不出来,心里反倒浮起一丝与此刻的氛围不符的心酸来。她知道宁潮声喜欢秦艽,秦艽也知道。她向来觉得感情是私事,关系再亲密也不应该干涉,但她有次还是忍不住问了秦艽心里是什么想法。秦艽回答,什么也没想。霓喃便明白过来了。秦艽曾为一份感情掏心掏肺,热烈如她爱的红玫瑰,可最后那盛开的玫瑰被无情的寒风冷雨吹打成了一片片破碎的花瓣,一地狼藉。风雨过后天光大亮,她明艳依旧,可她在心底修了一座坟,那里面是她亲手埋葬的花瓣残片。 这一天秦艽是要回老家过的,他们先去医院接了秦树,然后一同回渔村阿婆家。 秦艽的父母都不在了,秦妈是在生秦树时难产去世的,秦爸则是在她十三岁那年因工作中出了意外而去世的。起初那几年,因为有秦爸的事故赔偿金,姐弟俩尚且能维持生计,可秦树的医药费是个无底洞,他们根本就是坐吃山空,因此秦艽才会在十七岁那年的夏天,放弃继续念书,跟周商言签下一纸模特经纪合约。 秦家与霓喃的阿婆是邻居,两家关系亲厚,又因为秦家曾有恩于阿婆,在秦爸去世后,阿婆便承担了照顾秦家姐弟的责任,跟亲祖母无异。因为阿婆,秦艽才觉得自己还有故乡,还有家。 吃过阿婆做的丰盛的生日餐,切了蛋糕,秦艽就推着霓喃与宁潮声往海边走:“我们去许愿。” 秦艽从不对着蛋糕许愿,她心里信奉的神明是海洋之神,更确切地讲,是从小孕育她的这片故乡的海。 秋夜凉如水,夜空暗淡,无星无月,涨潮的海隐没在浅淡的天光下。这些年霓喃见过无数美丽的海,但她仍觉得这片伴她们长大的海,是最独特的。 秦艽站在沙滩上,双手握在唇边,对着无边无际的大海喊道:“海神大人,我叫秦艽,今天是我的二十四岁生日,听说在本命年生日那天许下的愿望会特别灵。” “我第一个愿望——小树的身体能快点好起来,长命百岁。” “我第二个愿望——我最好的朋友霓喃能早点为她爸爸查明真相。” “我第三个愿望——潮声能找到妈妈。” 霓喃笑道:“喂,哪有你这么许愿的啊?海神都被你吓跑了。” 不仅把心愿说出来了,还喊得这么气壮山河的。还有,这个傻子,三个愿望,没有一个是为自己许的。 秦艽说:“许愿的人太多了,大点声才能让海神听见啊!” 宁潮声还因为她的第三个愿望而愣神,听到自己的名字被她大声喊出来的那一刻,他的心“怦怦”跳动得像是要从胸腔里蹦出来。 逗留了一会儿,秦艽抬头看见远处的天空划过一道闪电,便招呼霓喃和宁潮声:“好像要下雨了,我们回家吧,有点冷。” 话音刚落,她就觉得身上一暖,宁潮声将外套披在了她的身上。她见他只穿了一件短袖,便要把外套脱下来还给他,却被宁潮声按住了。 他轻声说:“我不冷。” 霓喃凑过来,搓着手臂说:“啊,我也好冷啊!”她眼巴巴地看着宁潮声,神色格外可怜兮兮。 秦艽瞪她一眼,她还真把欺负宁潮声当成了乐趣。 宁潮声看了她一眼,认真建议道:“你可以跑回去。” 霓喃:“……” 秦艽哈哈大笑起来。 霓喃弹了下宁潮声的额头,在他耳边哼道:“‘重色轻姐’的小浑蛋!” 宁潮声低头笑了下,然后伸手将她揽住,顿了顿,又伸出右手,将一旁乐不可支的秦艽也揽了过来,拥着两人大步往前走:“赶紧走,真的要下雨了。” 天空仿佛为了应和他的话一般,三人才走出没几步,雨就落了下来,先是几滴小雨点,然后越下越大,噼里啪啦地打在海面上。 秦艽打趣道:“哎呀,小声,你去求雨的话一求一个准!” 宁潮声放下揽住两人的手臂,一手牵一个,拉着她们在夜色中的沙滩上疾奔。 霓喃一边抹去脸上的雨水,一边笑骂:“小声声,你可真是个乌鸦嘴,这下真要一路跑回家了。” 凉凉的风在耳边吹,雨点落了一头一脸,头发很快就湿漉漉地贴在了脸上,霓喃却一点也不觉得冷了。她边跑边侧头去看身边的秦艽与宁潮声,黑暗中看不清他们的表情,唯有三人的喘息声与脚步声此起彼伏,好像都没有被这场雨影响心情,三人一路嘻嘻哈哈地笑着往家跑。 多年后霓喃仍记得这个画面,无星无月的故乡海边,他们三个人手拉着手,在夜雨中奔跑,耳边是风声雨声海浪声声,手心里牵着的,是这辈子最好的朋友。 因为有彼此在身边,再大的风雨也无惧。 到家时,三人都成了落汤鸡,阿婆念叨了几句,就去为他们准备热茶汤了。 洗完澡,霓喃取过丢开很久的手机,发现有两个未接来电和几条短信。电话是胡蝶打来的,霓喃看了下时间,十一点多了,她没有回拨过去。她打开短信,第一条来自傅清时。 “从外面回来,路过你的卧室,黑沉沉的窗户告诉我,它的主人今晚不在家。我在下面的长椅上坐了一会儿。女朋友,想你了。” 霓喃看了三遍,抱着手机倒在床上滚了一圈,抿嘴笑。 她趴在床上,给他回短信:“晚上我们在海边许愿,看见大海,闻到大海的气味,我就想起了你,我的海豚叔叔,晚安。” 霓喃想象他看见“海豚叔叔”这个称呼时的古怪表情,忍不住乐起来。 洗漱完的秦艽走进来就看见她一脸傻乐的表情,捏了捏她的脸颊:“傻笑什么呢!” 霓喃右手拍拍床,左手冲秦艽勾勾手指头:“来,美人儿,快来给爷暖床。” 秦艽踢她一脚,冷声道:“滚!” 霓喃迅速地往床里边滚了一圈,腾出一半的地方给秦艽。她又点开其他短信,有几条是广告信息,胡蝶的消息就夹杂在一堆广告里,她一看内容,嘻嘻哈哈的神色立即褪去了。 胡蝶发过来的是一艘货轮的名称、它进港的时间与停靠的码头,最后还附带了一句:船上载有违禁品鱼翅,集装箱编号XS450。 霓喃将手机递给秦艽。 秦艽只扫了一眼,就看明白了。不久前霓喃将自己的邮箱收到的那份关于翔盛集团旗下货轮偷运违禁品的资料发给她后,她第一时间就开始着手调查了,可翔盛那边保密工作做得很周密,其旗下货轮又那么多,船上承运的东西无比繁杂,要想从其中揪出一两个集装箱的违禁品十分困难。 秦艽忍不住感慨:“当刑警的就是比我们做记者的便利许多啊,瞧瞧这信息多详细,连集装箱编号都拿到了。” 霓喃沉吟了下,说:“这么详尽,只有可能是从内部泄密出来的。” “胡警官在翔盛有线人?” 霓喃摇摇头:“我不太清楚。”她与胡蝶虽然在合作,但关系也没熟到那个份上。不过不要紧,大家目的一致就好。 “小九,这次让小声跟你一起去吧。” “咳,这种暗访又不是第一次了,比这更糟的地方我都去拍过,甭担心啊。”秦艽说着,勾唇一笑,“万一倒霉地被抓到了,我就用美人计。” “少贫,跟你说正经的呢!”霓喃瞪她。霓喃也不知为什么,心里就是有一种隐隐的不安。翔盛海运公司曾公开表态,其旗下的货轮禁止运输鱼翅及其他鲨鱼相关产品,此举还赢得了众人的交口称赞。可事实是,为了巨大的利益,他们一直在阳奉阴违。这事一旦曝光,影响不言而喻,所以他们在防护上肯定会很严密。 “要么小声陪你去,要么我陪你去。” 秦艽想了想,无奈地道:“好吧,我选小声。” 毕竟霓喃还在翔盛任职,明面上还是避开点比较好,而且她的假期即将结束。 “你快上班了吧?这次要去哪个海域?”秦艽随口问道,她怅然地想,霓喃一带队出海,她们就又要好长时间见不到面了。 “嗯,过几天开工。”霓喃应着,“还是红海。”手机响了下,有短信进来。傅清时发来的,只有两个字:晚安。 霓喃和秦艽两人头挨着头,霓喃举着手机看短信时,秦艽正好在偏头跟她讲话,她目力极佳,扫两眼就将那一来一往的三条短信全看见了,她啧啧道:“刚谈恋爱的人就是肉麻。” 霓喃将手机扣在怀里,嘻嘻笑:“我乐意!” 秦艽忽然想到了些什么:“哎,你一出海就是好几个月呢,甚至更久,这恋爱还怎么谈啊?” 霓喃叹了口气,将脸埋在枕头里。她快愁死了,还不知道要怎么开口跟傅清时提这事呢,刚交往没几天,他们就要成异国恋了。她其实想过,谢斐正在重组团队,傅清时是个极佳人选,但这个念头刚起就被她压下去了,以傅清时对谢氏的厌恶程度,这件事根本不可能。 没想到最后是傅清时主动找她聊起她的工作,更没想到,他一开口竟然就是让她从翔盛辞职。 “为什么啊?” 霓喃不解又有点难过,她以为他应该比谁都更理解她为什么会去谢氏才对。 “你明明知道,谢氏父子的目的是从海底捞宝,你想成为他们牟取利益的工具吗?” “是,我知道。可抛开我进翔盛的目的不谈,客观来讲,在目前国内的海洋考古领域,翔盛在设备方面是最先进的,他们求财,我则借助他们的雄厚实力来做我想做的事,各取所需而已。我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他摇摇头:“霓喃,那不是你热爱的海洋考古,也不是你父亲热爱的海洋考古。” 海洋考古与海底寻宝根本是两码事,前者是对逝去的文明的探索与保护,而后者是掠夺、占有,甚至毁坏。他知道她性子野,心里对这些没那么泾渭分明,只要能达到目的就好。可傅清时也很了解谢斐那种人,他眼中只有海底巨额的财富,是绝对不会花费巨大的人力物力来保护她所发掘的现场的。 霓喃感觉他神色与语气里满是瞧不上她的职业,倔脾气上来了,脱口而出:“是,就你最科班、最正统、最权威、最了不起!可你现在连碰都不敢碰这个领域!” 她看见他脸色微变,眸色沉了沉。 霓喃其实一说完就后悔了,但说出口的话也收不回来了,心里又觉得,被人要求做什么和不做什么的感觉真是太糟糕了。哪怕是父亲在时,他对她做出的决定也只会给出建议,从不会加以干涉,后来阿婆成为她的监护人,老太太对她也是绝对尊重。这些年来,她生命里大大小小的事都是自己做主——眼睛做手术、填高考志愿、考研、工作……她惯于自立,虽然偶尔会有无所倚仗的伤怀,但她也渐渐习惯并逐渐享受那种一切由自己做主的自如了。 她深呼吸后,站了起来:“对不起,我现在没心思吃饭,我也不想跟你吵架,先走了。” 傅清时皱了皱眉,想伸手去拉她,然而这时候服务员正好端上来第一道菜,就那么一瞬间的阻隔,霓喃已经离开了。 傅清时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他坐在那里没去追,也没有开口叫她。良久,他才收回视线,双手掩面,轻叹了口气。 他没有瞧不上她的职业的意思,虽然他是不喜谢氏捞宝的做法,但比起这个,他更担心她的安危。其实仔细想想,谢氏还想凭借她手中的沉船数据库资料,倒不至于对她怎么样,更何况,谢斐似乎对她…… 真是关心则乱啊,还用错了方式,他苦笑着摇摇头。在一起后,她在他面前展示过柔软,也有小女孩般可爱的一面,以至于他忽略了,她其实是个主意很大的人,应该很讨厌被人指手画脚。 霓喃心里不痛快,出了餐厅便埋头往前走,回过神时发现已经走了好远。她在街头站了一会儿,想起这附近有个夜晚也开放的游泳馆。 每个人舒解情绪的方式各异,有人买醉,有人胡吃海喝,有人蒙头大睡,有人看电视剧,有人登山或跑步出一身汗,而霓喃则是让自己潜入深海。只是此刻她没带潜水装备,也懒得回家取,泳池算是退而求其次。 她选了最深的一个泳池,深吸一口气,然后闭气,一头扎进水里。她慢慢沉入池底,在下面换了个做瑜伽时打坐的姿势,闭眼,静坐。 这个泳池里其实还有别的人,可当她闭上眼后,世界便瞬间安静了,她仿佛身处于心爱的深海里,耳畔唯有缓慢的水流声。她郁结的心,也在这寂静的世界里,慢慢得到了舒展。 吸进去的一口气快要耗光时,她才往上浮出水面,休息一会儿,继续潜入池底。如此反复无数次后,她爬上泳池,压在胸口的那一缕沉闷的气彻底散了。 冲完澡,她拿出手机想看时间,发现手机早就没电关机了。回家的路上,她一直都在想要怎么跟傅清时道歉,自己那么口不择言,尤其是最后那句话,太戳人伤疤了。进了小区,她几乎是用跑的往家赶,快到楼下时,她忽然停住了脚步。 远远地就看到坐在桂花树下的长椅上的那个身影,路灯昏黄的灯光笼罩在他身上,在安静的夜色里,显出了几分寂寥。 他微微抬头,目光所及之处,是她的卧室。 她心里一软。 她走到他身边坐下,想好的话一句都没说,只用双手从他的腰间绕过去,紧紧将他抱住,脸伏在他的胸口,轻轻蹭了蹭。 傅清时找了她好几个小时,她的电话先是不接,后来直接关机了,他担心她,却又不知该去哪儿找人,只能坐在这里枯等,他都想好了见到她一定要狠狠教训她一顿,可此刻被她这柔柔的一抱一蹭,那点情绪顷刻间就被夜风吹散了,化作了心底一声无奈又柔情的叹息。 也不知这丫头的心是怎么长的,怎么就能在坚硬与柔软间切换得这么自如呢?还把他猜得透透的,知道他很吃这一套。 他伸手搂住她,问:“吃饭了吗?” 她从他怀里抬起脸,瘪着嘴说:“没有,我好饿好饿啊!” “活该!”他板着脸,“你几岁了?一生气就不吃饭,点一堆菜放那,知道‘浪费’两个字怎么写吗?” 霓喃坐正身子,双脚并拢,双手摆在膝盖上,头微微垂着,态度特端正:“对不起啊,清时,我不该对你说那些混账话。” 她那模样就跟一个犯了错的孩子一样,傅清时被她逗乐了,冷脸瞬间破功,心里想,我跟个孩子计较什么呢! “你呀!”他揉了揉她的头发,一只手将她拉起来,另一只手提起放在长椅上的打包餐盒,“菜都凉了,走吧,回家热热。” 霓喃知道这事儿算是翻篇了,特积极地接过餐盒去:“我来热我来热。” 打开饭盒,发现全是之前他们在餐馆里点的那几道菜,霓喃讶异:“你也没吃?” 傅清时正将酸菜土豆炖牛腩倒入锅里,回头睨了她一眼:“女朋友都跑了,你觉得我还能坐在那里心安理得地吃完饭?” 落跑的女朋友赶紧转移话题,拿起一个餐盒嚷嚷道:“这个菜看起来就好好吃啊!” 傅清时无奈地笑。 “霓喃。” “嗯?” “你想待在翔盛就继续待吧,我尊重你。