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有生之年,狭路相逢 她是一场经久不散的季候风,席卷他心。 任何东西成瘾,都是因为有所依恋,戒不掉,放不下。 对傅希境来说,所有的饭局到最后都只有一个感觉——累。 酒过三巡,餐桌上气氛愈加热烈,有人开始讲起了段子,有人配合地笑。然后又是一圈高声碰杯。傅希境咽下一杯酒,不着痕迹地抬腕看表,八点过十分,这顿饭,已吃了整整两个小时,快要把他的耐性全用光。目光投向桌首的顾恒止,有点后悔答应他吃这顿饭。 他来海城办事,顾恒止坚决要给他摆个接风宴,接风是幌子,是他想跟朋友合伙弄个房地产公司,傅希境在这个行业摸爬打滚多年,傅氏旗下的寰宇地产在国内声名鹊起,没有比他更合适做顾问的人选了。顾恒止的朋友全跟他一样,公子哥儿的德行,吃喝玩乐很在行,见地确实不咋地。说不了几句,傅希境就觉得话不投机,累得慌。如果换做平时,他早就走了,但顾恒止不一样,毕竟是发小的交情,更何况前阵子欠了他一个大人情,他都说了这顿饭就当还个情,傅希境实在不好拂了他面子。 手机铃声忽然响起,这一刻傅希境觉得这铃声真动听。他颔首,起身去外面接电话。 刚跨出包厢门,便被左边急匆匆跑过来的人撞上,那女子捂着嘴,嘀咕一句“对不起”,也没看他,又匆忙地向前跑去,在走廊尽头右转,进了洗手间。 他心头微颤,怔住。 是幻听了吗? 刚刚那句“对不起”,虽然很低,但是那声音…… 手机铃声还在不知疲倦地响着,他晃了晃神,接起。 接着,又一个女生从隔壁的包厢里出来,匆忙从他身边跑过去,进了洗手间。 一分钟后,他挂掉电话,转身去推包厢门时,手指顿了顿,怔忪间,双脚已先于行动,往洗手间的方向走去。 这是一家越南餐厅,浓郁的东南亚风情,照明用的是色彩鲜艳别具一格的纸灯笼,映衬得整个走廊有一种幽暗清雅的美。此刻走廊上没有人,包厢的隔音效果又十分好,显得空间里特别寂静,所以哪怕他站在外面,也能听到洗手间里强烈的呕吐声,还有细微的人声。 洗手间里。 陶桃轻拍季南风的背,担忧地问:“南风姐,你没事吧?” 南风将手指放在舌头上,狠狠一抠。 呕—— 又是一阵强烈的呕吐,今晚吃的东西,大概全部都吐出来了吧,吐出来也好,总比憋着一肚子酒气难受得要死强。 南风抹抹嘴角,打开水龙头,将秽物冲掉,然后捧起冷水狠狠拍在脸上,直起身子,深深呼一口气,“桃子,我没事,你赶紧回包厢吧,我们两个都跑出来了不太好,回头汪经理要念叨了。我再待一会,等下就过去。” “南风姐,回去还得喝呀!”陶桃皱着眉,她也喝了不少,脸红红的,胃里难受,再望着南风苍白的脸,声音都带了哭腔,“要不……我们开溜吧……” 南风白了她一眼,“傻啊你,现在溜?那前面那几瓶酒不是白喝了!这种得不偿失的事傻子才干!今晚就算喝到胃出血,我们也得把这份合同给拿下!” 陶桃瘪了瘪嘴:“业务员真不是人干的活!” 南风叹口气,摸了摸陶桃的脸:“你刚刚入这行,可能有点不适应,久了就习惯了。回去吧。” 陶桃将手中的矿泉水递给南风:“你在这休息久点吧,我先去顶一顶。”跺了跺脚,“那些人,真是恨不得把我们往死里灌。”她转身走了出去。 南风摇摇头,看着陶桃,仿佛看到当初刚刚进入经纬建筑的自己,也是她这般大,二十岁的年纪,没有大学毕业证书,想要找一份好工作,真的很难。而业务员,是门槛最低的。她记得去经纬面试的时候,业务部经理汪吉只扫了眼她的简历,第一句话就问她,酒量如何?她怔了怔,回答说,还行。他再问了几句别的,然后让她先别走,到会议室等候,她走进去,里面已经坐了好几个同样等待通知的人。 等汪吉终于面试完所有应聘者,已经到了午餐时间,他走到会议室,对十个等候的人说,一起去吃饭。大家面面相觑,还是跟着他去了。吃饭的地方就在公司附近一家小馆子,是冬天,汪吉点了只羊肉火锅,再加了几个招牌菜,然后对老板说,搬六箱啤酒过来。她终于明白汪吉的用意,有点哭笑不得,真是别开生面的面试啊。喝到最后,十个人就只有四个没有醉倒,其中一个就是她,唯一的女生。第二天,她就同另外三个人,一起到经纬业务部报到。 后来汪吉老打趣她说,南风呀,你一个女娃子,酒量竟然比男人还厉害!然后朝她竖起大拇指。她苦笑,没有告诉他,在三个月前,她还只有两杯香槟就醉的量。她也没想到,连续三个月借酒消愁的生活,竟然帮了自己一个忙。 南风望着镜子中的自己,脸色泛白,昨晚没睡好,眼睛里有淡淡红血丝,眼睑下的青黑连粉底都遮挡不住。真累呀,身体累,心也累。真想赞同桃子那句“溜吧”,也恨不得靠在洗手间的角落里睡过去,可不能。 揉揉太阳穴,她从口袋里掏出唇彩,淡粉色的一管,很少女,擦在嘴唇上粉嘟嘟的闪亮。她其实不喜欢这种粉嫩鲜艳的色彩,这支唇彩是闺蜜谢飞飞送的,她说,业务员最重要的就是一张嘴,与人谈业务时漂亮的唇彩会加分的!南风抿抿嘴,果然整个人瞬间便精神了一点点。 转身,往门口走。 确实是喝太多了,她脚步有点虚浮,太阳穴跳痛,头昏目眩到甚至出现了幻觉,否则女厕的门口怎么会站了个男人? 她眨了眨眼,睁开,不是幻觉,门口确确实实站了个男人,并且,正眼神灼灼地望着她。 她的酒意像是被那眼神灼得更醉了几分,身体虚晃了下,下一秒,她的肩膀被人扶住,她站稳了,他却没有放开的意思。 “谢谢……”她像是被吓倒了,过了许久才找回声音,“不好意思,先生,请让让。” 他不接话,也不放开她。 “先生,你是不是喝醉了?这里是女厕,男厕在另一边……喂!你干嘛!” 傅希境拽住她手臂,拉着就往外走。 “先生,先生!请放手,放开我!”南风叫道,傅希境置若罔闻,一直将她拉着拐了个弯,站到了稍微明亮的走廊上。 他停下来,转身,面对着她,还是没有放开她。 “西贝,”他眉毛拧了拧,声音低沉,像是刻意压抑着某种情绪般。“你叫我什么?” 南风低了低头,深吸一口气,再抬眸:“先生,你认错人了。我叫季南风,不是什么西贝。” 傅希境眸色变深,浓眉蹙得更紧。 他曾想过无数种再见到她时的情景以及对白,是淡定说一句好久不见,还是激动地将她拥在怀里,问她这些年去了哪里,过得好不好?又或者,愤怒质问她,当年为什么不告而别? …… 种种臆想,却没有一种与眼前的重叠。 她竟然装作不认识他? 可这分明是她,这眉眼,同五年前的她,并没有很大分别,瘦削的脸孔,大眼睛,眼角下边有一颗小小的泪痣。唯一的区别大概就是,五年前的她,从来都是素面朝天,不像此刻,妆容精致。噢,还有,五年前的她,留着一团乱糟糟的俏丽短发,而今,换成了长卷发,充满了成熟女子的风情。 可她却说,他认错人了。 再次见到她的惊喜被怒意占据,他神色一冷,手下一个用力,将她狠狠地拽向自己的怀里,另一只手掐住她的腰身,让她丝毫动弹不得。 “认错人?”他嗤笑一声,“同床共枕一年的人,你说,你会认错吗?” 南风瞪着他,眸中已装了怒意:“放开我!”伸手去推他,无奈他箍得太紧,毫无用处。 他不理,腾出那只捉住她手腕的手,抚上她的脸庞,手指在她脸颊上一点点游移,他指腹凉凉的,那温度让南风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一丝慌乱从她眼神中闪过,很快又消失,但没有逃开他的眼睛。 他眯了眯眼,声音压抑着怒气:“季南风?赵西贝,就光改个姓换个名么?你怎么不把这张脸也换了!” 此刻他真想放声大笑呀,笑自己的愚蠢。当年她不告而别,这五年来,他从未放弃过找她。她消失的那会,他只差将莲城掘地三尺,还托海关的朋友查了出入境资料,结果一无所获。也找了私家侦探,满世界找她,可一点线索也没有,她这个人仿佛凭空消失了般。到最后,他连最坏的结果都想过了,她是不是遭遇了什么不测?可原来,并不是,她好好的活在这个世界上,而且还离他这么近,就在离莲城一个多小时车程的海城。 而今,她站在他面前,却说,我不认识你。那他这五年的寻找算什么?担忧算什么?思念……又算什么? “先生,这世界上长相相似的人有很多,我只当你喝醉酒认错了人。现在请立即放开我,否则我要喊人了!”南风怒视着他。 他像是没有听到,眸色愈发深沉,望着她喋喋不休的嘴,忽然,他倾身,她惊慌后仰,脖子却被他伸手勾住他嘴角带着笑,可那笑容很冷很冷,同他的语调一般:“我让你看看,我究竟是不是认错人了!”如狂风卷着暴雨般的吻落在她唇上,没有温柔,没有缠绵,没有缱绻,他强势撬开她的嘴唇,在她口腔里横冲直撞,带着怒意与惩罚,恶狠狠地肆意妄为,甚至用牙齿咬她,像是要用疼痛来唤醒她的记忆。 她觉得浑身血液在那刻一齐涌上脑海,既羞愧又愤怒,抬脚就去踢他,可他像是早有预料,一用力,将她推到了身后的墙壁上,身体压着她的,将她完全禁锢了起来。 忽然,他放开她一点点,喑哑的声音带着微喘声如鬼魅般传来:“现在,有没有帮你找回点熟悉感?嗯?”不等她答话,他的唇又覆上她的,依旧是急迫的不由抗拒的,却少了些许蛮横霸道,唇舌所掠之处,似是带着深深的依恋。 她被他禁锢着,呼吸困难,绝望极了,眼泪不争气地往下掉,牙狠狠地一咬,而后嘴里尝到了血腥的味道,有她的,还有他的。 他吃痛,终于停止了掠夺,退开一点,手臂却依旧揽着她的腰,她身体的颤抖清晰地传达到他的手指。 这时,有两个声音忽然突兀地在这寂静的走廊里响起。 “南风姐!”这一句,很大声,很惊恐。 “阿……境?”这一句,十分迟疑。 南风晃过神,恶狠狠推开傅希境,从那狭窄得快要令她窒息的禁锢圈里逃出,几乎站立不稳,幸好飞跑过来的陶桃扶住了她。 “南风姐……” “别问了,先回包厢。”她低声打断陶桃,语调同她身体一样,微颤着。 “哦。”陶桃跟在她身后,走了几步,忍不住回头望,目光恰好与傅希境望过来的目光撞上。好冷!这是她对傅希境的第一个感觉,像是要证实下这种感觉,她的身体在那目光下忍不住瑟缩了下,她赶紧转头,快步追上去。 “遗憾遗憾,看来我错过了最精彩的画面喽!”先前那个迟疑的男声再次开口,他走近傅希境,笑得一脸暧昧,“我们刚才还在说,你接个电话怎么接这么久,原来躲这儿调情呢!”顿了顿,他忽然像发现新大陆般,盯着傅希境微肿带着血色伤口的下嘴唇,眼神贼亮,闪烁着八卦的光芒,“看刚才这情形,似乎你是强迫人家姑娘的?哇靠!傅大少,你太令我惊讶了哈哈哈!今晚这顿饭请得太值了!”他大笑着,拍了拍傅希境的肩膀,“咳咳,不过哥们你也太急迫了点吧,就算对人家姑娘一见钟情,也得有个追求的过程不是?莫非,这些年清心寡欲苦行僧般的生活令你压抑太久,所以才这么地急不可耐……” “顾、恒、止!”冰冷充满怒意的声音终于打断了他的聒噪,傅希境眼神如刀,刀刀锐利,刺向顾恒止。 “OKOKOK!”顾恒止举手,可嘴角抽搐的笑意却怎么也收不住。 傅希境说:“这家餐厅老板你很熟?” 这家伙话题也转换得太快了吧!顾恒止愣愣的,点头,“是呀,我一哥们在这边有股份。” 傅希境目光投向南风走进去的那间包厢,“你帮我打听下,A8包厢是谁做东。”这家越南餐厅口碑十分好,因此生意经常爆棚,吃饭需要提前预约的。 “没问题。”顾恒止满口答应,其实就算傅希境不说,他也想要去探探情况来着,实在太好奇了呀,自从五年前,傅希境那个小女朋友离开他之后,他身边就没再有过女人,对围上来的莺莺燕燕也是冷如玄冰,坊间甚至传说他可能转变了性取向。他实在好奇,刚离开的那个女人到底有什么魅力?竟引得一向冷静自持的傅希境如此反常。刚才匆忙一瞥,走廊光线暗,加之南风又是低着头快步走开,所以顾恒止甚至连她的长相都没看清楚。 顾恒止推开A8包厢门时,里面气氛正热,十来个人坐满了一桌,有人正在劝酒,大声说:“季小姐,高经理可是大忙人,要不是看在你这个大美女的面子上,今晚哪请得动他呀!所以你得再敬他一杯!” “是呀是呀,那可得喝个交杯!”有人提议。 “对对,交杯酒!”桌上的人纷纷附和。 这只不过是酒桌上助兴的一个游戏,南风在经纬做了近五年的业务员,早就习惯了这样的起哄,换做平时,她也许会大大方方地笑一笑,而后应承。可今晚,她的情绪波动太大,心里乱糟糟一团,那些起哄声调笑声,搅得她脑袋都快要爆炸。 坐在她身边的陶桃碰了碰她,她晃过神,下意识起身,端起酒杯,像是自言自语:“是应该再敬高经理一杯。”接下来,她应该推开椅子,走到离她很近的主位上的高经理身边,可她的双脚像是被绑着,一步也移动不了。 她站在那里,端着酒杯,在数双期待与充满暧昧的目光下,发呆。 坐在她对面的汪吉咳嗽了一声。 南风回神,笑了笑,“不好意思,我大概有点醉了。”她望向高经理,对方正一脸似笑非笑地望着她,那目光炽热,刺得她胃里忍不住冒了个想要呕吐的泡。 她抬脚,走到高经理身边,还未来得及开口,另一个声音忽然插进来。 “高经理,好久不见。” “哟,是顾少啊,稀客呀!”高经理侧目,见到走进来的顾恒止,连忙起身迎上去,“吃过饭了吗,没吃的话给我个机会,让服务员把这些菜先撤掉,重新上一桌。” 顾恒止摆摆手,“别,我在隔壁包厢有饭局,听说高经理跟我妹子也在这边吃饭,所以过来打个招呼。” “顾少的妹子?”高经理惊讶极了,在座的总共两个女生,他目光扫过南风,又扫过陶桃。 顾恒止目光一转,下巴往南风的方向努了努,笑着说:“喏,就那小丫头,我干妹妹。”语气无比宠溺的样子。 一屋子人的目光纷纷投向南风,那目光里有惊讶,还有羡慕。 而接受目光洗礼的当事人,眼神里也同样是满满的讶异。嘴角动了动,刚想开口,又被顾恒止抢先了,“高经理,我妹子酒量不好,你可得照顾点呀!” “那是那是,一定一定。”高经理点头如捣蒜。 “那你们继续,我先过去了。”顾恒止转身,忽又回头,望着南风:“丫头,别喝醉了。还有,散场后等我,我送你回去。”然后,冲她眨眨眼,折身走了出去。 交杯酒自然不用喝了,南风回到座位,高经理竟亲自帮她倒了杯热茶,先前望着她目光中的暧昧与炽热全成了殷勤:“小季,怎么都没听你说呀,顾少竟然是你哥哥。” 南风默,心想,我也才知道我有个干哥哥。伸手端起茶杯,喝一大口,笑了笑,没做声。 顾恒止刚跨出包厢,发现傅希境倚在不远处的窗户边吸烟。 “这么急呀,专门在这等我呢!”他走过去,调侃地说。 傅希境转头,瞪了他一眼。“里面他们喝得正兴头高,吵得很,没法说话。” 顾恒止摸了摸下巴,一脸玩味地说:“阿境,如果我没看错的话,A8包厢里那个季小姐,不就是当年的小不点嘛!但是,我记得好像不是这个姓吧?”他蹙蹙眉,“叫赵西贝来着?” 傅希境往唇边送烟的手指顿了顿。 她说他认错了人,她真是自欺欺人,就连与她只有一面之缘的顾恒止都一眼就认出她来了。 “可是,我真是伤心呀,她竟然忘记了我!”顾恒止指着自己的脸,“像我这么一张英俊得令人过目难忘的脸,她竟然没有认出来!!!” 当年,她第一次进入他的朋友圈子,是一个发小的生日Party,要求必须带女伴。原本她不愿意去的,说不认识他的朋友,去了没有话题,会无聊。他哄了许久,她才答应一起去。他们迟到了,推开包厢门时,原本偌大的闹哄哄的包厢有几秒钟的沉寂,数双目光齐刷刷地望向她,她下意识地往他身后缩,却被他牵着手往前拽了拽。后来还是顾恒止打破了沉寂,大叫一声说,靠,阿境,你从哪儿拐了个未成年小不点来呀! 当年她才十九岁,小小的脸孔,大眼睛,留着一头乱糟糟的短发,她有一米六四,在南方女生中不算矮,可她太瘦了,那天又穿一件男朋友款宽松衬衣,搭牛仔裤,球鞋。与在场的盛装打扮过的妆容精致的女人一对比,确实太青涩了,简直像个高中生。 所以那天晚上,他的朋友们,都没记住她叫什么名字,个个跟着顾恒止叫她小不点,或者,阿境的小不点。 指间的烟燃到了尽头,傅希境将烟蒂掐灭,弹进了不远处的垃圾桶里。 “怎样?”傅希境问。 “什么?”顾恒止反问。 傅希境皱眉,“托你打听的事!” “噢,做东的是经纬建筑公司,小不点应该是经纬的业务员,请的是禾一地产业务部经理,高鹏。”他顿了顿,“嘿,我刚进去的时候,正好碰上你家小不点要与高鹏喝交杯酒呢!” 成功看到傅希境皱起眉,他心里一乐,面上依旧不露声色,“气氛那叫一个热乎哟,高鹏看小不点的那眼神,啧啧啧,就像饥渴的猎人看一猎物似的,那个火热哟……”他又停了停,望见傅希境嘴角紧抿,搁在窗台上的右手卷曲着慢慢握紧,那是他发怒前的征兆,顾恒止语调一转,“但是,我成功地阻止了这杯交杯酒!”嘿嘿,虽然他很想欣赏下傅希境的失控表情,但是呢,再说下去,以他对这家伙的了解,只怕这怒火首当其冲就会把他烧成灰。 “所以……” “所以?” “所以,你欠了我个人情。”顾恒止笑嘻嘻地总结道,转身往包厢走,在门口又停住,转头说:“哦,还有,我刚才对小不点说,让她散场后等我,我送她回去。我想,你对这桩美差应该没有异议哈?所以,待会儿我跟他们换场子继续喝酒去,就不算上你喽。” 他没有进去,倚在窗边,又点了一支烟。他从前也抽烟,但没有瘾,后来同她在一起后,她讨厌烟味,他就极少抽,回到家后是从不碰的。自她离开后,无数个夜深人静,他独自面对空荡荡的公寓,唯有指尖一点星火令他感觉一丝温暖,后来,他的烟瘾就越来越大。 任何东西成瘾,都是因为有所依恋,戒不掉,放不下。 如烟,如她。 第二章 春 风十里,不如你 这世界上有一种东西,它是对的,它是好的,只因它是这样的。 南风拿出手机看时间,九点半,这顿饭,整整吃了三个小时,真像打了一场仗,令人开心的是,是胜仗。 汪吉在收银台买单,高经理一行人已先走了。她与陶桃站在大厅里等汪吉。 汪吉买好单过来,对她说:“南风,今晚这合同,之所以能这么顺利拿下,你应该知道吧,高鹏是给了顾少的面子呢,你回头好好谢谢人家。” 南风心里其实早就猜到了,问:“顾少……到底干嘛的,这么大面子?” 汪吉惊讶:“你不知道他干嘛的?他不是你干哥哥么?” 南风呵呵干笑:“我没问那么多嘛。” “哦,他爸爸是税务局的顾局长。” 话说到这份上,南风自然就明白了,那个顾少是干嘛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有个面子大的老爸。 “好了,我喝了酒,也不方便开车送你们,分头打车回去吧。”说完,他就走了。 陶桃就住在这附近,见南风脸色太差,让她跟自己挤一晚,南风却说会认床,坚决要回家。 送走了陶桃,南风才转身看站牌,却发觉没有直达公交车回家,转车的话,估计来不及赶上末班车。坐在长椅上,掏出手机给谢飞飞打电话,想让她开车来接,可打了好几通电话她都没接。 看到有空的士过来,想拦下,转念一想,又放弃了。从这里打车到家,至少需要五十块,这对她来说,太奢侈了。 算了,先转公交,再打车吧。 起身时,胃部忽然传来一阵疼痛,让她直不了身,她又坐下去,接着,强烈的呕吐感袭上来,她没有力气跑到垃圾桶旁,蹲在马路边张口就吐,胃里的东西像是失控的水龙头般,哗啦啦地喷洒而出。昏黄路灯下,她微眯着眼,看见那堆呕吐物里,大半的颜色是暗红的,酸臭味里夹杂着一丝丝血腥的味道。而胃,疼得更厉害了,她的脸因痛意皱成了一团,在愈加强烈的昏眩感中,她感觉有一只手搭在她肩膀上,而后,有人蹲在她身边,一张纸巾递到她眼前。 “谢……谢……”她虚弱侧头,看到来人,不禁一愣。 怎么是他? 傅希境的视线已被那堆呕吐物吸引,他脸色刹那变得很难看,俊眉紧蹙,偏头盯着她:“你就是这么生活的?” 南风想开口反驳说,先生,我怎样生活,与你有什么关系呢。可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倾身,张嘴又吐了许多,整个口腔里都弥漫着血腥的味道。 傅希境伸手,托起她的下巴,南风想反抗,也已经没有力气,只得随他用纸巾擦拭掉她嘴角的残留物。 忽然,她身体一轻,整个人已被他腾空抱起,朝不远处他的车走去。 南风没有反抗,胃实在太痛了,索性闭着眼睛,挨得这么近,她闻到他身上的气味,清冽的树木香中夹杂着淡淡的烟草味,那么熟悉。她心里忽然就有点难过,所有的坚强像是被这种熟悉的味道击溃,僵硬的身体一点点放软,她怕自己落下泪来,侧了侧头,将脸孔埋进他胸膛。 傅希境低头看了看她,沉默着,加快了脚步。 八点四十就散了饭局,他将车停在餐馆门口,一直等她出来。他看到她与另一个女孩站在大厅门口,只一个侧面,看出她略微苍白的脸色,她眉眼间的疲惫。后来,她送那女孩去坐公交车,他开车跟过去,就停在站台不远处,看见她坐在那一遍一遍拨打电话,没接通,眉毛蹙起像是生气了。而后,看见她蹲在路边呕吐,当看见她面前的呕吐物里竟有血丝,他的心蓦地一紧。 她离开的这些年,到底过的是怎样的生活?当初,他们在一起的那一年,他那样宠她,恨不得把世间所有最好的东西都给她,可她却弃如敝履。他不明白她为什么不告而别,又为什么要假装陌路。 真恨她呀,真恨。可却还是放不下。 他打开车门,将她平躺放在后座,脱下西装外套盖在她身上,又从杂物箱里翻了翻,终于找到一个塑料袋,塞进她手里:“如果想吐,用这个。” 她紧紧握住,点头。 他上了驾驶座,将后视镜放低,正好可以从里面清晰地看到她,微微侧头,说:“车速会很快,你稳当点。” 也没等她回应,他发动引擎,车子飞快驶出去。 傅希境对海城不熟,调出导航仪,飞速查找最近的医院,还好,市第三医院就在附近。 后座上,南风的呼吸声愈加急促,蜷缩成一团,脸色越来越苍白,又爬起来吐了一次,车厢内飘散起淡淡的异味。 他时不时从后视镜中望着她,嘴唇抿得紧紧的,握紧方向盘的手指竟在微微发抖。 多久没有过这样慌乱的情绪了?一颗心悬得高高的,若不是在开着车,他的视线一秒都舍不得离开她。前方遇红灯,他抬眼打量,十字路口恰好没有车开来,他一个提速,迅速超前车,冲了过去。 短短的一程路,他觉得格外漫长。 车子终于停在了医院门口,他将她抱起,飞速冲了进去。 喝酒过度引发的胃出血,及急性胃炎。 她被送进输液室打吊瓶,在药物作用下,疼痛得到了缓解,沉沉地陷入睡眠。 他坐在病床边,将她冰凉的手指握在手心,想起医生说的话。 “你是她男朋友?”医生问。 他愣了下,而后点头。 “那你应该知道她的胃很不好,怎么还让她喝这么多酒?”医生责怪地看着他。 他倾倾嘴角,没有做声。 “问题已经很严重了,再这么喝下去,小命都要玩完!”医生开着药单,严厉警告。 “我不会再让她沾酒的。”他说。 他望着她,她脸色依旧苍白,哪怕在睡梦中,眉头依旧蹙着,似是有天大不开心的事。从前,她是多开朗俏皮的一个人啊。从前,她的酒量也非常差,两杯香槟就醉过去。他们在一起时,她就醉过一次,正是那次他发小的生日Party上。 她比他们都小好几岁,话题聊不到一块,觉得闷。趁他跟一群哥们喝酒玩乐时,她一个人窝在角落里喝香槟。香槟入口香醇,后劲却大,她喝着喝着就睡了过去。是醉的。醒来时,她发觉人都走光了,他坐在她身边,她的头枕在他的腿上,身上还盖着他的外套。 她迷迷蒙蒙地嘟囔:“你怎么不叫我呀?” 他揉揉她乱糟糟的头发,满眼宠溺:“见你睡得太香了,不忍心。” 出了俱乐部,他要去取车,她惊讶地指着天上的月亮说:“啊,今晚月亮又大又圆,我们走路回家吧,就当散步!” 走路?他骇笑。俱乐部在近郊的一个度假山庄,到他们住的地方,开车需要一个小时。已经凌晨一点了,只怕走到天亮也走不回家。 她撒娇地吊着他的手臂摇晃,“好不好嘛?你平常工作这么忙,应酬又多,几乎没有陪我在晚上散过步!”见他犹豫,她哎哟一声,“我酒还没醒,头好痛呀!要吹吹风散散酒气喔。” 他拿她没辙,只得陪她散步。 那是中秋节后一天,头顶的明月,又圆又亮,郊外的公路上,寂静无声,唯有路边田地间偶尔发出几声虫鸣。他牵着她的手,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他本就是个话不多的人,而她,却反常地沉默。只是用力地反握着他的手。 可才走了十五分钟,她就开始喊累,蹲在地上不肯走,他拉她,她却耍赖让他背。他哭笑不得地蹲下身,将她稳稳托在背上,一边迈步一边说:“小猪,出发喽!” 她不满地在他背上扭了扭,凶巴巴地抗议:“小猪骂谁呢!” 他顺口接:“骂你呢。” 她勾着他的脖子哈哈大笑,“怎么每次都这么傻啊你。” 他也笑。这样的句式她对他说过好多遍了,第一次是真没反应过来。后来每一次,都是故意的。 笑着笑着她就趴在他的背上睡着了。他无奈地摇摇头,又背着她原路返回,去山庄取车。 那晚的月色真美呀,月亮又大又圆又亮,就跟今晚一样。 傅希境从病房的窗户里望出去,一轮圆月静静挂在天边,月色如许,任岁月如何变迁,它始终不变。而他跟她,隔着五年漫漫光阴,更隔着,他所不知道的某些原因。她的拒绝,她的冷漠,以及,她离开他的理由。 收回目光,帮她将被子掇了掇,他起身,走出了病房。 他站在走廊尽头,拿出手机,拨通了顾恒止的电话,等了许久,才被接通,电话那头有点吵,音乐声以及喧哗声,大概是在酒吧。 他蹙眉,没有开口,等了片刻,电话里终于清静,顾恒止说:“傅大少,啥事呀,我们正喝得开心呢!我到洗手间来了,说吧。” “你说想把公司业务拓展到地产业,是来真的还是一时兴起?晚上吃饭时,顾恒止想拉他一起合作,他想也没想就拒绝了。 “当然是真的!”顾恒止来了精神,傅希境可不是闲得无聊同你打电话拉家常的人,看来晚上的提议有转机! “你觉得禾一地产的实力如何?” “还不错,在海城排得上前十吧。当然,比起你的寰宇,自然不能相提并论。等等,”顾恒止何等精明,反应过来,惊讶道:“你不会是想……” 傅希境打断他:“没错,收购,重组。” 六个字,简洁,有力。一个男人的吐纳间,像是随意间的一句话,一个公司却将面临巨大危机。顾恒止暗暗吸了一口气,地产界都传傅希境杀伐决断得像个战神,果然霸气呀!只是…… “为什么?”顾恒止问,他不太明白,以寰宇的实力,在海城设个分公司,照样风生水起。 他没有回答,转移了话题:“你跟你爸提下,查一查禾一的财务与税务问题。” 顾恒止心下又是一惊,没想到他竟然要用这种手段!只要有心一查,禾一根本逃无可逃!牵一发动全身,禾一内部一乱,铁定完蛋!届时,傅希境可以以绝对的低价将这盘乱棋收入囊中。 高啊!只是,到底有点不光明。可商场如战场,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凭的不过是各自本事。更如深陷泥沼,没有哪一个,可彻彻底底的清白。 顾恒止静了静,说:“我想知道真正理由,我们将是搭档,不是吗?” 电话里有片刻的沉默,而后他听到傅希境平淡的口气说:“小不点现在在医院,胃出血,喝酒喝的。” 顾恒止张了张嘴,越张越大,愣了好久,才大声说:“靠!原来你是冲冠一怒为红颜啊!”这个男人实在太可怕了!顾恒止忍不住打了个颤,幸好,他跟他是友非敌! 傅希境将手机移了移,接着说:“既然要做,就索性做大,建筑公司也用自己的。你找个专业的评估公司,评估下经纬建筑。” 顾恒止彻底无语了,喃喃:“真不知道那小不点有啥魅力,竟然让你为她做到这份上。” “挂了。”傅希境果断挂掉电话。 他靠在墙壁上,点一支烟,深吸一口,吐出一个漂亮的烟圈,烟雾缭绕,攀上他俊朗的眉眼。是呀,她到底有什么魅力呢?令他如此失常。见过那样多的女人,她不是最漂亮的,不够温柔,不够体贴,脾气又倔强,爱使小性子,爱撒娇,还喜欢耍赖。甚至在五年前,不告而别忽然消失。她到底有什么魅力?令他这么多年后,再次见到她时,那么欣喜,依旧忍不住深深着迷。 她到底有什么魅力?他也不知道,他只知道,因为那是她,独一无二的她。 胡兰成说,这世界上有一种东西,它是对的,它是好的,只因它是这样的。 她于他,正是这样的存在。 第三章 他是她永远不能再抵达的岸 近在咫尺,却如隔天涯,因他是她永远不能再抵达的岸。 时间指向十一点半。 药水还剩下最后一小瓶,南风的血管极细,护士不敢把点滴放太快。 南风缓缓睁开眼,头顶灯光太明亮,刺得她又微微闭眼,再睁开,侧头,发觉坐在病床边的傅希境正望着他。 “醒了,感觉好点了吗?”他微微倾身,语气温柔。 “好多了,谢谢你,先生。” 傅希境脸色一变,声音冷了几分:“赵西贝,你还装!你就装!” 南风疲惫地闭了闭眼,轻说:“我真不是你要找的那个人。我挺累的,我们不要再争论这个话题了,好吗?” 傅希境嘴唇微动,没再逼她。 他不说话,她也没开口,室内陷入持久的沉默,唯有输液管里药水流动的声音滴答滴答轻响着。 她闭上眼睛,假寐。 “以后不准再喝酒。”他忽然开口,是不容置疑的语气。 南风想反驳,却怕引发更多的争论,继续假寐,沉默是金。 他也没追着要个答复,继续说:“要按时吃饭。” 她继续沉默。 他得寸进尺:“不准吃刺激性食物。” 她眉头微蹙。 “要按时到医院做胃健康检查。” 她睁开眼,偏头瞪他:“我说你……” 佯装凶狠的眼神被更冷的目光弹回来,他嘴角紧抿,不怒自威的模样。她忍不住瑟缩了下,乖乖闭嘴。 这时,护士小姐走了进来,南风松了口气。 “没有多少了,我在这里等你打完吧。”护士望着吊瓶说。 真是太善解人意了呀! “谢谢,谢谢。”南风忙不迭道谢。 终于打完了,护士上前拔针头,南风缩了缩手,她从小就怕打针,所以每次感冒能扛过去就扛,要不就宁肯慢慢吃药。 护士见状,忍不住笑了:“这么大人了怎么还怕疼呀,别怕,我很轻的。”抓过她的手,迅速地拔掉了针头。 “明天早点过来打。” “还要打啊?”南风惊呼。 护士瞪了她一眼:“你是胃出血加急性胃炎,至少得打一个礼拜!还要吃药。” 南风苦着一张脸,“可是,我家离这里好远啊。” “能不能让医生开好药,拿到就近医院打针。”傅希境问。 “可以,跟我来。”护士说。 南风刚起身,被傅希境阻止了,“你在这等我。” “哦。”她没再坚持,虽然好了许多,但胃还是隐隐有点疼,而且消炎药副作用大,她觉得浑身难受。 过了会,他提着一大袋子的药回到病房。 “多少钱?”南风问。 傅希境挑眉,“要跟我算账吗?” 南风点头,说:“这是应该的,我欠了你人情,怎么好意思再让你破费。” 完完全全把他当做了陌生人,傅希境怒意上涌,到底还是忍住了,淡淡说:“既然已经欠了,也不差多一件。走吧,我送你回去。“ “啊不用不用,我没事了,我自己打车走。”这个时候,哪怕花一百块打车费,她都顾不上心疼了。 傅希境说:“走吧。”说完,提起她的包,率先走了出去。 “那个,真不用……” 他回头,望着还杵在床边的她,神色淡定,语气却不容拒绝:“怎么,需要我再抱你出去么?” 南风叹口气,默默地跟了上去。 在停车坪看到傅希境的车时,她不禁愣了愣。是一辆路虎,特别帅气的越野车,只是,她抬头望了眼他,与他的西装革履,确实有那么点不搭。 问了地址,傅希境调出导航仪,发动引擎,车速却放得比较慢。 凌晨的街道,渐渐安静下来,道路两旁的路灯一闪而过,南风面向车窗外,望着渐渐倒退的街景发怔,这一晚,像是做了一个漫长的梦一般,而此刻,那梦还在继续,仿佛要一直一直做下去,她想醒过来,想睁开眼,发觉一切都没发生过,可夜如此漫长,梦境如此地清晰与真实。 “前方左转吗?”寂静的空间里,忽然响起他的询问。 南风回神,往前看了看,“是的。” 车内又沉寂了下来。 南风掏出手机,没有未接来电,也没有短信,想再拨谢飞飞的电话,手指摁在屏幕上,又作罢。 半小时后,车子终于停在了一个小区门口。 南风提包,抓起药袋,急忙开车门,下车,生怕他下车来,一边关门一边说:“谢谢啊,慢走!” “嗯,再见。”傅希境没有下车,只微微侧了下头。 “慢走!”她挥手,重复道。 心里叹息一声,再见?愿我们不要再见。 车子却没有立即驶走,隔着玻璃,她也看不清楚车内的情况,她站在那里,又挥了挥手,而后转身往小区里面走。 车内,傅希境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路灯将她瘦削的身影拉得细细长长的,投射在地面上。他左手撑着眉骨,微微闭眼,又睁开,喃喃:“赵西贝,或者季南风,不急,我们……来日方长……” 他抬眸打量了一眼小区的名字,收回视线,发动引擎,车子滑进夜色中。 隐在暗处的南风呼出一口气,又站了片刻,才又返回小区大门外,站在门口,她抬眼打量了下小区高高的楼牌名:香榭花园。这是这片区最高档的小区,她可租不起这里的房子。嘴角牵起一抹苦笑,折身往前走,到马路上去拦出租车。从这里到她住的地方,只一个起步价的路程。 回到家,打开房门,屋内漆黑一片,谢飞飞还没有回来,她开灯,从包里掏出手机给她打电话,依旧无人接听。 将手机扔在沙发上,而后将自己也扔了进去,拿过一只抱枕,盖在脸上,闭上眼,很疲惫,却睡不着。 不知过了多久,手机尖叫起来,在凌晨寂静的空间里特别突兀。 是谢飞飞。 南风接起,骂道:“你终于记起了你还有个手机吗!” “宝贝,别生气嘛,人家又不是故意的啦!”谢飞飞在电话里撒娇,她声线本就温软,发起嗲来,简直让人无法招架。 南风翻个白眼,放软了语气,“你干嘛呢!这么晚还不回来?” “哎,我正回家的路上,到家跟你说,我正开车呢,挂了啊。” 谢飞飞进门时,南风刚洗完澡,坐在沙发上擦头发。 她看起来非常累,甩掉高跟鞋,将包扔在地板上,整个人弹进沙发里,头枕到南风的腿上,微微闭眼,享受般地嘀咕:“让我躺一躺,一身老骨头都要散架了。” 南风头发上的水珠滴在谢飞飞的脸上,她偏了偏头,推她:“起开!” 谢飞飞盘腿坐起,歪着头看她:“怎么啦?今晚的合同没拿下吗,瞧你不开心的样子,好啦好啦,我也不是故意不接你电话的,为了赔罪,明儿请你海鲜自助!” “无福消受!” “哎哟,真生气了呀!别这样啦,我下午陪周扬去攀岩了,完了在俱乐部吃晚饭打保龄球,手机一直搁在车里忘记拿了。”谢飞飞凑过去,捏了捏南风的脸颊,又问:“对了,先前是不是有什么急事找我呀?”她了解南风,如果不是有急事,也不会连拨那么多通电话。 南风不答反问:“你下午不用上班?” “请假的。” 南风停下擦头发,问:“周扬又失恋了?” 谢飞飞愣了愣,撇嘴:“你怎么跟个半仙似的。” 南风用毛巾把头发包起来,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飞飞,不是我半仙,你自己好好回忆下,你哪一次翘班或请假不是为了周扬,你再好好回忆下,哪一次他约你出去不是因为失恋需要人陪?” 谢飞飞低了低头,说:“有什么关系,至少在他难过失意需要人陪的时候想到的人是我,不是别人。” 南风拨高声音:“是啊,失意的时候就想起你了,谢飞飞,需不需要我帮你祈祷,祈祷他每天都失意,每一次恋爱都不得善终啊!” 谢飞飞抬头望着她,蹙眉:“南风,你今天这是怎么了?跟吃了火药似的!” 南风猛地站起来:“问我怎么了,你怎么不问问你自己怎么了啊,谢飞飞,你他妈默默爱一个男人爱了十四年,他是呆子还是弱智?恋爱谈了一场又一场,都快成情圣了!他未必会不知道你的心意?他那是假装不知道!他享受你的崇拜、关怀、爱慕、随传随到外加不用负责!你把他当唯一,他呢,他不过是把你当失意时的备胎!备胎你懂吗……” 谢飞飞跳起来,厉声打断她:“南风!” 她声音很大,是真的生气了,太阳穴旁的青筋在皮肤下隐隐跳动,嘴角微抖,牙齿紧咬在下嘴唇上,手指微微卷曲着。 两个人面对面望着,空间一时沉寂。 谢飞飞偏了偏头,手指慢慢松开,摸了把脸,疲倦地说:“我先去睡觉了,晚安。”她快步走进卧室,她怕自己再待下去,会控制不住情绪。 南风微微阖眼,深呼吸一口气,也回了房间。 过了会,她抱着一个枕头出来,去敲谢飞飞的门,敲三下,停了停,再敲三下,停下,再敲三下。而后停下,不再敲。 当初她们决定一起住的时候就约定过,如果一方惹了另一方生气,又不好意思开口道歉,就以这种方式来替代。 里面毫无动静,她叹口气,正打算转身时,谢飞飞的声音从里面传来:“进来。” 屋子里没开灯,谢飞飞静静坐地板上,南风在她身边坐下,深秋了,木地板上凉凉的,令她忍不住瑟缩了下,她轻声说:“飞飞,对不起。我今天心情有点乱。” 谢飞飞摇头:“南风,我不是生你的气,我气的是,你句句都是大实话,句句敲到我心坎,我找不到有力的话来反驳。”她自嘲地牵牵嘴角:“呵呵,你说的很对,在周扬眼里,我就是个备胎,不,连备胎都算不上呢,人家备胎也总有扶正的一天,而我,顶多是自己犯贱,傻傻地贴上去。” “飞飞……” “所以我不怪你,我知道你是心疼我。可是南风,我没办法呀,真没办法啊,我喜欢了他那么多年,从我知道男女有别开始我就喜欢他了,十多年了,我也试过让自己放手,可是我放不了啊。大概我上辈子欠他的吧。”谢飞飞苦笑着,她声音低低的,在寂静的夜色中,南风的心像是被露水打湿了一般,又湿又潮。 南风默默叹气,周扬之于谢飞飞,注定就是场逃不开的劫难。 他比她大两岁,在她十二岁那年搬到她家对面,做了邻居。十二岁的谢飞飞还是个假小子,成天与邻里间的一帮男孩子玩一块,小区里有一棵百年老槐树,又粗又大,枝繁叶茂,夏天的傍晚,知了躲在上面欢快地叫嚣,扰得在树下石桌上玩纸牌游戏的一群孩子心烦不已,就以剪刀石头布的方式来猜拳,谁输了就爬到树上去赶知了。谢飞飞运气不太好,输了,跑回家拿来晾衣竿做工具,这树她小时候没少爬,轻车熟路很快爬上去,在树杈上用晾衣竿乱捅了半天,知了没赶走,忽然引得下面有人一声惊叫,指着她的屁股大声说,谢飞飞,不得了啦,你屁股流血啦! 那天她穿了条白色七分裤,慢慢浸开的血迹尤为明显。被这么一惊叫,她吓得差点儿就摔下来,这时有个特别镇定的声音响起来,别慌,抱着树干,慢慢下来。这个声音很温柔,像是盛夏田野里吹拂来的一阵清风,将一群嘈杂纷乱的惊呼声隔开,谢飞飞的心被那温柔镇定的声音安抚下来,她跟着那声音的指示,慢慢地、慢慢地,安全着陆。 刚站稳,她迫不及待伸手去摸屁股,一看,手指上红红的,她“哇”一声哭起来,那个声音忽然又出现在耳边,别哭了,不是受伤……他站在她面前,神色古怪地看了她一眼,忽然牵过她的手,拨开围在她面前的几个男孩子,快步离开。 回家的一路上,谢飞飞抽泣着不停问他,不是受伤为什么我在流血啊……为什么啊……我是不是快死了啊…… 他脸微微红了,低声说,回家问你妈妈吧。可是她妈妈上班去了不在家,她蹲在门口不肯进去,又呜呜哭起来。他无奈,转身进屋,过了片刻,拿了包东西出来,塞进她手里,别哭了,你没有受伤,也不会死,你是来……初潮了……这是我姐姐的……给你用……他飞快地转身,进屋,迅速关门。 后知后觉的谢飞飞一呆,头上飞过一朵黑色的蘑菇云,脸瞬间红了。 人这一辈子,有很多很多的第一次,也许不会每个第一次都令你铭记于心,但对于女人来说,初潮跟初夜一样,刻骨铭心,会记得一辈子。而周扬这个名字,在谢飞飞的生命中,伴随着她的初潮而来,令她记住后,再也忘不掉。 “好啦,不说了,很晚了,早点睡吧,明天还要上班呢!”谢飞飞起身,将南风拉起,打开灯。 “我明天打算请假。” “怎么了,有事?”谢飞飞惊讶,要知道拼命三郎南风同学除非有不可逆转因素,从来都不会轻易请假的,因为请假可是要扣钱的! “没事,就身体不太舒服,想休息下。” “你怎么了?哪儿不舒服?看医生了没?”谢飞飞急道。 “急性胃炎,打过针了,现在好多了。”她没敢说胃出血,怕谢飞飞又要提换工作的事儿。 果然,她说:“喝酒喝的吧!所以我早就劝你换份工作,虽然做业务有提成拿,可是南风,你再喝下去,真的会把自己喝死的!”她摸摸南风的脸,自责地说:“我真不是个好姐姐,你打电话给我时一定很难受吧,我却……” 南风笑着打断她:“我这不是没事嘛。哎你快去洗澡,我今晚跟你睡好不好,打针的时候睡过了,现在失眠,你陪我说会话。” “好,我们好久没有头挨着头一起睡了呢,我明天也请假,今晚陪你好好聊天噢。”谢飞飞眨眨眼。 在莲城念大学的时候,南风跟谢飞飞一个宿舍,床挨着床,很多个夜晚,两个人头挨着头说悄悄话。宿舍里四个女孩子,她们两个关系最好,除了性格相投,还有一个原因,谢飞飞是海城人,南风的妈妈也是海城人,外婆还在世时,每年暑假她都在海城度过,算是另一个故乡,因此感觉特别亲切。 “南风,真的,你考虑下换份工作吧,我们公司有个设计师刚辞职,正需要招人,我可以介绍你过去的。”谢飞飞在NY设计做建筑设计师。 黑暗里,南风沉默了片刻,才轻轻说:“你知道的,大学我才念了一年多,学的都是些皮毛,也没有毕业证书,怎么去做设计?” “证书不是最重要的,”谢飞飞侧了侧身,“你还记得吗,我们刚进莲大建筑系时,教授曾公开说过,你是他带过的近几届学生里,最有天赋的!你后来休学,他特别特别惋惜,一直问你的消息呢。”她叹口气,“你不从事这一行,我也觉得很可惜。” 南风说:“再有天赋又怎样,勤能补拙,同理,再厉害的兵刃,搁置久了,也会生锈、废弃掉。”她咬了咬嘴唇,“而且我的情况你最清楚,我妈每个月需要大笔的医药费,做个普通的小设计师,压根不够的。” 谢飞飞说:“我以前说过,我可以帮你一起照顾你妈妈,这话现在依旧算数……” 南风打断她:“飞飞,这些年,你把我当亲妹妹一样照顾,好,我承你的情,但是,我妈妈不是你的责任。你还嫌我欠你太少么?”她笑了笑,“我欠你的啊,这辈子都还不了了,难道你还要把我下辈子也预约掉?” 当年,她带着妈妈来到海城,妈妈是独女,外婆去世后,一些旁系亲戚自然也就疏于联络,曾那么熟悉的城市,瞬间变得如此陌生而冷漠,她身上所有的积蓄都花在了医院里,甚至连房子都租不起,走投无路之下,她拨通了谢飞飞的电话,那时,她在念大三,她们已经一年没有联系,可谢飞飞挂掉电话后立即赶回了海城,将家里这套闲置的两居室老房子的钥匙拿给了她。关于她休学后失去联络的一年间,她什么都没有问。 谢飞飞推了推她:“肉麻!” 南风笑着换了个话题。 夜,在两人的喁喁私语中,越来越深。 “飞飞。” “唔……”声音渐低,迷迷糊糊的。 “我今天跟他重逢了。”南风听到自己的声音,在暗夜里很轻很轻,那轻盈中带着一点点的微颤。 沉寂。 “可是……”她顿了顿。 “我装作不认识他……” 依旧沉寂。 南风偏头,望着谢飞飞沉沉的睡颜,摇了摇头。 窗外的天空,快要亮了,她却怎么也无法入眠。 她微微阖眼,这一晚发生的事如浮光掠影般,一帧一帧在她脑海里回放。直到这一刻,全世界万籁俱寂,也许是避无可避,她才终于敢正面自己心中因与那个人重逢,而挑动的与他有关的所有记忆。 抬眸的那一刻,她真的以为是喝高了产生的幻觉,怎么会是他? 这些年来,她从未想过有一天,还会与他再次相逢,在这有生之年。 也许是不敢去想。 自五年前的那晚之后,她用绝望的眼泪,封存了所有与他有关的记忆,她以为自己埋藏得够深,遗忘得够彻底。 可记忆多强悍,它是最奇特的东西,它从不以你自身的思维与自制力行事,它只要一嗅到丁点熟悉的气味,那些与之相关的影像便自动地喧嚣尘上,令你避无可避。 她的语言与大脑把他当成陌路,可她的记忆,对他,却是那样熟悉。 那种熟悉感潮涌而来,差一点就令她克制不住自己,他不知道她忍得多艰辛。因为除了忍,没有别的办法。她与他之间,早在相遇的那一刻,就被命运分崩离析。 就算相逢,又能怎样? 分明近在咫尺,却如隔天涯,他身边,是她永远不能再抵达的岸。 第四章 她的心是一座城,他是唯一的城民 有些东西,记住了,就再也忘不掉。 有些人,哪怕离开,记忆也经久不散。 下雨了,滴滴答答地敲在窗台上,玻璃窗户上很快被雨水氤氲成模糊一片。 南风收回目光,抬头望着头顶的盐水瓶,只剩下小半瓶了,轻轻呼一口气,打针的时光总是难熬,还好今天是最后一次了。 手机忽然响起,她侧身去拿包,无奈左手不太好使力,她包里东西又多又乱,摸了好一阵都没找到手机,来电的人却很有耐心,铃声还在响着。终于摸到了,她一看来电号码,愣住了。 十一个数字在屏幕上不知疲倦地闪烁着,没有名字,可她知道是谁,这串数字,在多年前就烂熟于心,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竟然一眼就认出来了。他曾逼迫她记过这串数字,那年她异类地不用手机,他买给她的手机被她随手丢在抽屉里,他问过她为什么,她说,我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不会有人找我。他说,那我要找你的时候怎么办?她伸手勾着他脖子,眨眨眼,说,那就回家见我!他被她的小心思逗笑,也不再勉强她。但他有个要求,必须记下他的私人行动电话,他还说,发生任何事情第一时间要打给他,这支电话,二十四小时开机。她嘟嘴说,我能有什么事呀!她最烦的就是记数字,尤其是电话号码,可撒娇耍赖都用过了,终究还是拗不过他,他原则起来的时候,令她毫无办法。最后还是记住了,并且一记这么多年。有些东西,记住了,就再也忘不掉,就如同人一样。 电话铃声终于沉寂,南风回过神,扔烫手山芋似的“啪”一声将手机扔到病床边的椅子上,力度过大,手机跌在了地上,她也没理会,整个人呆呆的。 “哎,小姐,你的手机掉了。”邻床打针的病人好心提示她。 “噢,没事,待会儿捡。”她愣愣地回。 这时,手机铃声又响起,她不理会,任它响。她手机声音开得很大,因此在安静的输液室里显得十分突兀,室内几个打针的病人纷纷侧目来望。 “小姐,电话。”邻床病人再次提醒道。 南风没动。 这时,护士小姐走了进来,听到电话在地上叫嚣,弯腰捡起来并热心地按下了通话键,递给南风,她想挂断,已经来不及了,清冷熟悉的声音传了过来:“怎么这么久才接电话?” “喂,您好,我是季南风,您哪位?”她深深呼吸,开口时声音已经很平静。 那端有片刻沉默。 “喂,您好,请说话。”南风说。 “我是傅希境。”声音忽然很低,似是强压着怒气,“如果你还不记得,我提示下,几天前我们见过,你还欠着我的医院费。” “哦,傅先生,您好。医药费的事我一直没忘,如果方便,请告诉我您的银行帐户与金额,我会转账给您。” 电话那端再次陷入沉默,只有电流声刺啦啦地划过耳畔,南风握着手机的手指微微出汗,她知道,他此刻一定气得脸色铁青,恨不得把手机砸碎。她心里有个声音在大声说,生气吧,愤怒吧,赶快挂电话吧!可傅希境却没有,他转移了话题:“身体好点了吗?” 南风微微闭眼,默默叹口气,说:“谢谢,好多了。” “有按时打针吗?” “谢谢,打了。” “按时吃药没有?” “谢谢,吃了。” “有按时吃饭吗?” 南风简直快要招架不住:“谢谢,吃了。” “你能不能别每句话都带个谢谢?” “谢谢……”南风颓唐地靠向床头,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看见护士正在邻床拨针头,她扬声喊道:“护士,我的药水打完了。”她知道他听到了,说:“对不起啊傅先生,我在打针呢,先挂了。” “啪”一声,果断切断电话,而后按了关机键,她握着手机,头大地想,等一下得去换个号码了。 晚上吃饭的时候,她将新号码告诉谢飞飞,她不解地问:“好端端的怎么忽然换号码?你做业务呢,这得多麻烦呀!” 南风低头扒饭,实话到嘴边又改了口,说:“新号码套餐资费更便宜。”她与傅希境之间的纠葛,谢飞飞并不知情,那个彻夜聊天的晚上,因着内心的脆弱与寂静的夜色,她想要全部倾诉,可她却睡着了。而此刻,千头万绪,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那段回忆太重,只要一想起,连呼吸都困难。而且,那原本就是一段必须抛弃与忘记的过去,又何苦再提及。索性缄默。 谢飞飞摇头:“你呀你,真是拼了命地赚钱,挖空心思地省钱。你多久没买过一件新衣服了?护肤品都舍不得买套好的!”她伸手指指南风的眼角:“你看看你看看,这里都有细纹啦!我跟你说,女人老得可快了,二十五岁开始就必须要用高档眼霜!你得对自己好点!” 南风笑:“光晓得说我,你自己还不是一样,老熬夜!黑眼圈就这么熬出来的,再好的眼霜能比得过好睡眠?” 谢飞飞撇嘴长叹:“做我们这一行,就是个加班熬夜的宿命呀。你以为我想哦,还不是被逼的!” 南风想说,谁叫你当初硬要选择学这个专业的,但话到嘴边,又打住了,怕勾起她难过。 大一第一学期期末考,专业课七门,谢飞飞竟然有四科亮了红灯,是整个系里挂得最多的学生,教授觉得不可思议,公开在课堂上批评她,说她成绩差,却不懂得笨鸟先飞的道理,还动不动请假缺席。那晚她坐在足球场的台阶上,抱着南风痛哭。那个晚上,南风第一次听到周扬这个名字。谢飞飞之所以报考建筑设计专业,是因为他念这个专业。只可惜,她高二高三两年间拼命努力,也没能考去他的学校。两座城市一南一北,相隔两千多公里,大一整个学期,她的时间大部分都花在了火车上,她的行为如此明显,可藏在心中的爱意,却始终说不出来。她哭累了,最后对南风说,你知道吗南风,我喜欢历史与考古,建筑并非我的热爱,可是,我想要跟他站在同一个领域里,这样,我们之间就多了一分维系。 南风不解,问她为什么爱他却从来不告诉他。她摇摇头,在没有确定他的心意前,我永远都不会告诉他。我怕一旦开口,如果他拒绝,我便没有勇气与机会再站在他身边。 在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人,像谢飞飞一样,以友谊的名义爱着一个人,以好朋友的身份陪伴着一个人,永远站在对方转身就能看得见的地方。他一个眼神,就能令你鞠躬尽瘁。他一个微笑,就算大雨倾盆你也觉得阳光灿烂。 那之后,谢飞飞拼了命地去努力,勤能补拙,到下学期,她的成绩成为系里的美谈。 谢飞飞是她见过最傻的女孩。 饭后,南风在厨房里洗碗,谢飞飞气呼呼地跑进厨房,大声说:“南风,你干娘又发神经了!” “怎么了?”南风回头笑问,这些年,她都习惯了谢飞飞同她妈妈也是她干妈之间磕磕碰碰的小摩擦小闹剧。 “那个老太太,刚闲了一个月,又开始来折腾我了!” 南风心下了然,扑哧笑了:“这次又是哪家的青年才俊?” 谢飞飞怒:“你还笑!我都要被她烦死啦!相亲相亲相亲!我才二十六岁好不好!弄得好像我嫁不出去似的!而且动不动就威胁我说‘断绝母女关系’!都断了百八十回了,真是搞笑!” “咳,你要明白并且体谅,你妈妈不上班,闲在家里,总得操心点事儿是吧?你又是独生女,不操心你操心谁呢!”南风眨眨眼,促狭地笑:“她呀,是想抱外孙了呢!” 谢飞飞瞪了眼南风,没好气地说:“她想得倒美!再说了,你也是她女儿,怎么就光晓得催我!”眼珠子一转,嘴角扯出一抹笑,眼神热烈地盯着南风瞧,南风被她看得心里发毛,摸了摸脸颊,“干嘛这么盯着我,我脸上有东西啊?” 谢飞飞摇头,走过去将她拉出厨房,安顿在沙发上坐好,笑眯眯地说:“既然你也是我妈的女儿哈,那么……” “停!”南风大声打断她,她已经知道她接下来要说什么了,“不行!我才不替你去相亲呢!你妈非骂死我不可!” 谢飞飞却说:“对方姓陆,年方三十,海龟一只,是心外科医生。条件杠杠滴!” 南风哭笑不得:“你这是在推销吗?既然这么好的条件,你不应该错过!” 谢飞飞嗤一声:“我对医生没兴趣,我只喜欢建筑师。” 南风沉默了下。 谢飞飞轻轻说:“南风,我又不是第一次相亲,没什么好怕的,只是觉得烦。我想要你去,也不是想让你帮我挡麻烦,而是希望你给自己一个机会,我希望你能遇见一个好男人。你知道我妈的,她虽然啰里八嗦的,但介绍的人,都挺靠谱的。我妈老念叨这事儿呢,她曾经给你介绍过吧,你拒绝了,她也不好逼你。你看看你这些年,活着就为了一件事,拼命赚钱给你妈看病,都没时间去谈恋爱,二十五岁了,连个初恋都没有。” 南风心头颤了颤,初恋…… 原来这才是谢飞飞的目的,她心里一暖,她明白,谢飞飞是心疼她过得太累,如果能找个人与自己一起承担,到底会轻松一些。这样的关怀与盛情,她又怎能拒绝?从前年少不明白,但如今却渐渐懂得,亲人对自己的好,你无以回报时,让自己过得好一些,让他们不要为自己担心,就是最大的回报。而谢飞飞与她妈妈,在她心里,早已是亲人般的存在。 她又想起傅希境的那通电话,低了低头,她已做了决定。 “飞飞,我去。”南风说。 “真的呀!”谢飞飞开心地跳起来,回房间拿手机,“那我现在就去跟老太太约时间。” 见面时间定在星期天中午,谢飞飞说要送她去。 十一点,南风去敲谢飞飞的房门,她熬夜画图,还没起来。 谢飞飞睡意朦胧地来开门,看见南风的打扮,一下子就醒过来了,惊呼:“天呐,你确定你是去相亲而不是去菜市场随便买个菜?” 南风低头看了眼自己,烟灰色针织毛衣,内搭一件白色带波普图案T,蓝色瘦腿牛仔裤,赤脚穿平跟浅口小皮鞋。没有衣衫不整啊? 谢飞飞扶额,“Oh!”她推着南风往她卧室里走,打开衣柜,“换换换!”伸手拨拉一圈,最后在一溜的黑白灰与米色中败下阵来,颓丧地回头看着南风:“小姐,您就没有一套色彩鲜艳的衣服?” “呃……”南风默。 “好吧,是我没睡醒,问了废话。”谢飞飞翻个白眼,“我又不是今天才跟你一起住。走啦,去我衣柜。” 谢飞飞的衣柜跟南风的完全天壤之别,整个一色彩斑斓,姹紫嫣红一片。她有一米六八,身材高挑匀称,肤色又白,再鲜艳的色彩撑在她身上,都能压得住那个气场。 谢飞飞说:“我记得大学的时候我们一起逛街,你跟我一样啊,专爱挑颜色靓丽的……” 南风正拨拉衣服的手指忽地一顿,回头对谢飞飞说,“不挑了,我就穿这套。如果对方这么在意外表,我想我们也不合适。你赶紧去洗漱吧。”说完,她走了出去。 回到房间,望着敞开的衣柜里那些素雅的颜色,怔怔的,想起谢飞飞说的话,是呀,她曾跟她一样,买衣服的时候,专挑色彩华丽的,面料就选蕾丝、雪纺、绸缎一类,再冷也只肯穿裙子。高中时学校必须穿校服,她就将校服敞开,露出里面鲜艳的裙子,班主任多次警告,她也不听,偏偏她成绩很好,学校不舍得按照校规严惩,就打电话通知家长来,她爸爸事业忙,可再忙,但凡是她的事,总是拨出时间。结果呀,结果她爸爸更蛮不讲理,振振有词说,十几岁的姑娘,就应该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再说了,难道穿了校服就成绩一定好?说得班主任哑口无言,脸一阵红一阵青。她就在旁边捂嘴笑,乐不可支。 她爸爸宠她,宠得无法无天。 可是,那样宠她的人,却已经不在了。 就好像那些浓墨重彩的好时光,再也没有了。 谢飞飞在外面喊她:“南风,准备走啦。” 她合上衣柜,提起包,出门。 谢飞飞将车停在餐馆对面的马路上,“这边不方便调头,也不能久停,我就不送你过去啦。”倾身冲南风眨眨眼,飞吻:“宝贝儿,好运!” 南风摆摆手,下地下通道,穿过马路。 站在餐馆外面,她深深呼吸,问自己,真的要进去吗?只犹豫了一下,双脚已迈开,穿着旗袍的迎宾小姐为她拉开门,笑吟吟地问道:“小姐,几位?有预约吗?” 这是海城非常有名的湘菜馆,口味好,环境好,人气自然很好,用餐需要提前预约。 “两位,一位姓陆的先生预约的餐位。”南风说。 “是谢小姐吧?”迎宾在前面带路,“陆先生已经到了,请跟我来。” 南风愣了下,才反应过来她指的是谢飞飞,心虚地笑了笑,跟着她过去。 此刻餐馆里已经座无虚列,但因着场地宽敞,餐桌间的距离隔得远,也不觉得闹腾,迎宾小姐将南风引到一个靠窗的位置,对座位上正埋头看杂志的男人说道:“陆先生您好,您的客人已经到了。” 男人抬头,礼貌地对迎宾小姐笑着说了声谢谢,而后起身,迈步站到南风面前,伸出手,微微笑说:“谢小姐,你好,我是陆江川。” 南风伸出手,“你好。”一句“我叫季南风”差点就蹦出来。 陆江川绕过她身边,将餐桌旁的椅子拉开,对她说:“请坐。” 他也许只是西式绅士做派,南风却有点不习惯这样的周到,忙说谢谢。 陆江川退回对面坐下,又给南风倒茶:“也不知道谢小姐喜欢吃什么菜式,听同事说这家口味很好,所以就自作主张选了这里。” 他声音温和,声线清冽如南风面前的那杯绿茶,明明是很客气的话,却让听的人感觉到舒坦,那种客气礼貌不像疏远而是他身上与生俱来的淡雅温和的气质。 南风放松了许多,微微笑说:“我最喜欢的就是湘菜。” 陆江川眼睛亮了亮,嘴角上扬的弧度更大:“在美国念书时,最快乐的时刻就是周末约上几个同乡好友一起去湘菜馆饕餮一顿!” 南风说:“我完全没办法理解,老外怎么可以不吃米饭?汉堡薯条沙拉怎么能跟辣子鸡鱼头火锅媲美!” 陆江川眨眨眼:“他们觉得牛排配红酒是世间美味!” 南风轻呼一口气,有点不好意思地小小声说:“公司每次聚餐,都喜欢去吃西餐,我从来就没吃饱过。” 陆江川愣了愣,扑哧一声笑了,见南风瞪他,他清咳一声止住笑意,伸手按服务铃:“我们先点菜吧。” 原本南风还担心会没有话题可聊冷场,没想到简单几句话,气氛竟变得这么自然,就像是朋友间聊天一般。 服务员布菜时,有人从里面的包厢里走出来,经过南风身边忽然又折身回头,望了眼她,又望了眼她对面的陆江川,正好听到他在说:“我回国半年了,还是不太习惯海城越来越差的空气质量与拥挤的交通。对了,你公司是在哪个片区?” 南风说:“在南沙路。” 她没有注意到身边打量他们的人。 顾恒止嘴角微勾,抬脚往洗手间方向走,走到门口,掏出手机给傅希境打电话。 “什么事?”傅希境万年不变的开场白。 “你猜猜,我刚刚看见了谁。”顾恒止唇边笑意扩大,心里有个声音在欢呼着,淡定,你就淡定吧,待会看你还淡定得了不! “无聊。”傅希境正准备挂电话,却在顾恒止的下一句话里顿住。 “小不点!” “然后?” “你再猜猜,她在干嘛!” “顾恒止!” “呵呵,如果我没看错,你家小不点,此刻,正坐在餐厅里,与一个男人,相亲!”他故意说得慢吞吞的,一字一句。 电话里沉默了下。 顾恒止不怕死地继续火上浇油:“谈得正欢呢!我看了眼那男人,长得虽然没我帅,但不比你差哦。”他拖长音调,顿了顿,说:“软件也不错,似乎还是只海龟……” 傅希境打断他:“你最近似乎很闲?