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月球的背面 童悦记得桑晨有一次提过老街那儿有家按摩店,店主是个瞎子,按摩的手艺很好,而且还会算卦,特灵。她把目光从电脑屏幕上挪开,揉揉酸痛的脖颈,想着要不找个时间去算一卦? 这一年已经过去八个月了,似乎就没个好消息。过去的就当是过去了,搁在眼皮子底下的这个,却让她怎么也无法接受。好几个同事都说任高三年级的班主任得有一颗减肥的心,不对自己狠就没效果。童悦的体型属于不易胖的那种,她没减过肥,不是太能体会那种感受。不过,她早做好了百折不挠的心理准备。 按童悦的资历,本是不够执教高三年级的,更别谈任班主任了。这是个心照不宣的规则,高三的任课老师几乎是集中了全校师资力量的精华,绝对的强强联合。要么经验丰富,要么名闻遐迩。他们很少跟班,除非自己特别要求,一般每一年都固守在高三的岗位上。他们就像一部影片里的大牌明星,不管如何,至少可以保证一定的票房。和他们一比,童悦有点像不经意间夺了主角光环的女二号。 满打满算,今年是童悦参加工作的第三年。第一年,她教的是高一一个普通班的物理。第二年,她跟班到高二。那个班的班主任是个孕妇,孕期反应很强烈,因着童悦年轻,时间又多,班上的一些事就拜托童悦搭把手。怀孕六个月的时候,这个班主任在洗手间滑了一跤,当时就有点腹痛。经医生检查过后,命令她卧床保胎。校长郑治都没多考虑,就让童悦接手了班主任一职。不知是学生争气还是童悦教学有方,当年的期末考,这个班的综合成绩排名普通班第一,物理成绩更是突出,平均分几乎逼近强化班。第三年,郑治就像是研究小白鼠似的,力排众议,大胆地让童悦执教高三强化班的物理,并担任班主任。对于童悦的不安,他是这样宽慰的:高考每年都在改革,我们学校也需要适应时代的脚步,必须注入新鲜且充满活力的血液。我相信你。 问题是童悦不太相信自己啊。这不,立马就现形了。在暑假后的第一次摸底考,高三一千六百名学生,过五关斩六将才进入到强化班的所谓的学霸们,有一半的总分落到了一百名以后。谢语最猛,直坠到五百名,简直打破纪录了。唯一的安慰是,第一名还是李想。 童悦不禁反思,这到底是什么缘故?她没有盲目地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事实上,她才刚刚把班上的学生与名字对上号。也许是她的运气真的背了一点。 孟愚同样不能按受这个事实,他是郑治从北京某校重金挖过来的语文名师。这两年,青台高考语文最高分都是他的学生。平时很温文尔雅的一个人,这会儿急得都快语无伦次了:“你是怎么进的强化班?”他戳着试卷问站在办公桌前的谢语。 对于摸底考的排名,谢语似乎并不在意。她人在那儿,神却不知在哪块云下飘移,回视人的眼神迷迷蒙蒙的。一个暑假,她的皮肤晒成了蜜色,头发倒是很规矩地扎成了马尾,只是那尾端像是不小心沾了点颜料,五彩缤纷的。在阳光下甩动的时候,如一道彩虹掠过。她露出凉鞋的十根脚趾的指甲盖则涂成了神秘的黑色。 “啊,孟老师,你这是怀疑我还是怀疑郑校长呢?”面对孟愚的质问,谢语仅微微抬了抬眼皮,晃了晃腿,“你怎么想我我倒是无所谓,但郑校长是你的大BOSS,难道你也要当面这样问他吗?” 孟愚面无表情地坐着,两条手臂环在胸前,金丝边眼镜在灯下闪动着冷冽的光泽。不错,为了保证强化班的质量,每一次选拔考试,郑治都是全程参与。他轻轻吁了口气,命令自己冷静。 “《枫桥夜泊》的作者是谁,你是真不会还是装不会?” “毛宁呀,那歌曾经很火的,像你们这种年纪的,差不多都会哼上几句——月落乌啼……”谢语直接哼上了。 “所以《朝花夕拾》的作者就成了孙浩、阿房宫不是你烧的?”孟愚打断她,语气已经抵达崩溃的边缘。 “孟老师,虽然我不是一个品格高尚的人,但我也是个有原则的人,我还不至于犯蠢到去纵火行凶。”谢语一脸“我很气愤”的神情。 孟愚看向童悦,童悦默默地把目光转向窗外,无语对苍天。 “那《满清十大酷刑》呢?”从外面进来的数学老师赵清放下试卷,嘴角噙着一丝坏笑。 “清朝有这本名著吗?我没看过。”谢语挺诚实地看向赵清。 “你先回教室把卷子修正一下,错误的题抄十遍。”孟愚铁青着脸,狠狠剜了赵清一眼,阻止了他的发挥,随手把卷子递给谢语。 谢语抗议:“不是吧孟老师,抄题那是小学生做的事。” 孟愚冷冷地道:“你以为你比小学生要高明多少?” 谢语满脸通红:“孟老师,你这含讥带讽什么意思啊,不就搞错了两个人名吗,错了又怎样,都是俩死人了,谁会出来翻案啊?如果你看不惯我,就把我踢出强化班好了,反正我也不爱和那群书呆子待在一块儿。” 孟愚额头上的青筋直暴:“你以为我不敢?” 谢语昂着头,向前一步。 “谢语,回教室去!”童悦看情势不对,连忙上前拽住谢语。谢语并不领情,甩开童悦,拿起试卷一撕两半,挑衅地瞪着孟愚。孟愚气得双手直哆嗦,眼睛都红了。 “老师很了不起吗?下个月我就满十八岁了,我有公民的一切权利。你侮辱我,我就去告你。”谢语撂下狠话,扬长而去。 赵清捏着下巴,斜睨着谢语远去的背影:“这届强化班的学生很有趣,一个比一个生猛。” “简直就是……”孟愚铁青着脸,半天才生生把“一垃圾”这三个字给咽了回去。 赵清勾勾嘴角,瞅了瞅桌上撕成两半的试卷,乐了:“说实话,我觉得这怪不得学生,要怪就怪咱们中国的文字太神奇了。四个字组成一个词,搁哪儿都成型。放在诗里,是诗的韵味;放在歌里,是歌的意境;放在嘴边,又是另一种情趣。洋为中用,古为今用,爱怎么用就怎么用,何必如此苛刻呢?” 孟愚没好气地道:“在你眼里,除了液体就是固体,当然不会明白古诗的精华之处。” “人之初,谁不是一汪液体?”赵清并不恼,依旧没正经道。 孟愚和赵清从来不在一个频率上,不屑和他继续辩论。 “对牛弹琴!童老师,我去一下年级组长办公室。” “孟老师,谢语她可能是叛逆期……”童悦紧张起来,生怕孟愚真和谢语较上劲。 孟愚扶扶眼镜,叹了口气:“你放心,我是生气,但还不至于做那么幼稚的事。” 童悦低头,苦笑道:“快放学了,我也去班上看看。”再不能接受也得面对,头真疼呀。 “童老师,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童悦前脚刚跨出办公室的门,赵清就笑嘻嘻地叫住了她。 童悦不解地看向他。她如今的日历里,没有假日、节日,只有离高考还有多少日。 “七月初七,七夕节,有约吗?如果没有,咱们俩凑一起吃个饭。”赵清很是真诚地邀请她。 七夕节呀,还真是个特别的日子。 “你别多想,我没追你的意思,纯粹是这节日一个人过好像有点惨。其实我更想和可欣老师共进晚餐,不过可惜她又去上海了。这一个月跑一趟,你说她是为一个人还是为那座城呢?” “我怎么知道!”童悦的气不自觉地生硬起来,背绷得直直的。 赵清咂了下嘴:“狭义相对论里有一个基本原理:所有同年纪女人的心理都是一样的。你和可欣老师是高中同学,年龄一样大,以前你不也是一月往上海跑一趟。” “你认为我和乔可欣是同一类人?”童悦的脸黑成了锅底。 赵清“呵呵”地笑,煞有介事地评价:“你更清丽、知性,她更妩媚、火热,各有各的美。”他瞧着童悦好像真生气了,忙及时收住,“开玩笑,开玩笑,快去看那帮祖国未来的花苞苞吧。我去安排个好地方,咱们‘今宵轻风明月,杨柳岸……’” “不好意思,我已经有约了。” 赵清瞪大眼睛:“你不会是因为我刚才的话故意逞强吧?” “赵老师想太多了。” 赵清自我解嘲地摸摸鼻子:“也是,像童老师这么漂亮的,怎么可能没人约呢,大概还不止一个吧。” 童悦走出办公室,攥紧的拳头才缓缓松开,嘴里像吞了条虫似的,恶心不已。 赵清不知哪根弦搭错了,怎么可以把她和乔可欣相提并论呢?乔可欣在音乐学院时和某位富商上床,被富商的妻子当场捉住,闹到学校,所以乔可欣才被发配到实中做了一个普通的音乐老师。本来她已内定好留校任教,而且她现在……童悦狠狠地甩了甩头,提着一口气下了四层楼,又上了四层楼。 眼前是一条长长的走廊,强化班在走廊的尽头。在走廊的两端,各有两句显目的标语,一句是:搏一轮春夏秋冬,换一生无怨无悔。另一句是:生时何必多睡,死后自会长眠。而在楼梯口最醒目处,则摆放着巨大的高考倒计时牌。那鲜红的数字就像一道光,锐利地射了过来。童悦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即使是她,站在这儿也会不自觉地紧张、慌乱,何况学生们。他们 那么有活力,那么阳光,那么懵懂,考砸一次有什么大惊小怪、不可理解的? 当童悦走进教室时,她的心情已平复。教室里很是喧闹,不知在谈论着什么,有几个男生兴奋得都坐到了桌子上。 从时间上算,现在应还在暑假中。实中的惯例,高三提前二十天开学。青台是著名的海滨城市,每年七八月是青台的旅游旺季。实中又靠海,站在教学楼的顶楼,一抬眼就能看到沙滩上嬉水的人群。虽然现在已到了旺季的尾声,游人也只是三三两两,但对比他们的逍遥、惬意,高三的学生和他们真不像在同一个星球上。 人生就是这么狰狞、残酷。 看见童悦进来,坐在桌上的几个男生跳了下来,教室里也安静下来。 童悦特地先看了一下谢语,她正向同桌显摆自己新买的包包挂件,笑得眉飞色舞。唉,真是没心没肺。 “李想今天没来上课吗?”童悦的目光落在最后一排空着的座位上。李想的同桌是学委何也,戴了一副像华晨宇那样的黑框眼镜,看上去呆萌呆萌的。 “来了。上完两节课,他说有点事先走了。”何也很懂礼貌,回话时站得笔直。 童悦点点头。李想现在是实中的门面担当,郑治的心头宝,以后说不定就是实中的荣誉校友,对他的尺度,实中向来是可长可短。说实话,班上有这么一位学生,作为班主任,骄傲有一些,更多的却是压力。真不知该怎么“侍候”! “尽管科学家们说时间是可以折叠的,某一天我们有可能就有办法回到过去,但那仅仅是一次观光旅行,过去是固定的,无法改变,所以关于这次的摸底考,我想我们还是需要好好总结一下。”童悦打开了手中的笔记本,刚想说出个一二三,下面已“女神、女神”地闹开了。 “女神”是童悦的绰号。她第一天来实中报到时,全校都轰动了。不是说实中没有年轻女教师,而是像童悦这么漂亮的很少见。远远地看,童悦很像那个拍“清嘴广告”的高圆圆。走近了,童悦又比高圆圆多出了三分书卷气。乔可欣那样的,立刻被秒成了渣渣。要不是郑治用扣分来镇压,童悦早成一届“网红”了。 “女神的话,果真都是神话。” “不就是这次给你丢脸了嘛,放心,下次绝对给你满脸镀个金光、佛光。” “咱们不能一直都霸着前几排,也得让兄弟班级的小伙伴们有口饭吃呀!但关键时刻,咱们还是该吃肉吃肉、该喝酒喝酒。” 看着这一张张轻狂自信的面容,童悦不知自己该哭还是该笑。头顶的日光灯仿佛也不堪直视,眨了几眨,“啪”地灭了,前排的女生不约而同娇娇地发出一声惊呼。 “老师,给!”生活班委从后面拿了根灯管过来,搞不清开关是哪个,索性“啪啪”把所有灯的开关全关了,教室里立刻暗了许多。 这盏灯一直接触不好,动不动就灭。从椅子往讲台站时,童悦的身子摇晃了两下。等了一会儿,稳住身形后她才举臂拿灯管。班上所有的男生突然全涌到前面来,一个个仰起头,眼睛瞪得大大的,仿佛是在提防她一旦摔下来,可以第一时间接住她。 女生们相互交换了眼色,捂着嘴吃吃地笑。 “唉!”男生们齐声长叹,雀跃的心情瞬间摔得粉碎。 本以为童悦这一踮脚一抬臂,那一件薄薄的衬衣微微掀动,从下面必然可以看到隐隐的春光。有人说女神是A罩杯,瞧她多瘦呀!有人说是B罩杯,瘦归瘦,但胸前很有料。班上有A和B两派,一直想找个机会分个输赢。可惜女神竟然在衬衣里面加了一件打底的小背心,紧紧地贴着小腹,不谈春光,就连秋光都没漏一点。 “好了!”童悦把灯管里的线头理了理,重新装上。 生活班委打开开关,一盏盏灯大亮,光明漫向教室的角角落落,也映着男生们眼中来不及掩饰的失落。 童悦不着痕迹地勾了下嘴角,拍拍手上的灰尘:“既然大家对自己认识得很深刻,那今天我就不布置别的作业,只一篇考后感,不得少于一千五百字,字迹必须工整,要有台阁体的标准。风格不限,可以抒情,可以矫情,可以豪情,可以悲情,明早早自习放到讲台上,我会一一拜读。” “女神不带这样的,高考作文才多少字。”哀号声响彻四野。 童悦亲切地叮嘱:“放学路上注意安全,明天见!”哼,她也是从学生过来的,那点小心思,别以为逃得过她的眼睛。 傍晚,天下起雨来。夏季的青台,雷阵雨居多,有时一天能下几场,童悦总会在包里放把折叠伞。今天的雨不大,只是下的时间有点久。濛濛细雨,和着海水的水汽,仿佛天地都混沌在一起了。这样的天气,路上自然是堵的。 童悦没有骗赵清,她今晚真的有约,只不过约会的对象……很难描述。公交车又停了,童悦无聊地对着湿漉漉的街道发呆,手机在包里“嗡嗡”地震动着。是何也妈妈的电话。何也家是真正的书香门第,外公外婆都是医生,爸爸是大学老师,妈妈在大学图书馆工作。一家人非常重视何也的教育,为了节约何也在上学路上的时间,何妈妈特地在实中附近租了房。 “童老师,听说摸底考的排名出来了,何也这次排第几?”何妈妈向来要求高,何也每次考试的分析,她几乎都能写一篇论文。 何也这次还好,只掉了十多名。十多名,总分也就相差几分。何也已经够乖了,童悦不想他被训,于是委婉地道:“哦,这次考试其实是帮学生们收收心的,学校没有排名。” 何妈妈的音量瞬间就高亢起来:“开什么玩笑,现在是什么时候,学校还玩这种游戏?是不是何也考得不好?童老师你别瞒我,我顶得住。现在发现问题还来得及解决。我知道童老师没有结婚,无法体会做父母的心。当初我们家长并不同意童老师当班主任,可郑校长说你能干、细腻,善于和学生交流,我们也就勉强接受了。高考对于一个家庭意味着什么,对一个孩子的人生有着什么意义,童老师,你真的明白吗?” 童悦撇嘴,暗暗拭汗:“请何也妈妈放心,我会尽我所能做好我的本职工作。何也这次是正常发挥,他今天应该会带试卷回去。” 何妈妈似乎并不满意童悦的回答:“我也想放心,可以童老师的表现,我还真不敢。下一次考试,希望童老师第一时间可以告知我何也在年级的排名,这是一件严肃的事。” 挂断电话,童悦无力地倚向椅背,苦笑着捂脸。她真想给郑治打个电话,问问让她执教强化班的那天,他真的没喝醉吗?这个班主任,从身体到心理,真不是一个“累”字可形容的! 到达咖啡馆,比约定的时间迟了十分钟。咖啡馆应景地在门口弄了些气球和礼带,稍微让人感觉到一丝节日的气氛。 童悦收起伞,抖了抖伞上的雨珠,弯腰将伞放进门口的竹篮中。直起身时,她差点撞上一个也正弯腰放伞的男子。她忙抱歉地笑了笑,男子温和地回以一笑。 男子看上去比童悦大不了几岁,谈不上十分高大、帅气,当然,他的长相并不差,可以算是英俊了。但让人心生好感的并不是他的长相,而是他的笑容、举止,特别温厚、谦和,似乎性格很好。这样的男子,如果女友迟到一两个小时,大概都不会发脾气。 男子礼貌地替童悦推开门,做了个请进的手势。童悦轻轻道了声谢。在她前面进门的一个微胖妇人突然掉头越过她,一把拽住男子:“少宁,我觉得还是去买一束花比较好,你瞧瞧这进进出出的,哪个手里没有花。” 男子好脾气地笑笑:“妈,第一次见面就送花,会让人家姑娘为难的!要是人家没看上我,这花是收还是不收呢?” “我儿子这么优秀,只有我们嫌弃她的份,她没看不上的道理。不过我已经打听过了,今天这姑娘是真不错,你一会儿得热情点。” 妇人的笑声是从鼻孔中发出来的,笑时眼角上吊,仿佛在居高临下,俯视众生。 “你可真是我亲妈呀!”男子脸上的笑有些无奈。 妇人纳闷道:“这还有假的?” 男子轻声道:“妈,这样可好,我一会儿还要赶飞机,买花肯定是来不及了,我们就多点些吃的,行吗?” “也行。你要是想和那姑娘交往,你就拽一下妈的衣角,然后你忙你的去,后面的事就交给妈。” 童悦把脸别向一旁,佯装看着墙壁上吊着的一个海螺风铃。有这样一位听话的儿子,做妈妈的一定很有成就感。 大厅的卡座已座无虚席,童悦找了很久,才看到有些拘谨又有些激动的李想。早就做好了思想准备,但在这一刻,童悦还是有掉头逃离的冲动。 看到朝自己走来的童悦,李想眼里突然燃起两团明亮的火。这并不令人畏惧,令人畏惧的是桌上一盆精心包装的正盛开的铃兰。 童悦第一次给强化班上班会课时,仔细地介绍过自己。她说完自己的年龄、身高、体重,然后说自己最喜欢的花是铃兰。 深呼吸,再深呼吸,再深呼吸。 如果时光倒退十年,看到这个场面,她估计会激动得热泪盈眶。不管爱与不爱,李想这样的大才子肯如此用心,光虚荣就够了。可如今她已芳龄二十七岁,硬生生惊出一身冷汗。 李想,单眼皮,大长腿,从高一起,成绩就保持年级第一。他篮球打得不错,跳高在省内拿过冠军。郑治说过,即使李想高考考砸了,凭体育加分,国内排名前十的高校依然可以随便挑。 在执教强化班之前,童悦和李想没一点交集,她真的不知自己怎么就入了他的眼。因为她,李想硬是把一个理科学霸逼成了一个少年版的徐志摩。一天一封信,有时是诗,有时是歌词,有时是梦呓一般的只言片语。不知他用了什么方法,每天都能把信准时放在童悦的办公桌上。童悦想过,高考后填报志愿,她建议李想填报谍报专业,简直太适合了。 谍战前两年,李想似乎并不在意童悦的回应,他只是享受这种追求的过程。童悦也就装傻,当没这回事。到第三年,李想成了童悦的学生,他不知怎么想的,珠帘卷卷,天窗打开了,童悦的傻也就装不下去了。哪个年轻老师没有被学生暗恋过,这样的恋如烟花,被风一吹就散了,不必太在意。可对方是李想,常规路线不能走,所以她来赴了这次约。 “等很久了吗?”把花盆往里挪了挪,童悦尽量以一个师长的口吻问道。 李想很紧张,一反课堂上的气宇轩昂,握着茶杯的指尖轻轻地哆嗦:“没、没有很久,我、我就是担心老师不来。这花是送给老师的。” “嗯,很漂亮。”隔着玻璃纸,依稀都能闻到铃兰的清香。 “我原本想买玫瑰的,可放不了几天,花就谢了。还是铃兰好,今年谢了,明年还会开,而且是童老师喜欢的。”李想羞涩地笑笑,把菜单递给童悦,“这家的圣代很好吃,老师要不要点一杯?还有……奶茶和萝卜包都不错……煲仔饭有很多种口味。”李想转过头,轻按住胸口,心跳得太快了。 邻桌的男子讶异地朝他投来一瞥,然后目光轻轻扫过静静端坐的童悦。童悦假装没察觉,真巧,在门口遇到的那对母子的桌子竟然和他们紧挨着,他们约的客人也来了,是一位爱笑的女子,说两句就笑一下。 “不用了,我只坐一会儿。”童悦谢绝了李想的推荐。 “老师另外还有约?”李想急了,抢着给两人各点了一杯奶茶。 “没有,明天的课件我还没做。” “那吃完饭,我送老师……”李想小心翼翼地放缓呼吸。 音乐从屋顶四角吊着的小音箱里流淌出来,水一样透明的音质,钢琴键一样光滑,小提琴弓弦般纤细和敏感。童悦瞧着一桌桌的情侣、恋人,心里不知怎么的生出一缕悲凉。 “我知道我这样很冒昧,现在我还是老师的学生……我看过很多报道,中学的师生恋里,老师总是受指责的那一个。我不会让老师这样被动的。”说到这儿,李想的神情郑重了起来,显出一种不合年龄的沉稳,“在学校,我会遵守学校的所有规则,不让老师为难。可我的心等不到明年高考了,我怕别人也会喜欢上老师,我更怕老师喜欢上别人。老师……” “谢谢!”这两个字,童悦是出自肺腑的。以李想这样的年龄,能考虑如此周全,真难为他了。 “老师能等我到明年高考吗?”李想搓着双手,不敢看童悦的眼睛。 童悦沉思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打开包,从里面的隔层翻出工资卡,摆在李想面前。 “我现在每个月的工资是四千八百元,加上补课费、班主任津贴、课时津贴,一个月最多能拿六千多。我没有房子,也没什么存款,物价这么高,暂时还没有能力承担你读大学的学费和生活费。” 李想呆住:“那些我爸妈可以承担的。” “如果结了婚,你不就是我的义务?幸好你快成年了,不然我还要做你的监护人。”童悦认真地道。 “结婚?干吗要……结婚?我只是……想和老师交往。”李想神色惊惶。结婚于他太遥远,也深奥。 “你从来没有想过要和我结婚?”童悦蹙起了眉头。 “当然有……但不是现在,至少大学毕业,我找到工作,可以吗?” “李想,我已经二十七岁了,女人过了三十,生孩子就会有危险。我想结婚,想生孩子,我不想花太多的时间去做无谓的交往、试探、沟通,你做好做丈夫和爸爸的准备了吗?” “我……”满脑子罗曼蒂克的少年在童悦的目光中显得无措又慌乱。他没有办法回答,心里很难过。这样现实、庸俗的话怎么会出自这么清丽脱俗的童老师之口呢? 童悦不动声色。她知道自己终会伤害他,那么干脆一次就让他疼得刻骨铭心。从此以后,他才会踏实地念书,做自己该做的事,在合适的年纪去爱合适的人。 很久很久以后,当他突然回想起这一天的事,也许会明白她的深意,希望不要太恨她。 “别人的爱情不是这样的!”李想满脸通红,班上有好几对班对,他知道他们是如何交往的。 “那是你们的爱情,花前月下,有情饮水饱,而一个二十七岁女人的爱情,是油米酱醋茶的现实和安全感。” “二十七岁很大吗,老师真的多虑了。伊能静四十好几了,去年刚结的婚,她老公比她小十岁,他们……很幸福。” 谢天谢地,他还没脑袋发热到忘了年龄的差距。 “可这是她的第二段婚姻,在这之前,她和哈林结过婚,并育有一子。你希望我像她那样吗?” 李想的脸已经不是红,而是青,再是白得没有一点血色。 “把花拿去退了吧!”童悦一字一句,字字句句像寒剑般刺过去。李想疼得不能自已,腾地站起,夺路就往外跑。 “李想……”童悦叫住他。 李想痛苦地回过头,眼中闪烁着期盼。 “把单埋好再走。”学男人邀请女子赴约,这是起码的礼仪。 邻座男子嘴里刚好含了一口茶,“噗”地喷了对面女孩一脸。 李想落荒而逃。 童悦端起奶茶,一口一口喝尽,然后抱起那盆铃兰离开。她可以拒绝他的喜欢,同样,她必须尊重他这份夭折的青涩恋情。爱的本身并没有错,错的是她不是他的那个人。 经过邻桌时,男子站了起来,他的椅子并不影响她通行,但他还是把椅子往里挪了挪,童悦不得不停下看向他。刚才的一幕,他大概都听到也看到了,童悦再怎么正义凛然,脸还是羞红了。 他含笑挤了一下眼睛,随和的样子让人一点也讨厌不起来。他一直待到现在,今晚的相亲应该算成功了吧! 拉开门,扑面而来的雨让童悦瑟缩了一下。风比来时猛了些,雨也大了,隐隐能听到大海的咆哮声。伞根本打不住,童悦不得不打车回租处。 和她合租的凌玲不在,大概是和孟愚过七夕去了。凌玲是孟愚来实中的另一个附加条件,要来就得来俩。他们俩从高中时就恋爱了,然后念了同一所大学,只是凌玲的专业是英语。她现在是高一普通班的英语老师。 专家说,要结婚,还是要从学生时代开始谈恋爱来得安全,出了社会,房子、钱、工作等等都会被算进去,想找个和你一起白手奋斗的爱人太难了。 孟愚和凌玲很幸运。 撕开玻璃纸,把铃兰小心地放在窗台上。雨丝斜斜地打过来,铃兰舒展了枝叶,很快就在夜色里摇曳生姿。童悦静静地站着,今夜月亮不知藏哪儿去了,但她知道它一定会从某个地方注视她这扇小小的窗口。静立的她犹如一张被处理过的黑白照片,显得那么不真实。 手机在黑暗里闪了一下,有短信进来。她打开,是一首浅白的诗—— 那一年 我在水边 听到了一只翠鸟的啁啾 我怕惊动她 静静地立 静静地听 今夜 细雨敲打着窗棂 一下 一下 有如翠鸟的啁啾 啊 她在说些什么话 突然很想很想她 “毛病!”童悦冷哼了一声,然后点击了“删除”。 作为青台市十六所中学里名列前茅的实中校长,郑治既有着为人师表的严肃稳健,又有着商人的玲珑与圆滑。实中原先只在市中心占了一小块地方,篮球场都是袖珍型,去年不仅整体搬迁到海边,面积大了十倍不止,树木花草,教学楼、宿舍楼……一幢比一幢漂亮,都快成青台一景了。 对于实中要搬迁到海边,当初有不少人颇有微词。那儿要是建个酒店,多少海景房,收益多可观呀!把学校建那儿,听听涛,看看海的,谁还有心读书呀?郑治说美景固然让人容易懈怠慵懒、迷失,可如果能抵制,那还有什么不能做的?高考又算什么?这是有先例的,历史上著名的书院都建在风景名胜处。在一个家庭里,父母都是把最好的给孩子。作为父母官,也应如此。少年强则国强。此话一出,谁还敢吱声。 要抵制诱惑,必须要有强大的意志力,而有强大意志力的前提,则是要有一个强健的身体。做操是花拳绣腿,晨跑才是真格的。每天早晨,除非下雨天,雷打不动一千米,班主任一视同仁。 强化班是学习上的领头羊,跑步也得在前,而童悦就是领头羊们的牧羊女。才第二圈,童悦已经气喘如牛,汗如雨下。何也看了她一眼,悄悄把步子跟着放慢。 童悦看他眼睛下一片青黑:“妈妈昨晚又给你加作业了?” 何也轻轻“嗯”了一声,推推大大的眼镜:“虽然我睡眠少,可质量高,不会影响我实现梦想的。” “你的梦想是什么?”童悦拭了把汗,她实在跑不动了,无视年级组长的瞪眼,拉着何也跑出队伍,假装找何也谈心。 “我的梦想是星辰大海。”何也最崇拜的人是霍金,他梦想有一天可以去剑桥读书,做他的学生。在天气晴好的晚上,仰望星空,和他一起谈论黑洞、虫洞、琴马座等种种神秘的事物。 “呃,那是要先学游泳还是要先学飞翔?” “可能都要会一点吧!”何也瞅着童悦被汗濡湿的面容,晨光里,细白如水一般的柔润,心中不由得生出一丝疑惑,这么漂亮的女生怎么会学物理?不是说理工科女生都是恐龙级的吗? 昨晚明明才下过雨,却感觉不到一点雨后的凉爽。童悦以手为扇扇了几下,瞧着跑过去的领头羊们,扭头看何也:“李想今天没来上学?” “海上有雾,轮渡停了……”何也看着从海面爬升到树梢的朝阳,蓝得像绸缎一般的天空,把后面的话默默咽了回去。 应该是闹情绪了,失望?羞恼?气愤?怨恨?都会有一点吧,不过童悦相信这些情绪都会过去,李想是个理智的人,他们不会老死不相见的。 最后一圈的时候,童悦厚着脸皮,拉着何也插进羊群。有羊嘀咕:女神作弊。童悦甩甩头发,只当风过耳梢。 晨跑结束,休息十分钟后便是早读,童悦抓紧时间去小浴室冲了个澡。顶着一头湿发从里面出来,凌玲紧张兮兮地站在衣柜前:“你今天遇到孟愚没?” 童悦站住:“没有呀,出什么事了?” 凌玲朝外面看了看,拍拍胸口,一脸劫后逢生的庆幸:“吓死我了,一会儿你要是遇到他,他问我们俩昨晚玩什么,你说逛了一会儿街,然后去吃烧烤了。” “你昨晚没和他在一起?”因为震愕,童悦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凌玲推了她一把:“别这样看人,怪瘆人的,允许人家有点小秘密、小空间嘛。” 童悦拿过吹风机,不再看她:“我没意见,但别扯上我。” “谁让你是我亲亲同居人呢!”凌玲讨好地抢过吹风机,对着镜子挤眉弄眼,“我知道亲爱的最疼我了。” 童悦垂下眼帘,轻轻叹气。人心到底有多深,什么时候才可以填满呢? 幸好孟愚不是一个追根究底的人,童悦因为不用撒谎,心情很不错。这一天算是很太平地过去了。那帮领头羊的考后感虽然字数没达到要求,但态度端正,童悦读了几篇,很满意。 两天后,高一高二也开学了,高三第一轮总复习即将开始。年级组非常重视,一个会接着一个会。这中间,实中也开了一次教职工大会,新学期,新要求,新目标。另外,今年的教师节,教育局给了实中两个十佳教师的名额,郑治决定民意选举。童悦大感意外,她竟然当选了。另一个是孟愚。 “强化班班主任不容易,大家这是对你的鼓励、鞭策。”年级组组长说道。童悦唯唯诺诺应着,连忙表态自己以后要更努力,不辜负大家的期望。话音刚落,赵清已闹着要两人请客。孟愚很开心,抢先应承下来。 一阵浓郁的香气从外面飘来。 “乔可欣回来了。”凌玲朝一旁努努嘴。 童悦已经看见了,像波浪一样的栗色卷发随意地散在身后,米白的亚麻长裙,米白的细跟扣绳凉鞋,七彩的丝绸丝巾随意地搭在脖颈上。俏丽的眉眼,这样的女子往哪一站,其他人都是衬托她的背景。 乔可欣仿若没察觉别人的聚焦,或许该说她已经习惯了。 “还要多久才结束?”她款款在赵清的身边坐下。 赵清眼中像有把刀,“唰唰”几下已把她身上的衣服割成条条片片:“你腿真长,这一说请客,你就登场了。玩得开心吗?”他的喉结滚动,咽口水的声音几里外都听得见。 “不开心谁去啊?”乔可欣撇撇嘴,眼角的余光飞向童悦。童悦没接她的视线,专心地与凌玲耳语。 “你的意思是很爽喽!” “怎么,你妒忌?” “妒忌总得有个目标吧,是骡子是马,你拉出来给咱瞧瞧,敢吗?” “你配吗?”乔可欣迎着光,慢悠悠地举起手。新做的指甲,一只只饱满光泽。她撇撇嘴,又看向童悦。 “化学里的试剂,都是经过多次实验才知道配不配的。要不,我们俩也实验一下?” “你脸真大。” “要是脸小,还有你什么事,我早当明星去了,多上镜呀!” 赵清这人有个优点,不管你是嘲讽还是挖苦,他都有办法诠释出另一番境界。乔可欣哪里是他的对手,刚好她也无心应战,瞧着童悦站起身,她忙追过去:“童悦。” “我要去班上看看,有事一会儿再说。”童悦脚步没停。 乔可欣拽住她的胳膊:“耽误不了你几分钟,彦杰给你带了点礼物,你跟我过去拿。” 童悦闭了闭眼,回过身怔怔地看着她的手。修长的手指,仿佛就是为弹钢琴而生的。 “我哥给我礼物,为什么要托你转交?” 乔可欣似乎听不出童悦的讽刺,展颜一笑:“就知道瞒不过你,这不是怕你不收,才说是彦杰买的嘛。虽然你和彦杰不是亲兄妹,他能把你当妹妹,我也可以。” “你是我哥的谁呀?”童悦不是个很容易动怒的人,可不知为什么,碰上乔可欣,她就像吃了炸药似的。 乔可欣娇嗔道:“干吗,你明知我们目前正在交往,他是我男朋友。” “在我哥没带你回家或领证前,请不要在他的名字前乱加定语。” “童悦,”乔可欣意有所指地说道,“我知道你和你哥很要好,但你必须适应。即使不是我,也会有别人,彦杰不可能单身一辈子。” 童悦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手难以抑制地抖了几下,脑子里一片空白,耳朵里嗡嗡作响。她不知道乔可欣是什么时候走的,也不知道自己在那儿站了多久,直到郑治站在她面前,她才魂兮归体。 郑治不是一个人,还有一个勉强算认识……七夕节那天在咖啡馆遇到的男人。虽然今天他是一身大公司精英人士的正装打扮,却仍显得那么谦和温厚。夕阳从西方照过来,把他的身影晒得很暖。 她尽力挤出一丝笑来掩饰自己刚刚的心乱,还有遇见他的讶异。世界是大的,青台是小的。 “这是乐傻了吗,连上课都忘了?”郑治打趣了一句,回过头对男子介绍道:“童悦老师,高三强化班班主任,青台今年十佳教师之一,实中的中坚力量,很漂亮,也很优秀。” “郑校长,有您这么拿自家老师这么开涮的吗?”童悦背郑治说得从头到脚都不自在。 郑治义正词严道:“我这是实话实说。叶总,对吗?” “是的,对于事实,我们要尊重,要正视。童老师,你好,我是叶少宁。”他微笑地朝童悦伸出手,童悦不得不抬手。礼节性地一握之后,叶少宁就礼貌地放开了。童悦以为下一步他便会递上高雅的名片,而他只是含笑注视着她,亲切又自然,舒适又熨贴,并没有多余的动作。 “泰华集团的叶总经理。”郑治补充道。 童悦再次颔首。 泰华集团是青台赫赫有名的建筑公司,实中新校区就是由泰华承建的。他如此年轻,就位居总经理一职,应该不是等闲人物。她听桑晨说,职场中像这样谦和的人士是最厉害的,笑容是他们无敌的杀器,明明说的是笼统而又客套的外交辞令,只是合着那温和的笑意,听着就分外悦耳动人。人,果真不能以貌取人。 “我该去班上了。” “去吧!”郑治点点头。叶少宁等她上了楼梯,才回过身去。童悦看他们是朝校园东北角的一块空地去的,那儿准备建两幢教师公寓。如果建了公寓,就不用和凌玲合租了,那么想独处的时候,就会有一个完整的空间属于自己。童悦忍不住在心里憧憬了一下。 教师节是在周四。童悦不喜欢过教师节,以前是因为没钱买礼物送老师,现在是学生的礼物送得越来越厚重,让她有种窒息感。进口的巧克力,说起来就是吃的,可是一大盒,得多少钱?骨瓷的马克杯一对,又是什么价格?玫瑰花,平时十块钱买四朵,逢到节日,十块钱一朵。她如果严词拒绝,会伤了学生们的心。他们看上去像个大人,骨子里却还是孩子,礼物纯粹是心意,和他们谈钱,他们只会觉得你不解风情。 谢语倒是给了童悦一个惊喜。碎草花一层层粘在贺卡上,做出一种繁丽的意象,在草花之间斜斜地写了一首小短诗。凌玲看得羡慕不已,她们班的学生也给她送贺卡了,只不过都是发的QQ贺卡。她感叹强化班的学生不仅智商高,情商更高。 李想仍然缺席,童悦注意到每逢发试卷,何也都会拿两份,于是她便默契地假装没看到后排那张空着的座位。 十佳教师的表彰大会放在市教育局的大会议室举行。所有表彰大会都是一个模式,主席台上坐了一排,按照职位高低从中间向两边扩散。台下第一排坐着受表彰者,胸前佩戴红绸,电视台的记者扛着摄像机像扫机关枪似的,不时地扫来扫去。 童悦坐在最末端,她的身边是孟愚。十佳教师中,他们俩是最年轻的。 分管教育的副市长首先讲话,然后是教育局局长,再然后又是个什么长。童悦扯扯胸前的红绸,这种感觉不是无比骄傲、自豪,说是动物园的猴子那是自谦,活脱脱像游街示众。 她悄悄瞥了一眼孟愚,腰杆挺得笔直,目光专注。凌玲今天还特地让他换了一身深青色的西服,更添几份英气。孟愚,人如其名,除了教学业绩非常突出,其他方面完全不谙世事。凌玲就太谙世事了,和同事融洽,与领导走得近,把学生哄得团团转,教学也过得去。别人都觉得她和孟愚不般配,可他们从大学到现在,恋爱八年,一日比一日恩爱,已经在书香花园买了新房,只等装修好就准备结婚。书香花园是实中学区里新建的一个小区,拆迁时就被预购一空,房价更是创了青台市的新高。能在那儿拥有自己的一套房,真是令人羡慕嫉妒恨。 终于熬到了最后的发奖环节,喜气洋洋的民乐响起,礼仪小姐优雅地引领着十位教师上台领奖,与领导一一握手,接着转过身来面对台下,闪光灯闪得童悦眼花。 走出礼堂,教育局的人事处长追了过来,说还要和领导拍照纪念。 童悦看见市长的车刚刚扬起一缕黑烟已经开远了。她回过头,只见教育局长苏陌和几位副局说笑着向这边走来。 关于苏陌,青台电视台曾对他做过一期专访:青台市最年轻的正处级局长,教育界传奇人物,原先是青台大学的哲学教授,从政不过四年,就坐上了现在的位置。 苏陌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的模样,比他的实际年龄年轻,身姿修长挺拔,清瘦的脸,蓬松的头发,细长柔和的眼睛,加上斯文的半框眼镜,一派学院风范。但他宽宽的肩膀和有力的步态却让人觉得这是个精力旺盛、能支配别人的人。 有人说他有民国时期胡适的范,童悦不知这话确切不确切。作为民国时期的外交部长和北大校长,胡适自然成就斐然。与他的成就同样齐名的,还有他的情史。他不仅有正牌太太江女士,还有红颜知己韦小姐,还有陪他在杭州养病过着像烟霞一般美丽时光的曹小妹。他还曾和陆小曼玩过暧昧,与一位美国护士同居八年。苏陌局长也许有胡适的才学和容貌,可是他有胡适的胆吗? “下午的课都调好了吗?”苏陌笑看众人,众人均点头。 “那晚上一起吃个饭,今天是你们的节日,好好放松放松。刘处长,你安排一下。”他对人事处处长说道。 刘处长忙不迭地点头。 摄影师满头大汗地从里面跑出来,刘处长安排大家与局领导们一起合个影。拍完,十位教师另外又拍了一张。 “给我们也拍一张吧!”苏陌突然拉过一位胖胖的中年女教师,温和地将手搭上她的肩。那女教师激动得捧着奖状的手一直在抖,对着镜头的时候还孩子气地竖起两根手指,比了个V字状。都和女教师合影了,自然不能厚此薄彼。苏陌就像是照相馆里的一幅固定的背景,拍照的人换个不停。他站在那儿,温文尔雅,笑语谦谦。 “孟老师这么英俊,配条红绸有损英气,拿掉,这个也拿掉。”苏陌说道。 孟愚淡淡一笑,把红绸与奖状递给了站在一旁的童悦。 童悦的表情如远山远水般,让人看不真切。 “童老师,”苏陌一挑眉,丰神俊朗,言笑晏晏,“我能有幸和美女合个影吗?” 他轻快的语调把看着的人都逗乐了。孟愚体贴地上前帮童悦拎着包包,同时也把奖状与红绸拿了过去。 众目睽睽之下,童悦站到了苏陌旁边,他抬手搁在她的肩上。指尖紧扣的力度、温度,透过薄薄的衬衫,传递到肌肤,童悦缓缓眨了眨眼。是的,这没什么可多想的,只是领导对下属的褒奖,如同长者对晚辈的鼓励。 “童老师,笑一个。”摄影师叫道。 两个人的身高差了大概十厘米,苏陌一侧脸,温热的呼吸拂向她的脸庞,轻柔地按了按她的肩,眸光深邃:“我可不是你的学生,不要这么严肃。听话,放松!” 童悦依然僵着脸,她笑不出来。紧挨着的肢体,听似温和的话语,她已明白,苏局长刚才那番平易近人,其实只是个序,此时才是正文。 “估计是被我吓着了。看来我以后要经常到实中走走,多和老师们接触接触。”苏陌调侃地笑道,“就这么拍吧!” 他像是安慰,又把她往怀里带了带,眉宇飞扬。俊男美女,这画面非常养眼,摄影师都差点看呆了。 刘处长已订好餐厅,让大家先过去打打牌、喝喝茶。童悦提出请假:“我只调了下午的课,晚上要坐班。” “让其他老师代一下。”刘处长说道。 “其他老师能代上晚自习,但我是班主任,有的事别人代不了。”童悦坚持。 “领导们今晚都在呢!”刘处长压低了音量。 “我那是强化班,不敢掉以轻心。” 正和其他老师亲切交谈的苏陌转过身:“刘处长,你就别为难童老师了。咱们青台明年的高考荣誉全在这个班上呢!我正好去医院,和童老师一块走。” 童悦叹了口气,早知道就留下吃饭了,至少还有孟愚在。 车门打开,没有司机,苏局长屈尊亲自驾车。后座上放满了资料,能坐的只有局长身边的副驾驶座。 “顾师傅临时有事先走了。你放心,我车开得很好,是合格的护花使者。”没有外人在场,苏陌的语气越发和蔼可亲。 “谢谢苏局。”童悦恭恭敬敬。 苏陌浅浅地笑了笑,想替她扣好安全带,一探身,发现她动作很快,已经系上了。 五点多的样子,正是上下班高峰期,车开开停停,非常缓慢。 “做班主任是不是压力很大,我看你好像都瘦了。”堵在车流中,苏陌悠闲地轻敲着方向盘,偏过头看童悦。 “没关系,都是能克服的。” “嗯,郑校长很看重你。如果在工作上有什么不顺心,就打电话和我说。” “可以开后门吗?” “只要是你,想走哪道门就走哪道门。” 童悦配合地勾了勾嘴角,当自己听了个不太好笑的笑话。 “小悦……”苏陌的声音突然一哑,眉目舒朗地轻笑,“你似乎和我很见外。” “没有,苏局对我的关心,我一直心存感激。” “只是感激?”苏陌的语调上扬。 “后面的车按喇叭了。”童悦轻声提醒。 苏陌抿紧唇,状似关心地道:“听说有人给你介绍朋友了?” “苏局,你为什么要选择教育局?” 苏陌微微皱起眉,脸上写着问号。 “苏局可能更适合做公安那一行。” “小悦!”苏陌加重了音量,然后讪讪地笑笑,“好,我不问。但你还很年轻,不要这么随意对待自己的感情。相亲有如把自己当商品一样放在货架上出售,你需要吗?” 二十七岁的女人还敢用“年轻”,那真是有装嫩之嫌了。 “为了有一个好的明天,做做商品其实也没什么。” 苏陌的嘴角勾起一个自嘲的弧度,毫无刚才的气宇轩昂,神情像一个被女友伤透了心的男人。“看来我的关心是多余的。” 童悦闭紧嘴巴,再也不肯接话。 苏陌瞟了瞟她,车子猛地加速,直接超过右侧两辆慢吞吞的公交车之后,紧接着一个利落地变道,驶向通往实中的郊区大道,然后稳稳地停在距离校门两百米外的路口。 童悦扳了两下发现开不了车门,转头就见苏陌纠结地盯着自己。 “苏局还有什么指示吗?”他没有笑容的样子带有几份阴沉,她被他看得不大自在。 “小悦,你这是在逼我。” 车里的气氛好像走在薄薄的冰上,谁先出声,就有碎裂的可能:“我对局长的位置不敢窥伺,能做好一个老师,我已偷笑。” 苏陌闭上眼睛,长长的呼吸有如呢喃:“小悦……” “苏局快去医院吧,你家夫人还在等着你呢!”童悦毕恭毕敬地道。 苏陌睁开眼,直直地看着她。许久,他才打开了车锁。她推开车门离去,听到他在身后重重地叹息。 她凛然地看着前方,加快脚步。 第二章 彗星来的那一夜 中山路白天看上去是一条朴实的街道,光滑的鹅卵石路,有一点坡度,石砌的栋栋茶室、酒吧掩映在树荫之间,就连必胜客都不由得流露出斯文的雅韵。