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她以为他会叮嘱她要注意安全什么的,结果他说的却是:“不准跟谢斐走得太近。” 他的语气是少有的不容置疑与强势。 “我跟谢……”她瞄了他一眼,忽然就想逗逗他,“我跟谢斐哥就是同事关系。” 他挑眉,一字一顿地道:“谢、斐、哥?你再说一遍。” 看他吃醋真是怪好玩儿的,霓喃憋着笑,一本正经地重复:“我跟谢斐哥就是……唔……” 剩下的几个字淹没在了他忽然覆过来的唇齿间,霓喃闭上眼正要回应他的吻,下唇却忽然一痛。他重重地咬了她一下。 然后,他毫不留恋地从她的唇上离开。 真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啊!她默默地想,千万不要挑战吃醋中的男人,这个时候风度与温柔都成了浮云。 傅清时似笑非笑地望着她:“嗯?你刚刚说什么?” 霓喃回道:“我跟谢总就是同事关系!” 傅清时伸手抚上她的唇,指腹在被他咬出浅浅印子的地方轻轻摩挲了两下,温柔一笑:“我们吃饭去。” 吃什么饭!霓喃看了一眼调料架上的醋,简直想给某人倒一碗,淹死他!但此刻嘴唇还隐隐发疼呢,她也就只能想一想了。 去跟拍翔盛货轮的那天,秦艽不知从哪儿弄了辆摩托车来,大清早就在霓喃楼下按喇叭,霓喃从窗户探头出去看,就见她拉风地跨坐在车身上,一双逆天大长腿闲闲地撑着地,手上拎着只明黄色的头盔甩啊甩,特撩人。 霓喃同宁潮声一同下了楼,有些担忧地问秦艽:“你以前没开过摩托车吧?OK吗?” 秦艽取过挂在把手上的另一只头盔,递给宁潮声:“跟开车区别不大。” 宁潮声戴好头盔,对秦艽说:“你坐后面,我来开。” 霓喃讶异:“你会?” 他说:“在我老家,摩托车是每个家庭必备的交通工具。” 秦艽一听,立即乐得做乘客,毕竟岛城的交通状况不怎么理想,摩托车事故频发,更何况她还要拍摄视频与照片呢。她跳上后座,一只手搂着宁潮声的腰,另一只手给了霓喃一个飞吻:“走了啊。” 霓喃想起她好多次为了新闻拼命的架势,扬起拳头警告道:“安全第一,敢不要命小心我揍你!潮声,你看着点她。” 宁潮声根本没听到她的话,此刻他的注意力全集中到了腰间的那只手上,以及她靠近他时她身上传来的浅淡香气中。 摩托车轰轰地开走了,霓喃目送两人的背影渐渐消失,也不知怎么回事,从早上起床开始,她心里就有点慌。 她上楼收拾了一下,然后跟傅清时出发去机场,他们找到了张正清前妻李芸舒的下落,六年前与张正清离婚后,李芸舒就带着母亲与女儿离开了北方老家,去了四季如春的南方小城定居。她以前是名护士,现在在经营一家药房。 是什么原因让她举家迁移?也许她真的知道些什么。 傅清时与霓喃在中午抵达了K城,两人在药房附近找了家酒店入住,先去吃了点东西,回酒店的途中他们路过了李芸舒的药房。药房门面不大,里面只有两个穿着白大褂的店员,他们走进去,买了一盒维生素C片,结账的时候霓喃看见了李芸舒。她个子娇小,一点也不像北方女人,反而有种南方女子的温婉,笑容温和,给人很好打交道的感觉。 他们什么也没说,结完账就走了。 霓喃说:“清时,晚上我先单独找她聊聊吧。” 傅清时想了想,同意了,女人跟女人更好沟通。 晚上七点,霓喃再次走进药房,此时正是饭点,店里没有顾客,另一个店员似乎也出去吃饭了,收银台里就只有李芸舒一个人在。 李芸舒显然还记得霓喃,笑着迎出来:“是还需要买点什么药吗?” 霓喃向来不习惯绕圈子,开门见山地说:“李女士,打扰您了。我找您,是想打听一点事情。” 李芸舒愣了下,但仍旧客气地说:“什么事?” “我姓霓,我爸爸叫霓知远,是‘知远号’考古船的领队,您应该听说过。您的前夫张正清医生曾在‘知远号’上工作,七年前的那场事故他是知情者之一,可后来他离开了岛城,我找了他很多年,最近才知道原来他换了新的身份。当年的事故并不是意外,李女士,如果您知道些详情,可以告诉我吗?”霓喃坦然道明来意,语气近乎恳求。 李芸舒在听到张正清的名字时,脸上的笑容瞬间褪去,她沉着脸,冷声说:“霓小姐,我跟他早就离婚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那您当年有没有听他提起过这件事呢?” “没有。”李芸舒转身回了收银台后,下逐客令,“如果你不买药的话,就请离开吧。” “李女士,我是实在没有办法了才来找您,请您好好回忆下,哪怕一点点蛛丝马迹也好,张医生有没有提过姓谢的人?” “我说了没有!你是听不懂人话吗?”李芸舒冷然的神色忽然转为愤恨,还夹杂着几许痛苦,“我是被离婚的那个人,霓小姐,戳人伤疤是不是很有快感?” 霓喃忽然就噤声了。 片刻后,她轻声说:“对不起。” 她离开了药房。 傅清时正坐在街道对面的便利店门口的椅子上等她,看她沮丧的神色就知道谈崩了,他站起身,叫了她一声。 霓喃走到近前,他笑着张开双臂,她愣了下,然后过去抱住他的腰身,头埋在他的胸口蹭了蹭,闷声说:“出师不利。” 郁闷的心情在闻到他身上熟悉的气味后,变好了一点点。她发现自己真喜欢抱他啊,他的气味令她上瘾。 傅清时揉了揉她的头发,然后伸手从口袋里摸出刚买的一颗糖,剥开放进嘴里。他将她从自己身上拉开一点距离,捧起她的脸,低头吻住她,舌尖一抵,那颗糖就被渡进了她的嘴里。 在霓喃的愣怔中,他放开了她。 她的脸微微红了,眼睛悄悄往四周瞟了瞟。 他俯身在她耳边轻笑道:“女朋友,你得习惯。” 霓喃:“……” 大庭广众之下哎,这个男人,真是放纵,不过……深得她心! 霓喃心情不好时嗜甜,此刻这颗糖更是格外甜蜜,一扫她心中郁卒。 “不是已经预料到最坏的结果了吗?所以,别郁闷了。” 毕竟他们只是陌生人,贸然找来,换谁心中都会充满排斥。而且,李芸舒与张正清有多年感情,就算被他抛弃,保不准还有余情,更何况他们还有个女儿,她又凭什么帮外人呢? 霓喃点点头,说:“我明天再去找她聊聊。” 傅清时牵过她的手:“走,我带你去逛夜市,听说K城的夜市特别热闹。” 如果此行没有收获,就当是两个人出来度个假好了,交往以来,他们都没有好好约会过。 药房里。 李芸舒出神地望着收银台上的电脑屏幕,她发了一会儿呆,然后拿起手机拨了个号码,第一遍对方没接,直至她拨到第三遍那边才接起来。 “芸舒,有什么事吗?”手机中传来刻意压低的声音。 李芸舒冷笑一声:“张正清,难道没事我就不能给你打个电话?” 话刚说完,她自己就觉得悲哀,是啊,人家现在有新老婆还有梦寐以求的儿子,她算什么?被踢到边境小城的前妻而已!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这不是正在开会嘛……” 她忽然听到那边传来一声清脆的“爸爸”,然后话筒里静了片刻。她握着手机的手指紧了紧,她咬着唇,眼中浮现出浓浓的憎恨,胸口起伏得厉害。 几秒后,张正清的声音才再次传来,声音十分温柔:“我寄给宁宁的生日礼物收到了吗?对了,给宁宁姥姥买的那个药,已经从美国发过来了,一周左右可以到。” 李芸舒深呼吸,起伏的情绪慢慢平息了几分,她说:“宁宁最想要的礼物是你能陪她一起过生日,六年了,正清,你还要我等多久?我真的快坚持不下去了,妈妈身体越来越差,宁宁每天晚上都问我爸爸什么时候回国……” “芸舒,再给我一点时间,好不好?嗯?”他柔声哄她,“你知道的,我爱的女人只有你。” 像是饮鸩止渴,明知这是他一贯的套路,可她仍旧竭力说服自己去相信他,一次又一次,一年又一年。 于是,在挂电话前她对他说:“今天有个姓霓的年轻女孩找上我,她是霓知远的女儿。” 张正清急道:“你说了什么?” “我什么都没说。” 他松了口气,严厉地说:“芸舒,保管好你手中的东西。” 她挂掉电话,整个人趴到了收银台上,脸埋在臂弯里,像是全身都失去了力气一般。 六年了,这种痛苦难熬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她真的好累啊! 另一边,张正清结束与李芸舒的通话后,立即联系了谢斐。 “谢总,姓霓的那丫头是决定咬住我不放了。听说她在你手底下工作,你不让我动她,那你最好能自己解决。”张正清冷哼一声,“你可别忘了,我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谢斐皱眉:“她又去找你了?” 张正清“嗯”了一声,没有告诉他霓喃找的是李芸舒。 谢斐沉吟了片刻,说:“你来一趟岛城。” “有事?” “跟霓喃见一面。”他“呵”了一声,“既然她想从你嘴里了解七年前的事,那你就给她一个‘真相’。” 霓喃第二天上午又去了药房,这次傅清时同她一起。 李芸舒正在教女儿宁宁写作业,小姑娘十岁左右,长得跟妈妈非常像。 见到霓喃,李芸舒脸色一沉,走到她身边低声说:“我跟你无话可说,你再纠缠,我要报警了!” 傅清时说:“李女士,您好,请给我们五分钟。我想给您看点东西。”说完,他往宁宁那边看了眼。 李芸舒心头一跳,忙去拿了十块钱给女员工,又对女儿说:“宁宁,你不是想吃冰激凌吗?让姐姐带你去买。” 小姑娘欢呼一声,跟着员工姐姐出去了。 傅清时打开信封时,霓喃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角,他转头看了她一眼,眼神里明明白白地写着他的决心。 霓喃在心底微叹。 几张照片依次摊开在李芸舒面前—— 第一张照片上,别墅花园中,男人陪着小男孩在玩足球,女人站在一旁满脸笑容地看着他们。 第二张照片上,游乐场里,男人、女人与小男孩穿着亲子装,小男孩坐在男人的肩膀上,挥舞着双臂,男人抬头望向他,一脸宠溺,一只手牵着身边的女人。 第三张照片上,餐厅里,男人正给小男孩喂食物,神色温柔又耐心。 …… 这些照片,拍摄的是不同的场景、相同的人物,全是张正清与妻儿。 霓喃低着头,不忍去看李芸舒的表情,然后她听到李芸舒颤抖着声音说:“滚!” “抱歉。”傅清时低声说了句,然后将事先写好的纸条放到了照片旁边,“李女士如果想起了什么,请打这个电话。” 他拉着霓喃走出了药房。 霓喃觉得心里有点堵,回酒店的路上一句话都没说。 到了房间门口,傅清时停下来,说:“霓喃,你是不是觉得我残忍?” 她不知道该点头还是摇头,沉默了片刻,最后说:“不管张正清做过什么,李芸舒是无辜的。你这样等于往她的伤口上捅刀。”顿了顿,她说,“万一她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呢?” 他用卡刷开房门,回头看着霓喃,眸色暗沉,低声说:“那些长眠于深海的人不无辜吗?” 霓喃沉默。 他摸摸她的脸,柔声说:“回房间收拾行李吧,李芸舒那边也不用再去了。既然来了,我们就顺便去周边一个古镇逛逛,过两天再回岛城。” 最后他们的古镇之行没能去成,霓喃刚回到房间就接到了秦艽的电话,她在那边崩溃地大哭,把霓喃狠狠地吓了一跳,从小到大,她哭的次数屈指可数。 “霓喃,你快回来,快回来……”秦艽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她还在抽泣着,“我实在扛不下去了,潮声他……潮声他……医生刚刚给他下了病危……” “啪”的一声,手机掉落在地。像是被人狠狠撞击了下脑袋,霓喃感觉眼前闪过大片的白光,整个人都是蒙的。好一会儿,她的思维才慢慢恢复正常,然后,她将秦艽的话在脑海中一个字一个字地回放了一遍,明白过来那段话的含义后,她疯狂地跑出了房间,边跑边大喊:“清时,清时!” 两人的房间隔着三间客房,傅清时开门出来,霓喃冲到他面前,紧紧拽住他的手臂:“清时……” “怎么了?”他握住她的手。 她嘴角颤抖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泪哗啦啦地往下掉。 第八章 两千英尺 {多年后她仍记得这个画面,无星无月的故乡海边,他们三个手拉着手,在夜雨中奔跑,耳边是风声雨声海浪声声,手心里牵着的,是这辈子最好的朋友。} 因为航班少,傅清时与霓喃回到岛城时已经是晚上了,两人直奔医院。 之前她的手机一直是关机的,她害怕听到令自己崩溃的消息。出租车快到医院时,她终于打开了手机,看见秦艽发来的那句“第二次手术结束,他度过了危险期”后,她掩着面孔,狠狠地舒了口气,紧绷了一整天的身体软绵绵地往傅清时怀里靠。 他剥开一颗糖塞到她嘴里,她午餐晚餐都没吃,水也没喝一口,他真担心她会得低血糖。 秦艽坐在病房走廊的长椅上,一见霓喃就起身紧紧抱住她。 霓喃拍拍她的背,轻声说:“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安抚她也是安抚自己。 宁潮声还在重症监护室里昏睡未醒,但好在最糟糕的情况已经过去了。 两人分开后,霓喃发现长椅上还坐了个陌生的男人,正抬头望着自己。 秦艽介绍道:“这是潮声的爸爸,今天上午到的。” “叔叔,您好。” “你好。”宁爸爸站起来,对霓喃笑了一下,只是那笑容里夹杂着浓浓的愁。 霓喃说:“叔叔,这么晚了,要不您先去休息吧,这里我们来守。” 