禾一那边情况怎么样了?” 提起正事,顾恒止收敛了笑嘻嘻的表情,正色说:“禾一总经理正被隔离调查,内部开始乱起来了,顶多一个月,你就可以出手了。” “经纬呢?” “呵呵,真不知是我们运气太好还是怎么的,我刚得到一个内幕消息,经纬的两个合伙人,最近正在闹矛盾要分家呢,而且越来越激烈,正好下手!” “嗯,知道了。我会派人同他们分别接洽。” “啪”一声,电话已切断。 傅希境挂掉电话,立即拨打季南风的电话,这一次,提示音已从之前的“您拨打的用户已停机”转为“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那次她匆匆挂掉他电话,他再拨,她已经关机,之后就再也没拨通过。他知道她是故意的,其实想要弄到她的新手机号一点也不难,可他不想,也没有必要。很快就要再见了,不是吗?他费尽心思,步步为营,就是为了以一个她避无可避的身份站到她面前,看她那一刻的表情。 “西贝,我很期待。”傅希境轻喃。 他在餐厅后面的花园里又站了许久,才走回包厢。 见他进来,许芊茉呼一口气,嘟嘴嚷嚷起来:“阿境哥哥,你总算回来了!你们都太坏了,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发呆,无聊死啦!” 她已经二十岁了,可语气甜腻如小女孩,撒娇般的口吻令傅希境微微蹙眉:“他们人呢?” “我爷爷跟郑爷爷下午要去钓鱼,已经先走了。郑爷爷说让你带我逛一逛,阿境哥哥,我们待会去爬山好吗?”许芊茉满脸期待地望着他。 她口中的郑爷爷是傅希境的外公,与许老爷子是战友、生死至交,两家关系一直亲厚,很多年前就有意结成姻亲,很不巧,傅希境是郑家孙辈中唯一男儿,许芊茉也是许家唯一的孙女儿,因此哪怕两人年龄相差十二岁,两位老爷子依旧极力想将两人凑成一对。这顿饭,名为给刚回国的许芊茉接风,实质就是一场安排给他们两人的约会。 傅希境看看手表:“我公司还有急事,你自己去吧。” 许芊茉夸张地叫道:“天哪,今天周末哎,你还去加班,果然是工作狂!”她起身,跑到傅希境身边,像小时候那样亲昵地挽着他的手臂,撒娇般地摇晃:“阿境哥哥,你陪我去嘛,你没听说过一句话吗,生命在于运动!” 傅希境将她的手拨开,转身去取衣架上的外套:“走了。” “喂!傅希境!”许芊茉跺跺脚,气呼呼地冲他的背影大喊:“我要告诉郑爷爷去,你欺负我!” 傅希境皱了皱眉,脚步没有停顿地往外走。 他将车子从停车场开出来,刚拐上小道,一个身影急促冲出来,他一惊,急忙刹车,幸好车速不快,车子堪堪在许芊茉面前停下来。他呼吸加重,怒意上涌,下车走到闭着眼睛的许芊茉面前,一把将她拽到路边,喝道:“你在搞什么!” 她睁开眼,笑嘻嘻地看着他:“我赢了。” 傅希境莫名其妙,瞪着她。 “我跟自己打赌,如果我冲过去,你会不会停下来。我赢了。”她依旧笑着:“阿境哥哥,你还是在乎我的对不对?” 傅希境面色铁青,右手握紧,放松,又握紧,再次放松。他像看个怪物一样看着许芊茉,忽然生出一种深深的挫败无力感。 许芊茉将视线从他脸上移开,转向他的车,惊喜欢呼道:“哇!阿境哥哥,你的车好帅气!什么时候换的呀?我怎么从来没见过?”其实这辆越野车他开了有五六年了,但许芊茉十五岁那年出国做小留学生,这几年大部分时间都在国外,他们见面自然就少,每年她回国时除了两家餐叙,傅希境基本上都避着她。 许芊茉说:“我不去爬山了,阿境哥哥,我们去兜风吧!”她说着就走向车子,人刚坐进副驾驶座,就被傅希境拉了出来,他手劲很大,许芊茉又痛又委屈,眼泪扑簌扑簌说掉就掉:“傅希境,你太过分了!不陪我爬山就算了,难道搭个便车回市区也不行嘛!这里连个的士都没有,难道你要我走回去啊!”眼泪越掉越凶,伴着抽泣声:“我要告诉郑爷爷,你欺负我!”说着就去掏手机,傅希境深呼吸,夺过她的手机,几乎咬牙切齿:“坐后面去。” “为什么要坐后面?我要坐副驾,我要跟你说话!”许芊茉的眼泪来得快去得更快,见傅希境妥协,得寸进尺。 傅希境声音更冷了几分:“上不上车?”若不是怕外公又抓着他念叨,他真想立即走人,他最讨厌这种娇生惯养、任性、还动不动就掉眼泪的女人。 许芊茉被他冰冷的眼神蛰得瑟缩了下,乖乖地上了后座。 傅希境上车,系好安全带,却没有立即发动引擎,他单手支在方向盘上,微微阖眼,耳畔仿佛又响起那个清脆的声音,阿境,以后你的副驾驶座就是我的专属地盘啦,任何人都不可以坐!他笑她真霸道。她也不管他正在开着车,忽然侧身勾住他的脖子,对准他嘴唇就亲下去,在他下唇上重重咬一口,又迅速弹开。他又惊吓又生气,她却笑得像个女霸王,指着他的嘴唇宣布主权,还有这里,又指指他胸口,以及这里,都是我的地盘,都归我哼!他那一点点怒意被她孩子气的举动与甜蜜的占有欲轻而易举地攻陷,他嘴角上扬,好,都是你的…… “喂,阿境哥哥,你在发什么呆呀!” 傅希境晃过神,发动引擎,猛踩油门,车子“唰”地冲出去,许芊茉本来前倾身子与他讲话,又没系安全带,被忽如其来的强劲速度一甩,撞向椅背,后脑勺生疼,眼泪都撞出来了,这回是真哭了。 吃完饭,与陆江川分别时,他问她要电话号码。 南风沉默了下,微微低头,说:“对不起,陆先生,我不姓谢。” “嗯?” “我姓季,季南风。”她抬头,看到他嘴边笑意僵住,“谢飞飞是我的好朋友,她妈逼她来相亲,她不想来,所以,我替她来了。很抱歉这个时候才告诉你。” 笑容彻底消失,眉毛微蹙,清俊的脸上笼上一层淡淡的霜寒,但好修养令他哪怕是生气,也只是声音稍冷了几分,连音量都跟先前无异:“谢……季小姐,你是不是觉得,这样戏弄人很好玩?” “我没……有……”南风自知理亏,声音低低的,头也微微垂下去。 陆江川见她这样,嘴角动了动,最终没再说什么。 “再见。”他转身离开。 南风望着他的背影,默默想,大概不会再见了吧。 手机响起,是谢飞飞。 “怎么样,医生帅否?来电否?一见钟情否?”她八卦欲浓厚。 南风泄气地说:“你还是想想回头怎么对老太太交代吧!” 谢飞飞尖叫:“靠,这么快就穿帮了啊?” 意外的是,当晚罗素蓉来电提都没提代相亲事件,只问谢飞飞对陆医生什么感觉,谢飞飞搪塞过去,挂了电话,默默想了想,坐到南风身边去,郑重其事地对她说:“我觉得医生很靠谱!” 南风正在翻杂志,头也没抬:“怎么,后悔了啊?” “去去,给你说正经的呢,”她抢过南风手上杂志扔到一边,“老太太常说的一句话叫啥来着?”她蹙眉想了想,“就是见什么知什么,意思是从小事情可以看出一个人的品性巴拉巴拉的。” “见微知著?” “对对对,就是这句!”谢飞飞甩了个“你真有文化”的眼神,继续说:“你看,医生没把这件事捅给老太太,可见此男人品还是不错的哈!” “所以?” “所以!你不应该错过这么个外在条件与内在人品都不错的男人!”谢飞飞总结道。 “谢飞飞小姐,你似乎忽略了重点。”南风白她一眼,“重点是,医生觉得被戏弄了,很生气!你觉得这事儿还有后续可能么?” “傻啊你,你再约他出来吃饭,把事情解释清楚就没事了。女追男,只隔一层纱!” 南风打个哈欠,起身:“困了,睡觉去啦,明天上班呢!晚安。” “喂,死女人,回来,我还没讲完呢!”谢飞飞怒喝,南风置若罔闻,闪身进了卧室,关门。 她躺在床上,心想,再约?她上哪儿约去啊,她连陆江川的电话号码都没问,也没问他在哪个医院上班。他是很优秀,外表出众,有份很好的工作,谈吐涵养都是一等一,绝对的青年才俊,只是,南风问自己,你真的做好开始一份新感情的准备了吗?答案不言而喻。 她为自己的心筑了一座城,那里面,只住了唯一的一个城民,别的人,再好,也难以进驻。 所以她才在告别时对陆江川说了实话,他生气在她意料之中。这样也好,免得牵扯不清。 只是,到底还是辜负了谢飞飞一番心意啊。南风叹气,关掉台灯,睡觉。 第五章 所有逝去的良辰美景,都是举世无双的好时光 这世上最令人心伤的一句话是,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南风刚跨进公司,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就被陶桃拉着又走出了办公室,一直到楼梯通道,才停下来。 “什么事呀,这么神神秘秘的?”南风笑问。 “南风姐,你听说了吗?禾一地产出事了!” 南风心头一跳:“什么事?” 陶桃满面愁容:“中午吃饭的时候,我听材料部的李玫在八卦,她有个朋友在禾一财务部上班,说禾一最近被税务局盯上了,总经理被调查,本来拖了一段时间了,但忽然财务部有人举证……南风姐,我们上次签的合同怎么办啊……” 南风愣愣的,问:“消息靠谱吗?” 陶桃说:“我也不太确定,但李玫说得有板有眼的,不像假的。要不,你去问问汪经理?他或许清楚。” “嗯。”南风点头,拍了拍陶桃的肩膀安慰道:“先别太担心,也许没事呢,毕竟禾一也算个大公司,不至于说完就完。更何况,我们有合约在手,不怕的,啊。”话是这么说,可其实,她心里清楚,如果禾一真完蛋了,那纸合约完全没用。原本还为终于搭上了禾一这条线而开心的,唉,真够倒霉的! 南风去找汪吉汇报工作进度,末了问起禾一的事。汪吉看了眼她,良久,叹口气,说:“南风,你跟着我做事这么多年了,我也不想瞒你,禾一,只怕……”他摇了摇头,话尽于此。 南风明白过来,心情一下子变很差:“那些精力,真是白费了。”为了搭上禾一这条线,她跟陶桃可谓费尽苦心,想到甚至因此喝到胃出血,更加难过。 汪吉宽慰她:“虽然挺可惜,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只怪我们运气不太好。你跟陶桃那部分奖金,我会跟头儿提的,只是没那么多了。” “谢谢汪经理。”南风也不客气,这是她们应得的,而且她确实需要这笔钱,妈妈的医药费又该交了。 陶桃听到这个消息都要哭了,到底是小女孩子,情绪外露,那一整个下午都没精打采。 南风心情也恹恹,跟汪吉说了声,打着出去谈业务的幌子,提前开溜了。 十一月了,天气渐渐转凉,南沙路两旁栽种了一排长长的高大银杏树,此刻落叶缤纷,铺满了整条街道,一眼望过去,美得惊心动魄。南风从落叶上慢慢走过,再坏的心情也被这美景撩拨得舒坦一些,她伸手扯扯两颊,露出一个微笑,给自己打气:“没什么大不了,明天又是新一天!” 她走到公车站,搭车去医院。 今天周三,并不是约定探望妈妈的日子,但此刻,她很想见一见妈妈。 市第七医院在城北,算是市郊了,离南风的公司以及住的地方都很远,需要倒两趟公交车,去那边的公车又不多,每次一来一回需要三个多小时,她平时工作忙,每周只能去一次,时间定在周六。 抵达医院时已经五点多,这五年来,她是这里的常客,护士小姐都认识她了,一路上有人同她打招呼,穿过小花园,便是住院部了。虽然远,医院也不特别大,但胜在远离市区,空气好,也安静。更重要的是,这里收费是所有医院里最便宜的。 赵芸住在三楼,走廊尽头的那间病房,独立间,空间不大,但窗户朝东,拉开窗帘便能看见清晨第一缕阳光。哪怕她一直昏睡不醒,南风也希望,妈妈能够在每天清晨迎接到新一天的日光。 推开病房门,看护琳琳不在,大概是去吃饭了。 南风在床头坐下,温柔地凝视着病床上的妇人,她的脸上插着维持生命的仪器,她已经沉睡了五年,细纹在她静止的时光里并不留情,一丝丝爬上她的眼角。南风伸手,以手指为梳,轻轻梳理她的头发。 “妈妈,这周我提前来看你了哦,因为呀,我下午在网上看到一个帖子,‘说说自己送给妈妈的第一份礼物’,好多人都在讨论,甚至还有人晒礼物图片。我就忽然好想好想你。噢,我没有翘班啦,是请假的。” “妈妈,你还记得我送你的第一件礼物是什么吗?当然,不是小时候爸爸以我的名义买的那些礼物,是我自己赚钱买给你的那件,呵呵我可没忘,那是我念初三的时候,参加了一个画画比赛,拿到了一等奖,获得五百块奖金,正碰上你生日,我就把那笔钱全花了,给你买了生日礼物。”南风忍不住笑起来:“你拆礼物之前可开心了,直夸我变懂事了,拆开后脸色变了又变,拎着那件性感透明的黑丝睡袍,嘴巴张老大,半晌没说出话来。我爸笑得要岔气,我忍笑忍得辛苦,你又好气又好笑,最后脸红了……” 那些旧时光啊,真是温柔似水,美好得像是一桩梦。 南风嘴角笑意慢慢淡去,换了个话题:“对了妈妈,告诉你一个好消息,飞飞升职了噢,做了设计组的组长。不过变得越来越忙啦,以后陪我来看你的时间大概会越来越少,但是她说了,再忙也会抽空来看你的。” 病房门忽然被推开,一个穿着护士装的女孩拿着饭盒走进来,看到南风,吓了一跳,“季姐,你怎么来了?” 南风回头,微笑招呼:“琳琳。刚好有空,就过来了。” 琳琳说:“没吃饭吧?食堂还有菜的,我去给你打一份?” 南风说:“谢谢,可是不用了,我就走。” 琳琳点头,坐下来,向南风详细地汇报了赵芸这周的情况,其实也没什么异常,这么多年了,一直就是这样昏睡着,没有更坏,也没有好起来。医生说,能否醒过来,就看天意了。 南风走出病房,去收费处交新一轮的医疗住院费,银行卡从POS机上轻轻一划,就划去了她大部分积蓄。 走到大厅门口,手机响起,她刚掏出来放在耳边,这时,从外面推进来一辆急救担架,一行人急匆匆的,迎面便与南风撞上,她不及躲避,手机被擦肩而过的白大褂撞翻在地,那人回头,丢了句“对不起”,又随着担架去了。 南风望着他消失的方向,怔怔的,然后笑了。 世界真是小。 她竟然在这里遇见陆江川。 虽然他穿着白大褂,但他那张清俊好看的脸,丢在一众慌乱的人里,依旧辨识度很高。 回到家,南风才发觉自己衣袖上沾染了淡淡的一片红色,想了许久,才想起,应该是与陆江川相撞时从他身上沾到的。她没有把这个小插曲告诉谢飞飞,免得她又一惊一乍地大谈“缘分”论。在医院碰到医生,没什么稀奇的,她跟陆江川之间,虽然很巧,但还归结不到缘分。 但命运向来不由人,她哪里知道,这一撞,仅仅只是开始。 最近公司气氛有点怪异。 南风把自己的感觉讲给陶桃听,她狂点头赞同。短短一个礼拜,竟有好几个同事先后辞职,而且据说辞职报告递交后就可以走人,一时间弄得谣言四起,是不是公司要垮掉了?这个月的工资会不会准时发放? 陶桃有点急,让南风去问汪吉,这回他却不肯多说,只说等等看。 月末,公司例行月度总结会议,大会散后,中层干部都留了下来,继续开会,那个会议很长,开了一整个下午。 晚上,南风接到汪吉的电话,他说:“我打算离开经纬,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南风一惊,“发生什么事了?”连他也要走了?他可是经纬最老的员工,工龄几乎同公司存在年龄一样大。 汪吉说:“两个老板闹矛盾,要分家,闹挺久了。终于还是掰了,公司将卖给别人。” 南风张张嘴,这一刻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这都是些什么事啊,禾一刚被收购,经纬也要解散重组? “你考虑考虑。我会找一些大公司接洽,如果你愿意,我们还是组队一起干。当然,你也可以继续留在现在公司,应该还是经营老本行。” 南风想了想,说:“如果走,我想带陶桃一起。” “没问题。” 过了两天,南风还没给汪吉答案,他先找她了,这一次想法却截然相反,劝她留下来。 南风一愣一愣的,完全不知道他在唱哪一出。汪吉也有点不好意思,但眉眼间怎么也掩不住喜色:“南风,新东家找我谈了,希望我留下,他诚意十足,升我做副总经理。我想了想,我人到中年,再去新天地打拼,到底不如老地盘啊。”他顿了顿,说:“而且,新东家正是收购禾一地产的人,经纬将与禾一合并重组,新公司分别叫恒盛地产、恒盛建筑。这样一来,实力更雄厚。” 原来如此! 南风真心祝贺他:“恭喜恭喜。” “但是有个条件,就是我的团队得全部留下来。”汪吉望着南风,“你会留下来吧?” 南风转瞬已做好决定:“当然,做生不如做熟嘛。” 隔天,公司转手的消息便在办公室公开了,原先的中层基本上大洗牌,除了汪吉,管理层全是新团队。一时间人心惶惶、议论纷纷,有人辞职,但大多员工都留了下来,说到底,这只是一份工作,为谁做事都是领一份薪水,只要待遇福利不比原先差,也就没多大问题。 汪吉升做副总经理后,业务部经理位置空缺下来,业务部十来个人,有四个资历老业绩能力好的,其中包括南风。陶桃偷偷对她说,南风姐,以你的能力与汪总一直以来对你的照顾,经理肯定是你的啦。南风就啐她,不确定的事,别瞎说。可她心里也是隐隐期待的,结果却令她大失所望。 汪吉找她去办公室谈话。 “有点失望吧?”汪吉说。 南风见他这么直接,她也不掩饰,点头:“是的。” “呵呵,南风,有句话叫做,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你有更高的去处。” 南风抬眼,惊讶。 “恒盛地产在内部招聘总裁助理,我举荐了你。你的资料与这些年的业绩表我送过去了,已经通过了。下周一面试,你好好准备准备,问题应该不大。”汪吉说。 南风又是一惊,总裁助理,发展空间与薪资待遇,自然比一个普通的经理好许多,她对事业没什么大野心,但妈妈的医疗费,是个无底洞,她需要钱。她心里激越,也很感动:“谢谢你,汪总!” 汪吉摆手:“我也是公事公办,见不得埋没人才。” “回头我请你吃饭!”南风开心地说。 晚上南风跟谢飞飞提起这件事,她比她还要开心。周日一大早就把南风从床上拖起来,要带她去逛街买套装做发型护理皮肤。 “喂,你是不是太夸张了点?去面试又不是去选美好不好!”南风面对她的大仪仗,真有点哭笑不得。 谢飞飞将她推到洗手间镜子前,揉了揉她鸟窝似的头发:“你看看你自己,多久没修理头发了?都要长草啦!”又捏了捏她有点干燥的脸颊,“完全没光泽度嘛!虽然呢,做总裁助理实力与内涵最重要哈,但是呢,这年头没几个不是外貌协会的呀!助理带出去那就是公司门面呢!所以宝贝,咱不能输在起跑线上……” 南风真怕她没完没了地分析下去,举手投降:“我去还不行嘛!” 先去美容院做护理,完了去商场扫荡了大半天,最后在谢飞飞的强势要求下,买了两套颜色靓丽的正装,又添置了手袋与鞋子,她总是抢着付款,若不是南风最后板着脸佯装生气,她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 星期一早上,谢飞飞跟公司请了半天假,开车送南风去面试,面对她的抗议,谢飞飞肉麻兮兮地说:“人家不想错过你任何重要的时刻嘛。” 南风扑哧笑了:“哎哟,这话说的,怎么跟我妈似的啊。” “走啦!” 南风没再拒绝,心里暖意横流,那一点点紧张的心思都因为有谢飞飞在身边,淡去了许多。 隔天,南风接到恒盛地产人事部的电话,祝贺她顺利通过面试,下周一到任。这些年她变得淡定许多,可到底还是没忍住,躲到楼梯间给谢飞飞打电话时,孩子气的又笑又跳。 晚上她请汪吉与陶桃吃饭,又给汪吉买了份礼物,一枚领夹,不是很贵,但是她的心意。饭后分别时,陶桃抱着南风的手臂说:“南风姐,我好舍不得你啊,我会很想很想很想你的!” 南风被她弄得感伤起来,揉揉她头发:“咳,两个公司离得又不是很远,以后见的机会多着呢。” 周一,南风去报到。签完合同,人事部经理安排人带她去办公室。总裁室在顶层,电梯一路上升,南风有点紧张又有点期待,终于要见到在短时间内就将禾一与经纬一起收入囊中的背后人物了,这次收购的背后,有多少见不得光的东西,她心里清楚。这样一个雷厉风行的人物,会不会不太好相处? 可惜她的期待与担心都落空了,总裁室里只有另一个女助理,叫林小柔,名字娇柔,人却一点也不,一副精明干练的白骨精模样。她原先是禾一地产总经理助理,留任下来的,经验丰富,职位自然比南风高,她是特助,南风的工作都由她安排。 相互认识后,林小柔给南风安排了座位,不多寒暄,立即下达工作命令:“南风,你第一项任务,就是配合公关部举办七天后的公司成立酒会。”说着她将一叠厚厚资料扔在南风桌子上,完全把她当做经验丰富的熟练手了。 南风虽然有点愣愣的,但拿的是正式员工的薪资待遇,总不能说给点时间让我适应适应吧?深呼一口气,埋头苦干。好在也不是多复杂的事情,她做了五年业务员,最擅长的正是与人打交道。她很快进入工作状态。 新公司新团队,一切重新开始,工作特别忙,第一个周末就在加班中度过,南风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家,进门躺在沙发上就不想动弹,谢飞飞给她泡了杯热牛奶,抱怨说:“你们那什么老板呀,整个一吸血鬼嘛!” 南风笑笑说:“天下老板不都一样嘛。不过,这也是特殊情况,能理解。”她重新躺下去,换了个舒服的睡姿:“对了,明晚‘吸血鬼’的酒会你去不去?地产建筑行业很多专业人士都会被邀请。” 谢飞飞双眼发亮:“真的?当然去!给姐弄两张邀请卡来。礼服就包在我身上咯!” “还有一张写‘周扬先生’,是吧?”南风瞪了她一眼。 “知我者,南风也!”谢飞飞嘻嘻笑。 “也好,让我也见见他,到底有什么魅力,把你迷得七荤八素的。”虽然在同一个城市,但南风从来没有见过周扬,她曾提议过一起吃饭,可周扬压根不给面子。谢飞飞觉得抱歉,南风说没关系,有句话她怕谢飞飞伤心忍住没说,因为他没把你放心上,自然也就不稀罕见你的朋友。 谢飞飞给南风选的礼服是一袭浅绿色及膝裙,颜色素雅,款式简洁大方,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胸口太低了。南风站在洗手间的镜子前,扯着领口不停往上提,在心里把谢飞飞骂了个痛快,她一定是故意的!一定!忙了一整天,裙子送过来时都没时间仔细看一眼,后悔呀,可现在酒会即将开始,哪儿还有时间去换一件。 林小柔的电话正好打过来,有点不耐烦:“你好了没有?我们要出发了。” “马上来。”她挂掉电话,披上外套,将扣子扣得严严实实,才走出去,心里忍不住嘀咕道:谢飞飞,待会要你好看! 可酒会已开始,谢飞飞迟迟不见出现,南风溜到洗手间打电话,无人接听。 她回到宴会大厅。 酒会司仪正说到:“下面有请恒盛地产总经理顾恒止先生致辞。” 如潮的掌声里,南风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上台,她有几秒钟的怔忪,脑海里反复回响的只有一句话——怎么会是他?然后,心蓦地一沉。 在与傅希境重逢的那一晚,后来她终于想起顾恒止是谁,多年前的聚会上,他们有过一面之缘,他是傅希境那群朋友中,性子最开朗的,又最爱玩,说话口无遮拦,动不动就逗她,把她当小孩子。那天的聚会,他其实令她印象颇深,没想到几年后再见,她竟没有第一时间认出他来,大概是心里下意识地抗拒着关于那一年的记忆。 当司仪说出“有请恒盛地产执行总裁傅希境先生致辞”时,南风所有的猜测都落实,她握紧双手,感觉自己整个人在发抖,想离开大厅,立即走掉,可双脚像是生根般,半分也挪动不了。 她的目光呆呆地随着众人一同转向正从大门口缓步走进来的男人身上,看着他步伐沉稳地走到台上,扫视了一眼在场来宾,那眼神像是一个孤傲的国王,高高在上地打量他的臣民。 他清冷地开口:“欢迎诸位莅临……” 后来他还说了些什么,南风一句也没听进去,在如雷般的掌声中,她终于回过神来,转身就往门口走,太急,与端着香槟酒盘的侍应生撞上,几只酒杯跌落在地,溅湿了近旁一位女宾客的脚,她失声尖叫,一时间满场宾客的目光纷纷投向这边,南风也顾不得了,丢了句“对不起”,就往外面跑。 刚出了宴会大厅,便被人一把拉住。 “妹妹,好巧,又见面了呢。”顾恒止笑嘻嘻地说道,心里忍不住靠了句,这个傅希境,太神了,算准了季南风要落跑,所以让他站外面堵人来着。虽然这种小事儿让一个堂堂总经理来做,有点大材小用,但这种热闹,可比无聊的酒会有趣多了,他怎么能错过呢。 南风瞪着他,简直想大笑!好巧?是呀,真巧,一切都在他们的算计中,哪能不巧呢! “放开我!”她忍着怒气,冷冷地说。 “真伤心,这么久不见,你就这么跟哥哥打招呼的呀。”顾恒止故作伤心,放开抓住她的手臂,可依旧拦在她面前,她往左,他也左,她右,他跟着往右。 南风忍无可忍,怒喝道:“我不认识你,让开!” 顾恒止真的伤心了:“小不点,你也太没良心了吧,我们好歹也认识好多年了。更何况,就因为你被禾一的人灌多了点酒,阿境跟我这些日子可没少费心思。你看你看,”他将脸凑过去,指着自己的眼角:“黑眼圈都熬出了几圈!” 南风先前一直告诫自己,别多想,别太抬举你自己,你很清楚商场上的傅希境是个多冷酷无情的人,禾一与经纬被他收购,也许只是巧合,与你无关。可此刻,那个掩藏在她心底她不愿意去相信的真相被顾恒止云淡风轻地说出来,她像是被重物狠狠敲了下,有片刻的昏眩,然后熊熊怒火从心底升起,愈加激烈。 “滚开!”说着抬脚就踢他,这一刻她感激死了谢飞飞送来的尖跟鞋,简直是利器。 顾恒止“啊”一声,弯腰抱着脚直哼哼:“好痛!你也忒狠了吧!果然最毒妇人心啊!”真痛啊,南风踢在他腿骨上,用了狠劲,痛得他呲牙咧嘴,哪还有心思去给傅希境逮人。 南风见机开溜。 傅希境正好从宴会厅里脱身而出,看见顾恒止抱着腿靠着墙壁揉着,见了他,低吼:“我靠傅情圣,你自个儿烂摊子自个儿收拾去,老子得去验伤!”他踮着脚走了几步,又恶狠狠地回头:“医药费你报销!” 傅希境理都没理他,朝南风消失的方向快步追去。 出了酒店大厅,一股冷风扑面吹来,南风打了个哆嗦,才发觉自己忘记拿外套。她抱着双臂,疾步往前走。老天像是跟她作对似的,没走几步,高跟鞋磕在小石子上,一个趔趄,身体一歪,人倒在了地上,疼痛自右脚传来。她坐在地上,将鞋子脱下来,撒气般地狠狠扔出老远,鞋子在空中划了一道漂亮的弧线,落进了不远处的喷水池。 她咬牙,命令自己:不准哭! 起身,活动了下右脚,还好,崴得不是很严重,可以自如走路。只是,水泥地上阵阵凉意袭来,她忍不住又打了个颤。望着喷水池方向,南风后悔不已。 “你活该呀!”她自言自语。 忽然,身上一暖,一件外套落在她身上,她身体僵住,却没有被惊吓到,不用回头,她也知道站在自己身边微微喘气的人是谁。 她试图将衣服抖掉,傅希境却按住她肩膀:“你知道现在几度?不要命了吗!” “关你屁事啊!!!”她狠狠挥开他的手,转身,怒吼。 她竭力让自己冷静再冷静,不要搭理他,把他当做陌生人一样转身走开,可面对他自如平淡的语气,她的怒火蹭蹭蹭地往上涨,忍无可忍。因为冷,因为愤怒,南风的语调带着些微颤音,嘴角也在发抖,脸色苍白。 傅希境这才注意到她竟然赤着脚,蹙眉:“你真是太不爱惜自己了。”说着,将南风打横抱起,知道她势必会反抗,他将她箍得紧紧的,快步朝停车场走。 南风奋力挣扎,男女力气悬殊虽大,但愤怒令她爆发无穷大力气,右手终于挣脱出来,她像个泼妇那样抡起手中的手包,狠狠敲在傅希境头上脸上,他吃痛,却不吭声,也不放开她。 南风怒吼:“傅希境你他妈混蛋!你总是这样自以为是,从来不管别人愿意不愿意,从来不管别人死活!你冷血无情!你跟几年前一模一样!” 傅希境的脚步忽然停下来,抱着她的手臂慢慢松开。南风终于得到自由,却在她跑开之前又被他拽住手臂。 “跟几年前一模一样?”傅希境将她拉得离他很近很近,眼神锐利,牢牢锁住她的视线,不给她回避的机会。“季南风,你终于肯承认你就是赵西贝了么?” 脑袋“嗡”一声响。 愤怒令人失去理智,这句话简直是真理。南风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你听错……”她下意识抵赖,被傅希境打断:“我还没聋!” 她还想继续找借口搪塞,忽然间疲惫感阵阵袭来,累,真累呀,她不是天生的演员,自认演技不够好,每一次都假装得太吃力。 她抬头,直直望向他的目光,强迫自己将语调放得平静:“傅希境,就算我是赵西贝又怎样?你还不明白吗,事实是,我不想见到你,非常不想。过去的都过去了,我已经全部忘掉了。所以,不要再纠缠我了,行吗?” 她从他的眼睛里看到怒意上涌,越来越强烈,他的声音比这十二月的夜色更冷:“都过去了?季南风,我告诉你,一切都只是开始!”她平静的神色与淡定的语气深深地刺痛了他,那些在他心中美好的从来不曾远去的记忆在她心里,竟然只是一段不想被提及的过去式。 还有什么比时移事往更悲凉? 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因为冷,更因为他寒冷的语气与面孔。 傅希境敛了敛怒气,转身将车门打开,将她强推进副驾驶,他上车,将车载空调打开。 南风没有再反抗,她知道自己逃不开,索性乖乖地坐着。车内渐渐暖和的温度令她僵硬的身体得到些微放松,随即便是浓浓疲惫感袭来,她靠着椅背,眼睛直视前方,静静等待傅希境发问。 