拐个弯是个凉亭,再走几步就看到青台的高雅殿堂——青台音乐厅。 到了晚上,中山路摇身一变,成了青台最喧嚣的地方。茶室昏黄的光,酒吧妖艳的灯,门口服务生的大声寒暄,混在一起的音乐,男人女人的眼,暧昧的姿态,辛辣的酒香……夜,迷离得不知今夕是何夕。 桑晨的酒吧在其中有点不按常理出牌,外围像一个扁圆的鱼缸,事实上,也确实是个鱼缸。四周的墙都是用玻璃砌成的,里面水波轻荡,一条条热带鱼在里面游来游去。灯光下,恍然畅游在海底世界。桑晨干脆给酒吧取名叫“under the sea”。酒吧的门像鱼缸裂了条缝,进去的人是从缝隙里挤进去的。 对着大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废置的旋转木马台,镶嵌镜面的圆顶还在,下面换了桌椅,但飞奔姿态的小马都在,很夺人眼球。年轻的情侣很喜欢这些,而来这里谈业务的人则会选择楼上的KTV包房。 生意很不错,每张桌子都坐满了,就连吧台外的椅子都是人挤人。童悦干脆倚着灯柱站着,看桑晨在里面忙碌。 桑晨调酒的样子越来越专业了,想当初刚接下这间酒吧,桑晨愁得嘴角冒了一圈的泡。这不都挺过来了。人就是个被逼的命,谁让她遇上张青了呢。其实张青不是个人渣,只是没个定性,又爱折腾,做什么事都是三分钟热度。有一阵子他迷上了画画,桑晨走哪儿都拿本素描簿。再有一阵他迷上了雕刻,桑晨也跟着拿起了刻刀。有小半年他爱上了做陶,桑晨身上就没离过泥巴。张青的爱好实在太广,一年换十二次,桑晨生生学出了十八般武艺。后来,张青玩大了,迷上了开酒吧,东借西贷,刚装修好,都没开张呢,他又迷上了穷游。一句话不说,背上行囊就走了。这一次桑晨没有去追,因为欠的债太多,她得赚钱。 赚钱的桑晨号称“桑二娘”,这二娘并非桑晨排行第二,而是《水浒传》里有一好汉叫张青,和他老婆孙二娘也是开了一家店。以此类推,桑晨就成了桑二娘,可惜桑二娘没孙二娘的福气,她里里外外唱的是一出独角戏。不过两年下来,桑二娘竟然在中山路站住了脚。 调好一杯“粉红佳人”,桑晨抬起来,正对上童悦长睫忽闪的双眸,“咦”了一声:“亲爱的,真是你吗,我没看错吧!” “好像不错,要不要给你一个爱的抱抱?”童悦撇了撇嘴,自顾自走进吧台,给自己倒了杯苏打水,捏了颗橄榄放进嘴里。橄榄刚腌制不久,果肉特别脆。 桑晨像是回不过神来:“你现在不是做牧羊女吗,怎么有时间出来,不怕羊被狼惦记上?” “时间像海绵,挤挤就有了。”她是人,也需要适度地喘口气。 有个客人点了一瓶黑啤,桑晨边应声边打量童悦。童悦今晚穿了条裙子,裙子是绿底白花,像三月的草坪上落下的一片片花瓣。童悦是个懒人,一条破牛仔裤能穿一季,她总嫌穿裙子麻烦,除非是为了给对方留下好的印象,她迫不得已才会穿一次。 “你去相亲了?” 童悦把橄榄嚼得“嘎嘣嘎嘣”响:“年级组长介绍的,不好意思不去。” “对方怎样?” “纪委的,谈话像训话,我差点把你小时候偷砸人家的头给坦白了。” 桑晨白了她一眼,看来是没下文。她真不懂,童悦要才有才,要貌有貌,怎么到现在都没个主收呢?也许那个主是个近视,走着走着,就迷路了。 “你也老大不小了,别太挑。” 听染了一头红发的桑晨说出这样老气横秋的话,童悦忍俊不禁:“知道啦,二娘,别总说我,你家张青最近有音信没?” 桑晨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他这次像是长情了,上次看他朋友圈,人在青海湖,黑得像个难民。我准备明天去街上买棒球棍和药了。” “干吗?” “只要他回来,要么药晕他,要么打断他的腿。只要他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怎么折腾都可以,想再一走就是几年,下辈子吧!” 童悦默默同情了张青三秒,继续吃橄榄。桑晨递过来一个果盘,啐道:“难得来一趟,别尽顾着吃喝,也帮我干一会儿活,我累得两条腿都站不住了。楼上888房。” 吃人家的嘴短,童悦无奈地接过。上去时,桑晨把她推进更衣室,逼她换上一套女仆装,更特地把她背后的蝴蝶结扎得又大又紧,显得童悦的腰纤细得不盈一握。 “不就送个果盘嘛,有必要这样?”童悦看着镜中的人,啼笑皆非。 桑晨凶悍地手一叉腰:“这叫职业道德。” 童悦萌萌哒地上了楼,微晕的灯光照在暗花地毯上,每个房间都十分隐秘,而且隔音。里面可以一清二楚地看到外面走廊上的人,外面却看不到里面发生的事。 好不容易才找到888的房间。敲了敲门,没人应声。又等了一会儿,慢慢把门推开,震耳的音乐瞬间袭来,童悦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下。房间里,一群男男女女坐着,分配很均匀,一男搭一女。有一个挺着大肚的男人在唱歌,搭档的女人就在旁边摇铃。那哪是唱啊,把韩红的《天路》吼得有如狼嚎。童悦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忙垂下眼帘,把果盘搁下就准备撤离,身后的蝴蝶结却被人给拽住。 她回过头,一眼就看到坐在沙发角落的男人,一手支着沙发座,一手拿着玻璃杯不急不慢地晃着。灯光暗得看不到他的脸,只能看到俊秀的轮廓,偏那样的轮廓童悦一眼就认出来了。不到一月,遇见三次,青台的版图似乎需要向外扩展一下了。 这种场合,好像做出故人相见的样子是不合适的。童悦收回目光,投向拽着蝴蝶结的男人:“您还要点什么?” 那男人就是刚才唱歌的,号出兴致了,眯起一双金鱼眼:“你应该说,主人,你还要来点啥?哈哈,这位小妹妹长得挺不错的。来,坐下,陪主人喝一杯,一会儿主人给你小费。” 童悦差点把晚上的饭给喷出来,在座的人也都笑了。 “就喝这个?”童悦不能拆桑晨的台,沉住气。 “妹妹想喝啥?”男人做出一副怜香惜玉的样子来。 “先白后红再混着来。” “行,行,都听妹妹的。” “那主人您等着,我下去拿酒。” “别让主人久等啊。”男人又把玩了一会儿蝴蝶结,这才松开。 童悦转身,眼角的余波瞥到见过三次的故人似乎正专注着手里的酒杯,并没有认出她来。 桑晨在江湖混久了,什么人没见过,提了一瓶香槟上去,陪喝了一圈,就把妹妹的事给解决了。 “没事。赚得回来,那些人都是搞地产的,有钱,想什么时候宰都可以。”桑晨说完便不敢再使唤童悦了。素面的童悦在哪儿都是让人不能忽视的美人,只是童悦对于自己的容貌毫不在意,除了和“大宝”天天见,连口红都难得买一支。 童悦点点头,专注地听音乐。音响里放的是一首经典的狐步舞曲,旋律摇曳虚渺,让人想到狡猾的舞步你退我进我进你退煞是湍急。 十一点,童悦向桑晨告辞。桑晨在吧台里把杯子一个一个洗好,再用干布细细地擦干,额头上生出细密的汗。 童悦不知道桑晨的债还了多少,看这样的忙碌程度,应该很快就能脱贫致富。然后等张青回来,她把他药晕或是打断腿,不管是傻了还是瘫了,总有个人陪着,也算是个喜剧结尾。冲着这个结尾,即使再忙再累,也是值得的。 自己呢?童悦总觉得自己以后会像太空里被丢弃的垃圾,永远静立,没有一个归宿之地。 她有一点不甘心,凡高在《星空》里写: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团火,路过的人只看到烟,但总有一个人,总有那么一个人能看到这团火,然后走过来。我在人群中看到了他的火,然后快步走过去,生怕慢一点他就会被淹没在岁月的尘埃里。我带着我的热情,我的冷漠,我的狂暴,我的温和,以及对爱情毫无理由的相信,走得上气不接下气。我结结巴巴对他说:你叫什么名字? 她不知道自己有没这样的幸运看到这团火。 九月的青台,夜里是凉爽的,风带着大海的咸涩,吹在身上有点黏。回租处要到对面去坐车,她看看车流,正打算穿过去。 一辆黑色奥迪A8从夜色里驶过来,经过她身边时,车缓缓停下,车窗半降:“嗨,女士,要搭个便车吗?” 她怔怔地看着那张温和的笑脸,很礼貌,却不模糊。她记得他姓叶,名字叫什么呢? 童悦摇摇头,这只是作为一个女子的自律,并不代表出自内心的诚意。 “其实这只是我的一个借口,我好像喝多了,需要一个代驾。我住荷塘月色小区,你能帮我这个忙吗?” 街道的黑暗并不是纯黑,而是淡淡的墨色。墨色里,她看到他的眼睛像河底的石子一样安静清凉。童悦的心蓦地一紧,然后悄悄加了速,呼吸同时变得缓慢而凝重。 他推开车门下来,把车钥匙塞到她的手里:“会开车吧?” “嗯!”她不仅会开车,换灯泡、修门锁、马桶这样的活,她也做得来,“但我开得……不太好。” “没事,街上现在车很少。” 童悦仰起头看他,在这样的距离下,他眼里的亮光被放大,变得沉甸甸的。她慢慢垂下眼睫毛。 他很放心地坐到副驾驶座上,连安全带都没系。他们没有攀谈,她开车,他闭着眼睛假寐。车窗开着,夜风吹进来。青台的路坡多,上上下下纵情驰骋,像荡秋千似的,非常舒服。 荷塘月色距离中山路不过一刻钟的路程。这是个新小区,开发商不知打哪儿弄来几十株百年古木,一棵棵侍候得茂密茁壮,其中最老的是一棵桂花树。小区正中央真的有一个大池塘,里面种满了睡莲。此时又是桂花的香气,又是荷叶的清香,交杂在一起。童悦不禁脱口叹了一句:“真美!” 他睁开眼睛,仰脸望着天上:“月亮这么圆,海面上的月光一定也很美,一起去看看? 童悦默不作声,手指一点一点曲成了拳。 她以为他会带她去海边,没想到他直接带她进了电梯。电梯直达顶层,门一开,她便看到了月光铺满了海面,仿佛银色的雾气氤氲着。她没有看过这样的海,不禁痴了。 谁也没有提开灯,开了灯,就看不到月光了。 “家里只有矿泉水。”他在她后面抱歉地说道。 童悦低着头回过身,没想到他离自己很近,她就像是扑到了他的怀里。他胸前的钮扣抵住了她的额头,有一点凉。她听到了他强有力的心跳,感受到他肌肤的滚烫,嗅到了他身上浅浅的酒香。 心中一根绷得很久很久的弦突然就断了,她感到澎湃的海浪席卷而来。她在浪里挣扎,快要窒息。 他没动,就那么近距离地看着她。她慢慢抬起头,下一刻,他的双手按着她的肩膀,让她贴在了木质的拉门上,欺身过去压住她,吻住她。 童悦的身体一下子僵硬了,她迟疑了一下,就是一下,下一刻,战栗的长睫缓缓合上。他的手里并没有水,仿佛就等着这一刻。当他的舌尖轻轻动起来,她随着他的动作,一点一点融化,变得柔软起来。她的身上渐渐也染上一层酒的甜香。她伸手抱紧他,带着不闻不问、不顾一切的意味,仿佛将手中紧紧抱着的陶罐“哐当”一声摔到地上,任由瓷片碎了一地。 在童悦二十七年的人生里,与“疯狂”这个词是不沾边的。唯一一次出格行为,是初二的下学期逃学和桑晨去看×歌星的演唱会。童悦并不喜欢×歌星,觉得他讲话有点娘,好像全天下的女人都迷恋他,一上台就大抛媚眼。 逃学是一件刺激的事,桑晨一说,童悦就答应了。她们如同示威似的,在×歌星下榻的饭店前静坐了一下午,然后再去了奥体中心。粉丝们的尖叫声差点把奥体中心的屋顶都给掀翻了,荧光棒舞得像火海,童悦就在那片火海里睡着了。演唱会结束,桑晨亢奋得不能自已,拖了童悦去游戏室打怪兽。里面有几个男生和桑晨很熟,扔给桑晨一包烟。桑晨熟稔地点上,潇洒地吐出一串烟圈。 童悦看得直愣。 “想不想学?”桑晨问道。 她把烟含到嘴边,点燃,刚吸了一口,满头大汗的彦杰就从外面进来了。 那时是三月,倒春寒呢,他哪来的汗? 她的眼睛缓慢地眨了一下,彦杰的手掌就掴上了她的脸。 她很平静,其实是她惊得忘了反应。等她反应过来,正好把那口烟咽了下去,一时间呛咳得又是眼泪又是鼻涕的。 没有人上前帮一下她。 男人一旦长相好,就容易冷漠,或者轻佻。上高三的彦杰是个英俊的男生,他属于前者。俊容再笼上一层寒霜,那股肃杀之气令人不寒而栗,就连天不怕地不怕的桑晨也大气都不敢喘。 她是和彦杰一路走回家的。从游戏室到家,坐公交车有六站。两条腿都麻木了,脸颊也火辣辣的疼,她却不敢伸手去摸。 到了家门口,彦杰蓦地转过头,问道:“下次还敢逃学吗?”这是今晚他和她说的第一句话。 “不敢了,哥!”她的声音小如蚊蚋。 后来,她真的再没让彦杰操过心。现在,彦杰在上海,离她已很远……童悦眨去眼角不小心滑落的一滴泪,她感觉身体里像着了火一样,火像快速倒进杯里的碳酸饮料,泡沫喷薄而出。她已经无法控制这火势,只能看着它蔓延。 自从担任高三强化班的班主任后,不需要闹钟,童悦总能在五点半准时醒来,节假日也不例外。 四周没有声音,寂静得让人紧张。 晨曦染白了窗帘,借着晨光,她看到房间并不大,应该是属于那种精致紧凑型的单身公寓,收拾得很是干净。她睡的是一张榻榻米,一条修长的手臂搭在她的腰间,不像是搂抱,而像是一种保护。熟睡中的男人呼吸均匀,看着更觉得亲和,像是已认识了很久很久。 她轻轻移开他的手臂,小心地坐起,不放心地朝他看了看,抓起叠在沙发椅上的衣服蹑手蹑脚地出了卧室。穿好衣服,她又在厨房的水池旁草草用凉水抹了把脸、漱了下口,以手指为梳,理了理头发,然后拎起包包打开门。 漫天的大雾,能见度不足五十米。童悦很庆幸,这样正好可以掩饰她此时的难堪与羞窘。昨夜的一切,没有一颗强壮的心脏是负荷不了的。 她不是很熟悉这个路段,走了一会儿才看到站台。待查清了车次,再看看时间,心里有点着急。她要赶回租处换身衣服再去学校,还要查看早自习与学生宿舍的卫生情况。今天是周一,学校在晨跑后还会有个升旗仪式,她得到场。 她有点累,想找个地方坐坐,长椅上有露水,还湿漉漉的,童悦放弃地叹了口气。 “童老师!”他还是被她吵醒了,匆匆开车追了过来。 她的脸微微一红,这种情况下被人叫 “老师”,任谁都会觉得无地自容。 “我……要赶去学校,时间太早,就没、没和你打招呼。”她躲闪着他的目光,说话结结巴巴。 “我送你去学校。”他没有下车,只是探身把另一侧的车门打开。 “不,我要先回家一趟。” “那我送你回家,这种天气,公交车都会晚点的。” 她犹豫了一会儿,抿紧唇绕过车头上了车,轻声说了个地址。 他专注地看着前方,她目不转睛地观赏雾景。车如蜗牛在爬,车内的空气沉闷得令人窒息。 “我叫叶少宁。”在一个大拐弯时,他说了一句。 她用眼角的余光斜睨了他一眼,又极快地收回视线,没有应声。 前面是条巷子,车不好进,她在巷子口下了车:“这……其实不是我家,是我和同事合租的公寓。” 她租住的公寓离实中很近,算是学区房。住在学区房的好处就是上下班方便,没几步路,而且也节约了她们辅导几个学生在路上的时间。 高三的课程本来就紧,班主任事又多,她本来不想收辅导生的。但找过来的都是熟人推荐的,甚至还有郑治悄悄拜托的,家长给的辅导费比工资还高,她想想就应了下来。凌玲比她能吃苦,收的学生比她多。 “咱们呀,是操着卖白粉的心,拿的是卖白菜的钱,这能活吗?所以逼得咱们另辟捷径。”校长在教师大会上三令五申不允许老师在外面开小班,凌玲在下面挤眉弄眼对她说。 她推开车门,手臂被叶少宁从后面拽住:“我……” “我知道。”她抢先截了他的话。 他皱起眉头。 她闭了闭眼,突然折身又坐回车内。他出来得太匆忙了,头发没理,衬衫的钮扣都扣错了位。 “我走了。”她替他理顺了钮扣,点了点头。她知道,是游戏就有规则,只要你参与,就必须遵守。她知道,昨晚的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他没有做措施,回到租处要从凌玲那儿偷颗避孕药吃了。前两天,她看到凌玲一口气买了两盒。 公寓在二楼,要拐两个弯。走廊上静悄悄的,她低头数着自己的步子。在第十四步时,她从包包里掏出钥匙。 门口摆放着一盆仙人掌,她傻眼了。 这是她和凌玲的暗号,灵感来自《这个杀手不太冷》里让·雷诺演的那个杀手,每次在出任务时,都会在窗台上摆一盆绿色植物提醒接头的人。她回租处通常比凌玲晚,如果孟愚突然来过夜,凌玲就会在门口放一盆仙人掌。她如果看见了,这晚就会回家睡。 但今天不行了,她没有那个时间再坐车回家换身衣服。不过这个时间了,屋里的鸳鸯也该起床了吧!有一点小难堪忍忍好了,反正彼此心照不宣。孟愚有点迂,面皮薄,不管凌玲怎么诱惑,坚持不肯婚前同居,可偶尔又情难自禁。 她硬着头皮开了门,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自己的房间。门有些旧了,推开的时候“嘎吱嘎吱”响。她咧咧嘴,没敢全打开,够挤一个身子进去就好。 刚挤进来,门还没掩上,一个围着浴巾的男子就从卫生间走了出来,极度膨胀的面孔上,一双小眼睛费力地睁大,讶然地瞪着她。 她一时间呆在那里。那个身子的表面积太大了,她可以围两圈的浴巾只够勉强围住他的某个重要部位。这个男人目测应有一百公斤,年龄应在四十左右。一夜之间,清瘦的孟愚被发酵了?催熟了? “周总,你怎么洗那么久啊?”这时,凌玲甜得发腻的声音从房内飘了出来。 男人首先镇定下来,他瞧见了童悦手中拿着的钥匙,挑了挑眉,裹着一块遮羞布,难得还摆出一副翩翩有礼的样子,冲童悦点点头,口中应道:“就来,阿玲!” 那宠溺的口吻让童悦倏地一下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她飞快地收回视线,飞快地冲进自己的房间,然后“砰”地关上门。她的心紧张得跳到了嗓子眼,仿佛刚刚被撞见的那人是自己一般,又羞又臊,恨不得找条地缝钻下去。脑子里什么也想不了,只机械地从衣柜里拿出衬衣和牛仔裤。才穿了一半,外面就有人敲门。只一下,随即门就开了。 凌玲脸白得像僵尸一般立在门口,身上是一件薄如蝉翼的黑绸睡衣,山山水水若隐若现。 童悦抢先道:“你就当我没有回来过。” 凌玲一言不发,但紧绷的脸色稍微有所好转,她摸了摸脖子,然后指了指童悦。 童悦讶然地看着凌玲脖子挂着的一根镶钻的珀金项链,也抬手摸了摸脖子。天哪,她从来不离身的玉佛呢? 凌玲张了张嘴,努力扯了个笑容,掉头走了。 童悦怔了怔,把另一半衣服穿好,拎着包以百米赛跑的速度离开了公寓。 从公寓到学校,步行一般是十二分钟,童悦今天节约了五分钟,和最后一批学生一同跨进校门时,早自习的铃声刚好响起。雾仍很浓,树枝间有蒙蒙的水汽飘荡,不时滴下一两颗水珠。 童悦偶尔也会怀念一下老校区,虽然她只在那儿待了一年。那里有古树、红色的砖楼,夏天的时候,图书馆外面的墙壁上缠满了藤蔓,非常阴凉。那块地皮现在被泰华集团买去了,正在建一幢六十六层的综合性的商业大厦。 童悦不像别的班主任,对每天的早自习会明细到哪门学科,她任由学生选择,背书、做作业、讨论习题,或者打个小瞌睡、聊个小天,只要不影响到别人都可以。一天之计是在于晨,但早晨在一天里只占了多少?关键还是课上的时光。 从宿舍检查一圈回来,一向都在早自习补眠的谢语突然捧着一本《古文今译》看得头也不抬,连她在桌边站了三分钟都没发觉。她惊悚了,这是哪位大师写的文章会如此吸引人?童悦真的很好奇,俯身看过去。 书上罩下一个身影,谢语愕然地抬起头,随即“啪”地合上书,再紧紧按住,一脸防备地瞪着童悦。 老把戏了,童悦小时候也玩过,给喜欢的小说加层封皮,看在别人眼里自己是在认真学习,而自己呢,也像有个心理安慰。 “很好看?”童悦没有声张,只是让谢语拿着书随着自己去了外面的走廊。 谢语把头点得像小鸡啄米:“嗯,很多同学推荐呢,豆瓣上的评分也很高。这个作者三观非常正,她的书一向励志。我昨晚本来只想看一点的,谁知一看就停不下来了。” “是爱情小说?”童悦毕业之后,好像就没看过小说,电视剧也很少追。 谢语的眼睛亮得惊人:“是,看她的书可以学到很多东西。我还没有遇到爱情,我想先从书本里积攒一些经验,免得以后错过良人。” 童悦嘴角抽搐,不知该接什么话好。她拿过书翻了翻,挺厚的,字还不太大。 “既然这本书如此精彩,我想不适合囫囵吞枣,这样好吗,书先放我这儿,在你完成每天的学习任务后,你可以读一章,然后写一篇感想给孟老师,字数不限,可以吗?”她用商量的语气问道。 谢语早就猜想过没收书或是喊家长这样的结局,却没想到会峰回路转,忙喜出望外道:“我同意,但童老师一定要说话算话。” “要拉个勾吗?” 谢语呵呵笑着摇了摇头,进教室前又回了一下头:“女神,我有没有告诉你我很爱你?” 童悦哑然失笑,倚着门拆开书的封皮,想看看作者叫啥。一道修长的身影从楼梯口走了过来,她下意识地看过去。任性的李大才子终于来上学了。 “这么大的雾,轮渡没取消?”童悦吃惊地站直了身。 李想冷着脸,两道浓眉打成了结,一双怒目,寒气逼人:“那天干吗说那么多废话,直接讲你已经找到长期饭票不就好了。” “呃?”童悦听得一头雾水。 李想冷冷地从她身边越过,用极低的音量丢下一句话:“找块布遮遮你的脖子。” 童悦突然明白凌玲指着她的脖子,并不是提醒她丢了玉佛,而是告诉她,上面有昨夜留下的吻痕。好奇怪,只是隔了几个小时,一切悠悠荡荡,如撒在水面的星光,想着想着,像做了场梦一样。 周日的下午,学校给高三学生放了半天假,学生称之为放风,疲累一周的童悦也松了口气。 凌玲不知是心虚还是愧疚,亲亲热热地把孟愚叫来公寓,说是晚上包饺子吃。童悦看着这两人,心里堵得跟什么似的,索性眼不见心不烦,包一背,回家去了。她没有什么立场对凌玲评头论足,她对孟愚沉默,也并不代表她就成了凌玲的同盟军。也许自己是该换个租处了。 钱燕正在阳台上给花浇水,几盆草花被她侍弄得很有生气。特别是那盆太阳花,五颜六色开得灿烂无比。听到开门声,她回了一下头,扔下水壶大呼小叫地迎上来:“悦悦你咋不打个电话回来呢,我今天只煮了粥,都没买菜,这可怎么好?”她一脸情急的样子简直比亲妈还亲妈。 “没关系的,阿姨,我就回家拿几件衣服。爸爸呢?”童悦四下望了望。 “还能去哪儿,找那几个鼻棋篓子下棋去了。”钱燕拿毛巾拭了一下手,从卧室里拿出钱包,“不行,你难得回来一趟,我还是去买几个熟食回来。你先坐一会儿,冰箱里有我做的酒酿,你拿出来吃。”没等童悦说话,她风风火火就下楼去了。 童悦无力地耸耸肩,站在屋子中央,坐也不是,走也不是。愣了一会儿,她走进自己的房间。她的房间非常小,只放得下一张单人床和一个小衣柜。她隔壁是彦杰的房间,和她的房间一般大。原先两人的房间是相通的,是在她十四岁那年才用木板隔开的。 彦杰房间的门也开着,她朝里看了看,床单和枕头像是新铺的,薄被散发出阳光的味道。 “悦悦回来啦!”童大兵开门进来,冲她呵呵地笑。 “爸怎么不下棋了?”童大兵没什么其他嗜好,就爱下个棋。 “你阿姨让我回来陪你说说话。” “干吗这样隆重,我又不是什么贵宾。”童悦嘀咕道。 “你阿姨很疼你的。”童大兵搓搓手,有些恳求地看着女儿。 “我知道。”童悦垂下眼帘,拉着爸爸坐到沙发上。童大兵不善言辞,倒是童悦一直在说话,他负责点头,嗯嗯哈哈的。 “对了,悦悦,彦杰今天也会回来。”童大兵突然冒了一句。 “哦!” “送他女朋友回来,顺便找朋友打听房屋贷款的事。他们好像相中了一套房,不过不便宜,上海的房价可吓人呢!” “青台的也可怕。”童悦掉头看着窗外。窗户开着,声音一下子散在风里。 钱燕跑了一头汗,买了一碟花生米,还有一碟凉拌海带。 “这家卤店的生意真好,我厚着脸皮插队才买到的,悦悦你可要多吃点。” “好!”童悦咬着筷子,专注地看着碗中的玉米粥。 “晚上要回学校吗?”童大兵问。 “当然要回了,高三可不比其他年级,现在哪家都是独苗苗,悦悦肩上的担子重着呢,你可别拖悦悦的后腿。”钱燕夹了一大筷海带放进童悦的碗里。 童悦乖乖地把海带咽下。其实她并不喜欢海带那股青涩中带有滑腻的味,凉拌的又加了蒜泥,她更是难以下咽。 钱燕不让她帮着自己收拾碗筷:“我来,我来,你收拾收拾早点回学校。下次回来前打个电话,我给你做好吃的。” 童大兵急不迭地又下楼找人下棋去了。 童悦朝彦杰的房间看了看:“阿姨,那我先走了。”钱燕一晚上都没提彦杰,她是应该早点走。 公交车上空荡荡的,她倚着窗坐再,看着熟悉的街景,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下车的时候,她摸了下脸,一手潮湿。 学校大门口聚了一群人,有号哭声,有责骂声。童悦发现围观的学生中强化班的居多,脸顿时就绷了起来。看到她过来,人群自动让开一条道。 人群中央,谢语的妈妈揪着谢语的一把头发,干巴巴的脸,目光却如钩如炬,表情因而显出一股狰狞来:“我就要去问问你们老师,看看她到底是怎么教你的?我花了大钱把你送到这里,三年没到,你没成才反倒成妖了。” 谢语死命地把身子往底下埋,哭得嗓子都哑了。 “谢语妈妈,你快松手。”童悦一蹙眉,冲上前去抓住谢语妈妈的手。 “关你屁事!”谢语妈妈一挥手,童悦没提防,锋利的指甲在她的脸颊自上而下划了一道,她白皙的面容忽地就红了,某一处还渗出了血珠。 谢语妈妈这才发现是童悦,一时间有点窘,丢下了谢语:“童老师,正好我要找你。” “我们去办公室说话。”童悦蹲下扶起谢语。 “不要,就在这里。谢语今天和一帮男生在网吧泡了半天,抽烟喝酒,你瞧瞧她这张脸,描眉画红的,还像个学生吗?”谢语的妈妈双手叉腰。 童悦替谢语理了理头发,冷静地问道:“谢语妈妈,你平时会和朋友一起打打麻将、玩玩纸牌吗?” “会啊。”谢语妈妈眨巴眨巴眼睛。 “来钱吗?” “我们来得小。” “即使来得小,也是赌。说起来赌博都是犯法的,谢语妈妈肯定知道,为什么还要知法犯法呢?” “小赌怡情。工作那么累,随便玩玩给自己放松放松,扯不上法不法的。” “你是成年人,也知道要放松放松。谢语只有十七岁,高三的学习压力那么大,上周刚刚月考过,她和朋友去网吧放松一下,难道不可以吗?谢语妈妈,你也是从十六七岁过来的,那时候你就没偷穿过你妈妈的高跟鞋吗?” 谢语妈妈瞠目结舌。 “小姑娘家最要面子了,你让她在同学面前这样丢脸,她心里会怎样想?” 谢语妈妈涨红着脸,愣在原地。 “如果你还想成为让谢语信任、依赖的妈妈,我觉得今天你该向谢语道个歉。” “让我道歉?”谢语妈妈震住了,伏在童悦怀里的谢语也愣住了。在童悦不可违背的视线中,谢语妈妈看看谢语,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几句话:“谢语,今天是妈妈错了,对不起!” 谢语哭得豪迈万分,差点断了气。 “大家都回教室上晚自习去吧!”童悦让一个女生把谢语扶去宿舍洗脸换衣服,等众人都散了,才对沮丧的谢语妈妈说:“谢语现在正是叛逆期,你是为了她好,但要注意方式,不然会适得其反。” 谢语妈妈唯唯诺诺:“我是个粗人,心里急,怕她学坏。童老师,你的脸?” 童悦这才感觉自己脸上火辣辣的疼:“不会破相的。” 谢语妈妈愧疚地走了。童悦捂着脸,疼得直抽冷气。她抬起眼,看着浅浅的暮色中朝着自己走过来的那个人,立马成了一个熟透的番茄。 刚刚人那么多,她没注意别的,看他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应该看了有一会儿了。 他不说“你好”,也没说“我们又见面了”,只是轻轻唤了声:“童老师!” “你好,叶总!”她的指尖掐着掌心,命令自己镇定。目光慌乱地避开他的脸,把眼中的羞涩给藏了起来。 叶少宁没有像往常那样温和地微笑,态度甚至有一点刻意的疏离:“手上有细菌,用这个擦。”他骨节分明的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花白格子的,叠得方方正正。 “谢谢!”童悦僵硬地接过,眼角瞟到他的奥迪车停在马路对面。 “这两天吃点清淡的东西,不然会留下疤痕的。” 她像是失去了语言功能,只会点头。 “去医务室涂点药吧,我走了。”他走了几步,又回了一下头,“童老师,做你的学生非常幸福。” “叶……”憋了一大口气,她成功地找到了自己的声音。 “什么?”他停下脚步,鼓励地看着她。 她鼓起勇气,定定地盯着他骨节修长的手指:“那个……你有没有看到一个玉佛?玉质并不太好,有点发白了,挂绳是墨绿色的。” 叶少宁拧起眉,状似思索,好一会儿后才幽幽地问:“是那天晚上丢的?” 童悦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硬着头皮点点头。 “对你很重要?” 她沉痛地默哀。 “那我回去找找。”那天夜里,她的嘴唇在自己的嘴唇下绽放时,他的心激动不已。没想到性格这么理智、冷静的女子,嘴唇柔软得像花瓣一样,令人沉醉……这么一想,他的心跳快起来,然后咳了一声。 “也有可能落在车里了。”童悦看了他一眼。 “车里有个客户,现在不方便找。如果找到了,我怎么还给你?丢在校保安室?” “不,不,你给我打电话,我去取。”校保安室的那几个人,闲来无事就爱八卦学校里的老师,她可不能给他们发挥的机会。 “童老师的手机号是多少?” 她报出十一位数字,他拿出手机拨了一下,听到铃声,嘴角勾起:“行,找到了我给你电话。我真的要走了,晚上还有应酬。” “谢谢叶总。”他再不走,她就会不争气地因窒息而晕倒了。 “不过找到了,我可是要索取报酬的。” “我……请你吃饭。” “就这么说定了。童悦,再见!” “再见!” 他看着她飞一般地转身而去,回到车旁打开车门,坐下,拿过一旁的手包,打开,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枚玉佛。他看了又看,确实,玉质很一般。 第一次月考结束,强化班终于正常化了,童悦一目十行地看着排名前一百的名单,真正松了口气。 孟愚蹙眉看着谢语送来的第三篇读后感,诚实地对童悦说读后感写得不错。童悦笑了,说近几年的高考作文选题越来越接地气,咱们是不是也要改变思路,一味地追求高大上,不是谁都能消受的。不如因材施教,不同的人选择不同的路线,或许就成了一片风景呢!孟愚沉思了一会儿,问谁来帮他们选择书。童悦很不厚道地回他自己是个物理老师,不懂这个。 孟愚笑笑,他是个老实人,今天的晚自习恰好是他坐班,他要好好琢磨琢磨。通常孟愚坐班,会替童悦把班主任的事也给代劳了。童悦想着一会儿吃完饭早点回公寓看铃兰,不知怎么的,李想送的那盆铃兰有枯萎的趋势。 从办公楼下来,就看到楼梯口站着一个清瘦的背影,刀削般的轮廓,有种锐利的俊美。她朝后面的楼梯看了看,没有人。迟疑了一下,她还是走上前,“哥!” 彦杰回过身,清冷的眸子里稍微多了些神采:“下班啦!” “乔可欣在和学生会的文艺干事说话,好像是国庆晚会的事,要不你上去坐坐?” “你一直都没回家?” 童悦把飘到前额的发丝别到耳后:“我没法回,整天弦都绷得紧紧的,生怕伤了这一根根栋梁。” 彦杰轻轻叹了口气:“苏教授说你很优秀,是今年的十佳教师之一。” 彦杰口中的“苏教授”就是苏陌,是他的大学老师,他一直没改称呼。 “那是同事们让给我的,不代表我的实力。你什么时候回上海?” “再过两天。” “贷款的事怎样了?” 彦杰冷眸的漆黑如子夜,又如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晚上我们去吃炒海瓜子,辣辣的,烫烫的,好吗?” 三人行吗?她最讨厌当电灯泡了,于是鼓起十二分的力气说道:“不了,我晚上和人约了吃饭。” 彦杰苦涩地笑笑:“那好吧!” 仿佛为了证实她的话一般,手机恰到好处地响了。 “我接个电话。”她都没来得及看来电号码,就慌忙转身按下接听键:“你好,我是童悦。” “猜猜,玉佛你落在哪儿了?” 电话那头的声音十分喧闹,像是重型机械运作的声音,但那暖暖的温和的嗓音一扬起,童悦的脸就红了。 “我猜不出来。”为了听清他的话,她往幽静的树荫间走去。 身后的彦杰深深地凝视她,咬了咬唇,转身融入渐浓的暮色中。 “是在阳台上。” 童悦脑中本能地就闪出月光下绮丽的一幕,这下,连脚趾也红了。 她听到杂乱的声音隐去,接着传来汽车的引擎声。 “那……你想吃什么?”说好了要感谢人家的。 “没有玉佛,也可以提要求吗?” “呃?” “我今天在工地,怕弄丢了玉佛,就放家里了。怕你着急,先告诉你一声。” 话都说出口了,又怎好收回?昂贵的餐厅她请不起,这个时间也订不到位,他们现在也不可能去情调暧昧的情侣餐厅,免得更难堪。她想了想,决定请他去吃麻辣烫。一大群人挤在一个大厅里,热气腾腾的,没有话说还可以打量四周的人,也可以专注地盯着涮锅,气氛至少不会太尴尬。 收了线,她抬起头,视线内已没有彦杰的身影,她又默默地站了一会儿。 羊肉串、鱿鱼串、大红虾、紫茄子、金针菇、莲藕片,满满地摆了一桌。叶少宁不像前几次穿得那么正经八百,墨绿色的衬衫、灰色长裤,裤管和鞋上沾了一层泥土,手中拎了个安全帽,发型也有些凌乱,真的是直接从工地赶过来的。 “应该回去梳洗一下的,但时间不允许。”他微笑的样子并没有多少抱歉。 童悦觉得这样很好,穿得太正式,她会有窒息感。随意了,就是一次普通的聚会。 “开车了吗?” “嗯!” “那就不点酒了,喝酸奶还是果汁?” 叶少宁眼底明亮:“果汁吧!”她特地跑到后面的厨房看水果是否新鲜,盯着人家榨了两杯橙汁。 隔着一张桌子,眼前的童悦秀雅的清眸像两只黑色的蜻蜓,在桌子的两边滑来滑去,就是不与他对视。装果汁的杯子很大,有藤蔓状的把手,中间是一圈花瓣,很漂亮。她用手指一片片地划过去,一副入迷的样子。叶少宁扬起眉梢,笑了。 “你怎么不吃呀?”童悦见他只夹了两筷莲藕,其他的都没什么动。 “平时应酬太多,对外面的食物没什么胃口,一会儿我吃些点心就可以了。”他微侧着头,端详着她,“告诉我,那个玉佛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童悦飞快地抬了一下眼,又赶紧垂下眼帘:“我研究生毕业那年,和同学去峨眉山玩,在山下的玉器店里听导游说,把玉器带到金顶上,在日出时请老和尚开光,会带来好运气。” “你信这个?”叶少宁忍俊不禁。 “我同学也讲这个很唯心,不过都已经来了,而且那么一大早上去的,就买吧!” “一般女孩都挑玉佩或玉钱,你怎么挑了个玉佛?”叶少宁觉得奇怪。 “男戴观音女戴佛。”她立刻说。 叶少宁细长的俊眸眯了眯:“另一块玉观音给了谁?” 她略感一丝讶然,随即还是老实地回答:“在我哥哥那里。” “你还有哥哥?”印象中,像他们这种年纪,应该是独生子女居多。 “嗯,比我大四岁,在上海工作。” “什么工作?” 浓厚的火锅水汽后面,是他安静地看过来的俊容。她有些恍惚,抬头看了一会儿系着蓝围裙举着托盘在桌间穿行的女服务生。那个女孩的嘴角一直撒娇地抿着,腮边有一颗褐色的小痣,俏丽得很。 “他是学哲学的,这个专业不太好找工作,他做过文秘,也推销过保险,现在是一家法国红酒品牌的上海代理商。” 这份工作赚钱多,但彦杰为了推销红酒,经常陪客户喝得酩酊大醉。红酒度数不高,后劲却很足,有时要睡一整天才能清醒。有一次她去上海看他,他应酬回来,硬撑着把门打开,然后倒在客厅的地上就睡沉了。她拉不动他,只得找了条毯子,让他在地板上睡了一夜。 “什么牌子?”叶少宁听出兴趣了。 她说了一个名字。 “老牌子了,不错呀!” “你知道喝红酒的正确姿势吗?” 他故作一本正经地摇头。 她示意俏丽的服务生送来一个高脚杯,高高举起:“无论喝红酒或白酒,酒杯都必须使用透明的高脚杯。由于酒的颜色和喝酒、闻酒一样是品酒的一部分,一向作为评断酒的品质的重要标准。使用高脚杯的目的则在于让手有所把持,避免手直接接触杯肚而影响酒的温度,用拇指、食指和中指并持瓶颈,千万不要手握杯身,这样既可以充分欣赏酒的颜色,手掌散发的热量又不会影响酒的最佳饮用温度。” “啊,今天真是长见识了。你们兄妹俩感情真好。” “兄妹俩的感情怎么会不好呢?”幽幽的语气,听着不像是满满的娇嗔,而像是无奈的轻愁。“你有妹妹吗?” 他耸耸肩:“没有,不过我有一个形似妹妹的朋友。但她现在已经嫁人了,重色轻友,几乎不太理我。” “你喜欢她吧?”灯光下,一双清眸涤荡微转,明媚动人。 “可能……有那么一点点。”他举起杯子,喝下一大口果汁。 后来他抢着埋了单:“又没把玉佛带给你,哪好意思要你破费!” 钱不多,她不好意思再坚持。 外面已是华灯闪耀,清凉的夜风习习。 “这里没有车位,我把车停在对面了。”站在餐厅门口,他对她说道。 “嗯!”她准备就在这儿跟他说再见。 “是回公寓还是回学校?”街上行人簇拥,他站在她身边,挡住推挤的人。 “回公寓。” “我送你。” 她急忙摇手:“不用,不用。” 他莞尔一笑,低声道:“我今天没喝酒。” 她的脸迅速绯红,忙把头转向一边:“我们不顺路。” “你知道我准备去哪儿?”这下,她连心跳都失控了。 陪着他穿过斑马线去马路对面取车,路上他接了两个电话,谈的都是工程方面的问题,倒也不用费心地制造话题。 他的记性真好,不需要她提醒,黑色奥迪稳稳地停在巷子口。 “再见!”她推开车门,深吸一口气。 “什么时候?”他探出车窗,笑问。 她回转头:“什么?” “你说‘再见’,我问‘什么时候再见’?” 她愣在巷子口单薄的路灯下,简直毫无招架之力。 他很有诚意地凝视她,嘴角荡漾着笑意:“周五下午有课吗?没有的话,我带你去工地转转?”他热情地建议。 她瞪大眼,心狂跳,轻轻地点了点头。其实周五下午她有一堂课,但可以和赵清对调一下。 “进去吧,我周五饭后去找郑校长有事,然后去办公室接你?” “不!”她脱口而出。 他挤挤眼,大笑道:“知道了,那你在校门外等我吧!” 她转身,也不知是怎么回的公寓,只觉着整个人像飘着似的。 周四,凌玲把她堵在楼梯口:“明晚,我请你吃饭。” “什么事?”她和凌玲太熟,吃个饭不需要这么郑重地告知。 凌玲不太自然地道:“其实想请你吃饭的是周总,他说要给你压压惊,那天……把你吓着了。” 童悦的脸色立刻就不太好:“我说过你当我没回来过,我自己也真当什么都没看到。如果我想说什么,不是吃顿饭就能堵住嘴的。” 凌玲慌忙捂住她的嘴:“我什么时候说不相信你了。你真是个没见识的,不就吃顿饭,认识个朋友嘛,扯那么远干吗?童悦,我跟你说,学校就是个象牙塔,我们都是井底之蛙。现在做什么不靠朋友,多个朋友多条路,以后说不定就要麻烦周总呢,现在先认个脸不好吗?” “不好。”童悦拿开凌玲的手,“你是我的同事,孟愚也是我的同事。” 凌玲脸一黑,身子一扭,气呼呼地走了。 童悦叹了口气,捧着课本拾级向上。孟愚去上课了,赵清边改作业边和乔可欣在聊天。这两人在学校的人缘都不怎么样,却是谁都不敢得罪的。 赵清外形粗鲁,讲话猥琐,但教学很不错,特别能抓题。他和孟愚一样,一直执教高三强化班数学。乔可欣到底是专业院校毕业的,有一副好嗓子,钢琴弹得不错,而且会编舞,实中在文艺方面全靠她挣面子。 “人家说一周内就给你通知?”赵清有点不敢置信。 “嗯!”乔可欣重重地点头,眼睛盯着童悦。 童悦在办公桌后坐下,对两人的话题不感兴趣。 “啧,到底是大都市,机会就是多。不过可欣老师也是一颗明珠,在哪儿都会熠熠闪耀。那所学校是识到宝了。称心了吧,以后就可以天天和男友耳鬓厮磨,不用跑来跑去了。我开始同情郑校长了,实中没有了你这道美丽的纤影,他会凋零的。” “他才不会呢,今年又多招了两个班,他乐得嘴巴都没合拢过。” “那你啥时候办手续?” “和那边协议一签,我就过去。” “这么急?” “怎么,舍不得我?”乔可欣嘲讽地睨了他一眼。 赵清“嘿嘿”地笑,倒也不生气:“我是舍不得呀,童老师也会舍不得,你们俩可是高中同学。” “赵老师,明天咱们调个课,可以吗?”童悦突然抬起头来。 “只要理由合理,我同意。” “相亲。” “君子有成人之美,行,行!”赵清豪爽地道。 年级组长过来找赵清有事,赵清便出去了,办公室里一时间只留下乔可欣和童悦。 童悦埋头写教案,乔可欣把椅子拉到她的桌边,推推童悦:“对方是什么样的?” “等你真的成了我大嫂,我会向你汇报的。”童悦头也没抬。 “童悦,”乔可欣长长的睫毛扑闪了两下,“你是不是气我和彦杰对你隐瞒恋爱的事?” “我为什么要生气?”童悦没好气地道。她是不懂他们有什么必要向她隐瞒,恋爱不是一件神圣而又美好的事,难道弄得像地下工作似的更刺激?如果可以,她一点也不想知道。 