宁潮声的老家在南方的一个小岛上,离岛城很远,且交通不便,宁爸爸这一路过来,汽车转夜火车,时间很长,又因担心儿子,想必是一宿没睡,此刻他神色十分憔悴。 宁爸爸摇了摇头:“没关系。” 霓喃也没再劝,她让傅清时陪宁爸爸,自己拉着秦艽去了楼梯间,两人在台阶上席地而坐。 霓喃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秦艽点了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在吐出的烟雾中,她艰涩地开口:“我们拍鱼翅晾晒场时被发现了……” 其实一开始的跟拍很顺利,码头上人来人往、热热闹闹的,秦艽与宁潮声又配合默契,完美地掩饰了自己的身份,她成功地拍到了实打实的素材。后来跟在装载那个集装箱的车后面时,秦艽兴奋极了,心头好似有一腔热血在翻滚。 宁潮声驾驶摩托车的技术非常好,平日里内敛羞涩的男孩,开起车来却无比迅疾生猛,不远不近地跟着那辆货车穿街走巷,最后来到了近郊的工厂区。离开了热闹的马路,这边进进出出的又都是货车,摩托车就显得格外打眼了,但他们运气还算好,跟在另一辆货车后面做了掩护,成功追踪到了翔盛开设在工厂区的存放与晾晒鱼翅的仓库。 两人远远地躲在一辆大货车后面,发愁地看着工人开始卸货,仓库里大约有十来个人,都穿着统一的制服,想要靠近并混进现场实在是件难事。最后宁潮声发现了一个可供藏身的位置——在翔盛仓库的斜对面有个二层小楼,似乎是被废弃的仓库,大门半阖,里面堆着很多塑料垃圾。他们爬上了仓库的二楼,把照相机往窗台上一架,对面的情况就看得一清二楚了。工人正在拆装麻袋,像对待垃圾一样地将那深海之王的背鳍一只只倾倒在地,让它们曝晒在阳光之下。宁潮声看着那些鱼翅,拳头紧握,神色愤怒,若不是被秦艽拉着,估计他都要冲出去找那些人拼命了。 他们被发现时拍摄已经接近尾声了,两人正准备撤退,忽然听到下面有人大喊了一声:“有人偷拍!” 然后,好几个工人抄起了木条、铁铲之类的工具就往废弃仓库跑来,秦艽他们只有一条离开的路,两人飞速往下跑,可还是被对方堵在了一楼楼梯口,一照面,秦艽就知道己方处于绝对劣势。 她心思急转,想着怎么与对方交涉。宁潮声忽然将她拨到身后,自己往前一步,做出了一个绝对的保护姿势。秦艽看着那瘦削挺直的背影,心里一暖。 “乖乖把拍的东西交出来,就放你们走。”为首的年轻男人开口道,他右脸上有一道长长的疤,一直蜿蜒到眼角,让他看起来有点阴沉可怖。 见对方没打算动手,秦艽松了口气,装作很害怕的样子,战战兢兢地上前,将手中的照相机递了过去。 “小九!”宁潮声忽然截住她的手,厉声说,“不能给他们!” 她回头冲他轻轻摇了摇头,无声地说了一句话,可惜宁潮声看不懂唇语。他固执地拽着她的手臂。 那些人可没有耐心等他们拉拉扯扯,有人上前恶狠狠地推了下宁潮声,他踉跄着往后倒去,手中还拉着秦艽,惯性让两人一起跌倒在地。 秦艽手中的照相机被抢走,疤痕脸还顺势踢了她一脚:“让你们吃饱了撑的管闲事!快滚!” 秦艽痛哼了声,一句脏话差一点就脱口而出,但想到自己的处境,忍住了。宁潮声却忍不了,见秦艽被踢,他眼睛赤红地爬起来,像只凶恶的小狼狗般冲了过去。疤痕脸正一边看照相机拍摄的内容一边往外走,没防备地被宁潮声重重一撞,身体顿时往前扑倒,照相机也跟着跌了出去,宁潮声立即去捡。 “潮声!” 他起身时听到了秦艽惊恐的声音,然后便感觉到后背传来一阵剧痛,还没站直的身体被一把铁铲打趴在地,他想爬起来,可是一点力气都没有,刚一动后背就传来撕心裂肺的痛。他怀疑自己的肋骨正在一根根断裂。 然后,他被人拎了起来,刚站稳,一个重重的耳光就扇了过来。 “妈的,老子这辈子最痛恨背后偷袭的小人!” 他被扇得头昏目眩,踉跄着又跪了下去。痛,所有的感官都被痛充斥着。他想看看秦艽怎么样了,为什么一点声音也没有。她是不是也被打了?可他的脖子根本转不了。 秦艽被人钳制住,捂住了嘴,她的胸口剧烈起伏着,眼眸中燃烧着熊熊怒火,可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疤痕脸又将宁潮声拎了起来,然后他站在宁潮声的身后,抬脚恶狠狠地踹他,宁潮声被踢出好远,像个被操控的木偶人一般摔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秦艽闭上眼,一滴泪从眼角落下。 过了一会儿,她听见有人低声说:“姜哥,那小子流了好多血,没知觉了,不会……死了吧?” 秦艽豁然睁开眼,紧接着,疤痕脸说了句“我们走”,钳制她的那两个男人便松开了她。 秦艽飞奔到宁潮声身边,他脖子下流出来的血蔓延成了一条细细的小溪,她被那鲜红的颜色刺得模糊了双眼…… “霓喃,都是因为我,是我的错……”秦艽又拿出一支烟,点火时她的手微微发抖,火柴划了几下都没划燃,她眼前又浮现出了大片大片的血色。 宁潮声倒下去时磕在了一颗钉子上,钉子戳进了他的颈部动脉。 霓喃帮她点了火,轻声说:“你别自责了,他不会怪你。他那么爱海洋生物,见不得有人伤害它们。” 霓喃一点也不奇怪宁潮声会拼了命地去抢那部照相机,那些被残忍地割下来曝晒在阳光下的鱼翅,它们是属于深海的,却因为人类的食欲与贪念而成了刀下亡魂。凌驾于别的生命之上的人类却还不自知,鲨鱼的灭亡将严重破坏海洋的生态平衡,我们摧毁的,正是自己的生活环境。 “不,是我的错。”秦艽摊开掌心,那上面是一枚微型摄像头,“是我忘记告诉他了,我还准备了这个。” 这是她的习惯,就是以防偷拍时会被人发现抢走素材。是她一时疏忽,却差一点害死宁潮声。 “事已至此,你就先别忙着自责了。打起精神来,去给潮声与那些死去的鲨鱼讨回一个公道!”霓喃摸摸她的脸,她应该是一宿没睡,黑眼圈浓重,眼泪将眼线晕开了,口红也掉了一半,真是从未见过这样狼狈的她,“你先回去好好睡一觉,天亮后,我们一起打仗!” 秦艽摇摇头:“睡不着。我等潮声醒来。” 霓喃将她拉起来,朝电梯走去:“你现在给我回家睡觉。醒来后,给我好好地写新闻稿。” “霓喃……” “我不是在跟你商量。” 秦艽没再挣扎。 霓喃将她送到医院门口,拦下一辆出租车,将她塞了进去。 “小九。”霓喃扶着车门,弯腰叫她。 “嗯?” 她轻声说:“我们将面对的,是一个特别强大又不讲规则的对手,你怕吗?” 秦艽抬起脸,灯影流光下她漂亮的眼睛里毫无惧意,她摇摇头,说:“我只怕潮声醒不来。” 霓喃跟司机说了句抱歉,将车门轻轻关上。她目送着出租车混入车流,渐渐消失。她挺直的背脊一瞬间松垮下来,在秦艽面前的冷静一点点褪去,那句“我只怕潮声醒不来”令她的一颗心变得茫然无措,飘忽着,下坠着。 明明刚入秋,她却觉得这夜真冷,她抱紧了手臂。 忽然身上一暖,熟悉的气息传来,她被拉进了一个怀抱。霓喃转身,双手环绕过他的腰,将脸埋在他的胸前,拼命汲取他身上的温暖。 “你怎么出来了?” 傅清时说:“宁叔叔没吃晚饭,我出来买点吃的,你也吃点好不好?” 霓喃点点头,她劝秦艽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自己自然也要做到。 他们去附近的粥铺打包了三份粥与一些凉菜,吃饭的时候霓喃将宁潮声出事的原委一一告知了傅清时。 傅清时沉吟了下,问:“潮声被人殴打的画面也拍下来了?” 霓喃点点头,那个针孔摄像头被秦艽安装在她戴的长链里,拍下了整个过程。 “光是曝光一个鱼翅晾晒场估计掀不起什么大风浪。”傅清时叹息一声,“毕竟很多人对待鱼翅的态度是事不关己的漠然,但殴打记者就不一样了,首先就会激起媒体同行们的愤怒。” 霓喃瞬间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在这个围观不嫌事儿大的全民网络时代,暴力事件远远比海洋环境问题更吸引人的眼球。 傅清时继续说:“还有,马上报警。再找律师以故意伤害罪起诉伤人者与他们背后的翔盛海运。” 她心里很乱,只想到让秦艽好好写新闻稿,没想那么多。秦艽也是,从昨天出事到现在,只顾着担心,都忘记报警这回事了。 霓喃感激地看了眼冷静地分析情况的傅清时,幸好有他在身边。她握了握他的手。 他将她的手包在手心里,说:“你安心地在这里等潮声醒来,其他事都交给我。我马上联系胡蝶过来。至于律师,没有比我哥更适合的人选了。” 霓喃听胡蝶说起过,傅清平在这方面是岛城数一数二的专家,而且他一直在追查翔盛,收集了很多资料,对这场起诉应该大有益处,他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只是,傅清时与哥哥的关系那么僵…… 傅清时知道她在想什么,笑了一下:“我不觉得为难。” 她侧身抱住他,头伏在他肩胛处轻轻蹭了蹭:“谢谢你,清时。” 他亲昵地揉了揉她的发:“见外了啊,女朋友。” 第二天,翔盛海运公司旗下的货轮偷运违禁品鱼翅的视频首先在one eye新闻网站曝出来了,然后是秦艽的微博,之后被国内外各大环保类网站与自媒体推波助澜,接着更多媒体与网民纷纷转发扩散,像是燎原之火,瞬间引爆了各大社交网站,舆论几乎是一片倒,全都在谴责翔盛海运。 另一方面,胡蝶将宁潮声受伤事件立为了刑事案件,当晚就将疤痕脸逮捕了,疤痕脸叫姜闽,面对审讯,他一开始吊儿郎当的没当回事,竟然问:“那小子死了吗?”在他看来,只要没死就不算什么大问题,反正家里人会帮他收拾烂摊子。 胡蝶怒极,如果不是旁边的同事拉着,她已经冲上去狠狠揍他一顿了。她冷笑一声:“宁家请了最好的律师来,我跟你讲,判你蹲个十年八年轻而易举,如果宁潮声醒不来,你就等着偿命吧!” 姜闽一下子就慌了,叫道:“我要见我表姐,我是在帮她做事,一切都是听她吩咐的!让我表姐帮我请律师团来!” 胡蝶抬头看向摄影头,傅清平此刻正站在监控室里,两人隔空对望,她眼神中流露出的讯息,只有彼此能懂。 他们早已做过调查,姜闽的表姐朱明艳,正是翔盛海运公司的负责人,也是谢翔盛的妻子。 之后,傅清平代表宁潮声以故意伤人罪起诉了姜闽以及其背后的翔盛海运。 舆论战愈演愈烈,翔盛的公关团队正焦头烂额,紧接着一纸诉讼直接就送到了朱明艳手上。翔盛海运陷入前所未有的信誉危机中,不仅是这个子公司,整个翔盛集团都受到了影响。 朱明艳脸色阴沉地走到窗边站了会,然后转身对还站在那里的秘书说:“你去见见那个姓秦的女记者,如果有必要,带她来见我。” “好。” “听说她以前是个模特?” “是的。” “找人去调查下她,事无巨细地查,但是要快!” “是。” 翔盛集团公司养的公关团队也不是吃素的,短短一下午,很多网站的视频就已经被删除了。但作为风暴源头的one eye很不识好歹,负责人竟然讲,在他们的网站,新闻素材的支配权属于拍摄它的记者。 “那男孩醒来了没有?” “还没有,不过我找医生打听过了,状况稳定了许多。” 朱明艳点点头,只要不死,就还不至于太糟糕。 秘书问:“姜闽那边,需要先保释他出来吗?” 朱明艳怒道:“那个蠢货,就让他好好在里面待着吧!” 其实姜闽与她是远亲,血缘已经十分稀薄,但姜闽的妈妈救过她母亲一命,她是碍于母亲的面子才给姜闽那个小混混安排了一份工作,他虽然爱惹是生非,但人不聪明好控制,仓库那边也需要个自己人看着。没想到他竟忽然给她捅出这么大一个篓子,她真是杀了他的心都有了。 秘书要离开时,忽然说:“对了,朱总,被打伤的男孩跟勘探公司的霓组长很熟,那个记者也是她朋友。我们运输鱼翅的保密工作一直做得很好,为什么这次就被记者知道了集装箱编号?” 朱明艳皱眉,秘书的意思不言而喻——公司有内奸。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前几天,接到张正清的电话,向她打听霓喃跟谢斐的关系,说谢斐不让他动这个女人。 “知道了。”朱明艳挥挥手让秘书出去,她心里已有了个决定。 宁潮声在术后第二天终于醒过来了,可是他状况不太好,失血过多,外加背后肋骨断了一根,需卧床休养很长一段时间。 一直情绪冷静的宁爸爸见儿子睁开眼后,偏过头去,在没人看见的地方悄悄地抹掉了眼角的一滴泪。 宁潮声第一句话就问:“小九没事吧?” 霓喃看着他惨白的脸色,本来心疼极了,见他开口只晓得关心女人,不禁指着他哼道:“你这小破孩啊!” 她摸了摸他的脸,轻声说:“一定很疼吧。” 宁潮声扯了个笑容,轻轻摇头:“不疼了。别担心。”他又转向父亲,满是歉意地说,“爸,对不起。” 霓喃听了只觉心酸,她问过他,你这么小就离开家,你爸爸都不担心你吗?她还记得那瞬间他的眼神暗了暗,低声说,我跟我爸的关系不怎么样,他不太喜欢我。 这个傻孩子,你爸爸怎么可能不喜欢你呢?这两天一夜,宁爸爸几乎没怎么合眼。他只是如大多数的中国式父亲那样,不擅长表达情感。 没多久,谢斐闻讯赶来,他带来了很多昂贵的水果与补品。 “对不起,潮声。我代表翔盛向你道歉,是我们对员工监管不力,你放心养伤,我们会承担所有的费用。”他的语气特别诚恳,但话里的意图很明显是想推脱谢氏的责任。 然后,他将霓喃叫了出去。 “霓喃,这件事,私了可以吗?让宁家开个价。” 霓喃其实已经猜到了他来医院的目的,但听到他这么说,仍觉得心冷。 她说:“谢总,我又不是宁潮声的监护人,你找错谈判对象了。” 