到了这个时候,她知道避无可避,也不打算再逃避。 她欠他一个解释。 “为什么?”简短三个字,包含了太多疑问,压在他心底五年了。 南风知道他言下之意,可她却说:“你问哪一点?” “为什么不告而别?为什么换了名字?为什么……离开我?”他偏头望着她,声音哑哑的,尽力克制自己的情绪。 她还是没有回头看他,车内没有开灯,只有停车场的路灯从挡风玻璃照进来,隐隐绰绰的,他看见她似乎牵了牵嘴角,毫不在意地回答道:“因为不想再在一起。” 平静淡定的七个字,吐纳间多么轻松,就像在说今晚吃什么一般,将傅希境好不容易平息的怒火再次被挑起,他一把拽过她身体,另一只手捏着她下巴逼迫她面对着他。“你当我三岁孩子,很好糊弄,是吗?” 他盛怒时下手没轻没重,捏得她下巴生疼,整张脸都扭曲了。她忍着痛,说:“信不信随便你。” 车内陷入沉默,只有两人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俱是急促而粗重。傅希境慢慢松开她的下巴,一股从未有过的挫败感涌上心头,人人都说他心狠手辣,可对她,他却毫无办法。 他颓丧地靠在椅背上。 手机铃声在这个僵持的时刻响起来,突兀而尖锐,将南风吓了一大跳,但接着,她松了一口气,无比感谢来电的人。 屏幕上显示谢飞飞来电,电话里却是个陌生女声,大嗓门地喊着:“喂,你是这个手机主人的朋友吧?她喝醉了,在这里瞎胡闹,赶紧过来把她弄走!”接着说了个地址,就把电话给挂了。 南风再打过去,响了很久,也没人接。反复拨打几遍都是如此。 “怎么了?”傅希境问。 “我朋友喝醉了,我得过去接她。”说着去开车门,却被傅希境按住,“我送你。” 南风本想拒绝,但低头看到自己光着的双脚,到底还是妥协了。 一路上,南风生怕傅希境再问起什么,索性闭眼假寐。车子忽然停下,她以为到了,睁开眼,准备下车,却发现车子停在了一个商场外面。 “等我一下。”说完,傅希境就下车了。 十分钟后,他拎着几个纸袋回来,打开副驾的门,将东西递给她:“就在车里换吧。”他将门又关上,转过身去。 纸袋里是一件T恤,一件大衣,一条牛仔裤,以及一双平底短靴。T与大衣是S码,裤子26,靴子5码。全是她的码。明明没有烟雾,也没有风沙吹进眼睛,南风却忽然觉得眼眶发涩,胸口也涩涩的,某种情愫在那一刻汹涌而至,让她毫无招架之力,她这些年来竭尽全力筑起的心墙差一点就被这种来势汹汹的情绪冲垮。她用力咬了咬嘴唇,将那种情绪逼退。 傅希境再上车时,她已淡定,对他说:“谢谢。” 他没接腔,望了眼她,然后专注地开车。 晚上八点多的车流不算多,傅希境见南风不停拨打着电话,极为担心的样子,他将速度提到最快,还闯了两个红灯,十五分钟后,终于抵达目的地。 谢飞飞所在的小酒馆在一个小巷子里,路面狭窄,车子开不进去,傅希境将车停在路口,望了眼小巷,说:“我跟你一起去吧,再送你们回家。” 南风赶紧拒绝:“不用了,我朋友开车过来的,我得将她的车开回去。再见!”说完急忙下车,怕他跟过去似的,一路小跑着往巷子里去。 傅希境没有追过去,视线却始终跟着她的身影,巷子里路灯明亮,两旁有许多摆摊的,人来人往,喧嚣热闹。他却仿佛只看得见她的身影,在人群中穿梭,慢慢消失。 他将车窗打开,点了一支烟,深深吸一口,他对自己说,别急,来日方长。关于她离开的原因,她不肯说,没关系,那就由他慢慢去找,他有的是时间。也不是没有愤怒过,可当他再次遇见她,那些愤怒与质问似乎变得不那么重要。而她从他生命中缺席的五年时光,他会全部要回来。 这一次,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再放开她。 绝不。 第六章 没有你,我依旧能活下去,但我不会再快乐 若没有你,我这一生,就算再快乐,也不会多快乐了。 看到谢飞飞那一刻,南风真想直接掉头跑出去,简直太丢人了啊! 喧闹的小酒馆里,醉眼朦胧的谢飞飞同学此刻正坐在地上,双手紧紧抱着桌脚,脸颊贴在上面,喃喃自语,一边说一边哭,引得周遭食客频频回头看热闹,不时笑几声。 南风无语望天花板,这么多年了,谢飞飞只要一喝醉就逮着乱七八糟的东西抱着哭诉的毛病,真是一点也没变。大学时,她陪她喝过一次酒,她喝酒的架势又凶又急,自然就醉了。她去个洗手间,回来就看见谢飞飞坐到地上去了,抱着个垃圾桶在那大哭呢。 她叹口气,让酒馆老板娘帮忙把谢飞飞架到肩膀上,半拖着走出去。巷子狭窄,谢飞飞的车没开进来,醉成这样,别指望问出停车地点,南风扶着她到大马路上去打车。 在外面被冷风一吹,谢飞飞清醒了一些,出租车上,她抱着南风的腰,仰着头,哭着一遍又一遍地问她:“我真的很差劲吗?真的很差劲吗……我爱了他那么多年,我对他那么好,为什么他就是不喜欢我呢……” 又是为了周扬! 南风咬牙,当年她醉酒抱着垃圾桶痛哭,也是为了这个男人!她真的很想痛骂谢飞飞,可见她哭得这么伤心,像个不知所措绝望的傻孩子,她心疼已大过生气。伸手揽紧谢飞飞,轻轻拍她的背,“不是的,你很好,你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姑娘。” 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娘,是他不懂得欣赏。 谢飞飞又晕乎乎地睡了过去,脸颊上还挂着泪痕,南风伸手轻轻帮她拭去,凉凉的,她的指尖似乎都感觉到苦涩的味道。 如果爱情以味道划分,单恋,大概是最苦涩的那一种。 给谢飞飞脱掉外套时,发觉她长款大衣里面只穿了一件礼服裙,火红色,衬着她似雪肌肤,艳丽而性感。南风愣了愣,想起下午她差人送礼服给自己时的那个电话,她充满期待地说,我挑了件好Sexy的礼服,他会不会被我迷得立即对我告白哇!说着自己先笑起来。 南风摇了摇头,轻喃,真傻啊你!伸手帮谢飞飞盖好被子,关灯,出门。 这一天,折腾得够累,很疲惫,南风却怎么也睡不着。她想着,谢飞飞跟周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以至于她买醉痛哭。随即又想到了傅希境,他肯定不会轻易放过她,该怎么办? 天快亮时,她终于迷迷糊糊地睡过去,脑海里想着:明天就去辞职! 第二天起床,谢飞飞已经走了。餐桌上摆着现磨豆浆、吐司与果酱,杯子下压着一张便签条,谢飞飞潦草狂野的字迹:南风,宿醉难受没胃口,你一个人也要乖乖吃早餐喔。P.S.这几天我外地出差,不用等我。 南风微笑,这就是谢飞飞,再难过,也总不忘照顾到她。 到公司第一件事,南风就开始写辞职报告,打印出来去找人事经理,经理像是早已预料到似的,半点惊讶也没有,只说,总裁助理的辞职报告得总裁亲批。 南风恶狠狠地瞪着空荡荡的总裁室,傅希境一定是故意的! 一连三天,傅希境都没有来公司。 周五,他终于出现了。 南风抓起化妆包,走进洗手间。 镜子中的人哪怕化了淡妆,脸色看起来依旧不太好,尤其是眼周围,淡淡的乌青,失眠的代价,这几天她一直睡不好。 掏出蜜粉,轻扫眼周,扫了三遍,才将那乌青遮得淡去许多,又补了遍唇膏,她特意带了支复古红口红,衬得嘴唇红艳艳的,气色总算显得精神一点。 她深深呼吸一口气,拍了拍脸颊,在心里对自己说:别怕,南风。 转身,出洗手间,径直朝总裁室走去。 抬手敲门时,她发觉自己的手颤了颤,她用左手握住自己的右手,闭了闭眼,片刻,她敲门,里面传来一句“请进”。 推开门,傅希境正在讲电话,见了她,抬了抬手,示意她稍等。他讲着电话,眼神却放在她身上,审视般扫了她一圈,眉头微蹙。 一分钟后,他挂掉电话,看着她的嘴唇说:“这个颜色不适合你。” 啥? 南风原本紧绷的神经被他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咔嚓”一下割断,要等好一会才明白他指的是口红的颜色。 她忽然生出深深的无力感。 还是将手中信封递了过去,毕恭毕敬的模样:“傅总,我打算辞职。这是我的辞职报告。” 傅希境没接,身体靠向椅背,双手交握,神色未变,轻飘飘地说:“理由。” 南风睁眼说瞎话:“我觉得自己能力有限,不足以胜任这个职位,压力太大。” “哦。”傅希境神色还是淡淡的,交握的双手分开,右手指轻轻叩了叩桌面,每叩一下南风的心就紧一下。 片刻他才又开口:“季小姐,你想清楚了?” 南风郑重点头。 傅希境直起身子,伸手取过座机拨内线:“林特助,帮我联系秦律师,让他马上过来。” “好的。”电话开的免提,南风听到林小柔清脆的声音传过来。 挂掉电话,傅希境抬头望着她:“你是在这里等秦律师过来,还是回你自己位置等?” 南风蹙眉:“傅总,我只是辞职,等他干嘛?”秦律师是公司法律顾问,负责处理一切法律纠纷。 傅希境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季小姐,看来你的记性不太好啊。如果你不记得,我可以提醒下你,你跟恒盛的合约上白纸黑字写着这样一条:合同期内无故辞职,将赔偿公司十万元损失。”望着南风在瞬间变得煞白的脸色,他顿了顿,接着说完:“你说,我们是不是需要等秦律师来拟份赔偿书呢?” 南风只觉得脑袋里“嗡”一声巨响,像是被人用重锤狠狠敲了一击,天旋地转,差点就站不稳,然后,愤怒如激流,从脚底猛窜心脏,蔓延至四肢百骸。 她是真的忘记合约里有这么一条了,明明当初为这个事情还特意打了个电话给谢飞飞。 当初签合约时,人事部经理说由于她是公司内部特别推荐,所以跳过试用期,直接签三年合约。她还喜不自禁。那份合约很长,洋洋洒洒几张A4纸,她看得很仔细,大多是些套话,她目光忽然在一行字迹上凝住:若合同期间,乙方无故单方解约,将赔偿公司十万元人民币。她觉得这条很霸王,当即对经理提出来,经理说,这是行业规则。总裁助理这个职位十分特殊,接触的都是公司一些机要资料文件。同样,在合同期间,若公司无故解雇你,也将赔偿你同等金额。这是为了彼此的长久合作。诚然如此,她还是有点不放心,便打了个电话给谢飞飞,她记得飞飞有个朋友是做律师的。询问过后,得到答案同经理所说差不多,她便放心地签了合约。 南风气得浑身发抖,思维在这一刻却反常地清晰,她将重逢他后的所有事情前前后后倒带似地在脑海里过了一遍,他真够狠的,挖了一个好大的坑给她跳,也怪自己愚蠢。嘴角浮起一抹冷笑,她扬起手中的辞职信,恶狠狠地砸向挂着“一切尽在掌握中”的淡然神情的傅希境的脸上。 “卑鄙!!!”牙咬切齿地低吼,南风转身走出去,门被她摔得震天响,她走得太急,高跟鞋差点就令她摔倒,眼神追随着她的傅希境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手指下意识地伸过去,然后,望着她消失的地方与空中自己空空如也的手指,他哑然失笑。 他坐下来,头仰靠在椅子上,微微阖眼,手指捏了捏眉心,低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自此,她大概只会更恨他吧。可他不后悔这样做,说他卑鄙也好,自私也罢,他都无所谓了,只要能将她留在身边。她曾如烙印,那样深刻地存在于他的生命中,成为他的瘾,他此生都戒不掉了,也不想戒掉。 没有她,他依旧能活下去,可余生都不会再快乐。 没有她,他这一生,就算再快乐,也不会有多快乐了。 “砰”地一声,汪吉办公室的门被一脚踹开,他正坐在办公桌后面与下属谈话,听到声响刚想发火,侧头看见来人,愣了愣,表情由愤怒转为讶异:“南风?”抬了抬手,示意下属先出去。 南风双眼冒火,瞪着汪吉。 汪吉像是没看见她的怒意般,走过来,指着沙发让她坐,笑着问:“喝茶还是咖啡?” 南风依旧站着,冷冷说:“不用了,我怕被毒死!” 汪吉的笑容僵住。 南风的视线停留在他的领带上,那上面别着的领夹,正是当初她送给他的临别礼物,这一刻她觉得那领夹异常刺目,明晃晃的刺出她的愚蠢。 “在你心里,我就是那种被人卖了还乐呵呵地帮着数钱的傻逼是吗?”南风咄咄质问道。 其实从她怒气冲冲闯进来时,汪吉就知道他背地里做的那些事被南风知道了,此刻被她赤裸裸地挑明,他想维持表面的和睦都已经不能够,确实是他对不起她。当初顾恒止找到他,许他高位,唯一条件是,让他留下南风,以及由他出面介绍她去恒盛地产做总裁助理。他并不清楚其中缘由,但他十分明白这么做等同于设计与出卖,不是没有犹豫过,但到底还是自身利益战胜了那点情分。 汪吉讷讷地:“南风,我……” 南风厉声打断他:“我不想听你的解释,我来只是想告诉你,汪吉,就当我们从没认识过。我说完了,不再见!”转身,她走出去,与来时高涨的怒意不同,离开时,她发现自己竟然连开门的力气都没有。 在走廊上碰到从洗手间出来的陶桃,被她惊喜叫住:“南风姐,你怎么在这里?” 她飞快看了她一眼,又低头,低声说:“桃子,我回头联系你。”然后快步走出去。 门外是冬日难得的好晴天,太阳明晃晃地照下来,刺得南风眼泪都要落下来,她咬了咬嘴唇,抱紧双臂,埋头疾走。 对汪吉,除了愤怒,更多的其实是难过。从她进经纬开始,他教导过她,帮衬过她,照顾过她,在她心里,他不仅仅是同事兼上司那么简单,他亦师亦父。她信任他,当他提出让她跟着他一起离开公司时,她都已经决定跟他走。后来他说留下来,她同样二话不说决定追随他。她不是没有想过,她在文职上没有半点经验,却得到这样好的机会,可是因为汪吉,她一点点的怀疑被对他的信任击败。可真相,却是这样赤裸裸的难堪。 她想起当初汪吉那句“我也是公事公办,见不得埋没人才”,忍不住笑出声来,真讽刺啊。心里刀割般难受,原来被自己信任的人设计是这样一种感觉。 她没有回公司,直接坐车回家。 车上接到林小柔电话,质问她上班时间跑哪去了? 她没好气地回:“不舒服,翘班了。要开除赶紧的!”然后把电话给挂了。 回到家就蒙头大睡,反正事情已经这样,也不会更糟了,索性睡到天昏地暗吧。 南风是被电话铃声吵醒来的。 “琳琳,怎么了?”她迷糊地接起。 “季姐,你下班后方便来医院一趟吗?”琳琳说。 南风翻身坐起,急问:“发生什么事了?是不是我妈妈怎么了?” 琳琳忙说:“不是不是,是我找你有事说。” 南风看了下手机,下午三点半,她竟睡了好几个小时,“好,我等会就过去。” 起床简单洗漱后,出门去医院。 琳琳在病房里等她,南风先看了看妈妈,然后将她拉到楼下花园里去说话。 “你要跟我说什么?”在长椅上坐下来,南风问。 琳琳有点迟疑。 南风笑说:“你有什么话,尽管说。” 琳琳咬了咬嘴唇,说:“是这样的季姐,我想辞工。” 南风一惊:“怎么了?做得不开心吗?还是觉得薪水不够用……” 琳琳急忙摆手:“不是的,挺开心的,这是我毕业后第一份工作,虽然不知道别的老板是怎样的,但是我觉得季姐对我挺好的,薪水我也满足。”她低了低头,声音轻轻还带着一丝羞涩:“我要回老家结婚了。” 结婚?琳琳才二十岁,这么早?南风张了张嘴,有点怔怔的,但转念又释然,她是农村女孩儿,二十岁结婚很正常。 “这是好事呀,恭喜你。”南风真心说道。虽然重新找个护工需要一阵磨合期,但她不能强人所难。只是很不舍,琳琳是个勤奋又善良的好姑娘,她十七岁从护专毕业,在网上看到她发的招聘帖找过来,一干就三年,将赵芸照顾得很妥帖,而且从来不主动要求加薪。这几年,南风已把当成妹妹般看待。 “谢谢你,季姐。”琳琳松了一口气,展露笑容。 “不过,得麻烦你做到我找到新的看护,行吗?” 琳琳点头:“季姐你放心,我一定与新看护交接好。我也会帮着问问护专的同学与校友。” “嗯,谢谢你。” 从医院开这边往市区的公交车唯有一趟,运气好的话,可以很快走人,可一旦错过了一班,下一班总是要等很久。南风坐在站台陈旧的长椅上,支着额头,觉得一个头两个大,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真有点屋漏偏遭连夜雨的感觉。 公交车久等不来,夕阳渐渐落下去,夜幕降临,寒风乍起。南风紧了紧大衣,抱着手臂。 疼痛是忽然袭来的,先是隐约的,接着愈来愈厉害,南风蹙眉,微微弯腰,手指摁在胃部那个地方,才蓦然想起,除了早上喝了一杯豆浆,自己一整天都没吃东西,也难怪胃开始叫嚣。自从上次胃出血后,胃部就落下了毛病,只要没照顾好它,就跳出来闹腾。 南风看了看时间,已足足等了二十分钟车。 疼痛加剧,她额间已冒出细密的汗珠,脸色苍白,身体弓成了一只虾米。因为没吃东西,她身体虚弱,手脚发软。她摸索着去掏手机,想要打电话给谢飞飞,手指一个轻颤,手机竟掉在了地上。 她弯腰去捡。 这时,一辆车停在她身边,按了声喇叭。 南风闻声抬头,车窗正徐徐降下来,一张熟悉的脸映入眼帘。 “季小姐?”陆江川微微笑:“看着有点像,真的是你。” 在他工作的医院对面遇见他,南风不觉得奇怪,奇怪的是,他竟然还记得她? 她想笑着打个招呼,无奈太勉强,那笑容十足苍白。陆江川终于发现她的不对劲,急忙将车倒退出公交车的位置,停在路边,然后快步走过来。 “你胃不舒服?”他蹲在她身边,望了眼她手指摁着的地方。 南风点头。 “带药了吗?”他问。 南风摇头,也不是经常疼,她没有备药放包里。 他扶起她,问:“能走吗?”见她满头细密的汗珠,想必难受得很,也不多说,拦腰就将她抱起,快步穿过马路朝医院去。 南风脸“轰”一下红了,算上那次他匆忙撞上她,他们也才是第三次见面啊!转念一想,他是医生,此刻不过是将她当做了病患,反倒是自己想多了,不禁释然。 人熟好办事,连挂号都省了,陆江川直接将她抱到了急诊室。急诊室的护士小姐讶异地问:“陆医生,你不是下班了吗?”又望向被他抱在怀里的南风,更惊讶了,嘴唇张老大:“陆医生,你跟季小姐……” 陆江川打断她:“去喊医生。” 南风的胃有点痉挛,所以情况才会这样严重,打了止痛针,医生又开了一堆药。 陆江川给她倒来热水,又剥开药递到她手中,南风觉得有点受宠若惊,心想这个陆医生对病患也太周到体贴了吧?忙迭声说谢谢。 “不客气。”陆江川微微一笑,他笑起来时,眼角眉梢全舒展开,如清风扑面,如朗月照耀。 南风忽然想到一句话: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形容眼前这个男人,再恰当不过。 又休息了片刻,南风情况好转许多,他们一起离开急诊室。 “对不起啊,耽搁你时间了。”南风抱歉地说,他送她到急诊室后她就让他先走,可他却一直等在旁边。 “没关系。”他说。 走到大门口时,陆江川脚步微停,侧头问:“你的手机没摔坏吧?” 南风一愣,片刻才想起他指的是当初他那一撞。原来他认出了她! 她不禁笑了:“没事,哪那么脆弱。” “那就好。”他摸摸鼻尖,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一直还记挂来着,那时实在太急切,连句抱歉都来不及说。” 南风说:“事有轻重缓急。” 陆江川笑了笑,转移了话题:“对了,我们院小护士都认识你,你常来这边?” “嗯,我妈妈在这里住院。” “什么病?” 南风低了低头,轻声说:“她住在318。” 陆江川一愣,318病房常年住着同一个病人,他刚来医院时,听同事提过,同事一副惋惜的语气说,醒过来的几率十分渺茫,可病患女儿一直不肯放弃,还特意请了看护专门照顾着,只要在哪打听到对植物人有用的治疗法,总要试一试,可没少花钱,也真难为那小姑娘了。 他没想到,那个被同事赞赏的小姑娘,竟然是南风。他忍不住重新打量她,单薄瘦削的女孩子,眼神却坚毅,胃痛成那样,她也只是咬牙忍着,硬是没有哼一声。 走到他车边,南风说再见,陆江川却将后车门打开:“上车,我送你回家。” “谢谢,不用了,我坐公车就好。”已经够麻烦他了,哪能再让他送! 陆江川坚持:“把一个病人丢在路边,我可做不到。更何况,这么晚了,公交车估计没有了。上车吧。” 话说到这份上,南风再拒绝就是矫情了,跨上车,说了个地址。 “你吃的药会有点嗜睡,回市区得一段时间,你躺着休息会吧。”陆江川脱下自己的大衣递给她,“车上没毯子,你将就下。” 南风心里一暖,感激他的体贴,她之所以想坐公交车走,最主要还是怕两个人一路上无话可说气氛尴尬,毕竟不熟悉。而且她也真的觉得疲惫,不想多说话,上车,她躺下来,陆江川的衣服就搭在她身上。 发动引擎,陆江川将空调打开,从后视镜望了眼南风,才将车子驶出去。 实在太累了,加之药效,南风闭上眼就进入睡眠,还做了一个梦,梦里是十几岁的光景,爸爸问她,小风,你喜欢什么样的男孩子?季家父母不像别的家长,对孩子管东管西,相反他们与南风相处更像朋友。南风也就无所顾忌地回答说,我啊,对喜欢的男生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像爸爸一样宠我!季爸爸哈哈大笑,小风,那你这辈子都嫁不出去了呀!她就高调地哼一声,说,不嫁就不嫁,我陪爸爸妈妈一辈子…… “季小姐,季小姐……” 南风恍惚地睁开眼,入目是昏暗的空间,她呆了呆,半晌才反应过来自己还在陆江川的车内,车已停下来,他正弯着腰在轻轻推她。 她翻身坐起,侧头望向他,哑声问:“到了吗?” “你……”陆江川的话顿住,望着她的脸,神色讶异。 车门洞开着,路灯昏黄的光线从他身后漏进来一些,隐隐绰绰打在她脸上,映着她满脸的水光潋滟。她眼眸中还带着未睡醒的迷蒙,像是蒙着一层淡淡的雾气,雾后仿佛蕴藏着无尽的情绪,轻易将人吸进去。 那一瞬,陆江川的心,微微一荡。 “怎么了?”南风下意识伸手一摸,才发觉自己竟淌了满脸的泪痕,她愣了愣,而后慌忙低下头。 陆江川忙直起身,扭过头去。 南风伸手拭去泪痕,微微闭眼,想要再次进入那个梦,却怎么都找不到入口。她有点难过,她已经好长时间没有梦见过爸爸了,她多想听到他后来说了什么。 第七章 故地风景旧曾谙 一生当中,一定会遇到某个人,他打破你的原则,改变你的习惯,成为你的例外,然后岁月流经,不知不觉中,他变成你的原则,成为你的习惯。 谢飞飞一进门,就倒在沙发上有气无力地喊:“好饿,有吃的没有?” 南风从卧室里跑出来,讶异道:“你回来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家里没吃的了,打算明天去超市。” 谢飞飞说:“这次是去谈个大Case,又是考察场地又是临时熬夜出方案图,累得连拿起电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谈妥了?” “那是当然,也不看看谁出马!”谢飞飞骄傲地说。 南风为她高兴:“是是是,你最厉害!”将她拖起来:“我也有点饿了,出去吃宵夜吧,你请客!” 谢飞飞懒得开车,两个人打车去了临江路,找了家小馆子吃火锅,谢飞飞点了好多下锅的小菜,又要了两瓶啤酒。 “要冰的!”她朝老板追加了一句。 南风蹙眉:“这么冷,喝冰啤?” 谢飞飞掰开筷子,有节奏地敲着碗沿:“热火锅,冰啤酒,这他妈才是快意人生啊!” 南风被她逗乐了,冲口而出:“别再喝醉啊,我可没力气再背你上三楼!” 谢飞飞倒水的动作顿了顿。 “说说吧,那天晚上到底怎么了?”南风早想问了,但这些天谢飞飞出差,忙得跟陀螺似的,她自己也是一堆纠结的事儿。 “他要结婚了。”谢飞飞轻说。 南风张嘴就回:“好事啊!” 谢飞飞瞪了眼她,没好气地说:“就知道你会这么说!”顿了顿,又说:“朋友里我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那天她拿着南风给的邀请卡去找周扬,他说有饭局。她只以为是普通饭局,让他推掉。他犹豫了下,才告诉她说,这顿晚餐很重要,是他的父母与他女朋友的父母见面,商定婚期。她呆了呆,傻傻地问,你要结婚了?他点头。她又重复问了两遍,答案是一样。有几秒钟,她觉得自己完全没办法呼吸。后来她是怎么离开他公司的,她也不知道。她坐在车内给几个他们共同的朋友打电话,问他们是否知道周扬要结婚了,他们都讶异地反问她,你不知道吗?你们关系不是最好吗?谢飞飞挂掉电话,眼泪也跟着落下来。她其实很少哭,但那一刻不知怎么回事,泪水如崩塌的河堤,怎么都止不住。 南风撇嘴:“我可不是落井下石,他那尊魔咒,绑了你这么多年了,正好,痛快死一次,早死早超生!” 谢飞飞刚低落的心情又被她给逗笑了,冰啤正好送上来,她倒满两杯,“来,敬早死早超生!” 南风也忍不住笑起来,端起杯子,一饮而尽,冰凉的液体咽下去,刺得她打了个冷颤。其实医生才嘱咐过她,不要吃辛辣食物,不能饮酒。可她想陪此刻的谢飞飞喝一杯。好朋友就是,哪怕她糟糕的情绪你无法感同身受,但在她需要安慰的时候义无反顾地陪在身边,陪她做任何她想做的事。 那顿火锅她们吃到很晚,谢飞飞知道南风胃不太好,克制住想喝醉的冲动,喝完那两瓶酒没有再叫,如果自己喝,南风势必会陪着一起。她就狂吃菜,胃里仿佛有个黑乎乎不见底的大洞,填也填不满。她其实知道,那个黑洞,在心里。 吃完饭,已经过了凌晨,第二天是周日,可以睡到自然醒,谢飞飞吃撑了,提议去不远处的江边散步消食。南风嘴角抽了抽,冬天凌晨的江边散步?但还是顶着寒风相陪。 冬夜的江边很静,两岸灯火通明,映在水面波光粼粼。海城的这条江与莲城属同一条水域。南风望着江面有点走神, 几年前她住在莲城的江边公寓,29楼,有个大露台,正对着烟波浩渺的江面,入夜后站在露台上往下望,整个江面的夜景尽收眼底,美不胜收。傅希境见她很喜欢待在露台,就弄了张极舒服的软沙发放在那,配一张木头桌子,桌子上她爱吃的零食从不间断。开始她觉得奇怪,为什么只有一张软沙发,后来总算明白了他的险恶用心。那只单人沙发很宽大,坐两个人完全没问题,傅希境就跟她挤在沙发里,将她抱得紧紧的,脸搁在她颈窝里,凑在她耳边吃吃笑说,对,我就是故意的…… “南风!”谢飞飞的声音打断她的神游。 “啊?” “你在想什么呀,我跟你说话呢!” “呃……你刚刚说什么?” 谢飞飞跺了跺脚:“有点冷,我们回去吧。” “噢,好。” 出租车上,谢飞飞极疲惫地靠在南风肩头,闭着眼。南风以为她睡着了,她又忽然低低地开口:“南风,好累啊,真的好累。出差那几天,我心情差极了,却不得不强打起精神,应付工作上各种琐碎……这就是生活。” 这就是生活。 南风脑海里总是回播着谢飞飞说这句话时近乎绝望的语调。她从抽屉里拿出一张银行卡,这张卡是赵芸医疗费的专属卡,每个月发了工资,她留下必须生活费后,剩下所有都存入了这张卡。这张卡加上她个人银行卡,所有的钱都没有十万。或许她可以找谢飞飞借,只要她开口,谢飞飞哪怕自己没有,也一定会帮她搞定。可她不想。 谢飞飞那句话如当头棒喝。 傅希境就算是洪水猛兽,也比不过苦难丛丛的生活。 她深深吸一口气,已做好决定。 这个男人,不管是在几年前,还是现在,总有本事,把她原本平静的生活,搅乱。 可是,她想,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十几岁的小女孩,被父母宠坏,天真、不谙世事。这些年,生活不仅把她的性格磨砺得坚韧,也把她的心,磨得冷硬。 如果不能回避,那就直面迎击吧! 周一南风如常去上班,林小柔见了她,脸色自然不好,她主动走过去道歉,既然决定留下来,她就会好好对待工作。林小柔看了眼她,让她以后注意点。顿了顿,嘴角微动,到底还是没说什么,只是忍不住盯着南风的背影多打量了几眼,默默猜测,她与总裁到底是什么关系? 那天总裁室的动静她也听到了,南风摔门摔得那么响,竟然还可以安然无恙地回来上班!而且,南风翘班,面对她的责问口气还那么恶劣,她进去送文件给傅希境,忍不住提起,傅希境竟然云淡风轻地说,南风不舒服,同他请了假。 那份辞职报告像是没存在过一样,南风没去问傅希境拿回来,他也不提,两个人都装作若无其事,除了工作上的接触,他很少主动找她,对她与对林小柔,并没有什么区别。 而且,傅希境兼顾两个公司,海城与莲城两地跑,在恒盛的时间并不多。 南风稍稍放下心来。 这天快下班了,傅希境忽然内线找她。 “傅总,什么事?”她敲门进去,毕恭毕敬的语气。 傅希境也是公事化口吻,不带一丝情绪地说:“明天你陪我出差,八点公司见。”说完补了句:“哦,要去两天,你记得带随身物品。” 南风蹙眉:“傅总,是不是找林特助更合适?”她不过是B助,陪总裁出差这种事,一般还轮不到她吧? 傅希境挑眉,一副“你是老板还是我是老板”的神情,南风在他不容反抗的沉默眼神中败下阵来:“去哪儿?” “莲城。” 南风的脸色变了变。 傅希境说:“有问题?” “没,没问题。” “那好,明天见。” 晚上南风不出所料地失眠,第二天早上眼睛微肿赶去公司,差点儿迟到,一路小跑着进了大门,等电梯的时候接到傅希境的电话,让她直接去地下停车场。 