乔可欣的名声不好,学校里没人愿意和她做朋友。她们因为是高中同学,谈不上很要好,偶尔一起逛个街、吃个饭。彦杰从上海回来,打电话给她,她和乔可欣正好在街上,于是一同去火车站接人,就在火车站旁边的川菜馆吃了饭。彦杰回家过年,三个人又聚了一次。她和彦杰都是话少的人,乔可欣就像高德导航里的志玲姐,嗲嗲的娃娃音,从头说到尾。 初六那天,彦杰说和几个同学一起去看苏陌。钱燕和童大兵串门去了,她一个人吃的晚饭,觉着无聊,就跑去找乔可欣玩。 只敲了一下,门就开了一条小缝。她看到乔可欣穿着彦杰的衬衫站在门后面,彦杰裹着浴巾慵懒地倚着沙发抽烟。他头发是湿的,如墨般的眸子幽深得慑人。 她掉头就下了楼,楼道阴暗的光线恍恍惚惚地照着她瘦削的肩膀和手指,她用围巾把头包得严严实实的。彦杰在后面叫她的名字,她不愿回头看他的窘迫。天空飘着雪花,她在呼呼的风中走回了公寓。 彦杰是她的哥哥,喜欢什么人,和什么人上床,和她真的没有关系。但那一晚,她的心就是疼得像碎裂了一般,整个人像被掏空一般。 “这次,我对彦杰是真心的。”乔可欣保证。 “我从来没有怀疑过。”说完,童悦又继续低头写教案,只是握笔的手微微有些颤抖。 叶少宁是个细心的人,周五的早晨特地发了条短信过来:别忘了我们下午的约会。她握着手机,把那行字看了一遍又一遍,然后抬起头看着天空,她的心沉稳而又安定。 “来,戴上。”一上车,他就给她扣上一顶安全帽,看她穿着衬衫、长裤和跑鞋,脸上露出赞赏之色。安全帽太大,遮住了她的眼睛,她往后扶了扶:“工地上很危险吗?” “不,但我要让你更安全。” 他一直在注视着她,她不用看他也知道。 工地原来是实中的旧校址,打桩机正在工作,工人跑来跑去的,不时有人尊敬地和他打着招呼。原先的校舍和树木已找不到一点痕迹,她跟着他走进去,他小心地将她护在身后。 她努力辨认了一下,指着一个方向说道:“那里原来是图书馆,门口有棵雪松,树下被雨水冲刷出一个小坑。我刚工作那年,青台下暴雨,校园被淹了,我打着伞去上课,没提防那个小坑,一下子栽了进去,像个落汤鸡,学生站在楼上一个个笑得前俯后仰的。” “你还有这么糗的事?”他也笑了。 “还不止这一桩呢!” “以后一件件说给我听。嗯?”他突然牵住她的手,她本能地想缩回,但在他炽热的视线里,全身的力气都像被蒸发了。 有个皮肤黑黑的男人跑过来和他说事,他松开她,让她往边上走走,离打桩机远一点。 说工作的时候,他也是一脸温和。像泰华这种大集团的总经理,应是商场精英中的精英,他有条件不可一世,但他却非常谦和。她安静地站着,耳边是打桩机轰隆隆的声响,她却像感觉不到似的,眼里、心中仿佛只有他一个。 她陪着他一直在工地待到天黑。 “一个从小玩的大哥火烧眉毛地催我过去,本想一块吃晚饭的,现在看来要推到下次了。”上车前,他很过意不去地对她说。 心里有一点失望,但她没有外露:“我晚上也有约。” “真的?”他挑挑眉,像是不太相信。 她当着他的面给凌玲打了个电话,凌玲惊喜的叫声刺得她的耳膜隐隐作痛。 他把她送回公寓,就急匆匆地走了。 她刚刚只是赌一口气,并不是真的想出门。凌玲这下不依了,好说歹说,甚至保证再不带周总来公寓,而且仅此一次,以后绝不让她和周总再接触,她才无奈地冲了个澡,换了身连衣裙出门。 周总亲自开车过来接的。凌玲可能觉得和童悦达成了联盟,在她面前,毫不顾忌地和周总撒娇。周总有点不自在,端着架子,却经不住凌玲的柔情攻势,最终破功,笑得像尊胖弥勒。从他们的话语间,童悦听出来,这个周总叫周子期,是做建材生意的,公司规模很大。好几次他们都提到了书香花园。不仅房价,就连装修,这位周总都出了大力。童悦看看周子期,她是该形容他体贴还是大度呢?也许两者皆不是,是她把问题想得太复杂了,一切只不过是你情我愿而已。 “我那老弟可不像我这体型,童老师,你要好好把握。”上楼时,周子期友情提醒道。 童悦看向凌玲,凌玲吞吞吐吐道:“我忘了……告诉你,今晚周总还请了个人,他想介绍你们俩认识。” 童悦心里一阵翻腾,已经非常后悔了。凌玲怕她临阵脱逃,死死地挽着她的胳膊。 周总是餐厅的贵宾,老板亲自出来领着他们走进雅间。凌玲好像也来过多次,熟稔地和老板打着招呼。 “叶总已经到了。”老板推开雅间的门。 童悦抬起眼,一下就看到一个小时前刚分手的叶少宁言笑晏晏地站在里面。 第三章 加速度 最吃惊的人是凌玲。 周总跟她说起叶少宁时,她以为他是带有夸张成分的。一个三十刚出头的男人,有地位,长相又不俗,倒追的女子怕是如过江之鲫,哪里会有剩的机会?她带童悦过来,只是想卖个人情,没想到这个男人甚至比周总讲的还要好。她看看童悦,陡然间倒生出几分羡慕来。 童悦只有几秒钟的惊讶,快得其他人还没捕捉到,她已恢复了平静。而叶少宁脸上的笑意,在看到周子期身后并肩偕立的两人之后,凭空地冷却了。不能说是冷若冰霜,至少礼数是周全的。听完周子期的介绍,他礼貌地颔首,给两位淑女让座、倒茶。但长了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他明显心神不宁,完全是在应付。 周子期不住地把话题往童悦身上引,可他就是不接话,眼神也不乱瞟,仿佛与他一臂之隔的童悦是把椅子,不值得多瞧。童悦真把自己当椅子,捧着一杯茶喝得很专心,一言不发。幸好有凌玲和周子期在,场面还不算太冷。 雅间的装饰简洁优雅,幽幽暗暗的灯光,干花的香味和茶的香气,丝丝缕缕在室内缭绕。 四人喝着茶,凌玲先从陆羽的《茶经》聊起,然后到《红楼梦》中的妙玉积雪泡茶,再从英国的下午茶说到她喜欢的卡布奇诺。周子期含情脉脉地倾听着,适时地提醒她喝点茶再继续,在桌下悄然握住凌玲的一双柔荑。 叶少宁眉头微蹙,连应付也不肯了:“周哥,你点菜了吗?我一会儿还得去见见设计师。” “这么没风度?”周子期瞪大了眼,口气里有些责怪的意思。 “我是真的有事。你儿子现在身体怎么样了?”叶少宁对他的暗示丝毫不领情,漫不经心地问道。 周子期对着叶少宁轻踢了一脚,忙偷瞄凌玲。 凌玲倒是个沉得住气的,心里却对叶少宁来了火,说话也不像刚才那般婉约博学,语气不自觉地生硬了几分。童悦仍让人看不出喜也看不出恼。 这顿饭,就像个水平一般般的厨子的手艺,菜不咸不淡不难吃,却也没啥可回味的。 吃完饭出来,周子期还在做最后的挣扎:“我想请凌老师帮我侄女补习一下英语,少宁,你能帮我送送童老师吗?” “不用,我可以自己打车的。”叶少宁的眉宇间流露出不耐烦的神色,童悦看得出来。 “我时间上有点紧。”叶少宁也没讲客套话,点了点头就离开了。 周子期“呵呵”一笑:“这家伙今天工作可能不顺,心情有点不太好。唉,在乐静芬手下办事,那可是伴君如伴虎啊。童老师,以后咱们再约啊。少宁他平时不是这样的。” “谢谢周总。”童悦抬了抬眉,最大程度地给予周子期一点宽慰。 “这种仗着有几分皮相的自大狂,咱们不稀罕,没有下次了。天下男人又没死光光,走过这个店,后面是一村又一村。”凌玲记恨着叶少宁刚才故意提起周子期的儿子,那简直就让她下不来台。 “乖,别孩子气了!”周子期打着哈哈,生怕凌玲往心里去,忙憨笑着赔不是。 “站台好像在对面,我先过去了。周总,谢谢你的晚餐。”童悦这两天正和学生复习电学,不想站在大街上重温一个电灯泡最大的能量是多少。 “路上注意安全。”凌玲说道。 童悦挥挥手,穿过车流。对面其实根本就没有站台,但为了不看到周子期和凌玲,童悦只得往反方向走。疾行时,一声尖锐的刹车声在她的身后响起。她扭过头,灯光下,叶少宁冷峻地凝视着她。 谁也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叶少宁打开副驾驶座的车门。 她怔了怔,转身上车。 没等她坐好,车子就“嗖”的一下往前冲去。幸好她用手撑着,不然头就会栽向前面的车窗玻璃。她侧过身看他,他眉头紧拧,唇抿着,目光笔直。温和的人冷起来,一样有如寒潮过境,冰冻三尺,霜冷长河。 又到了巷子口,她并没有急于下车,而是静静地坐着,十指交缠。 “接下来我会很忙,玉佛我明天让秘书快递给你。”他冷硬地道。 “麻烦叶总了。”她推开车门,下车站好,轻轻关上车门。然后在路边站定,看着他的车掉了头,才转过身进了巷子。 走了几步,她回过头,在夜色中依稀还能看到黑色奥迪的影子。她不由得嘴角微勾,眉眼如花朵般绽放开来。心里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轻快了,也很久没有这种忍俊不禁的感觉。 因为在意,才会计较;因为认真,才会生气;因为珍惜,才有期待。她闭上眼,深深地呼吸,这种感觉真好。 童悦备完明天的课,改好作业,凌玲就哼着歌开门进来了,手里面提着一大袋进口红提和木瓜:“子期给你的,说代那个叶少宁向你道歉。” “人家又没得罪我,有什么好道歉的?”童悦关上电脑,看到凌玲微躺在自己的床上,轻皱了一下眉头,起身找衣服洗澡。 “怎么不道歉?他的态度就是不好。”凌玲噘起嘴,“不就是个总经理吗?眼睛长在头顶上,凭什么瞧不起你?” 童悦拿衣服的手停在半空中:“他瞧不起我吗?” 凌玲咬着下唇,翻了翻眼,酸酸地叹了口气:“我知道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了,你被我连累了。都怪子期,嘴巴不严。” 童悦轻轻“哦”了一声:“你早就知道他结婚了?” 凌玲慵懒地坐起,两条腿晃了晃:“他长相老成,其实年纪并不大,结婚四年了,孩子十四个月。妻子是机关干部,我偷偷瞧过,长相并不差。在遇到我之前,他只爱他的妻子。他说没有出轨,那是因为我才出现,这话听着很是让人心动。我没想过要破坏他的家庭,也没想过离开孟愚。” “孟愚是中文系的才子,我花了两年时间才倒追到他。你熟悉孟愚,心里除了教学,没有其他的。他和我在一起,是因为我要和他在一起。在情感上,他习惯被动,幸好他骨子里是极传统的,不然要是别人比我强,他估计也会被抢走了。我不知道他是否爱我,不过即使爱,也没有我爱他多。我喜欢什么颜色、爱吃什么,八年了,孟愚还不知道。周总虽然不英俊,但是和他一起,我有种被捧在手心里的感觉。你可能不相信,他连我的生理期都记得一清二楚。我也只是想被别人爱着。” “你们想一直继续下去?”童悦问道。 “我们很有分寸,并没有打算伤害彼此的另一半。”凌玲没有直接回答。 童悦沉默了。如果周子期只是个普通的小职员,凌玲的爱情还能这般伟大吗?书香花园的房子,她脖子上那根蒂凡尼的钻石链子,身上的品牌时装,卧室里挂着的睡衣也都是顶尖的品牌,包括现在搁在桌上的进口水果。周子期确实付出很多。 一个是才貌双全的未婚夫,一个是带来丰厚物质的情人,鱼和熊掌兼得,这是一个女人最渴望的生活模式吗?她不知道。 第二天,童悦跑了两趟收发室,都没自己的快递。 “童老师今天心情好像很好啊。”晚自习上,何也悄悄对李想说。 李想面无表情地道:“何以见得?” “她在笑。” “白痴!”李想狠狠地朝着童悦瞪了一眼,何也摸摸鼻子,乖乖闭上了嘴。 彦杰是傍晚坐火车回上海的,回来十天,和童悦就见了一次面。 “嗯,一路顺风!”接到他的电话,童悦只说了一句。 两个人握着手机沉默了有两分钟,最后是彦杰先挂断的。乔可欣是和他一起走的,听她说两个人凑足了钱,去上海交房子的首付款。 童悦还记得彦杰在上海租的小公寓,楼道里黑黢黢的,八点过后,她就不敢下楼了。三十多平方米,又是卧室又是厨房、洗手间的,她一过去彦杰就得睡在地上。就那么大点地方,离上班的单位还要坐两个多小时的车,租金却高得吓人。 彦杰说,等他以后有了钱,要买一套大房子,有大大的卧室,温馨的婴儿房,书房里摆两排书架,餐厅的窗子宽敞明亮,阳台上能放两把大大的躺椅,洗手间里有浴缸,一年四季都有热水。现在,他的愿望应该快实现了吧! 青台是在一场雨之后变凉的,淅淅沥沥地下了两天雨,还没有停的意思。童悦想起很久没有和桑晨联系了,趁着周日晚上没事,冒雨主动去酒吧看望。桑晨不在吧台,酒保说楼上有贵宾,她上去招呼了。 童悦要了一杯苏打水,酒保给了她一碟薯片。刚嚼了一片,就看见桑晨嘀嘀咕咕从楼上下来。看到童悦,她摆了摆手,急急地跑进一侧的洗手间。 童悦走过去,听到桑晨在里面吐得天翻地覆。 “又和人拼酒了?”童悦看她脸上的妆都花了,扯了张纸巾递给她。 “你以为混生活容易啊?”桑晨翻了个白眼,打了个酒嗝。 “你别那么贪,少赚点好了。” 桑晨两手叉腰,朝外面努努嘴:“你说得轻巧,赚少了他们吃啥喝啥,我什么时候能解放?” 两个侍应生被她的吼声吓住,往里瞥了一眼。 “你还忧国忧民呢!这世上少了桑二娘,地球肯定不会转!” “你少讲风凉话,我今天可都是为了你。”桑晨粗鲁地一抹脸,瞪着她。 “二娘,你神志清晰吗?”她抬手欲摸桑晨的额头。 桑晨拍开她的手:“去你的。我就上次让你帮忙送了个果盘,没想到却惹了祸根。那个九州建筑公司的怀总对你上了心,每次来都要找你,我每次就都撒个谎,都为你喝一大杯酒。” 童悦撇嘴,想起那个拽她蝴蝶结唱歌像号叫的男人:“他今天又来了?” “嗯,请泰华集团的乐董和叶总,估计是想中世纪大厦的那个标。就是你们实中旧校址那块地,泰华分成十个标,基础、土建、装潢啥的,现在建筑行业的人全盯着呢!这大厦是青台第一高楼,设计是迟灵瞳和她先生合作的。这两人可了不得,中西合璧,都属于天才型的,所以乐董和叶总那个牛呀!瞧,那就是乐董。”桑晨用胳膊肘撞了一下童悦,忙换上一副笑脸迎上前去。 乐静芬是个气质雍容华贵的中年女子,一颦一笑都带着疏离。但她转身看向身边的叶少宁时,浑身立刻散发出女人味十足的温婉。 “乐董,这么快就走了吗?”桑晨笑得像朵向日葵。 “老公还在家等着我散步呢!”乐静芬应道。 桑晨吐了吐舌,故作吃惊道:“难道车总一时不见乐董,就心惊肉跳的?” “哈,老夫老妻了,没那么夸张。我最近腰不太好,医生让我尽量多走走,所以他盯得紧。” “好恩爱哦,真让人羡慕。说起来,有好久没看到车总了,让他有空也来照顾照顾我的生意啊。” “就冲你这张小甜嘴,他肯定会来。” “乐董明鉴,在车总面前,我可是很乖的。”桑晨站得笔直,像少先队员似的举起右臂发誓。 “知道了。”乐静芬大笑,回头看看叶少宁:“少宁就不要送了,怀总这么盛情,你别拂了他的意。但也别喝多,你还要开车呢!” “对付怀总,我那点酒量还是可以的。” “这几天你挺累的,明早多睡一会儿,不用着急上班。” 叶少宁笑笑:“谢谢乐董关心。” “年轻真好!”乐静芬拍拍他的肩,眼中流光溢彩。 桑晨等着乐静芬上了车,又把叶少宁送上楼,这才颠颠地来陪童悦。童悦倚着洗手间的门,这地方灯光暗,不刻意是看不到这边的。 桑晨拍着胸口:“其实我又不是泰华的员工,不知怎么的,只要和那个乐董讲话我就紧张。” “你是有求于人家吧!”童悦说道。 “呸,和气生财好不好?不过那女人气场太强,人人都怕她,包括她老公。她老公也混得不错,是几家欧美品牌的四S店老总。嘿嘿,曾经勇敢地与乐董高调离婚,后来迫于淫威,又乖乖地复婚了。你有没有瞧出来,那女人对叶总挺不错。” 童悦慢悠悠转过头来看她。 桑晨踮起脚凑到童悦耳边:“泰华的元老级员工多了去了,那个叶总才三十出头就高居总经理之位,难道不奇怪吗?建筑业的人都传他是乐董的小白脸。” 童悦讥诮地撇撇嘴:“无聊!” “你干吗骂人呀?” “小白脸不得捧着含着,会舍得这样扔在外面风吹日晒?” “小白脸也不全是一个类型的,反正她对他好是真的。我不和你说了,你整天和一帮长痘痘的孩子混,都快变弱智了。”桑晨拂拂手,一扭一扭地回吧台了。 童悦跟上去,继续喝水嚼薯片。客人接踵而至,桑晨忙自己的,也不多理她。 “给我一杯咖啡甜酒加牛奶。”近十点的时候,童悦对酒保说。 桑晨听到,竖眉瞪眼:“你疯了,那东西你能喝吗?” “我看看不行吗,我会付钱的。” “悦悦,你今晚怪怪的!” “我很正常,你别管我。”童悦挑挑眉。 酒保看看桑晨,见她没有阻止的意思,给童悦调了一杯酒。 桑晨见她真的捧在手中左看右看,并不喝,估计这女人是大姨妈到了,神经有点异常。她正轻叹摇头,看见门口来了个熟悉的客人,风摆杨柳似的上前迎接。 童悦摇晃着酒杯,听到楼梯上有人说:“叶总,我的事就拜托你了。”她闭上眼,缓缓举起酒杯凑到嘴边,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 “童老师?”酒保突然大叫一声,瞧着刚刚还好端端的童悦嘴唇和面孔突然变得紫青,嘴巴半张,胸口起伏不停,呼吸显得非常困难。 童悦抬了抬手,想让酒保声音不要那么大。手在半空中才扬了一下,她就华丽丽地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童悦醒来是在医院的急诊室,天花板像是因为年代久远,有些破裂灰暗,吊着的日光灯也是灰尘扑扑的样子,让人怀疑上面是不是成了蜘蛛的窝。视线慢慢往下挪,输液瓶已经滴了一半,看来自己昏睡有一会儿了。胸口那种如大石镇压的感觉缓解了许多,视线继续向下,正对上桑晨惨白的一张脸。 她想开口说话,可还没张嘴,桑晨突然就扑了上来,又是捶又是打的,真枪实刀,毫不手软:“你丫的活腻了吗,让你别喝,你非要喝,有本事别发病呀!” 她滴着药液,没办法还手,也没办法闪躲,只得讲道理:“有话好好说,君子动口不动手。” “我动你你敢把我怎样?你和自己过不去就去跳海呀!跑我那里折腾,是想砸我的场子吗?” 桑晨又是一掌,童悦疼得直咧嘴:“我又不是故意的,只是谁没有过心情低落的时候啊。” “心情低落就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说这话的是个清冷低沉的男声。她屏住呼吸,这才察觉屋子里还有一个人,正慢慢地向床边靠近。她哀求地看向桑晨,桑晨咬了咬牙,头一扭,瞬间从母夜叉变身成为鱼缸里风情万种的桑二娘:“叶总,今晚真是麻烦你了。改日您到酒吧,我再郑重地道谢。我朋友已经脱离危险,都快午夜了,您看这里是医院,我就不留您了,您请回去休息吧!” 从桑晨的胳膊缝里,她看到叶少宁双手插在裤袋中,脸色是她从未见过的严峻。叶少宁状似未闻,纹丝不动地站在床边,锐利的目光将童悦罩得严严实实的。 “叶总?”桑晨舔舔嘴唇,又喊了一声。 “桑老板你先回去,我留下陪她。”说这话时,叶少宁的头连一毫米的角度都没偏。 桑晨瞪大眼睛,严重怀疑自己是不是睡眠不足影响了听力:“呵呵,叶总真是绅士,我哪好意思啊,童悦是我的朋友。” “我和她也不是陌生人。”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桑晨看看床上的童悦,又看看不像是开玩笑的叶少宁,狂咽口水:“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吗?” 没有人回答她。 桑晨在江湖上打拼也不是一天两天,多少也能猜出个一二来,于是她识趣地歪了歪嘴:“好吧,好吧,我撤退。但是童悦,天亮后,你得给我一个交代。” 叶少宁也没送她出门,就任她孤零零地一个人走了。 病房里安静下来,只听得到点滴“嗒嗒”的掉落声。叶少宁抬眼看看输液管,可能觉着药液滴得太快,就调了一下控制器。他也没拉椅子,而是直接在床边坐下。 “叶少宁!”静夜里,童悦的声音听着比平时多了一份柔弱。 他摸了摸她的头。 “凌玲是我的同事,和我合租公寓……那天去吃饭是我第二次见周总,我和他不熟,也不知道他还请了人……” 他也许等的就是这样一个台阶,也许想要的就是这么一个解释。 叶少宁抬了抬眼,指腹轻抚着她微凉的脸颊,语气柔了几分:“为了标段的事,我到北京去了几天,中午刚回来。” 原来是忙,并不是生气。她配合地点点头。 “下次不要再做这种傻事了,心情不好可以和我说说。嗯?” 她移开视线,脸上荡开一丝红晕:“这只是个意外。”她有酒精过敏性哮喘,一沾酒就会胸闷、呼吸困难,乃至昏迷。 “我经不起这样的意外。幸好今天是在酒吧,如果你独自在公寓,后果将不堪设想。”他仍心有余悸。 “以后不会了。” “童悦,”他沉吟了以下,从被子里拉出她的手紧紧地握着,“你……心里有个什么标准吗?” 她眨巴眨巴眼,不太明白。 “是不是定得太高了?”他揶揄地挤了挤眼睛,“或者是你在等什么人?” 她懂了,稳稳地回应他的视线:“不高,也不等谁,对眼就行。” 他的肩膀动了一下,然后笑了,温热的手掌摸上她的脸,从眉到鼻,再到嘴角、下巴,轻轻柔柔,如温习某个过程。 “嗯,真是个好孩子。” 她一怔,突然也笑了。那上翘的嘴角,飞扬的眉眼,樱红的唇,整张脸刹那间变得生动无比。 这是认识以来,他第一次看到她笑得这么开心。像春天里,暖阳下,那经春风一吹,骨碌碌冒出的一串串绿芽、一蓬蓬怒放的花,是那么清新、可人,多姿又多彩。他就这么看傻了,看痴了。 她又睡了一会儿。 再次醒来时,她已在他公寓的榻榻米上。故地重游,小小地失了一会儿神。天已大亮,卧室门掩着,侧耳倾听,外面像是有人在讲话。 她慢慢地坐起,身子有点发软。 他握着手机推门进来:“醒了!”俊朗的面容,温暖的笑意,她点了点头。 “请一天假吧,你夜里出了一身汗。”他把她的包包递给她,“想吃什么,我出去给你买。” “你会不会做饭?”她打开手机,翻找着年级组长的号码。 “我会煮白开水,还会煮泡面。”他耸耸肩。 “那我喝你煮的白开水,吃你煮的泡面,可以吗?” “你确定?”他蹲下身,目光灼灼。 热气在脸上腾腾地冒着,她坚定地闭了下眼。然后她给年级组长打了电话请假,说自己病了,又给班长打了一个,叮嘱他看着那群羊千万别闯祸。她会二十四小时开机,有啥事第一时间汇报。打完电话,她又拿着他找出来的睡衣去浴室冲了个澡。穿衣的时候,她看着镜中的自己,脑中不由得闪现出乔可欣穿着彦杰衬衫的一幕,然后重重地甩了下头。 开水很烫,泡面很辣,她吃出一头的汗,一直吃到撑。他让她去沙发上坐着,他把碗筷收进厨房,捧了一堆资料过来陪她坐着。 “不用去公司吗?”她看到他眼下有点发黑,眼里还泛着血丝,应是几夜没睡好了。 “今天我也休息。那下面有碟,想看什么自己放。”他交叠起双腿,打开卷宗。 “不会打扰你吗?” “没关系,看吧!” 她挑了一张姜文导演的《让子弹飞》,四川话版的,三个男人唱大戏,情节轻松,非常搞笑。 看到一半,感觉他偎依了过来,扭头一看,人已经睡着了。她忙把音量调低,身子侧了侧,让他躺得更舒服些。又瞟了一眼卷宗,不是图纸就是什么概预算,好像很复杂。 从她的角度正好看到他握笔的手,修长的手指,修得圆润的指甲,性感突出的指节。犹豫了一秒,她伸出手轻轻覆在上面,然后紧紧握住。 没有狂猛的心跳,只是宁静的温馨。她记得王力宏有一首歌叫《另一个天堂》,旋律简单,唱法平直,小感觉、小情调、小深刻—— “你取代这一秒我生命的空白 问题忽然找到答案 不用解释也明白 你的微笑是一个暗号 我能解读那多美好 梦想不大 想永远停在这一秒 你为我的世界 重新彩绘 是你带我找到另一个天堂” 她轻描他俊朗的轮廓,喃喃地低问:“你是我的另一个天堂吗?” 这一病之后,两个人的关系就有了质的变化。 早晨六点,童悦走在清新的晨光里,手机震了一下,嘴角先抿起。 “到学校了吧?啊,人家这么勤劳,我也不敢懒着,嗯嗯,起床,出门赚钱去!”每天早晨的短信内容都大同小异,却像看不厌似的。她捧着手机,生怕漏掉一个字,要细细地看个两三遍才会回复。回复就简单了:表现很好,这孩子有前途。 如果叶少宁出差或是晚上有应酬,就会打个电话来讲一声。这些她并没有要求,但他却做得非常到位,从不会给她发挥想象的机会。 一周有个两三次,他过来接她出去吃晚饭,碰到她坐班,吃完他就会送她回校。不坐班,两人吃完会去海边走一会儿,不然就是开车沿着海滨公路转个几圈。没有什么特别亲昵的行为,也不讲甜腻的情话,只聊聊工作,说说有趣的见闻,两三个小时一晃就过去了。道别时,他握着她的手,眼神有如繁星璀璨,生出丝丝缕缕的恋恋不舍。 她总是当没看懂,从他的掌心里抽回自己的手,一步三回头。 那个疯狂的晚上,他们是陌生的熟悉人,他喝了酒,月光那么好,桂花那么香,失控、纵情,好像都能理解,因为他们都没有想到明天。现在他们这样,不只是想到明天,仿佛还看到了后天,也许还会有永远。她哪里能随便,每一步都不能乱。 日子平静如水地向前流淌,直到有一天苏陌来了实中。没有电话通知,也没有秘书陪同,他亲自开车,在中秋节的前一天下午悄然过来了。随他一同下车的是一个小女生,身材修长,肤色是象牙白,嘴唇饱满而湿润,胸部恰如其分地隆起,少女的愿望躲藏其中,又展示在外。 郑治接到保安的电话,慌忙从校长室跑出来迎接。 “郑校长,我今天不是来检查工作的,而是想来拜托你一件事。这是我爱人的堂妹,叫徐亦佳,原先在六中上高三,成绩不错,家里人对她寄予厚望,找到我,想转到实中借读。你看行吗?”苏陌笑容可掬。 局长的小姨子,转过来是看得起实中,郑治求之不得:“当然行啊,那就插读强化班吧,那个班的老师是实中最好的。” “郑校长安排就行,强化班的班主任是谁?” “苏局你贵人多忘事,是你学生的妹妹童悦呀!” 苏陌恍然大悟:“那就更好了,还请郑校长陪我去向童老师打声招呼。” 第四节课快要下课了,童悦正打算发试卷。现在的中秋是法定假日,放假归放假,并不代表就得让学生闲着。几大套试卷发下来,压也把人给压趴下了。 班长眼尖,朝外努了努嘴,童悦扭过头去。苏陌穿浅灰的薄毛衫,米黄的休闲裤,金色的落霞斜射在他的身上,看上去比站在一旁的郑治还要多几分斯文。 “苏局长好!”她走出教室,礼貌地打招呼。 苏陌扬起细薄的嘴角,伸手与她的相握。她手上还沾有粉笔的灰末,当着郑治的面,不能让苏陌难堪,只得轻轻握了一下,立刻又缩回了手。就这一下,苏陌的指尖已轻柔地划过她的掌心,如蜻蜓点水,却惊动了湖面。 郑治向童悦说了徐亦佳的事,童悦这才看到他身后的小女生。小女生看她的眼神可不太友好,死死地盯着。她蹙眉,本能地就想是不是把粉笔灰抹到脸上了。 “她的英语稍微有点儿偏科。”苏陌是对郑治说的,眼睛却看着童悦。 “没事,找个老师给她辅导一下。童老师另外给安排一下和英语不错的同学同桌,两人可以互帮互助。就李想吧!”郑治说道。 童悦刚把几十只羊的性子摸熟、理顺,这时是很不喜欢别人来搅局的。但人在屋檐下,她没有办法。 郑治点点头:“苏局长,徐同学是走读还是住校?” “住校比较好。” 郑治之后请苏陌到后面的学生宿舍参观,把徐亦佳留了下来。 班上刚好多了一张课桌,平时让何也放放收上来的作业。童悦此时领着徐亦佳走了过来,让何也坐那张桌子去。李想翻着一本书,眼都没抬。 “你就坐这儿!”她对徐亦佳说道。 刚刚还一脸怨气的小女生在看到李想后,突然脸红心跳,手脚都不听指挥了。 “你好,我叫徐亦佳。”她秀气地朝李想笑了笑。 李想挑了挑眉,腾地站起来:“你要溜须拍马那是你的事,恕我不能奉陪。”说完夹着书扬长而去。 一时间,教室里噤若寒蝉。 童悦的目光像是黏在李想的背后,一直到门外才收回。徐亦佳嘟着嘴,羞得快哭出来。她安慰地拍了一下徐亦佳的肩,徐亦佳甩开她的胳膊:“姐夫说你有多优秀,其实是你乱吹的。” 童悦深吸一口气:“你不用担心,门在那边,你是可以选择的。” 徐亦佳震愕地张大嘴,可能是没想到她会不买自己的账。 “刚刚的要求大家都听到了吗?”童悦不再看她,而是走回讲台。 “听到了。”羊群很乖。 下课铃声响起,同学们起立一窝蜂地散去。童悦叫住何也,让他送一套试卷给徐亦佳:“如果她不想做,就直接扔垃圾箱好了。” 徐亦佳没敢,只是把试卷揉成一团,狠狠地瞪了瞪童悦。 很快,小姨子就向姐夫告了状,姐夫讲了什么不清楚。童悦接到郑治的电话,说苏陌晚上私人请强化班的任课老师吃饭,谁都不能少。 今晚本是和叶少宁约好两人去吃广式点心的。她给叶少宁打电话,一接通,叶少宁便笑了:“我们俩还真是心有灵犀呀,我也正打算找你呢!” “有应酬?” “来了个浙江看房团,我要接待一下。” “在哪儿吃饭?” “丽园。” “嗯。” “不关照一下我少喝点酒、多吃点菜?” 她站在办公楼走廊的尽头,外面是绿茵茵的足球场。暮色降临,她看着一点点的白光从绿草上隐去,天慢慢黑了。 “我关照你会听吗?” “当然。” “今晚多喝点酒没关系的。” “为什么?” “我会开车呀!”又轻又柔的语气,像暗夜里悄然绽放的花。 好巧,苏陌请吃饭的地点也叫丽园。这家饭店的菜是以超贵闻名,可其实并不好吃,但没有人敢缺苏陌请的席。 苏陌坐在主人位,左侧坐了郑治。物理本比不得语数外重要,但童悦是班主任,自然就坐在苏陌的右侧。 服务员送菜单进来,苏陌把菜单递给郑治,笑道:“大家随便点,我只点一道美容汤。” “啥叫美容汤?”赵清是个自来熟,不受拘束。孟愚正襟端坐,谦谦君子样,其他几位在苏陌面前都有些放不开,笑起来便多了几丝讨好的意味。 “鱼翅鱼肚白,胶原蛋白,对皮肤好。甜点就来燕窝雪蛤吧。”苏陌说道。 “没想到苏局长还有一套美容经啊。”郑治打趣道。 “我爱人对这方面有研究,耳濡目染就知道了一点。” 话音一落,所有人都一副呆相,没人接话。 “点菜呀!”苏陌催道,看看赵清:“明年高考,赵老师有信心吗?” 赵清说:“出卷的人想玩咱们太容易了,个个和神经病差不多,不知道到时会不会发作,我努力吧!” 苏陌大笑:“有你这话,我心里就有底了。呃,童老师怎么不讲话?”他温柔地转过身。 童悦回道:“我在等美容汤。” 众人都笑了。 苏陌要了两瓶酒,起身亲自给众人斟上,唯独漏了童悦。 “美女喝汤,咱们喝酒。”他解释道。 赵清的眼睛骨碌碌转了几转:“在座的不止童悦一个美女,苏局您偏心。” 苏陌没否认:“对童老师,我肯定是要偏心的,日后亦佳还是要麻烦她多一点。” “我们也是亦佳的老师啊。”赵清不依。 “你一个大老爷们儿,争什么风吃什么醋啊。”郑治瞪了瞪他。 “这样好吧,我也给童老师斟上,一会儿咱们来玩个速记的游戏。如果童老师输了,就得喝酒,现在不作要求。” 众人叫好。 喝了两杯酒,吃了几筷菜后,美容汤也上来了,于是游戏开始。 “我用英文说一串数字,点到的人必须一数不拉、秩序不乱地一口气说出来。”苏陌扶扶眼镜,微微一笑。 “行,你出题。”赵清抬手。 苏陌先看看童悦:“紧张吗?” “我一身的汗。”美容汤太鲜,童悦猛喝茶才把那股子鲜味给冲淡。 苏陌很是开心,叽里呱啦一下子冒出一串数字。他是大学教授出身,这英文说得是字正腔圆,再加上嗓音温润,众人听得舒服,全然忘了速记。 自左开始,依次点到。 郑治被罚了酒,他只说出了第一个数字。孟愚表现得非常好,数字一共十一位,他准确地说出前九位,还有两位不知道,罚了半杯。 赵清嬉皮笑脸:“我根本没去记,因为我想喝这酒。”然后一仰脖子,喝光杯中酒。 几个女老师吃吃地笑,一起凑了凑也没说出来,自然被罚了,一个个喝得面若桃花。 只有童悦圆满完成了任务。 “童老师,从现在开始我要崇拜你。”赵清瞪大眼。 童悦水波不惊,拿出手机:“我出去打个电话。” 其实不是她聪明,这十一个数字是苏陌的手机号码,从去年夏天开始,隔几天就会在午夜时分出现在她的手机屏幕上。 带上门,隔绝一切喧闹,童悦默默地站了一会儿。饭店的过道曲曲折折的,在柔弱的淡黄色光线的引领下,她走到了一处露台。仰起头,满天星光,硕大的明月如银盘高挂在夜空中,风微凉。眼前是小小的花圃,轻轻一嗅,也有晚桂的余香飘荡在空气中。 她把手机贴到耳边,不一会儿,叶少宁带笑的声音就传了过来,后面听着也是推杯换盏,还有女子盈盈的笑声。 “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居然两次主动给我打电话?” “你喜欢吗?”露台外有棵大树,枝叶伸进栏杆内,她探身摘了一片,在掌心揉搓着。 “喜欢。”这两个字是压低了音量的,有如贴面悄语。 童悦长长的睫毛无故地颤了几颤。 “我应酬完就去看你。你在哪儿?” “在外面避难。” “避难?”他笑了。 她叹了口气:“真的,学生家长请客,盛情难却。又是局长,又是校长,还有同事,我只是个小教师。你知道中国的酒文化,要是不喝,好像不给人家面子。我躲过了一劫又一劫,现在出来缓口气,回去再想办法。” “哪家饭店?” “音乐广场对面的丽园。”她对着天上的明月笑了。 “哪个房间?” 她还没回答,离露台不到十米的一扇门就打开了,叶少宁身着米白的丝绸衬衫,服帖地衬出肩膀和手臂的线条,碎花的领带松松垮垮地系着。他在朝四下张望。 她轻咳了一声,觉得今晚的他特别英俊。 他辨认出露台上的人,脚步加快地走过来,神情有点紧张,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会儿:“没有碰酒吧?” “碰了还能在这儿站着?我说出来上洗手间的,马上就要进去了。”他倒像是喝了不少,呼吸间都是酒气。 “那你先进去,五分钟后,我进去把你带出来!”他伸手环住她纤细的身子,下巴抵住她的发心。 “你怎么带,抢吗?”她闭上眼睛,俏皮地对着他的脖颈呵气。 “不行就抢。”他亲昵地捏了一下她的鼻子,眼神烫烫的。 就这样抱了一会儿,他松开手臂,看着她走进包间。 “不舒服?”苏陌不知朝门看了多少回,碍于有十几只眼睛盯着,才没起身。见童悦脸色平静地进来,忙用只有她听到的音量问道。 面前的盘子装满了菜,酒杯也是满的,童悦抿了一下唇,摇摇头:“我很好。” “那快吃点,一晚上都没怎么动筷子。” 她礼貌地道谢。 门外有人轻轻叩门,以为是服务生送菜进来,赵清抢先说道:“进来!” 门一开,叶少宁手中端了个高脚杯,嘴角轻扬:“我听大堂经理说郑校长在这边,不敢不来打声招呼。” 郑治忙站起身,为他一一介绍。 叶少宁二十三岁到泰华集团工作,八年内,从小职员做到现在的总经理,经历了多少事,见识过多少人,目光一转,就看出童悦说的学生家长原来是苏陌苏局长。苏陌的年轻让他有点愕然,不敢相信他会有个读高三的孩子。因为实中校园搬迁,他和教育局打过交道,那时局长还不是苏陌。 他先敬了苏陌。苏陌一派学者风度,翩翩有礼地站起,但只沾了下唇,没有喝尽。叶少宁再敬郑治,最后所有的老师一起来。 “叶总真是年少有为,年纪轻轻,事业就如此有成就。”郑治向苏陌夸道。 叶少宁摆摆手:“在诸位文化人面前,我真是汗颜,不敢提‘成就’二字。想当年,我物理就学得很烂。” 赵清嘴快:“要不要找我们童老师补习一下?” 叶少宁勾起薄唇看向童悦:“童老师肯收我这个学生吗?” “我的学费可不低。”童悦说道。 “那面谈?”叶少宁一扬眉,绕过半张桌子,拎起童悦的包包:“苏局长、郑校长,童老师我就领走啦!” 苏陌眯起眼,脸上布满肃杀之气。其他人只当在看一出戏,并没有注意到他的神情变化。 “只要童老师愿意,我倒是没意见。”郑治应道。 “童老师?”叶少宁把童悦的椅子往外拉了拉。 童悦脸红得像要溢出血来,但没有丝毫反感之色。她在众目睽睽之下,挽上了他的胳膊。 当叶少宁真把童悦带了出去,众人细细品味,刚刚这一出似乎不只是一出戏,好像是来真的。 “两人难道是一见钟情?”赵清自言自语。平时童悦是个玩笑都很少开的人,和男同事也都保持着安全距离,今晚她居然就这样和一个陌生男人走了? “这是江湖上传说的秒杀啊!”一个女教师“咯咯”笑道。 “有什么可惊讶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嘛。”孟愚慢悠悠地插了一句。 众人哄笑,唯独苏陌闷闷地端起酒杯一口饮尽。这酒是四十五度的,非常辣,喝下一口,胸口立即像火烧了一般,可他却四肢冰凉。 “在这坐一会儿,我去打声招呼就回。”叶少宁把她领进大堂。大堂里也有一排排的情侣卡座,他让服务生给童悦送杯菊花茶。 “我陪你去。” 他温和地摸了摸她的头:“生意场上的应酬,你不会喜欢看到的。我马上就来。” 她感觉他温暖的指尖麻麻地擦过她的脸,然后放开她,离去。她坐下,品着带有一股药味的菊花茶,目光随着他走动的身影晃晃悠悠的。从这个角度看,他的背影特别修长、俊挺。想想刚才,他以一个无厘头的理由就这么把她给带了出来,不禁感觉有些好笑。别人应该很快就会察觉到他们之间的关系,不过她不介意。再强悍、再独立的女子,在有的时候,也都希望能被一双有力的肩膀保护着,避之风雨,憩息港湾。他并不强壮,但当他温润的手掌包裹着她的手时,她的心就安定下来。 二十七岁,还不算老,但已到青春的末季,如果还没开放出花朵,那就是一棵引人遐想的树。只要开了,哪怕花朵并不妖娆,落在世人的眼中,只道寻常。 她需要开放,需要寻常,需要被普通而又温馨的气息包围,需要每一步都走得踏实、稳健,她更需要拥有一种叫珍视的感觉。 “走吧!”叶少宁很快就出来了,手里搭着一件外套。出了饭店,那件外套就披在了她的身上。中秋的夜晚,有丝丝凉意。 “车留给秘书送乐董,我们走走,走不动了再打车。”他自如地与她十指相扣。 氤氲的路灯下,他们静静地走着。远处一团朦朦胧胧的蓝光,不知是哪家店铺的霓虹灯。从路边落地的橱窗看去,他们的身影是交叠、缠绕着的,仿佛非常亲密。事实上他们真正有交集还不到一个月。 “你们局长年岁不大,怎么会有一个读高三的孩子?”他问出了心里的疑惑。 “是他的小姨子。” “真是一个尽职的姐夫啊。那你有没有压力?” “那些都没有什么,只是工作而已。”她轻描淡写,像是真的没往心里去。 “在你心里,什么是有什么?” 她浅浅地笑,眼睛弯得像月牙,指尖轻轻地在他的掌心挠了一下:“明天是中秋,要回家过节吗?” “我都好几年没回家过节了,不是出差就是在工地,我爸妈都已经习惯了。”他俯身看她,心中有着隐隐的柔软。 她停下脚步,抬起头,正要讲话,他的吻突然就落了下来。他吻得很短,就是唇贴唇,轻啄了一下。 这是自那个疯狂的夜晚之后,再牵了手之后,他们又一个肢体语言的进步。她的脸迅速烧着了,把想说的话也忘光了。 他轻笑,将她额前的头发撩到耳后:“你明天有什么安排?” “早晨有两个家教的学生,下午就没事了。” “那一起吃饭?我明天只要开个会。” “我来做饭!”她突然有种冲动,但说完后,心情却灰落了。她掩饰性地把黯然的眼神给挪开,不想让他发现。 曾经,她以为自己这一生只为做饭给一个人吃。炎热的夏季,挥着汗在飘着怪味的菜场里走来走去,买一把小青菜、挑两个土豆,要表面干燥而又光滑的,再去切半斤肉。卖肉的是个小伙子,看见她就傻傻地笑,给她的肉片又精又薄,还会替她洗得干干净净的。临走时,她再买几个鸡蛋,如果有新鲜的水果,也会买一点。上海的物价很贵,就这么一点菜,都要几十元。她捏着一大把零钱,心疼得直叹气。 大三那年的暑假,她把人才市场都逛遍了,还是没找到一份合适的工作。彦杰说这种事不着急,一颗红心两手准备,一边找工作,一边准备考研。 她早晨通常是上网、复习,午觉醒来,她又继续看书,下午才去菜市场转转。 小公寓的厨房朝西,又对着一条主干道,车辆来往不息。隔着马路,对面也是一个小区,绿化特别好,围墙上爬满了月季花的藤蔓,花一簇簇开了又谢,谢了又开,围墙永远不寂寞。 顶着西落的太阳,又站在炉火边,汗像下雨一般。土豆红烧肉片、青菜炒鸡蛋,再拌点凉菜,主食是绿豆粥。有时候她会蒸点南瓜,用蜂蜜水拌着冰在冰箱里,彦杰很爱吃。 做完这些,差不多已是五点半。她洗澡,躲进房间吹风扇看书,汗还是止不住,棉布的睡裙不一会儿又濡湿了。 那个暑假,她的头上、脖颈、后背都冒出一层痱子,着急起来,像被蜜蜂刺了,说不出的难受。 彦杰到家是七点,他们一起吃饭。然后彦杰洗碗,她上网听听歌、看部电影。彦杰顺便会把水果洗了端进来,与她一起看。 彦杰爱看惊险片、灾难片,她喜欢小资情调的言情片。彦杰总是顺着她,她看啥他就看啥,一直陪她看到最后。 那样的夜晚是闷热的,却也是温馨的。 后来,她还是没找到心仪的工作,只好去读研。她一个月跑一趟上海,直到她在实中工作一年后,才没有继续为交通事业贡献一份力。 后来她在彦杰的衣橱里看到了女人艳色的内衣,作为妹妹,再去就不太合适了。 “不会也是喝白开水、煮方便面吧?”叶少宁笑道。 她从往事中收回思绪,嗔道:“我的水平哪有那么差?” “那我就拭目以待了。”他的眸光温柔如一汪湖水,“需不需要帮手?