谢斐说:“我找过他父亲,可他不同意。我知道潮声跟你很要好,他也很听你的话。你能不能帮我劝劝他?” “抱歉。” 她转身欲走,却被谢斐拉住了,他说:“勘探队的人我已经招齐了,马上就可以出发去红海,这时候闹出这种事,我担心赞助这个项目的投资商会撤资。霓喃,你为了这次勘探忙活了一年多,难道甘心项目被中途叫停?你认真想想,可以晚点给我答复。” 霓喃挣脱他,笑了:“我现在就答复你,你找个人接替我的职位吧。” “霓喃,你别意气用事……” 她头也不回地进了病房。 谢斐刚离开不久,霓喃就接到了翔盛勘探公司人事部的电话,说她被辞退了。 当初进公司的时候,她跟谢斐谈的条件就是不签工作合约,为的就是能随时潇洒走人。但这条件也是双刃剑,人家想把你开掉就开掉了,连违约金都不用付。 霓喃挂了电话,站在走廊尽头的窗户边,一时有点愣怔,谢斐这行动力也太强了吧? “霓喃。” 她抬头,看见傅清时抱着一束花来正走过来。她心情有些复杂,说:“我们之前白吵架了,我被开除了。” “真的啊?” 霓喃瞪他:“傅清时,我怎么感觉你的语气里满是幸灾乐祸呢?” 她还真没冤枉他,听到她被翔盛开除后,他的脑海里跳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太好了! “哪有,我那是表示震惊,失去你绝对是他们的损失。” “少来。” 他忍不住笑了:“谢斐总算干了件好事。” “还笑?你女朋友现在失业了哎!你打算养她吗?” 他搂过她的腰,两人面对面贴得很近,他忍不住低头啄吻了她一下,才说:“养。她想吃什么就给她买什么,想去哪儿玩就去哪儿玩,每天一束绿雏菊。” 霓喃乐了:“哟嗬,这豪气得!可是傅先生,据我所知,你现在好像也是个无业游民吧?” 傅清时挑眉:“谁说我是无业游民?霓小姐,看来你对你男朋友还不够了解啊。” 虽然霓喃一直好奇与他分开的这七年,他是怎样生活的,经历了什么。可她不是那种想要事无巨细地打探男朋友的过去的性子,也知这几年他负疚而行,一定很不好过,所以她从没问过他。她在等有一天他主动告诉自己。 霓喃笑:“我才不急,我还有一辈子的时间慢慢了解你。” 一辈子的时间啊。 傅清时的心忽地一颤,又一暖,在一切还没有真相大白时,这个女孩,她说,我要用一辈子的时间去了解你。 她仰头笑着,清亮的眼睛里,倒映着的满满的都是他的影子,他在那里面,仿佛看到了一生一世。 他牵着她朝病房走,对她说:“霓喃,十天后我要离开一阵子,有早就计划好的工作行程。你现在也没有工作在身,想不想去我这几年生活的地方看看?我觉得你会很喜欢那个岛。” 他说了个名字。 霓喃脱口而出:“啊,世界上唯一的粉沙滩与800米深的蓝洞!” 他继续引诱她:“我与比利常常去蓝洞潜水,特别棒。” 霓喃羡慕死了,立即说:“去去去,我要去潜水!” 他好笑地看着她一脸向往的神情,就知道她会喜欢那里。 他们推门进病房,宁潮声听见动静立即睁开眼,看到是他们,好像有一点失望,霓喃瞪他一眼,说:“我再给小九打个电话。” 电话拨出去,久久无人接听,霓喃皱了皱眉,一个小时前就告诉她潮声醒来的事了,她说会立即赶来的,现在跑哪儿去了? 此刻秦艽正坐在一辆车里,她身边,坐着朱明艳。 一个小时前,她接到霓喃的电话后立即从公司跑出来,却在地下停车场被两个男人拦住了,其中一个她认识,是翔盛的人,头天找过她,说想跟她谈谈,她拒绝了。没想到又来了,而且他们根本不给她说话的机会,捂住她的嘴强行将她拉上了一辆车。车子开了很久,最后停在了一个偏远的加油站里。她被夺走了包,然后那两个人将她送上了另一辆早就等着那里的车。 这会儿她反而冷静下来了,看了眼身边妆容精致的女人,冷笑道:“朱总,你们翔盛的业务范围可真广,又开了绑架公司?” 朱明艳好像一点也不在意她语气中的嘲讽,将秦艽上下打量一圈后,说:“三年前秦小姐为什么忽然退出模特圈?” 秦艽一愣。 “秦小姐不记得了的话,我可以帮你回忆下。”朱明艳笑了下,从包里掏出一沓照片与一只U盘,轻飘飘地扔到秦艽的腿上。 被掩埋在黄土深处的往事,忽然间像是被猛兽的利爪全部刨出来了,赤裸裸地曝晒在太阳底下。 秦艽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朱明艳满意地看着她的反应,眼里浮起一丝鄙夷,嘲讽地说:“一身正气满口道义的名记者,背地里却做着违背道德伦理的事,插足老板的家庭,为了一个广告代言就出卖自己……这样的八卦新闻加上香艳视频,我想应该比鱼翅与殴打记者更令网民热血沸腾,对吧?” 秦艽用指甲深深掐进手心的肉里,才能让自己保持着一丝清醒与理智,不被那些照片吞噬掉。 她忽然想起自己跟霓喃的对话—— “小九,你怕吗?” “我只怕潮声醒不来。” 现在他醒来了,她怕从他清澈纯粹的眼睛里,看见失望。那是他拼着性命也要维护的东西。她怕,这一次妥协后,便再也没有资格对别人说“我是一名新闻记者”。 “你请便。”她的声音里带着一股无畏的决绝,她拉开车门,挺直背脊,扬长而去。 本来以为自己手中掌握着必胜的筹码,没想到结果会是这样,这大大出乎朱明艳的意料,她呆怔地看着秦艽离去的背影,忽然间倒是真的有点欣赏这个女孩子了。 她降下车窗,对站在不远处的秘书招了招手,吩咐道:“把霓喃的手机号找来给我。” 霓喃正准备再联系秦艽时,有新短信进来,她看清里面的内容后,顿时脸色一变,立即冲出病房,一边跑一边拨电话。 那边仍旧没有人接。 霓喃心里又急又怒,还有更多的担心,她穿过住院部来来往往的人流慌忙地往外跑,可其实她根本不知道该去哪儿找秦艽。 跑到医院大门时,她忽然停了下来。 医院门口常常有很多流动小摊贩,卖烤红薯、水煮花生、卤香干、酒酿等等小食,很多人围着,一派热热闹闹的充满了人间烟火气的景象,秦艽就站在卖烤红薯的推车边,接过小贩递给她的红薯,一边剥皮一边轻轻咬了口。秋日午后的阳光打在她宝蓝色的毛衣上,折射出细微的毛茸茸的光,看起来特别温暖。她付完账也不走开,仍旧站在推车边,缓慢地、优雅地吃着手中的烤红薯。 霓喃眼前又浮现出短信中随两张照片一起发过来的话:秦小姐自己无所谓,作为好朋友的你忍心看着她被毁掉吗? ——霓喃,我心情糟透了,你给我买点好吃的。 ——霓喃,我好累啊,你给我买点好吃的。 ——霓喃,吃点热乎乎的食物,心就没那么冷了。 此刻,她是怎样的一种心情?或者全部都有?霓喃心里一疼,走到秦艽身边,拉过她的手就走。 秦艽笑问:“哎,哎,宝贝儿,你这是干吗呢?” 她竟然还装作若无其事地笑!霓喃狠瞪她一眼,一言不发,拉着她一直走到了上次她们聊天的楼梯间,将她按坐在台阶上。 “小九,把新闻删除,我也会撤回起诉。”霓喃的声音非常非常艰涩,每个字都如烈火,灼烧着她的心。 秦艽愣了下,低声道:“你知道了啊。”她抬头望着霓喃,眼神如那天在出租车里一般无所畏惧,她的声音依旧轻,却很坚决,“我不要。” “秦艽!” “霓喃,我不过是在年少时爱错了一个人,这难道是十恶不赦的罪吗?”她“呵”了一声,“他们想爆就去爆吧,我不在意。” 霓喃说:“我在意!” 三年前她所承受的那些噩梦般的痛苦,霓喃不要她再承受一次,绝不允许!霓喃蹲到她面前,近乎恳求地说:“小九,我们就忍过这一次,好不好?相信我,我日后一定会让他们付出应有的代价。” “只要你输了一次,你就再也赢不了了。每个人都有弱点与软肋,对方会不停找出让你低头的筹码,而你,有了第一次的妥协,第二次、第三次便会变得更加轻易。”秦艽摇摇头,“我不想变成这样,我是一名新闻记者啊。” “霓喃,你比谁都清楚,我为什么选择做记者。” 是的,她知道,秦艽从光鲜亮丽的当红模特转行做记者,原因并不是她对宁潮声戏谑地说的那样——“因为我觉得这样跨界有点酷啊。”她做出这样的选择是因为她去世的父亲。 当年秦爸爸是因工伤去世的,那场事故闹得挺大,死了好几个人,聘用方不想承担责任,就把事故责任全推到了工人身上,后来多亏了一个调查记者的揭露,死者才得到应有的尊重与赔偿。十三岁的秦艽,第一次郑重其事地对霓喃说起了长大后想要从事的职业,她说我要成为像那个记者姐姐一样的人。 秦艽有秦艽的骄傲与坚持,理智上霓喃完全能理解,可是情感上,她无法说服自己。 霓喃近乎绝望地看着她:“小九,求你了。” 秦艽这时候心情竟然奇异地平静了下来,她忽然想起三年前,在发生那件事之后,霓喃找到周商言,在大庭广众之下扑过去对他拳打脚踢,像个疯子一般对他咒骂。她忽然想起,宁潮声在看见自己被人欺负后,明知力量悬殊仍扑上去跟人拼命,他知道她多么在意拍摄的素材,所以要帮她抢回来。 这些情谊,这些人,才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流言是很可怕,可如果你自己心中没有猛兽,刀光剑影造成的只会是皮外伤,很疼,但不至于让你的世界崩塌。 秦艽轻声说:“霓喃,当我让你跟他去佛罗伦萨的拍卖会时,我就发现自己对他已没有了爱,也没有了恨。三年了,我也该从自己筑的坟墓里爬出来了。” 霓喃一直都希望她能从那段感情的梦魇里走出来,如果换作平时听到她这样说,霓喃简直要开个Party为她庆祝新生。可如今霓喃心里难过得要命。不该是这样,不该是这样的一种方式。 秦艽起身,朝霓喃伸出手,红唇一勾:“来,我们去打仗。只要你们在我身边,我就没什么好怕的。” 霓喃闭上眼,她知道秦艽心意已决,自己是无法说服她的。霓喃知她性子有多刚烈,从小就宁折不屈,爱恨分明,所以她融入不了浮华复杂的时尚圈,并且在三年前与周商言决裂得那样果断彻底。 霓喃握住她伸过来的手,缓缓起身,眼眸中痛苦的神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坚定。 好,风也好,雨也好,刀也好,剑也好,既然无法为你抵挡,那我就陪你一起迎接吧。我会尽我所能,守护你的骄傲与尊严,也守护你的伤口。 霓喃没跟进病房,她怕看见在宁潮声面前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的秦艽,这太令她难受了。 “我回家给潮声收拾点日用品。”她对秦艽这样说。 而实际上,她回到家却并没有去帮潮声收拾东西,她在书房里坐了许久,面前摊着几本陈旧的笔记本与一个U盘。她从最上面的笔记本开始翻看,一页一页翻得非常缓慢,手指抚摸过上面的文字时,她的嘴角带着温柔的笑,眼神里是浓浓的眷恋。 她每翻完一本,都会将它合上,低头亲吻封皮。 全部浏览完一遍后,她将笔记本里的内容复印了一份,拿了一半复印件与U盘装到了一个纸盒里。然后,她拨了谢斐的电话。 “谢总,现在有空见个面吗?我有很重要的事跟你谈。” 谢斐说:“真巧,霓喃,我正好也要见你。” 他们约在公司对面的那个咖啡厅,霓喃先到了,她要了一杯柠檬红茶,依旧坐在了靠窗的位置。她仰头望着对面的翔盛集团,帆船造型的建筑在黄昏的光线里美不胜收,可有多少人能透过美丽的外表看见它内里的魍魉魑魅? 谢斐迟到了五分钟。 他说:“抱歉,等久了吧?视频会议拖延了几分钟。” “没关系。” “霓喃,我才知道你被开除的事,那不是我的意思,是朱明艳擅自做的决定,你不用理会。” 朱明艳?又是这个女人!不过,她已经无所谓是谁的决定了,反正她现在也不想继续待在翔盛了。 霓喃说:“我接受公司的决定。” “霓喃……” “谢总,我本来也是要辞职的。”她打断谢斐,“我找你,是为了别的事。” 她将那个纸盒推到他面前:“这是我爸爸的海洋考古笔记与沉船数据库资料,我用这些,交换朱明艳手里关于我好朋友秦艽的东西。这是一半,剩下的部分,我之后给你。” 看谢斐讶异的表情,霓喃猜想他大概对这件事还不知情,毕竟他与继母朱明艳不和的事在翔盛尽人皆知。 朱明艳给她的时间是到今晚九点,这么短的时间里,她想来想去,想出的唯一办法,便是与谢斐做个交易。一条沸腾的新闻与一场针对暴力的起诉虽然会给翔盛带来麻烦与困境,但以他们强大的实力以及无所不用其极的手段,这还不足以对他们造成致命的伤害。秦艽说每个人都有弱点与软肋,每个人也都有极为渴望的东西,对于谢斐与谢翔盛来讲,她手中的这些珍贵的资料,是他们一直觊觎的。 谢斐神色略微复杂地看着纸盒,这就是父亲念叨过许多次的东西,如今摆在了他前面,闪着诱人的金光,伸手可得。他抬眸看了一眼对面的女子,她不知在想什么,向来张扬的眉眼间染了淡淡的哀伤,想必这两天没休息好,脸色有点憔悴,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要伸手帮她抚平眉眼间的愁绪,然而很快,他眼前又浮现出了高山上破败的寺庙里,那九盏长明灯摇曳的烛火,从他冰冷的心底生出的那一丝柔情瞬间被灼烧掉了。 他移开视线,从落地窗看出去,对面迎着海风而立的船帆仿佛一只雄鹰在展翅翱翔,夕阳下的它金光闪闪,那是谢氏巍峨的王国,那是令一个男人热血沸腾的战场。 两人各怀心思,好似将万水千山都走了一遍,但实际才过去短短数秒。 谢斐说:“好。我答应你,不管朱明艳手里有什么,我绝不会让她伤害你的朋友。” 这是他能为自己浅淡的感情做的最后一点事,但也仅仅如此了。 他抱起盒子,起身离去。 