在一众车里,傅希境那辆越野特别好认,南风平复下气息,走过去拉开后车门,他的声音在车内响起,不容反抗的语调:“坐前面。” 南风顿了顿,默默走向副驾。她知道,哪怕争论,最后的结局还是一样,何苦浪费心力。整晚失眠让她精神很差,实在没力气跟他争,坐前面就坐前面,她上车,眼睛一闭,补眠! 傅希境看了眼她微肿泛着淡淡青黑的眼睛,皱了皱眉,但没说什么,俯身去帮她扣安全带。他忽然的靠近让南风浑身一僵,下意识地睁大眼睛,四目赫然相对,他离她那样近,他的呼吸喷薄在她脸颊,缠绕着她的呼吸,他深黑的双眼霎也不霎地望进她眸中,毫不掩饰的炽热令她心脏一窒。她猛地别过头去,脸颊擦着他的嘴唇扫过去,酥酥麻麻的氧。 “咔嚓”一声脆响,安全带终于系好,他起身,坐回驾驶室。而后微微侧身,从后座拿过一个食品袋,递给南风:“早餐。” 她只迟疑了下,就接过来了:“谢谢。”她确实有点饿了,早上走得匆忙,也没来得及去买,为了不让胃唱反调,她宁愿承他的情。 傅希境发动引擎。 打开纸袋,她愣了愣,里面是红豆面包与无糖麦芽奶茶。她吃面包永远只吃一种口味,就是红豆馅的。喝奶茶也很挑剔,只要麦芽味,还不能放糖。这么多年过去了,没想到他还记得。 她小口小口咬着面包,红豆细腻,甜而软,她却只觉得满嘴都是淡淡的苦涩。 面包只吃了半只,奶茶也只喝了几口,她便放回食品袋里。她知道傅希境在看她,也懒得管了,闭上眼,继续补眠。 南风严重怀疑傅希境给她的奶茶中丢了安眠药,否则自己转移了阵地怎么一点感觉也没有?她醒过来时,发觉自己竟然平躺在后座上,身上盖着一条薄毯,车是停下来的,却没有熄掉引擎,车内暖气很足。驾驶室里没有人。 她翻身坐起,晃了晃神,才开门下车。 一眼望见傅希境,他斜靠在车身上抽烟,地下停车场昏黄的灯光打下来,他的脸一半隐在阴影里,指尖红星点点,烟雾缭绕,有一种静谧的孤寂感。 “傅总。”南风打破了这种沉寂。 他回过头来,将烟蒂掐灭。 “对不起,我睡过头了。”她微微低头,是真的很羞愧,正常来说,他们应该在十点前就到了莲城,而此刻,已经十二点了! “没事,与对方见面时间我改到了晚餐。” 听他这么一说,南风更内疚了,简直是玩忽职守! “走吧,我们去吃饭。” 从停车场坐直升梯上一楼,原本只是细微的熟悉感,当南风站在大厅里时,那种扑面而来的熟悉感让她情绪十分复杂。从出差莲城,到红豆面包、无糖麦芽奶茶,再到这家鼎鼎有名当年她最爱他们常来的海鲜馆。 傅希境是故意的。 他想怎样?带着她故地重游,以为就能回到过去吗?有一句话叫做,物依旧,人已非。 才两个人,傅希境却要了个包厢。 当年他们每次来这里吃饭,他也是这样,她骂他奢侈,他却逗她,我家小不点吃饭的样子太可爱了,怎么能让别人看去!他素来清清冷冷的,很少说这种俏皮话,也是跟她在一起后,才变得这样。她笑他肉麻,故意做出掉鸡皮疙瘩的动作,他自己也觉得肉麻,可又觉得挺窝心。有一个人,可以被称之为“我家的”,那是他从未体会过的一种感觉,暖暖的,幸福的。 傅希境剥了只海虾,沾了点醋,放在小碟子里,然后转动桌面,送到埋头数着米粒的南风眼前。他记得,吃海鲜,她不沾酱油,也不喜欢海鲜酱,只要醋。 她却没有吃。 饭桌上异常沉默。 傅希境忽然觉得无力,闭了闭眼,从前她多鲜活呀,话多,整顿饭都停不下来。 面对着满桌美味,南风却一点胃口也没有,想着离晚餐还有好几个小时,他们都要在一起呆着? “傅总,”虽然有点艰难,南风还是开口了,“下午如果没事,我想请几个小时的假。” 傅希境正在剥螃蟹,动作顿了顿,头也没抬地说:“好。” 南风反而一愣,这么容易?也不问缘由。但目的达到,其他懒得管了。 “谢谢!晚上几点见,在哪儿?” 傅希境说了个时间与地点,然后放下正剥到一半的螃蟹,拿过湿毛巾擦了擦手,起身:“吃饱了,我去结账。”就走了出去。 南风放下碗筷,望着满满一桌几乎没怎么动的食物,叹了口气。 虽然两座城市离得近,但莲城比海城冷一些,风也凌厉得多。从海鲜馆出来,南风信步往前走,这条街本就不繁华,加之不是周末,正午街头的人比较少,因为冷,多是行色匆匆。这条路两旁栽种了许多香樟树,夏天的夜晚,在树下散步,是一种享受。那时候,每次她跟傅希境到海鲜馆饕餮一顿后,总缠着他陪她散步消食,她挽着他的手臂,长长的街道,仿佛走也走不完似的。 这条路,有多久没有走过了? 抬头,在夏天里枝繁叶茂的树木此刻萧瑟一片,真像她此刻的心。 哪怕她再不想想起,故地重游,过去的记忆像是长了风,一股股往她脑海里吹。 南风深吸一口气,走进路边的一家小花店,转了一圈,才在角落里发现紫色勿忘我。 “老板,勿忘我怎么卖?”她扬声问。 女老板停下手中的插花走过来,将压在大把情人草后面的勿忘我挑出来,笑说:“就这么多了,全给你,十块钱。” 其实还有满满一大束,南风点头,“帮我包起来吧,用白色的纸。” 她抱着花上了公交车。 她靠在窗户上,车窗外的风光一闪而过,那些街道与建筑,既熟悉又陌生。二十岁之前,这个城市,是她的故乡,那之后,这城市成为她不可碰触的记忆之殇。 倒了两趟公交车,又打了出租车,才终于抵达目的地,那是近郊山上的一片墓园。 出租车师傅望了眼南风,好心地问她:“小姐,需要我等你下山吗?” 这片墓园可谓风水宝地,是莲城声名在外最贵的墓地,能葬在这里的人,非富即贵。所以一般都是私家车来往,很少有出租车在此候客。 南风想了想,微笑着婉拒:“谢谢,不用了。我可能会有点久。” 师傅点点头,将车开走了。 南风抱着花,慢慢拾阶而上。山上比城里更冷,她将围巾摘下来,兜头而下,缠在脖子上,只留两只眼睛在外面。总算暖和一点了。 她从来没有在冬天来看过他。 你一定很冷,很寂寞,对吧?爸爸。 她站在一处墓碑前,弯腰将紫色勿忘我放墓碑前,这是季东海最喜欢的花,因为赵芸喜欢。她鞠了三个躬,直起身子,望着墓碑上的黑白照片。照片里的人看起来很年轻,笑容爽朗,露出洁白的牙齿。季东海有良好习惯,不抽烟。这在商场上十分难得,可因为妻女的强烈要求,他硬是做到了。应酬场上喝酒避无可避,可他也总是懂得克制。他常常对南风说,赚钱是为了给她与妈妈更好的生活,但那不是最重要的,她们,才是他生命中第一位。 他真的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丈夫,也是最好最好的父亲。可她却不是个好女儿。 她带着赵芸离开莲城后,整整两年,她都没有来看过他。忌日与清明,都没有来。因为内疚,因为无颜以对。 她觉得好冷,脸上凉凉的,伸手一摸,才发觉自己淌了满脸的泪。这些年,她已经很少哭,因为深刻地知道,哭泣无用,可每一次,只要一想到爸爸,眼泪就不可遏止,心脏处像是被人用手指狠狠地揪住般,剜心地痛。 这世界上最宠爱她的那个人,永远永远地离开了她。 她在墓园一直待到天色暗下来。 下到山脚,果然没有出租车,她走了半个多小时,才走到公交站,万幸因为出差特意穿的一双平跟靴。 在公交车上接到傅希境的电话。 “在哪儿?” 南风望了眼窗外,说:“快到了。”而实际上,正是下班高峰期,公交车堵在路上,久久挪动不了几步。她叹口气,在下一站下了车,然后跑到另一条街去打的。 赶到时,还是比约定时间晚了十几分钟,她给傅希境打了个电话问包厢号,然后气喘吁吁地跑上三楼。 抬手敲门时,她真的羞愧得不敢抬头,作为一个助理,竟然还迟到! 喧闹的房间里因她的出现有片刻安静,傅希境正端着酒杯往嘴里送酒,对她招了招手,让她在自己身旁位置坐下,而后淡淡地对在座的三个男人介绍道:“我助理。” 南风忙打招呼,自我介绍。 其中一人打量了眼南风,笑道:“傅贤侄换助理了?” “海城那边公司的。”傅希境说。 那人更讶异了,他们今晚谈的是寰宇的业务,怎么让恒盛那边的助理出面? 另一个就说:“小季姗姗来迟,得自罚三杯!” 南风赶紧起身倒酒,她做了几年业务,对这种场景一点也不陌生。手却忽然被人按住,她讶异地偏头,见傅希境却并没有看她,只对着那三个男人说:“是我让她去帮我办点事。叔叔们要罚,就罚我吧。”说着仰头就将杯中酒喝尽,又倒了两杯,豪爽地喝掉。 他在维护她。 南风心里百味陈杂。 那三个男人自然看出了点门道,又不是第一次跟傅希境打交道,从前他带的助理,也是娇滴滴的大美人,被他们灌酒灌得凶,他从没说过什么,更何况亲自替人喝了。 这个姓季的助理,在他心里,不一般。 后来整个饭局,三个男人都没敢让南风喝酒,哪怕她主动要敬酒,也都被傅希境有意无意地拦了下来。 他自然就喝得多了。 饭局到九点多才散场,宾主尽欢,除了作陪的南风。整个过程里,她像个木头人似的坐在他身边,他们的话题她插不进,又不让她为他挡酒,真不知道傅希境让她来干嘛的。 饭毕,一行人站在门口告别。 “贤侄,你说的问题不是什么大问题,叔叔们定当尽力。”其中一个领头的说道,他一样喝高了,满面通红。 “那就有劳叔叔们费心了!”傅希境客气地说道。 “放心吧。”一人拍了拍傅希境的肩膀,“回头记得帮我们向你外公、舅舅带个好。” 傅希境颔首,目送三人离去。 他揉了揉眉心,疲惫感袭上心头。侧头,问身边的南风:“你有驾照吗?” “有。带了。”她就是担心饭局上他喝高了,过来时特意将驾照揣在包里。 傅希境看了她一眼:“什么时候考的?”当年为了她方便出行,本打算送她一辆车,她却说没驾照,也不肯去考。 南风含糊地说:“后来。”赶紧转移话题:“车停在哪一层?” “F2。” 他们并肩走向电梯。 其实她的驾照在十八岁那年就拿到了,她十八岁生日礼物是一辆路虎越野,季东海送的。在同学朋友圈里,这份成人礼真够奢侈的。季东海亲自去取的车,一路开回家,她看到车子那一刻欢呼尖叫,再看到车前绑着的粉色蝴蝶结,上面吊着一块心型纸板,用卡哇伊的字体写着:祝季南风小姐成年快乐!她忍不住笑弯了腰,天哪,她无法想象爸爸是怎样顶着一路的好奇打量目光将车开回来的。她感动得快要哭了,跳到季东海的背上,搂着他的脖子在他脸颊响亮地印上一个吻:老季,我最爱你啦! 那是季东海陪她过的最后一个生日。 傅希境真的喝高了,上车时身形微晃,将钥匙甩给南风,便靠在副驾上闭目不语,车内散发出淡淡的酒精味。 南风摸着方向盘,钥匙插进去,去久久没有发动引擎。她有点恍惚。傅希境以前开一辆卡宴,后来因为她一句话,才换成了路虎越野,这辆车还是她陪他去选的。刚刚开始时,他很不习惯,跟他的西装革履确实有那么点不搭,每次她坐他的车,总忍不住捂嘴偷笑。没想到这么多年了,他一直开着这辆车。 她不知道,他习惯了,如同习惯她在他的生命里。 习惯真是件可怕的事。 而人这一生中,一定会遇到某个人,他打破你的原则,改变你的习惯,成为你的例外,然后岁月流经,不知不觉中,他变成你的原则,成为你的习惯。 “怎么了?”傅希境微微睁开眼,望向她。 南风晃了晃神,讷讷说:“你没告诉我地址。” 他说了个地址,又闭上眼。 南风心一颤,愣了好久,望了望醉意朦胧的他,无奈地发动引擎。 今天从早到晚,都在故地重游,也不差这一处了是吧?她自嘲地想。 记忆总是最诚恳,她没用导航仪,一路开过去,竟没走错路线。她将车开进江边公寓的地下停车场,准确无误地找到傅希境的专属车位。 “傅总,到了。”她喊了他两声,他置若罔闻。睡着了?南风蹙眉,伸手推他,傅希境终于缓缓转醒。 “到了。”南风重复道,将钥匙拔下来,递给他:“那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傅希境没接,揉了揉眉心,痛苦万分地说:“我头晕,你扶我上去。” “……” 他一定是故意的! “不愿意?”他放下手,望着她。 南风咬咬唇,说:“这是工作的一部分?” 他正儿八经地说:“自然。” 南风下车,绕到副驾驶,打开车门,咬牙切齿地说:“傅总,请下车。” 傅希境低了低头,在她视线够不到的地方,勾了勾嘴角,然后,伸手握住她的手,借力出来。 南风想甩掉他的手,却无用,他握得更紧了,像是真的很醉的样子,抓着她的手,身子摇晃了两下,她慌忙扶住他。他靠她很近,她闻到他身上的酒味,他脸色有点白,似乎是真醉。她在心里叹口气,搀着他往电梯走。 从F1到29楼,他们曾走过无数遍,可没有哪一次,南风觉得这短暂两分钟是这样缓慢。电梯里只有她跟他,他的身子倚着电梯内壁,闭着眼,可手指始终握着她的手腕,任她如何挣扎,都没有用。 “叮”一声,终于到了,南风呼出一口气。傅希境却依旧没有放开她的打算,用密码开了门,不容她多说,顺势将她拉进了屋子里,然后抬脚反踢上门,才将她放开。 灯打开的那一瞬间,南风望着这屋子,一怔。 时光仿佛倒流,又仿佛是从未走远,这屋子里的一切,跟五年前,一模一样。 鞋柜里湖蓝色女款棉拖鞋静静躺在那里,鞋口朝外,仿佛时刻等待主人的亲吻。餐桌上那只陶瓷花瓶依旧放在远处,像是一分一毫都没有挪动过地方,那是她当年去了十天陶艺班的唯一杰作。客厅角落里,一只脏兮兮的画夹斜靠在墙壁上,寂寥落寞。 她闭了闭眼,睁开,目光转向沙发上那对格纹抱枕,一只被傅希境此刻抱在怀里,一只躺在他身边。那是某个周末,他们一起逛商场,在她的撒娇耍赖下,他陪她一起参加了一个情侣活动,得到的奖品。抱枕在灯光下微微泛旧,那其实不是时光的痕迹,而是它们被他抱在怀里太多次,因为那是她窝在沙发上时最喜欢抱在怀里的东西。他曾经还很幼稚地与这对抱枕争宠。 南风觉得自己快要无法呼吸了,转身想逃,却听到歪倒在沙发上的傅希境在喃喃:“水。” 脚步仿佛不由自主般,自动往厨房的方向去,踮脚从壁柜里拿出杯子,饮水机在冰箱旁,冷热参半,又从壁柜里拿出蜂蜜,一杯水,两勺蜂蜜,这是他微醺时必须的搭配。 南风的动作忽地一顿,心惊地发觉,自己在做这些时,多么的轻车熟路,就像以前一样。他们相隔的这几年时光,仿佛从未存在过。 她的手一抖,杯子差点儿落在地上。 咬了咬唇,她端着杯子走到沙发旁。她告诉自己,等他喝完水,她就走! 傅希境微微睁开眼,接过水,灌下一大口。 “我走了。”南风起身,打算离开,手臂却忽然被他拽住,她不防,整个人随着他的力道倾倒在沙发上,跌在他身上。她还不及反应,他一个侧身,将她拥在怀里,紧紧的,像是怕她忽然消失一般。 “小不点……”他的声音响在她耳畔,哑哑的,他炽热的呼吸里夹杂着酒气,还有独属于他的气息,喷在她颈窝里,酥酥麻麻。“我很想你。” 声音那样轻柔旖旎,像是梦里的低语,令人心伤又心醉。 南风仿佛被魔咒了,就那样傻傻地任他抱着,心跳得厉害,明知道应该推开他,却仿佛全身力气尽失般,绵软无力。 他的头在她颈窝里蹭了蹭,深深呼吸,猛嗅着她的气息,满足般地低叹。拥着她的手指力道更紧了紧,嘴唇微移,亲了亲她的耳垂,而后慢慢游移到她的嘴唇,撬开她的唇齿,一路攻城掠地,唇齿相依,缠绵无限…… 当她察觉到自己正在回应他的热吻时,她浑身一颤,猛地睁开眼,狠狠地推开他。 她所有的力气、理智、飞出体内的灵魂,在那一刻,统统归位。 她跌落在地上。 傅希境睁开眼,迷惘地望着她。他深黑的眸中,情绪多样,既又醉意,又有不解,还有未褪去的情欲。 南风慌乱起身,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傅希境坐在沙发上,怔了好久,然后,他颓丧地躺倒在沙发上,手指盖在眼睛上,那种无力感与心中空荡荡的感觉再次汹涌而来,几乎将他淹没。 第八章 愈靠近,愈心伤 明知没有未来,又何苦无望纠缠。靠得越近,只会徒增痛苦心伤罢了。 从莲城回来后,南风接到好几个应征护理的电话,她将见面时间全约在了礼拜六,地点就在医院。 来了三个人面试,都是即将从护理学校毕业的小姑娘,可惜没有一个谈成功。一个开出南风无法承担的薪水,一个女生是本市人,嫌医院离她家太远,听到需要住在病房里时立马打了退堂鼓,还有一个,一看到季妈妈的状况,闲谈两句就走了。 这已是第三拨面试了,南风觉得沮丧,琳琳安慰她说:“别着急,还有时间呢,我们慢慢找。”琳琳的婚期已经定了,家里要求她提前一个月回到老家,为婚礼做准备,她却把时间往后拖延了半个月,给出南风足够时间找新的护理。 南风离开病房,在一楼大厅见到护士长,忙上前喊住她:“护士长,我拜托您的事怎样了?” 护士长说:“现在专业的全职护理挺难找的,别急啊小季,我继续帮你问问看。” “好的,谢谢您。” 转身,发觉陆江川站在不远处,正看着她。 “陆医生。”她走过去。 陆江川问:“你在找护理?” 南风点头:“现在这个护理要回老家结婚,时间挺急的,一直没找到合适的人。” 陆江川从白大褂里掏出手机,递给南风:“你电话输给我。” 南风讶异扬眉。 陆江川笑了:“我也帮你问问看,如果有合适的人选,我总得有个联系你的方式吧。” 南风眼睛一亮,太好了,他是医生,或许还真能帮上忙。赶紧将自己的手机号输入到他的电话薄里。 “谢谢啊。” 陆江川说:“对年龄有什么要求吗?” 南风想了想,说:“年龄稍微大一点也没关系,主要是有耐心、细心,还有,不能太娇弱。你知道的,我妈妈一切都无法自理,需要近身照顾,帮她洗澡、按摩。” 陆江川点点头:“我知道了。” 没想到陆江川办事效率那么快,隔天下午就给她打来电话,说找了个人,让她去医院面聊。 对方是个四十出头的女人,姓宁,衣着朴素但整洁,个子不高,很瘦。宁大姐简单介绍了自己的情况,她虽然不是学护理专业的,但她的丈夫因事故造成全身瘫痪,她照顾了他整整十年,经验丰富。 宁大姐看着病床上毫无生气的赵芸,兴许是相似的境遇令她想到了故去的丈夫,眼眶微湿,叹息般地低喃:“这样子不能动,她该有多难受呀!” 南风望见她脸上怜惜的表情,心里已做好决定,无论如何,一定要留下她。 谈到薪资,南风特意在她原定的基础上再多加了点,从简单交谈里,她得知宁大姐的经济状况并不太好,丈夫的病几乎花光了家里所有积蓄,还有个正在念高中的女儿,负担很重。 “你觉得怎样?”南风问,有点忐忑,毕竟全陪护理的薪水是比较高的,她开出的,确实不占优势。 宁大姐沉默了下。 南风生怕她拒绝,忙说:“如果你不满意……” 宁大姐摇头:“薪水我能接受。你的情况我听陆医生说了,”她看南风的眼神变得特别柔和,“你比我女儿大不了几岁吧,却有这么重的负担,一个女孩子,真不容易。而且,你是陆医生的朋友,他特意拜托了我,不管钱多少,这件事,我都会做。” 这是答应下来了,南风感激地连声说谢谢。 “不过,有一点,周末两天我只能各上半天班,周六晚上必须回家住。我女儿念的寄宿制高中,只有周末回家,我想陪陪她,给她做点好吃的。”提到女儿,宁大姐一脸的温柔神色。“有没有关系?” 南风表示理解,“没关系。周六晚上我来陪妈妈。” 南风要跟宁大姐签订一份劳动协议,但她说不需要。“你是陆医生的朋友,我相信你。”她这样说。 南风忍不住好奇:“你跟陆医生是?” 她没有细说,只说:“他是我们家的大恩人。” 原来如此。 南风也没有再问,心里对陆江川十分感激,都是沾了他的光。将宁大姐送走后,她又回了陆江川办公室,他还在手术室没有出来。她写了张便签条贴在他的电脑上,然后离开了医院。 晚上接到陆江川的电话。 “对宁大姐还满意吗?”大概是刚出手术室,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疲惫。 “很合心。谢谢!”南风说。 他笑了笑:“你还要说几次谢谢呢,谢意够浓了。” 写了张纸条,后来又发了条致谢的短信,确实谢意浓。 南风说:“你帮了我一个天大的忙,应该的。本来想请你吃晚饭,可惜你在手术室。” 陆江川说:“来日方长。” “呃?”南风一时没反应过来。 陆江川故作惊讶:“呀,原来想请我吃饭只是随口说说而已啊!” 南风忙说:“当然不是!要不明天就吃?” 陆江川忍不住笑起来:“好啦,跟你开玩笑的呢。”他觉得她真是很好骗,她焦急辩解的声音透过话筒传过来,仿佛有种令人开怀的力量,手术耗神,他本是极疲惫,可此刻与她隔着一根线说几句话,身心都放松下来。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嘴角的弧度有多么温柔。 南风松一口气,说:“我说真的,明晚你有空吗?我知道一家很好吃的湘菜馆,你肯定会喜欢。” 她还记得他最爱湘菜,陆江川只觉愉悦,很想答应下来,可是:“明天我有约了,下次吧,先欠着。”明天他答应了妈妈回家吃饭。 “那好吧,再约!”南风挂掉电话,从沙发上站起来,刚转身,吓了一大跳,掩着胸口大叫:“谢飞飞!你无声无息地站在我后面,会吓死人的好不好!” 客厅里只开了盏落地台灯,谢飞飞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猛一回头,真令人心惊。 谢飞飞指着她,双眼发亮:“哼哼哼,跟谁再约?招,你是不是谈恋爱了?是不是是不是!” “你不是在画图吗,画完了?” “别转移话题!快招!”谢飞飞勾着南风的脖子。 南风推开她:“没有的事!谈恋爱我会主动告诉你的。快去画图,否则又要熬夜了!” 谢飞飞狐疑地盯着她看了几眼,最后握拳威胁道:“你敢偷偷谈恋爱试试看!”她那表情,真像个怕女儿被男孩子欺负的妈妈。 南风嗔道:“知道啦,谢妈妈!” 谢飞飞走到卧室门口,又转身:“对了,下礼拜三老太太生日,我在‘丽莎’订了位。那天你可不能跟别人约会!” “我记着呢!” 隔天下班,南风去商场给谢妈妈买生日礼物。快过年了,商场里一派节日的喜气洋洋,各种促销活动,十分热闹。在收银台排队买单时,排在她前面的是一对母女,妈妈正在念叨等一下还要买的东西,十几岁的女儿哀叹连天,怨念道,天呐老妈,还要逛啊!我的腿都要断啦! 南风有点恍惚,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从前,每到过年前,赵芸也爱抓着她来逛商场,从百货区到超市,可以逛一整天,大包小包的提回家。南风本来就不太爱逛街,逛半天就晕头转向,撅着嘴抱怨撒娇。 她多想对前面的小姑娘也对曾经的自己说,不要怨念,能跟妈妈像朋友般一起逛街吃饭,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 而这件看起来很稀松平常的事情,现在对她来说,却是梦寐以求的希祈。 礼拜三,下了一整天的雨。 下班时,雨势更大了,豆大的雨点如冰粒子一般砸下来,天阴得像世界末日。南风站在屋檐下犹豫了片刻,还是撑着伞走进了雨中。她站在路边打车,来往的出租车都有人,从她身边呼啸而过,溅起一地的水洼。很快,她的衣服与包包,就被雨水溅湿了一片。 长长的喇叭声响起的同时,一辆车停在她身边,南风想走开,已来不及了。车窗降下,傅希境侧目望过来:“上车。” 南风说:“不用了,我等人。” 她的谎言太蹩脚,傅希境脸一沉:“你死心吧,这种鬼天气,这里是打不到出租车的。” “真不用了。”说着她往前走,她的雨伞太秀气,在暴雨中几乎快被压弯,大衣与包包已湿了一大片。 傅希境气极,她真把他当瘟神了是吗?宁肯被暴雨淋,也不愿意跟他共处一室。他打开车门,冲进雨中,一把拽住她的手腕,命令道:“上车!” “傅总,请放开我!”南风低吼,这可是在公司门口,他可以无所顾忌,她还要混下去呢! 他不理,夺过她的雨伞,撑在两人头顶,雨伞实在太小,他一把揽过她,紧紧搂在怀里,快步朝车边走。 他的衣服被雨淋湿,头发上还滴着水,两个人靠得太近,那雨水溅落到她脸上,凉凉的。她放弃了反抗,在心底叹口气,随他上了车。 他抽了几张纸递给她,而后才擦拭自己的脸与头发。他将外套脱掉,把暖气调高,问她:“去哪儿?” “丽莎餐厅。” 他微怔,看了她一眼,然后发动引擎。 南风目不斜视,望着前方,挡风玻璃外白茫茫一片,雨水如注。 车内一室的沉默。 这是自莲城那晚之后,他们第一次单独相处。 那晚,她从他公寓跑出去,在江边发了很久的呆,乱糟糟的心思被寒风吹醒。离开时才猛然发觉,包落在了他的公寓里。钱包手机统统在包里。那一刻,她真想一头扎进寒冷的江水里。在这个并不陌生的城市,寒冷的夜晚,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找不到。她挣扎了许久,最后还是回到了他的公寓。 他打开门,见是她,眼眸一亮,她却冷冷地扼杀了他燃起的小火苗,她站在门外,说:“我是来拿包的。” 那簇火苗瞬间黯淡,他转身,将她的包拿出来,他穿上了外套,手中还抓着车钥匙。 “我送你去酒店。” 她站在原地,拒绝得很坚决:“不用。” 他蹙眉:“听话。” “你不担心酒后驾车,我还怕麻烦。” “你开去,回来我找代理司机。” “不要搞得这么麻烦。”她别了别头,低声里几乎带着祈求:“傅希境,我很累。你让我松口气,好不好?” 怒气在那一刻被挑起,是她在他的世界里忽然出现又忽然消失,她打乱了他的生活,让他变得不像他自己。她却说他让她很累? “季南风,我说过,我们没完!”说完,他转身进屋,狠狠甩上门。 第二天,她接到他的电话,说出差结束,就把电话给挂了。她反正已经习惯他的喜怒无常,退了房,独自回了海城。后来再在公司见面,彼此都是公事公办的模样。她清楚他的性格,说得出做得到,他不会放过她,可这样无望的纠缠,真的令她痛苦无比。 因为太清楚他们之间没有结果,愈靠近,愈心伤。相见不如不见。 “丽莎”是海城最有名的泰国餐厅,口味正宗地道,虽然消费高,但依旧人气爆棚。南风以前跟着汪吉谈业务,来过一次,一直对这里的菜念念不忘,但哪舍得来吃。 车子刚抵达餐厅外,隔着雨雾,远远看见谢飞飞在前面泊车,南风对傅希境说:“我就在这里下吧。” 傅希境却将车直接开过去,停在了谢飞飞的车后面,然后撑伞过来为她开车门。 南风望了眼正站在门廊下看样子是在等她的谢飞飞,哀叹一声,下车。 果然,谢飞飞惊呼声比她的人先到:“南风!” 南风微微侧目对傅希境说:“傅总,谢谢你送我。慢走。” 傅希境望了眼正朝他们走过来的谢飞飞,像是没听到,撑着伞,与她并肩走到门廊下。 谢飞飞多火眼金睛啊,在朝他们挪过来时,已隔空迅速将傅希境上下打量了个遍,虽然雨伞遮了一半的面容,可那身段与气势可是遮挡不住的。等到傅希境收了伞,面孔露出来,谢飞飞在心底喝了声彩,好英俊的男人!但是,她忍不住瑟缩了下,这男人,太冷了,气势也太强。 “南风,不介绍一下?”谢飞飞朝南风眨眨眼。 南风无奈,淡淡地说:“我上司。” 无名无姓,也不介绍谢飞飞,完全没有诚意。傅希境不悦,但表面不动声色,朝谢飞飞伸出手:“你好,我是傅希境。” 谢飞飞伸出的手顿了顿,差点儿惊呼,你就是傅希境?建筑界与地产行业本就相通,她自然听说过傅希境,只是他这个人,极为低调,甚少有照片出现在财经报刊杂志。所以一直都只是只闻其声未见其人。后来得知南风在他手底下做事,八卦地打听过他,但南风总说,就那样呗,不就是个人。然后就转移了话题。 没想到在这种情况下遇见,他对南风,绝对不止是上司对下属那种关系,你见过哪个上司为助理撑伞的?更何况还是他这种高高在上冷漠疏离的人。 “你好,谢飞飞。”她还是有点愣愣的。 “飞飞,我们该进去了。”南风提醒道。 谢飞飞哦了声,对傅希境歉意地说:“真抱歉,今天是家宴,否则就请傅总一起了。” 傅希境颔首,说:“我也有约,再见。” 谢飞飞挽着南风往预订好的包厢走,走了很远,忍不住回头望,门口已没有傅希境的身影了。 “喂,你在搞办公室恋爱?跟你的上司?!”谢飞飞八卦的神经被挑起,兴奋极了。 南风瞥见正从洗手间出来的谢妈妈,忙追过去喊道:“干妈!” 罗素蓉侧目:“你们来啦。” 南风亲热地挽着罗素蓉的手臂,递上礼物:“干妈,祝您生日快乐!” 谢飞飞凑近她耳边轻飘飘地警告:“你逃不掉的,回头再严刑拷问!” 南风只当没听见,称赞起罗素蓉今天真漂亮。 席间,话题聊着又绕到了谢飞飞的终生大事上。 “过完年你就二十七岁了,连个男朋友的影子都没一个。”罗素蓉怨念地说道。 这种话谢飞飞都听得耳朵起茧了,只当耳边风,刮刮就过,埋头专心对付美食。 “自己不找就算了,竟然还挑三拣四!我介绍那么多条件优秀的,就没一个看得上。南风,你说她是不是故意气我啊!”罗素蓉叹气。 南风笑了笑,给她加果汁,不接话。 谢飞飞翻了个白眼,目光投向对面的谢长明,他喝着汤,只当没看见女儿的求救讯号。 罗素蓉继续说道:“别的就不说了,就前面给你介绍的那个陆医生,我见过一次,他来美容院接他妈妈。人长得俊,又礼貌,职业也不错。从外在到内在,真是没话说。” 谢飞飞要想一会,才想起她指的是南风替她去相亲的那一位,撇撇嘴:“既然这么优秀,干嘛还要去相亲。哦,不会有什么隐患吧?” 罗素蓉要被她气死了,戳了戳她的脑袋:“瞎说什么呢!人家那是孝顺,听妈妈的话,哪像你!” 谢飞飞嘀咕:“原来还没断奶啊!”