我什么时候过去?” “一切听我的电话通知。” 一条街一条街地走着,仿佛就这么走到天涯海角,也没人会觉得累。他们没有打车,他将她送到公寓楼下,她指了指二楼,告诉他明天来了该怎么上去。 第四章 弄香沾衣 站在二十楼的电梯口,叶少宁等来了参加会议的客人。 世纪大厦的桩基与基础浇筑已经完工,接下来是主体工程,各个标段即将向外发标。目前有一个问题卡住了,叶少宁建议所有的材料由甲方供应。这是目前建筑行业的弊端,太多的花架子工程和豆腐渣工程。世纪大厦是青台第一高楼,建筑寿命为一百年。施工过程中,有监理工程师监督施工质量,但材料的水分让人防不胜防。如果由甲方供应,则能避免这些问题。 乐静芬听完他的建议后,沉吟了半晌,点点头,但她考虑施工单位可能有微词,于是请各竞标单位过来,她当面解释。 为了让气氛轻松一点,叶少宁特地让总务处准备了月饼和瓜果,还有各式茶水,搞得像个座谈会似的。 “少宁,你这么细腻,以后谁嫁了你肯定很幸福。”总务处长情不自禁地夸道。 在泰华,中层以上包括中层一般都直呼叶少宁的名字,这是他的坚持。他只做了三年小职员,然后外派迪拜两年,回国后就升职为总经理。这职位来得太早也太快,原因之一有自己的杰出表现,另外他的婶婶是青台市委书记苏晓岑。还有一个原因,叶少宁苦笑,应该是所谓的情场失意,职场得意吧! 在回国的那一年,他暗恋了四年之久的邻家妹妹陶涛再次与别人走进了婚姻的殿堂。 两人是高中同学,那三年里,他是默默喜欢她的,没有什么非常强烈的想法,只要看到她就好。高中时的陶涛有点婴儿肥,眼睛大大的,特别爱笑,一笑就显出两个酒窝。他给她写过一封情书,请同学转送。没想到被陶涛的爸爸发现,都没交到陶涛手中就直接给撕碎了。 两人上大学不在同一座城市,好像过得很平静。再次和陶涛有交集,是她进腾跃汽车集团工作,他为她庆祝。可是在那个晚上,陶涛遇到了律师华烨,当场秒杀,不到半年就成了华太太。 就在那时,他感觉自己的心像是被撕碎了一般,才知自己爱陶涛已爱到体无完肤。 陶涛与华烨的婚姻维持了不到一年,便因华烨前女友的强势回归而以离婚终结。 他觉得自己不是个小人,但在得知陶涛恢复自由身之后,他是真的很开心。他关心她、体贴她、疼爱她,可陶涛最后还是选择了别人。 这一次陶涛没有走错路,她很幸福。他也没太强的失落感,可能是只要她过得好就好,哪怕不是自己所给予的。 “少宁?”乐静芬轻轻唤了一声,他抬起头,发现所有人都在看自己,于是镇定地笑了笑:“抱歉走神了,我们开会吧!” 会议由他主持,乐静芬首先发言,竞标单位的老总们发表意见。这个会有争议,开了足足四个小时,连午饭都是在会议室吃的。老总们出来时,个个脸涨得通红,但都接受了泰华的这个提议。 叶少宁把客人们送走后,又回到会议室。 乐静芬让秘书把窗户都打开散散烟味,换点新鲜空气,听到脚步声回了一下头:“情况还不错,是吧?” 叶少宁微微一笑,收拾着桌上的笔记本和资料。 “少宁,今天我突然觉得,以后我要腾出时间和老公出去转转,泰华有你就够了。”乐静芬说道。 叶少宁一怔,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是的,我是董事长,可我想到的就是今年能接几个项目、能赚多少利润,最多有时会想明年定个什么目标,我很少会想到十年、二十年以后的事。而你刚刚说世纪大厦有百年寿命,希望在百年后,别人仰望着世纪大厦,还会对泰华啧啧赞叹。有你这样一位高瞻远瞩的总经理,我这个董事长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董事长你可真会说笑,你要是不问事,我一个人哪挑得动泰华这个重担?” “你马上就会有一个帮手。不过是个新手,你得费心培训她。” 叶少宁讶然。 “十一月,欢欢回国啦!”乐静芬脸上不自觉地流露出母亲的慈祥,“她初中毕业就出国了,是小留学生,现在已是建筑和管理的双科硕士。算起来她出国已经八年了。” 叶少宁听乐静芬说过车欢欢,好像是个特别懂事乖巧的女孩。乐静芬和车城的复婚,主要是车欢欢的功劳。 “怪不得乐董今天心情这么好呢。但乐董,您亲自带车小姐会更合适,您在地产行业几十年了,经验丰富。”叶少宁谦虚道。 乐静芬摆手:“我那一套经验故步自封,跟不上时代,不比你们年轻人。欢欢就拜托你了。” 泰华是乐静芬的父亲一手创建的,乐静芬是独生女,在老乐董过世后,就由乐静芬接手。车欢欢也是乐静芬的独生女,这泰华迟早是要交到车欢欢手中的。 “乐董客气了,那我就和车小姐互相帮助吧!” 乐静芬满意地笑了:“少宁,你妈妈最近还有没有安排你相亲啊?” 叶少宁轻笑着摇头:“我妈妈没别的事,把打麻将和替我找对象当成自己的工作。她手里掌握的名单都可以开一家婚姻介绍所了。” “你可真孝顺,由着她这样折腾。” “她的要求并不高,让我有空就配合以下。她热衷的是过程,关于结果,她自己也没一个确定的目标。” 乐静芬乐不可支:“哈,真是有趣。”她神色突然一转,语气意味深长,“我想这个世上总会有一个姑娘让她无可挑剔的。” 叶少宁不着痕迹地看了看表,四点了,他还没接到某人的电话通知。“也许吧!”他模棱两可地回答。 六点,电话来了。 他有点雀跃,去之前还到休息间整理了一下仪容。这是多久没有的事了,即使出席重要会议,他都没这样慎重过。 天公作美,天空瓦蓝清澈,没有一丝多余的云彩。当暮色一沉,一轮如玉盘的明月就从海面跃起,月光如水如纱,连空气都添了几分矜持。风是微微的,街上的车辆虽然拥挤,却并不急躁。车刚转弯,他就看到童悦站在路口。 她好像比他在酒吧那晚见到她时还要美,米黄的长裙,白色薄羊绒开衫,修长的脖颈,秀气的锁骨,纤细的手臂,站在那儿像一棵清新的枫树。 “中秋节快乐!”喉结耸了耸,嗓音是控制不住的沙哑。 “同快乐!”她很少笑得眉飞色舞,最多是浅浅地勾勾嘴角,“路上堵车吗?” “还好!” 巷子口不时有孩子骑着自行车穿来穿去的,也有提着礼盒匆匆疾行的成年人。他们俩挨着墙角,一前一后地走着。 “凌老师在上面吧?”他仰起头,看到公寓窗户里透出来的暖暖的光线。 “她去男友家过节了。” 孟愚也是青台人,不过家在郊区。两个人买的新房拿到钥匙了,今天正好去商量装修的事。凌玲买了几大包的礼品,还把周子期送来的礼物一并带了过去。 周子期为了弥补不能陪凌玲过节的遗憾,送来了一篓蟹、一箱虾和鱼,外加几盒稻香村月饼,还有水果、莲藕之类的东西。这还是童悦看到的,没看到的估计要比这值钱得多。 凌玲收得心安理得,没有表现出一丝为难。她本来打算给童悦留下一点,可童悦说自己要回家过节,用不着这些。 她去菜场前回了以趟家,没买东西,给了钱燕一千块钱,让她和爸爸去买点吃的。钱燕喜滋滋地收下,对于她不能留在家里过节表示非常理解:“年轻人,工作要紧,彦杰也没回来。” 上楼时,叶少宁从后面牵住了她的手。她低着头,耳朵烫烫的。 公寓有些年代了,墙壁的颜色发灰,有一个房间的门掩着,有一个半开着。客厅里放着两张餐桌,一张上面放着书本和纸张,应该是给家教的学生用的。另一张才是真正的餐桌,镂花的白色桌布上蒙着一张透明的油纸,是为了不弄脏里面的桌布。 “洗一下手,我们就准备吃饭了。”她指指洗手间的方向。 他从洗手间出来时,桌上已经多了几盘菜。他的心不禁一动。 先不谈菜的色香味,光是那餐具就够诱人的了。泰华每次推出新楼盘,都会装潢几套样品房。从家具、卧饰、灯具、装饰品,包括厨房里的餐具都做到尽善尽美。他见过这样的餐具,来自韩国的骨瓷,质地和光泽都好,在灯光下特别美轮美奂。 桌上搁着的盘盘碟碟也是这样的骨瓷,一只只像美玉般,有这样的美玉相衬,盘中的菜真是可称为珍馐了。 一盘是煎得金黄的带鱼,下面铺着碧绿的生菜叶,看着就香酥可口。旁边的一个深碗里装的是红烧肉,极家常的菜,但那一块块红烧肉却像透明的水晶,散发出桂皮的清香,里面还有一粒粒粉嘟嘟的菱角。蔬菜是西芹炒百合,有白有绿。童悦最后端上来的是一个海碗装着的汤,汤色很清,上面浮着的是切得细细的蛋皮、胡萝卜、笋丁和青翠的鸡毛菜,像一幅五彩缤纷的画卷。 饭是细长的进口香米和大米混蒸的,轻轻一嗅,就闻到糯糯的香气。桌子的边角放着一碟新鲜黄桃,一块块切成三角形,上面戳着两根牙签。 “别光看,坐下来啊!你开车,我就没有准备酒。”她说道。 “是不是准备了很久?”他已经不知该说什么好了。什么样的高档饭店他都去过,吃过什么菜、喝过什么酒,他从来没有任何印象。但这一刻,他被震撼了。 “也没有,辅导课结束后,我就去了菜市场。超市里的菜看着漂亮,却不新鲜。今天是节日,农贸市场供应的菜又多又好。” 辅导课是上午十一点结束,那么说她已经忙了五六个小时了。这份认真的心思,他有些受宠若惊,直愣愣地凝视着她。 “吃呀!我有很久没做菜了,你尝尝看。” 他的嗓子有点发干,拿起汤匙,想先喝点汤。 她拦住:“汤得最后喝,不然其他菜就没有味了。” “汤很特别吗?” “汤是用螃蟹、草鸡、山菇还有一点西洋参熬的,味道很鲜。”她淡淡地说。 “为什么?”他轻叹道,心里十分激动。 她莞尔:“没什么呀,你吃不惯外面的菜,工作忙又难得回家,我就随意做几个家常菜,让你多吃一点。我难得请客的,总要表示一点诚意吧。” 不是一点吧!带鱼很酥,红烧肉醇香,西芹清脆,而那汤,清香中带有甘甜……他倦怠太久的胃口突然像被一记警钟敲醒,仿佛很久都没这样惬意、纵情过。过后,他又忍不住一遍遍地回味。 不只是尊重她的劳动成果,他是真的喜欢,他吃了两碗饭,盘中的菜也吃了大半,最后喝了两碗汤。 这是他第一次有一种“撑”的感觉。 他要求洗碗,她没推却。厨房不大,收拾得很干净。水从水龙头里“哗哗”地流出来,他欠着身在水池边洗碗,她在旁边一只只擦干放进碗柜中。他拧上水龙头时,她递过干毛巾,接着,从果盆里戳了一块黄桃递给他。 他没有用手接,而是直接张开了嘴。她脸一红,但还是把黄桃放进了他的嘴里。 今晚不知是怎么回事,他一直在用一种深究的目光悄然打量着她。 “下去散一会儿步吗?”两人走出厨房,她问道。 “这是你的卧室?”他像没听到她的话一样,把半敞的房门推开了。 显然是的,和她做的菜一样,不花哨,却特别精致。一米五的大床,素白碎花的床品,靠墙是简易衣柜、书架,办公桌上放着笔记本和教科书、作业本。床边上搁着一个大大的青花花瓶,里面插着一蓬金黄的稻穗。窗台上搁着一盆艰难生长的铃兰,他记得是她的学生在七夕节那天送她的。 “这有什么寓意?”他看向稻穗。 “美化视野,顺便带来田野的味道。”卧室很小,两个人站在里面有点挤,她越过他想去拉开窗帘。 他从身后环抱住她,温热的呼吸拂在她的脖颈间。 她的身子紧绷起来,心已不是跳动了,而是在跳跃:“你……要把玉佛还给我吗?” 他轻吻着她裸露在外的锁骨:“它对你那么重要,我想还是留给我做个纪念好了。我觉得你戴这个比较好。” 颈间忽地一凉,她低头一看,多了一枚碧绿的玉钱,也是用墨绿的丝线串成的。她不懂玉,但这枚玉钱的光泽和质感有着不可忽视的名贵,她呆住了。这样交换也太赚了吧! 她听到他在后面悠长地叹了口气:“不知道当我老得不像样的时候,你会不会还像今天这样认真地为我做饭、喂我吃水果。” 童悦的心随着他的呼吸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他缓缓扳转她的身,让她看着自己,神情郑重又慎重,有一种火焰在他的眼里燃烧着。 “我叫叶少宁,三十一岁,有一份还算不错的工作,可以说是有房有车。童悦,你愿意和我以结婚为前提交往吗?” 她有一时的恍惚,怎么可以这样突然呢?怎么可以这样草率呢?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啊? “我生病了,你不准嫌弃我;我摔倒了,你要搀扶我。有梦一起做,有甜一起舔,有苦一起啃……快说,你愿不愿意?”他霸道地轻咬她的唇瓣。 她是愿意的。二十七岁的女子,遇到他这么优秀的男子,没有任何理由会不愿意。她以为会要等很长时间才能等到这一天,她是幸运的。 身子一软,她感觉自己被强劲的双臂托起,便伸出手用力地回抱他。 这一夜,叶少宁留了下来。 入睡前,童悦一身棉质薄裙跳下地,从客厅里搬起那盆仙人掌放到了门外。 明天凌玲第一堂有课,怕赶不上,是午夜时分回到公寓的。倦意袭来,她边打呵欠边找钥匙。脚像踢到了什么一样,她低头一看,瞬间想哭了。 “孟愚,怎么办?我回不了公寓,我今晚睡哪儿呢?”她在电话里对刚离开不久的孟愚哭诉道。 “怎么了?”叶少宁感到怀里的人动了动。 她独睡惯了,不太习惯被人这样紧紧搂着,但也不讨厌:“没什么。”她听到凌玲踩着高跟鞋远去的声音。 下一刻,静夜里响起了手机铃声。 骚扰电话是响一声就会戛然而止的,而这个铃声却没完没了。 她咬咬唇下床,看看号码,直接关了机。 “是凌玲,估计喝醉了,不要理她。”夜晚还挺凉的,才下去一会儿身子就冰冷的。她偎依进他的怀里,肆意地汲取着他的温暖。 “睡吧!”他替她掖好被角,把她搂得更紧了。 赵清今天剃了个板寸头,穿了一件胸前印着一个白骷髅头的黑色T恤和腿上破了好几个洞的牛仔裤,在走廊上遇见郑治。 郑治问他:“还记得自己是教书的吗?” 他拍拍手中的课本,咧嘴一笑:“我尽职着呢!”然后他又说道,“要是我穿件衣服都能带坏那群羊,我劝您这校长也别当了。哦,我这只是视觉冲击波,孟老师可是准备给羊们来个翻天覆地的大逆转,精神食粮上的。” 这事郑治知道,孟愚是个谨慎的人,洋洋洒洒写了一份万言报告,他看过后觉得可以尝试一下。孟愚的动作其实并不大,也没准备在全校开展这项活动,只是强化班小规模地创新。高考作文的要求是至少要达到八百字,想用八百字来清晰地表达一个主题,不容易,首先要阅读量大,其次要多练笔。每天的作业已经那么多,再腾出时间来练笔、阅读,没几个人能坚持,除非这书对他们很有吸引力。孟愚只准备了四堂课,第一堂是畅销小说改编的电影赏析,第二堂是中外情书分享,第三堂是玄幻类小说中的天马行空的描述,第四堂是古文精读。四堂课循序渐进,循循善诱,由浅入深,有情有趣。 作为班主任,童悦举双手支持孟愚的创新,甚至决定全程由她来摄像,记录下这有着里程碑意义的一刻。 “一个人傻乐什么呢?”赵清摸着下巴琢磨着正在研究摄像技巧的童悦。 “我有吗?”童悦纳闷地抬起头,刚好瞧见乔可欣拿着琴谱经过门口。 “有,还不止一回。先是十五度,再是三十度,慢慢就是一条抛物线了。童老师,你不会真的丢下我和别人出双入对去吧?”赵清做出一副苦相。 “你从来就不是我的责任。”骷髅头瞧着怪瘆人的,童悦借口上洗手间,遁了。 “我们是同一个战壕的战友,你有肉吃,也要分我一勺。”赵清的声音追了出去。 “她相亲成功了?”乔可欣盯着童悦的背影,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赵清狎昵地斜睨她:“怎么,只兴你找牛郎,人家就得一辈子当小姑?”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你这样跑来跑去的,不是织女会牛郎吗?啥时候走呀,哥哥给你送行,也掉个几滴眼泪。” 乔可欣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火大地道:“我是妨着你还是碍着你了,这么巴不得我走?” 赵清摸摸鼻子,耸耸肩,叹道:“女人啊,你们的名字叫喜怒无常吗?” 李想又失踪了两天,徐亦佳孤单地坐在最后面。强化班的孩子都不是好客型的,骨子里像文人一般清高。徐亦佳是局长的小姨子,性情又娇蛮,自然就被大家排斥了。 徐亦佳哪里受过这样的气,窝着的火全朝着童悦发去。十几张试卷,她有一半没做,还有一半,物理试卷上写着化学答案,数学答题卡上洋洋洒洒一篇语文阅读理解。 童悦亲自把试卷送到她的手中:“这种风格非常有个性,请继续保持。如果高考时也能这般发挥,老师佩服你。” 徐亦佳瞪着她,差点儿没晕过去。 下课时,童悦叫来何也,让他去李想家看看。如果他认为自学效果很好,学校会尊重他的选择。 何也顿了一会儿,眸光从眼睫下方漏出:“我昨天去过了,他睡在床上听音乐,没搭理我。” 童悦长长地“哦”了一声,让何也回座位上去。今天是周三,她再拭目以待到周五。如果李想变本加厉,如果苏局长替小姨子出面,她都有应对之策。 这些工作上的小烦恼并没有影响到童悦的心情。明确的恋爱关系,让她的心里有一种微妙的踏实感、安定感,就连走路时脚步也是轻快的。 叶少宁觉得在她合租的公寓里实在不适合培养两个人的感情,他总是找这样那样的理由,把她拐去自己的公寓过夜。 “你不嫌累吗?”童悦知道他有多忙,接送她上下班的时间都是挤了又挤。特别是上班,早晨五点半,他有时应酬回来,都已经是午夜了,眼睛只闭了一小会儿,揉揉又得起床了。 “你让我食肉知髓,这滋味千回百转,我上瘾了,你要我戒,残不残忍?累点算什么,我甘之如饴。”他回答得非常直白,成功地染红了她的双颊。 二十七岁的轻熟女,怎么动不动就泛出羞涩呢?他还真没说假话,她就像是被时光深埋的宝藏,挖得越深,越觉得惊喜。他认识的朋友中,多数人觉得女孩越年轻越逗得心颤。酒廊歌厅,明明家中都有娇妻幼子了,打着应酬的幌子,招来小姑娘左拥右抱、上下其手,恨不得阅尽人间春色。他淡淡地浅笑,坐在一边旁观。有女孩过来搭讪,他会回应,但从不投入。 泰华总经理一职,忙得他连喘气都是奢侈,再找个小女孩回家哄着、宠着,累不累啊?她喜欢花,喜欢礼物,喜欢每一个中西节日,她希望你都能带给她惊喜,至于你的钱是怎么赚的、工作有没有压力、生活有没烦恼,她不想知道。即使知道了也是白知道,她又能给你什么建议,或者这些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男人就该是顶天立地的,宠女人、爱女人也是天经地义。但其实男人也是爸妈生的,不是天神。 他承认那些女孩一个个确实是人间尤物,她们总是以特别靓丽的形象出现,让人目眩。但看久了,感觉就会有一些不真实。而童悦的漂亮却是清清爽爽、平易近人、伸手可触的。像她现在坐在他的面前,头发随意地扎成一束,一点儿妆也没上,脸白白净净的,眼神清澈坦然,穿着一件肥大的T恤。 “你以前都是怎么过的?”她娇柔地问道。 “你要知道吗?”他的眼中多了几缕色彩,手指弹开了她的衣扣,像鱼一般滑了进去。 自然而然的,她的衣服慢慢地挪到了他这边,然后是书。再后来她上电梯时,手里会提点水果和点心。接着,他那个做摆设的厨房里飘出了饭菜香。 他如果应酬得太晚,她已经睡下了,餐桌上的保温杯里有时是煲着的汤,有时是熬的营养粥,都是易消化又暖胃的。杯子下压着一张便笺条,字如其人,娟秀而又淡雅。 “少宁,我太累,先上床睡了。桌上有汤,喝完再睡,我有算过卡路里,不会影响你的形象的。晚安!” 这么几个不香艳不暧昧的字,他总是看得心驰神颠。 他洗漱好走进卧室,衣架上挂着他明天要穿的衬衫和长裤,以及与之搭配的领带,甚至还有叠着的棉袜。 他一般睡在靠近门的左侧,她睡右侧,从她第一次来,就形成了个默契的规律。但最近几晚他发现了一件事——她会先睡在左侧,等他一靠近榻榻米,她并没有醒来,而是身子一转,就滚到了右侧。被子里暖暖的,还留有她的余香。他将手探过去,她那一侧被角薄凉。 才到深秋,寒意并不深。但上床后也差不多要适应一会儿,等被子里暖了,才能入睡。 她是为了让他多睡一会儿,特意为他捂暖被子的?还是因为想他,盖上有他味道的被子才能入睡?不管是哪一个答案,枕边的这个女子都让他心疼。 也许是该结婚了。 明知她睡意正浓,他还是要吵醒她,好好地爱她一番,才能让心中这股子荡漾散去,然后抱得紧紧的,一同入睡。 “我很久没回家了,周末我们一块过去。”早晨刮胡子时,他平静地对她说道。 她满嘴的牙膏沫,睡了一夜的头发乱七八糟地蓬在头上。良久,她才反应过来:“太快了!” 他看着镜子,摸摸脸颊,查看有没有哪里没刮干净:“周六我妈又逼着我去相亲,你想让我去吗?” 她沉默了,想起在咖啡馆见到的那个眼角上吊嗓门很大的妇人:“我还没有准备好。” “又不是高考,要准备什么?”他嘴角上扬,看着紧张中的她,有点小可爱。 童悦一整天都是飘着的。 李想仍然没来上课,徐亦佳把MP3带到学校。她上课时耳朵里塞着耳机,随着音乐节奏摇晃着身体。 孟愚告诉她,在他的课上,徐亦佳睡了整整一堂课,这简直是对他的羞辱:“实中出成绩就靠强化班,可别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好汤。你最好和她的家长接触一下。” 她根本没徐亦佳家长的联系方式,她的档案都在六中,要找人,只能找她那个局长姐夫。她要给苏陌打电话吗?这个电话打了就像是自投罗网,之前她已经按掉他的N通电话。 吃午饭时,凌玲凑过来,暧昧地笑:“你最近不乖哦,昨晚又夜不归宿。” “那你不是很方便?”学校的菜没有油水,青菜汤喝下去就像喝盐水一样。 凌玲一僵,讪讪地说:“别得了便宜就卖乖,要不是我,你会有机会认识叶总?” 童悦点点头:“少宁一直说要向你道谢。” “那倒是不必,他是子期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凌玲悄悄瞥了一眼不远处的孟愚。 童悦差点被饭粒给噎住,半天才缓过气来。 时光不留情,转眼就到周五。 童悦把衣服换了一套又一套,还是拿不定主张,只得向叶少宁求救。 “傻瓜,你穿什么都好看。”他随意从衣橱里拿出一套,笑道,“其实,你不穿更好看。” 她恨他的不正经,把他推出去,最后穿了一身粉蓝的裤装,搞得像去面试一样。这可不就是面试吗? 叶家在近郊,是一幢自建的别墅,有个小小的院落,围墙上长满了藤蔓类的植物。青色的砖,褐色的瓦,有很多窗子,给人一种很恬静温馨的感觉。院中还有一口井,井边苔痕碧绿,井石沧桑。 “这小楼和我一般大,那时候土地没现在这么紧张,我爸爸还找人设计了一下,邻居们觉得好看,也仿着我们家跟着建。幸好这样,就成了海边的一道风景,不然早拆迁了。”叶少宁替童悦推开院门。 叶少宁的爸爸叶一川是一名农技师,大部分时间都在试验田或农村。要不是老婆罗佳英催魂似的,他今天是肯定不会回家的。关于叶少宁的婚事,他的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可惜每次都是雷声大雨点小,叶少宁至今也没领个人回来见见。罗佳英很严肃地告诉他,这次是真的,从少宁的口气中她听得出来。 在叶家,虽然罗佳英没工作,但她绝对是三军总指挥,要是谁不如了她的意,她会扯着你哭个三天三夜。年轻时还有劲头争个几句,后来倦了,她说啥就是啥吧,反正也不会祸国殃民,只要别太烦他就好。 罗佳英一大早喜滋滋地就去了菜市场,买了许多菜,逢人就讲少宁带女朋友回来了,是个老师,学问大着呢,硕士毕业。 叶一川先听到院门响,朝外探出个头:“佳英,来了,来了。” 罗佳英扎了条围裙就从厨房里冲了出来,刚理了理头发,一抬头,人已经进来了。太单薄,也没个笑脸,不喜庆,她对童悦的第一印象不算太好。 童悦礼貌地叫了“叔叔、阿姨”,叶一川倒觉得姑娘很清丽,忙让她座。 “一川,你去厨房看一下锅,鱼别煎糊了。少宁,你去切点水果。”罗佳英解下围裙,扔给叶一川。 “你先坐一会儿,我待会儿就过来。”叶少宁察觉到童悦的局促,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 罗佳英看着又不满意了,少宁到家没多看一眼妈,目光就围着这女人转。她给少宁张罗的对象谈不上个个比童悦强,但肯定有不少。少宁却迷上了她,凭哪一点呀? “坐呀,童老师!”她干巴巴地笑着。 “谢谢阿姨。”童悦款款而坐,目光平和。 “瞧你这一抬眼角,看得出有细细的纹路,年纪不小了吧?”罗佳英毫不迂回,一针见血。 “二十七了。”童悦笑了笑,看不出羞也看不出恼。 “二十七?”罗佳英失声惊呼,“你不缺胳膊少腿,看上去也斯斯文文的,咋就没找到对象呢?身体没什么毛病吧?”还有一句话她没问,不会和什么有夫之妇拉拉扯扯吧! “这不都是为了等我嘛。”叶少宁笑吟吟地端着水果从里间出来,挨着童悦坐下。 “你别插话。”罗佳英白了他一眼。 叶少宁只当没看见,用牙签戳了颗葡萄递给童悦:“我爸爸单位的新品种,颗大汁多,特甜,尝尝。” “我一会儿再吃!”童悦摆手。 “妈,你别这样严肃,会吓着童悦的。她比我还小几岁,说起来,我才是个老人。” 罗佳英的眼中已经开始喷火了。 “男人三十一枝花,女人三十就是一堆豆腐渣,这能比吗?要不是你死心眼想着小涛,你也不至于拖到现在,想嫁你的姑娘多得是。” 叶少宁手一抖,那粒颗大汁多的葡萄“嗖”地掉落在地上,滴溜溜滚得很快,一下子就钻到沙发下面没了踪影。 “妈,你在说什么?”他沉了脸。 罗佳英嘴一撇,理直气壮道:“难道我说的不是实话?你既然都拖到三十一了,现在干吗要勉强自己,男人越老越吃香,女人过了三十,也不知还能不能生孩子,你是想叶家在你这辈没后吗?” “有没有后我不关心,我只关心陪着我一生的人是不是我喜欢的。妈,童悦是我的女朋友,请你顾及一下我的感受,别再犯重复的错误。” 罗佳英瞧着儿子冷凝的眉眼,一愣:“好,你有本事你自己做主,我不管了,总可以了吧?” “阿姨,我晚上还要回学校上晚自习,就不打扰了。谢谢您的招待。”一直处于沉默中的童悦站起身,拿起包。 “吃完饭再走。”叶少宁抓住她的手。 “以后吧!”童悦挣开,跑去厨房和叶一川打招呼。 “菜都好了,不会耽误的。”叶一川擦着双手,拿眼睛直瞟罗佳英。罗佳英只当没看见。 童悦四下环顾,笑道:“在青台能住在这么漂亮的房子里,比住五星级酒店还要惬意,少宁真幸运。叔叔、阿姨,再见!” 罗佳英头一扭,没应声。 叶一川只得把两人送到车边:“你妈妈是刀子嘴豆腐心,你还不了解吗?别往心里去,我一会儿说说她。童老师,常来玩啊!” “好的。”童悦打开车门。 叶少宁冷着脸开车,一路上都没吭声,童悦反倒很平静,看着车外慢慢暗下去的天,不时地发出一两声长长的语气词,像惊讶,又像叹息。 “今晚我回自己的公寓那边。”等绿灯时,她说了一句。 他仍然不出声,自顾自地把车停在韩国餐馆前,进去点了石锅拌饭、韩国烤肉、炒年糕、海带汤。两个人沉默地吃着,食物是什么滋味,谁也没品出来。 再上车时,他坐在驾驶座上,侧身定定地盯着她:“小涛是……” “从前介意不得的,谁的过去会是一张白纸?”她没让他说下去,因为她看得出他的痛楚和纠结。 其实她有些同情他的,有那样的妈妈,很让人哭笑不得。今晚,在她的面前,罗佳英连起码的面子都没给他留。罗佳英羞辱了自己,可又何尝不是羞辱了自己的儿子?他都是一个集团的总经理了,难道连喜欢谁都没自由吗?他不是不可悲的。 “对不起!”他凑过来吻了吻她的额头。 下车的时候,她抱了抱他,有些不舍地松开手臂,眼眶微微有些发红。 凌玲不在公寓,她洗好澡直接就上床睡了。月光从敞开窗帘的窗户里照进来,墙上全是植物的倒影。她盯着那个影子,感觉窒息得难受,一把拉了被子蒙上脸,也不禁想起前尘往事,泪水模糊了双眼。 第二天上课,一抬眼,最后面的桌子空空荡荡的,李想是旷课中,奇怪的是徐亦佳也没来。 “老师,”班长站起身来,“徐亦佳今早给我打电话,说她要请假三天。” “身体不好?” “不是,她姐姐昨夜去世了。” 她握着笔的手哆嗦了一下,太阳穴突突地跳着,仿佛有人在她的脑袋里打鼓似的。 第五章 寂寞光年 童悦不相信这个世上有爱情童话,但曾经的她以为是存在的。 她和彦杰在一个初春的下午,顶着料峭的春寒,敲开了苏陌家的门。进门前,她拉着彦杰的手恳求道:“哥,不要进去了,上海机会多,我想去上海工作。” 彦杰穿了一件格呢的外套,脖子上系了一条驼色围巾,俊颜冻得僵僵的:“你又不是没试过,上海那边都是要教学经验丰富的,你有吗?而且竞争那么激烈,物价又太高,那种艰辛是你想象不到的。” “你不是也挺过来了!”她揉着脸颊,轻轻跺脚。 彦杰苦笑:“我住在那个火柴盒子里,一个月五千元,叫挺过来了?小悦,别说了,咱们进去吧!” 里面已经传来脚步声。第一眼看到苏陌和徐亦心,童悦真的以为自己看到了爱情童话。她没见过那么般配的一对夫妻,真的是天作之合。徐亦心白皙、娇小、柔弱,在青台大学的图书馆做采编,没有观点,也没有锋芒,就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子。有苏陌这样优秀的丈夫,她完全不用出来抛头露面,不用费尽心机在职场打拼、争斗,她只需要爱苏陌和被苏陌爱就好了。 苏陌说话时,她就坐在一旁微笑地看着他,爱意满溢。他们结婚四年还没要孩子,是因为他们太恩爱了,二人世界里再挤不出空间留给孩子。 苏陌留他们俩吃饭,是徐亦心做的菜。饭后,她还为他们弹了两首钢琴曲。当他们说正事时,她就退出书房,体贴地带关上门。 苏陌刚调到教育局,情况还不太熟悉,但彦杰的请求他一口就答应下来。当着他们的面,他给郑治打了电话,让童悦去实中实习。 苏陌一直把他们送到小区的大门口。他是和彦杰握手道别的,然后转身看着童悦,亲切地笑道:“好好教书,所有的事都交给我,不用担心。” 那样的笑意,在春寒之中,童悦听了不觉心中一暖。 童悦穿的棉袄是宽松版的,袖子里灌满了冷风。两个人在空寂无人的街道上走了很久,她对着彦杰叹了一声:“真是羡慕苏局长夫妇。” 彦杰将她冰凉的手塞进大衣口袋里:“男人只有优秀到苏老师这个分儿上,爱情才能升华。” “我觉得相濡以沫、患难与共的爱情也很好。” 彦杰温柔地刮了一下她的鼻子:“你真是少年不知愁滋味。” “你也不过比我大几岁。”她嘟哝,“哥,我会努力工作的,等我有了教学经验,我就去上海好不好?” 彦杰模棱两可道:“到时候再说吧!” 开学的时候,苏陌特地抽时间送童悦去实中,又拜托郑治好好照顾童悦。童悦被安排在高一(五)班任物理老师。她非常努力,对每个学生都很用心。学生喜欢她,和同事相处也和睦。 每周苏陌都会打电话来问问她的教学情况,然后给她提些建议。后来她不好意思总让苏陌打来询问,就会主动向苏陌汇报工作。她有些紧张,但苏陌总是耐心地鼓励她讲下去。有时苏陌在会议中,她会听到椅子的挪动声,感觉他走到一个僻静的地方,生怕她停下来,还不时发出一两个语气词,告诉她自己在听着。 因为苏陌,她的教学生涯是顺风顺水。硕士一毕业,就顺利地被实中招了进去,并委以重任。 过年时,彦杰从上海回来,两人买了礼品去苏陌家道谢。告辞出门时,徐亦心把不知什么时候出去买的化妆品递到了童悦的手中。那个品牌的价格,已远远超过了礼品。童悦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彦杰是我喜欢的学生,你是他的妹妹,我自然也是喜欢的。你能来做客,我就已经非常开心了。教书非常辛苦,钱赚得不容易,下次别乱花了。”苏陌语重心长地对她说。 她真的是拿他当最尊重的师长,信任他、依赖他,苏陌对她的关心也一如既往。 有时她心里会偷偷冒出一个古怪的念头,觉得苏陌既像长兄,也像自己的父亲。童大兵只要有棋下,便是全天下最快乐的人,钱燕与她总是隔山隔水的。在家里真正关心她的人只有彦杰,但彦杰却去了上海。现在,她的生命里出现了苏陌。 苏陌不只是关心她的工作,还关心她的生活。周日,徐亦心打电话给她,让她去吃饭。饭后,两人结伴去逛街。逛累了,苏陌就开车来接她们,一起去喝咖啡、吃小吃。他知道她冬天里爱喝暖暖的、甜甜的桂圆茶,爱吃脆脆的菊花酥,所以只要她去,他家里总是有这些的。他还知道她碰不得酒,她在,做鱼、做肉,只用姜和葱去腥味,从不用料酒。她不是个很讲究穿着的人,所有的穿衣心得都是徐亦心教的。 “你的气质和肤色,还有这个年龄,素色的衣服就可以把你的美全部衬托出来。艳色的衣服可以等以后老了再穿也不迟。”徐亦心说道。 周末她很少回自己家,却成了苏陌家的常客。 有一本《所谓女人》的书里写到:完美是神的事,不是凡人可以享有的。凡人与完美无缘,太完美了就会出问题,所以才有天妒红颜、天妒英才一说。 老天也容不得苏陌和徐亦心这一对璧人的恩爱。 一年前,徐亦心在高速公路上出了车祸。七车连撞,她是第三辆,整辆车被连续撞了好几次,被挤成了一块夹心面包。送到医院抢救后,命是捡回来了,但徐亦心成了植物人,身上插满了各种各样的管子,苏陌的婚姻成了一纸空文。 徐亦心的娘家提出解除婚姻,苏陌不肯,他说:“不要逼亦心。我有选择,而亦心没有选择。” 苏陌的真情简直成了青台的一段佳话。 苏陌只要在青台,每天下班都要去医院看望徐亦心,晚上十点以后他才回家。他工作依然勤奋,衣着依然高雅清洁,胡须刮得很干净,指甲修剪得及时,一切都和徐亦心在时没什么两样。只有童悦知道,苏陌有多苦闷,有多痛苦。 “小悦,和我说一会儿话吧,我怕自己会撑不下去。”午夜的时候,他给她打来电话。 听到他的声音,童悦的心仿佛被一把巨大的铁钳钳住,疼到窒息。她舍不得他。 他其实并不怎么讲话,大部分都是她在讲。天天讲工作,总有讲完的时候,她就开始向他说起自己儿时的事,讲童大兵、彦杰、钱燕,讲自己和桑晨闯的祸。讲着讲着,她会哭出声来,苏陌就在那边听着,气息温柔。“我可怜的小悦。”他总是这样讲。 他的生日到了,她并不知道。是他主动提起,说去年的生日自己和徐亦心在香港,亦心要去迪士尼看看,他陪着她去,她胆小,真的就只是转了一圈,什么都没玩。晚上,两个人出去吃烛光晚餐,她送给他一块卡地亚腕表,他一直戴着。今年的生日,她在医院,他孤孤单单坐在窗台上看着天空的冷月。 “小悦,你知道吗?我不能和亦心离婚,也不舍得和她离婚。她来到这个世上就是为了我,她的生命里只有我。我若是离开她,等于是我亲手把她给杀了。还有,外界的舆论也不会宽恕我的,他们不会想到我的痛处,他们只会觉得我是个抛弃妻子的伪君子。” 她听得泪水汪汪。 她买了一条围巾送给他当生日礼物。他请她吃饭,只有两个人。 “有人帮你介绍男朋友吗?”灰色的烟雾渗透到他宽大的手掌中,修长温柔的指尖沾染了几许沧桑。 “有过,但我没兴趣。”她老老实实地回答。 “嗯,你值得更好的。”他抬起头,呼出一口气,浓郁的烟草气息弥漫在空中。 夜渐沉,整座城市笼罩在一片璀璨的灯光下,静谧而华丽。 “小悦,不要太早回去,陪我过完这个生日。”他抓住她的手。 她本想推开的,可是看着他黯然的眸光,她心软了。 他们开车去了海边,冬夜的海像个咆哮的诗人,对着这个世界吼叫着心里的澎湃。 “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幸福了。”他轻声说,“小悦,知道吗?其实我不爱亦心,娶她是因为没有女人像她那般爱我。” 她感觉耳边响了一声,不知是燃放的爆竹,还是冬日的惊雷。她不敢相信他所说的。如果他们之间都不是爱,那什么才是爱呢? “我也一直没有遇到让我心动的女子,直到你的出现。小悦,现在的我成了亦心,而你是苏陌,没有男人会像我这样爱着你。这份爱非常可怜,我藏了很久,都不敢让你知道。小悦,你说这是上天给我们的机会吗?” “苏局长,你喝醉了。”这种感觉太恶心了,同时,她的心里也有说不出的痛楚与失望。 原来这个世上真的没有无缘无故的关心,心底因为他而生出的温柔的触角被拦腰割断。以后,在这个世上,她真的只有自己了,没有一个可以信任依赖的人。 “你不想听也罢,但我还是要说。小悦,你等我好不好?医生说亦心所有的功能都在衰弱,她撑不了多久了。我娶你,不会让你流泪,不会让你再受一点点委屈。” 她的脑子像断了信号的电视屏幕,闪了半天的雪花,然后就黑屏了。 她推开车门跑了出去,任身后的男人如蛇蝎猛虎般号叫。她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直到再也跑不动,才扑倒在地上,放声痛哭。 那天晚上,西伯利亚寒流袭击青台,气温陡降十二摄氏度。 从此以后,苏陌就成了她午夜的梦魇,怎么也挣不脱。她就像是悬崖边摇摇欲坠的石块,一转眼就要粉身碎骨。她不想过这样的日子,她渴望有谁能来救救她,带给她安全感,带给她阳光,带给她清新的空气,让她能自在地呼吸。 于是她开始相亲,什么样的男人她都愿意见一见,却一次次失望。那些男人没有办法带给她安全感,估计连苏陌一半的撞击都抵挡不了。 还好,她遇见了叶少宁。 郑治代表实中去给徐亦心送了花圈,回来讲苏局长真的很坚强,但消瘦了很多,好像一半灵魂也跟着去了。 她没有给他打电话,他的短信却到了:小悦,现在我可以给你全世界了。我爱你!你永远的苏陌! 她对着手机自嘲地笑笑,按下删除键,屏幕一片空白。 同时来的还有叶少宁的电话,声音闷闷的:“童悦,晚上一起吃饭。” “我晚上有别的事。”欲速则不达,她不想逼他,想给他好好思索的空间。妈妈和妻子,在某种时候,确实是很难制衡的两个词。 “我在你学校门口。”她跑出去,看到他的黑色奥迪掩在夜色中。 “我还请了两个人,陶涛和她的老公。”等她上了车,他对她说道。 陶涛?小涛? 童悦的身子一僵,说不出是错愕还是吃惊:“一定要见吗?” 叶少宁感觉到她身体的僵硬,紧紧地攥着她的手,仿佛担心她扭头就会走掉:“我想把你介绍给他们。” “少宁,其实我从来都没有不相信你……” “就是朋友之间的小聚会,时间不会太久的。”他温和的眼角漫出一丝凝重。 她不是个任性固执的人,轻轻点了点头,还体贴地问了一句:“我要不要回公寓换身衣服?” 叶少宁紧绷的面上荡漾出一圈笑意:“我和小涛打小就认识,不需要太刻意。” 聚会地点约得很远,路上走了二十分钟。餐厅很有特色,名唤瑞雪山庄,是四合院式的建筑。身穿碎花旗袍的两个小姑娘笑吟吟地在外面迎接,泊车的小弟剑眉朗目,一身立领的中山装。 山庄没有大堂,一律都是包间。院落中既没种花也没植树,而是一畦畦的菜地。正是萝卜丰收的时节,有一棵居然长得有水瓶那般粗,惹得围观的客人一惊一乍。 “这里。”叶少宁牵着她的手,越过雨廊,走到一个挂着竹帘的房门前,细碎的灯光从帘子的缝隙间漏出来。 帘子一掀,童悦抬眼一看,心中猛地一惊。红木餐桌边坐着一个男人。 叶少宁、彦杰,包括李想,都属于英俊型的,但桌边的男人浑身上下散发出逼人的俊美,已不是“英俊”这个词能形容的。细长的眉眼有如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里面开满一朵一朵的粉红的桃花,若定力不足,一不留神就会迷失了。 “介绍一下,这人对外是腾跃集团的左总经理,对内就是陶涛家那口子。这是童悦。”叶少宁为两人介绍。 左修然先是瞪了叶少宁一眼,目光收回后落在童悦身上,已是收起千朵万朵桃花,一派翩翩有礼的绅士风范:“你好,我是左修然。”他点点头,笑了笑,客客气气的。 童悦心中不由得对左修然有点欣赏,虽然有着纵欢的本钱,但本质却是良民一个。真正是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她对那一瓢不觉生出些许兴趣来。 “陶涛呢?”叶少宁体贴地帮童悦挂好包,拉开椅子,两人一同坐下。 左修然俊眉一扬:“没出息的人,来见你的朋友,她居然说自己紧张。一紧张她就忍不住跑洗手间。”语句是略带揶揄的,语气却是丝毫不加掩饰的宠溺。 “以前读书时,每逢大考她也这样。”叶少宁轻笑。 “不准说我的坏话。”帘子挑起半边,应声从外面走进来一个甜美秀丽的女子。她有着圆圆的眼睛,睫毛又长又卷,勾起嘴角时,脸颊上显出两个小小的酒窝。想来这应该就是那一瓢了。叶少宁说和她是同学,也应该有三十岁了。童悦觉得自己看上去比她要沧桑,这女子要么是家境极优渥,要么就是婚姻特别美满,才能留住岁月,才能笑得这样可爱。 “你有坏话让我们说吗?”左修然的笑中陡添华光溢彩,搂过她的腰,将她按坐在自己的左边,与叶少宁隔了几把椅子的距离。 “严肃点,老公。”陶涛拍开他搁在自己腰间的手,对着童悦笑笑,“童老师可真漂亮,身材也好,我真是羡慕加妒忌啊。” 左修然清咳一声:“你是不是又有减肥的想法?” 陶涛心虚地撇撇嘴。 “好啊,我早讲过了,你咋样,我就让聪聪咋样。妈妈不都是女儿的榜样吗?” 隐涛急了:“老公,我就是想一想,并没有想实施。” “聪聪是他们的女儿,和妈妈一个模子出来的。”叶少宁悄声对童悦耳语,两人含笑看着对面的夫妻俩。 左修然长长地叹了口气,执起陶涛的手拍了拍:“左太太,你听我说,童老师那么苗条、修长,那是因为少宁喜欢这一类型的,女为悦已者容嘛!你是我左修然的太太,我就喜欢你现在的样子,胖一尺是我的福分,瘦一寸我还嫌硌手,你是想剥夺我幸福的权利吗?你想减肥是对照了谁的标准?可别让我多想哦!” “好了,好了,我不减总成了吧!童老师还在这儿呢,你真让我丢脸。”陶涛气得鼻子都要冒烟了。 “人家童老师教书育人,很能明辨是非的。是不是?点菜,点菜!”左修然扬起嗓门向外喊道。 童悦看着陶涛,有些忍俊不禁。有个这样的老公,做妻子的一定不会闷。 叶少宁调侃道:“童悦,看不出来吧,这两人结婚五年,还这么肉麻兮兮的。” 左修然摆摆手:“童老师,其实幸福不是秀的,而是自然而然地流露。在婚姻的法则里,第一是爱,第二就是要肉麻。你对老婆都像个正人君子似的,有必要吗?叶少宁,你要好好向我学习。男人嘛,要玩就是玩的样,真的定性了,那就彻底改过自新,别吃着碗里还看着锅里的,当心锅翻碗碎,玩出人命。” “左修然,你很有心得吗?”陶涛眯起眼。 “这都是左太太调教有方啊。想吃什么?”左修然忙把菜单递给陶涛。 童悦咳了一声,担心自己笑出声来,悄悄地看叶少宁。不曾想他也在看她,一双眼睛亮得惊人。他的一双手还在桌下握住她的手,拉到自己的膝盖上,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轻抚着。 站在山庄炽亮的灯影下,目送左修然的车远去,童悦久久沉默。叶少宁把车开过来:“想什么呢?”他从后座拿了件外套披在她的身上。 “有一点羡慕。” “也是吃了很多苦才守来的。” 她点点头。经历了风雨的婚姻才会倍感珍贵,幸福从来都不会一马平川。 “陪我去一个地方。”她辨认了一下方向。 他没问去哪儿,只是顺着她指的方向往前开去。路越来越开阔,车越来越少,路边的灯光稀了,空气里有潮湿的泥土气息。 “就在这里停一下。”她说道,把头扭向一边。 “没吃饱?”他看了看四周,前面有一处密集的灯火,是青台的高速入口。附近是加油站、汽修厂,还有一些小吃店。他们的车停在一家牛肉拉面馆前,空旷的场地里停了不少跑长途的大货车,生意显然很不错。 她没接话,也不下车,只是定定地看着。 约莫过了一刻钟的样子,从面馆里走出三个人。最后面是一位微胖的女子,腰间扎着的围裙上油渍斑斑,头发被风吹得东倒西歪乱蓬蓬的,倒是那张脸依稀还能看出年轻时的俏丽。等两人上了大货车,她随意地用手指拨弄了两下头发,大声叫道:“两位老板下次来青台,一定记得来照顾我的生意!” “当然,老板娘这么热情,我舍不得不来呢。”货车司机嘻嘻哈哈地笑着,发动引擎,融入夜色。 她在外面站了一会儿,然后就进了面馆。 “你看见她了吗?”童悦趴在车窗上,声音几不可闻,像是不堪重负,已筋疲力尽。 “嗯!”叶少宁轻轻蹙起眉。 “我以后老了就是这个样子。”她闭上眼,自嘲地勾起嘴角。 他不解地搂过她,发现她的指尖冰凉,身子也在轻轻颤抖。 “别人都说我们俩很像,其实我远不及她漂亮。我小的时候,她非常疼我,我穿的裙子、扎的辫子,总让桑晨羡慕到哭。桑晨经常赖在我家不肯回去,喊她妈妈。她带我学画画、拉小提琴,晚上陪着我做作业。她唱歌很好听,也做得一手好菜。她那时爱带我去游乐场,有一个叔叔总过来陪着我们。那个叔叔每次开的车都不一样,他带我们去郊外,车开得非常快,我开心得又叫又跳的。回家时,她叮嘱我不能把叔叔的事告诉爸爸,因为叔叔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在我十二岁那年,为了那个秘密,她放弃了工作,放弃了爸爸,还放弃了我。”童悦的语调很平静,好像在讲一个物理定律,条理清晰,“从那以后,我们就很少见面了。听说她办过公司,也幸福过,可现在,她是一个人,全部的家当就是这家面馆。” “少宁,我哥哥姓韦,我姓童,我爸爸现在的妻子和我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她才是我的生母。”她又将脸缓缓转向面馆,“这样的我,你还愿意以结婚为前提继续交往吗?” 那真是一个很会善待自己的女子,连名字都取得好听,叫江冰洁。 “姑娘家的容貌,二十五岁前是爹妈给的,二十五岁以后就靠自己修炼了。”每次出门前,她都要拾掇很久。小童悦站在化妆台前看她画眉、描唇彩、刷腮红。她已是一朵花了,这一打扮,花就更娇媚了。 但这朵花在童大兵面前,是长在高高的悬崖上的。只有看到那位叔叔,才会羞答答地盛开在尘埃中。 从小到大,许多人初见童悦,都会惊叹她的美丽。童悦听了,心下戚然。她从不把自己当花,只当自己是根草。事实上,她也就是根草,漫漫荒园,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这样的草生命力才会强,花再娇艳也始终有凋谢的一天。 童悦大学毕业后,童大兵有一次喝醉了,说起江冰洁在高速路边开面馆。在这之前,童悦已经有十年没有见到她了。 童悦悄悄过来看了她一眼。她的样子和在菜市场大声吆喝的大妈没什么两样,根本无法与童悦印象中的美丽女子重叠起来。 这一眼给了童悦新的看世界的眼光,她那原本浸透了整个青春期忧郁的目光里,这个世界到处是悲剧。如今换个角度看看,一望无际的其实是喜剧。悲剧是希望的挣扎,而喜剧诞生于彻底的失望。所谓美丽,所谓爱情,什么都是浮云。 有好一会儿,叶少宁的胳膊都圈着童悦,神情清冷超然地盯着小面馆,嘴却紧抿着。就仿佛意志坚定的共产党员,在酷刑面前大义凛然,要命一条,想让我开口,没门。 童悦没有再问,她没有勇气,也不愿意。很多东西就是纸糊的窗户,戳破了还能挡风吗?她在年龄上不占优势,家庭关系还复杂,忽地摊到谁的面前,谁的心中不会波澜起伏?他心中的那杆秤是什么样的,她不清楚。但他妈妈那座大山,怕是无法跨越了。别怪婚姻现实,人不能永远都活在假想中。 车内的气氛有点僵,她的周身生出些许寒意:“少宁,我有点冷,回去吧!” 叶少宁收回视线,替她拢了拢外套,发动车子,再开了暖气。小面馆没入浓郁的夜色中,渐渐走远。 “我明天要出差,一会儿还得去公司拿点资料,我先送你回公寓。”叶少宁说道。 “好!”童悦几乎没等他的话音落下,就回应了他。 惊讶吗?不惊讶。小说里都是这样写的:先是工作忙,然后是不接电话,接着就差不多该音信全无了。 朦胧中,感觉他握了一下自己的手,她侧过身看着他,略带凄楚地绽出一丝微笑,然后不着痕迹地把手从他的掌心里抽出来,放在自己的膝盖上。 在巷子口遇到凌玲送家教的学生出来,凌玲看见两人,笑道:“叶总今天怎么舍得放了我们童老师呀?” 叶少宁对凌玲并不热情,只淡淡地点了点头。 “我会给你打电话的。”他从她身上拿走了外套。 隔天,他没来电话,她也没打过去。 徐亦心的追悼会今天举行,悼念的会场设在殡仪馆。童悦犹豫了很久,还是请了假过去,她想和徐亦心好好道个别。坐了一个小时的车,她从一条两排密植的松柏间的小道走进去,入目是密密麻麻的花圈,正中挂着徐亦心的照片。 徐亦心笑靥如花,斜倚在钢琴边。这张照片是苏陌拍的,当时她也在一旁站着。此时,彼时,已是阴阳相隔。想起徐亦心的温婉、轻柔、娇弱,如梦一般,泪水就这么流了下来。 苏陌神情肃穆,一身黑色西服,长身而立,悲伤溢于言表。 徐亦佳看到童悦,眼睛红红地跑过来,叫了声“童老师”。姐姐的过世,让她感觉失去了依赖的大树。徐家以后与苏家还能有多少联系?她一夜之间像是长大了许多。 “不要太难过,明天再休息一日就回来上课吧!”她抱了抱徐亦佳,送了花,向徐亦心鞠了三个躬,然后就走了。她没和苏陌打招呼,连眼神交会都没有。 上了车,她看看手机,没有电话,只有苏陌刚发来的一条短信:心浸在冰水中一天了,看到你,才察觉到一丝温暖。你能来,我很开心。 郊外的风有点大,她搓了搓手,掌心捂在胸口。种在人行道上的杨树不时地有叶子飘落下来,接触到皮肤时,有一股冷冽的意味。 高三准备第二轮月考,这次的物理试卷是童悦出。她又是查阅资料,又是参考往年的试卷,非常忙碌。下午,孟愚和赵清都去上课了,她在出试卷,乔可欣过来串门。 高中的音乐老师是非常轻松的,特别是在考试期间,音乐课经常被主课老师抢占了。乔可欣自然落得舒服,有时也接些外面的演出邀请,出去赚点外快。不然凭她那点工资,一个月只够她买两件衣而已。童悦一直不明白节俭的彦杰怎么会和乔可欣走到一起,只能说爱情的魔力太大了。 “童悦,你最近和彦杰有联系吗?”乔可欣状似没话找话说。 童悦连头都没抬:“没有。” “他好像生我的气了,都不接我电话。你能不能替我打个电话给他?”乔可欣嫣然一笑,脸上带着几分讨好的意味。 童悦有些意外,视线从屏幕上挪开:“你们俩吵架了?” 乔可欣仿佛在嚼着嘴里的字确定它们的分量似的,慢吞吞地道:“唉,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我去上海面试的事没告诉他,他说我不尊重他,我……我是想给他一个惊喜的。看他那样,我现在也不敢和人家签合约,心里有些惴惴不安。” “这是你们俩的事,我乱插嘴不太好。”童悦好像是第一次看到乔可欣这么在意一个人。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他好像不愿意我去上海似的,可他干吗要买那么大的房子呢?”乔可欣喃喃自语。 童悦的手指在键盘上快疾如飞,没有回应。自从彦杰和乔可欣在一起后,和彦杰有关的事,她坚决屏蔽。 徐亦佳假期结束,乖乖地回来上课了,作业也有补上。李想却依然没个踪影。童悦无奈地苦笑,看来山不就我,只能我去就山了。 李想家住在一个岛上,轮渡是唯一的交通工具。正是下班高峰期,坐船的人很多。岛上有几处景观,来青台的游人都会过去看一看。岛上还建有几所疗养机构,风景很是宜人。 童悦戴着耳机站在甲板上,旁边站着一对情侣。男生的左手绕过女友的后背握住扶手,将女友护在自己的怀里,白衬衫卷起的袖子随着海风轻轻起伏。女友嬉笑着,像《泰坦尼克》里的露丝那样,对着大海张开双臂。她看得眼睛都定住了。 船带有节奏地摇晃着靠向码头,大部分人迫不及待地拥向闸门。童悦随着人潮走出码头,就有三轮船夫迎了上来。她上了其中一辆,吹着海风,优哉游哉地行在黄昏的海边。 李想家是做民宿生意的,进进出出的人很多。李想妈妈本以为童悦也是来住宿的,一听童悦的自我介绍,一怔:“李想也刚放学啊,老师怎么没和他一起过来?” 童悦朝里看了看:“哦,我是来办点事,想起他也住这边,顺道过来看看。” 李想妈妈这才缓了脸色,忙不迭地把童悦往客厅里领。童悦看到客厅的茶几上放着几套做好的考古题,有本参考书上圈圈点点写满了字。没想到旷课的李想倒是没放松学习。 “李想,快出来。”李想妈妈叫道。 “又有什么事啊?”房门一开,李想身穿T恤、中裤,一脸的不耐烦。看到童悦时,他的脸“唰”地红了。 “我、我换件衣服就出来,你……先坐一会儿。”他“砰”地关上了房门。童悦挑挑眉,刚刚他那样,应该不是羞涩吧! 李想很是神速,一会儿就出来了,已换上了衬衫和长裤:“我们出去谈。” “要记得带老师过来吃饭啊。”李想妈妈在后面叮嘱。 “我不会道歉的。”走了一会儿,李想扬起头。 读研时,童悦修过教育心理学,像李想这么大的男生很容易陷入一种单恋状态。这种单恋介乎唯美与可笑之间,是心灵世界里最隐秘的世界,和现实世界没什么关联。上次她那种回绝的方式好像没什么大的效果,看来她得改变一下方式。 “如果你觉得旷课很光荣,那就不要道歉。”她以一个老师最平淡的口吻说道。 李想目光灼灼地瞪着她:“我不是旷课,我是生气。你可以拒绝我,但为什么要把我推给另一个女生?” 童悦瞠目结舌:“徐亦佳只是你的同桌。” “同桌才不会笑得像个花痴。” “李想,你是不是太自大了?也许人家是对你有好感,但不代表那就是爱。你除了学习好一点,其他还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一个男生耍性子、闹别扭,很有本事吗?” 李想气呼呼地别过脸去。 “走吧,我请你吃饭,你挑地方。”她轻飘飘地跳过这个话题。他倒是没拒绝,直接把她带去了KFC。她真是哭笑不得,说了他还是一孩子吧。她要了一杯热橙汁,他喝冰可乐,又点了鸡块、薯条和汉堡,她掏出钱包。 李想皱了皱眉,脸色不是很好看:“你干什么,这是我的地盘。” 哦,你的地盘你做主。她又把钱包放回去。 两人坐在角落里,餐厅的冷气开得很足,她感觉有点冷。 “我看到你在看沈从文的书。”她喝了一口热橙汁,“很喜欢他?” 李想把薯条的纸袋口转向她:“他和鲁迅的文章高考时经常考到,我只是为了应试,并不喜欢他。当年他考燕大国文系,竟然得了个零分。明明喜欢城里的日子,还自喻自己是个乡下人。” 她匪夷所思地看着他:“我倒是很喜欢他。我看过他写给妻子的一封情书,里面有几句特别经典:我行过很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 李想低头,一声不吭地喝着可乐。 她看了他一眼,因为是侧面,看不清他的眼神,但她知道,他听得很清楚。 “今天来看你的不是童老师,而是一个叫童悦的女子。她也曾暗恋过别人,那种滋味,她很明白。合适的姻缘是在恰当的年纪遇到正确的人。李想,喜欢一个人不是错,但人不对,时间也不对。不是我不相信你的诺言,而是我等不了。谢谢你喜欢我,但是我很抱歉。”她用一种真正的淑女拒绝一个绅士时所用的语气对他说道,“不要再旷课了,回学校吧,做我的学生,成为我的骄傲。嗯?”她向他伸出手去。 他抬起头,眼眶湿湿的。他知道自己很幼稚,闹别扭、耍脾气,无非是想得到她更多的关注。但他心里同时也很明白,今生他是追不上她的脚步了。 “我以后会非常非常有出息的,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你的选择?”他哑着嗓子问。 她轻轻地摇头。 “好,我回学校,我会珍惜最后的这几个月时间,但我不要和那个徐亦佳同桌。” 她失笑。 隔着几米的夜色,他冲她挥手,背挺得笔直,脚步轻快。月光洒下来,给他镀上一层清朗的光。海轮缓缓驶离码头,月光下的海微微起伏着,透出一种深邃的神秘感。 “小悦!”有个人站在她的身后。 她立时僵立在那里,感觉自己全身的每一寸肌肤都绷紧了,所有的血液都涌到了头上,让她不敢回头。 “我打电话去你办公室,他们说你到岛上家访了。天都这么黑了,我不放心,便过来接你。刚准备下船,正好看到你上船。饿不饿?”苏陌心疼地把手搭在她的肩上。 夜很黑,乘客中的大部分都进了船舱,甲板上人很少。前面是海,避无可避,退无可退。不过她了解苏陌,他是不会把她怎么样的。 她冷冷地拂开他的手,漠然地转过身。他的身子隐在黑夜里,只有船顶微微的柔光,浅浅地落在他的双肩,让他整个人有些模糊,看不清。 “苏局,您妻子刚火化不久,您就如此体贴入微一位下属,就不怕被熟人看到,影响你专情而又伟大的形象吗?” 她讥诮的口吻让他不禁微微蹙眉:“小悦,难道你认为我应该给亦心陪葬,我在你心目中的形象才是完美的?我也只是个普通男人,这一年我是怎么熬过来的,你最清楚。” “您就是个骗子。” 他一滞,看着她有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 “我唯一的欺骗,就是让亦心感觉我爱她。即使她成了植物人,躺在那里什么意识都没有时,我仍坚持骗她。她这短短的一生都活在我的欺骗中,她非常幸福,非常快乐。这样的欺骗,又伤害了谁?”他苦涩地闭了闭眼,伸手抓住栏杆,“小悦,如果你现在不能爱上我,那么就像这样欺骗我,我也心甘情愿。” “我没有你那样一颗博爱的心脏。如果亦心现在还没走,您会追过来问我一声饿不饿吗?”她看着甲板上稀疏的乘客,觉得和他讨论这些真的很讽刺。 如果亦心还躺在医院里,他一下班就会过去陪她,再十点回家,继续扮演专情的丈夫。这真的是爱吗?其实他和凌玲一样,是想把鱼和熊掌兼得罢了。 “不会!”他回答得非常干脆,“你在心里会想我很卑鄙,既要做专情的丈夫,又想做占据你心的恋人,鱼和熊掌怎可兼得?” 她吃了一惊,为他看破自己的心思。 “爱一个人,却得不到回报,会让你受到伤害;但爱一个人,却永远没有勇气让那个人知道自己的感觉,会更痛苦。我成全了亦心,却遇到了你,命运难道对我就不残忍吗?别以为我是舍不得局长这个位置,选择从政,我只是想让自己忙碌一点,不要任由心中的私念肆意疯长,我要用世俗的观念来束缚自己。其实我更想做一个博学的学者,和自己爱的人走遍世界。在亦心没发生车祸以前,我曾经想过和她离婚,但我最终胆怯了。一旦离了婚,你就必须和我一同面对这纷乱的一切。我可以,但你不可以。你千辛万苦想做一个清清白白的女生,就是担心自己会步你妈妈的后尘,那是你心底的阴影。我不能让你受到伤害,所以我选择把一切放在心中,只要可以经常看到你,我就很满足了。亦心成了植物人,你为了避嫌远离我,那种寂寞无处安放,我控制不了自己,于是主动找了你。小悦,你看看我,现在的苏陌是自由的,在别人的眼中,他是正直的、专一的,娶了谁都会被祝福。” 她紧紧揪住衣角,不用照镜子,她也知道自己的表情有多惊恐。她就像一颗被人强行剥开了层层包裹的洋葱,被迫露出了最里层从不敢示人的心。好半天,她才艰难地说道:“苏局,谢谢您的抬爱,可我已经和别人开始交往了。” “叶少宁?” 她咬着唇,心疼得绞成了一团。 船靠了码头,苏陌沉着脸一把拽着她走向停车场。这个时间,公交车很少,出租车到公寓也有很长的距离,她不能逞能。车门关上,打开窗吹风,他并没有立即开车,而是深吸了两口气,然后看向她。 “小悦,接下来我说的话,你好好听着。也许你会觉得我多事,其实是我舍不得你受委屈。叶家祖籍滨江,三十五年前,叶一川大学毕业分配到青台农业局任农艺师,娶当地女子罗佳英为妻。叶一川的弟弟叶一州,现任青台电信局局长,弟媳苏晓岑为青台市委书记。叶一川的女儿叶枫,是北京城市电台《叶子的星空》金牌主持人,女婿夏奕阳,央视《晚间新闻》首席主播。叶少宁,泰华集团总经理。泰华董事长乐静芬,她的老公叫车城,是几家欧美汽车品牌四S店总经理。十多年前,车城曾为了初恋情人的公司,偷刻印章,从泰华的账面上挪走一千万,后被追回,免去牢狱之灾,却被乐静芬扫地出门。他的初恋情人叫江冰洁,现在他们因为想给女儿一个完整的家已复婚。” 他停了下来,静静等待她的反应。 童悦似乎一点也不意外:“还有吗?”但颤抖的语气还是泄露了她内心的慌乱。心像是疼痛的,却又像是麻木的。眼前是密不透风的黑暗,却怎么也醒不过来。 第六章 不是风动 童悦夜里发烧,出了一身的虚汗。早晨起来,她脸色惨白,两条腿站在地上直打战。她强打着精神去了学校,这一天全是考试,她要监考。 李想回学校了,她把徐亦佳和谢语的同桌换了个位置,李想没有发表任何意见,拿上文具去了第一考场考试。月考的考场是按成绩排的,李想是一考场一号桌。她和孟愚一起监考英语,孟愚巡视,她一直坐在后面,气若游丝。她已经加了件毛衫,仍然手脚冰凉。 餐厅今天的菜式很丰富,她只喝了几口汤,就丢开了餐盘。 苏陌没有来电话。男人一成熟了,做什么事都恰到火候。如果他打来,她是会恨他的。 叶少宁继续没有消息。 她给彦杰打了个电话,不是为了乔可欣,而是她自己想听听彦杰的声音。 “小悦,没上课吗?”彦杰的声音穿越了一千里,听得她鼻子发酸。 “考试呢,我一会儿会去阅卷。”她听着彦杰那边好像有知了的叫声。 她想起彦杰第一次来他们家。彦杰的父亲是个医生,肠胃科的专家,可惜没能治好自己的肠癌,是四十四岁去世的,彦杰当时十六岁。钱燕是骨科护士,老公的病把家里的积蓄全花光了。她一个女人拉扯一个儿子非常辛苦,后来别人就给她介绍了童大兵,她是领着彦杰过来相亲的。 那时也是夏天,路边的知了叫个不停。 钱燕一进门就一个个房间参观,童悦站在厨房门口,彦杰站在客厅里。家里没有空调,彦杰头上的汗像雨滴一样滚落。她从冰箱里拿了汽水递给他。他看看她,右手拇指和食指用力地旋转,瓶盖却怎么也拧不开。她又递给他一张面纸,“咔嚓”一声,瓶口四周的纸巾湿了一圈。 他喝了一口后递给她,她接过去,也喝了一口,再递回去。两人你一口我一口,一瓶汽水喝尽的时候,钱燕笑吟吟地过来了。 “彦杰,你喜欢这里吗?” “这是你的事,别问我。”彦杰可能刚过变声期,声音嗡嗡的,不太好听。 “你不在上海?”童悦下意识地问了一句。 彦杰一愣:“嗯,我在外地。” “是去推销红酒吗?” “有推销,也有别的生意。小悦,这里信号不太好,我以后再回打给你,好吗?” 她收了线。身后的学生一窝蜂似的冲出教室,个个脸涨得通红。这堂是考数学,赵清咬牙切齿地说他下了猛药,看能毒死几个。 三天后,总成绩的排名就出来了,依然是李想霸占鳌头,徐亦佳考得也还不错。苏陌给童悦打来电话,以家长的口吻向她道谢,没有逾距。这也是他惯常的把戏,只要她有一点松懈,后面的文章必然是洋洋洒洒的。 又一次从浴缸里站起,水温包裹着她的身体,额头上被蒸出一层薄薄的汗。 泡澡是很费时间的事,她并不喜欢,但为了能让自己睡得好,她一般隔一天泡一次,水里还要滴上安神的精油。 上课,下课,辅导课,三点成一线,生活井然有序,每天都过得很充实。 十天没有消息的叶少宁终于出现了——是从周子期口中得知的。 她上完晚自习回到租处,凌玲乐不可支的笑声摇曳着从门缝里传出来。她推开门,就看到周子期坐在餐桌边,凌玲坐在他的腿上。看到她,凌玲立马站了起来。 “我们在等童老师呢,一块去吃夜宵吧!”周子期说。 《水浒传》是童悦很不喜欢的一本书,因为里面有潘金莲和西门庆,但他们还不是她最讨厌的,她最讨厌的是替他们望风的王婆。她觉着自己此刻就像那王婆,有她在,周子期与凌玲就可以明目张胆地来往了。 “我还要备课,你们去吧!”她径直走进自己的房间,顺手把门关上。 “你不去,凌玲肯定也不会去的。童老师,去吧,我打电话叫上少宁。”周子期在外面好声好气地说道。 她的心一紧。 正在这时,有人敲门。 “谁呀?”凌玲眨眨眼。 “是我!”是孟愚那好听的男中音。 凌玲忽地推开童悦的门,一把将她拉出来,周子期泰然自若地坐在桌边。凌玲像个没事人似的打开门,关切地问:“怎么这么晚了还过来?” “我家里联系好了装修公司,电话里说不清,我就过来了。有客人呀?”孟愚看见了周子期。 “童悦的朋友周总。” 孟愚向周子期点了点头,周子期回以颔首,夹在肉缝里的一双小眼睛笑得意味深长。 “我们别打扰他们了。”凌玲娇嗔地拉着孟愚的手走进卧室,再关上了门。 就在这一刻,童悦决定,就是以后节衣缩食,她都要搬家。 “昨晚我和少宁喝酒来着,青台扎啤,吃的火锅。几个北京的朋友过来,大家聚了聚,非常开心。”为了帮凌玲圆谎,周子期真和她聊起了家常。 “周总酒量大,这点酒是毛毛雨吧!”她心不在焉地应道。 “哈哈,没那么夸张,少宁倒是喝醉了,还是我送他回的公寓。他吐了好几次,我想打电话给你,他不让,说你要早起。看看,多知冷知热啊!童老师,要好好把握啊!” 她是想表示感动一下的,可说出口的却是:“很晚了,别让你太太担心,我送你下楼。” 周子期看看她,呵呵一笑,也是个聪明人:“那你一会儿替我跟凌老师打声招呼,我就不打扰人家小两口了。” 她只把他送到楼梯口,然后回到公寓,没进房间,而是推开洗手间的门,她也吐了。 海浪声由远及近袭来,带着鸟类拍打翅膀的声响,然后是轻扬的吉他声飘荡在屋内。这是童悦的闹铃声,是专辑《我的海洋》的主打曲。《我的海洋》是台湾第一张本土海洋唱片,听海、看海、玩海,在海浪声中聆听幸福的感觉。 彦杰去上海工作前,他们一起到沙滩上玩,他显得有些惆怅:“真的不想离开青台,这儿的天空都比上海的要蓝。闻不到海的气息,我不知道会不会失眠。” 但钱燕希望彦杰能去大都市发展,那也是彦杰父亲的期望。 她用省下来的零花钱给彦杰买了《我的海洋》这张专辑,郑重地在上面写下:哥,我会陪你的,小悦! 彦杰带着专辑和一个大的行李包去了上海,她就从网上下载了《我的海洋》的主打曲做闹铃。音乐一响起,仿佛彦杰在隔壁轻轻敲着喊她起床,一天的心情都是愉快的。 笔记本、教科书、批阅的试卷,装进电脑包前再次检查了一遍,然后她才去洗漱。 稀饭是昨晚煮好的,冰箱里有包子,拿出来蒸了,小菜就是榨菜。热稀饭时,她还给自己煮了个鸡蛋。她的早餐虽然简单,但营养全面。 凌玲怕胖,一般是不吃早餐的。 童悦坐下来吃早饭,摆在阳台上的洗衣机就开始工作。吃完早饭,晾好衣服,五点三刻,还有十五分钟,足够到她步行到学校了。她有时会想:当所有的事情都可以独立完成,所有的节奏都井然有序,一个人过有什么不好的? 以前叶少宁揉着眼睛,牵着她的手下楼,将她塞到座位上时温柔地扣上安全带,车子在黎明时分疾行着,那场景仿佛已是几个世纪前的古老往事了。 房子找得很不顺利。实中学区范围内的出租房只有在暑假时才会房源旺盛,现在大部分房子都被盼子成才的家长们租去了,余下的一部分要么是太简陋,要么就是太昂贵。童悦也到学区外的房屋中介所看了看,有些是挺不错,但是离学校太远,童悦想都不敢想。秋天很快过去,接下来就是漫长的冬天。在黑暗的冬夜和清晨站在站台上等公交车,会觉得整个人生都非常黑暗。 路上经过书香花园,她在小区大门外站了一会儿。这个小区共分四期,第一期和第二期已交付住人,三期、四期同时开工,施工现场外还砌了高高的围墙,已经入住的住户丝毫不受影响。小区里有网球场、篮球场、游泳池,还有孔子、屈原手握书卷的雕塑。鹅卵石铺就的小径边上,蔷薇花的枝叶已开始发黄。是真正的有书有香,小区名取得很贴切。向往当然是有的,但童悦很务实,她从没奢望过有一天要把家安在这里。她不能为难自己,更不能为难那个愿意陪伴自己到老的人。 有些日子不联系的桑晨跑来学校看童悦。两人在外面吃的午饭,点了几个家常菜。 “最近没出什么事吧?”桑晨的眼影画得像两口深井,看着挺惊悚。 童悦摇头:“忙得没空出事。你这个夜猫子不在家好好睡觉,怎么大白天的跑出来转悠啊?” 桑晨朝她翻了个白眼:“这不是不放心你嘛,看不到你这张面瘫脸,我不得安宁啊。你和那个叶总是来真格的?” 那次敏感性哮喘发作后,她给桑晨打过一次电话,默认了叶少宁是在追自己。桑晨在电话里支支吾吾很久,有些欲言又止。 “真的又怎样?假的又怎样?” 桑晨斟酌了半天,说:“童悦,咱们别较真,做做梦可以了,和那样的人过日子挺累的。我听说过他的一些事,反正是咱们望尘莫及的。你反正都老了,继续老下去也没什么关系。” 童悦真是哭笑不得,桑晨宽慰人的本事简直可以把死人给气活了。 “知道啦,桑二娘,快吃饭,老师赚钱不容易。” 桑晨的大脑结构简单,说完就算是完成任务了,拉着童悦到附近的步行街逛。看到有一家小店叫“香阁”,布置得很有情调,精巧的架子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几百种香熏油。桑晨的脚像生了根似的,一瓶瓶地嗅着,爱不释手。 “告诉你,男人最扛不住这个了,闻香识女人呀!”桑晨推推她。 童悦看看手表:“我还有二十分钟就要回学校,你自己慢慢挑吧!” 桑晨才不挑呢,出手非常阔绰,一口气买了十多瓶。离开时,她硬塞给童悦一瓶“红唇青草”。她拧开,闻了闻,倒出一滴在手腕上,香气清淡,好像没什么特别的。 一进校门,她就看到办公楼前停着一辆熟悉的奥迪A8。心忽地一沉,一股气涌上来,顶得胃生疼。 当她看到一行人从校长室鱼贯而出时,忙转过身,穿过草坪走向高三的教学楼。耳边的散发因走路带起的风微微飞扬,她听见郑治在大叫:“那是谁啊,怎么能随便践踏草坪呢?呵呵,是童老师,估计她是有急事。” 她没有回头。 赵清和谢语站在高三教学楼下,大眼瞪小眼。 “谢语妹妹,虽然我不是帅哥,也麻烦你对我专注一点好不好?”赵清手中挥舞着试卷,叫得声嘶力竭。 童悦视若无睹地越过他们,一口气跑上四楼,气喘如牛。 “有人在追你?”李想正好出来,看了她一眼。 “没!”她摆手。 “那你怕什么?” 她一怔,是呀,自己在怕什么呢?她没怕,只是不愿委屈自己周旋罢了。无论点头还是微笑,她都不愿意。有些人如水,会很快就从记忆里冲过去,什么也没有淹没,什么也没有冲走,痕迹会在阳光下蒸干。 下午第二堂就没有课了,童悦在外面买了一袋切片面包。晚上是孟愚坐班,她早早地回了租处,想把衣物整理整理,明天继续出去找房子。 雨来得很突然,秋末冬初的雨,寒冷刺骨。她没带伞,把包顶在头上,一路跑回的公寓。拭了拭发梢上的雨珠后,她拾级而上,从楼梯口走出一个人:“回来啦!”淡淡的语调好像他们并没有分开十多天。 借着楼梯口的灯光看过去,他的面容有些苍白,神情疲倦,手腕上包着纱布,迎视她的目光冰寒如外面突然变冷的温度。 “嗯,等很久了?”她点了点头,没有惊喜,也没有幽怨,很平静。 叶少宁伸手替她拿包,她避开:“包湿了。” 他闭了闭眼,跟着她上楼。她请他在客厅里坐下,煮了一壶开水,然后关上门,进去换了一身衣衫才出来,水刚好烧开。 “这里没有茶叶。”她只能让他喝白开水。 叶少宁笑了,像是自嘲:“你好像过得很不错。” 她在他的对面坐下,目光清澈地平视他。 “如果我不主动来找你,我想你很快就会把我处理成一个路人了。”他低头轻笑,神情落寞,“童悦,你真是个好老师,你把问题扔给了我,然后自己就冷然地在一旁旁观。最后是什么样的答案你都不会惊讶,因为你已做好随时抽身的准备。” 童悦愣住了,消失十多天的人好像不是自己吧! “没有电话,没有短信,沉默是高贵的。好不容易遇到了,你若无其事地走开,留给我一个背影,就仿佛我们从未认识过。你是进也宜然,退也宜然,忘掉我估计很容易!” 不忘难道还要在心里树块纪念碑? “我以为你已经给出了答案。”这人看来是被别人捧惯了,受不了一丝慢待。 “那天在这个房间里,我是怎么和你说的?”叶少宁忽地站起声,神情激动起来。 她眨眨眼,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许久,她记起来,他说:童悦,我们以结婚为前提交往吧! “你以为那是一个男人在荷尔蒙泛滥时的胡言乱语?你是谁家的女儿、谁的妹妹、谁的老师,我有加条件吗?” 童悦僵硬的面容上泛起绯红:“你到底想要我怎样?”她跟不上他的思绪,只觉得事情的发展超出了自己的预期。 “不是我要,而是你想怎样?”他用受伤的手腕抓住她的手,咄咄逼人地瞪着她。 她双手不由自主地握紧,然后抬起了头。他的眼睛因为生气而亮得慑人。她连着咽了几口口水,声带战栗着。她慢慢地靠近他,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轻抚着他的锁骨:“少宁,我们在一起吧,永远永远都别分开,好吗?” 喉结疾速耸动了几下,他搂住她的腰,长叹一声,手托起她的下巴,用力吻下去:“想不想我?” “想!”她柔如秋水,无处着力,只好挂在他的脖子上任他吮吸碾压。 童悦睡沉了。叶少宁轻轻地将背对着的她拉过来,安放在自己的肩窝处。手腕有点疼,是在南京的工地上碰伤的。不能怪那个扎钢筋的工人,是他自己有些走神。太阳当头照下,也让他有点眩晕,安全帽戴着不太舒服。他刚拿下来想重新整理一下,后面就有人叫“小心”,他本能地伸手护住自己的头,头没受伤,手腕却被戳了一道大口子,当场血如泉涌。 别人惊慌失措,他自己反而冷静了。在医院包扎伤口时,他的心也一点一点安定下来。 初到南京的头几天,他焦躁、烦闷,一个平时温和的人突然变得苛刻、冷漠,还无故对下属发火。 童悦的置身事外让他很生气。他是很惊愕,但那不会成为他的包袱。总经理,说得再好听点,也就是一高级打工仔。你不努力工作,就随时会被炒鱿鱼。在他的心里,乐静芬是一个对他有知遇之恩的上司,他敬重她,也钦佩她。这样一个在地产业呼风唤雨的女强人,无论气场和风范都是极佳的。但每次从高速公路上下来,经过那个小面馆时,她总会让司机停下车。 “这种垃圾,怎么能苟活在这个世上?为什么不被车给撞死呢?总有一天,我要放把火,把她活活给烧死……她一遍遍地咒骂,语句之狠毒,表情之狰狞,和市井上骂街的妇人没有两样。 泰华里的元老级职员透露,乐静芬此生唯一的滑铁卢,就是面馆的老板娘江冰洁。她不仅拥有车城的初恋,而且还成功地让志得意满时的车城为了她抛弃妻女、舍弃荣华富贵,与她蜗居在这里,做一对“你挑水来我浇园,你耕田来我织布”的神仙眷侣,车城甚至不惜为她犯罪。后来,车城因为女儿回到了乐静芬的身边,人前人后表现得伉俪情深,江冰洁却仍守着他们曾经的爱情小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都快成一块牌坊了。这活生生的事实足够让乐静芬心中长出一片刺林,每每经过这里时,就会刺得心中生疼。 这些事,叶少宁听过也就过去了。只是再走到这里时,他不由自主就会瞟上几眼。 秘书开玩笑地说:我们去吃碗面吧,见见那个打败乐董的女人到底有着怎样的风情? 无聊!他慢悠悠地收回视线。 让他没想到的是,江冰洁居然是童悦的妈妈。惊愕过后,他也没把这当回事。公司在意的是个人的工作表现和业绩,他喜欢谁,那是他的自由。以前他对江冰洁是漠然的,现在他讨厌这个女人。她为了所谓的爱情而抛下十二岁的小童悦时,真的不配称为母亲。 他想对童悦说几句怜惜的话,童悦却问他还愿意和自己交往吗。在她的心里,他难道不值得她信任和依赖吗?他已经用无比郑重的态度表明——对待这份感情,自己是认真的。 她却没有当真! 她好像是看准了他会放手。因为他妈妈不喜欢她,因为他为了不丢掉工作,必须要在意乐静芬的心情。相比较而言,她就有些可有可无了。他是气得浑身发抖,生怕会口不择言,才选择沉默,暂时避开。气过之后,他心里又生出不舍。她的不安、胆怯,只是害怕受到伤害,只是在假装坚强,假装潇洒。 笨蛋!他柔柔地叹息出声,握住她的手凑到嘴边吻了吻,这才缓缓闭上眼睛。虽睡得不久,但睡得很香。再睁开眼,浅浅的白光悄然从窗帘下漏进来,身边没有人。 下床打开卧室的门,一室清风。童悦窝在沙发上,穿着他的薄毛衣,在电脑上十指翻飞。 认真工作中的女人很美,他承认。是的,那散下来的发丝,紧抿的嘴唇,时不时蹙起的眉,令他轻易便怦然心动。 “醒啦!”察觉到他的注视,她看过来,笑容俏俏的。 他走过去,把电脑挪开,抱着她坐到自己的腿上:“几点起来的?” “昨晚忘了备课,我只好四点爬起来补。”她羞赧地由着他啄吻,“我做了早饭。” “嗯?” “红米栗子粥,补血抗寒。” 他挑了挑眉:“我都离家几天了,家里什么吃的都没有。” “我去小区外的超市买的,那里二十四小时营业。”她小心翼翼地托起他受伤的手腕,对着伤口处吹了吹口气,然后贴在自己的面颊上。她没有问他是怎么受的伤,仿佛不必问,她已知道答案。 “人家有没说你是今天最早的顾客吗?”他含住她的嘴唇。 “所以人家额外多给了我两颗栗子。”她的气息一丝丝被他吮走。 他轻笑:“那好,我一会儿多吃点。吃完以后,我们先去一下商场。” “干吗?” “给你买点东西。” “我第一堂就有课。”她很内疚地看着他。 “昨天说好请半天假的,对了,我晚上去帮你把衣物都搬过来,你先住在这里,不准和那个凌玲再有任何交集。这个客厅够宽敞,你可以在这边辅导学生。下学期就不要再接了。” 她扬起下巴,眼睛眨了好几下:“叶总,你是在对我下命令吗?” “正确,务必要执行得又快又好。” 好不容易从阴雨霏霏到万里晴空,她不忍破坏他的兴致,打电话给教务处调了课。 吃完早饭,她拉着他先去了小区里的诊所。纱布一层层地打开,他让她把脸别过去。她不肯,看到那个伤口,不自觉地发出抽气声。换药的小护士昨晚没合眼,倦倦地应付了事,只稍微给伤口消了毒。她冷冷地瞪了那小护士一眼,抢过钳子,夹起棉球,蹲下身,重新细致地把伤口洗净、消毒,包括手腕的四周。 “你好像挺有经验!”他笑道。 童大兵不善打理家务,也不会照顾自己,他的工作是车间技术工,有时会受点儿小伤,换药、扎纱布,都是她来做。彦杰来了以后,爱和同学踢足球,动不动也是这儿破那儿破的,他懒得去医院,也都是让她处理那些伤口。 “好了!”她利落地把纱布打了个结。 “我来开车。”昨晚一路狂奔回荷塘月色,她都忘了他手上有伤,不免有些自责。 “我其实不差什么的。”站在商场门口,她垂下眼帘。她还不太习惯接受他的礼物。 “走吧!”他用另一只完好的手牵住她。他们差不多也是商场今天的第一波顾客。 他给她买了一条羊绒连衣裙,粉粉的颜色。 “装嫩哎!”她拽住,想换件浅灰色的。这种颜色,班上的小女生都已不屑。只有十二三岁的小女生,还没有发言权,只能任由妈妈做主。 “我喜欢。”他还想买件火红的,可惜没有。 她看他一副没商量的样,想着罢了,最多以后休息日再穿吧!不过真的很心疼,四位数的衣服竟沦落成了家居装。 他又给她买了一件薄呢外套和一双驼色皮靴,非要看看她穿上的效果,硬让她进去全部换上。 “真美!”他的嘴角勾了起来。美丽的妻子是老公的骄傲。他不准她换下来,然后剪了吊牌,把旧衣服装到纸袋里。 “人家会笑话的。”她真有点无地自容,看到营业员捂着嘴在偷笑。 “她们那是羡慕。” 当他领着她站在明牌首饰专柜前,她讶然地瞪大眼,揪住衣角,心跳得很快,不是激动,而是有些慌乱:“少宁?” 他眼睛一扫,已看中好几款戒指,让含笑的营业员一一拿出来。他挑出其中的一枚就往她右手的无名指上套。 她曲起手指,将他拉到一旁:“你别吓我。” “这怎么是吓呢?很多事都来不及做,总得买枚戒指才能去登记啊!” 她脸色苍白,后背直冒冷汗:“少宁,这也太快了!”算上七夕节那天第一次见面,他们俩认识不过一百多天。一百多天在一辈子里,只是沧海一栗。 他温柔地看着她:“你那天和你的学生说,你不想要恋爱,你要的是婚姻和孩子。” “那只是吓他的话,我……”她深呼吸,想着该怎么委婉地劝说他放弃这个念头。 “好了,好了,放松!”他搂过她,轻笑道,“童悦,你二十七,我三十一,都不是冲动的年纪了。这一生中,我们终将和一个人过一辈子,遇到了,早一点在一起或是晚一点在一起,有什么区别吗?我不想再听我妈拽着我去相亲的借口,也不舍得让你被人取笑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我们现在虽然没有什么感情基础,但可以婚后再慢慢培养啊。在这三个多月时间里,我已觉得离不开你,你的大方、体贴、温柔,也让我感到快乐,我有自信能给予你幸福。婚姻就是一场冒险,没有冒险就没有奇迹。所以,我们结婚吧!” 童悦半张着嘴,眼睛瞪得溜圆,两行泪水缓缓地从眼角流下来。 “怎么了?”他替她拭去。 她像是失去了语言功能,泪水怎么都止不住。一直以来,她给自己安排了一个任务——在三十岁前一定要把自己嫁出去。目睹过凌玲与孟愚、乔可欣与彦杰、她自己的爸妈、苏陌和徐亦心的纠结,她知道爱情是个传说,不可信、不能信,即使有爱情,也不见得能善终。既然嫁不了所爱的人,那么就一定要嫁一个对自己好的、令自己感到安全的、温暖的,不然就太委屈了。叶少宁很好,比她的要求要好太多。也许就是因为太好也太快,让她不敢确定这真的是自己想要的吗?如果长寿,一辈子时间并不短。要紧紧牵着这双温暖的手,从红唇乌发到白发如雪,自己可以吗? “你这样让我很心疼。”手指拭不尽泪水,他只得用唇吮干。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不可能再遇到比他更好的了。虽然是有点匆忙,可彼此已融合成一体了,再分开,如刀剜心。即使现在不够深爱,那就慢慢走,慢慢地爱上好了。人生不是一本计划书,而是一关一关地往前闯,一点一点地摸索。携手同行的人生,比孤单独行总是要强的。 她挑了一对简洁大方的对戒,镶着小小的钻。在民政局登记好后,两人当着公证人员的面,替双方戴上。 