她无力地趴在桌子上,这是父亲一辈子的心血,是他留给她的最珍贵的礼物,现在却被她用来做了交易,而且还是给了谢氏。她摁着胸口,感觉那里面有一把刀在搅,搅得她五脏六腑都在疼。 她一遍一遍地在心里说:爸爸,对不起,对不起……爸爸,请您原谅我。 第九章 两千五百英尺 {我会尽我所能,守护你的骄傲与尊严,也守护你的伤口。} 傅清时来接霓喃时,她仍旧伏在桌子上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可他刚坐到她身边,她便感觉到了,伸手将他拦腰抱住,脸埋在他胸前,一言不发。 他摸摸她的头:“怎么了?” 一个小时前,她在电话里说,清时,你可不可以来接我,我实在没有力气回家了。他从未听她用这么无精打采的语气说过话,还以为是宁潮声出了什么事,幸好不是。 她仍然不说话,只摇摇头,显然没心思谈。他虽然担心,但也没追问,只是将她拉起来:“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霓喃也不问去哪儿,任他牵着手走,上了车,她就闭上了眼。她实在太累了,也不想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迷蒙中她听见他说:“到了。” 她下车,走了大概一百米,就见眼前出现了一大片璀璨的灯火。 她讶异地看着他:“星光游乐场?” 她没想到他竟然带她来了夜间游乐场。 “来过这里吗?” 霓喃摇头:“长这么大我还是第一次来游乐场。” 他吃惊:“第一次?你小时候都没有来过游乐场?” “没有。我爸太忙了,根本没空带我来这种地方。” 他摸摸她的头:“有没有觉得遗憾?” 霓喃说:“倒也没觉得,自从跟阿婆学习了自由潜之后,我一到假期就一门心思想跟她出海。” 他们买了票后入园,这家星光游乐场刚开不久,地理位置稍偏,又不是周末,所以这会儿园内人不多,三三两两的都是像他们一样的情侣。 傅清时低头看手中的手绘地图,找到跳楼机所处的方位,然后拉着霓喃直奔那里。 跳楼机前只有工作人员,一个游客都没有。霓喃仰头望了望这个九十米高的机器,又看了眼傅清时,她觉得他说得对,她对自己的男朋友真的不够了解。她怎么都没想到,他竟会喜欢玩这种刺激的项目。 为他们绑好安全带后,工作人员启动了机器,两人缓缓升向高处,傅清时握住了霓喃的手。两人升得越来越高,视野也越来越开阔,整个星光游乐场都被他们尽收眼底,这里灯光璀璨,流光溢彩得如同梦境,更远处是整个岛城的阑珊夜色,万家灯火。机器升到最高处后,做了片刻的停留,他对她说:“霓喃,从现在开始,把心里所有的不痛快,都尽情地喊出来吧!” 然后,“轰隆隆”一声,两人的心脏像是陡然失重。开始下降了! 霓喃紧紧握住他的手,闭上眼,在疾速吹来的风中,她痛痛快快地大喊出声:“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这一刻,她仿佛进入了另一个空间,所有的纷纷扰扰都不存在了,什么也想不起来,唯有耳畔的风声以及身边人掌心的温度是真实的存在。 速度消失了,风声止,心跳如雷。落地了。 霓喃睁开眼,大口大口喘气,她望向傅清时,他也正侧目望过来,问她:“还好吗?” “清时,我们再坐一次好不好?” 他笑:“当然好,想坐多少次我都陪你。” 第三次落地时,霓喃让工作人员给她解开了安全扣,她跳下机器时脚步轻盈,胸中那团沉沉郁结的低气压散了大半,世界清晰了,空气清新了,风也轻了,就连这夜色都变得格外柔和。 他们往回走时,路过了一辆冰激凌车,有两个小朋友正跟着妈妈在排队,霓喃跑过去买了两支,一支薄荷味的,一支香草味的。两人走到一棵大树下的长椅上坐下来吃。 “我小的时候,特别爱吃冰激凌,大冬天的也每天都吃,有一次吃太多了,拉了一晚上的肚子,闹成了肠胃炎,被送到医院去打点滴。我爸爸一直问我是不是吃坏了什么东西,我不敢讲,到了医院,医生一问我,我立即老实招供了,我爸脸都绿了。回家后,他将冰箱里的冰激凌全部扔掉了。” 他抢过她手中还剩一半的冰激凌,咬了两大口。 霓喃抗议:“喂!” 他眨眨眼:“会拉肚子的。” 霓喃:“……” 他不再逗她,将自己的那支递给她,她吃了一口,嫌弃地说:“还是香草味的更好吃。” 那支冰激凌又被他抢了回去,另一只手扣住她的脑袋,低头吻上她的唇,迅速在她嘴里游走了一圈。 他放开她,在她耳边轻笑道:“香草味。” 霓喃:“……” 忽然有音乐响起,原来是不远处的旋转木马转了起来,五颜六色的木马在彩色灯光下美极了。 他指着那边:“霓喃小朋友,想不想去坐?” “不想,傅叔叔。”她将头靠到他肩膀上,抱着他的手臂,“我更喜欢这里。” 暗淡却温柔的灯光,一棵树,一张椅,两个人,一段静谧的小时光,她的心变得安静下来。 “清时,你知道我爸爸有好几本考古笔记吧?” “嗯,我在船上见过,他宝贝得不行。”他笑了下,“我向他借过,他不给,说那是只给女儿看的。” 霓喃低下了头:“今天我将它们卖了。”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问:“什么?” 霓喃简短地讲了前因后果。 傅清时伸手将她揽入怀里,摸摸她的脸,心疼地说:“你做得对,你父亲会理解你的。” 霓喃抬头,今夜夜空中依稀可见零散的几颗淡淡的星星,阿婆曾说,我们失去的亲人,都会化作天上的星辰,当你想念他们时,就抬头看看夜空。 爸爸,你会理解我的,对吗? 秦艽做好了心理准备,预想中的风暴却并没有降临。她不会天真地以为是朱明艳良心发现放过了自己,联想到霓喃消失了一整晚,她心中隐约有了猜测。 她一大早就找了过去,她有霓喃家的钥匙,开门进屋后,发现霓喃还在睡,枕头边散着厚厚一叠复印纸,有几张飘落在地了。她俯身捡起,看见上面的内容后,她愣了下,然后心思急转,对于那个猜测更肯定了几分。 “小九?”霓喃睁开眼,不太确定地喊了一声。 秦艽坐到床边,目光灼灼地问她:“你做什么了?” “真的是你来了啊。”霓喃起身,从秦艽手中拿过她捡的那几张复印纸,将它们归入“大部队”里,才回答她的问题,“谢斐一直想要我爸爸的考古资料,我给他了。” 她知道隐瞒不了,索性坦白相告。 秦艽看着她,很久很久,心里有很多话想说,想骂她,想打她,可最后,千言万语全化作了一个拥抱,紧紧的拥抱。说什么都显得见外,说什么都多余。如果换作是她,她大概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吧。她们是彼此最重要的朋友,也是亲人。 稍后,霓喃收到了一份同城特快,里面是一沓照片与一个U盘。谢斐的短信随之而来,他说:霓喃,没有下一次了,如果你跟你的朋友再敢动翔盛,我不会再念及旧情。 霓喃心里想,这样也好,儿时的那点过往,他救过阿婆一命的恩情,就这样一笔勾销吧。而往后,他们势必会持刀相对。 霓喃将那些东西如数交给了秦艽,秦艽坐在地板上,一张一张照片看过去,全是她与周商言的。每看完一张,她就用打火机点燃一张,扔进铁皮桶里,熊熊烈火吞噬的,是她已逝去的那段爱情。十七岁的少女,从小渔村进入了那个有多浮华便有多复杂险恶的世界,因为耿直骄傲的性格,身边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孤苦无依的她觉得那只伸过来的手是那么温暖,更何况他还英俊、风趣、体贴,要让她爱上他,真是太轻而易举了。他们在一起两年,他亲手将她从一个初出茅庐的新人捧成了国内数一数二的超模。他给了她最华丽璀璨的梦,却也是他亲手将她自云端狠狠拽下,让她的一颗心跌得四分五裂。她从不知道,他跟妻子根本就没有办离婚手续,那个女人一直在国外养病,她是模特公司另一半股权的持有人,是个非常强势的女人,这口气她又怎么可能咽得下去。那之后的故事发展,就像电视剧里的狗血套路一样,秦艽被那女人设计,被人下了药,虽然最后被及时赶来的周商言救下了,没有造成最可怕的后果,但还是被拍下了身体裸露的视频,那女人以此为筹码,威胁她离开周商言,退出模特圈。其实那时候周商言已经将一切压了下来,她完全不需要惧怕那个威胁。可对秦艽来讲,那个世界是因为有他才值得留恋,如今,她的爱如浮华一梦,梦醒了,心碎了。她的爱与恨都非常激烈,决定了离开便绝不回头。今日,她一把火将过往岁月烧成了灰烬。 再见了,那些炽热的爱,那些噬心的恨。 挥别了过去,才能看见此刻与未来。 过了两天,傅清平来到了宁潮声的病房,带来了一个坏消息——翔盛出动了公司三个最厉害的律师跟他打这场官司,他们极力主张伤人是员工的私人行为,与公司无关,他们已经将姜闽开除,朱明艳显然是放弃了这个表弟。 “虽然姜闽亲口说了朱明艳吩咐过他们要这样做。”傅清平说,“但从法律层面上来讲,如果没有直接证据证明姜闽打人是受朱指使的话,确实很难胜诉。” 这个结果,霓喃其实已经预料到了,但傅清平也没有白忙活,至少姜闽将付出应有的代价,而翔盛的那个仓库也被相关部门查封了,翔盛旗下的货轮也将被海关重点盘查。因为诚信问题与暴力丑闻,翔盛的股票在短短几天时间里大跌。这次事件虽然没让谢氏伤筋动骨,但也已元气大伤。 霓喃送傅清平出去,向他道谢:“辛苦傅律师了。” “不客气。”他依旧是波澜不惊的语气,清冷的神色。 霓喃看了他一眼,那张脸与傅清时的有六分相像,两人的气质却是截然不同的,一个温润柔和,一个严厉冷酷。她想起傅清时说过,他哥以前不是这样的,虽然也不怎么爱讲话,常年装酷摆一张冷脸,但脸上还是有笑容的。然而,自从景色出事后,傅清平心中最柔软的那部分也跟着消失了。 七年前的一场事故,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 傅清平想起什么,停下脚步,说:“哦,对了,霓小姐,张正清的妇产医院与谢氏的关系查出来了。朱明艳有个从小照顾她的保姆,关系亲如母女,而保姆的女儿,正是张正清现在的妻子。妇产医院的实际出资者,应该就是朱明艳。” 这关系可真够曲折的。谢氏也真是费尽了心思利诱张正清,同时还监控着他,如此看来,他手中绝对掌握着当年事故的重要证据。只是,就算知道了这些,‘知远号’案件仍无实质性的进展。海洋事故查起来本就困难重重,茫茫公海上,没有任何监控设备,仅有的线索就是那批消失的瓷器,以及两个人——张正清与余润德。张正清与谢氏有着巨大的利益牵扯,这艘船没有那么容易打翻,而另一个人,她甚至不知道他是否还活着。 霓喃心里涌上深深的无力感,前路漫漫且迷雾重重,他们这些人一直靠着心中的那一丝信念在往前走,可何时能走到尽头?就算走到了尽头,等待他们的,会是真相大白吗?那些长眠于深海的冤魂,能否终得告慰? 傅清平看了霓喃一眼,从她黯然的神色中他也能猜到她心中所想,也许是因为他们都在同一天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他忍不住对这个女孩多说了一句:“我与胡警官这些年一直在追查谢氏,翔盛的财务很有问题,幽灵公司,做假账,还有境外非法黑渔船……霓小姐,再等等,等时机成熟。” 霓喃点点头,心里生出一点暖意,这个看似冷漠的男人在用自己的方式安慰她。 “再联系。”傅清平微微颔首,转身。 霓喃忽然叫住他:“傅律师。” 他回头。 霓喃轻声说:“清时很在意你,非常非常在意你。” 傅清平眸色沉沉,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有说便转身走了。 霓喃在心底轻叹,也不知傅律师还需要多久时间才能驱除心魔。她其实是理解他的,可又真的很希望他能够放下心结,与傅清时修复关系。她知道傅清时有多在意这个哥哥,只要哥哥一天不原谅他,他内心的负罪感便永远无法消弭。 电话响了,她低头一看,微微笑了,正想他呢,他就打来了电话。 “霓喃,今晚一起吃饭好不好,还有我妈妈。” “啊?” 他笑:“你好像被吓到了?” 霓喃是有一点被吓到,跟他妈妈一起吃饭?这是……正式见家长的节奏?她还没准备好啊! “呃,清时,这好像有点……” 他根本不给她拒绝的机会,说:“是谁当初掷地有声地跟我讲‘要么在一起,要么别再招惹我’的,嗯?哦,原来你说的在一起只是谈谈恋爱,根本没有考虑过要跟我结婚啊!” 霓喃失笑:“喂,傅先生,你这是在求婚吗?电话里?” 他也笑:“好像是太随便了点。”他停顿了一下,竟十分认真地问道,“那霓小姐,你喜欢什么样的求婚式?” 霓喃觉得自己被他带到坑里去了,这话要怎么接啊? 好在傅清时也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他诱哄道:“霓喃,你不用担心,我妈妈非常好相处,她会很喜欢你的,像我一样。我们就在家里吃个便饭,好吗?” 他的声音在电波里温柔得要命,她根本就没法拒绝,也舍不得拒绝。虽然是有点突然,但她心里又隐约有一丝雀跃与甜蜜,他要带她见他的家人,他说要跟她结婚。 父亲离去后,她一直独自生活,多么渴望有个家啊。 回家的路上,霓喃就开始紧张。她觉得这实在有点反常,要知道从小到大她都很少出现紧张的情况的,她忍不住给秦艽发微信,秦艽取笑她说,你这是丑媳妇见公婆的典型心理。