说着冲南风眨眨眼,隔空传言:这种太听妈妈话的男人不能交往,幸好没下文了。 罗素蓉真是对女儿彻底无语了。 南风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不知道陆江川听到这句话,会是什么表情? 饭毕,谢飞飞按铃买单,却被服务生告知,傅先生已结账过了。 谢长明讶异地问:“哪个傅先生?” 服务生回答说:“傅希境先生,他是我们餐厅的SVIP。” 谢飞飞与南风对望一眼。 罗素蓉兴奋了:“飞飞,你朋友?” 谢飞飞白了她一眼:“你要失望了。”刚想把南风供出来,见她朝自己挤眉弄眼的,决定暂且放过她,否则以罗素蓉的八卦之心,她估计是招架不住的,话到嘴边改成了:“我跟他啊,下辈子都没可能!” 愈近年关,天气一天冷过一天,海城的寒冬比北方还难过,阴冷干燥,难得见到太阳,江风刮过来,刺骨的凉寒。又不像北方有暖气,在空调房里待一天,皮肤干,眼睛涩,难受得很。 南风在电脑上敲下最后一行字,保存,打印,关闭文档。看了看时间,还有五分钟下班。 今晚,她与陆江川约了吃晚饭。 是他主动打电话过来的,开玩笑地说,不知道上次的约定还在不在有效期。 谢飞飞原本约了她看电影,她想了想,答应了陆江川,她总记挂着欠他一顿饭,而且知道他工作特别忙,自然就不好拒绝。 整理好桌面,与林小柔打了声招呼,便下班了。 陆江川的车已停在公司门口。 拉开车门,热乎乎的暖气扑面而来,南风系好安全带,歉意地说:“其实你真的不用特意来接我,我们在餐馆见就好。” 陆江川笑说:“顺路。” 其实离得很远,他今天难得休全天,从家里开车过来的,一南一西,绕了大半个城市。约定时间是六点,他五点就抵达了这里,他坐在车里,没有开音乐,也没有看杂志,什么都没有干,就静静地等待,也不觉得无聊。他头仰靠在椅背上,车内寂静,仿佛能听见自己心里的声音,那是欣喜与期待。时间一分一秒过得很慢,那种期待见到她的感觉,像是很多年前,情窦初开的自己,站在女生宿舍楼下,等待心仪的女孩。 这种感觉,太久违,太美妙,他心头微颤,微微闭眼,忍不住笑自己,真像个青涩的毛头小子啊! 南风说的那家湘菜馆在一条小巷子里,是海城大力拆迁下保留下来的为数不多的老街,街道两旁杂乱的小店铺林立,路边还有很多小吃摊。刚入夜的巷子,人流如织,杂乱喧嚣,充满了世俗温暖的生活气息,显得这阴冷的天气也没那么冷了。 陆江川把车停在小街外,两人步行进来。 烤红薯的香气隔得老远就传过来,南风吸吸鼻子,跑上前去:“大爷,红薯怎么卖?” “四块五一斤,又香又甜嘞!”卖红薯的大爷乐呵呵地说道。 “你帮我选一个吧,我要糖分多一点的。”她对大爷说,回身问陆江川,“你吃不吃,很香的。”说着又忍不住深深呼吸,还满足地闭了闭眼,真像个小孩子。 陆江川微笑摇头:“不用。不过,”他瞧着炉子上的红薯都挺大一个的,“等一下你还能吃得下饭吗?” 南风说:“完全没问题!我胃口大。” 陆江川忍俊不禁,他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她说,公司聚会每次都吃西餐自助,没有一次吃饱过。 她真是个另类,他认识的女孩子,个个都喊着节食,一不小心放纵自己多吃了一点,就呼天喊地地嚷着要绝食减回来。不过她真的太瘦了,是应当多吃一点。 南风咬着红薯,含糊不清地说:“我最爱这条街,什么都有,充满了生活气息。最重要的是,好多好吃的。” 他是土生土长的海城人,却是第一次来这条街,一是离家远,而且他不喜欢太过热闹的地方,也许是学医的关系,他有轻微洁癖,从不吃路边摊,也不往这种拥挤不堪又杂乱的小街道逛。可此刻,陪她慢慢在人群里穿梭,他竟一点也没有突兀感,手臂下意识地伸出去,护在她身后,为她隔开擦肩而过的人与叮叮当当骑过来的自行车。 饭馆在街尾,连个招牌都没有,店面也不大,此刻已坐满了人。南风跟收银台后的老板娘打了声招呼,很熟的样子,然后领着陆江川朝阁楼走,她事先预订了位置,否则这个时候来,要等位的。 是南风点的菜,陆江川说自己不挑食,湘菜更是都喜欢。她便点了几道招牌菜,秘制鱼火锅每次她跟谢飞飞来吃饭必点的,寒冬里吃火锅,美! 菜上的很快,色香味俱全,陆江川食指大动,每一道都赞不绝口,两个人都吃撑了。 走出餐馆,风呼呼的刮过来,南风望望夜空,说:“似乎要下雪了。” 天气预报说,这两天会有雪。海城的冬天,很难得下一场雪的,南风无比期待。 时间尚早,走到车边,陆江川忽然提议:“礼尚往来,你请我吃饭,我请你喝茶吧。我知道一家很特别的茶馆。” 南风迟疑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 他提着的一颗心,稳稳地落下来。 他没有把握她是否应邀,他感觉得出来,相处下来,她始终淡淡的,不冷,但也不热情,请他这顿饭,纯粹是答谢。礼貌地与他聊着不痛不痒的话题,他试图靠近一点点,她像是自动自发地在内心处设置了一道屏障,将他的入侵弹回去。 那茶馆真够独特的,在江心岛上,需要乘船抵达。 是那种极古朴的乌篷船,没有马达,全靠人力。他们到时码头上没有别的客人,只能包船,谈好价格,两人上船,船夫喊了声“出发喽”,小船晃晃悠悠地划往江中央。 离码头远了,灯光渐消,夜空中无星无月,唯有淡淡的天光照下来,映衬着寒凉的水光,船舱口挂着一盏灯笼,光线柔和,船桨轻柔地划过水面,夜,幽静极了。 南风与陆江川都没有讲话,不舍得打破这寂静。 她侧身倚在船舷上,微微闭眼,听着水流声从耳边划过,她从未在夜晚游过江,只觉得这一刻,内心又轻盈又宁静,所有的疲惫感都消失殆尽。 陆江川深深凝视着她,只愿这程水路远一点,再远一点。 可不过短短十几分钟,江心岛到了。 这个岛很袖珍,原先是荒岛,后来被人买下来,开了间茶馆,老板本是为情怀,没想到声名远播,生意极好。确实好氛围,红灯笼从渡口一路到正门,古色古香的三层木楼建筑,家俬摆设全是有些年头的上好旧家具,沾染了岁月的痕迹。这里一切电子设备都绝缘,照明都用蜡烛,煮茶用的是炭火,简直像生活在古代,真正的返璞归真。 南风瞪大眼,像是到了世外桃源,耳畔丝竹声声声入耳,灯影憧憧,她跟在陆江川身后,由穿月白色旗袍的服务生领着入座。 “这个地方,太令人讶异了!”她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陆江川给她倒茶,上好的绿茶,色泽诱人,香气扑鼻。 “我第一次来的时候,跟你一样惊讶。” “你怎么知道这里的?” 他倾倾嘴角:“相亲。亲没相成,倒是知道了个好地方。” 南风扑哧笑了:“你是不是经常相亲?” 他无奈地笑:“我妈妈闲在家里太无聊了,把给我安排相亲当做唯一的乐趣。” “跟我好朋友的妈妈一样。” “就是那个谢小姐?” “是啊。”她喝一口茶,浑身暖洋洋的,放松下来,整个人窝在椅子里就不想再动弹。 两人低声聊着天,不知不觉就到了十点多。 南风看看时间,哪怕再贪恋这静谧安宁的时光,还是该离开了。 出了门,她忍不住惊呼出声:“天呐,真的下雪了!” 夜空中,雪花似棉絮般,洋洋洒洒地飘下来,这是海城的初雪,竟下得这么大,真是个好兆头。 她像个小孩子一样,仰着头,让雪花落在脸颊上,又忍不住伸出手,却接那雪花,看它们在她掌心一点点融化。她太投入,浑然不觉有一道目光,炽热地笼在她脸上,舍不得移开分毫。 她侧头,兴冲冲地对陆江川说:“你知道吗,我最爱的就是下雪天了! 可惜海城下雪的日子太少了。” 他在国外留学,冬天的雪就跟海城春天的雨水一样多,见怪不怪,这一刻却还是被她兴奋的情绪感染,觉得这场夜雪,真美。 江边风大,才站了一会儿,就冷彻心扉。她的围巾与手套都落在了车上,这会被寒风一顿吹,忍不住瑟缩了下,忽然脖子一暖,侧目,陆江川的围巾已绕到了她脖子上,烟灰色的羊绒围巾,还带着他的温度与气息,南风下意识就要拒绝,却被他轻轻摁住肩膀。 “别动。”他的声音极轻柔,可两人离得这样近,还是重重地撞进了她的耳朵。 他将围巾绕了两圈,又理了理。 南风大气都不敢出,全身都僵硬了。 他笑了笑,拉开彼此的距离,“我们走吧。” “哦。”她怔怔地应了声。 他们并肩朝渡口走,灯火将影子拉得长长的,雪花漫天飞舞,回旋在两人身上,似一场曼妙的梦境,刺得倚在茶馆二楼走廊上的男人俊容铁青,眸中怒意翻滚。 他将指尖燃到尽头的一芒星火掐灭,那力道像是在掐仇深似海的敌人的脖子。 离他三步之遥的顾恒止勾了勾嘴角,不怕死地火上浇油:“啊,我想起来了,刚刚那个人,似乎就是上次跟小不点相亲的男人哦!没想到,竟然还在联系……喂,阿境,你干嘛去……” 傅希境的身影眨眼已消失在楼梯间。 嘿嘿,坐得住,才怪!顾恒止将烟掐灭,转身朝静室走去,边叹气边在心里把傅希境狠狠地骂了顿,今晚明明是他做东,现在倒好,留下他来应付那几个老头! 陆江川的车没有回城区,而是直接从码头开往了医院。 南风特别内疚,她心血来潮,说要去医院看赵芸,只为了去告诉她,下雪了。她再三重申,自己可以打车去,陆江川又哪里肯听。 见她一脸歉意,他笑笑说:“真的没关系,明天我排的早班,在医院睡好了,正好可以不用赶早。” 南风只得无奈地说谢谢。 “困不困?困的话就眯一会。”他问。 南风摇摇头,她只想快点见到妈妈。赵芸跟她一样,爱极了下雪天。大雪弥漫的寒冬,母女俩毫不畏冷,在院子里堆雪人比赛,然后等季东海下班回来评判谁的雪人堆得更可爱。母女俩都被季东海宠坏了,他无论判谁胜,最后吃亏的总是他。 想到这些,南风的心发软,嘴角微微荡开一丝笑意。 雪下得更大了,如棉絮般飘洒在路灯下,美不胜收。 深夜的公路上,车辆极少,陆江川的车后,不紧不慢地跟着一辆路虎,车内的男人,嘴唇紧抿,眸中清寒一片。 路虎一路跟着开进医院停车场,傅希境没有下车,看着陆江川与季南风并肩进了住院部。 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三个小时过去了…… 想要见到的那抹身影,始终没有出现。 车内烟灰缸里,已积满了无数支烟蒂。 时间已是凌晨两点。 傅希境掐灭最后一支烟,掏出手机,拨号。 顾恒止迷蒙的声音里有着强烈的起床气:“傅情圣,最好有天大的事!” “帮我个忙。”淡定的声音。 顾恒止咬牙切齿:“说!” “查个人。” “谁?” “季南风。” 顾恒止的睡意一下子清醒了,翻身坐起:“谁?” “季南风。”傅希境难得好脾气地重复道。 “你确定我没听错???” “你继续睡吧。” “啪”一声,电话果断给挂了。 疲惫地靠向椅背,微微闭眼,傅希境想,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是他错过或者忽略了的。 他又望了眼住院部,而后发动引擎,车子滑进薄薄的雪地中,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第九章 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是她太贪心,想要的那么多,所以才会什么都握不住。 接到谢飞飞的电话时,南风还在办公室加班,一份年终报表数据被她做错了,挨了林小柔一顿骂,加班重做,不知不觉就到了晚上十一点。 谢飞飞的声音在电话那端极低,微颤:“南风,来接我……”然后说了个地址,不等她接话,就把电话给挂了。 她关掉电脑就往外跑,边走边拨谢飞飞的电话,可久久没有人接。拦了辆出租车,直奔目的地,是一个酒吧外。 谢飞飞的车就停在路边,南风走过去敲窗,谢飞飞静静伏在方向盘上,一动不动,也不应声。急得南风想是不是干脆砸掉玻璃时,车窗终于缓缓落下来,谢飞飞依旧保持那个姿势。 “飞飞,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喂……你说句话啊!” “你别吓我好不好!” 南风伸手推她,急得快哭了。 谢飞飞终于抬起头。 “你……” 路灯下,她满脸的泪水,肆意无声地流淌,声势浩荡,几乎将她淹没。那张任何时候都明艳张扬的脸庞上,此刻神色是那样哀恸,蛰得季南风心口一窒。 她只见过谢飞飞两次眼泪,每次都是喝醉后,伴随着闹剧。那样的泪水,更多是发泄情绪。不像此刻,是如此无助、哀恸、绝望。 “南风,我再也没有机会了……再也没有了……”谢飞飞喃喃。 明天是周扬的婚礼,今晚一帮老朋友起哄,要给周扬办个“最后的单身之夜”Party,谢飞飞很矛盾,既想参加,又不想。对他来说,是狂欢之夜,对她,却是伤心之夜。可她又想见他,因为这晚之后,他将属于别的女人,哪怕其实他从未有一天属于过她,可他一日没有结婚,她心里便还有一分自欺欺人的期待。 最后还是忍不住去了。 活动挺无趣,跟平时无异,吃饭K歌喝酒,周扬被灌了很多酒,谢飞飞心情不好,也喝了不少。才十点多,周扬的妈妈就打电话催他回去,一群人嚷着不放行,最后还是谢飞飞为他说情解围。 从酒吧出来,电话叫了代理司机,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等了足足十五分钟,司机没来,电话也打不通。谢飞飞被寒风一吹,酒意散了许多,决定自己开车,送醉醺醺的周扬回家。她有私心,他最后的单身时光,她想拥有。 十几分钟的车程,很快,快得谢飞飞心生不舍、眷恋。车停在他家小区外,他闭眼靠在副驾上小憩,她偏头望着他,舍不得喊他醒来。她就那样看着他,足足五分钟,然后,她忍不住伸出手,抚上他的脸,这张脸,她站在旁边看了十四年,却从未有一刻,离得如此之近。他的眉、眼、睫毛、鼻梁、嘴唇,每一个地方,都是如此令她着迷,她的手指微颤,心也是。车内寂静,她闻着他浅薄的呼吸,听着自己剧烈的心跳声,指腹所及之处,是她在梦中渴望无数次的温度,终于,终于,透过皮肤,抵达她的心尖。 屏住呼吸,微微闭眼,泪,轰然落下。 “飞飞……”他惊讶的声音,震得她猛地睁开眼,泪眼朦胧地望着他,手指还停留在他脸上。 “你在做什么?”他讶异地望着她。 她慌乱地收回手,像是行窃被当场逮住一般难堪,她脱口而出:“哦哦,你脸上似乎有什么东西!” “是吗?”他看了眼她满脸的泪痕,没有拆穿她,他下车,站在外面同她告别:“谢谢你送我,再见,飞飞。” 她微笑着挥手:“再见。” 可是,她心里清楚,或许这辈子,她都没有办法跟心里的那个他说声再见。 南风不理解的是,明明难过得要死,她为什么还要去参加他的婚礼! “十七岁那年,我去参加大表姐的婚礼,婚礼是西式的,在一个教堂里举行。场地布置得很浪漫,表姐的婚纱好美,人也好美。我看着表姐挽着姑父的手慢慢走向新郎,两人交换戒指,亲吻。我竟然哭了。那晚我做了一个梦,梦到一场婚礼,比表姐那个更梦幻,我看到自己穿着好漂亮的婚纱,挽着我爸的手臂,红地毯的尽头,他正微笑凝视着我……那场景啊,真的好真实好真实。我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有一场梦里那样的婚礼……”谢飞飞站在镜子前,用蜜粉掩饰因流泪与失眠而青肿的眼周,她从镜子里冲南风微微笑:“所以,南风,别劝我了。” 周扬的婚礼是西式,在郊外的大教堂举行。新娘不是她,往后或许她也会有一场婚礼,新郎也不可能是他,她梦中存在过的婚礼,永永远远只会是她午夜里南柯一梦。今天这场婚礼,她要去,必须去,因为新郎是他,她要去看一看,他是否如她梦中那般模样。 南风觉得,谢飞飞真是傻得无药可救,简直在自虐。 她放弃劝说,但有个要求:“我陪你去。” 谢飞飞挑眉:“怎么,你怕我大闹婚礼啊?” 南风白了她一眼,蛮横说:“不让我去,你也别想去!” 谢飞飞笑了,转身捏了捏她的脸:“好,姐姐带你去海吃一顿!酒席设在蓝晶呢!” 蓝晶是海城最豪华气派的酒店,向来是有钱有势之人办酒席的首选,而且还需要提前很久预约。周扬的婚期定下没多久,竟然可以预约到蓝晶,他的家世听谢飞飞提过,是普通职工家庭,看来,新娘的家世背景不可小觑。 谢飞飞穿一件黑色的大衣,里面搭了件黑色短裙,脚上是一双黑色高跟羊皮靴,如果不是她的嘴唇擦了红艳艳的口红,简直像是去参加葬礼。 对她来说,这个日子,可不就是像祭奠,祭奠她十四年无望的爱情。 南风开的车,一路上谢飞飞很沉默,看起来很平静,可她知道,她心里一定激流暗涌。 “要不,咱们回去?”南风放慢车速,问道。 谢飞飞看都不看她,只说:“你下车,我自己开。” 南风叹口气,提速。 南风从没有想过,第一次见到周扬,竟然是在他的婚礼上。他算不上英俊帅气,但很高,身材挺拔,剪裁得体的名贵西装穿在他身上,令他有一种卓然的气质。 谢飞飞在南风耳边轻声说:“今天的他,跟我梦中的他,一模一样……也是这样的微笑……” 语调黯然心伤得令南风心碎,她伸手握住谢飞飞的手,发觉她的手指凉得没有一丝温度。 仪式结束,亲友宾客驱车前往蓝晶酒店用餐。 酒席办得盛大,包下了最大的一个厅,有好几十桌,人声鼎沸,南风觉得闹得慌,对谢飞飞说:“我去下洗手间。” 走到门口,看到迎面走进来的人时,脚步微顿。 傅希境亦是一愣,她怎么也在这里? 这时,斜刺里忽然冲出来一个人,抱住傅希境的手臂惊喜地喊道:“阿境哥哥,你终于来啦!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南风认得她,在教堂里见过,是伴娘。 傅希境蹙眉,将许芊茉的手指拨开,惹得她粉嘟嘟的嘴唇撅了撅。 南风低头,从他们身边擦过去。 身后,那个清脆甜美的声音传入了她耳中,带着娇嗔:“阿境哥哥,我们快去入座吧,快开席了,我好饿哦!” 新娘子是许芊茉的一房表姐,跟郑家也是故交,傅希境是代替外公来喝喜酒的,知道许芊茉在,原本他是不想来的,说让助理送上贺礼,结果被郑老爷子一顿批,他无奈,只得来了。没想到会在宴席上见到季南风,她跟谢飞飞坐在一起,那是新郎的朋友桌席。 这世界真是小。 南风不用回头,也感觉得到,从贵宾席那个方向频繁投递过来的目光,令她如坐针毡,却又不能丢下谢飞飞独自离席。这一桌全是周扬的同学朋友,除了她们两个,全是男人,与谢飞飞熟,但是第一次见南风,其中有几个单身的,话题难免便绕到她身上来,坐在她身边的男人,尤其殷勤,又是倒酒,又是帮她夹菜,还体贴地递上纸巾,她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搞得她极为尴尬。而谢飞飞,与一群男人拼酒拼得不亦乐乎,哪还顾得了帮她解围。 幸好一双新人前来敬酒,在喧嚣的起哄声中,南风偏头望谢飞飞,她同那些人并没有两样,跟着起哄,倒白酒灌新娘子,周扬一一挡下,笑说:“她有不能喝酒的理由,兄弟们多多体谅啊!”说着眼神有意无意地瞄向新娘的腹部。 新娘娇羞地笑。 有人立即会意过来,调侃着说:“原来是奉子成婚啊!兄弟好福气啊,老婆孩子都有了,双喜临门,来来来,得喝三大杯!” 谢飞飞端着酒杯的手一抖,杯中盛满的酒洒出来些许,南风不动神色地伸手揽紧她的肩膀。 新人离开后,谢飞飞简直拿酒当白开水喝,不灌醉自己誓不罢休。南风劝不了,叹着气,随她胡闹。这样,也许她会好过一些。 到底还是喝醉了,谢飞飞捂着嘴跌跌撞撞地跑出去,南风追过去。 傅希境立即起身,也走了出去。 许芊茉正同他说话,一句话还没讲完,气鼓鼓地对着他的背影猛撅嘴。 洗手间里。 谢飞飞趴在洗手池边吐得死去活来,胃里烧得难受,她从来没有喝过这么多酒,还是高度白酒。 南风拍着她的背,直心疼。 谢飞飞直起身子,拨开南风的手,喃喃地说:“我没醉,我自己可以走……”闭着眼睛转身往外走,刚迈脚,“砰”地一声,直直扑倒在地。 “飞飞!”南风惊叫。 傅希境本来等在外面,听到呼喊声急冲进来,见南风手忙脚乱地想要抱起谢飞飞,无奈力气不够。 “我来。”他上前,将谢飞飞抱起,而后朝外走。 南风愣了下,急忙追出去。 真是荒诞,谢飞飞没把自己喝死,但差点把自己摔死。洗手间的地板是坚硬的大理石,她直愣愣地倒下去,摔得鼻青脸肿,鼻血横流,差一点点鼻梁骨就要骨折。 南风望着病床上打着吊瓶睡过去的谢飞飞,既内疚又心疼,若不是自己大意,她怎么会落得这么惨。 她走出病房,傅希境坐在走廊的长椅上。 “谢谢。”她在他身边坐下,没有看他。太着急了,她与谢飞飞的包都落在了酒席上,医药费还是傅希境给出的。 他闻到她气息中淡淡酒气,他看着她喝的,喝的干红,盛情难却下喝得不多,但他还是生气:“你忘了医生怎么说的?”他至今还清晰记得那晚她胃出血进医院时自己的慌乱与心疼。 南风难得地在他面前柔顺,轻声道:“只喝了一点点,我心里有数。” 他脸色略好。 南风再次道谢:“今天谢谢你,你先去忙吧。” 傅希境挑眉:“就光口头谢吗?太没诚意了。” 南风警惕地望向他:“傅总,你想我怎么表达谢意?” 傅希境见她一脸的防范,好气又好笑,说:“季南风,在你心里,我是不是就跟洪水猛兽一样?” 南风咬了咬嘴唇,沉默。 傅希境说:“帮我个忙,就当致谢,如何?” 南风犹豫。 “放心,这件事,并不难。别一副我要算计你的样子。”傅希境脸微沉。 “什么事?”她问。 “小年夜有个宴会,我需要一个女伴。” 公司小年后才开始放假,就算此刻不答应,他也同样可以以工作需要为由,让她答应。还个人情,何乐不为?只是,他怎么会缺女伴?她想起喜宴上那个甜美娇嗔的女声。 “好。”南风点头。 傅希境嘴角微扬:“礼服我会让人送到你家。” 他愉快地离开了。 小年夜那天是礼拜六,南风因答应了傅希境,只得拒绝了罗素蓉的团年邀请,一大早就去医院看赵芸,待到下午才回家。礼服是傍晚时分送过来的,浅紫色的长裙,既有女人的妩媚,又不失清雅,搭配同色系的高跟鞋与手包,就连配饰,都已精心准备好。 盒子里有一张小卡片,写着:六点半见。 南风给自己煮了一碗面,宴会上的应酬,别指望能吃饱了,先垫点肚子才是上策。 六点一刻,手机响起,是傅希境,他的车已等在楼下。 她提着一个大大的袋子,出门。 傅希境见了她,惊讶地问:“你没换衣服?” 她裹着件长羽绒服,雪地靴,上车时将羽绒服脱下,里面是毛衣牛仔裤。 南风指了指后座的大袋子:“我怕冷,到酒店再换。” 傅希境哑然失笑,扫了眼她披散的长发,发动引擎:“先去做头发。” 造型化妆就做了近一个小时,南风简直快要睡着,傅希境倒是好耐心,拿着本杂志坐在旁边看,偶尔抬眼望一眼她。 折腾到七点半,终于好了,驱车前往希尔顿大酒店,宴会八点开始。 南风到更衣室换好礼服,虽然暖气很足,但她还是忍不住瑟缩了下。 傅希境在宴会厅门口一侧等她,远远的见她走过来,曳地长裙勾勒出她曼妙曲线,显得她身段极高挑。浓密的长卷发挽成一个髻,露出光洁的额头,明眸皓齿,尖尖的下巴,嫣红的唇,清雅柔媚。 他一时怔怔的,当年他那个留着一头乱蓬蓬短发爱穿松垮衣服的小不点,长成了妩媚的小女人。 他喉头微动,执起她的手,挽进自己的臂弯。 南风稍一僵,随即放松下来,深吸一口气,同他一起迈进宴会大厅。 这场晚宴是海城与莲城地产界联合举办的品牌年度盛典,从地产巨鳄到名设计师,都在邀请之列,自然隆重非凡,目光所及之处,皆是衣香鬓影。 以傅希境在行业内的地位与声名,走到哪儿都是熟悉的人,手持香槟,一圈寒暄下来,酒换了无数杯,但不管是谁,他都不让南风碰一口酒,她手中端的是果汁。 南风暗笑,满场的女伴里,大概只有她,是名副其实的陪衬。 她觉得疲累。 她在心底重重叹口气。 “小风。”一个声音忽然在她身后响起,在背景音乐声与满场的交谈声中,那声音不重,既无惊喜,也无惊讶,是很平静的一声称谓,却令南风猛地一震,浑身血液在刹那间凝固,呼吸都快停止。 她没有回头,也回不了头,如被人点了穴道,动弹不了。 这世上只有三个人喊她小风,除了父母,就只有那个人……一定是幻听,一定是! 可那声音的主人已绕到她跟前,望着她,勾嘴一笑:“小风,别来无恙。” “哗啦”一声,她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心底轰然倒塌,碎成了一片片的瓦砾。 她呆呆地抬眸,迎视那人的脸,他笑着,那笑容同很多年前一样,看似温和无害,实际却是他虚伪面目下的伪装,要多恶心就有多恶心。 她被那笑蛰了下,身体微晃,手中的高脚杯差点儿摔落,傅希境扶住她,感觉她的身体在发抖,她像是失去支撑点一样,浑身软绵绵地靠向他怀里,他不动声色搂紧她的腰,眯了眯眼,说:“白总跟南风认识?” 白睿安朝他举了举杯,先喝了一口酒,望了眼他怀中脸色惨白的南风,才漫不经心地回答说:“唔,故人。” 南风站直身子,喃喃地说:“我去下洗手间。”然后逃也似地跑了出去。 傅希境刚想追过去,有人匆匆跑过来对他说:“傅总,宴会发言您是第一个,马上开始,请跟我来。” “傅总,请吧。”白睿安做了个请的手势,一脸笑意。 傅希境看了他一眼,又朝门口望了望,而后走向发言台。他身后,白睿安的笑意遁去,眸中寒光一闪,转身走出了宴会厅。 楼梯间。 南风坐在阶梯上,抱紧手臂,却怎么都止不住浑身剧烈的颤抖,连牙齿都在打颤。闭上眼,五年前那个绝望的深夜的记忆席卷而来,医院天台上,有凛冽的风呼啸而过,将她的眼泪与话语吹得破碎不堪:“你太可怕了……白睿安,你就是个魔鬼……你会下地狱的……” 有生之年,不,下辈子,下下辈子,生生世世,她都不想再见到他。 门忽然被推开,魔鬼就站在第一个台阶上,逆着光,冲她微笑:“小风,你怎么一见到我就跑呢?亏我这些年,还一直记挂着你呢!” 她猛地跳起来,撞开他,就往走廊上跑,却被他一把拽住。 “放开我!我不认识你!”她尖叫。 “啧啧,小风,这么多年了,你这个爱撒谎的毛病,怎么还是没有变呢?”白睿安依旧笑着,摇头。 她终于回头直视他,她的十指深深掐进掌心,疼痛令她平静许多,身体不再颤抖,她赤红着眼,狠狠瞪着他,眼神中,除了恨,别无其他。 白睿安置若罔闻,拽着她的手臂将她强拉近自己,附在她耳边低声说:“当年说你口口声声说你没有爱上他,现在却还在一起?小风,不诚实是要遭惩罚的……”他又轻笑了一声:“你说,如果他知道了当年你接近他的目的,会怎样呢?” 南风侧目瞪着他,就是这种笑,虚伪透顶的笑,当年她竟蠢得当成是天使的微笑,却不知道,那其实是魔鬼的诱惑,诱惑她出卖了自己的灵魂,与魔鬼做了个交易。 她低头,张嘴狠狠咬在他的手背上,往死里咬,恨不得撕碎他。 白睿安吃痛,闷声一声,用左手揪着南风的头发,恶狠狠地拉扯,扯得她头皮发麻,疼痛钻心,她却始终没有松开嘴巴。可男女力气终究悬殊,她被强扯开,他抬手一个耳光扇过去,她被扇倒在地,眼冒金星。 白睿安的手背新鲜直流,终于笑不出来了,咬牙狠骂道:“疯子!” 他扭头打算离开,半掩的门忽地被撞开,一记拳头迅疾砸在他脸上,他不及反应,傅希境的拳头再次挥过来,白睿安踉跄扶着墙壁,才没有被打趴在地。鲜血从嘴角蔓延,他舔了舔血迹,抬手就往傅希境脸上招呼,两人你来我往,招招凌厉。 南风像是没看到眼前的状况般,从楼梯上爬起来,漠然地从他们身边走过去。 傅希境喘着粗气,胡乱抹去嘴角的血迹,捡起被他扔在地上的纸袋,匆忙追过去。 她崴了脚,走得极慢,高跟鞋踢掉了,赤脚一拐一拐地走在地毯上。 傅希境追上去,从袋子里拿出羽绒服披在她身上,拦腰将她抱起,这一次,她竟破天荒地没有抗拒,他收紧手臂,望着她呆滞的眼神与红肿的脸庞以及额角磕破的伤口,闭了闭眼,心口一窒。 原本准备至少十分钟的发言,被他缩减成了两分钟,从台上下来,他急匆匆地跑去洗手间找她,喊她的名字,没有应答,他不管不顾地冲进了女洗手间,惊得在里面补妆的两个女人尖叫着跑出去,他敲了每一个格子间的门,她不在里面,他跑去更衣室,发觉她的衣服鞋子都在,松了口气,知道她还没有离开酒店,取了她的东西,又转身去了别的洗手间,依旧不见她踪迹。他走回宴会厅,路过楼梯间时,发觉门虚掩着,里面有脚步声传来,他推开门,一眼就望见她倒在地上,气血上涌,拳头朝白睿安狠狠砸过去…… 将她安置在副驾驶上,系好安全带,痛心地抚了抚她的脸颊:“我带你去医院。” 南风隔开他的手,没有回头看他,声音轻若呓语:“你一定很好奇我跟白睿安的关系吧?” 傅希境插车钥匙的手顿了顿,是,他非常非常好奇,可是:“那个回头再说,我先带你去医院,你的脸需要消肿,伤口也需要上药。” 引擎刚发动,却被南风关掉,她终于偏头看他,眼神却是那样虚无缥缈,像是透过他,看向了别的虚无的地方。 “傅希境,你不是一直很想知道,五年前,我为什么不告而别……” 傅希境心脏一紧,双眸霎时变得幽深。 “我现在告诉你原因。” 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直想要得知的原因,这一刻,他心里竟有个声音在大声呐喊:别说,别说,千万别说。 “因为,我爸爸是季东海。”她的心狠狠地抽痛了一下。 “季东海?”他念着这个名字,眉头微蹙,有点熟悉,可是,一时想不起来了。 南风冷笑,“当然,傅总贵人多忘事,这样一个小角色,大概早就不记得了吧。” 那件事已经过去了七年,那不过是他事业王国中的沧海一粟,他不记得无可厚非,可他不知道,他的冷酷与残忍,摧毁了一个家庭,摧毁了她所有的幸福。 傅希境眉头蹙得更深了。 南风又说了一个名字:“云海建筑,或许傅总还记得。” 傅希境猛地抬头,脸色骤变。 南风闭了闭眼,终于,终于到了袒露的这一刻,她也终于承认,重逢之后,从拒绝与他相认,到闭口不谈当年离开的原因,不是担心他得知真相后的暴怒,也不是害怕他不放过自己,而是,她怕,他们之间,在那个真相面前,跌入深渊绝境,再也没有回旋余地,就连那些既痛苦又美好的记忆也变得不堪。 可是,她与他之间,早在相遇的那一刻,便昭示着这样无望的结局。 是她太贪心,想要的那么多,所以才会什么都握不住,对吗? 她睁开眼,眸中已复清明,声音冷然中带着深深的痛楚:“没错,我爸爸就是云海建筑的负责人。” 很轻的一句话,如引爆深埋的地雷,“嘭”一声,将傅希境的心,炸得四分五裂。 第十章 那记忆太痛,不忍触碰 你一念之间,我萧瑟一生。 大二刚开学不久,南风跟教授一起前往黔东南写生,研究当地少数民族古老独特的吊脚楼建筑。这课题其实是大三的,南风得知消息后,嬉皮笑脸地去求教授,她成绩好,是教授的得意门生,教授经不住她磨,就把她也捎上了。 她是第一次独自出远门,而且要去一个月。赵芸很不舍,也很担心她,临走前给她准备了很多东西,吃穿用度常备药物等等弄了整整两大箱子,惹得南风哭笑不得,她把那两箱子的东西简化成一个35L的背包。 季东海表达爱意更直接,给她一只装满若干现金的信封,对她说,女儿,想吃什么自己买,别舍不得花钱!其实在那边基本上花不了多少钱,但她还是接过来了。那是爸爸浓浓的爱与心意。 走的那天,赵芸眼泪直掉,再三嘱咐她,每天都要打一个电话回家。她点头答应着,笑话赵芸啰嗦,虽然她也有点不舍,但对那片神秘古老的土地的向往,冲淡了她淡淡的离愁,她充满期待地出发了。 南风念书早,升大二时才十八岁,与大三的师兄师姐普遍都差了两三岁,她人长得漂亮,性格开朗,有礼貌,又没有富家女的骄纵之气,大家都喜欢这个小师妹,很是照顾她。 初秋的黔东南很美,青山苍翠,入目皆绿。森林、河流、村寨、田野、风格独特的建筑群,都是南风从未接触过的,一切都是那么新鲜美好。教授带着他们穿梭在苗族、布依族、仡佬族、侗族等等这些村寨里,住吊脚楼,吃当地独特的美食。住宿条件简陋而艰苦,洗澡上厕所都不方便,晚上还有蚊虫肆意,这些南风都能忍受,唯一让她苦恼的是,山里手机信号太差了,基本上等于无,每次给家里打电话,她都要举着手机跑到高高的山头,或者爬到屋顶,哪怕这样,信号还是很差,接通没说两句,就自动地断了。 南风跑到镇子上去打公用电话,对赵芸说,一天一通电话做不到了,只能等挪写生场地时,到镇子乘车的时候给她打。 手机在那段时间,成了摆设,只用来看看时间。 她没有想到,不过短短一月时间,家里已是天翻地覆。 写生结束,她收获满满地回到家,迎接她的,不是赵芸的拥抱与热乎乎的饭菜,而是空荡荡的屋子。 她给赵芸打电话,接通还没有说话,赵芸在那边痛哭,小风,小风……你终于回来了…… 她挂掉电话,只觉得天旋地转,回过神来时,人已在去医院的出租车上。 医院里,她见到才分别一个月的妈妈,差一点认不出来,那个任何时候都优雅的女人,此刻憔悴不堪,双眼红肿,发型凌乱,也没有化妆,仿佛老了十岁。 她见了南风,紧紧抱着她,整个人的重心都压在她身上,像是终于找到了支撑点,泪如雨下。 “小风……你爸爸他,该怎么办……该怎么办……”她被季东海捧在手心宠了这么多年,娇柔、脆弱,从前,哪怕天塌下来都有人顶着,他是她的支柱,她的天。而今,她的天倒塌了,除了哭,她毫无章法。 看着昏迷不醒的爸爸,南风何尝不是觉得,她的天空,也像塌陷了一样。可她在心里对自己说,不能倒下,你不能倒下,如果连你也倒下了,妈妈该怎么办呢? 季东海是受了重大刺激,突发脑溢血,造成昏迷不醒。医生诊断说,就算醒过来,中风的可能性也极大。 在建楼盘突发事故的消息传来时,季东海正在另外一个工地视察,莲城正是秋老虎季节,正午的阳光炽热,安全帽下他一头一脸的汗,他边擦汗边跟赵芸通电话,她问他晚上想吃什么菜,两人聊着又提到了女儿,说小风已经有五天没有打电话来了。正说着,有插播进来,赵芸忙挂了,让他接电话。电话接通,工头的声音像是催命符,他握着手机,全身血液仿佛逆流,他眯着眼睛抬头望了下天,太阳刺目,下一刻,他晕倒在地,不省人事…… 事故并不会因他的昏迷而平息,反而愈演愈烈。开发商寰宇地产起诉了承建商云海建筑与法人季东海,高额索赔因他的责任而造成的在建楼盘倒塌事故的所有损失。另一方面,在这起事故中受到重伤的几十名建筑工人,也联名起诉了云海建筑。 事故介入调查中,云海建筑群龙无首,乱成一团,公司里所有的工程全部停工。 南风还来不及为爸爸的昏迷担忧伤心,云海建筑的副总经理林泰先找到她,让她拿个主意。 南风只知道一味摇头:“林叔叔,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蹲下身,抱着头,眼泪不住地流。 林泰先叹气,在他眼里,南风不过是小女孩,能拿什么主意?可她是季云海唯一的法定继承人。 他没有逼她,默默离开了医院。 南风擦干眼泪,告诉自己,不准哭,要坚强,她还要照顾爸爸妈妈。赵芸也病倒了,就住在一楼的病房里。 那些天,医院成了她的家。 学校里请了长假,谢飞飞偶尔来看她,陪她说说话,可说着说着就发现南风走神了。在她脸上,再也看不到从前那般明媚张扬的笑容。 她仿佛一夜长大。 她时常坐在季东海的病房外发呆,眼角眉梢全是忧愁与茫然。 “小风。”一只手轻轻按在她肩膀上,那人在她身边坐下来。 她呆呆地转过头去,看了他一眼,又回头,陷入自己的世界。 “小风,这个时候,你要振作起来。”白睿安说。 南风惨淡地笑了笑:“怎么振作?白大哥,你说得真轻松。” 白睿安沉吟了下,说:“我得到一点消息,这起事故,是你爸爸的责任……” 南风跳起来:“你胡说什么!” “嘘!”白睿安将她拉到椅子上,“在建楼盘之所以突然倒塌,是因为云海使用了不合格建筑主体材料……”话尽于此。 南风心头猛跳,如果这是真的,那么季东海责无旁贷,他与他的公司都完蛋了,这是他一辈子的心血啊! “不,你骗我!我爸爸不是这种人!”她瞪着白睿安。 “小风,虽然我很不想让你知道这些,可是,”他顿了顿,才说:“我也是个商人,商场上,利益当头,很容易令人迷失。你明白吗?” 南风睁大眼睛,她不相信,不相信,可是…… 白睿安继续说:“据我所知,云海这次承建下寰宇这个楼盘,投入相当大,几乎倾注了公司所有的资金。后续资金周转不来,采购低价不合格材料,也是有可能的……” “别说了!你别说了!”南风捂住耳朵,大喊大吼。 白睿安捂住她的嘴,“安静点,这是医院!” 南风呼吸加重,瘫软在椅子上,久久不能言语。 良久。 “小风,你忍心看着你爸爸就这么倒下去吗,忍心看着你爸爸一辈子的心血就这么完蛋吗?” 南风呆呆地摇头。 季东海白手起家,辛苦了一辈子,打下了一片江山,他虽然常说赚钱不是最重要的,但在他心里,云海建筑不仅仅是他赚钱的手段,更是他的事业,他毕生的心血与成就。云海,赵芸加季东海,公司名字因此而来。同妻女一样,这亦是他的挚爱。 爸爸宠爱了她这么多年,她也想为他守护住云海,可是…… “可是,我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不能做……”她喃喃,那样无力,那样难过,那样绝望。 白睿安扳过她的肩膀,让她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小风,你相信我吗?” 南风望着他,她应该相信他吗?她与他认识时间不算短,但绝对谈不上多了解。那时白睿安在家族企业利诚地产任营销部总监,与云海建筑有过两次合作,季东海挺欣赏他的。有一次,季东海约他在家谈事,到了晚餐时间,留他吃饭,他本是拒绝,出门时,与从外面进来的南风打了个照面,他怔了怔,突然改变了主意。那之后,他便成为季家的常客,对季东海的称呼由季总变成了季叔。赵芸对他印象不错,打趣般地问过南风,你喜不喜欢你白大哥呀?南风才十七岁,刚刚以高分考入了莲大建筑系,对即将到来的新天地有着无限向往,从没谈过恋爱,所以她撅了撅嘴,笑嘻嘻地回答赵芸说,他比我大那么多哎,再看咯!白睿安比她大了八岁,在她眼里,不算老,但总觉得不是一个世界的。他对她很好,温柔体贴,出差总不忘给她带礼物,但他从没有对她有所表示过。而她呢,对他不讨厌,但也说不上喜欢,因为没有心动的感觉,更多像是个大哥哥。 白睿安见她犹豫迷茫,补充道:“如果你相信我,我可以帮你。” 或许是那一刻他脸上神色太真诚,也或许是溺水之人想要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 他如今是利诚地产的副总经理,利诚实力虽不及寰宇,但也算是业内翘楚,如果他肯帮忙,或许云海不至于走到绝境。 南风望着他的眼睛,点了点头。 白睿安似是松了口气般,说:“受伤工人的医药费对云海来说不算什么,麻烦的是寰宇的巨额赔偿,估计你爸爸倾家荡产也不够。” “白大哥,你肯借钱给云海?”南风急问。 白睿安看了她一眼,勾了勾嘴角,似是嘲笑她的天真,但那神色转瞬即逝,他摇了摇头:“能帮你爸爸度过难关的,不是我,是你。” 南风刚刚燃起的一点点希望,瞬间熄灭:“你别开玩笑了,这一点都不好笑。” 白睿安说:“我没开玩笑,你去求寰宇的总裁傅希境,让他放你爸爸一马。” 南风觉得他越说越离谱,不由沉了脸:“白大哥,你不能帮忙就直说,不用给我出这样的难题。”她是年纪小,被季东海宠得没经什么世事,但不代表她没头脑,他以为她是谁?去寰宇哭求一下,事情就解决了? 她起身,要进病房,却被白睿安拉住。 “还有什么事?”她蹙眉,不耐烦地瞪着他。这样的时刻,她实在没心情陪他瞎聊天。 真像,太像了,尤其是她蹙眉瞪眼的时候,神情如出一辙。白睿安闭了闭眼,让自己稍走神的心镇定下来。 “小风,相信我,你可以做到的。” “我凭什么?”南风恼了。 “就凭你这张脸。” 南风愣了愣,不由失笑:“你让我去勾引那个傅希境?”原来他打的是美人计这个算盘呀,只怕他要失策了,傅希境其人,从前没关注,这几天因为这起事故,新闻报道她都看了,也侧面了解过这位年纪轻轻就接管莲城地产界龙头企业寰宇地产总裁之位的男人,寰宇属傅氏集团旗下最核心的子公司,傅氏是家族企业,傅家子孙众多,内部竞争可想而知有多惨烈,但这个傅希境,留学归来后,只用了三年时间,凭借两个相当成功的楼盘开发案,爬上了总裁之位,是个多厉害的角色,不言而喻。外界评价他,用了这样一句话:杀伐决断如战神。而他,今年才二十五岁。这样的一个人,他会这么好对付?就凭她季南风这点青涩的姿色?简直是痴人说梦! 白睿安说:“不是美人计,是攻心计。小风,你说过,你相信我的,嗯?” 她看着他,他一脸正经,并不像开玩笑,可她该相信他吗? “让我先想一想。”她心里乱糟糟的。 白睿安没有再逼她,点了点头:“想好了,给我打电话。小风,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可行的办法,相信我。” 白睿安走了,她走进病房,看爸爸。 他不省人事,眉头却是紧蹙的,她伸手,抚过季东海的眉毛,“爸爸,你在梦中,也担忧着,对吗?” 她趴在他身上,握着他的手,就像小时候常做的那样,赖在他怀里睡觉。 忽然,她感觉到季东海的手指微颤了下,她心头一跳,以为是幻觉,可下一刻,那颤动更明显了,她惊喜地抬起头,看见他正微微睁开眼,她眼泪哗啦啦地掉下来,一边激动地喊爸爸一边按铃。 医生急忙赶过来,一番检查之后,对南风说:“病人现在下半身完全不能动弹,上半身除了手指与面部部分神经,其他地方也同样不能动弹,先观察观察,但愿情况有所好转。” 南风流着泪猛点头,爸爸能醒过来,已是天大的喜事。季东海慢慢清醒了点,看着南风的眼泪,他想伸手帮她擦拭,无奈手腕抬不起来,想对她说,小风,别哭啊。也发不出声音。他望着她,嘴角蠕动,一滴泪,悄然滑落在枕头上。 “爸爸,别担心,我会帮你的。”南风擦掉自己的眼泪,又伸手拭去季东海眼角的泪。 她已经做好决定,不管白睿安说的那个唯一的方法靠不靠谱,她都决定去试一试。 她害怕吗? 害怕。 可除了这个办法,她别无所长。 她到走廊上去给白睿安打电话。 挂了电话,她仰起头,望着白花花的天花板,心里忽然席卷而来的难过与悲伤,几乎将她淹没。 第二天,她只身前往寰宇地产。没有预约,她自然被傅希境的秘书拦在了门外。一次两次三次,撒泼耍赖哭诉全用上了,可连傅希境的背影都没见到。 她沮丧极了,又不敢离开医院太久,赵芸自己还病着,不能时时刻刻陪在季东海身边,他的情况没有更坏,但身体恢复得也极慢,依旧不能说话与进食。 她想到了白睿安,他跟傅希境肯定认识的,不如让他介绍一下。可他拒绝了,理由让她无法反驳,他说,你需要的是出其不意,由我介绍,还有那个效果吗? 她默然。 那天他离开医院时,走了几步,忽又转身,对她说:“小风,不是因为你长得多漂亮,而是,你长得像傅希境曾深爱过的女孩。” 正是因为这句话,南风才最终下定决心。 多悲凉,她连初恋都没有过,却要去勾引一个男人,还极有可能要去做一个替身。 可她没有选择。 白睿安没有答应介绍,但是很快用短信发了个地址过来,他告诉南风,这是傅希境在近郊的别墅,平时他不住那,但明天他一整天都会待在这栋房子里。白睿安没说原因,但他很笃定的语气。南风已顾及不了那么多了,她只知道,这或许是她最后的机会。 事故判决书已出,责任很明显,全在季东海。寰宇的律师已到病房来了两趟。 第二天,她一大清早就起来了,其实这些天她从没睡过一个安稳觉,病房的床又窄又硬,她睡不好,半夜数次醒来,去看看爸爸的情况,才又躺回去。 就是在那天早上,季东海忽然能说话了,虽然吐词很慢也有点不清晰,也不能说太久。医生检查过后,松了口气地对南风说,好现象,假以时日,或许能痊愈。 南风开心地去一楼病房告诉赵芸这个好消息,一家三口抱作一团,都哭了。 南风离开病房时,对季东海说,要回学校一趟,也许晚上不回医院了,让他好好休息。 “小……风……”季东海忽然喊住她。 她回头,冲他笑了笑:“爸爸,你放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相信我。” 季东海缓慢地点了点头,嘴角露出一抹慈爱的笑。 她回家里洗了个澡,换了条海蓝色的裙子,想了想,又翻出赵芸的口红。镜子中的人,长发,V领裙,嫣红的唇,很美,却没有笑容。她捏了捏脸颊,深深呼吸,而后出门。 她没有开车,喊的出租车。别墅在郊外南山上,山脚是蜿蜒而过的江面,一条幽静宽阔的私家路笔直通往山上,道路两旁栽植着进口银杏树,金黄的落叶铺满了一地,美得心醉,南风却没有心情欣赏。 站在别墅外良久,她终于鼓起勇气按铃。 片刻,一个老人走出来,隔着栏杆问她:“您是?” “您好,我找傅希境。”她平静地说。 “对不起,小少爷今天不见客。”老人身着唐装,像旧式家庭的老管家,他欠了欠身,转身就要离开。 南风急道:“老先生,我找他真的有急事,麻烦您帮忙通传一下好吗?” 他转身,一脸为难:“小姐,请离开吧。今天小少爷任何人都不会见的。” “喂……” 老人已经走开了。 南风颓丧地靠在铁门上,双手掩面,沉沉叹了口气。她早料到了,没有这么容易见到他。 她没有离开,而是一直站在门外,累了,就蹲下去休息片刻,又站起来,在门前来回走动。 半个小时后,她再次按铃。老人见到她,一愣,脸色不太好看,冷声说:“小姐,你这是干什么?” 南风双手合十,哀哀地说:“求您了,让我见他,就五分钟,好不好?我真的有急事!真的!” 长这么大,她从来没有这么低声下气地哀求过人。 老人不为所动,说:“快走吧,别再闹了!” 南风望着他漠然的背影,简直要哭了。 她不死心,她不走!傅希境这个人,她今天见定了!不给她开门,那就翻墙! 她好不容易爬上铁门上时,闻声赶来的老人一声惊呼,差点令她摔下来。在老人的怒喝声中,她只得恨恨地退下去。 “小姐,你再这样,我就要报警了……”怒喝声在她哗啦啦的眼泪中顿住,“喂,我又没怎么样你,你这小姑娘……” “求求您了求求您了,让我见见他,见见他……”南风哭得更厉害了,心里既难过,又委屈。 老人蹙了蹙眉,神色缓和了一点:“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季,季南风。” “你等一下。”老人进了屋,走向二楼,在一间卧室外站住,叩了叩门,良久,里面才传来低沉的男声,“什么事?” “少爷,有位姓季的小姐说有急事找你,你看……” 话被冷声打断:“莫叔,你是第一天在这里?” 莫叔沉默了下,沉声道:“我知道了。” 这栋老宅是傅希境母亲郑佳妮的嫁妆,莫叔自小在郑家照顾郑佳妮,她婚后因舍不得谢叔的好厨艺,郑老爷子便让他跟着过来了。后来郑佳妮去世,他没有离开,一直守在这栋别墅里,傅希境很少来,但每年的今天,再忙也会在这里呆上一整天。今天,是郑佳妮的忌日。 莫叔摇了摇头,只怪那位季小姐运气不太好,这一天,傅希境谁都不见的。 他转身下楼。 刚刚燃气的一点点希望,再次被浇灭,南风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莫叔怕见她的眼泪,慌张地进屋了。 南风靠在围墙上,慢慢滑坐在地,抬头望了望暗沉沉的天空,她的心,跟这天空一样暗。 她坐在那里,没有再按铃,等时间一点点逝去,她想,他总会走出这个铁门吧? 没关系,她等! 下午的时候,天空更暗了,刮起了风,山雨欲来。 她没有吃东西,也不觉得饿,就那样呆呆地坐在地上,裙子弄脏了,风吹乱了头发,她不禁自嘲地笑,这样狼狈,还想色诱? 她想给谢飞飞打个电话说说话,摸手机时才发觉落在家里忘记拿了。 傍晚,轰隆一声响,天空划过一道闪电,天色更暗,没多久,雨倾盆而下,又大又急。南风从包里摸出遮阳伞,幸好夏天她有备伞的好习惯,否则真要淋成个落汤鸡了。秋天山上的风雨,令温度一下子降低,她抱紧双臂,瑟瑟发抖。雨实在太大,遮阳伞在风雨中东倒西歪,她忍了又忍,终究忍不住,对着铁门内大喊起来:“傅希境,你出来!出来!” 她的声音混淆着风雨声,既愤然又凄凉。莫叔撑着一把大黑伞急匆匆地跑过来,惊呼:“我的小姑奶奶,你怎么还在这里啊!” 南风皱了皱鼻子,身子微颤。 莫叔叹气,虽同情,可爱莫能助。他看着傅希境长大,他的性子他清楚,说一不二。他回屋,拿了床薄毯递给南风:“披着,别感冒了。赶紧回家,赶紧的。” 南风说了谢谢,裹着那床毯子,转身又回到围墙下,站着。她被季东海娇宠着长大,从没吃过苦,此刻她又累又饿,可她咬牙挺下来。 雨终于停了下来,她将包包垫在屁股下,裹紧毯子,抱膝而坐。 夜,一点点深了。 时间慢慢流逝,一分一秒,那样难捱,心里的希望一点点沉下去,片刻又慢慢升起来,反复交织,自己跟自己打仗。 终究熬不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她是被铁门打开的哐当声吵醒的,猛地睁开眼,发觉天已经亮了。 一辆车从铁门内缓缓开出来,从她身边驶过去,她愣了下,跳起来,追着车跑,她曲腿坐了一晚,加之没有吃东西,浑身软绵绵无力,跑了几步,脚一抽搐,整个人扑倒在地,脸颊传来火辣辣的疼痛,她忍痛爬起来继续追,可车子已驶出了好远。 她一屁股坐在地上,绝望的泪水,一颗接着一颗。 车内,傅希境微微蹙眉,从后视镜瞥见一个裹成粽子般的身影追着他的车跑,挥着手,口中还大声喊着什么,然后,她跌倒在地,下一秒,她竟然爬起来继续追车。他稍提速,她的身影慢慢变小,后视镜中最后的影像是,那个女孩子坐在地上,脸上有水光,似乎在哭? 可是这些,关他什么事呢? 他收回目光,提速。早上打开关了一整天的手机,秘书找他找疯了,说云海建筑的季东海出事了,让他赶紧回公司,律师在等。 命运真的很奇妙,多年后,他满世界疯狂找她,终于见到了,她却避他如蛇蝎,想尽一切办法推开她。他不知道,在很多年前,她曾那么渴望见他一面,抛弃了自尊与骄傲,在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坐在他的屋子外等了一夜,可因他的一念之间,他们擦肩而过。 是从那一刻开始,彼此的命运,都改变。 而在强大的命运面前,我们每个人,都渺小如芥末尘埃。 南风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的家,整个人有点晕,从山上下来,似乎又走了很远,才拦到一辆出租车。不用照镜子,她也知道自己多狼狈,怕季东海担忧,她先回家洗了个热水澡,然后才去的医院。 拿起手机,发现有好多个未接来电,多是赵芸的,还有三通陌生的座机号。她一边出门一边给赵芸回拨过去,可久久没有人接听。 开车去医院的途中,她特意绕路去了市中心一家早餐铺子买了一袋季东海与赵芸都爱吃的叉烧包,热乎乎的包子捧在手中,她微微笑了,心里暖暖的。 季东海的病房门敞开着,可病床上没有人。南风愣了愣,转身去找主治医生。 “季小姐,你爸爸他……过世了……”主治医生一脸沉痛。 砰—— 南风手中的包包与怀里还热乎的那袋早餐,狠狠地跌落在地。医生在说什么?她甩了甩头,一定是昨晚受了凉,头晕目眩引起的幻听,一定是! “你昨晚去哪里了?我让护士联系过你,可你没有接电话。” “你在说什么啊……你在胡说什么啊……”她先是低喃,忽又提高声音吼道:“你胡说什么啊!明明昨天我爸爸还好好的,你明明诊断过,他情况好转了不是吗!” 医生走到南风身边,双手按住她肩膀,片刻,才沉声道:“你爸爸他……是自杀的……” 世界仿佛在那一刻沉寂了般,目之所及,全是无边无际可怕的黑暗,她就在困在那片黑暗中,被千斤重的大石头压着胸腔,久久久久,不能动弹,也不能呼吸。然后,她感觉自己的意识越来越模糊,终于不堪重负,陷入更大的黑色漩涡中…… “季小姐!季小姐!”医生接住缓缓倒下来陷入昏迷的南风。 她醒过来时,发觉自己手背上插着针管。目光转了转,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身在输液室。 “醒啦?”护士走过来,“你受凉了,有点发烧。” 南风掀开被子就要起身,护士急道:“哎你别动啊,还没打完呢!” “帮我拔掉!” “还没打完啊!” “拔掉!” 护士瞪了眼她,不情愿地把针头给她拔了,嘀咕道,浪费!又嘱咐她按住针孔以免手背流血肿起来。南风像是没听到她的话,急跑了出去。 她站在一楼赵芸的病房外,久久不敢推门,她怕,怕推开门,妈妈的病床上,也是空无一人。 闭眼,她伸手,推门。睁开眼的同时,她眼泪落下来,妈妈静静地躺在那里。她冲过去,伏在赵芸身上,紧紧地抱着她。 赵芸沉沉地睡着。 她一惊,恐慌席卷而来,颤巍巍地伸出手探向她鼻端,提起的心落下来,呼吸还在。 “你妈妈大受刺激,我给她注射了镇定剂。”季东海主治医生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亲眼目睹了那样惊心的场面,再强悍的人,都会疯掉的。是赵芸最先发现季东海出事的,她在病房里一直陪他到晚上十点多,他赶她下来休息,她离开时,他还让她打了个电话给女儿,依旧无人接听。她躺在病床上,辗转难眠,像是预感到什么,心里慌慌的,十一点半,她起床,去季东海的病房,推开房门,她的尖叫声响彻整个楼层。 血,大片大片腥红的血,染红了雪白的床单被套,一红一白,那样刺目惊心,水果刀就跌在那汪血泊中,闪着冰冷噬人的寒光…… 南风闭了闭眼,是她强烈要求医生将现场细节讲给她听,那画面在她脑海里闪现,仿佛亲眼所见,那大片大片的红,刺得她心痛难挡。 她不明白,爸爸为什么这么傻?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自私,丢下我跟妈妈?为什么要以这么残忍的方式离开我们? 她站在太平间里,一遍又一遍质问季东海,可世上最疼她的那个人,永远都不能再开口回答她。 世间最痛,莫过于生离死别。 季东海的律师闻讯赶来,交给了南风两份文件,一份是离婚协议书,一份是他的遗嘱。 南风看着那份季东海已签字的离婚协议书,震惊地抬头望向律师。 “昨天下午,你爸爸让医生打电话叫我过来,我以为他是询问官司的事,结果他让我起草一份离婚协议书,我也很讶异,但身为律师,只能照办。他签字之后,嘱咐我过两天再拿给你妈妈。之后他又写了份遗嘱。他病着,写遗嘱也很正常,我没多想。没想到……” “我总算明白你爸爸为什么要签这份离婚协议,他公司出了这么大的事,他不想牵连你们母女,想独自承担。”律师摇摇头,“他用心良苦啊,只是,何必这么做……” 南风咬紧嘴唇,遏制住汹涌的眼泪,他到死,都在维护妈妈跟自己。可是,爸爸,你不明白,我跟妈妈一点都不怕吃苦,你也不了解妈妈,她死都不会签这份离婚协议书的。 季东海的遗嘱很简单,更像是一封写给女儿的信。他中风未痊愈,手腕使不上力,只寥寥十几个字,字迹潦草歪斜:小风,原谅爸爸。照顾好你妈妈。我爱你们。 南风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竟然会恨爸爸。就是在那一刻,当看到他写,我爱你们。她觉得真恨啊,真恨他,他自以为是的爱,将她跟妈妈伤得那样重,他带来的殇,这辈子,都无法痊愈了。 赵芸醒过来后,意识混沌,连女儿都认不出来了。医生诊断说,那件事对她刺激太重,她拒绝面对,将自己封闭起来,活在自我臆想的世界里。这是好听的说法,换句话说,她疯了。医生建议将她转到疗养院去。 南风真想也跟着疯掉,什么都忘掉,一切都不用清醒面对,这样是不是更幸福一点?可她不能,季东海的葬礼还需要她一手操办。季东海跟赵芸都是独生子女,双方父母都不在了,南风连个帮忙的近亲都找不到,亏得白睿安前前后后的帮着照料。 季东海去世后,他个人以及公司名下所有的动产不动产,皆折合成资产,赔偿给寰宇地产与负伤的建筑工人,以及偿还银行的欠债,还远远不够。 云海建筑最终宣告破产。 南风带着赵芸从老宅里搬了出来,她身上现金不多,不得不将赵芸的珠宝首饰全部变卖,才有钱租间稍好的小公寓。 搬到小公寓后,赵芸的情况愈来愈差,她再不忍心,也只得狠心将她送去疗养院。 疗养院是白睿安帮忙选的,是莲城条件最好的,价格自然就贵,南风压根承担不起。白睿安没说什么,只是带她去另外几家小疗养院转了一圈,出来后,她沉默不语。赵芸这辈子被季东海娇宠惯了,没吃过什么苦,她现在又怎么忍心见妈妈住在条件差的地方呢? “小风,你不需要担心钱的问题,我会帮你。”白睿安说。 南风摇头:“无功不受禄,白大哥,你帮我已经够多了。”季东海的葬礼他帮了很多忙,在她最脆弱的时候,他的照顾与陪伴令她感激,但是,如果他想要的是别的东西,她没有办法给。比如,爱情。 出乎她意料,白睿安竟然说:“小风,我们做个交易如何?我帮你照顾你妈妈,你帮我做件事,不,确切地说,是帮我们,你跟我。这样,你就不欠我了。” 南风讶异地望着他。 “小风,你爸爸为什么会自杀?” 南风心头一跳。 “若不是寰宇逼得紧,他也不至于做这种傻事。”白睿安看着她,神色忽然变得阴鸷可怕,“小风,是傅希境逼死了你爸爸!” 这样的白睿安令南风陌生,她讷讷地问:“白大哥,你到底想说什么?” “他害得你季家这么惨,你就不恨他?就这么轻易放过他?”白睿安唇角挑起一抹嘲弄与冷笑。 她恨他吗?答案是肯定的,她恨死了他的冷酷无情,把爸爸逼上绝路。也是因为他,她连爸爸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当妈妈身处崩溃的边缘时,她也没能陪在她身边。可她又能拿他怎样?她从来没有想过要去报复他,可此刻,白睿安将那些藏在她心底的情绪全部勾了出来,她不是小孩子了,其实她心里明白,商场如战场,向来无情,更何况,这起事故确是季东海的责任,她没有立场去恨傅希境,可她原本平静的生活,在一夕之间发生如此翻天覆地的巨变,她心里那么苦那么痛,找不到人来怨恨,只能把所有的怨怼恨意都转向那个素未谋面的人。 因为这样的情绪,也因为赵芸,她答应了白睿安。