牵手出来时,她的手攥他的手攥得紧紧的。他拍拍她的头,默默地笑。 他带她去吃杭州菜,然后送她回学校,他自己回公司。 “你也学小女生戴那个?”赵清眼尖,一下就看到了她手上多了点首饰。 童悦不解释,只是笑。 “要戴就戴个真的,这样子不嫌掉价吗?” “有价总比无价好。” 她打开手机,想着彦杰应该已经回上海了吧,于是把彦杰的号码调出来又按掉,按掉又再拨。最后她还是把手机给关了,平静了一下心情就去上课。 她在走廊上遇到年级组长。 “童老师,你准备一下,后天局教研室会有人过来,你得上一堂公开课,可能局里的领导也会来听课。” “只有物理吗?”她问道。 “每个年级每个科目都有,先不多说了,反正你也不是第一次上公开课,好好准备一下。” 公开课是评定一个教师的业务水平的方式,因为有领导旁听,很多人都会很紧张。有些老师都是和学生预先彩排设计好,只要到上课时演练一遍就行。童悦不喜欢那样,她在课上都没有提一句,只是在课后关照后天不能有同学请假。 晚上,叶少宁来接她下班,一起回公寓拿衣服。凌玲笑得讪讪的:“叶总真是一时不见心发慌啊,把我家童悦就这样抢走了,我要是想她可怎么办?” “在学校能碰到的。”叶少宁的神情很冷淡。 凌玲其实是想借机去认个门,见人家不欢迎,不免有些酸溜溜的:“没啥要我帮忙的,那我就不妨碍两位了。” 书太多,一时半会儿搬不完,童悦说以后她自己再慢慢收拾好了。 童悦把自己的衣服一件件挂进衣橱,端着一杯热茶站在阳台上,眺望远处的海。想起那疯狂的夜晚,心里不禁感慨。那是命中的契机吗? “童悦,我的睡衣呢?”叶少宁在浴室里喊道。 打开玻璃门,热气扑面而来。 “我就搁在外面的。”童悦不敢抬眼看某人出浴的体态。 “我喜欢你拿给我。”他趾高气扬道。 她替他拿下包着伤腕的保鲜纸,故意瞪了瞪她。总归力度不够,被他一把拉进怀里。那准备好的睡衣于是便成了摆设。 许久后,她偎依在他怀中问道:“你是故意骗我过去拿睡衣的,是不是?” 他笑:“当时不是,后来就不知道了。童悦,周六我们去看看你的父亲吧!” 她想着结都婚了,也是该见一面了。 童悦把见面时有可能会遇到的情形全都想了一遍,做好了万能的准备,却怎么也没有想到事情的走向还是偏离了方向。 楼梯口站满了邻居,遇到她的视线躲躲闪闪的,脸上却有着藏不住的兴奋与讥笑。 大门半掩着,童大兵蹲在地上,额头上的青筋因为愤怒有如一条条蚯蚓在蠕动。客厅的地上散落一地棋子,还有茶杯的碎片。罗佳英站在客厅中央,又是踢腿又是挥臂的,叫喊得唾沫横飞。钱燕靠在卧室的门上,那表情和楼梯口看戏的邻居没什么两样。 情况不算太坏,没人受伤,财物损失也不严重。只是……童悦愧疚地看着童大兵。那盒棋子是江冰洁结婚前送给童大兵唯一的礼物,他一直爱不释手。离婚后,他也没迁怒于它,依然珍爱如昔。这个棋盒就放在客厅的电视机柜上,现在被罗佳英摔得满屋飞花。 童悦一进来,屋子里的三人就“唰”地一起看过来,屋子里一片死寂。 “阿姨,您好!”童悦首先礼貌地招呼道。 这一声招呼让罗佳英回过神来,她冲过去指着童悦的鼻子,破口大骂:“你个不要脸的狐狸精,仗着点姿色把少宁拉上床,然后你以为就能缠住他?做你的大头梦去吧!不过我还是低估你的本事了,你竟然把少宁骗了去登记。你这个有娘生没娘教的,别以为结婚就是尚方宝剑,没人治得了你!告诉你,只要我没死,你就甭想进我叶家的大门。识相的现在就给我离婚去。我良心好,看在你陪我家少宁睡过几晚的分儿上,给你个千儿八百的,纯当他找小姐打发寂寞了。” 童悦往后退了一步,抬手抹去罗佳英大骂时喷过来的口水,淡定从容得像宁静的湖,水平如镜。 童大兵狠狠地揪着头发,一声接一声地叹息着。钱燕那边慢悠悠地开了口:“这位大姐,你有句话说错了,虽说小悦不是我亲生的,但该讲的道理我可从来没藏着掖着。” 罗佳英眼珠子惊得都要蹦出来:“你不是她妈?” 钱燕笑了:“你瞧我这样,哪有本事生出小悦这么漂亮的女儿啊?大姐你肯定是误会小悦了,小悦是老大不小了,我和她爸也为她的婚事愁得头发都白了。她那么孝顺,有了结婚对象虽然不一定会告诉我,但肯定会和她爸提一声的。” “那她亲妈呢?死了?”这突如其来的状况,让罗佳英蒙了。 “爸爸,阿姨的头有点晕,你带她去楼下换换气。”童悦沉声道。 “小悦,你告诉爸爸,你没和她家儿子登记,是不是?”童大兵在这儿也是有如在火上烤,巴不得眼不见为净,但还是心存侥幸。 “老童,你连自己女儿都不相信吗,肯定没有。”钱燕笑着用眼角斜睨着童悦。 “爸爸,”童悦顿了顿,以便让自己的话讲出来更认真,也更有分量,“是的,我结婚了。” 童大兵扶着椅子慢慢站起来,身子趔趄了一下,突然抬手对准童悦就是一个耳光。那记耳光大概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和勇气,胸膛起伏得厉害,好半天才开口说话:“这些年我省吃俭用让你读书,就怕你走上那个贱人的路。我简直是自欺欺人,狗改不了吃屎,你是那个贱人生的,从里到外和她一样贱……早知道这样,生你的时候我就该掐死你。” 童悦的脸煞白,脑浆仿佛冻住了,变成豆腐之类的东西。她直直地盯着窗户,太阳快要落山了,余晖从窗缝中间渗透进来,细窄而锋利,像宝剑的剑光,寒气逼人。 钱燕心疼地拍着童大兵的后背,轻笑变成了轻愁。她看看童悦,又看看罗佳英,忍辱负重道:“小悦,别怪阿姨说你,你这事是做得不太厚道,瞧把你爸气成这样。不过木已成舟,多说也无益,一笔写不出两个童字,我们即使再气,也不能把你撵出家门,对你不闻不问。大姐呀,咱们童家是对不住你叶家,可这婚姻不是儿戏,不是说离就能离的,咱们只能在别的地方弥补了。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就是让我们砸锅卖铁,咱也认了。” 童大兵愤怒地道:“她有本事自作主张去登记,当我这做爸爸的是摆设,我凭什么还要为她砸锅卖铁?从此以后,桥归桥,路归路,她做什么我都不管。”几句话,他说得像气管炎发作似的,仿佛下一刻气就上不来了。 钱燕忙和风细雨道:“好,听你的,不管,咱们走。”她朝童悦挤了挤眼,意思好像是她的所作所为并不是自己的本意,那都是为了宽慰童大兵,她其实还是很理解,并且很支持童悦的。 真是宽宏大量的长辈呀!童悦想笑,嘴角一勾,感觉脸颊火辣辣的。她没敢伸手去摸,而是转过身看向还没消化刚才那一幕的罗佳英:“阿姨,您是喝蜂蜜茶还是碧螺春?” 罗佳英像防瘟疫一样死死地瞪着童悦:“我渴死都不会喝你家的水,太脏。我说你个狐狸精手段怎么这么老练呢,原来是家学渊源啊。告诉你,我今天已经给你面子了,没去你们学校找你算账,只是找你爸妈评个理。你要是不和少宁离婚,我明天就去问问那个郑校长,青台的读书人都死绝了吗,让个狐狸精来教孩子?” “阿姨您坐下慢慢说。”童悦瞧她气得两条腿都在抖,客厅是花岗岩地面,不是木地板,摔一跤可是会很疼的,忙给她拉了把椅子。 罗佳英嫌弃地看看椅子,沉吟了一会儿,然后坐下。童悦也在她对面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任由她剥皮抽筋般上上下下审视。 罗佳英清了清嗓子,郑重其事地道:“其实呢,我也不是街道居委会的那些大妈,爱多管闲事。你要是不惹我家少宁,你爱咋的就咋的,我才没那闲工夫管你!在生少宁前,我有过两个孩子,都是没过三个月就流产了。好不容易调理了两年才怀上少宁,怕再出意外,我一怀孕就辞了工作,从奶娃娃到现在,你知道我付出了多少心血吗?他是我全部的希望和骄傲,我含辛茹苦培养成才的儿子,现在落在你这么个狐狸精手里,你说我能咽得下这口气吗?” 童悦点点头,确实咽不下。 “少宁一直是个孝顺孩子,他从不忤逆我的,怎么就鬼迷心窍钻进了你这个狐狸精的圈套?外面那些个好姑娘多的是,他眼睛到底长哪儿了?”说着说着,罗佳英突然眼眶一红,哽咽了,“要不是今天在菜场上遇到卖肉的刘二,他跟我说恭喜,我还啥都不知道。刘二说他昨儿在婚姻登记处看到少宁在领结婚证,我不信,就托人去打听,原来竟是真的。他怎么能这么对我?”罗佳英真是伤心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童悦紧抿着嘴,神情也是哀伤的。 然后罗佳英恼怒地拭去眼泪,继续说:“少宁向来懂事、仁义,这肯定是你出的主意,你知道过不了我这关,就干脆来个生米煮成熟饭。你是不是骗少宁自己怀孕了,依着少宁的性子,不得不负责?” 这是后宫戏里的套路,某妃嫔妄图引起皇上的注意,一夜春风,便谎称珠胎暗结,然后母凭子贵。过了不久不慎流产,皇上便更加怜惜,加倍恩宠。罗佳英应是宫斗戏的爱好者。 “你怎么不出声了?”空荡荡的屋子里,只有罗佳英一个人的声音在回响。 童悦摸摸脖子:“我今天连着上了两堂课,又开了个班会,嗓子疼。” 罗佳英僵如木雕。她从婚姻登记处一出来,便摩拳擦掌,戴盔披甲,摇旗纳喊,斗志昂扬,策马扬鞭,一路风尘滚滚,发誓定要将敌人杀个尸横遍野、片甲不留。结果敌人却因身体不适,高挂免战牌。这滋味就仿佛一根鸡骨卡在喉咙里,上不来也下不去,又不能出声呼救,只能干瞪眼。 “阿姨进来时,有没到保安室登记一下?”童悦状似艰难地问。 “干吗?” “咱们小区的保安最负责了,所有外来人员都要接受调查。哪里稍微有点异常,他们就会追过来探个究竟。不过阿姨不用担心,您是咱家的贵宾,如果他们问起,就说这屋里是我不小心砸碎的。” “你……吓唬我也没用,我身正不怕影子斜。”话虽是这样讲,罗佳英脸上还是露出几丝慌张。 童悦指指自己的脖子,又不出声了。 “狐狸精,你就给我个明白话,到底和少宁离不离婚?”这都闹腾半天了,罗佳英无论是气势还是音量都削减了一半。 童悦小心翼翼地咽了咽口水:“这事我一个人说了不算。还有,阿姨,你别紧张,我没怀孕。不过新《婚姻法》里对婚姻中的女方很偏袒,不管是以光明或卑鄙的手段达成婚姻关系的,婚姻就是婚姻,该有的权利一项都不会少,谁干涉了,那可就是犯法。阿姨是少宁的妈妈,站在您的角度怎么想我,别人都能理解,同样的,我的朋友和同事们也会如此。说不定他们会认为我如此匆忙成婚是因为少宁对我做了什么,而我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才不得不嫁他的。给我介绍对象的人很多,其中也有几个不比少宁差,我为什么没嫁他们却嫁给少宁了呢?” “这还委屈你了。”罗佳英气急败坏道。 童悦微微一笑:“真相是什么,无须多说,以后我们过得和睦、温馨,就胜过千言万语。” 这才是真正的高手,一记化骨绵掌看似无力,却高下已定。罗佳英眼前一黑,她有种强烈的预感,从前那种任她呼风唤雨的日子大概一去不复返了 楼梯口不知是从哪家飘出糖醋鱼的味道,非常诱人。彦杰去了上海许久都不适应菜里酸酸甜甜的口味,童悦才吃过几次就喜欢上了。 暮色还浅,路灯随着脚步一盏盏地亮起,温情脉脉的灯光让夜也变得柔软起来。公交车上下车的人很多,离开时里面宽敞得很,没几个人。童悦没有坐下来,她想站一会儿,从这个角度还能看到小区的大门。 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回来了,虽然家早就不是她所向往的那个家,可有这样一个地方在,心慌乱时就算有个支点。童悦从不怨天尤人,因为父母无法选择。这些年,她也并不觉得自己比其他人少什么,只是过早地把自己催熟了而已。她记得钱燕和童大兵结婚那天,不要人教,她就主动叫钱燕“妈妈”,她想讨钱燕的欢喜。钱燕捂着嘴笑:你又不是没妈,这不是要折煞我吗,叫阿姨好了。 江冰洁走后,家里的一切都乱了套。童大兵经常加夜班,饭有一顿没一顿的。有一次她没带钥匙,就在外面一直坐到午夜,作业还是趴在台阶上做的。钱燕的出现,让童大兵又惊又喜,有人煮饭,有人洗衣,有人收拾屋子,他又可以找那些棋友没日没夜地开战了。厮杀中的他能找到一种存在感,会让他忘掉江冰洁带给自己的不堪和辛酸。他叮嘱童悦:要乖,要听阿姨的话,不然咱们又要过回以前的日子了。 钱燕对她还算尽责,不会让她饿着、冻着,过年也会给她添置新衣。新衣一买回来,就拉着她出去串门,逢人就问:我家小悦好看吗? “唉,我疼她比疼彦杰多,后妈不易做啊。不能打也不能骂,只能捧着。”听到别人的夸奖,钱燕总这样感叹。 饭桌上有鱼有肉,第一筷是要给彦杰的。钱燕说:彦杰正是青春期,要注重营养。小悦正在发育,要好好控制,一不留神就没好身材了,那多丑呀! 丑就丑吧,健康最重要。彦杰冷着脸,把碗里的菜全拨到她的碗里。 她咬着筷子,却一口也吃不下。 刚开始那两年,她真的很快乐。谁骂她小狐狸精,彦杰就会用拳头帮她还回去。小区里的路很窄,彦杰骑车带着她一圈圈地转。暑假时,两人一块去附近的酱菜厂打工。正是黄瓜成熟的季节,一筐筐的黄瓜运过来,她洗瓜,彦杰刨刺。赚了钱,两人一张一张地数着,满头大汗的两张小脸上全是笑。超市里的鸡蛋搞活动,她和彦杰一人排一队,省下来的钱彦杰会给她买发绳,各种颜色,她一天换一根。 十四岁那年秋天,她第一次来例假,从学校惊恐地跑回家。虽然从课本上学了点知识,但她还是很慌乱,怯怯地跑去问钱燕。 “穷人出娇女啊,什么都得手把手教。”钱燕从房间里拿给她一包卫生巾,没好气地道。 她肚子又冷又痛,没吃饭就上床了,咬着被角流泪。彦杰下晚自习回来,那时房间还没隔开,他们睡上下床。她睡在上床,彦杰站在下面,摸摸她的额头,又摸了摸她的脸,摸到一掌的泪。她在颤抖,彦杰把她从上面抱下来塞进自己的被窝里,然后和衣上床,把被子拥进怀里,就这样坐了一夜。 一不小心,两人都睡沉了。早晨钱燕推开门时,啥也没说。于是第二天,屋里就多了一道墙板。 从此以后,钱燕看她的眼神就多了一分防备,对她也越来越客气。客气是距离,也是冷漠。 “美女,到站了。”公交车司机回过头。 童悦一怔,从往事中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坐到了终点站,车里只剩她一个人。她忙下来换车往回坐,上楼前还去超市买了点菜。 叶少宁显然也刚到家,还穿着上班时的正装,站在阳台上接电话,一脸凝重。 她没有打扰他,换了衣服就去厨房做饭。 “对不起,今天让你受委屈了。”童悦打算点火炒菜时,叶少宁过来熄了火,将她搂进怀里,怜惜地抚着她红肿的脸颊,“其实不管我娶什么样的人,我妈都不会满意。在她的眼里,我是天下最好的男人,没人能配得上。”他无奈地苦笑:“我已经请叔叔和婶婶去做她的工作了,她很在意婶婶的话。她认为婶婶看准的人肯定很好。童悦,我替她向你道歉。” “少宁,我很羡慕你。”童悦幽幽地吐了口气。 他纳闷,以为她在说反话,捧起她的脸,发觉她已热泪盈眶。 “从来没有人这样无条件地信任我,维护我,珍视我。”罗佳英的表现虽不敢恭维,但那有如母鸡护卫小鸡般的强悍与勇猛,不也是爱吗? 叶少宁重重地叹息,吻了吻她的眼角:“好了,别难过了,以后你有我,不用羡慕任何人。” 她埋在他怀里,任由心里的一层层痛和一缕缕苦随着泪水肆意流淌。 第七章 质变 路边几棵枫树红得像火似的,童悦这才察觉到秋意浓了。校园里的绿色还很浓郁,只是穿一件风衣已抵挡不住早晚的寒意。 今天校门口是孟愚值勤,一贯的神情冷峻严肃,童悦朝他点点头,脚步有些急。公开课是下午第二堂,她想起还有个论点不太清晰,得再查证一下。 孟愚跟了上来:“凌玲说你搬家了。” “还有些东西要等月底我才有空搬走,你们的新房已经开始装修了,凌玲也住不了多久了,转租吧,那个地方很抢手的。” 孟愚“哦”了一声,低头看着脚尖:“童老师,凌玲脖子上那条链子你和她是在哪儿买的?昨天我在通灵翠钻看到同样的一条,要四万多呢。现在的赝品的工艺真好,简直可以以假乱真了。” 童悦一时愣住,过了好一会儿才支支吾吾道:“最近事多,我一时也想不起来了。我还有事!” 她出了一身冷汗,几乎是狼狈地逃窜开。 童悦在第一堂课下课铃响前就等在教室外面了,第一堂是赵清的课,只见他在里面挥臂演讲:“同学们,你们目前居住的地方叫地球,不叫火星,所以思维要正常点。考上名校,黄金屋、颜如玉、车马簇、千钟粟;上个民办的,铁皮屋、柴火妞、棒子面、自行车,你们好好掂量掂量吧!哦,童老师来了,我打住了,一会儿的公开课好好配合童老师。对待这么个美女老师,要持着一颗怜香惜玉之心,看她梨花带雨的,你们舍得吗?” 童悦在外面咳个不停,赵清冲她一挑眉:“你需要金嗓子喉宝吗,童老师?” 童悦的嘴角忍不住抽搐。 下课铃终于响了,赵清老牛慢步夹着书本走出来,对童悦挤挤眼睛:“你要是想我留下来陪你,也不是不可以。” “立刻、马上,从我面前消失。”童悦指着楼梯口。 赵清潇洒地敬了个少先队队礼,大笑着离去。 教室的后排已经放了一排椅子,童悦目测了一下,十六张,人可真不少。小羊们出去放了一会儿风,吃了一会儿草,然后很乖地回了教室。在领导们进来前,一个个已腰板挺直,尽显国之栋梁的勃勃英气。 看见苏陌,童悦并不感到意外,永远不变的斯文俊逸、倜傥卓然。苏陌并没有特别关注她,和教研室的几位工作人员在教室里转了几圈,翻翻学生的作业,低头轻声地问问压力大不大之类的话。等人全部到齐,童悦便开始上课了。 高三的教材在高二和暑假补课时已教完了,现在只是分侧重点进行复习,讲什么也都是在炒冷饭。童悦冲着后面的领导们微微颔首,然后目光收回,并没有打开课本,而是走下了讲台。 “物理概念和物理规律是中学的精髓,如果把中学物理比作高楼大厦,那么这两项就是构成大厦的砖石和钢筋框架。我知道同学们都掌握得非常好,也能熟练地应答各类题型,只是不知能不能灵活运用到生活中的一些有趣的现象上。今天,我就来考验一下同学们在这方面的能力。” 羊群骚动起来,显得有点不太安分。领导们面无表神,像是很讶异童悦这样的教学方式。苏陌微微一笑,俊眉飞扬。 童悦走到何也身边,手搁在他的肩上:“看过《后天》没?” 何也站起来,看着童悦。 “在那部影片里,让人类感到恐慌的敌人是零摄氏度以下还不断移动的飓风,能把风暴眼底下的一切东西变成冰柱。你认为这可能吗?” 何也沉吟了一下,摇摇头:“根据波义耳定律,空气降至地面,其压力增大,体积减小,由于气团是极佳的绝缘体,在这种体积转换期间,相对少的能量能产生飓风,再按照热力气第一定律,作用于气团的力量因其体积减小而产生能量,因此使温度升高。在理想的条件下,零下一百摄氏度的空气在到达地面时,将升至零上五十七摄氏度,会有五十七摄氏度的冰飓风吗?所以没有可能。” “很棒。”童悦赞许地一笑。 李想率先鼓掌,然后掌声此起彼伏,教室里的气氛一下子就活跃起来。 “有谁喜欢汤姆·克鲁斯的?”童悦扫视了一圈,一只只手像旗杆一样举起。 “帅哥的魅力真是不同凡响啊,喜欢他,就肯定不会错过他的《碟中碟》系列。在《碟中碟2》中,他和多格雷骑着各自的大马力摩托车,有过一次猛烈的碰撞。他们当时倒地后,就像没事人似的爬起来走人。如果放在现实中,他们的存活希望是多少?李想你说说。” 李想站起身:“假设他们俩的体重是八十公斤和九十公斤,摩托车的时速为八十公里,碰撞持缓时间是0.0015秒,那么碰撞产生的力是惊人的12.4万牛顿,全部施加于两人身上,他们活下来的概率不会超过百分之五十。即便能活下来,他们也会受很严重的内伤。电影里只是夸大了视觉效果,其实很不真实。” 掌声再次四起。 苏陌的嘴角勾起愉悦的笑,他瞟瞟两边,见其他老师相互交换着眼神,有的还轻轻拭了一下汗。实中的强化班实力真是令人不敢小觑啊。 童悦又问了《生死时速》和《极限特工》里的现象,有一个是徐亦佳回答的。虽然不如其他人完美,但也答出来了。小姑娘坐下时,兴奋地回头看了看苏陌。 距离下课还有十分钟,童悦又说起了基努里维斯和桑德拉的《触不到的恋人》。女主角无意中在邮筒里收到一封来自两年前的来信,然后她回了。在你来我往的过程中,两个人居然在时空错乱中相爱了。 “这有没有可能呢?”童悦问。 教室里的同学沉默了。 童悦回到讲台上:“这是一个随时可能崩溃的故事,逻辑上不能自圆其说。两个人在时间上相差了整整两年,可两个人却生活在两个平行的时空内。要是女主角把两年前的股票行情告知男主角,那男主角怕是早成了亿万富翁?至于改变命运、阻止死亡,那更是不可能的。幸好爱情不需要自圆其说,只要够浪漫就好。下课!” 天气不好,教室里早就开了灯。她一抬手,戒指的光芒在灯下一闪,苏陌像被刺了一下,下意识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童悦已站到门边,准备恭送领导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自然不好问些什么,便随着一行人下了楼。这是今天的最后一堂公开课了,接下来在会议室还有个简短的交流会议。 郑治站在楼下等着,他的身边站着叶少宁。童悦脸一红,不知是打招呼好,还是不打招呼好。苏陌心中倏地一惊,叶少宁这张脸他是怎么也忘不了的。 “苏局长!”因着苏陌是自己妻子的最高领导,叶少宁主动上前跟他握手招呼,又朝着站在最后面的童悦偷偷挤了挤眼。 苏陌笑道:“叶总今天怎么有空来实中视察啊?” “有点工作上的事,也有一点私事。”叶少宁收回手。 “私事?”苏陌不着痕迹地扫了童悦一眼。 叶少宁笑笑:“就不打扰苏局长了。”然后他走向童悦。 郑治那边赶忙引领苏陌一行人走向会议室。苏陌看到叶少宁和童悦说了几句话,然后两人就一同走向停车场,清俊的面容陡然罩上了一层寒霜。 “这事是我疏忽了,那天登记好就该买了,不然我们这么亲密,人家还以为是我勾引实中的优秀女教师呢!可别破坏我的形象啊!”叶少宁从后备厢里提出两大箱巧克力和两条外烟,“我买了不少糖,你班上的学生也有份,免得再有某个愣头小子跑出来向你示爱。” “我没那么吃香。”童悦脸上一热。 “有备无患嘛,走吧,送喜糖要两人一起的。”叶少宁自然而然地牵着她的手,陪着她把办公室转了个遍,又是香烟又是糖的,笑得亲切而又温和。 实中的办公大楼掉落了一地的眼珠子。 “结婚了?真结婚了?”凌玲连问了两声,像是不敢置信。 乔可欣手握着巧克力,神情晦暗不明。 “平地一声惊雷,我的心裂了。”赵清摆出捧心长叹的痛苦模样。 郑治在开会,两人去校长室把糖放下刚出来,校长助理就从会议室跑了出来:“童老师,你快去一下会议室。” “怎么了?” “关于你的上课内容脱离教学大纲的事。”校长助理紧张地提醒她,“你忍着点儿,领导讲啥你都点头,千万别回嘴。” 童悦的第一反应是谁这么无事生非呀?她扭头对叶汪宁说道:“少宁,你到我的办公室去坐一会儿,不会要很长时间的。” 叶少宁温柔地捏了捏她的手:“如果忍不住,回一两句也可以,天掉下来有我顶着。” “叶总,你就别开玩笑了,苏局脸都青了,吓人得很。”校长助理急得脸都白了。 “我应付得来的。”童悦回眸一笑。 会议室里的气压很低,空气质量也不好,到处都是烟味。其他人已经走了,只有苏陌背对着门站在窗边。童悦发觉他好像瘦了一点,原先合身的大衣稍显宽松。 童悦搓搓手,轻轻咳了一声。苏陌知道她在身后,但他没有转身。她的课当然讲得很有新意,效果也非常好。他很讨厌那种照本宣科的老师。这只是他找她的一个借口,他必须要立刻见到她,单独地见。那枚戒指,还有叶少宁与她之间的亲昵,很成功地挑衅了他。 “小悦,过来!”在这里,他撕下了苏局长的面具,只是一个被她扰乱了心湖的慌乱男子。她走近他,与他并排站着。 楼下是田径场,准备参加秋季运动会的学生正在进行集训,男生们穿着短裤、背心,矫健奔放,他看得很入神。 “告诉我,现在到了什么地步?”他闭上眼,不愿让她看到自己眼中的无助。 童悦直言相告:“上周我们已经登记注册了。” 苏陌仰起头,闭上眼睛,好半天没有说话。 “你们认识多久了?” “三个多月。” “那我们认识多久了?”他突然睁开身,转身逼视她,“三年。” 她整个人罩在落日从玻璃窗折射进来的光晕中,优美的脖颈,发黑如墨,缓缓抬起头时,眉眼清丽如洗……他的心一紧,替自己疼,也替她疼。 “我的三年还敌不过他的三个月,小悦,你用这样的狠绝来割断自己对韦彦杰的痴恋,也生生斩断了我对你的挚恋。你以为你以后就真的会过得幸福而又宁静吗?” 以后会如何,只能边走边看,而现在,她要断了自己的念头,也要断了他的念头,这样至少可以维持表面的和谐,也不用过得那么压抑与惊惶。 “我觉得这是最适合,也是最好的选择。” 苏陌冷笑道:“我以一个过来人的经验告诉你,岁月很漫长,有时候不能太笃定。我记得你说过你最爱的人是彦杰,可惜彦杰只当你是妹妹。不能嫁给自己最爱的人,那其实嫁谁都没什么区别。你为什么不考虑我呢?” “因为亦心在天上看着。” 在徐亦心变成植物人后的那些夜晚,她在电波里抚慰他的忧伤与寂寞,也情不自禁袒露了自己的忧伤与寂寞。她爱彦杰,也许在彦杰来她家的第一天,两人同喝一瓶汽水时就爱上了。这份暗恋如黄连一般苦,因为得不到回应。 彦杰不爱她。她暗示过一次又一次,彦杰从不领会,也许是他刻意不去领会。 他在上海带别的女人回来过夜,他甚至追求只见过几面的乔可欣,但他就是不要她。她在电话里向苏陌无助地哭诉。 “我知道你没有骗我,和你在一起,没有委屈,没有压抑,能得到尊重与祝福,我可以像亦心一样幸福。可是我心里有罪恶感。我一直把亦心当姐姐和好友,一想到当初我们三人温馨地在一起吃饭、游玩的情景,这个坎我无论如何都跨不过去。” “亦心已经不在了,你从来都没有抢,也没有偷。” “当你向我表白时,亦心还有呼吸,还是你法律上的妻子,我如果坦然接受,如何自圆其说自己不是一个无耻的小三呢?苏局,你太深不可测了,和你一起生活,我感到害怕,我不知道你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也许有一天你给予我的那些花团锦簇的幸福,其实也只是一个善意的骗局。我心里的阴影太重了,我宁可和一个陌生人开始,磕磕碰碰地向前走,可这些都是明朗的,我心里有底。” “这是你的心里话?” 她点点头:“我不想要你的祝福,但是请你尊重我。今天我过来,只因为我是个普通教师,你是局长,我不得不来。以后我不会私下与你见面,也不会在夜里接你的电话。你是一棵茂密的大树,依赖你会让过日子过得很轻松,但我不能贪心。既然我选择了叶少宁,那么我就要去珍惜并尊重他。” “他真的会无条件地懂你,珍惜你,呵护你?鲜花盛开的山坡,诗人来了会高声吟唱;画家来了,会挥毫泼墨;奶牛来了,只会觉得这是今晚的饲料。” “如果我是鲜花,那填饱奶牛的肚子就是我的理想。”她从不给自己定很高的目标,不然太为难自己了。她当然知道自己选择的是一条什么样的路,也能预想到以后会遇到什么样的沟和什么样的河,过什么样的村和什么样的店,这不是最好的路,却是崭新的人生。 她退后一步,诚恳地向他欠了欠身:“以前的种种非常感谢!对不起!” 苏陌默默地看了她两秒钟:“好,我尊重你,我也会一直睁大眼睛看着你过得一天比一天幸福。最好你能说到做到,最好你永远不要后悔,最好你别给我妄想的机会,最好……你走吧!”他说不下去了。这当头一棒来得太猛,他一时有些缓不过来。曾以为爱情近在咫尺,唾手可得。一眨眼,杳如云烟。 郑治胆战心惊地把苏陌送上了车,他猜不出领导的心思,啥也不说,就是面沉如水。问要不要童老师写份检讨报告?只见领导摆摆手,让司机开车。 童悦回到办公室,在门口就听到乔可欣的笑声。走进去,就看到乔可欣半倚着童悦的办公桌,面朝叶少宁。两个人不知在聊些什么,叶少宁像是很愉悦。 “小悦你终于回来了,少宁不知问了多少遍,又催我去打听,生怕你挨批。”乔可欣到底学过声乐,说话是用气声发音,显得又甜又软。 这才多久呀,居然熟到这个分儿上?童悦怔然,但脸上不露声色。 “可以走了吗?”叶少宁站起身。 “我把巧克力送去班上,然后就走。” “我请赵清老师去送了。” 童悦能想象赵清会在班上说出什么雷人之语,羊群肯定要造反了。 “那走吧!” 叶少宁对乔可欣笑道:“我和童悦就先走了,乔老师有空过去玩啊。” “肯定的,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少宁,待我们小悦好点儿,不然我可饶不了你。”乔可欣“咯咯”地笑着,连发梢都是风情妖娆。 叶少宁去开车,童悦就站在大门口等着。李想打小径跑过来,深深地看着她,不出声。 “要去吃饭吗?”她问道。 李想握着拳头,嘴唇哆嗦着:“赵老师说你们是一见钟情,是闪婚。童老师,你总是对我们说自己的人生自己负责,那你对自己负责了吗?你这样匆匆忙忙将自己给嫁了,是因为他是什么总经理,有几个钱,长得还不错吗?你太让我失望了。” 童悦叹了口气:“总经理,有几个钱,长得还不错,又不是老头子,难道还不够好吗?童老师又不是天上的嫡仙,已经很满足啦!” “我觉得你真可怜。”李想眼中掠过一丝鄙夷。 “以前有一点儿,但以后不会了。我老公来了,你回教室去吧!” 李想气呼呼地扭头走了,童悦看着他假装挺拔的背影,真心感觉累。为什么所有人都不看好自己和叶少宁的婚姻呢?是外形上不般配,还是地位上有差异?又或是她不够投入,也不够真诚?也许接受一段婚姻,是需要一个缓冲的过程的。 叶少宁替她系好安全带:“童悦,你为啥没提你未来嫂子和你是同事,你们还是高中同学呢。” “她还没和我哥结婚呢!”不知怎么的,她心中溢出几许无力感。 “那也该介绍一下。” “你就那么想认识她吗?”童悦的语调不自觉地一重,然后又觉得失态了,忙偏过头去。 叶少宁回道:“我妈去你家闹了那一场,你爸妈对我的印象肯定坏透了。这不,我想走走后门,让你嫂子帮我说句好话!” “没必要担心这些,我爸爸和阿姨对你的印象肯定会好的。”因为终于有人肯娶她了。童大兵耳根子软,对钱燕惟命是从。钱燕视她即使不是眼中钉、肉中刺,那至少也是眼中的一粒砂,早想揉去了。 “真的?” “你看着吧!” “不开心吗,苏局长真批评你了?” “没有,我只是饿了。” “别急着吃饭,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童悦看着书香花园攀满藤蔓的围墙,不解地看向叶少宁。叶少宁捏捏她的鼻子:“下车吧,叶太太,带你认认家门去。” 童悦紧攥着他的手,显得有些行动不能自理:“你……在这里买了房?” “嗯,一期就买了,还是子期力荐的。刚开始真不是太感兴趣,我又没孩子想进实中读书,买这么偏僻干吗呢?后来过来一看图纸,感觉房型和小区的规划都很不错,施工公司又是我熟悉的,技术过硬,想想就买了一套。哈,现在想想这就是天意啊,人家买在这儿是为了孩子,而我是为了老婆。结了婚以后,你上下班就方便了。” 房子在顶楼,电梯门一打开,就闻见木屑的味道。 “今天在安装木地板,我去和师傅们打声招呼。” 童悦一个人站在客厅里,客厅很大,阳台很大,厨房也很大。里面有书房和两间卧室,卫生间也有两个。装修已进行到三分之二了,等木地板安装好,家具搬进来,然后便是安装电器,再找个保洁公司打扫一下卫生,最后通一两个月的风就能入住了。墙角要养一盆常绿植物,书房里放两盆兰草,买个大花瓶,灌上水,放几颗五颜六色的石子,再插几株绿萝。绿萝很粗糙,有点水就能长得蓬蓬勃勃的。童悦慢慢挪步到阳台上,顶楼的视野很开阔,一眼看过去,仿佛将全世界都拥进自己怀里。 “童悦,怎么了?”从房间里出来的叶少宁愕然地看着童悦脸上的两行泪。 “少宁……你掐我一下。”她仰起头。她从没做过这样的梦,可一切就这么毫无预料地实现了,这是真的吗? 叶少宁搂过她,叹了口气:“真让人伤心,我向你表白时你都没这么激动,不就是一套房嘛!” 这不只是一套房,而是一个家,一个美好得不太真实的家。 “少宁,谢谢!”谢谢他给予自己婚姻,谢谢他给了自己一个家。以后不管在外面受了什么样的委屈,不管淋到什么样的风雨,她都不怕了,因为她有家了。 童悦的开心感染得叶少宁也心情大好。吃饭的时候,她没怎么动筷,一直在纸上写写画画,嘴角都是勾起的,脖颈上的玉钱跑出衣领都没发觉。他探身过去替她理了一下。 “说真的,我挺想认识你哥哥的。以后去上海出差,一定要约他出来喝杯酒。” “会有机会的。少宁,是你的手机在响吗?”他只顾着说话,也没注意,有两个未接来电,都是乐静芬打的。 “是工作上的事,我出去接。”当着童悦的面和乐静芬聊工作,他担心童悦会敏感。 两人来的是港式餐厅,蟹粉狮子头和虾球做得特别好吃。特别是虾球,晶莹剔透弹劲十足,她咬了一口,细细地咀嚼、琢磨,想着回去以后也学着做给叶少宁吃。貌似叶少宁很喜欢这里的菜,一进门,大堂经理就过来打招呼。 她吃了两个虾球,叶少宁还没回来。她有些饱了,收起纸笔无聊地打量着墙上的油画。这时,她的手机也响了,看着来电号码,她顿了顿:“哥?”然后她深吸一口气,语气尽量自然。 那边没有回应,只有电波送来一声接一声加重的气息。她等着,手足无措地把汤匙在盆中翻来覆去。 “妈妈给我打电话,说你……结婚了。”彦杰开了口。 “嗯。” 他没有问对方是什么样的人,也没有问她怎么和那人相识的,停顿了一刻后,他说道:“这个周末来上海吧,我给你买几样结婚礼物。” “不要了,哥,到时你回来就好。”她想让他看自己穿婚纱的样子。 “来吧!我去车站接你。”彦杰随即挂断电话。 叶少宁从外面进来,看到她对着餐盘发呆,忙抱歉地抱了抱她。 “事情要不要紧?”她对他的工作还不算太熟悉。 “没什么大事。好巧,刚刚还在说上海呢,我这个周末真的要去上海几天,和投资商、建筑商一起参观金茂大厦。那也是综合性的大厦,学习他们的分工和管理。” 她愕然地张大嘴:“去上海?” “对呀,快把你哥的手机号给我,我约他出来。” “可是……可是我哥他去广州出差了。”她丝毫没有刻意,而是自然而然地说了谎,脸瞬间如秋染霜红。 叶少宁有点失望:“看来只有等下次了。” “金茂大厦在浦东,你们要住在那边吗?”问这句话时,她低着头,不敢看他的眼睛。 去,还是不去?这个问题纠结了童悦好几天,还没得出结论时,她就已站在青台火车站的六号站台上,手里捏着一张从青台开往上海的火车票。她已经有一年多没去上海了。站台没变,列车的车次也没变,车厢里的座椅椅罩依然是蓝色棉布,上面覆着白色钩花布巾,列车员只有在售卖小物品时才会露一下笑脸。这趟车是快车,沿途没有几个站点停靠。 斜倚着车厢的一角,看着天空中的云彩飘来荡去,随着列车开动,两旁的林木向后移去。此时,人往往会进入一个万念俱空的境界。既无利害得失之念,亦无瞻前顾后之虑;既无恩爱之情,亦无憎恶之恨;既无失望,亦无希望,只是空无所思地目视耳听。 如果能一直这样该多好,童悦失笑,听着广播里说上海站快到了。她的呼吸不由自主地急促起来,手在膝盖上搓来搓去的。今日的心情没有了往日的雀跃,相反还有些灰暗。他在她的心里待得太久了,她不会把他拔除,但以后要深埋到任何人,包括她自己都不再启封的角落里。 在叶少宁出差的前一晚,她带他回去见了童大兵和钱燕。钱燕终于做通了童大兵的思想工作,再加上叶少宁温和的笑脸真是让人没办法讨厌,叶少宁没受到他们的一点刁难。童大兵陪着他坐在客厅里聊天,她在厨房里帮钱燕准备茶点。童大兵的笑声不时地飘进厨房。 钱燕朝外面看看,叹道:“站在我们家的角度,摊上这么一个女婿,真是赚了。但想想人家养儿子的,心里怎么会不发酸呢?把儿子教得这么好,事业又做得大,结果一声不吭就结了婚,难怪她妈要跑我家来闹了。换了是我,怕是会闹得更凶。小悦,日后你过了门,可要对婆婆孝顺一点,不然就太对不起人家了。” 点心是在外面买的杏仁酥,有心形的,还有圆形的,想摆整齐很难。她索性不管了,就那么端出去。叶少宁喝了茶,还陪童大兵下了一盘棋,在她那张窄小的床上小睡了一会而,最后吃了晚饭才走。 童大兵和钱燕一直把他们送到车边,童悦看看爸爸笑弯的眼,不知怎么的,心里一酸。以后童大兵再不会怨她、斥她、打她,慢慢就会像钱燕一样,笑得和气,话说得漂亮,心,却是隔离的。 叶家那边按兵不动,不知是不是苏晓岑夫妇的功劳。但叶少宁没再带她回叶家,而是独自回去过一趟,晚上十一点回来的,什么也没提。 她不知道的是,那是罗佳英第一次不给苏晓岑面子。 “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饱汉不知饿汉饥。要是你家小枫叶嫁了北京城里一个开出租车的或是送快餐的,你愿意吗?你现在肯定说肯,因为没可能呀。小枫叶嫁了个新闻主播,开两会时专门给你镜头,瞧你那嘴咧得有多大。要是少宁找个新闻女主播,我也能摆出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可他找的是个二十七岁的老姑娘,妈妈还跟别的男人跑了,你让我怎么能不生气?”罗佳英手捶着胸口,对着苏晓岑那是吼声如雷。 清官难断家务事,面对什么也听不进去的罗佳英,青台市委书记苏晓岑也没辙。叶少宁请叔叔、婶婶先回去,这事还是得他来和罗佳英沟通。 “妈,你这是在逼我做个不孝子吗?一个三十一岁的男人,连喜欢什么样的人都不能自己做主,这还是个男人吗?我长这么大一直很少忤逆你,其实我也不是没有想法,只是想让你开心。当初我想学医,你说搞建筑好找工作,我依了你。毕业后,你找婶婶让我进泰华工作,我本来是想和同学一起去北京的,可你想要我留在青台,我最终也依了你。我为什么要和童悦先斩后奏,你到底想过没有?” 罗佳英震惊地看着叶少宁。 “你知道我喜欢过小涛,可你说小涛离过婚,配不上我。现在你看到了,小涛嫁的男人远胜于我,她现在过得非常幸福。你心里有没有懊悔过?童悦的妈妈怎样和童悦又有什么关系,什么样的父母是她能选择的吗?童悦洁身自好二十七年又错在哪里?你都没和她相处过,不知道她有多好,就让她三振出局,这公平吗?妈妈,我希望你能接受童悦。如果你不能接受,那么我和童悦就住在书香花园好了!” 是童悦把叶少宁送去机场的,新婚燕尔,虽是小别,但两人都有点不舍,搂着说话到安检口时间都快过了。他和她约定,每晚十点通电话。她看着他消失在候机厅的玻璃门后,喃喃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婚姻守恒定律的第一条是忠诚。她没有对他说实话,但请原谅她的欺骗,这也将是最后一次。 她随着人流出了站,又进了地铁口。地下通道的橱窗里总是琳琅满目,卖奶茶的小店前的顾客最多,行人的脚步总是匆匆。她从钱包里拿出交通卡,这还是彦杰给她办的,她一直都留着。一进去就是家小书店,彦杰曾在这里给她买过一本《中国地理》。第四个广告栏下面的长椅,是她和彦杰约定的地方。以前上面是老徐打的某护肤广告,现在换成范爷一身外星人装扮的手机广告。 “小悦!”彦杰双手插在裤袋里,酷酷地走过来,打量了她两眼,“路上还好吗?” “嗯!车挺快的。”童悦接住他递过来的原味奶茶,里面的珍珠圆子特多,一定是彦杰向人家额外要求的。她最喜欢奶茶里的珍珠圆子了。 列车卷起大风驶进站台,人群往车门拥去。他将手轻轻搭在她的腰间,以防她被后面的人撞到。下班高峰期已过,车上人不太多,他们在靠近车门的地方找了两个座位。 “晚上是在外面吃还是回家做?”他问她。 她吸了一口奶茶,温温的,非常好喝:“哥,我住酒店吧!”此时已非彼时,她是叶少宁的妻子,彦杰也是有女友的男人。两人是兄妹,却毫无血缘关系,不管有没有人看见,她都应恪守原则。 彦杰揉揉她的头发:“小悦真是长大了,知道害羞了。其实,我已经替你订好了酒店。”虽然是自己要求的,但听彦杰这么一说,童悦的心还是被刺了一下,没有任何缘由。酒店离地铁站不远,只要走个十多分钟,离彦杰的公寓也不算远,如果他还住在那套小公寓里的话。她微微有点讶异的是,酒店是五星级的,豪华又不失雅致。 “把包送上去就下来,我带你去吃饭。”彦杰站在大堂,把房卡递给她。 有服务生过来替她拎包,领着她走向电梯。电梯是观景电梯,她能看到东方明珠璀璨的灯光照映下,黄浦江有如一条七彩的丝带。她洗了把脸就下来了。彦杰原来有开车过来,银色的雷克萨斯就停在酒店外面,她咬咬唇看着彦杰。 “放心,不是我偷的。”彦杰替她打开车门。 “哥,是你向人家借的?” “你小瞧我?”彦杰俊眉一拧,“这是我的车,出门谈生意,没辆车不方便。” 她半信半疑地上了车。一年多以前,彦杰每天要坐两个多小时的公交车才能到公司。 “哥,现在红酒销售得很不错吗?”彦杰笔直地看着前方,轻轻“嗯”了一声。 车子经过一个高档小区,彦杰朝里面瞟了一眼:“我现在住这里。”小区里多是花园洋房,在寸土寸金的上海,位置还这么好,这房子的价钱已不是她能想象的。前不久,彦杰还在为买房回青台找人贷款,这才几天时间,就如同抢劫了一家银行似的。她想,彦杰的生意可能是做大了。也好,乔可欣以后就不用挤在狭窄的小厨房里做饭,也不要用手搓衣服了。 不夜的上海,晚风清凉,处处星光璀璨。 “哥,我不是游客。”童悦紧攥着安全带,怎么也不肯从车里下来。 多么令人啼笑皆非啊,彦杰开了那么久的车,从黄浦江的地下隧道穿江而过,就为了带她到金茂大厦的餐厅吃日本料理。她吓得呼吸都快停止了。这不是要她往枪口上撞吗? 来这里吃饭的,多是外地游客和有钱人。前者为不计钱财看个新奇,后者是钱太多花不完来这里烧了玩。她来过上海那么多次,却都不曾来过这里。因为那时真的是太穷了。 彦杰失笑:“没有规定只准游客进来啊。这里的寿司做得特别好,你下来尝尝。”说着,他伸手替她解开安全带。 她哭丧着脸,不好和彦杰说叶少宁就住在金茂大厦的凯悦大酒店里。叶少宁到达上海入住后就给她发了短信,她当时还偷偷松了口气。虽然有可能碰不到,但万一碰上了呢,她要如何自圆其说? “哥,我还不太饿,咱们去外滩走走吧!” “外滩我们已经去过很多次了,我一直就想带你来这里,我都已经预订好位置了。” 彦杰和她一样,很少笑,但笑起来特别明亮,让人无法抵挡。看着彦杰嘴角噙着的温柔,她心软了,祈祷那戏剧性的一幕不要发生在自己身上。 他们去的是八十六层。都说食在五十六,那里有正宗的意大利比萨饼、意式西菜、美洲烧烤和日本料理,八十六层则是上海最豪华的会员制俱乐部。 彦杰漫不经心地说:“就想和你好好吃个饭,不受干扰。” 她突然像是不认识彦杰一样。 “如果黄昏时来,在这儿可以看到落日的景致,一瞬间体会从光明坠入黑暗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很冷酷,很疯狂,也很绝望。”彦杰笑笑,绅士地伸出手臂,让她先出电梯。 她没来过这么豪华的地方,一时连方向感也错乱了,无措地回头看彦杰。彦杰牵住她的手,低声说:“别怕,小悦,有我在。” 她心里发酸,这句话真是久违了。从前,她闯了祸不知该如何收场时,彦杰总是这样对她说,所以才让她以为不管什么时候他都永远会在。 这里只有会员才有资格进来,她的心稍稍放下一半。彦杰骗了她,他没点日本料理,还是吃的中餐。菜很可口,环境非常高雅,音乐也好听,但她的胃口似乎有点对不住这些。彦杰没催她,自己也没什么动筷子,仿佛两人只是为了来这里体验一把,吃什么并不重要。 “晚上好好睡,我们明天可是要好好逛一天呢!要买的东西太多了。”彦杰轻抿着杯中的红酒,不是他代销的牌子。 “不用买什么的,我就是过来看看你。我坐明晚的火车回青台。”她打量着墙壁上的油画、角落里的绿色植物、面前精美的餐具,以前觉得能来这里是奢侈,可真的来了,却是百感交集。 “后天走。”彦杰垂下眼睑,掩饰住眼里的失落,“唯一的妹妹结婚,怎么能随随便便呢!” “我不缺什么的,而且少宁……他很疼我,我想买什么他都会给我买的。”她很自然地就提到了叶少宁,说是同事的朋友介绍的,交往后感觉很投缘,于是就决定结婚了。 “我知道他好,所以咱们更不能寒碜,不然他还以为咱们是图他的钱呢。其实咱们是因为珍惜他的人才嫁的,是不是?”彦杰淡淡地说道,“他要不那么好,我也是不会同意的。“ 她呆呆地看着他:“你知道他?” “知道一点。” “哦,那还差什么,我自己买。” “你哪来的钱?” 她没来由地生气了:“我难道没有工资吗?” 彦杰不禁叹息:“就你那点钱能省下几个啊?自己要开支,有时还要偷偷补贴给她,平时连个护肤品都舍不得买。而你爸那点积蓄,”他苦笑,“也被我妈紧紧攥着,打算以后留给我,你肯定是得不到半分的。” “哥……”她的声音哑了,眼眶发烫。 彦杰口中的“她”是江冰洁。小面馆的生意并不好,房租一年年上涨,她不知是和谁较劲,死活要撑着。童悦看她一脸蓬头垢面的样子,终是不忍,悄悄给点钱给童大兵,让他捎给她。钱燕不知童大兵背地里会和江冰洁见见面。其实并不是什么暧昧的事,童大兵就是跑过去吃碗面,说说童悦的情况。童悦也是有一次悄悄过来,无意中撞见的。童大兵总骂江冰洁是个贱人,但骨子里对她却有着剪不断理还乱的牵挂,可怜吧!想不到彦杰居然都知道。 “我一定要让你嫁得风风光光的,不让叶家有半点看低你的机会。”彦杰像发誓似的,一字比一字重。这样的话从深爱的男人嘴里说出来,童悦真的无法说出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了。 心轻了,虽然有那么一点点难受。爱了这么久,朝向他的这道门如今缓缓关上了。她咽下满心的苦涩:“哥,你呢,打算什么时候和乔可欣结婚?” 彦杰皱起眉头,漫不经心地道:“我暂时没这个打算,我很享受现在的单身生活。” 她没再往下问,看看手机,已经快十点了:“哥,我去趟洗手间。” “我送你过去。”她是路痴一个。 她脸一红:“不要,我会问外面的服务生,并且墙壁上也有指示灯。” 出了门,童悦辨认了一下方位,握着手机走向一处幽静的玻璃幕墙。这里原来是个酒廊,在夹层之间,设计时恰好辟出一个幽静的空间,不远处,有客人在饮酒,轻声交谈。 奇怪了,她刚拨通叶少宁的电话,手机铃声瞬间就在她的耳边响起。其实也算不上是什么铃声,而是老式座机那种一连串响的电话铃声,跟催魂似的。她曾笑他怀旧,他说现在到处都是音乐手机,搞不好他会以为是MP3,不知道是来了电话。还是这种铃声好,简明扼要。 铃声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清晰。她的头皮隐隐有些发麻,眼睛随意地瞟了瞟,然后忽地睁大。不过是十米之外的一张桌子,她看到叶少宁站起身,抱歉地冲着对面的男人笑了笑:“我出去接个电话。” 那个男人的年龄应该介于而立与不惑之间,长着革命电影中正面人物的标准五官,身形非常挺拔。 天哪,叶少宁也朝着她这边走来。她转身就跑,看到过道旁边有一扇门半掩着,忙推开门就冲了进去,心“怦怦怦”跳得厉害。 “童悦?”叶少宁只听到话筒里传来喘气声,没人应声。 “晚自习抽考,我……我在监考,是从教室里跑出来的。”她捂着话筒,压低嗓音。 都十点了,还在考试?” “郑校长临时起意,没办法。你呢,在干吗?”她心里暗暗叫苦,怎么就编了这么个蹩脚的理由? “我和一个老朋友在外面喝酒。” “那帮老总呢?” “洗桑拿去了,我一会儿再过去会合。有开车去学校吗?”走时他把奥迪车留给了她,担心她晚上独自回来不安全。 “那车太拉风了,我没开。晚上打车回去。” “嗯,有点后悔了,真该让你一起过来的,不然晚上我们还可以一块到外滩看看江、看看灯海。上海现在的天气真好,不冷也不热,顺便还能购个物。” 她心虚地直擦汗:“以后吧!” “童悦,你想去哪儿度蜜月?” “蜜月?” “我很久没休息了,这次调出几天来,我们俩一块出去玩玩。说起来也挺对不住你的,都没和你好好谈一场恋爱。” 童悦心底的某个地方潮湿黏稠起来:“你带我去哪儿都好。少宁,你快去陪你的朋友吧,我该进教室了。” “好,路上小心。”他还隔着电波送来一个吻。 她握着手机,好半天都余惊未消。 冷不丁,门被人推开,是坐在叶少宁对面的男人。四目相对时,两个人都呆住了。 “对不起,我走错门了。”男人又把门给带上了。 她等自己彻底镇定下来,这才拉开门,看到那人还站在外面。 “这里应该是男洗手间。”男人像站在法庭上似的,严肃地对童悦声明。 童悦回头一看,佯装恍然大悟:“啊,是真的哎!你请方便吧!”趁男人僵住的时候,她飞快地往外瞟了一眼,然后拍拍胸口,有惊无险,叶少宁已经走了。 “哥,快走!”她一进包间门就催促着彦杰。 “你慌什么?” “我走错洗手间了,碰到一个男人,窘死了。” 彦杰默然。 那边,叶少宁心情愉悦地抬起头,挑挑眉:“谁惹我们华律师不开心了,脸板成这样?” “这是什么会员制俱乐部啊,怎么什么人都让进来?刚刚有个女人待在男洗手间里好一会儿,即使不识英文,难道图标也看不懂?” “这种好事可不是谁都能遇到的,你应该感到幸运。”他打趣道。 几年不见,华烨的性子还是和从前一样,正经八百的。他和陶涛离婚四年了,似乎还没缓过来,一晚上他都没笑过。想起华烨与陶涛的那场婚姻,叶少宁只能是叹息,再叹息。 华烨耸耸肩:“我敬谢不敏。” 华烨以前是在青台开律师事务所的,离婚后就把事务所搬到了上海,现在算是混得风生水起。他曾是泰华的法律顾问,叶少宁跟他很熟。后来因为陶涛,两人的关系有点情敌的倾向,现在算是化敌为友了。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那边老总们在催了,两人便一起出来。因为桑拿房也在大厦内,叶少宁就把华烨送下了楼。大厦外此时还有不少游客在转悠,两人正走着,人行道上有个玩滑轮的女孩的滑行速度越来越快。她大概是慌了,像火箭似的,尖叫着就那么朝着两人撞过来。 叶少宁手疾眼快,稳稳地握住她挥个不停的手臂。 女孩一身宽松休闲的运动装,头戴棒球帽,调皮地冲叶少宁吐了吐舌头:“谢啦!”说完,她就踩着滑轮扬长而去。 叶少宁的心徐徐地一荡漾,那乌黑俏皮的双眸,那笑起来浅浅的像米粒般的酒窝,吐舌头时的可爱,稍有些婴儿肥的脸庞,一看就是从小吃着点心长大的,并且那点心还是妈妈精心制作的甜点,通常得戴着棉手套从炙热的烤箱中取出来,就像…… “少宁?” 叶少宁一寸一寸地收回视线,自嘲道:“我刚刚居然产生了一种幻觉。” “没有一点相似之处。”华烨冷然打断他,“小涛她刚参加工作时,也不是这样的。她非常可爱,但也很羞涩,遇到这样的情况,她的脸首先会涨得通红,而那女孩比她多了一份爽朗和率直,看着像是在国外长大的孩子。”华烨手握成拳,屏住呼吸,一时间像是跌入了记忆的长河之中。 叶少宁心下戚戚然:“你记得可真清楚。” “当然。”因为小涛是独一无二的。 “小涛现在过得非常幸福,华律师,你也该……开始新的生活了!”其实这也是他经常对自己讲的一句话,人不能总攥着从前过日子。 “我没觉得现在的生活有什么不好的。”华烨认真地看着他,“我每天都过得很充实,身边有思涛陪着,他让我很开心。” 思涛是华烨的儿子,也是因为他,才彻底把华烨与陶涛分开的。关于孩子的生母……叶少宁低低地叹了一声,真不是一言两语能说尽的。但这孩子的名字他是第一次听到,心里不禁疼到发紧。 离婚不代表爱不在了,有时其实是被逼无奈。 “如果回青台,记得和我联系。”他什么也不说了。像华烨这么睿智的男人,不需要别人给他提人生建议。 华烨点点头,两人于是告别了。 老总们真的是玩得乐不思蜀,直到深夜三四点才回房间休息。叶少宁是东道主,自然得全程陪着。日程安排得宽松,一行人就把早餐给睡过去了,十点钟起床,直接去吃的午餐,然后就是参观,听大厦管理人员的介绍。周日是到另外几幢综合型的大厦继续参观学习,叶少宁还找了复旦的一位建筑学教授给大家上了一堂课,个个受益匪浅,在飞机上还议论个没完。 到达青台机场已是下午五点,叶少宁不想让童悦累着,就没告诉她航班到达时间,只说晚上会到青台。候机时,他看到一家小店卖的工艺品,有一款像水晶球似的镇纸非常漂亮,于是他买了一个,并让营业员包得漂亮些,说是要送给自己的太太。 营业员是一位大嫂,无限羡慕地说:“你很浪漫。” 浪漫?他摇头,他其实并不是个太懂情调的人,也不会哄女人。左修然曾经是个花花大少,阅尽人间春色,却为了陶涛而砍尽天下的森林,独恋陶涛这棵树。他问左修然,怎么就能肯定陶涛是他这辈子所爱的女人呢?左修然自带几分邪魅,给人一种不太正经的感觉,但他那天非常认真地对叶少宁说:如果你看到一个女人流泪,你会心疼;她被人欺负了,你心里比她还难受;夜里躺在床上,不自觉地就会想起她……那么,不要纠结这是不是爱,你赶快把她抢过来,牢牢抓紧,不然你这辈子会悔到肠子发青。 他相信这是左修然纵横情场多年的宝贵心得。所以在童悦的公寓里,他看着那一桌用心煮出来的饭菜,看着她嘴角若有似无的笑意,还有那一低头时的温柔,他那时便生出一丝恐慌。如果他不娶她,日后她嫁给另一个男人,她也会这样为他做饭,也会这样对着他笑,那样娇柔地被他抱,被他吻。他的心一怔,不,没有其他男人,她是自己的。 回来后看到童悦不在家,他陡然就觉得住惯的屋子变得冰冷了。他给她打电话,电波里的声音很喧嚣,像是有很多人。 “童悦,你在逛街吗?” 过了一会儿才听到童悦的回答:“嗯,是呀。你现在在哪儿?” “没有人陪你吗?”他没回她的话,想着待会儿过去找她,给她一个惊喜。 “有,我和桑晨在一起。你到家吃晚饭吗?” “我已经在外面吃好了,那你慢慢逛,多买点。” 她柔柔地笑:“嗯!” 电话一挂断,他立马洗了把脸,下楼发现奥迪车停在楼下。他看着天慢慢变黑了,桑晨待会儿肯定要回店照看生意,那干脆就去“鱼缸”等童悦吧! 这个时间,还没到中山路最热闹的时候,抬眼看去,厅堂里没几个客人。他一扭头,就看到桑晨站在柜台里,正和酒保说着话。 他心中一喜,忙走过去:“桑老板。” 桑晨眨眨眼睛,看他身后没人,开玩笑道:“哼,叶总,这大晚上的,你把我家小悦扔家里,独自出来偷欢,好像不太好吧!” 他愣住,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哈,怕了吧!那你给童悦打电话呀,让她一起过来。”她歪着头,长长的假睫毛扑闪得像两只飞蝶,“我已经有好几天没见着她了,怪想她的。还是你约了人?” 他诡异地瞪着她,这时他的手机还真的响了,只是号码不熟悉。 “猜猜我是谁?”嗲嗲的娃娃音似曾相识。 “我比较笨。”应酬场上也会结识形形色色的女子,他一向敬而远之,语气不冷不热。 “少宁,你可真让人伤心,说起来我们日后还是亲戚呢,你怎么可以转身便忘了?”那声音如怨似斥,却分明是娇嗔。 “哦,乔老师啊。”他想起来了。 “叫我可欣好了,你说找时间一起聚聚的,我等了几天都没等到你的电话,想问问你现在有空吗?” 他找了把椅子坐下,看看四周:“有空的,我现在在中山路,你知道桑二娘开的那家酒吧吗?” 乔可欣有些迟疑,接着又笑道:“那里是夜店,如果我去彦杰会不开心的,换个别的地方吧,好不好?” “不好意思,我和客户约在这里,他说等会儿会过来。” “那我去合适吗?” “合适呀!”他烦躁地蹙起眉,觉得自己有点看低了这个女人。那天感觉她非常热情,没想到却是这般矫揉造作。又不是私下约会,有什么合适不合适的? “好,那你等着我。” 这犹如戏台上千回百转般的叮咛,他不自觉地勾起一丝讥诮。平时来这儿,那是泰华的面子,今天倒是沾了童悦的光,桑晨给他安排了一张角落里的桌子,远离中间的小舞台,可以安静地喝喝酒。小吃是免费的,还赠送了一杯芝华士加冰。 乔可欣一进来就看到了他,欢喜地挥了挥手,随后款款向他走来。哪知半路杀出个桑晨来,杏眼圆睁:“看清楚了,那是童悦的男人,不是童悦她哥。” 乔可欣冷冷地避开她:“既然你知道,那就应该明白我们是什么关系。我来见姑爷,难道还要你允许?” 桑晨皮笑肉不笑:“我哪敢命令你啊,我只是提醒你一句。去吧,乖点儿,我会一直一直盯着你的。” 乔可欣翻了个白眼,坐到叶少宁面前时,又换上了一张笑颜。 柠檬水是桑晨亲自送的,放下时不知怎么的手一滑,水泼出了半杯,她不太诚心地用抹布擦了擦:“抱歉呀,失手,呵呵!” “没事。你要喝点什么?”叶少宁问乔可欣。 “我来点香槟就好了,桑老板,麻烦你了。” 桑晨在叶少宁看不到的范围内瞪了瞪她,用唇语说道:“你给我小心点。”然后她就不情不愿地走了。 乔可欣轻轻呼出一口气:“真是受不了她,从小到大都这副德行。” 叶少宁笑笑:“你们也是同学吧!” “我巴不得不是。”乔可欣冷哼,“她一直都是小悦的贴身丫头,谁靠近彦杰她就和谁拼命,因为她希望彦杰能喜欢小悦。可他们是兄妹哎,你说她变态不变态?她说什么兄妹,又没有血缘关系,只要相爱就能在一起。可没想到彦杰爱上了我,你看看她那副吹鼻子瞪眼的样儿,心里恨不得把我给吞了。” 她朝吧台瞥了一眼,回头时看到叶少宁黑了脸,慌忙道:“真是的,我干吗和你说这些女儿家的碎碎念啊。少宁,你放心,小悦和彦杰真的没有什么。要是他们俩相爱,我哪插得进去啊?不过他们兄妹俩的关系是真的非常好,有时也会令人妒忌。” 叶少宁的目光在她笑靥如花的脸上转了几个来回,缓缓垂下眼帘,摇摇杯中的冰块。他想起那枚玉观音了。 “少宁,你和小悦这闪婚可真把我们给吓着了,她也真沉得住气,都不吭一声。”乔可欣突然神秘地压低音量,“之前大家都猜测小悦会是我们未来的局长夫人。” 叶少宁微微眯起眼睛:“乔老师,我想我的客户可能来不了了,我也就不等了。你想喝什么尽管点,我会埋好单的。” “少宁?”乔可欣不解地随他一同站起,“时间还早呢。” 叶少宁低下头:“是我欠考虑了,我们的见面是有点不合适。你还没和彦杰结婚,我们只是陌生的男女,没什么可聊的。如果童悦看到我们俩在一起,她可能会误会。” “我们……只是喝点酒,又没做什么……” “不谈做,我连听也不愿意。”叶少宁越发面无表情,“我本来以为你是关心童悦的,可原来我看走眼了。” “我、我说错什么了吗?”乔可欣张口结舌,一张丽容一会儿白一会儿红的。 “你有没有说错我不知道,但你说话的对象错了,你忘了童悦现在是我的妻子。听着别人如此诽谤、侮辱自己的妻子,作为老公会怎样?我没对你说重话,是看在童悦哥哥的面子上。你不要质疑我的智商,童悦是个什么样的人,我非常清楚。乔老师,再见。” 乔可欣瞬间羞恼得无地自容。 叶少宁漠然地越过她,去吧台签了字,和桑晨打了声招呼,然后大步离开。夜色浓重,天地间刮起了狂风,昏天黑地的。光线暗淡的路灯下,飞舞的落叶旋转成圈,一圈一圈,渐渐成了个黑洞,漆黑一团,深不可测。 他突然打了个寒战,就好像那个黑洞刮进了自己的身体里。 第八章 树欲静而风不止 整个夜晚,童悦一次次地陷在没有灯光的电梯里,一次次地上升下降。等到门打开,天已经亮了。镜子里的人一对黑眼圈,嘴唇苍白。童悦拍打着自己的脸颊,希望看上去能有活力一些,心了想着,可能自己就是一个穷人命,住不惯太高档的酒店。 来的时候就一个松垮垮的拎包,走的时候却是大行李箱一个,外加拎袋五个,还有一套法兰绒卧具,法国制造。 童悦耷拉着肩,挺无语的。彦杰还嫌买得不够,拿着一支笔在记,下次自己回青台时要带上这个带上那个的。 “哥,青台好歹也是国内著名的旅游城市,要什么没有呀!你把我整得像陈奂生进城似的。”童悦埋怨道。她其实并不是真的埋怨,而是心疼。 她上大学时,彦杰就已经参加工作了。她的生活费都是彦杰给。虽然没办法像那些家境优渥的同学一样肆意挥霍,但她也不算穷。周末看场电影,上街淘一两件衣服,偶尔和同学来个聚会,假期短途旅行什么的,她每月还能余下点小钱。开学、放假,彦杰都会请假来接送她,顺便请同寝室的姑娘们吃顿饭,拜托她们带上她一起玩,做啥都不要丢下她。姑娘们也跟着她喊彦杰哥。彦杰确实是哥哥里的模范,谁也比不上。 彦杰开车送她去火车站,还买了月台票,不然凭着童悦一个人的力量,恐怕是上不了火车的。 上海站是个大站,列车川流不息,讲话都要提高音量。 “哥,你什么时候回青台?”童悦已经听到列车行驶过来的声音了,离站越近,她的心跳就越快,跳着跳着,心跳声就跟火车的行驶声交融在一起,合为一体。 彦杰两只手都提着东西,大声回道:“等你结婚的日子定了,我提前一周回去。” “哥,别再乱花钱了,我真的不差什么了。”这话她说了又说,每次都招来彦杰一瞪眼。 “这还没嫁,咋就像个家庭妇女似的爱唠叨呢?这习惯得改改。” “哥,你生意做得这么好,有没有考虑移民?新西兰和加拿大好像定居很容易,你也移民吧,这样寒暑假我就能出国去玩玩了。申请签证时也有理由啊!” “你的心可真不小,我挺喜欢上海的。” “哥……” “嗯?” 没什么,她就是想喊一喊他。列车停下,上海是起点站,车厢里空荡荡的。彦杰把她送进去,再把东西一件件地放在行李架上。 “到青台后给我发条短信,另外数好自己有几件行李,到时别漏了。”彦杰飞快地看了她一眼,埋头就往外走去。她追在后面喊:“哥……” “车快开了,回座位上去。”彦杰站在月台上,朝着她挥了挥手。 她贴着车门,死命地咬着唇,眼睛紧紧地闭上,不敢让彦杰看到自己快要决堤的泪水。哥,我会好好地和少宁过日子,我会珍惜少宁,以后……我不会再像从前那样想你,不会再对你提任性的要求。你找女朋友,我也不会再妒忌。哪怕是乔可欣,只要她能真正让你快乐、幸福,我就会诚挚地祝福你们。哥,我会做你最合格的妹妹,这是我能给你的最好的体贴了。 “小悦!”彦杰突然又跳上车,紧紧地抱住她,像是抱着他全部的依靠,“一路顺风。” 前后不过三秒,她的眼泪就像挣脱了丝弦的珠子,越落越急,完全不受控制:“哥,你……一定要保重。” 车缓缓驶出上海站,已经看不见彦杰了。童悦茫然地注视着快速闪过的街道,慢慢拭去眼角的泪。旁边坐着一个女孩,手里拿着一本夏洛蒂·勃朗特的原文版《简爱》,看完一页就抬一下头,瞟瞟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她不好意思地去洗手间洗了一把脸,女孩看上去娇憨可爱,就像个真人版的布偶娃娃。 “我刚刚看见了,好经典的画面啊,像21世纪的《魂断蓝桥》。”女孩先开口说话,嘴里嚼着口香糖。 童悦没有延伸话题,而是低头看看女孩手中的书:“喜欢夏洛蒂?” “我喜欢罗彻斯特先生。”女孩歪着头,说“罗彻斯特”时发音非常标准,像外语电台主持人的腔调。 童悦往下探了探,找了个放松的坐姿,敷衍道:“他可不算帅,还是个有妇之夫。” “那种婚姻就是个错误,他有权利追求更好的爱情。”女孩突然圆睁着眼睛,指着窗外,“天哪,这儿也变了。” 那是进上海市区时的一幢标志性建筑,立在那儿已有好几年了。 “你很久没来上海了?”童悦顺口问道。 “是呀,八年了。我离开时,上海可没这么漂亮。” 童悦为女孩语气中的老气横秋失笑:“你几岁?” “二十三。我十五岁出国的,三天前刚回国。”女孩眨眨眼睛,朝童悦伸出手,“我姓车,叫车欢欢,你呢?” 车可是一个不太常见的姓。女孩的手白皙修长,又绵又软,笑声又脆又甜。童悦不禁感慨,自己的二十三岁可从来没有这般青春阳光过。 “我叫童悦。” “你多大?”车欢欢有点自来熟,也可以理解为是为了打发枯燥的旅途,她的话特别多。 童悦叹了一口气:“我已经到了要用生命来保护这个秘密的年纪了。” “真是夸张,你很漂亮,我还以为你是明星呢!” 这话听得耳朵都快长茧了,童悦总是浅浅一笑。红颜易老,最不能当真。 车每到一个站点,车欢欢总有一长串的问题要问。童悦简直成了她聘请的专职导游,负责给她讲解。不过这样也好,她不会再沉溺于因为彦杰而溢满胸腔的伤感中。 列车进青台站时,叶少宁的电话打了进来。她走到过道上去接听,电话挂断后,车停了。 “青台,我回来啦!”车欢欢面朝车窗,张开双臂。 童悦把行李一样一样地从行李架上拿下来。真是让人啼笑皆非,在国外度过八年的车欢欢居然只背了一个小背包。 “真没想到能在火车上认识一位朋友,童悦,你在哪儿工作?以后我可以约你出来玩吗?”车欢欢问得很诚恳。 童悦不认为自己能和车欢欢成为朋友,所以只含糊地说了个“好”字。 火车站前的出租车还是一车难求,每一辆车开过来时,蜂拥过去的总有好几拨人。童悦看着脚边的一堆东西,只能祈祷上苍的怜悯了。 上苍大概是开小差去了,没听到她的祈祷。童悦闭了闭眼,正对着宾利车上下来的那个男人。岁月非常厚待他,除了头发染了一点风霜,稍稍有些中年发福外,她还是在多年以后一眼就认出了他。那时,他给她买巧克力,买冰激凌,抱她,亲她,陪她坐过山车。过山车在半空中旋转时,他捂着她的眼睛叫着:悦悦,悦悦!她叫他车叔叔。 此车亦是彼车。车欢欢跳着扑进车城张开的怀抱,跟着下车的乐静芬笑得一脸慈祥。 “童悦,这是我爸妈。”车欢欢娇嗲地拖着两人向童悦介绍。 车城的脸刹那间一片灰白,乐静芬的笑生生冻在了嘴角,看得见的怒意从骨头缝里直往外冒。 “老公,你带欢欢先走,我跟童小姐说几句话。” “静芬,走吧!悦悦她只是个孩子。”车城几乎是在哀求她。 乐静芬冷笑道:“孩子,她是谁的孩子,有你的份吗?” 车城僵住,脸一会儿青一会儿紫的,低声道:“我们说好了,过去的事不再提的。” 车欢欢讶然地指着童悦说:“原来你们认识呀!” “欢欢,以后看到这个女人就像是看到路边的杂草一般,无须多看一眼,听到没有?” 车欢欢没见过妈妈这个样子,不由得一惊:“为什么?” “你爸爸会给你解释的。”乐静芬轻蔑地冷哼出声。 “静芬,有话回去说。”车城又气又恼,再次去拉她的手。可乐静芬就像个磨盘,牢牢地站在那里。 浅浅的暮色里,这一切就像默片一般,童悦突然明白车城当初为什么会出轨了。至少在江冰洁如水的温柔里,可以满足他作为男人的高大与伟岸。 “童悦,你知道你的名字是谁取的吗?”乐静芬也以为那年无法启齿的羞辱和痛楚已被时光消磨殆尽,可在看到这张依稀相似的面容时,她才知道,那些原来都还在,窒息的怨恨铺天盖地而来,她不想再压抑了。 童悦淡然地迎上她仇恨的目光。 “静芬,够了!”车城愧疚地看了看童悦,厉声想阻止乐静芬。 “老公,你这么疼她,又怎么能让这孩子蒙在鼓里呢?”乐静芬笑得很狰狞,还很阴沉,“你以前不叫童悦,而叫童爱洁。我姓乐,快乐的乐,当我怀了孕时,老公特别兴奋,他说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都取名叫欢欢,我们就这样欢乐地过一辈子。这听着是不是很甜蜜啊,我那时觉得自己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可是有一天,我无意中看到我的老公牵着一个小女孩的手,他叫她悦悦。小女孩说我不叫悦悦,我叫爱洁。他说爱洁这个名字太老土了,悦悦最好听了,愉悦的悦,听着就快快乐乐、开开心心的。哈哈,是不是很可笑?” 没有任何利器袭来,童悦却感觉到一种切肤断骨般的疼痛。 “你配叫这个名字吗?” “乐女士,请你自重。”童悦拨开她指向自己的手指,“你这般对号入座,我亦无话可说。但你不觉得太牵强了吗?名字只是一个符号而已,并没有多少特别的意义。长辈间的恩怨,我无权评论。你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受害者,可事实却是,现在你的家庭是圆满的,你什么都没有失去,而她却孤单在待在那家小面馆里。而我呢?我十二岁就没有了妈妈。这样的委屈,我又向谁说?” “你们这是报应,老天是长了眼睛的。” “既然老天已经除恶扬善了,那你现在这又是在气什么呢?” 乐静芬被这句话一噎,羞恼中怒火攻心,抬手就给了童悦一记耳光。然后她瞪着自己的手,一脸愣怔,显然是被自己的行为给吓住了。车欢欢愕然地“啊”了一声,车城的拳头背在身后,紧了松,松了紧,气息慢慢加重。 童悦没有动弹,现在的人是都有暴力倾向吗?谢语妈妈打她是误伤,童大兵打她是恨她丢了自己的脸,乐静芬打她不过是心虚自己的无理取闹。打着打着也就习惯了,她并不觉得有多疼,只觉得很可笑。 “乐女士,现在你满意了吗?”童悦平静地说,“其实人是不能贪心的,幸福也不是用来挥霍的。这个世上没有不劳而获的东西,失去再得到不代表就是永恒。人在做,天在看,如你所说,一切都是有报应的。你打我的这一巴掌,我不会还手,因为你比我年长。你可以倚老卖老,我却不能年轻无畏。车小姐只是跟我同车的旅客,我并没有姓车的朋友。” 说完,她拖着行李箱,拎着纸袋,头抬得高高的,目不斜视地从三人身边走过去。然后她听到车欢欢在嘀咕:“妈,你今天有点过哦,多大点事,你还得株连九族,斩尽杀绝吗?还有,不管怎样,你也得给爸爸留点面子……” “美女,要打车吗?”一辆出租车停在她面前,脸黑黑的司机扬声问道。她长长地吁了口气,司机下车帮她把箱箱袋袋塞进后备厢,“嘿嘿,我刚刚可是推了一个去机场的客人专门来拉你的。现在的有钱人,仗着有几个臭钱就不知天高地厚。你也别难过,回家用鸡蛋在脸上滚滚,明天就消肿了。不管什么事,睡一觉也就过去啦!” 童悦吸了吸鼻子,事情并不是太坏,这也算因祸得福了。一个素不相识的路人都可以有这么善意的关怀,那些人为什么总是带给她屈辱和伤害呢?她到底做错了什么? 正在这时,她的手机响了,是个有些日子没有出现的号码。她定了定神,按下通话键,恭敬地道:“苏局您好!” “如果我现在要求你退婚,还来得及吗?” “这真是个冷笑话。”童悦看着窗外。突然,她整个人因惊诧而直起了腰。苏陌的车与她坐的出租车只隔了一个车身,开着车的他正戴着蓝牙耳机,神情冰冷。 “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和彦杰通电话,他问我在哪儿,我说在火车站附近,他就问我方不方便让你搭个车,于是我就来了。可我的车刚停好,就看到你红肿着一边脸悲凉地上了一辆出租车。作为新婚的女人,你难道不应该表现得幸福快乐点?这个时候,你深爱的老公又在哪里?小悦,你要是和我玩任性,那应该也差不多了。” “不是所有的婚姻都像苏局和亦心那么琴瑟和鸣的,有些风雨又怕什么,彩虹总在风雨后。现在的我过得很好。” “你可以潇洒,我却没办法再自由了!”苏陌痛苦地道。 “苏局,有时候我们并不是很了解自己,其实我们远比自己所认为的要豁达,没有谁是不可替代的。” 童悦没等苏陌的回答,挂断电话后对司机说:“师傅,能麻烦你开快点吗?” 司机了然地应道:“很累啦?那回家好好休息。” 但愿吧,童悦揉着额头想。 这一天还是太漫长了!童悦看着在保安室坐着的罗佳英,除了有点疲惫,她的心里倒是波澜不惊。这是第一次,她心想,这个婚到底该不该结呢? 罗佳英一眼就看到她提着箱箱袋袋走来,不由得火冒三丈:“你怎么等得及的,这才领证几天啊,仪式都没举行人就搬过来了,钱也花起来了。少宁在外面风吹日晒的,好不容易赚点血汗钱,我买条睡裤都要掂量再掂量,你倒是花得一点也不肉疼啊,你简直就是一个吸血鬼。” 从狐狸精到吸血鬼,这称呼一下子洋气了许多。 “阿姨,听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东西买多了,可我哥偏不听我的。” “这是你哥买的?”罗佳英怀疑地瞪着童悦。 “嗯,发票都留着呢,还有刷卡的单子,您要看一下吗?” 罗佳英眼睛一斜,嘴一撇:“又不是同一个妈,这个做哥哥的对你倒是挺大方的,不过不是太懂礼节。人家家里有长辈,点心也该顺带一包吧!” 童悦勾了勾嘴角,像是嘲讽,又像是无语:“阿姨找我有事吗?” “上去讲。”罗佳英率先走向电梯。箱箱袋袋体积太大,童悦进电梯时被门卡了一下,罗佳英这才看到她脸上的指印。她幸灾乐祸地想,这肯定是被那个后妈打的,他拿那个傻儿子没办法,还没办法对付这个狐狸精吗! 这套公寓罗佳英只来过一次,童悦从矮柜里翻出新拖鞋给她换,她心里特别不舒服。我儿子买的公寓,凭什么我却像个外人似的。她的目光跟着童悦进厨房进卧室的,越看火越大。 “你过来。”她在沙发上坐下,把童悦叫到自己面前,一脸施舍的高高在上样,“我可以同意你和少宁结婚,但我有两个要求,你必须做到。” 童悦垂下眼睑,看着自己的影子落在地板上,单薄的一条。 “少宁现在中了你的蛊,我说什么他都听不进去。他是我儿子,我不能让他恨我,他想结婚那就结婚吧!婚后你得和我一起住,少宁常出差,你又有个那样的妈,没人可以保证你没那样的劣根性,我得替少宁盯着你。还有,两年内不准要孩子,如果这两年你的表现让我满意,我可以同意你生下少宁的孩子。” 童悦在网上常看到网友们形容一个福大命好的人,说是上辈子拯救了银河系,她觉得罗佳英上辈子不止拯救了银河系,估计宇宙就是她创造的,不然怎么会生出叶少宁那样的儿子? 她接受了罗佳英的要求,她实在是太累了,白天已经过去,至少夜晚能让她清静一些吧,她不想再面对罗佳英这张脸了。 整理好带回来的箱箱袋袋后,她好好泡了个澡。正吹头发时,叶少宁回来了。 她摸着他冰凉的手,嗔怪道:“都深秋了,也不多穿一点。”她又抚了抚他紧蹙的眉,“工作不太顺利?” 叶少宁不说话,就直勾勾地看着她。 她被他看乐了,倚着他坐下:“怎么了?” 他摇摇头,把她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闭上眼睛:“不知是气压低还是怎么的,今天一天都心慌慌的。” 他语气里的无力让童悦心疼,她凝视着他温和英俊的面容,心想,自己是不是太自私了?如果他娶的人不是她,那无论是罗佳英还是乐静芬,他的压力都不会太大,他处理起来自然能张弛有度,从容不迫。可现在她把他拽进了自己的人生,她可以预见以后的日子里会带给他多少烦恼。烦恼一多了,就会本能地想要逃避,喜欢又如何呢? 童悦犹豫了一下,哑声道:“少宁,我们那天去登记,确实……有点太匆忙。如果你有……什么想法,我想我都能接受。”也许他们俩一开始就错了,如果能及时矫正方向,希望可以避免两败俱伤的结果。 叶少宁睁开眼睛,甩开她的手,脸都气绿了:“我不是头脑发热的少年,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现在有想法的人是你,你是不是一开始就没想和我结婚?” 童悦愣了愣:“那我搬到这里来干吗?” 叶少宁松了口气,一用力就把她抱坐到自己的腿上,亲亲她的脸颊:“不要再胡思乱想了,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谁家过日子没点鸡毛蒜皮的事……”他看到了她脸上的指印,也看到了门口的新拖鞋,“我妈今天来这儿了?” “啊,是来了一会儿,阿姨没说什么,就说同意我们俩结婚了。我这脸……是坐出租车时被门给蹭的,我哥给我买了结婚礼物,托人捎了回来,是我过去取的。你看那些床品,法国制造,他就是崇洋媚外。” 听童悦这么一说,叶少宁越发坚定这指印是罗佳英留下的。他对自己的妈太了解了,不可能轻易就妥协,还不知跟童悦说了些什么呢!自己和童悦结婚才几天,童悦就挨了两回打,比从前的小媳妇还要小媳妇。 他轻轻舔吻着指印,说:“人家都说现在吃的苦,会照亮日后的路。我们历尽艰难险阻才在一起,以后一定会非常幸福的。” 一阵不安涌上来,童悦说道:“我真怕自己不够好,会让你失望。” “知道我为什么会这么快就晋升到总经理吗,就是因为我眼光一向很准。” “自大狂。” 他哈哈笑着,两人搂着亲昵了一会儿,他就起身去洗澡了。卧室太小,而那些床品太大,想不看到都难。 “童悦,改天我们请那个帮你哥捎东西的人吃顿饭吧,这么大老远的,让人家费心了。” 童悦顿了一下,回道:“他明天就回上海了,等他下次回青台再说吧。” 叶少宁微微一笑,然后自我宽慰,谁还没一两个小秘密呢? 刮了一夜的风,童悦早晨起床时玻璃窗上都是雾气。开了条缝往外看,整个人不禁打了个寒战。降温了,并且幅度很大。 她比平时要早起半个小时。叶少宁的早饭不讲究,一忙起来,另外两餐也是随便应付。晚上有应酬时,酒又没少喝,这样下去钢铁般的胃也扛不住。以前她管不着,但现在有她在,总要有些小改变吧。于是她煮了大米粥,用高压锅焖的,又快又黏稠。虾仁锅贴是在超市买的,她看着人家当场现做,虾仁干净又新鲜,面皮还薄薄的。她煎锅贴的技术很高,咬着又脆又香,还不会烫了舌头。锅贴有油,鸡蛋就不能再用油煎,于是她改为煮。牛奶也温了两杯。小菜是她自己做的花生牛肉酱拌萝卜皮。一切弄妥后,刚好五点半。 她洗了手,解开腰上的围裙,感觉眼前有金星直冒,忙扶着墙闭了一会儿眼睛。她是真的没睡饱,要是多睡半个小时该多幸福啊! 她常对学生说:学习上,付出了不一定有回报,但你不付出,肯定没有回报。婚姻也是如此,如果不努力付出,不努力经营,不努力呵护,又凭什么去要求幸福呢?每天早晨,她就努力从温暖他的胃开始。 纤细的腰肢被圈在两条修长的手臂之间,温热的呼吸从她的身后拂来:“以后我们去外面吃,不用起这么早。醒来后,怀里空荡荡的感觉真的不好。” 她转过身去,拍拍他的肩:“让老公没吃好的感觉更不好。” “我昨晚吃得非常好。”他对着她的耳朵吹气,悄悄看了看她的脸颊,指印已经消了。 “快去洗脸。”童悦羞红了脸,将他推进洗手间。 “童悦,”他托起她的下巴,神情非常严肃,“你真的不后悔和我结婚吗?” 她没有立即回答,而是认真地考虑了一下,然后摇摇头:“少宁,我没有。” 坐下吃早餐时,两人都已换好出门的衣服。 “少宁,婚礼过后我们就搬回你家的别墅吧!”她假装不经意地提起。 “离学校太远,不行。”叶少宁一口回绝。 “是有点远,但我喜欢那种一家人住在一起,晚上围着一张桌子吃饭的感觉,这样你妈妈也就不会再有我把她儿子抢走了的感觉。要是我和你妈整天争锋相对,而你夹在其中,也不会很舒心。一个家庭的和平很重要,是不是?” 叶少宁懂她的体贴,沉吟了一下:“我们周一到周四住书香花园,周五到周日回家住。我和我妈说去,她会同意的。然后我们再买辆车,有时我有应酬,没有办法去接你。你自己开车,不仅路上节省时间,安全问题我也不用担心了。” 她伸手握住他的手,笑吟吟地道:“我还有个想法。以后作为家里的一分子,我是应该分担一部分家务的,可我带的是毕业班,时间挤不出来。不人我去劳务市场找个阿姨,薪水由我来出,行吗?” “你想得很周到,可以!”有阿姨把家务事担了去,罗佳英也就没什么可挑剔的了。 换鞋出门时,她好像想起了什么,让他等会儿,然后自己扭头回了房间。出来时,她的手里多了一条烟灰色的羊绒围巾:“外面降温了,围着暖和些,而且和你的气质很配。”她踮起脚替他围在脖子上。 “昨天买的?” 她点点头。 “童悦,你知道你什么样子最美丽吗?”他的下巴轻轻抵在她的头顶上。她怕他会说出令人脸红心跳的话,忙去捂他的嘴,他却咬住了她的两根手指头,“你第一次在这里过夜,早晨我醒来时,你已经走了。我翻了个身,看到枕边有一枚泛白的玉佛,陡然坐起来,匆忙下了楼。我在站台上找到了你,我送你回公寓,在下车的时候,我想约你晚上一块吃饭,你却生硬地打断了我,不给我说话的机会。你都已经下车了,突然又转过身,替我把衬衫的钮扣理顺。就是在那一刻,我的目光再也挪不动了。” 第一次过夜的事,两个人默契地从不提起,毕竟再怎么自圆其说都是一夜情的场景。可现在听他这么一说,一切都不同了,温暖得就像爱情电影里的一个能推动情节的画面。 外面的路灯还亮着,黎明前的黑暗还在盘旋。风没有夜里大,却比夜里要刺骨。在车上还好受点,下了车,就忍不住直打哆嗦。 叶少宁往童悦手里塞过去一张卡:“都嫁人了,别再想着揩娘家的油,我会努力赚钱的,放心去败家吧!” 没有妈妈疼的孩子总是能养成懂事、珍惜和独立的习惯,突然被捧成一颗珍珠似的,反而有点不知所措:“我……有工资的。” “工资留着请同事、朋友吃吃饭,做人要大方一点。快拿去,密码是我们登记结婚那天的日期。”叶少宁催促道。 她的心软得像春天随风飘舞的杨花。她不能说谢谢,却又想说点什么,嘴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 “进去吧,晚上我来接你,我们去看电影,然后逛个夜市。在婚礼举行以前,一定要把恋爱这门课恶补一下,不能留下遗憾。” 她是一步一回头地进的校门。正好是凌玲值日,把这一幕全看在眼里:“大清早的就玩十八相送啊!”她没有反驳,撇撇嘴,算是承认了。反正是自己的老公,怎么腻歪也无伤大雅。她的老公——这是一个多么底气十足的事实啊! 童悦午休时去了劳务市场。不用带孩子,又不要照顾卧床的老人,只是做点家务,薪水开得也不低,想做的人很多。