接着又说,怕什么,我家宝贝这么棒,人见人爱! 走进小区,霓喃看到前方有个人正蹲在地上捡滚落满地的橘子,她拾起自己脚边的一个,又顺手帮忙一路捡过去,走到女人身边递给她:“阿姨,给您。” “谢谢啊。”女人回头,一照面,两个人都愣住了。 霓喃惊讶道:“王教授?” “哎,霓喃,是你啊。”王韵站起身,“你住这里?” 霓喃点点头:“是啊。”她见王韵手中提的都是些零食水果之类的,猜她应该是来走亲访友的。 王韵笑说:“真巧,我儿子也住这个小区。”她心里忍不住想,清时知道这女孩住在这里吗? 霓喃见她手中东西太多了,便问:“需要帮忙吗?” 东西确实又多又沉,王韵也就没跟霓喃客气:“那谢谢你了啊。” 霓喃跟着她往前走,发现她要去的地方竟然跟自己回家是同一个方向,走到单元楼下时,她忍不住在心里感叹了句,真巧。当王韵按下电梯楼层数字时,她心里忽然“咯噔”了一下。她还来不及细想,电梯门开了,傅清时正站在门外。 然后,她听到她的王教授用非常开心的语气说:“哎,儿子,你是来接妈妈的吗?”她走出电梯,等霓喃出来后,她介绍道,“来,介绍下,这是我学生,霓喃。我儿子,傅清时。”说着她朝傅清时眨眨眼,意思是说,我没有拆穿你认识她哟! 霓喃此刻脸上的表情,真是……一言难尽。她狠狠瞪了一眼傅清时,他为什么从来没有告诉过她,他母亲是她们系的老师? 傅清时清咳一声,一只手接过霓喃手中的购物袋,另一只手揽过她的肩膀,说:“妈妈,这就是我要介绍给你认识的女朋友。” 王韵:“……” 然后,傅清时又得到了他母亲大人的一记眼刀。 这个死孩子,瞒得可真严实。但转眼王韵又高兴起来,心想他们能在一起,证明清时已经跨过了他自己心里的那道坎,这真是太好了。 “你好啊,霓喃。”王韵笑眯眯地打招呼,这会儿看她的眼神自然就不一样了,她是典型的爱屋及乌的那种母亲,越看霓喃越喜欢,觉得她与自己儿子站在一起实在太登对了。 霓喃有些发愁,一下子不知该怎么称呼王韵。教授?伯母?虽然王韵在课堂上比较随和,但师长毕竟是师长,忽然变成了男朋友的妈妈,还真有点不能适应。 “伯母好。” 傅清时见她微微羞赧的表情,忍不住笑。 三人一起进了屋子,王韵买了很多菜过来,霓喃帮她一起在厨房里整理,她将荤素一一搭配好放在料理台上,安排了好几道菜,霓喃还以为她要大展厨艺,哪知弄完之后她就扬声喊道:“儿子,菜式都搭配好了,该你来了。” 在霓喃惊讶的目光中,她眨眨眼:“我们家家训,女人远庖厨。” “真的啊?”霓喃笑,这条家训简直太合她心意了,要知道她做的东西简直狗都嫌,宁潮声时常对此表示很担忧,老说:“你以后可怎么办啊?”她不以为然,说:“叫外卖呗,或者找个会做饭的老公。” 王韵拉起她的手:“我们去喝茶,我买了珍记的点心。” 霓喃陪王韵喝完一杯茶,吃了两块点心,随便聊了几句,都是王韵问,她答,然后就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她有与老师相处的经验,却没有与男朋友的妈妈聊天的经验。 “我去帮清时。”霓喃站起来,虽然她厨艺差劲,但打个下手还是可以的。 “去吧,去吧。”王韵自然看出了她的些微不自在。 他正在腌制牛腩,牛腩被切得方方正正的,摆在瓷白的盘子里,倒上料酒、生抽,加少许淀粉,最后把切得细细的姜丝洒进去。他做着这些的时候非常认真,眼眸低垂,夕阳光照在他英俊的侧脸上,那画面温柔极了。 霓喃倚在料理台上看他,心里一动,低声道:“怎么办,傅先生,我要被你迷死了。” 他俯身在她身后的台子上拿番茄,取到番茄的同时他伸手将她往怀里一带,低头在她唇上啄吻了下,轻声笑:“我不介意被你迷。” “哎——” 霓喃推开他,往厨房门口瞟了一眼,明明知道王韵根本看不见这边,她的脸还是禁不住微微红了。 他真是爱极了看她脸红时的样子,她在别的事情上很洒脱,不拘小节,偏偏在这方面很容易害羞,那种反差感,真是特别可爱。而一想到这样的她只有自己能看见,他心里就不禁涌起一种说不出的甜蜜感。 有霓喃帮忙打下手,四菜一汤很快就做好了,霓喃发现都是自己爱吃的菜。她想象着他给他妈妈报菜单时的情景,心里一暖。 王韵确实是个很随和很好相处的长辈,饭桌上的氛围很轻松,话题忽然就聊到了学校里的事。 王韵感慨道:“这一届的新生可爱玩了,连专业课都敢逃,不像你们那一届,都好乖。” 傅清时调侃母亲道:“还不是因为你太温柔,学生就看准你好说话。” 霓喃笑说:“那时候我休学了半年,复课后学得比别人更吃力,好不容易才考上的大学,哪里还敢贪玩。” 王韵指着傅清时:“霓喃,你知不知道,当年你考上海大,这家伙可高兴了,给我打电话让我照顾你一点。”她眨眨眼,调侃回去,“哎,儿子,你可真懂得未雨绸缪,那么早就认准了媳妇。” “喀喀喀……”霓喃正在喝汤,听了这话立即就呛住了。 傅清时一边帮她拍背顺气,一边无奈地看了眼自己这随和过头口无遮拦的妈妈。 霓喃脸颊微红,也不知是被呛的,还是羞窘的。 “没事吧?喝点水。”傅清时端起水杯就要喂她,霓喃忙接过,低声说:“我自己来。” 始作俑者坐在对面笑眯眯地看着他们,心里感叹,哎,咱儿子在宠老婆这方面还真随他爹呢! 饭后,傅清时承担了清理工作,霓喃进去帮忙,他赶她出去,调侃道:“你未来婆婆不是说了嘛,傅家家训,女人远庖厨。” 霓喃笑:“请严格执行一辈子!” “遵命!” 她转身出去,走了两步,忽然又回头,从他身后轻轻抱住他。 “清时,谢谢你。” 谢谢你在我最绝望无助的少年时期,来到我身边,给予我活下去的勇气。谢谢你以“海豚叔叔”的身份,给过我那么多的关怀与温暖。谢谢你在我不知道的时空里,为我做过的一切。 在她孑然一身的那些孤独岁月里,原来一直有个人,在以他自己的方式爱着她,情深似海,温柔绵长。 也谢谢你,现在与我相爱。 王韵再待了一会儿,就告辞了。 “霓喃,你送送我吧。” 霓喃知道她大概是有什么话要跟自己讲,不禁又开始有点紧张了。 到了楼下,王韵拉过她的手,特别郑重地说了句:“我要谢谢你,霓喃。” 她有点吃惊。 “清时说他打算回国工作,自从发生那件事后,他整整七年都漂在外面。我知道,他是因为你才做了这个决定。” 他决定回国了吗?他还没有告诉自己。 王韵接着说:“我知道清时是个什么样的人,小时候他看见电视里播放的海洋馆里海豚表演的画面后,很难过地跑来问我,妈妈,海豚的家不是在大海里吗,为什么它被关在了一个小小的池子里?这样它会不开心的啊!——一个尊重生命的人,是绝对不可能残害自己的同伴的。” 她说着这些话的时候,语气骄傲,神色特别认真,那是一个母亲对儿子的绝对信任。 霓喃知道她跟自己讲这些话的用意,她轻声却郑重地说:“伯母,我相信他。” 王韵笑了,点点头,告别离开。 到底年轻,宁潮声的身体恢复得很好,医院里有宁爸爸照顾着,秦艽只要没工作也会去陪他。霓喃明显感觉到秦艽对他的态度不同了,虽然还是像以前一样相处,但气氛真的不一样了。 霓喃由衷地感到高兴,两个都是她最重要的朋友,如果能在一起,那就太好了。 阿婆是在宁潮声住院好几天后才得到的消息,她在电话里将霓喃一顿臭骂,然后立即赶了过来。她带了很多菜过来,在霓喃家里炖好,送去医院。 “你们这些小屁孩啊,做事不晓得注意安全的呀?总把自己搞得头破血流干什么呢?不要仗着年轻气盛,就不要命地往前冲!”阿婆一路都在训话。 霓喃点头如捣蒜:“是是是,以后再也不敢了!” “也不晓得早点告诉我,我好天天给小声送汤啊,医院的饭菜那能有营养吗?” “不是怕您担心嘛!” 阿婆瞪她:“你们还少让我担心哦?就小九那个职业,就是个高危行业!还有你,好端端去个国外,也能摔断腿?现在小声又躺到医院来了,你们啊……”阿婆伸手戳她。 霓喃嘻嘻笑着躲开。 两人一路絮絮叨叨地走到病房外,没留意前面,迎面就被一个慌慌张张的身影撞上了,阿婆提着汤,保温瓶差点儿被撞翻。霓喃忙伸手扶住阿婆,回头瞪那个冒失鬼。她只来得及看见一个侧脸,那个身影一闪就消失在了拐角。但霓喃还是认出了那个人来。朱明艳?霓喃皱眉,她怎么会在这里,而且还这么慌慌张张的? 她心里一凛,加快步伐,推开病房门,见宁潮声好好地躺在床上,宁爸爸就坐在旁边的凳子上跟他讲话,她才放下心来。 朱明艳一口气跑到地下车库,坐进了车里。她没有立即发动引擎,而是失了魂一样地坐在那里。 如果说之前从姜闽那里听到“宁潮声”这个名字时,她还抱着侥幸的心理,那刚刚她隔着病房门,看清坐在病床边的那个男人的脸时,那一丝侥幸便被狠狠击碎了。 那段早已被她掩埋、抛弃的过去,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扑向了她,像暗夜里的潮水一般,汹涌着将她拖入了那段她一辈子都不想记起的岁月。 不不不,那不是我,那不是我。她趴在方向盘上,用力地甩着头。现在的生活才是真实的,才是属于她的人生。 她抬起脸,双手紧握成拳,深呼吸,让自己冷静下来。一瞬间,她脸上的慌乱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惯常的优雅、高贵、冷酷。她看向后视镜,在心里对自己说,对,这才是我,朱氏船业的继承人,翔盛集团的女主人!而二十多年前在一场海啸里失去记忆、容貌被毁,流落到南方小岛的那个女人,是她的一场噩梦里的人。梦醒后,一切归位。 只要她不说,没有人会知道,只要她不说。 她俯身捡起掉落在车厢里的手机,拨给秘书,吩咐道:“把为姜闽辩护的律师撤走,就让他好好享受牢狱之灾吧!”她语气森冷,眼神里带着憎恨。若不是他嚷嚷着非要见自己,她也就不会听见“宁潮声”这个名字。 “还有,宁……”她顿了顿,“受伤的那个男孩的赔偿金,就按照对方律师要求的给。” 秘书十分吃惊,不明白她怎么忽然又松口了,对方明显是故意狮子大开口的,翔盛的律师团也表示过,可以谈到三分之一。 “朱总,我们的律师有把握……” 她打断他:“就这么办吧。”她说完挂掉了电话。 “潮声,你喜欢自己的名字吗?” “我最喜欢了,因为是妈妈取的。” 恍恍惚惚中,她听到了来自岁月深处的清脆的童声。她发动引擎,“轰隆”的汽车引擎声将那童声掩盖,她眸中恢复一片漠然的神色,踩下油门,轰然而去,那段前尘往事像被车轮扬起的细细的灰尘一样,被她远远地、无情地抛在了身后。 霓喃一进病房,就感觉到气氛不对劲。 宁爸爸见了她与阿婆,起身打了个招呼,便说:“我出去抽支烟。” 趁着阿婆进了洗手间洗水果,霓喃问宁潮声:“怎么了,跟爸爸吵架了?” “嗯。” “为了什么啊?” “我爸让我跟他回家,不要再继续找我妈妈了,他说她一定是死了。然后我就跟他吵了几句。” 霓喃说:“潮声,不要跟爸爸吵架。” 父母与子女相处的时光,在子女长大离家后,其实少之又少,还能见面坐在一起说话,一起吃顿饭,那就要好好珍惜。 潮声轻轻“嗯”了一声,说:“我等一下跟他道歉。” 霓喃问他:“你真的连一张妈妈的照片也没有?你爸爸还有没有别的线索?” 潮声摇摇头:“没有。我跟你讲过的,她被我爸救起时,不仅失去了记忆,还被毁了容貌,她连镜子都不肯照,怎么可能会拍下照片。我唯一记得的,就是她的声音。” 那真是难办了,就凭他记忆中的声音以及一只他母亲留下来的耳坠找人,实在是如大海捞针。但霓喃也知道,宁潮声在这件事上十分固执,就跟她想要找出“知远号”事件的真相,甚至想要从茫茫大海中找回父亲的尸体一样固执。 很多时候,我们心里明知一件事千难万难,却仍然不想放弃,只因心中那点不灭的执念。 接到张正清的电话时,霓喃正在收拾行李,她与傅清时将乘坐当晚的飞机去H岛。她有点吃惊,没想到这个人会主动联系她,并且指定说要单独见她。她想了想,答应了,但约见地点选在了一个人来人往的广场。 她对张正清这个人实在没什么好感,也不想过多寒暄,开门见山地问道:“找我什么事?” 她可不认为他会这么轻而易举地与谢氏决裂。 张正清的态度与上一次的截然不同,格外客气:“霓小姐,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七年前的事故真相吗?我现在把我所知的都告诉你,请你以后别再去打扰我前妻与女儿了。” 霓喃嘲讽道:“这么关心前妻,不怕你现任妻子生气吗?” 张正清脸色微沉,但忍住没发作,说:“当年在船上,你爸爸最信任的人不是他的弟子谢斐,而是傅清时。但凡你爸爸离开船上,就会把所有事务都交给傅清时打理。他了解项目的所有程序,出事那天的水下设备是他负责检测的,他还拥有临时存放打捞品的仓库的钥匙。当时水下有十个人,为什么偏偏就他活了下来?” 霓喃静静听着,果然如自己所料,他将矛头直指傅清时,背书一样地将她所知的东西背了一遍。她的嘴角浮起了一抹嘲讽的淡笑,怎么就这么爱把人当白痴呢? 张正清看了她一眼,他知道那些表面的东西肯定无法说服她,他继续说道:“事发后我们在他的房间里发现了一个空药瓶,上面有他的指纹。那是一种服用后会让人的身体麻痹的药物。那天天气有点冷,海水温度偏低,下水前每个潜水员都喝了一杯热巧克力,我记得,是傅清时亲自给大家端来的。霓小姐,这意味着什么,就不用我多讲了吧?” 谢斐说既然她想从你那里打听事实真相,那就给她一个真相,半真半假的最好。