自此,她将自己的命运轨迹,彻底转了个方向。 莲城市政厅正在筹建大型音乐厅,莲城有个别称叫“乐之城”,莲城音乐学院出过众多在国内甚至世界上都小有名气的音乐家,筹建一个音乐厅早在几年前就提上了城建规划日程,去年市委领导班子换届,新官上任三把火,这个日程终于明朗化,誓要打造国内最豪华最气派的音乐厅。音乐厅日前刚刚选好址,地理位置优越,占地上千亩,更邀请到了著名美籍华裔设计师林海正参与做主设计师,预计明年年底对外招标承建地产公司。 这是一块肥肉,不仅仅是经济利益,只要成功拿下这个项目,可谓名利双收。几乎所有的地产公司都盯着,其他公司并不足以为惧,利诚唯一的对手便是傅氏的寰宇。白睿安在利诚一步步做到副总经理,可仍屈于堂哥之下,他的野心是不仅仅是总经理,而是直指董事长之位,白老爷子年事已高,早就放话出来,将在孙子辈里挑选继承人。莲城音乐厅项目,被白睿安看成是最大的契机。南风成为他契机里的一颗棋子,他让她去接近傅希境,窃取寰宇的投标计划书。 南风觉得他在痴人说梦,她费尽苦心,连傅希境的面都见不到,更何况是窃取那样重要的机密? “我说过,你长得像一个人。”他将一张照片放在她面前。 她看着照片中的那个女孩,惊讶得不能言语。照片中的女孩看起来跟她差不多大,尖尖的下巴,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回眸一笑,神采飞扬。若不是她留着一头利落短发,穿衣风格与自己完全不一样,偶一瞥视,她真的以为那是她自己。 “她叫黎曈曈,是傅希境的前女友,他们在英国留学时认识的。她是学画画的,很巧,你也会画画。”白睿安说。 南风讶异:“你怎么这么了解?” 白睿安说:“你没听说过一句话吗,最了解你的人,永远是你的敌人。” 利诚地产一直屈居在寰宇之下,利益驱使下,他想要动傅希境,这合情合理。可是自己呢?她是单纯,并不傻,这件事情并不如白睿安说的那样简单,很有可能,她会死得很惨。真要冒这个险吗? “项目竞标在明年年底。小风,我给你一年时间,事成之后,我送你出国。你喜欢建筑对吧?如期在莲大头破血流地争奖学金念书,不如我送你去美国念建筑。我会一直帮你照顾你妈妈,直到你学成归来。”白睿安温声细语,他的言辞那样真诚,他的安排那么妥帖诱人,她找不到理由拒绝。 将赵芸安顿在疗养院后,南风去学校办理了休学,离开学校时,她找谢飞飞一起吃了顿饭,谢飞飞只知道她爸爸去世了,并不知道具体详情,她也没把赵芸的事告诉她。席间,谢飞飞问她什么时候回学校销假,南风含糊过去,告别时她抱了抱谢飞飞,在心里说再见。 她走了好远,忍不住回头朝学校望,她真的真的很喜欢这里,可是,她再也没有机会享受学校里纯白的无暇时光。 她转身,抱紧双臂,埋头疾走。才十一月,她却感觉是如此地冷。 她生命里的寒冬,提早到来了。 她将原先的小公寓退掉,搬进了白睿安给她找的一间偏远安静的公寓。 白睿安指着照片上黎瞳瞳的短发,对她说:“把头发剪成这样。” 南风脱口就拒绝:“不要!我讨厌短发!”她发质柔顺,一头漆黑如瀑长发一直是她的心头爱。 白睿安嗤笑一声:“小风,我看我们还是算了吧。”他收回照片:“这点牺牲你都不愿意,我想没有必要再浪费彼此的时间。”说着,他走出去。 南风咬了咬唇,眼一闭,“我剪!” 白睿安脚步顿住,嘴角牵出一抹“果真如此”的笑容。 任何事情,迈出了第一步,第二步第三步就显得那样顺其自然。 她剪短了头发,将曾喜爱的衣服统统收起来,换上了宽松卫衣与牛仔裤,从背后看去,真像个小男孩。画画对她来说,不需要作假,轻车熟路。她把画架支在膝盖上,埋头作画的模样,令走进门的白睿安微微走神,时光仿佛倒退回多年前,街头广场上,那个俏皮鬼马的女孩也是这番模样。 他阖了阖眼,再睁开,记忆的迷雾散去,清醒冷静的光芒重回眸间,她是季南风,不是黎瞳瞳,虽然在初见时他晃了神,可他心里无比清楚,她终究不是她。他心里残存的最后一点点犹豫散去。 时间一天天流逝,已到深冬,南风无所事事地在小公寓里住着,白睿安始终没让她行动,她问起,他便说,小风,不要急。 一整个冬天,他留给她平复情绪,家变令她再不复从前那个神采飞扬的南风。而他要的,恰是从前的她,那个神似黎瞳瞳的她。也给她时间扮演另外一个女孩。黎瞳瞳喜欢的发型,黎瞳瞳喜欢的穿衣打扮,黎瞳瞳喜欢的画家,黎瞳瞳喜欢吃的菜,黎瞳瞳喜欢吃的甜品,黎瞳瞳喜欢的导演,黎瞳瞳的口头禅,黎瞳瞳黎瞳瞳黎瞳瞳……南风觉得自己快要被这个名字逼疯了,白睿安想要把她打造成另一个黎瞳瞳,她觉得真可悲,可又毫无办法。开弓已没有回头箭。 春节,莲城最寒冷的天气,白睿安带南风去了趟东南亚岛屿,只因为南风随口提了一句,季东海原本计划好了,今年春节带她跟赵芸去岛屿上过年。 他们站在海滩上,望着无边无际的蔚蓝海岸,白睿安说:“如果不是傅希境,现在陪你站在这里的,就是你爸爸妈妈。”这才是他带她来的目的。 他时时刻刻的警醒,敲碎了她残余的一丁点犹豫。 飞机在莲城降落时,白睿安将遮阳板推上去,指着窗外愈来愈近的地面对南风说:“小风,你准备好了吗?” 她闭了闭眼,点头。 落地后,她不再是季南风。她有了一个新的名字,赵西贝。赵,随母姓,西贝,假。 是的,假。她要以一个假的身份,顶着一张与另外一个女孩相似的脸,去接近傅希境,展开白睿安精心策划的一场报复。 “小风,你要让他爱上你,再狠狠抛弃他,让他也尝一尝失败与被心爱之人背叛的滋味!”白睿安嘴角挑起一抹阴森的笑,他手握成拳、手背青筋毕露的模样令南风忍不住打了个冷颤,她开始怀疑,他的目的真的只是商场利益?他对傅希境,似乎有一种强烈的恨意。 可她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她把自己交给了叵测的命运,未来会遭遇到什么,她已经全然顾不得了,也不再惧怕。她曾经拥有全世界,却在一夕之间,分崩离析。她再也没有什么好失去的了。 因为一无所有,所以无所畏惧。 傅氏集团位于莲城最繁华的CBD地段,一主一副两栋三十五层大楼高高耸立,寰宇地产设在副楼,从九楼到三十五楼,全是寰宇的办公区域,傅希境的办公室在顶层,落地窗外,正对着宽广的莲城音乐广场,当年规划这个广场的城建负责人是个狂热的法式建筑爱好者,因此音乐广场充满了浓厚的异域风情,最显著的标志就是广场上那成百上千只白鸽,成为莲城最美丽独特的城市风光。因为那些鸽子,音乐广场有一种慵懒散漫的风情,吸引了很多街头艺术家常年在这里驻扎,画画的,弹唱的,做人体彩绘的,以及手工创作达人等等。广场西侧有一家非常独特的咖啡馆,每天下午三点一刻,只要走得开,傅希境都会步行穿越地下通道,去咖啡馆喝一杯很正宗的蓝山,风雨无阻。 这天下午,他如常去咖啡馆,经过中心广场时,一声凄厉的尖叫声惊扰了白鸽,也吸引了他的目光。春节刚过,天气还很冷,广场上人不多,支着画架出来赚钱的画者更是寥寥,他侧头便看见尖叫声的来源。 不远处,一个男生正揪着一个女孩的短发,扬手一个耳光扇过去,他的同伴一脚踹翻女孩的画架,还不解气,恶狠狠地吐了口痰,啐道:“啊呸,老子找你画像那是看得起你!还想收钱?也不去打听打听老子的名号,没收你摊位费你就烧高香吧……” “王八蛋!人渣!”女孩一边尖叫一边咒骂,手中的铅笔胡乱在抓着她的那人身上戳,那人“靠”了句,扬手再要抽她,手指却忽然被人截住,男生侧目怒喝:“谁他妈多管闲……”话音未落,脸颊被生生痛击一拳,傅希境用了全力,男生被揍翻在地,血迹自嘴角蔓延,他爬起来想要还手,傅希境的第二招比他更快,男生龇牙咧嘴地躺在地上,他同伴见机扶起他,骂骂咧咧地走远了。 “你没事吧?”他转身,问被推倒在地的女孩。 女孩自地上坐起,转身,仰头望着傅希境,扯起嘴角笑:“我没事。谢谢你,先生。” 傅希境看着她的脸,一怔。 “你叫什么名字?”他轻喃,似梦呓。 女孩依旧坐在地上,仰头望着他,她的短发凌乱,有几缕遮住了眉毛,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亮得惊人,明明嘴角挂着一丝血迹,眸中却盛满了无所谓的笑:“西贝,赵西贝。” 这一场周密的计划,她曾心存担忧与惶恐,白睿安对她说,小风,相信我。 直至这一刻,她望着傅希境怔忪的神色,她才终于相信,他说得没错。 很多年后,她始终忘不了她与傅希境的初见,暮冬的午后,菲薄的阳光下,他逆光而站,俊容隐在阴影中,神色里有淡淡的关切,她仰头望着他,对他说,我叫赵西贝。她眉眼里全是笑,心里的悲伤却如海啸过境。这迟来的初见,只隔着几个月的光阴,却又隔着山长水阔,时过境迁。那样悲凉,那样无奈。 她支着画架的阵地,是他通往咖啡馆的必经之路,每次见到他,她便蹦跳着过来打招呼,在她第N次提出要给他画一张像以表救命之恩时,他终于在她面前坐下来。一个小时沉静的时光,她的眼神无数次投在他眼角眉梢,专注又热烈,他的面孔在她手指细腻的描摹下,渐渐显山露水。最后一笔勾勒完,尘埃落定,她在左下角签上名字,吹了吹纸上的碎屑,兴冲冲地拿给他看,像个讨要赞美的孩子般问他,像吗?喜欢吗? 他端详了很久,眉毛微蹙,她嘴角的笑容渐隐,他却忽地微微一笑,画得很好。我请你喝咖啡。 每次见到他,都是清冷的一张脸,漆黑双眸似一潭幽深的湖水,深不可测,不辨喜怒。此刻,他唇角微勾,如冰雪消融,如幽深湖水里投入点点星光,令她不禁怔忪走神。 这之后的事情,便显得那样水到渠成。她的热情,她的主动,她俏皮的笑,她眉眼间的生动,宛如广场上流动的迷人景致,让他无法忽略与拒绝。也如午后三点一刻的蓝山咖啡,成为他生活中的习惯。 她成为他的习惯,却忽然从广场上消失,整整一个礼拜,他从广场上经过,视线所及之处,她的领地已被别的画者占领。喝咖啡的时候,他竟然走神了,舌尖上滚烫的触感令他猛然心惊,自己竟然在想她。可他颓丧地发觉,除了知道她的名字,对她,他一无所知。从未有过的怅然感席卷而来。那种怅然感一直持续到第二天下午,他接到她的电话,是一个公用电话,电话里先是传来滴滴答答的雨声,而后才是她的声音,一点点疲倦,一点点忐忑,她说,我钱包丢了,也没有别的朋友可以找,你可以来接我吗?接着她说了个地址。 原来这些天,她混在美院的学生里,去郊外一个古镇写生,学生们只去三天的,她却留恋那里的青石板路、破旧的巷子,一直呆到今天,却不小心弄丢了钱包。 当他撑着一把大黑伞出现时,她正抱着画夹蹲在一个屋檐下躲雨,天色已晚,古镇里的红灯笼次第亮起,她的头顶就挂着一只,灯影绰绰,映着他从雨中阔步而来的身影,他站在她面前,低声唤她,西贝。这一声喑哑轻柔,百转千回,夹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惊扰了夜色下的古镇,也扰乱了她一颗安静的心。 她起身,隔着雨幕,望着伞下的他,良久,忽然,她猛地冲进伞内,手中画夹跌落在地,她微微踮脚,双手绕上他的脖子,嘴唇迅疾覆上他的,凉凉的温度,沾染了这春雨的气息。他垂着的手,缓缓揽上她的腰,那个由她开始的浅吻,被他一点点加深,唇齿相依,无限缠绵。 那晚,她留在了他的公寓。 极致缠绵的片刻,她的泪水磅礴而下,吓着了他,他停下动作,柔声安抚她,她指甲深深掐进他的背,边落泪边笑着摇头说,我没事,只是,太痛了……他低头,温柔细密地吻去她眼角脸颊汹涌的泪。 她闭着眼睛,泪水如决堤的江河,怎么都止不住,身上痛,心里更痛。她知道,这一刻之后,她再也没有回头路。 第二天,她搬进了他的江边公寓。她行李简单得令他讶异,一只旧行李箱,一个画夹,便是她全部家当。她说,我在孤儿院长大,辗转过好几个福利院,箱子就是我移动的家。 她轻巧无谓的话令他心疼,对她便格外地好。他大了她七岁,把她当做小孩子般宠,像是要弥补她物质上的缺失,总是给她买很多名贵的衣服,可她一件都不喜欢,统统原封不动地退回品牌店。她扯了扯身上宽松的衬衣,嘟嘴撒娇,原来你嫌弃我的品位啊!惹得他哭笑不得。 她也不肯用手机,她说,我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需要联系。他说,那我呢? 她眨眨眼,你想听我的声音,就来广场陪我画画,或者回家来见我! 她依旧在广场给人画人像,他劝说过,可她说,那是她的乐趣,他便随她去了。除此之外,她的生活里便只剩下他。不去广场的时候,她都窝在江边公寓里,像个小妻子那样,为他洗烫衣服,打扫卫生,对着食谱学做菜、煲汤,可惜她没有天赋,总是把厨房弄得鸡飞狗跳,每每让他收拾烂摊子。出乎她意料,他竟做得一手好料理。面对她夸张的讶异,他笑说,十几岁出国留学,傅家故意历练他,一切全靠自己。言谈间,一语淡淡带过那些年的心酸。 暖黄的灯光下,她吃着他亲手做的意面,他好兴致地倒了两杯酒,餐桌上蓝色陶瓷花瓶中插着大捧开得热烈的香水百合,淡淡的芳香飘散在空中,一切美好得不真实,令她渐渐分不清这一切是真是假。 是假的吗?可他的笑容、温度,他对她的宠爱,那样真切。是真的吗?她叫赵西贝,连名字都假得如此明显。而他呢,所有的温柔与宠爱,给的真是她吗?还是透过她的面孔,看的是另外一个人? 日升月异,时间过得既缓慢,又似飞快。转眼已入秋,她在江边公寓,已住了整整半年。 这半年来,她没有见过白睿安一次,也没有去疗养院看过赵芸一眼。她的世界里,唯有他一人。 十一月底,寒流入侵整个南方城市。她把自己裹得厚厚的坐在广场上,有人坐到她面前,递给她一封信,然后离开。她展开,只有寥寥数字:音乐厅项目延迟,再坚持一阵子。你妈妈一切都好,勿念。 她仰头,眯了眯眼,望向傅氏大厦的方向,良久,然后将纸条撕碎,扔到垃圾桶里。 那一年的冬天,莲城没有下雪,但是特别冷,他怕她受冻,坚决不让她再去广场画画。她无所事事,便窝在家里临摹油画。江边公寓面积大,他专门辟了间小小画室给她,还送了她全套最好的画具。屋子里暖气开得很足,她坐在画架前可以待一整天。年底了,他变得特别特别忙碌,回到家也总在书房里忙到深夜,面对她撒娇似的小抱怨,他就将她抱在膝盖上哄她:“这个案子很重要,我必须亲力亲为,等忙完这段,一定好好陪你,好不好?” 她伏在他肩膀上,乖巧地点头,心却狂跳,他正在忙的事情,正是她想要从他这里得到的东西。 白睿安猜得没错,每次有重要的案子,他总是亲力亲为,而且,他有将工作带回家的习惯。 春节前夕,他忽然问她:“想不想去度假?” 她惊讶:“忙完了?” 他说:“差不多了,剩下的部分有专业人事来完成。你想去哪里?去南方海滩晒太阳好不好?我们出去过年。” 她摇头:“我想去北方看雪。“ 他揉了揉她的短发,柔声说:“好,我们去看雪。” 他让秘书订机票,她立即阻止,“我恐高。”她侧身抱着他,脸孔埋在他胸前,低低地说:“而且哦,飞机太快了,我们坐火车去吧,这样就可以说很久很久的话了。” 他忍不住笑起来,下巴抵着她发心:“好,都听你的。”声音那样轻柔,那样宠爱。 她的脸隐在暗处,不怎么知道的,鼻头发酸,想落泪。她哪里是恐高,她是顶着这个名字没办法买到一张飞机票。 出发前,她偷偷地去了趟疗养院。白睿安没有食言,将赵芸照顾得很好。她住在最好的单人间,还专门请了看护照顾她的生活起居。只是,她神智依旧混沌不清,时而在深夜发出惊恐的尖叫声,而大部分时间,她躺着病床上,呆呆地望着天花板。 坐在病床前,她一声一声喊妈妈,她却置若罔闻。她闭了闭眼,眼泪落下来。走出病房时,她又回头看了眼赵芸,心里一蛰,整个人仿佛被蛰得猛然醒神。她握拳警告自己,你叫季南风,你并不是赵西贝。 傅希境从来没有坐过这么漫长的火车,但因为有她在身边,他竟不觉得时光难捱。她说一路可以说很多很多的话,可事实却是她反常地沉默。他以为她不舒服,她却笑着摇摇头,指着窗外的风光,景色太美了。一路北上,窗外所见皆是大雪弥漫,大地银装素裹,别有一番风味。 北国零下二十几度,哪怕全副武装,一时间还是无法适应,实在太冷了,她冻得牙齿打颤,抵达的当天下午,她就感冒了。 坐了二十几个小时火车来赏雪,却只能窝在酒店套房里昏昏欲睡,她可怜兮兮又充满歉意地望着他,“阿境,对不起哦!” 他吻吻她发烫的额头:“傻瓜!”将她扶起来,“乖,起来吃药,吃完药,明天就好了。我带你去滑雪。” 她看着他手心的药片,皱起眉头:“可以不吃吗?”她从小就特别讨厌吃药,小时候生病,赵芸每次为了哄她吃药,想尽一切办法,简直跟打仗似的。 他板起面孔:“听话!” “不要!”她麻利地缩进被窝里,拉过被子蒙住头。 他望着她孩子气耍赖的举动,不禁摇头失笑,片刻,伸手去拉她:“好啦,不吃就不吃,本来就鼻塞,这样会呼吸不顺畅的,快出来。” “真的?”她闷闷的声音从被子里传来。 “真的。”他承诺。 她这才伸出脑袋,好好地吸了口气,挑了挑眉,脸上挂着得逞的坏笑。 蓦地,她双手被他禁锢住,他的手扣住她后脑勺,嘴唇压过去,她以为他想吻她,正想说我在感冒哎……突然感觉嘴里一苦,才惊觉上当!他竟然以这种方式喂她吃药!她唔唔挣扎,吞咽间,那几片药已被她吞了下去。他松开她,将水送到她嘴边。 她喝光一杯水,还是感觉舌头上苦得发麻,扬起杯子就朝他砸过去:“傅希境,你变态!” 纸杯轻巧无力,无声落在地毯上,傅希境笑得既得意又促狭,表扬道:“好乖。” “懒得理你!”她缩进被窝里,蒙头,声音里气鼓鼓的,嘴角却忍不住微微翘起,下一秒,那一丝丝甜蜜忽然被一种巨大的悲伤淹没。她手指放在心脏处,紧紧揪着胸前的衣服,傅希境,你不要对我太好,不要…… 在他的威逼诱惑下,她乖乖地按时吃药,可到第三天,她的感冒还是不见痊愈。她怨念白吃药了,他安抚她说,感冒通常都要五到七天才能彻底好。 她苦着一张脸,想起什么,忽然神秘兮兮地笑了,说:“我听说哦,感冒的时候,如果把脚放在爱人的小腹上,放一整晚,就会好得很快!”越说声音越低,脸也微微红了,将脸埋在他胸前,不敢抬头看他。 傅希境低咳了一声,眸色深了深,心里长叹,这丫头啊,放一整晚……也真看得起他的自制力! 他起身,换到床的另一头,伸手,捉住她双脚,搁到他的小腹上,哑声轻笑:“这样?” “喂——”她脸红得更透彻了,坐起来急道:“我开玩笑的啊,谁知道是不是真的有用,你还当真呀!” 这个法子是谢飞飞从网上看来的,那时候她们兴致勃勃地凑在一起讨论,还一致认为很胡扯,肯定是人家胡乱瞎编的,所以她也只是随口说一说。 “嘘!”他倾身,琢吻她脸颊,“睡吧。” 她哪里睡得着啊,她想收回脚,刚一动,就被他捉回去。 “阿境……” “宝贝,你再乱动的话……”他苦笑。 她的脚立即乖乖地缩了回去,一动也不敢动。因药效作用,她很快便陷入了沉沉的睡眠。 第二天清晨醒过来,她发觉自己的双脚还以那样的姿势搁在他的小腹上。他竟然……真的让她搁了一整个晚上……要知道以前睡觉时,她的脚搭在他身上他都觉得不舒服,说那样有压迫感,没法睡,他最喜欢的姿势是从后面环抱住她,下巴搁在她发心,闻她的发香。 明明鼻子不堵塞了,为什么还会呼吸困难呢?她爬到他睡的那一边,伸出手,轻轻抚上他沉睡的眉眼,一点一点描摹,他不太喜欢笑,一张俊容偏冷峻,此刻他熟睡,眉宇间却满是柔和,仿佛放下了所有的防备,这样的柔和,刺得她手指一颤,缩了回来。 她轻巧下床,套上羽绒外套,穿着拖鞋便下楼。 酒店大堂免费提供公用电话,她提起话筒,急急拨号,生怕慢了一秒钟,自己便会拨不下去。 “喂?”电话那端白瑞安的声音有着迷蒙,才六点,天还未亮。 她急急说:“白大哥,可不可以就此打住。” “小风?”白睿安声音清明许多,似乎从床上坐了起来,“你在说什么?” “我、我想结束这一切。”真的太累了,她已分不清真假,那些个瞬间,她不知道她到底是赵西贝,还是季南风。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是不是傅希境识破了你?”他急道。 “不是。” 他沉吟,她也沉默着,只有电流声刺啦啦地响着。 忽然,他冷笑一声:“季南风,你不要告诉我,你爱上了他?” 她尖叫一声:“没有!” 啪—— 她惊讶地看着自己的手,原来电话已被自己挂掉。她睁大眼,为什么要挂电话?为什么如此惊慌? 电话铃声忽然响起,在寂静的空间里格外突兀,刺得她浑身一颤。她退后两步,离电话远远的。铃声暂歇,片刻,又响起,如此反复三遍,那尖锐的声音敲在她心坎,似是拷问,又似是嘲弄。 她后退,再退后,然后,转身疯跑,仿佛身后有猛兽穷追。 她再回到房间时,傅希境已经醒过来了,正倚在窗边开着窗户吸烟。 “你去哪里了?”他掐灭烟蒂,走向她,摸了摸她的额头:“好点了吗?” 她扯出一个笑:“嗯,感觉好了。所以到楼下走了走。” 他低低笑了:“原来那个方法真的这么管用啊!我去洗个澡,然后我们去吃点东西,上午带你逛一逛,下午去滑雪。” 她乖巧点头:“嗯,好。” 他转身,她所有的伪装全部瓦解,无力地倒在床上,怔怔地望着天花板,心中数种情绪交织,快要把她吞噬掉。 他们在北国一直待到大年初六。 刚回莲城,白睿安就找过来了。他好本事,竟然有办法弄到傅希境公寓里的座机号,他连寒暄都没有,直接说了个地址,让南风去见他。 安静隐秘的茶楼里。 白睿安沉着一张脸,冷声说:“小风,你真令我失望!” 她低了低头:“对不起,白大哥,是我能力不够。他从来不让我接触他工作上的事,我没有机会拿到你要的东西。”毕竟她欠他诸多人情,她对他依然好声好气。 “是真的拿不到,还是你不愿意?”他嘲讽道,“季南风,你难道这么快就忘记你爸爸是怎么死的?你妈妈至今还神智不清地躺在疗养院!你对得起他们吗?我看你分明是爱上他了!”他咄咄质问。 “我没有!”她反驳,声音在安静的茶楼里尖锐而突兀。 他挑起她下巴,嗤笑着说:“你别忘了,你之所以能留在他身边,是因为你长了一张与黎瞳瞳相似的脸。就算你爱他又怎样?别傻了,他爱的也不是你!” 她心口一窒,打掉他的手,坚定地说:“我不爱他!” 他微微倾身,捏住她肩膀强硬地让她的目光直视着他:“让我相信你,就证明给我看。一个月,还有一个月,拿竞标书来见我。” 她望着他的眼睛,那里面有寒冷的光,照得她遍体发凉,那冷意令她猛然一惊,睁着眼,仿佛也能看到爸爸病房里腥红流淌的血迹以及妈妈痴傻的模样,不!不是的!我没有爱上他!一切都只是一场戏。我怎么会爱上他!不可能,绝不可能! “好,等我消息。”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冷静的,凉寒的,不带一丝情绪。 她不是为了向他证明,而是为了向自己证明,她不爱她,一点也不。 她如誓言般的坚定,在某个夜晚,溃不成军。 那晚,他带她在近郊吃农家菜、喝茶,很晚才回城,在某个十字路口,有人醉驾,那辆车飞速闯红灯,事故发生得太迅速,傅希境车技再好,也闪避不及,电光火石间,他急甩方向盘,而后迅疾将她护在怀里…… 幸亏夜深车少,他转向得够快,车撞向了路边的护栏,安全气囊弹出来,才没有造成重伤,但傅希境护着她的那只手臂还是不幸骨折了。 医院里,毫发无伤的她眼泪一直掉,身体抖个不停。他单手搂着她,安抚了许久。 她紧紧地抱着他,那一瞬间的害怕那样强烈,久久盘踞她心间。在那样危机的时刻,他舍命救她,恐惧之后,是震动。她闭了闭眼,无法想象,如果他们没有这么好运,如果他因此……她不敢再想下去,她不敢想象,如果她失去他…… 这世上有三件事最掩饰不住,咳嗽、贫穷,以及爱。在她对他的恨意的支撑下,她以为自己的意志有多顽强,其实那种薄弱的恨意远远抵不过这近一年来他对她的百般宠爱与相处时那些温暖的细枝末节。 更抵不过生死一线时他的舍命相护。 她才十九岁,还没有练就一颗百毒不侵的坚硬心脏,那些他给予的温柔与宠爱,太真实,真实得令她想要去相信,去依恋。 直至那一刻,她终于肯承认,她爱他。 为什么会是他?她遇见过那样多的人,为什么偏偏是他呢?看起来最应该是过客的人,却在她心中占据了这么重要的位置。 白睿安机关算尽,算到了傅希境会被她这张神似的脸吸引,算到他每次有重大Case总是亲力亲为,算到他有把工作带回家的习惯,却没有算到,她会爱上他。 再精明的算计,终究敌不过一颗最简单的心。 她的泪落得更凶了。 这样的爱,该如何继续? 那些恨,又该如何安放? 不用她做出决定,面对她再三的敷衍,白睿安给她下了最后通牒。音乐厅承建地产商招标前一晚,他的声音像是从地狱里传来。 “小风,今晚是你最后的机会,我在疗养院等你,直到十二点。如果你不来,”他顿了顿,似乎轻笑了一声:“你说,你神智不清的妈妈,深夜里从天台上掉下去,也不会有人怀疑是他杀,对吧?哦,你妈妈现在正跟我在天台上一起吹风,你要不要听听她的声音?” 他声音很轻,就像从前无数次对她说话那样,她却浑身如置极致冰寒之地。 这一刻,她才忽然醒悟,自己有多天真多愚蠢,竟然把撒旦当成了天使。 他逼得她再无退路。 在至亲的生死面前,再强烈的爱,也终究只能压成心底的殇。 晚上傅希境有个应酬,回家时已是十点半,他有点喝高了,进门就倒在沙发上,扯开领带闭着眼睛喊要喝水。她走进厨房,用开水与冷水兑成一杯温水,加两勺蜂蜜,这是他微醺时的必需。只是今晚这杯水,她多加了一点点东西。 她看着他喝下去,看着他慢慢陷入昏睡,均匀的呼吸声响在客厅里。她走进卧室,拿了床薄毯盖在他身上。然后她拿起他随意丢在地板上的公文包,走进书房。 影印机刺啦刺啦的细微声响,似重锤,敲打在她心坎。取过文件的手,颤得厉害,她左手握住自己的右手,闭了闭眼,将文件装入背包里,将公文包放回原地。 关灯,出门,就像是无数次出发去广场画画一样,可是她知道,这一次,她不会再回来。 门掩上的那一刻,她从门缝里看他最后一眼,黑暗中,他睡得那样恬静,呼吸绵长。终于,他的脸,彻底消失在暗处。 赶到疗养院时,才十一点半,她生怕来不及,一路疯跑,短发在夜风中风扬,一头一脸的汗。可是终究还是来不及了,四楼天台上,除了风,空无一人。 她心猛然一坠,慌乱跑去赵芸的病房,房间里暗黑一片,没有人。 她转身,往值班医生办公室跑,气喘吁吁语无伦次地问:“我妈妈呢?我妈妈在哪里?” 这一年来,她极少在疗养院出现,医生不认识她,问:“你妈妈是谁?” “409房的赵芸!” 医生猛地站起,惊呼:“天呐,你怎么才来?她在两个小时前出事了,从天台上摔了下来,已经送去医院了……” 她眼前一黑,差点栽倒在地。 赵芸虽然捡回了一条命,因伤及大脑神经,这一辈子可能都要在昏睡中度过。能否醒来,看天意。 病房外。 南风抬手狠狠地扇在白睿安的脸上,心中恨意全化成力气,他脸颊瞬间显出五个红红的手指印。 他截住她第二个耳光,狠瞪了眼她,而后将她拽往医院天台。 “不管你相不相信,我没有动她,是她自己忽然发神经跳了下去。”他点了一支烟,淡淡地说道,仿佛在叙述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相信他?就是因为相信他的伪善,妈妈才落得如此的下场! “白睿安,你太可怕了!你不是人!你简直就是个魔鬼!你会下地狱的!”她赤红着眼,恶狠狠地咒道。 他轻轻笑了,“随便你怎么说。”望了眼她的包,他伸出手,“东西带来了吗?给我。你妈妈的医疗费你不用担心,我会请最好的医生救治她。” 她像看怪物似的看着他,更多的是恨自己,她真想掐死自己,怎么会蠢得那么相信他? “小风?” “不要叫我,你让我恶心!”她从包里拿出那份标书复印件,看到他脸上一喜,她冷笑,扬了扬手:“你是不是很想要这个?我告诉你,我死都不会给你!”说着,慢慢后退,手中火光一闪,那份复印件立即燃烧起来。 “季南风!”白睿安脸色巨变,伸手欲抢,她转身,跑到栏杆边,将手中燃到一半的文件利落地扔到空中,风一吹,火势更大,还没落地,那几张纸已成灰烬。 “你这个疯子!!!”他怒极,一把掐住她脖子,将她的身子压在栏杆上,折着她的腰往下按。她呼吸困难,却一点也不害怕,也不挣扎,甚至嘴边还挂了一丝诡异的笑。 原来人到绝望的边缘,什么都不会再害怕。 良久,当她以为自己快要窒息而死时,他忽然松开了手,一把将她掼倒在地,蹲下身,捏着她的下巴,冷笑着说:“想死?死太容易了,我偏要让你活着,让你日日夜夜活在内疚悔恨中!季南风,是你,是你那了不起的爱情,害得你妈妈变成这样!这就是你背叛我的报应!” 春天的深夜,极静,极冷。风从空荡荡的天台上吹过,发出呜咽的哀鸣,白睿安的话反反复复地回荡在风里,灌进她的耳鼓,直抵心脏—— 是你,是你那了不起的爱情,害得你妈妈变成这样。 她蜷缩在角落里,团团抱住自己,无论怎么用力,始终觉得好冷,好冷。 那是她生命中最漫长绝望的一夜,天,仿佛永远都亮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