所以他所说的话里,一半是真,一半是假。事情是真的,只是主角换了。 霓喃皱眉,这些细节,她确实是第一次听说。 张正清说完那些话就走了。 霓喃在广场上又坐了一会儿才打车回家,在小区门口碰见了正从出租车下来的傅清时,他手中提着两个购物袋。 霓喃好奇:“咦,你怎么还有时间去购物?买了什么?” 他揽着她往里面走,将袋子递给她,她扒拉了一下,里面是飞机枕、软底拖鞋、眼罩,另一个袋子里是一副静音耳机。 他说:“我们要转一趟机,飞行时间很长,有了这些东西,你可以舒服一点。” 难怪上午收拾行李时他问她有没有枕头、眼罩之类的,她每次出远门要么是工作出差,要么是去海岛潜水,潜水设备就已经够重了,所以别的行李她都是尽量精简。 她心里最柔软的那个地方好像轻轻地塌陷了一块,鼻头微微发酸,被人宠爱原来是这样的感觉啊。 “哎哎哎,傅先生,我警告你啊,不要对女朋友这么贴心这么好,她会赖你一辈子的!” 他笑:“下辈子也给她赖好不好?” “下下辈子也要赖。” “好。” “下下下辈子还是要赖。” “好。”他仍旧笑着,声音温柔极了。 她伸手抱着他的腰,慢吞吞地往前走。天气真好啊,这是岛城最美的秋季,午后的风轻轻暖暖,阳光也是暖的,叶子从树梢无声地飘落,在风中轻轻打个转,然后静静地亲吻大地。 “清时。” “嗯?”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 “什么?” 她顿住脚步,抬眸望进他深邃如海的眼睛,轻轻说:“我信你。” 我爱你,我信你。 第十章 三千英尺 {我爱你,我信你。} 十几个小时后,他们在深夜抵达H岛。 比利开车来接机,见到傅清时与霓喃十指相扣地从闸口走出来,便嘻嘻笑着用中文讲:“你们这叫什么?哦,假戏真做!” 霓喃被他逗乐了,说:“比利同学,中文进步很大嘛!” 比利张开双臂,想与霓喃来个见面的拥抱,她刚要回应,就被傅清时拉到了身后。傅清时握住比利的手,一本正经地晃了晃:“我们中国人喜欢握手。” 比利:“……” 霓喃偷笑。 这个时候,正是H岛最舒服的季节。车子驶出机场后不久就上了沿海公路,霓喃降下车窗,风一下子灌了进来,她趴在车窗上,深深呼吸,这是她喜欢的加勒比海的海风啊。 傅清时将她拉过来,顺手将车窗升上:“这边晚上温度低,会感冒的。”又问,“困不困?” “有一点。”霓喃点头,飞行时间长,在飞机上睡得也不踏实。 “那你睡一会。”他将她拉到自己腿上躺倒,霓喃立即坐起来,看了眼前面的比利,有点不好意思地低声说:“不要啦。” 傅清时笑说:“当他不存在。” 比利从后视镜看过来,不满地抗议:“喂!我听见了!” “好好开你的车。” 比利哼一声:“当众秀恩爱什么的最讨厌了。” 霓喃本来被傅清时拥着,听到这话立即从他怀里退开了点,手也从他掌心里抽了出来,正襟危坐,哪里还好意思靠在他身上睡。 傅清时有点发愁,有个太容易害羞的女朋友,也让人很无奈啊。 开了一个多小时的车才抵达住处,时间太晚了,霓喃困极了,也没有心思去房子各处参观一圈了,跟着傅清时直奔二楼卧室。 他离开了很长一段时间,打开门,房间里有一股久不住人的灰尘味儿。这里有阿姨负责做饭与打扫卫生,可他不喜欢别人帮他收拾。 “你等一下。”他让霓喃站在外面,自己先进去打开窗户,然后又找来一块干净的毛巾,将家具上的浮尘与地板仔细地擦了一遍。 霓喃笑着倚在门口看他忙碌,心里将男朋友狠狠夸了一通,会做好吃的菜,还会收拾房间的男人最可爱了。 一切妥当后,他才拉她进来。 霓喃踢掉鞋子,赤足踩在地板上,转悠了一圈,一眼就爱上了这个房间。 这屋子空间很大,被他分成了书房与卧室,家具不多,但能看出来件件都是有些年头的,带着浓郁的南美风情,每一件家居用品的摆设也都十分别致,可见主人的品位。书房中的那面白墙上挂着一幅超大的海洋图,下面是一排低矮的书柜,她浏览过去,书架上放的全是海洋相关的专业书籍,大多是英文原版的。霓喃走到落地窗边,从打开的窗户探出头去,视线所及之处,是在夜色中依旧能感觉到它的磅礴辽阔的加勒比海,海风吹拂起她身边的白色纱帘。 他将她探出一半的身体捞回来,说:“下面是悬崖。” 一座建在海边悬崖上的看得见风景的房子,简直是她梦寐以求的家。 她在他怀里转身,仰头啧啧道:“傅先生,你真是太会享受了。” 他笑说:“这地方是比利找的,你知道他是个超级享乐主义者。” 那还是八年前,那会儿H岛的旅游业还不像现在这样发达,来这边的大多是像比利这样的潜水爱好者。这个地方原本是当地居民自家的房子,占地很大,房间也多,主人就把多余的房间做成了民宿接待客人。比利在这里住了半个月,位置虽然偏了点,但他爱死了这个坐落在海边悬崖上的房子。闲谈间他得知主人一家要搬去美国与儿女一起生活了,想把这房子卖掉,他一问价格觉得不算很贵,立即就动了心。但那时候他刚工作没多久,也拿不出这么一大笔钱,就拍了几张照片发给了傅清时,怂恿傅清时一起来投资。他把投资开发计划说得天花乱坠,说这个岛以后肯定会成为热门旅游地,他们可以开一家民宿,请个人来打理,自己有空了就来小住一两个月,想想都美死了!傅清时对开民宿没兴趣,但确实也很喜欢这地方,就跟他一人出一半钱买下了房子的产权,永久的。没想到最后这座建在海边悬崖上的房子,竟成了收留他的一个家。民宿自然是没开,但他和比利将房子改造了一下,修建了两个深水游泳池,开设了一个自由潜教学机构。 他说:“不是很困吗,快去洗澡睡觉吧。” 她看了眼他身后,房间里就一张床,他把自己的和她的行李箱都拎到这里来了,那么…… 霓喃有点儿纠结,相爱的两个人,情到浓处做任何事都是顺理成章的,她也不是不愿意,就是……心里有点忐忑有点慌乱,心情和听说要见他妈妈时一样。 她的表情被他尽收眼底,他自然知道她在想什么,暗自好笑,也不说什么,只将她推向浴室。 霓喃洗完澡出来,看见他正将被褥、床单铺在地上,脸忽地有点发烫,觉得自己真是瞎想太多。 然后,她的心情就变得很微妙,在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有一丝淡淡的失落。 “你好像有点失落啊?嗯?”低低的笑声响在耳边,语气中撩拨的意味特别浓,她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凑到自己跟前的。 容易害羞的霓喃再一次脸红了,这次是被猜中心思的尴尬。她抬手扯下擦头发的毛巾盖到他的头上,转身走了。 等傅清时洗漱完出来,霓喃已经睡着了。她趴在床的边缘,长发垂了下来,他走过去摸了摸,发现她的头发都是湿的,他这里没有准备吹风机,去她行李箱里翻了翻,苦笑,他热衷于精简行李的女朋友果然没有带这个。他回浴室拿了两块干净的毛巾来,将她的头搬到了自己的腿上。他的动作已经放得很轻,但还是将她吵醒了。 她睁开惺忪的睡眼,咕哝道:“干吗呀?” “别湿着头发睡觉,明早会头疼的。”他一边用毛巾帮她细细揉搓湿发,一边教训她,“你怎么跟个小孩儿似的,这都不懂?” 他刚刚沐浴完的气息实在太诱人了,她闭着眼,往前挪了挪,双手自然而然地缠绕住他的腰,头轻轻蹭了蹭,轻笑:“不是有你嘛。”她睡意蒙眬的,做这些完全凭本能,根本没意识到自己的姿势有多要命,只感觉他身上的味道好闻极了,抱着他好舒服,想沉沉睡去。 他身子一僵,为她擦头发的动作也顿住了。他沐浴后随意套了条薄薄的家居裤,里面是真空的。她的脸此刻正压着那个地方,更要命的是她还撒娇地蹭了蹭。 他沙哑着声音低声叫她:“霓喃……” 她没应声。 那颗不安分的小脑袋倒也没有再动。 过了片刻,他轻轻挪开她的脸,发现她竟然睡着了,呼吸绵长,嘴角还挂着淡淡的笑,他不禁哑然失笑。 他也顾不得会不会吵醒她了,再这样腻下去,他怕自己会忍不住。他将她的双手从自己的腰上拉下去,身体挪到床上,让她仍旧保持着之前头发垂下的姿势。 他就坐在地板上,继续帮她擦湿发,眼神专注,动作很轻,慢慢地,一点一点地,耐心地,细致地,温柔地,仿佛正在做一件特别庄严的事。 他静静凝视着她的脸,心里涌起一种快要满溢出来的柔情。他在这个夜晚,忽然发现一件事,那就是,他比自己想象的,要更加爱她。 霓喃这一觉睡得香甜踏实,因为有时差,她没能自然醒,睁开眼后发现傅清时已不在房间。窗外,阳光大盛。她走到落地窗边,推开窗户,阳光下的加勒比海,蓝得令人心醉。 她又忍不住要羡慕傅清时了,每天在这样的晨光里睁开眼,这样的生活简直奢侈。 她洗漱完毕,开门出去,看见楼下院子里的游泳池边的阳伞下坐了几个人,正在吃早餐,她从人群里第一个就找到他的身影。 她一时有点恍惚,想起当初在流岛时也是这样,在印度洋的海边旅馆,她开门出去,就见他在楼下露台上与几个同伴在星空下喝酒,不,他喝的是柠檬水。 其实才过了短短一个多月,却像过了漫长的一段时光。他们在一起的时间也很短,却像在一起走过了好多个四季。 他似是有所感应,忽然回头,冲她微笑着招了下手。 霓喃下楼去。 她过去时,比利已主动挪了个位置,把他身边的椅子让给她。 他侧目低声问她:“睡得好吗?” “很好。”她轻声说。 除了比利,在座的另外两个人霓喃是第一次见,她正要打招呼,却在看清坐在她的对面那个人的脸后,忽然“啊”了一声,然后眼睛“唰”的一下变得好亮好亮。 “嗨!”对面的人冲她露齿一笑。 “他、他、他、他是……”她抓着傅清时的手臂,都有些语无伦次了,但她又不太确定,是不是长得相似的人而已? 傅清时事先没告诉她,就是想给她一个惊喜,但没想到她竟然会这么激动,像小粉丝见到自家偶像一样,还真是个小孩儿呢! 他为她做了介绍。 这下霓喃不淡定了,真的是他啊!自由潜水界的超级明星,目前的恒重无脚蹼世界纪录保持者,她喜欢多年的男神! 然后她就像第一次见到偶像的小女孩一样,激动地起身伸出手:“嗨,我超级超级喜欢你!” 男神也站了起来,握住她的手,笑说:“谢谢,我的荣幸。” 霓喃继续迷妹眼:“可以给我签个名吗?还有合影……可以吗?” 男神显然愣了下,但很快就说:“当然没问题。” 傅清时简直快要看不下去了。 比利在一旁乐不可支。 在座的另一个年纪稍大的男人是男神的经纪人,笑着对傅清时讲:“霓小姐真是率真可爱。” 过了一会儿,阿姨为霓喃端上了刚做的早餐,比利他们已经吃完了,男神待会儿还要出海训练,他们便先行离席去做准备。 餐桌上只剩下傅清时与霓喃。 霓喃根本看都没看面前的早餐,还在目送男神的背影,忽然眼前一暗,是他的手指盖在了她的眼睛上。 “犯花痴能管饱?”他凉凉的声音响在耳边。 霓喃心里住的花痴小女孩立即消失了,成年的那个灵魂归位,后知后觉地发现,某人好像又吃醋了。 她将他的手掰下来,握着没放,说:“虽然他是很酷,但我觉得世界冠军的教练更酷哎!”她眨眨眼,“傅先生,你就像一本厚厚的好书,越往后看,就越令人着迷。你还有多少秘密是我不知道的?” 他哼道:“少甜言蜜语啊!”眉眼间却泛起了浅淡的笑意,显然是被这番话取悦了。 霓喃举手表忠心:“绝对是肺腑之言。” 她已经摸清楚他的脾性,他吃醋了,生气了,她就撒个娇,顺顺毛,立马搞定。 他失笑。 他说:“你第一次来,本该带你好好玩玩的。可我要帮K做赛前集中训练,没时间陪你了。” 霓喃说:“没关系啊,我跟你们一起出海呗。” 男神的赛事最重要!当然,这句话她可不敢当着他的面说出来。 他摸摸她的头:“等忙完这几天,我带你去蓝洞潜水。” “好啊。” 吃完早餐,他领着她四处参观了一圈,在一间小小的会议室里,有一面贴满了照片的墙,她凑过去仔细看了看,发现了许多张熟悉的面孔,有好几个都是在自由潜水界能叫得出名号的人物,他们都在这里学习过。 她心里忽然就升起一种与有荣焉的骄傲感来。 她有点好奇:“清时,你跟比利教出了这么多的大神学生,没有想过自己去参加竞技赛吗?” 傅清时说:“我跟比利都对挑战世界纪录没兴趣。” 她想起在流岛自己要跟他赌一场攀绳下潜时,他曾说过“我潜入深海的理由有很多种,但是不包括与人一较高下”。 她知道,其实他真正热爱的职业,还是海洋考古。只是,他什么时候能彻底放下心结回归呢?如果说她曾经想要找出“知远号”事件的真相只是为了爸爸,那么现在,又多了一个理由——也为了他。 稍后,一行五人乘船出海。 天气很好,水温有26℃,风浪适中,非常适合下潜。 快到目的地海域时,在船头的比利忽然叫了句:“前面好像有一只鲸鱼。” 傅清时与霓喃跑到前面去,他拿了望远镜看,确实是一只鲸鱼,不知是受伤了还是被什么困住了,在同一个地方反复入水出水。 船长让船减速,朝着那个方向慢慢开过去。 几人靠近之后,发现那是一只小须鲸,它被什么东西缠绕住了,正极力地扑腾着想要挣脱。 它正处于慌乱的状态,为了避免太多人围过去惊吓到它,傅清时决定先独自游过去查看情况。 几分钟后,他回到船上,说:“它腹部受伤了,正在流血,但不是很严重,只是情绪有点狂躁。困住它的是一张很大的流网,它应该是不小心撞进去的。” 霓喃皱眉:“流网?那就是有人特意在这片海域布了捕捞网。” 比利咒骂了一句,怒道:“给它剿了!” 男神说:“先把那只鲸鱼救出来吧,时间长了,它可能会窒息。” 流网被放入海中后,会随着水流的变化而改变方向,被它缠绕住的海洋生物很难自己挣脱掉,更何况是鲸鱼这种大型生物,而且它需要浮出水面换气,因此流网很容易使它们窒息而亡。 傅清时点点头,说:“我刚仔细看了,那张流网是套网,比较复杂,估计要花很长的时间,大家准备一下。” 五人立即开始行动,戴上潜水手套,拿着潜水刀跳下了船。 傅清时与霓喃结伴,男神与经纪人一起,比利负责掌控全局,以及观察那只鲸鱼的状态并安抚它,虽然小须鲸性情温和,但在它处于惊恐状态时接近还是有一定风险的。 他们需要用潜水刀把缠绕在鲸鱼身上的网一点点割开,如果是在岸上做这件事,那十分轻松,可这是在流动的海洋中,要将一只不停挣扎着的鲸鱼从密密麻麻的流网中解救出来,所花费的时间与力气,就要多无数倍。 他们一次次屏住呼吸,潜入水中,在一口气将用尽时,再浮出水面大口呼吸,如此反复。 一个小时过去了。 两个小时过去了。 那只小须鲸仍旧被困在流网中,但值得庆幸的是,它大概也感受到了他们的善意与帮助,躁郁的情绪明显得到了缓解,甚至还开始配合他们。 虽然海水的温度不算低,但耗在里面的时间太长,又用了很大的力气去割网,大家都有点体力不支,决定先行回到船上休整一会。 上了船,傅清时才发现霓喃嘴唇有点发白,一摸她的额头,温度偏低,他立即倒了一杯热水给她,又找比利要了巧克力来,掰下一大块喂到她嘴里。 “你冷怎么不早点告诉我?”他用毯子裹住她,拿毛巾帮她擦湿漉漉的头发。 霓喃笑说:“我没事,现在感觉好多了,别担心。” “等下下水,你把湿衣穿上。” 他知道不让她去她肯定不会答应。 “好。” “还要不要吃巧克力?” “要。” 他将剩下的一半巧克力喂到她嘴里,霓喃咬着,要吞进嘴里时忽然停住了,她左右瞟了下,发现其他人都没有往这边看,她身体前倾,抬手将他的头钩下来,微仰了脸,嘴唇覆上他的。那块巧克力被她咬成两半,一半吞到自己嘴里,一半送进他嘴里。 然后,她退开,靠在船舷上看着他笑。 原来是这种感觉啊,似乎还不错。 傅清时嘴角噙着笑,慢慢将那半块巧克力吃了,比利嗜甜,他的巧克力甜腻得要死,傅清时平日是从不碰的。 现在,他却从身侧的食品袋里又摸出了一把巧克力,满眼期待地看着她:“再吃几块?” 霓喃:“……” 他们只休息了十几分钟,便再次下水了。 又过了一个小时,他们终于将那只小须鲸解救了出来,它因为被困太久,又受了伤,已经有点分不清楚方向了。傅清时怕它又撞到网上去,便跟霓喃一起,与它同游,带领它往没有流网的方向游,引它回归深海。 二人一鲸慢慢往下,深海的寂静终于令它安下心来。渐渐地,它的灵敏与速度恢复了,以傅清时与霓喃的速度是无法跟上它的。两人停止继续下潜,目送着它的身影越来越远。傅清时牵住霓喃的手,打算返回海面。忽然,那只游走的鲸鱼又折返了,竟朝他们游了过来。它靠近他们,绕着他们游了一圈,然后,它停下来,轻轻摆动了下身体,像是在与他们告别致意。 在那个角度,霓喃正好看见它的眼睛,它沉静又清澈的眼神里,像是藏着无尽的关于深海的秘密,对视的那一刻,她差点落下泪来。 它再次游走了,很快消失在海洋深处。 回到船上,阳光正烈,已经一点了,大家都有点疲惫,男神的训练也只能取消了。 他们没有立即离开,而是吃了点干粮,然后决定去附近的海域巡视一圈,看是否还有别的流网。一般捕捞船非法布施这种流网会一次性撒好几个,它们会在海里漂浮数月之久,不仅会有很多鱼类撞进去,像鲸鱼、海豹、海豚这类海洋生物也会因它而断送性命。 果然,在离第一张流网二十海里的地方,他们又发现了一张流网。 凭他们几个人与一艘小船,是没有办法立即剿掉这些网的,只能将情况报告给相关部门来做后续处理,于是做好标记与拍了照片之后,几人返航。 回到家时时间尚早,傅清时问霓喃:“今天周日,镇上有周末集市,到晚上八点才结束,挺热闹的。你不累的话,我带你去逛逛?” 霓喃立即说:“去去去。什么主题啊?” 每到一个陌生的城市,逛当地书店与集市是她最喜欢的事。 他想了想,这样回答:“流动的生活。” “嗯?” 他笑:“你见了就明白了。” 两人冲了个澡,换了套衣服就出发了。下了楼,霓喃才发现两人不约而同地穿了件白衬衣,简单的款式有几分相近,像情侣装。 一踏入集市,霓喃就明白了傅清时那句“流动的生活”是什么意思了。 狭长而望不到尽头的巷子里,布满了挨挨挤挤的摊位。色彩斑斓,琳琅满目,来来往往的人,热热闹闹的生活气息。 古董字画首饰,鲜花果酱熟食,这些都是常见的。但当霓喃路过一个摆着平底锅、压力锅,还有杯、碟、勺子等等二手餐具的摊位时,是真的惊讶了。那些餐具每个品种都是单一的,一看就是从家里拿出来转卖的。 傅清时笑说:“还有更让人惊讶的。”他指了指前面的一个摊位。 霓喃简直大开眼界了,只见那个老太太面前堆了一堆层层叠叠的布,很旧了,上面放了张纸板,写着“窗帘”不用想也知道,那肯定也是从自家窗户上扯下来的。 他们一路走过去,遇见了各种各样的摊位,旧鞋子旧衣服旧包包,还有卖老邮票的,有个摊主竟然在卖年代久远的手写信与明信片,也不知是他自己的还是从哪儿捡来的。 有昂贵的艺术品、华美的首饰、也有蔬菜水果熟食,还有破旧的二手生活物品。你在这个巷子里几乎能找到一切生活所需。 霓喃感叹:“还真是艺术与生活无缝衔接和谐相处啊!” 傅清时笑说:“是啊,摊主都是岛上的居民,据说这个周末集市已经延续上百年了,一代一代,卖什么都没那么重要了,他们也不图钱,这更像他们的节日。” 他们逛到一个卖鲜花的小摊前,摊主是个大眼睛的漂亮小姑娘,她面前摆着两个大花桶,里面只有一种淡紫色的花,散发着浓郁但好闻的香气。小姑娘正在编织一只快要完成的花环,抬头冲他们笑了笑。 霓喃回以一笑,正要离开,却被傅清时拉住了:“等等。” 等到小姑娘的花环编完,傅清时问她:“这个卖吗?” 小姑娘问他:“你是要送给这个姐姐吗?” 他笑着点头。 “那不卖。”小姑娘将花环递给他,笑说,“送给你,祝你们幸福。” 那怎么好意思,霓喃正要拒绝,傅清时已接过花环。 “谢谢你。”说着他将之前买的一瓶手工果酱回赠给了小姑娘,“祝你好运。” 他将花环戴到霓喃的头顶。 霓喃开心地摸摸花环,深呼吸一口,问:“这是什么花啊,真好闻。” “迷迭香,它的拉丁学名叫Rosmarinus,意为海洋之露,它沿海岸生长。传说在古代的航海历史中,很多迷航的水手凭借它浓郁的香气来寻找陆地的位置。” 霓喃说:“这可有点夸张!” 他笑:“所以是传说啊。”顿了顿,他俯身凑近霓喃,说,“不过在这个岛上有个关于它的传统倒是真的。” “什么啊?”霓喃一边随口问道,一边说了句“别眨眼”,然后捧着他的脸,仰头,把他的眼睛当作镜子,从里面看自己戴花环的样子。 意会到她在做什么后,他忍不住笑起来,伸手搂住她的腰,将她拉进怀里,说:“女朋友,你怎么这么可爱啊!” 某人特自恋地回了句:“我也觉得。传统是什么?” 他眨眨眼:“真想听?” “想。” “在这里,迷迭香是新娘的头花或捧花。” “啊……”她下意识地就要去扯头上的花环,却被他捉住了手,他将她的手背放在唇边轻轻一吻,轻笑着说:“霓小姐,你收下了我的迷迭香,这辈子只能做我的新娘了。” 此刻他们就站在热热闹闹的小巷里,不远处有个爸爸扛着小女儿等在冰激凌车旁,女摊主正递给她一个五颜六色的甜筒。挎着藤篮的女人蹲在水果摊前,将小小的青苹果一个个扔进篮子。头发灰白的老头儿牵着白发老太太,慢悠悠地从他们身旁走过。加勒比海的海风远远吹来,夕阳的光线像金色的蜜一样,眼前的这个人对她说,这辈子你只能做我的新娘了。 霓喃收回目光,抬眸一笑:“好啊。” 轻轻的声音,郑重的心意。 ——因为是你,是我爱了这么多年的你。 他的吻密密实实地落了下来。 他们在集市里吃了晚餐,直至集市结束了才回家。之前在海里消耗了很多体力,又闲逛了那么久,一天下来,霓喃觉得小腿发酸。她跟秦艽打电话的时候,身体就软绵绵地趴在露台栏杆上。 “潮声怎么样了?” “恢复得蛮好的,已经能下床走动了,你别担心。” “朱明艳没再找你们麻烦吧?” “没有。对了,傅律师今天来医院了,案子结了,姓姜的那王八蛋被判了三年。翔盛同意承担我们提出的赔偿金,连傅律师都觉得吃惊。” 竟然没有讨价还价?这倒是出乎霓喃的意料,不过管他呢,潮声白白受了那么多的苦,这赔偿是应该的。 秦艽又说:“潮声一听那么大笔钱,有点被吓到了,最后他决定只留下医药费,把剩下的都捐出去,用作海洋保护的经费。” 霓喃笑:“这像是他会做的事。” 比利一直坐在下面独自喝酒,大概听见了她讲电话的声音,回头冲她招了招手,似乎在喊她下去,她扬手回应了下,但身体没动。 秦艽说:“宁叔叔回家了,走的时候似乎不太愉快。” “又是为了潮声找他妈妈的事吧。” “是啊。” “小九,你帮他多打听下。” “嗯,我知道。” “哎,你们俩……”霓喃拖长了声音,秦艽一听就明白她想问什么,笑了下,也拖着语调说:“我们俩啊……我不告诉你!” “滚!” 秦艽大笑。 霓喃也笑,她从秦艽轻松浅笑的语气里感觉出来了,这是一个好的开端。 秦艽忽然压低声音:“那你跟你家海豚叔叔,你们俩有没有什么进展?嗯?” 她的语气暧昧极了,霓喃瞬间懂了她指的是什么进展。 “我们俩啊……我也不告诉你!” “滚!” 霓喃笑着挂了电话,见比利还坐在那里,便走下楼去。她从厨房为自己倒了一杯温开水,切了片柠檬丢进去。 她在比利对面坐下来。 比利面前已经摆了好多个空啤酒瓶,他正在开一瓶新的。他瞅了一眼她的柠檬水,嫌弃道:“你们俩还真是绝配。” 霓喃纯当他是夸赞,嘻嘻笑道:“谢谢。” 比利都独自喝一晚上的酒了,如此夜色下,真是寂寞如雪啊!他不死心,将打开的啤酒瓶推到她面前,诱惑道:“这个酒口感特别好,真的,你试试,喝一口保证你会爱上。” 霓喃端起柠檬水,碰了碰他的酒瓶:“干杯!” 比利抓过酒瓶仰头咕噜咕噜喝了一大口,哼道:“傅离开后,我一定要找个能喝酒的合伙人!” 霓喃笑了,问他:“你们认识多久了?” “唔,十年了。” “十年啊,真久。” “是啊。”他感慨道,“你们中国有个词语叫‘七年之痒’,你看,我跟他都熬过了十年,是不是很了不起?” 霓喃要乐死了,说:“比利,拜托,别乱用词语。” 比利又哼了一声:“说走就走,让人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这个重色轻友的家伙!” 直至昨晚,傅清时才告诉他,他决定回国,这边的事务以后都要交给他来打理了。两人相识十年,因着共同的爱好与信念成为至交,后来一起开设这家自由潜教学机构。他们这些年一起奔走在世界各地为海洋环保尽自己一份力,不仅是好友,也是并肩作战的战友。忽然听到他要离开,比利心里有点失落,不多,就一点点,更多的,还是为好友感到开心。 一瓶酒很快就喝完了,比利又打开一瓶,主动与霓喃碰了个杯。 “霓,谢谢你。” “嗯?” “七年前那件事发生后,傅看了两年的心理医生,入睡都需要依靠药物。” 霓喃心里一震,他从没有告诉过自己这件事。 “他放弃了自己最钟爱的职业,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甚至不能潜入深海。” 霓喃发现比利好像喝得有点微醺,絮絮叨叨地话多了起来。 “岛上有个游乐场,有一次我们路过那里时,他竟然跑进去玩跳楼机,你能想象吗,他那么喜欢安静的一个人,竟像个疯子一样大喊大叫。我站在下面看着,第一次发现,他心里背负的东西,原来那么沉重。” 难怪,那天晚上在星光游乐场,他对她说,把心里所有的不痛快都喊出来,原来他自己试过。 “他在这里待了七年,一次也没有回过家。因为你,他终于愿意回归故乡。” 比利看着她,灰蓝色的眼睛里浮起特别认真的神色,他郑重其事地对她说:“霓,你别辜负他。” 听一个大男人讲出这样的话,如果换作平时,霓喃会觉得真是怪别扭的,可此刻她心里只有一阵一阵的心疼。哪怕之前已猜想到他这几年过得不轻松,但听到他曾经连睡觉都需要依靠药物时,她心里就好难过,好难过。 她起身往楼上走,步伐越来越快。 她推开门,房间里没有人,浴室里传来水声。 她走到浴室门口,轻轻一拧把手,门便开了。 淡淡的水汽里,傅清时听见动静后回头,瞬间愣住了:“你……” 她忽然快步走过去,从身后抱住了他。 他身体僵了一下,然后,浑身像过电般地一麻,从手指到心脏,到腰腹。 头顶的水流瞬间就将她的身体淋湿了,雾气缠绕着两人。 “霓喃?”他的声音低沉到了极致,是询问,也是警告,她现在最好出去,要不然…… 她仍旧保持着那个姿势,甚至手臂更用力了几分。 傅清时关掉花洒,然后转身,双手捧起她的脸,深深吻下去。 霓喃感觉到了,他的吻不同于以往的温柔细致,是炽烈的,甚至带着一丝急切,缠得她舌头微微发麻。 她抬起手臂,圈住他的脖子,以同样的热烈回应他。 两人全身都是湿漉漉的,水珠从头发上滴落下来。他摸到她的湿衣服,皱了皱眉,手指一挑一勾,她身上的睡裙便被褪去了。肌肤相贴,彼此的身体都不禁轻轻战栗了下。 他低头凝视她,眸色深深,落下的吻更深更炙热了。直至她微微喘息着,浑身软绵绵的快要站立不住,他才轻笑一声,将她拦腰抱起,走了出去。 卧室里,灯光暗淡,窗户半开着,海风吹起纱帘,属于他们的漫长的夜,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