童悦见了几个,最后看中一个面相很精明,衣衫也很整洁的中年妇女。那是个下岗女工,儿子刚读大一,正是要用钱的时候,姓李,童悦就叫她李婶。 她让李婶先去荷塘月色实习。李婶原先是服装厂的,对熨烫和整理衣服非常在行,收拾屋子利落,菜烧得也不错。童悦悄悄观察了几天,发觉李婶的品行也很好。于是她找李婶敲定了薪水,再提出一个要求:“在叶家,你一定要听我婆婆的话,虽然薪水是由我出,哪怕是对我不利的事,你也要绝对服从我的婆婆,千万不要顾及我,要让她觉得你和她是一条战线上的。有什么事,你只要悄悄告诉我一声就行。” 李婶是个聪明人,知道自己就是小媳妇派的一个卧底。婆媳之间本来就是一场看不见硝烟的战争,她是过来人,很能理解。 别人结婚,双方家长都累得够呛,童家和叶家却只是简单地碰了个面。童大兵和钱燕完全没有发言权,新闻发布会的发言人是罗佳英。她很是善解人意地说考虑到童悦的工作,日子就定在一月六号,快放寒假了。两人都住在一起了,婚礼也就是个形式,不需要大张旗鼓地办,到时一起到酒店吃顿饭就好了。 叶少宁在一旁插话:“妈,这些事我来办就行。”他有一个能干的秘书,酒店和婚礼事宜都已谈妥了。 罗佳英难得没据理力争:“行,那我就啥也不问了。少宁,但有件事你别忘了,你和童悦得去公证处把婚前财产公证一下,万一有什么突发状况,到时候省得打嘴仗。” “妈,我又不是什么亿万富豪,没这个必要。”叶少宁被罗佳英的左一出右一出折腾得哭笑不得。 “我家的钱又不是下雨下下来的,你舍得我可舍不得。”罗佳英横眉竖眼,大有不同意这婚就别结了的意思。童悦在桌子底下轻轻捏了捏叶少宁的手,示意他忍耐。 “亲家母,你这说的是什么话,现在才刚结婚呢,你也太未雨绸缪了吧。”钱燕笑嘻嘻地说道。 “行,那再订个婚前协议吧,婚后如果一方犯了原则性错误,必须无条件净身出户。”童悦说道。如果婚姻能坚守到老,什么束缚都只是一纸空文。 罗佳英撇撇嘴:“你倒是挺知趣的,这还差不多。” 童大兵一直没说话,出门时走得又急又快,像是后面有人在追似的。 “没文化的人,你和她计较就是自虐,能听的就听听,听不下去的就当风过一般。”叶一川悄声告诉童悦自己多年以来的心得,童悦抿嘴一笑。 叶少宁送童悦回了学校,然后自己去了一趟建行。世纪大厦的建筑材料由甲方供应,资金上周转有些困难,他正在跑贷款。大家都是些经常打交道的人,寒暄几句就奔了主题。一向爽快的司行长皱起眉头:“叶总,泰华建听海阁、音乐大厅、荷塘月色等等,你们打报告,我从来不押后,都是在最短的时间内资金到位。跟你讲句实话,世纪大厦的风险太大,这事我们可得好好考虑考虑。” “司行,泰华的声誉你应该了解,从来不会盲目地上马任何有风险的项目。这个工程我们的市场调研报告可是有几大摞,也有送您一份的。” “我不是信不过泰华,只是要慎重。必要时,我要看看你们和投资商签的合同。” 司行长真是滴水不漏。 叶少宁不知是在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无奈地回了泰华,直接去了董事长办公室。 门开着,乐静芬办公桌后面坐着一个女孩,抬起头冲着他一笑:“想必你就是传说中的丰神俊朗、卓尔不凡的叶少宁总经理吧!” 向来处变不惊的叶少宁竟愣在那里,这不是在上海时玩滑轮的那个女孩吗? 车欢欢从办公桌后走过来,在他面前来回踱了两步,捏着下巴打量道:“你哪有我妈说的那么优秀,看上去傻傻的。” “欢欢,别调皮,问叶大哥好。”乐静芬从里面的休息间走出来。 “妈,你演什么恶心的港台剧呀,还叶大哥、车小妹的。既然是在公司,当然一视同仁称他为叶总了。”车欢欢说这话时的神情非常生动,眉眼里有俏皮,也有揶揄。 乐静芬瞪她一眼,对着叶少宁笑道:“少宁,介绍一下,这就是欢欢,回国几天了,从今天开始正式到泰华上班,先在你的办公室当助理。” 叶少宁很快便回过神来:“春节后再过去吧,我把手头的事赶一赶,元旦后想休个年假。” “这个时候?”乐静芬蹙起眉,“身体不舒服?”这都十一月底了,很快就是年关了。 叶少宁笑笑:“是人生大事,我要结婚了。” “你要结婚?”乐静芬像是不小心起高了调,在高潮部分,控制不住把音唱破了,“和谁?” 车欢欢也是一脸好奇。 “我妻子呀!”叶少宁故作神秘。 “你之前从来没提过这事。”乐静芬几近崩溃。 “这不是工作上的事,我又怎么好向乐董汇报呢?”叶少宁打趣道。 “可是、可是……这也太突然了。”失望如泰山压顶,乐静芬烦躁得呼吸都加快了,“前一阵子你还在相亲。” “是呀,恰巧碰到一个中意的,就定了下来,也算是向我妈交了差。乐董,我想和你谈谈贷款的事。” “你先去忙,明天再谈,我现在没空。”乐静芬摆摆手,她需要冷静一下。叶少宁在泰华能升得这么快,即使有苏晓岑的面子,如果叶少宁是扶不起的阿斗,那又有何用?他是真的有能力,也很努力。她自己被婚姻伤透了心,害怕女儿也受这样的罪。她悄悄观察了叶少宁几年,越看越满意,所以才对他委以重任,图的就是日后他能和欢欢一起接手泰华。现在这从半路上杀出的程咬金到底是谁? 叶少宁冲她点了点头,又对车欢欢笑了笑,转身走了。出门时他在想,她就是车欢欢呀,这可真有意思。 在周一的例行晨会上,乐静芬很正式地把车欢欢介绍给所有的董事和高层,然后直接对叶少宁说:“欢欢今天起就正式上班,世纪大厦贷款那件事你先带着她熟悉一下,有什么事让她出去跑,碰几次壁没关系,这样才能锻炼人!” 叶少宁面上不显,微笑地点点头,还代表在座的其他各位对车欢欢说了几句欢迎词。他有些看不懂乐静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明知他要休假,还在这个当口让车欢欢跟进贷款,难不成她是想让车欢欢独挑大梁?他理解她急于让女儿做出一点业绩来,自己也可以做那块引玉的砖,可这次贷款的数目不小,车欢欢对世纪大厦不了解,建行那块坝筑得那么高,车欢欢现在贸然撞过来,只会把局面弄得更僵。 一身职业装的车欢欢收起俏皮,落落大方地向众人颔首。一双瞳仁又大又黑,脸上一半是纯真一半是笑意,明亮的笑容和衣服的深色显得不太协调,但这样的不协调又越发让人感觉年轻就是天下无敌。 车欢欢暂时与秘书、特助同一间办公室,叶少宁把建行贷款的卷宗交给她。车欢欢才翻了两页,眉头就皱了起来:“叶总,我有啥不懂的都可以问你吗?” “随时都可以。下午我们一起去一趟建行。” 车欢欢就在他办公室里的沙发上坐下,边看卷宗边记笔记,那认真的样子让叶少宁有点忍俊不禁,像小孩学大人说话似的。 “杨秘书。”叶少宁朝外叫了一声,罗特助走了进来:“杨秘书去乐董办公室了。” 叶少宁拧拧眉:“罗特助,你在海晶酒店订个包间,再准备四个礼盒,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法国红酒,每个礼盒里装两瓶。” 看卷宗的车欢欢抬起头,脸上挂着问号。 “车小姐第一次拜访几位行长,是不可以空手去的。”叶少宁低声道。 车欢欢不屑地撇嘴:“中国式的恶习。” 叶少宁不禁莞尔。 “你也不知道?”乐静芬不敢置信地看着杨秘书。 杨秘书脸急得一脸通红:“乐董,您知道叶总这个人非常低调,我跟了他两年,都没见过他的家人。我真的一次都没有见过叶太太,他也没在我们面前和她通过电话。这次他就让我给他订了酒店和礼仪公司,其他什么也没说。” “他发请柬了吗?” 杨秘书摇头:“我和罗特助商量着要给他送份礼物,可被他拒绝了,他说早登记过了,这次只是补办一下酒席,然后出去度个假。” 乐静芬沉默了一会儿,说道:“那你去忙吧!哦,杨秘书,你可是泰华的老员工了,欢欢你可要多教着点,她还太年轻。” 杨秘书忙不迭地点头:“那是肯定的。” 车欢欢还没有考国内的驾照,下午便搭叶少宁的车一同去建行,开车的人是罗特助。一路上,车欢欢捧着手机,玩游戏玩得忘乎所以,连声音都没关。叶少宁坐在副驾驶座上,回头瞟了她一眼,轻笑出声。陶涛当年也是这样,有了快乐就疯得没边。 司行长听说泰华的千金小姐会过来,非常给面子,不仅提前结束了下午的会议等着,叶少宁邀请的晚上的饭局,更是一口应承下来。叶少宁并没有急于询问结果,这个下午只当串串门,闲话几句家常。司行长的孩子刚上大学,也想出国,便问起有关国外学校的事。车欢欢是这方面的行家,两人聊得挺愉快。几位副行长也过来以后,叶少宁建议大家先去酒店打打牌、喝喝茶。有这么一位年轻漂亮的小姐在,气氛自然很好。车欢欢得了乐静芬的真传,人精似的,打牌时故意自嘲是菜鸟,跑贷款是个门外汉,还请各位领导多指点指点。 这次司行长的口风松了一些:“这笔贷款其实也不是没可能,只是数额太大,而且你们又是追加贷款,总行自然要慎重一些。把资料弄好,我再帮着催催,应该没问题的。” “司叔叔,”车欢欢瞪圆了眼,“我要把您这话给录下来,防止您到时不承认。这可是我在泰华做的第一件事,要是没成功,我还哪有颜面在泰华立足啊。” “哈,车小姐你待会儿多敬你司叔叔几杯酒,他就会把你的事放在心上了。”一位副行长在一旁打趣道。 “没问题。”车欢欢的声音就和顶上带刺的鲜嫩小黄瓜一样,绿油油、脆生生的。叶少宁正在看菜单,听到笑声闭了闭眼。若是陶涛在这样的场合,怕是没办法这样挥洒自如,他怎么会觉得两人像呢? 酒桌上,车欢欢真是拼了,一上来就是每人敬了一大杯。这孩子喝酒上脸,几杯酒下肚,面若桃花一般。叶少宁怕她喝醉了,忙上前替她挡了几杯。不知不觉倒让自己喝多了,感觉头有些晕,去洗手间用冷水洗了把脸缓了缓神,人才稍微好受一点。出了洗手间,他在走廊上碰到一个人背朝自己在接电话。擦身而过时,他无意间看了一眼,正对上苏陌幽深的瞳孔。 苏陌缓缓合上手机,朝他点点头:“叶总,好巧啊!” 酒喝多了,叶少宁的嘴巴有点干,笑得也不太爽朗:“苏局也在这边吃饭?” “是啊。小悦也来了吗?” 熟稔的语气里有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感,叶少宁挑了挑眉:“听童悦说苏局对她的工作非常照顾,真是非常感谢。” “小悦是彦杰的妹妹,照顾她是我分内的事。”苏陌其实不想这样讲的,但话从口中出来,就转了风向。小悦已埋头孤勇地向前冲,说几句暧昧不明的话让她处境难堪,他能有多舒服?他还不至于如此下作。 而叶少宁听了,心里还是多了点丝丝缕缕的酸涩:“有苏局这棵大树遮阴,童悦真是非常荣幸,但不免会让其他同事妒忌,从而质疑她的工作能力,她有时也会小小地烦恼一下。苏局您说她是不太孩子气了?” 苏陌斯斯文文地回答:“别人不相信小悦,叶总也不相信吗?” 叶少宁神色僵硬。 “失陪了。”苏陌转身。 再回到餐厅,几位行长说他是躲酒,嚷着要罚他。他来者不拒,又灌了几杯。出来时,他的腿都在打飘,看什么好像都在晃动,幸好神志还是清楚的。罗特助已悄悄把礼盒放进几位行长的车内,一行人尽兴散去。 叶少宁让罗特助先送车欢欢回去。车欢欢笑他:“你这点酒量还替我挡酒,唉,其实我喝酒只是上脸,但很少有男人能喝得过我。” 她时而扬起眉毛,明而眨着一只眼睛,一会儿噘着嘴,一会儿歪着头的,像打翻了一个表情包。叶少宁全身的血液都沸腾了,陶涛的酒量也令男人们汗颜,就仿佛她喝的不是酒,而是水一般。 “大叔,没见过漂亮女生吗?”车欢欢一脸无辜地问。 叶少宁艰难地收回视线,他今天是真的喝醉了,怎么一再想起陶涛呢? 罗特助不放心叶少宁一个人上楼,叶少宁拍着胸膛自豪地道:“怕啥,我老婆还在家等着我呢!” 罗特助这下更坚持要送他,门只敲了一下,里面应话的女声清清雅雅的。门一开,罗特助就感觉眼前一亮,心想,怪不得叶总会把叶太太捂着藏着呢,外面狼虎成群,叶太太又这么漂亮,那多危险呀! “叶太太好,我是叶总的特助,我姓罗。嘿嘿,叶总今天酒喝得有点多,还麻烦你照顾了。”罗特助其实是个糙汉子,可看着童悦,他不自觉就变斯文了。 童悦忙跟他道谢,扶过路都走不稳的叶少宁,让罗特助进来喝杯茶再走,罗特助忙不迭地跑了。 喝醉酒的叶少宁少了几分温和,多了一点锋芒,紧抿着唇,咄咄逼人地瞪着童悦。 “少宁,你要喝水吗?”童悦替他脱了大衣,他没吭声。 “你是不是要吐?”童悦见他喉结直蠕动,扶着他就往洗手间走去。他摇头,突然抱住她,狠狠地吻过去。那力度像是在和谁较劲似的,童悦觉得疼,却又不敢推开他。 “你到底是谁?童悦?小悦?悦悦?”叶少宁突然笑了。 “少宁,你醉了。” “我没有醉,我很清醒。” 他扳过她的脸:“以后,不管是童悦,还是小悦、悦悦,统统都是我的。这眼睛、鼻子、嘴唇,这身子,还有这里……” 他把手按在她的胸口:“也是我的,其他人给我滚远点……呕……”他猛地吐了她一身。 宿醉醒来后,脑袋里像装了一台发动机,轰隆隆响个不停,身子又沉又软。叶少宁的生物钟现在也跟童悦一样,到了早晨五点半就会自动醒来。窗帘拉得紧实,卧室的门又关着,仿佛还是半夜,可身边的被窝已经微凉。 打开卧室门,一股寒风穿堂而来,叶少宁不禁打了个寒战。屋子里黑黢黢的,大门敞开着,童悦站在门外弓着身子举着手电在电箱前摆弄着什么。 “停电了?”这场景让叶少宁看着很难受。 “烧水时水沸了出来,然后就跳闸了。”童悦熟练地找到触电开关,一扳,屋内重现光明。 “怎么不叫我?” “我是教物理的,这个我会弄。你再去睡一会儿吧,我把粥给你温上。今天就不要送我了,我自己开车去学校好了。” 他给她买了一辆红色君威,前天就已经上好牌照了。她却不肯开,说是太招摇。他叹了口气:“这只是中档车,招摇什么。” “学校里许多老师都没车呢!” 他很自恋地说了一句:“她们的老公又不叫叶少宁。” 她给自己盛了一碗粥,转身一看,他也坐在桌子旁边。 “不睡了吗?” “昨晚回来得那么晚,也没和你说上话,你今天要坐班,回来都十一点了,又是十多个小时见不着面。” 童悦抿嘴轻笑,脸颊绯红:“这就是传说中的‘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也没那么夸张,不过闲下来就会特别想念。粥好吃吗?” 她煮的是八宝粥,这样寒冷的冬天的早晨,冒着热气,食物的清香飘飘荡荡,他不自觉地咽了一口口水。她舀了一勺递到他的嘴边。昨晚他吐成那样,她今早特地熬了这个给他养胃,好消化,又暖身。 “好吃!再来一勺。”他点点头。 她笑笑,又递了一勺过去。他挪了两个位置,与她紧挨着,这样她的手伸过来时也不会太酸。既没碰点心,也没吃小菜,两人你一勺我一勺的,很快一碗粥就见了底。她又回头添了一碗,吃得两人都冒了汗。 “丑不丑,都这么大了,还要人喂?”她取笑他。 “这样吃更香。”他不让她去洗碗,将她抱坐在腿上。她把头轻轻枕在他的肩上,这一刻,心里真的有一种甜美安宁的感觉。 红色君威还是在实中刮起了一股旋风。赵清最有感慨:“想我读遍万卷书,行过万里路,学识渊博,桃李满天下,结果现在还是两袖清风。而童老师只凭如花似玉的貌,便是想啥就有啥。呜呼哀哉,下辈子我也要做女人。做个女人,挺好!”说完,他的胸脯特地向前挺了挺。 凌玲也是眼露羡慕,不只是因为红色君威。周日她去新房视察装修情况,在书香花园遇到了童悦和叶少宁。她咋咋呼呼半年,再加上两家家长鼎力支持,还不敢提周子期暗中帮的忙,也只在书香花园买了一套小户型的房子,楼层还不算太好。童悦吭都没吭一声,一百五十平方米,三室朝阳,顶层,还已经装修好了,连家具也买了。落差一比较就出来了。 “以前我觉得自己很幸运,现在回头看看,自己真是个傻缺。”两人一同去洗手间,凌玲由衷地道。 童悦不解地道:“你是幸运的,孟愚多爱你啊!” “那我和你换?”凌玲冷笑出声。 童悦当她疯了,白了她一眼,轻声道:“和周子期断了吧,万一这事传到孟愚的耳朵里可怎么办?” 凌玲不以为意:“车到山前必有路。” 早晨第三堂课下课后,郑治打电话让童悦去一趟校长室。 “童老师,恭喜你啦!”郑治满脸笑容,“叶总刚给我打电话,说元旦后你们要去度蜜月,让我开恩,多给你几天假。婚礼打算什么时候举行呀,怎么没给我请柬呢?” 童悦脸一红:“是一月六号。不好意思惊动大家,我们只请了双方的亲戚朋友。” 郑治不满道:“你是我的下属,叶总是我的朋友,我也不算是外人吧!结婚一辈子只一次,无论如何都不能低调的。” 童悦低下头,默不作声。其实这件事两人还没空商量呢,具体请哪些人,她心里也没数。 “回去记得给我补上啊!童老师,我今天找你来,是想和你商量一件事。”郑治叹了口气,“叶总向我抱怨,班主任在校的时间太长,占用了他和太太的甜蜜时刻,所以替你辞了班主任,明年争取调到高一任课,因为高三的压力太大。我想,你们是考虑要孩子了,能理解。只是童老师,你现在的工作有点特殊,十天八天的好说,半学期这一时半会儿还真不能找人代替。” 童悦不太明白叶少宁的用意,按理他不应该说出这样的话。她的工作不是有多么重要,可至少要对那群羊负责啊。高考不是人生唯一的转折点,可是谁也无法否认它是最关键的。于是她安慰郑治道:“郑校长放心,我会陪着这届强化班一直到毕业的。” “我等的就是你这句话。”郑治笑了,“那群虽说是羊,却不是很善良。这样好吧,等一月六号期末考试结束,后面高三的寒假补课我请孟老师代几天班主任,你放心度你的蜜月去,想休几天就几天。” 午休时,几个女老师跑过来,嚷嚷着要坐新车出去兜风。 “外面很冷。”童悦有些哭笑不得。 “把暖气开大不久好了。”凌玲说道,“别小气嘛。” 童悦无奈,载着一车的美女去郊外狂飚了两圈,回来时正好路过泰华大厦。凌玲拿眼睛瞟童悦:“都到叶总的地盘了,就不请我们上去坐坐吗?” “他在上班呢!”童悦抬头看看雄伟的建筑,神情有些冷。 “上班就不接待客户吗?”凌玲从她的口袋里掏出手机,“我来替你打。” 童悦都来不及阻止,就见凌玲挤眉弄眼,电话已经拨通了。 “叶太太,想老公了?”叶少宁的声音轻缓柔和,带着笑意。 凌玲绷不住,“扑哧”笑出声来:“是啊,想你呢,快下楼来抱一抱吧!” 叶少宁一听声音不对,语气立刻变得客气而疏离:“是凌老师啊,你们来泰华了?童悦在吗?” “我说不在你会不会打我?” “凌老师真会说笑。” “好了,不吊叶总的胃口了,把你家叶太太还给你。” 童悦拿回手机,看着几人笑得鬼鬼的样子,想想还是推门下车去接听。二十米之外,就是泰华大厦的大门,庄严得令人生畏。在青台,能进泰华工作,是一件非常骄傲的事。要不是今天凌玲她们嚷嚷着要停下,她的视线不会对这幢大厦多停留一眼。这里是乐静芬的地盘,她不会给任何人羞辱自己的机会。 她刚叫了声“少宁”,叶少宁冷凝的声音就迫不及待地撞击她的耳膜:“你不好好在学校上班,这么冷的天,跑泰华来干什么?这里是游乐场吗?” 她眺望着远处苍白的楼群和路边枯黄的植物,话到嘴边不知怎么的一转:“我们是在郊区的路上,一会儿要路过泰华,她们拿我开玩笑……” “又不是孩子,还这样胡闹。你带她们去咖啡馆喝点东西,然后早点回学校。” “你在哪儿?”不知怎么的,她觉得他好像很紧张,似乎生怕下一秒她们会给他闯出个什么大祸来。 叶少宁的呼吸加重:“我在工地。” 她屏住呼吸,看着黑色奥迪缓缓滑进泰华的大门。叶少宁头戴安全帽从驾驶座的那一侧下车,从另一侧下来的是个戴着安全帽的女孩。他边打电话边上台阶,女孩俏皮地跳起来弹了一下他的安全帽。他侧过身,微笑地朝女孩摆手,让她不要闹。女孩又笑着凑到他耳边,想偷听他讲电话。他避开,故意板起脸。女孩蹦跳着进了大厅。 她听到自己冷静地说道:“嗯,那我们走了。” “童悦,凌老师只是同事,不是朋友,不要走得这么近。” “我要开车了,不多说了。”她收了线,上车。 几人后来去到皇家咖啡馆喝了奶茶、吃了松饼,才把几位美女的不满声给堵了回去。 傍晚,童悦接到国美电器送货的电话。新年前后,各大商场的生意特火爆,他们定的电器都过了一周了,拖到现在才送货,还是晚上。她和孟愚打了个招呼,匆匆赶过去开门。几个大纸箱把客厅堆得满满的,她签了字,问什么时候过来安装。 “明天上午。”送货员回道。 “上午我没空,换个时间不行吗?” “现在日程都排得满满的,你没空那就等到年过了再说吧!”送货员的口气很横。 童悦无奈,只得给童大兵打电话,看他能不能抽出时间来帮个忙。电话是钱燕接的,怨声载道:“我正要给你打电话,你快来医院,你爸把腿给摔断了。” 天气寒冷,下过雨后,地上结了薄冰。童大兵不小心摔了一跤,小腿骨折,至少要三个月不能走路。童悦赶到的时候,童大兵的腿已经打好了石膏,面色蜡黄地倚靠着床背。钱燕回家收拾换洗衣服了,床边没有一个人。 “爸,怎么不早点给我打电话?”童悦走进去,看到童大兵最近好像消瘦了许多,精神也不太好。 “你要上课嘛,爸没事,这不都处理好了吗。”童大兵的目光在病房内游离了几圈,最后无奈地落在童悦身上,“小悦,你是不是觉得爸爸很没用?” 童悦愣住,童大兵伤的到底是腿还是头呀? 童大兵苦笑:“其实是真的没用,不然老婆也不会跟人家跑了,女儿也不用受婆家那种窝囊气。小悦,干吗要把眼睛长在头顶上呢,少宁是好,可咱们是高攀了。你嫁过去会很辛苦的。爸爸却只能看着,又帮不上忙,怎么办呢?” 童悦看着童大兵那副自责不已的样子,悲从心起,眼睛都红了:“我哪里辛苦了,你不知道别人有多羡慕我,而且……少宁待我很好。” “你不该匆忙领证的,你年纪是不小了,但总会遇到一个合适的。爸爸就是气你这一点。好与不好,我都看在眼中了,钱多又有什么用,日子还不是不好过。你婆婆可不是个好侍候的人,而且少宁的老板还是那个男人的老婆。唉!” 童悦的泪夺眶而出。在童悦的心里,童大兵是一只不折不扣的大鸵鸟,他把自己埋在象棋的世界里,自娱自乐。可原来他什么都看得清,什么都识得明,只是能力有限罢了。 “这都快结婚的人了,哭什么呢!谁家没个意外啊。”钱燕提着包从外面进来,看到童悦一脸的泪,有些来气。 “阿姨,要不要请个看护?”童悦没跟她计较,体贴地问道。 “这事我会考虑的,你去忙你的婚事吧!小悦,结婚那天你爸爸是没办法挽你进礼堂了,你自己的妈妈还活着,我好像也不合适替她去送你,你可能要自己走进去。” “我会送小悦进去的。”彦杰一身风霜地从外面走了进来。 第九章 上帝之眼 从医院出来,天空突然飘起了细雪,这是青台今年的初雪。雪花很细,没有风的伴奏,舞姿非常缓慢,在童悦的视线里划出无数道流痕。她伸手接住一片,就这一伸手的距离,雪花已融成了一滴水珠。如此脆弱,如此柔弱。 彦杰的雷克萨斯从夜色中无声地驶近她。难怪他看上去那么疲惫,从上海到青台,足足开了九个多小时。钱燕问他什么事这么赶,他理所当然地回了一句:我想家呀!然后他说自己最近不太忙,可以待到春节以后再回上海。童大兵开心极了,这样小悦的婚事你就费心些,我现在行动不方便。 童大兵只要在医院住两天,然后就可以回家休养。钱燕就在这家医院上班,跑前跑后省了不少事。九点刚到,童大兵就催着童悦回家去。 彦杰探过身,替她打开车门。只在外面站了十多分钟,整个人好像都冻得快要失去知觉了。彦杰倒是不怕冷,穿着一件黑色皮衣,帅气精练。 车灯下,雪花如棉絮,洋洋洒洒地打着旋儿。 “我们去吃点东西吧!”晚饭是在医院里吃的盒饭,又冷又干,两个人只动了几筷子。等绿灯时,彦杰扭头看她。她正在搓手,手指头冻得麻木了:“我不饿。” “嘴唇都紫了,吃点热的暖和暖和,就建行旁边那家火锅店。”彦杰扯着嘴唇笑,眉眼弯弯的,“以前你最爱去那儿吃东西了。” 那家小店很应季节,春秋卖面食,夏天卖冷饮,冬天是火锅。暑假里,钱燕说空调太费电,除非是晚上上床才准开一会儿空调。青台的夏天也是火老虎,待在屋子里,汗湿衣衫,呼口气都是滚烫的。建行大厅的冷气向来开得足,还有宽大的座椅。她就把书和作业带过去,在那儿一坐就半天。吃饭的时候,彦杰会骑自行车来接她,有时还会在隔壁给她买杯酸梅汁。她坐在后座上,喝上几口,就伸到前面,他低头吸一口,俊容夸张地扭曲着,说酸梅汁是这个世上最难喝的饮料。她笑了,笑得像春天绽开的花骨朵。 “不要了,哥。你挺累的,早点回去休息吧!”童悦慢慢地压下心口汩汩泛起的惆怅。 彦杰以为她是怕烦,沉吟了一下,把车缓缓停在路边:“那你在车上坐一会儿,我去给你买杯热饮。” 她忽地侧过身,朝他吼道:“韦彦杰,够了,不要再对我好了,不然我会很恨你很恨你的。” 江冰洁走后,她突然从一朵温室里的小花长成了一株无依无靠的小草。童大兵的忽视、钱燕的冷漠,十四五岁的时光里,心思慢慢地长,日子是那么黯然无光,而彦杰却像她生命里的一盏明灯。在这盏明灯前,她不是钢铁侠,不是刘胡兰,她是彻彻底底的小叛徒,轻易就投降了。 可是当她化身为一只飞蛾,奋不顾身地扑向那盏明灯时,灯灭了。在黑暗里摸索的日子并不好过。但不好过,也得咬着牙忍。她曾经颤抖着双手把自己的心捧到他的面前,说:哥,咱们都不结婚,就这样过一辈子,好吗?他默默地看着她,然后笑了,似乎她说了个非常好笑的笑话。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再回到彦杰初来的那个夏日,她不会给他拿水,不会叫他哥,不会再要他一点一滴的好。不曾得到,也就永远不会失去。 车内的空气缄默如冰。许久后,彦杰轻轻吁了口气,发动引擎,谁也没有再说话。实中门口,接孩子的车排成了一条长龙,雷克萨斯不好过去,她就在马路对面下了车。 “哥,再见!”她乖巧体贴地道别,好像刚才疾言厉色的是另一个人。 彦杰默默地看着她走远,伸手从裤口袋里拿出一支烟,点上,一口一口地抽着,吐出烟雾。 不知什么时候,雪已经停了。 童悦到班上转了一圈,临近期末,为了过个好年,每个人都很拼。然后她开车回家,下车时,下意识地抬了一下头,看到从窗户里透出柠檬黄的柔光。 叶少宁一身舒适的家居装,头发湿漉漉地向后梳着,显然已洗过澡了。屋子里开了空调,暖暖的气息润湿了童悦的心。 “晚饭在哪里吃的?”她边脱大衣边问。 “工地上。” “那我再给你去做点面。”她挽起袖子走向厨房。 “不用了,来,我们说几句话。”他牵着她的手走向沙发。电视机开着,《探索》频道不知在讲太平洋里的哪座海岛,神秘而又诡异。 “郑校长今天有没有找你?”叶少宁双手搭在她的腰间,发觉她的腰好像比前些日子又细了些,再往上看,下巴瘦得尖了。 她看着他。 “你同意我的建议吗?童悦,疲累一天回到家,面对一屋子的冰冷,以前一个人不觉得有什么,可现在我们结婚了,我就不能接受了。其实我更想让你换份工作,如果没有合适的,在家待着也行,我会赚钱的。嗯?”他的语气是怜惜而不舍的,却也是不容商量的。 童悦的喉间一滞,嘴里一阵阵发苦:“少宁,我知道家里不差我这几个钱,但我想拥有属于自己的人生,有我自己的生活圈子、朋友和同事。这届强化班,我花了很多心血才让他们接受我,现在突然就说不做了,这很不负责任。” “你这么敬业,到底是为了你崇高的职业道德,还是因为想经常见到某个人?”他站起身,冷冰冰地看着她。 她愣怔地迎视他,以一种难解的表情。然后,她自嘲地勾起嘴角:“少宁,在你的心里,是不是也认为在我们的婚姻里是我高攀了你?” 他皱眉道:“你这是什么念头?” “我一直都自认是个称职的、有责任感的老师,你不能肯定,但至少应该尊重我的工作。你不喜欢我的工作,不喜欢我的同事,你刚认识我的家人,也谈不上喜不喜欢。我现在想,我究竟是凭哪一点让你许下一辈子的承诺的?你希望我成为你的附属物吗?如果是这样,我不见得是个合适的人选……”她有点激动,按住胸口仰起头,深呼吸,“我现在站在这儿,是因为你温和又体贴。为你做每一件事,我都觉得温馨、甜蜜……”她的语调轻轻地战栗了一下,然后咬了咬唇,起身去衣架上把刚拿下的大衣复又穿上。 “你要去哪儿?”他的心里一阵发慌。 她从包里拿出新房的钥匙,平静地说:“明天国美电器的员工要去安装空调,调试电视、冰箱什么的,你抽空过去看看。中午家饰广场会送沙发过去,选的卧具和餐具也是明天送货。到的时候你检查一下。我这几天回家去住,我爸摔了一跤,我回去帮着照顾一下。” 她把门钥匙和车钥匙一起放在桌上,然后系上大衣的腰带,背好包折过身去。 他盯着她,她是那么冷静、果决,仿佛她这一出去,就不会再回来了。 一直以来,她真的没让他费过心思。追她追得很容易,她表现得太体贴,也太在意他。她识大体,懂世事,处处熨帖着他的心,好像他是自己生命的全部。所以他自以为是地认为她人生的轮盘就应该随着自己转,却从不曾想到,其实她也可以这样拿得起,放得下。 “童悦,不要孩子气。”胸膛起伏得很厉害,仿佛有许多话要说,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好。说他被苏陌刺激到了?说他害怕她被凌玲带坏?说乔可欣的话对他还是产生了影响?于是千方百计让她远离教育那个圈子,那么,她就是完完全全属于他一个人了。 她转过身,苍白的面颊上浮现一丝苦笑:“就因为我不是个孩子,我才必须离开。再留下来,我不知道自己会说出什么不计后果的话,做出什么不计后果的事。早点睡吧,我走了!”她穿上还留有余温的鞋,拉上门。 电梯也非常配合,就停在这一层。她倚着墙壁,看着电梯上方跳闪不停的数字,闭上眼,遮住眼中的痛楚。她也累了。 先前的细雪只是序曲,短暂的停息之后,漫天的鹅毛大雪纷纷扬扬而来。仿佛电影中为了强调某个煽情的画面,突然加进了低沉的大提琴音,催泪的效果一下子达到顶点。 童悦是个冷情的人,或者说是个理智的人,她不会让自己太过于情绪化。 这种高档小区的外面,出租车向来很少,再加上这种天气,那就少之又少了。童悦走了一站路才碰上一辆的士,还是与别人拼车。那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子,冷着一张脸,提着行李,讲普通话。司机热心地一路为他推荐熟悉的酒店。他深深地看了童悦一眼,在青台市公安局附近下了车。 “送我去实中。”童悦说道。 家是肯定不能回的,钱燕和童大兵都在医院,家里只有彦杰,他们已不再是十二岁与十六岁了。桑二娘的鱼缸是暗夜里的繁花,她的心情不适合在那儿安放。其他地方,也只有实中了。 外面已是白茫茫的一片,车开得极慢,司机低咒着这该死的鬼天气,童悦没有心情应和他。 童大兵离婚以后经常喝得大醉,一醉了就躺在床上放声号哭。她坐在漆黑的客厅里,一天没吃饭,很饿,想下楼买点吃的,可口袋里没有钱,只能忍着。那时她就想,一定要好好读书,以后找一份好工作。即使身边的人都抛弃了她,她还能给自己买吃的喝的,有房子住,能洗热水澡,有干净的衣服换,夜晚回家可以为自己点一盏明亮的灯。不仅如此,工作还可以暂时转移自己的痛苦,觉得自己是被尊重的,也是被需要的。尊严是一个矫情的词,但在某些时候,有一份自立的工作,就可以成全这份矫情。 “美女,到了,三十块。”司机回过头来。 这个价格差不多是平时的双倍,她没有质疑,毕竟天气这么寒冷,提价是应该的。于是她递过人民币,推门下车。 “美女,你落下东西了。”司机叫道。她回过头,俯身从座椅上捡起一张名片,应该是刚才那个男人的。名片上只有名字和电话号码,头衔和地址啥都没有。名字取得就如这天气:冷寒。童悦转身把名片扔进了门口的垃圾筒。 实中的大门已经关闭,她敲敲侧门,值班的保安探出头,哆嗦着给她打开门:“童老师,学生出啥事了?” 她模糊地应了声,直接去了女生公寓。希望公寓里的单人床不会太窄,可以容她挤个一两夜。 女生公寓的辅导员正在走廊上团团转,看到她,意外地长舒了一口气:“童老师,你也听到消息了吧,我刚要给你打电话。” “呃?” “你们班的女生刚刚过来说,徐亦佳不知去哪儿了,到现在还没回宿舍。我去过洗手间、教室,也在校园里的每个角落都找过,就是没见着人。” “下晚自习时,我还看到了她。”童悦转身看看外面的大雪,心提到了嗓子眼。 “大家都这么说。可是人呢?”辅导员都快急哭了。 童悦叫来几位女生,与徐亦佳床挨床的女生说,她们是一起回宿舍的,熄灯前,徐亦佳收到了一条短信,然后就出去了。童悦拨打徐亦佳的手机,处于关机状态。童悦不允许自己多想,让女生们回去休息,自己顶着风雪跑去保安室。 “下晚自习时,那么多走读生,而且天这么冷……”保安心虚地辩白,“现在先不说这个,找人要紧。” 没敢惊动徐亦佳的家人,值班的两个保安全出动了,还有几个辅导员,外加童悦,几人分成两路。实中附近没有网吧也没有夜店,几家小吃店也早早地关了门。两站地之外却是青台的繁华地段,即使天寒地冻,照样灯火辉煌,歌舞尽情。 深夜一点,在一家游戏室的角落里,童悦终于看到了与一个满脸痘痘的男生偎依而坐,笑得眉眼生动的徐亦佳。在那一刻,她明白了彦杰曾经掴过自己那一巴掌的心情,不是怨也不是恨,而是后怕与担心。她也想掴徐亦佳一巴掌,狠狠的,但她没有力气。徐亦佳胆怯地往男生身后躲,男生勇敢地直视童悦,最后还是慌乱地垂下了眼帘。 男生是徐亦佳原先的同学,可惜徐亦佳借调到了实中。这时间一长,男生承受不住相思之苦,大雪天跑过来,就为了看徐亦佳一眼。也只有这般年纪才会做出这种疯狂的行为,似乎爱情就是天底下最最重要的事。童悦记下了男生的名字,请一个保安送他回学校,自己则领着徐亦佳回实中。在路上,她请辅导员对这件事保密,要是传出去,徐亦佳必然是要受处分的。 徐亦佳这时反倒大义凛然起来:“我无所谓,大不了我还回原来的学校。” 童悦冷冷地瞥了她一眼,她抿着唇,惶恐地别过头去。 夜终于静了。 “童老师,都这个时间了,你就别回去了。”辅导员说道。 童悦轻叹,这倒真给自己找了个留宿的好理由啊。徐亦佳与另一个女生挤了一张床,给她腾出一个地方。她听着浅浅低低的鼾声,还有小女生的梦呓,好似又回到了读书的时光。那般无忧无虑,头一挨上枕头就睡沉了。此刻,她的身子明明又累又乏,神经却亢奋得很。她想着许多年以前,许多年以后,以前和以后都不真实,悠远,缥缈。眼睛又胀又涩,闭上后,感觉有泪从眼角滑落,她悄悄擦去。 耳边忽地听到轻轻的叩门声,她吓得立马坐起来,心跳得极快,出了一身冷汗。 女生们睡得都很沉。敲门声还在继续,还伴有辅导员压低音量的声音:“童老师,童老师……”她定了定神,披了大衣下床,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打开门。过道上的顶灯把门外两人的身影拉得又长又远。 辅导员拧着眉,很烦恼不知该怎么说这件事。她才刚上床,保安就领着一个人来敲门。雪花落满双肩,头发、眉毛都白了,神色显得焦急而又不安。问清童悦就在楼上后,他非常礼貌地请她带自己上楼。 黑夜就是有一种无形的压力,男人的气息在这种压力中显得更加清晰,也更加有着让人无法忽视的存在感。 童悦的表情呆到没有表情。 叶少宁一个大步迈上前,身子一低,抱着她的腰,一下子将她扛上肩头,转身下楼。童悦本能地捂住嘴,把惊呼生生地堵住。整个世界颠倒了,她听到他的呼吸急促。 辅导员瞠目结舌,这又是演的哪一出啊? 一跨出实中大门,叶少宁就猛地抬起手,“啪啪”,毫不手软地打了她的屁股两下。衣服穿得厚,明明不疼,童悦却疼哭了,泪越流越猛,最后连鼻涕都出来了。 黑色奥迪尊贵地泊在风雪中,车内暖气开着,彦杰坐在车后座上,淡淡地看着被扔到副驾驶座上的她,撇了撇嘴:“我妹妹越来越出息了,都会玩离家出走了。” 她狼狈地裹紧大衣,拭着泪,死活不吭声。 叶少宁从另一侧上了车,从后座拿过一件羽绒服递给她:“穿上。”是命令的语气。 “先送你回去!”他又对彦杰说。 彦杰无奈道:“还怎么睡?半夜被你叫醒,大雪天的在外面游车河。你找家酒吧把我放下,我想去喝杯酒。” “真是不好意思了。”叶少宁眼角睨着身边的人低头玩着十指,看上去挺安静。 彦杰耸耸地肩:“她这么不懂事,我做哥哥的也有责任,不好意思的人应该是我。不过,以后她再玩这一出,就真的和我无关了。” 叶少宁发狠道:“以后她也没这样的机会了。” “最好是!”彦杰放松地半靠在椅背上,“开车吧!” 车在中山路路口停下,彦杰特地跑到前面揉揉她的头发,再刮了个鼻子,然后就走了。 “今天我就不陪你了,改天我给你打电话。”叶少宁降下车窗,寒冷的风从外面吹进来,童悦瑟缩地抱起双肩。 彦杰挥挥手,头也没回。 仰头看着风雪中的公寓,童悦无语。她走的时候可是如壮士扼腕般悲壮,这才过了几个小时,又站在这里,真像两个孩子在玩捉迷藏。 楼道内安静得出奇,一声清咳都能引起很大的回音。电梯上行,电缆声轻轻的,她舔了舔嘴唇,想抽回被他牵着的手。他蹙着眉,又加重了力度。门一开,他就把她推进了浴室。水龙头开到最大,热气慢慢地弥漫开来。 她冲了个澡出来,看到只有卧室亮着灯。他背对着她伫立在窗前,英俊的轮廓仿佛是一幅静默的剪影。颈边细碎的发梢,在灯光下,幽幽地泛着深浅不一的光泽。 墙上的挂钟此时正指向三点。 已经这么晚了,好像应该上床休息了。但那人仍站在窗前,仿佛外面的瑞雪江山非常壮观,他舍不得挪开视线一般。她轻咳了一声,成功地让那人转过身来。房间内静得出奇,气氛有些迷离。 “童悦,我们这个婚姻你当真了吗?”他问道,不像是开玩笑,表情非常严肃。 她疑惑地皱起眉头。 “五个小时前,我站在客厅里看着你穿衣换鞋,拉开门离去,我突然就在想,我是你的什么人?”他清俊的眉眼间掠过一丝怅然。 “老公。”她的心弦轻轻颤动。 “我没有这种真实的感受。”他闭上眼,“你走得那么冷静,毫不拖泥带水,就像准备得非常充分一样。你丢下全部的钥匙,我看着你,下一刻你丢下的会是我给你的信用卡吗?不是,你把我丢下了,没有一点留恋。如果那时我冲动地说出一些话,比如我们分开之类的,我想你也会毫不犹豫地点头同意,然后在瞬间内,把与我有关的痕迹迅速抹净,不带走一丝云彩地转身离开。你不曾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你也不曾把我当你的老公,你不曾对我撒过娇,你不曾向我诉说过委屈,你不无理取闹,你遇到任何困难,要么一个人解决,要么默默忍受。你随时都在准备离开。虽然你努力对我好,体贴我,为我们的婚事积极忙碌着,可是你的心却没有给我。如同上次你把我领到那个小面馆时一样,童悦,其实你并不信任我,也不信任我们的婚姻。” 她扯住睡衣的衣襟,两只手瑟瑟发抖。 他伸手按了按眉心,似乎疲惫不堪。 “而我却失控地对你提出一些无理的要求,妒忌吧,霸道吧,担忧吧,种种之类,人都有钻进死胡同走不出来的时候。其实说穿了就一件事,我只想确定——你是只属于我一个人的。对不起,我忘了顾及你的感受。我就那么闪神了一会儿,追下楼时你就不见了。雪那么大,吹得眼睛都睁不开。你肯定认为我不会追下楼的,因为我对你没那么重视,是不是?一个男人在风雪夜把妻子气得离家出走,你是无法想象那种自责和恐惧的心情的。不敢去想你万一出现什么情况,我尽可能地加速,在最短的时间内赶到你家,开门的却是个陌生男人。你父亲不只是摔了一跤那么轻松,他是骨折住院了,你也没有告诉我。我挫败而又沮丧。你把手机关了,我们联系不上你。我和彦杰去了医院,去了中山路,去了一路上大大小小的酒店,就连乔可欣的公寓都去了,最后只是想来实中碰碰运气。当保安告诉我童老师在时,我差点跌坐在雪地里,心里什么滋味都有。”他张开双臂,笑得苦涩。 被泪水洗过的眸子眨了几眨,再睁开,心中某个坚硬的部位在一刹那柔如丝缎。窗外有“咯吱咯吱”的声响,似风动,似树动,也许都不是,仁者心动。原来是这种感觉,原来是如此美妙。 千言万语在心中翻涌,说出口的只那么简单的几个字:“少宁,我是你的,现在是,以后永远都是。” 一诺千金。 他们静静地相拥,一声不响,双臂的力气却是越来越大,像要把对方压到自己的身体里去似的。她的心中湿漉漉的,荡过来,又荡过去,那种感觉很熟悉,却又很陌生,是没有经历过的强烈。 童悦睡过头了。雪光从窗帘的下面漏进来,室内已是一片灯火通明。床上只有她一个人,怀里抱着个枕头。十点一刻,童悦看着挂钟,惊得一口气差点背过去,只穿着睡衣光着脚就跑出了卧室。叶少宁坐在桌边认认真真地写请柬。 “醒啦!”他抬起头,“我帮你请过假了,也做了饭,快去把衣服穿好,梳洗一下我们就吃饭。” 她歪倒在沙发上,拍着胸口,气还喘不匀:“干吗不叫醒我?” 他搁下笔:“舍不得,看你睡得那么香。我起身时你还拽着我的手臂不肯松开,我怕惊醒你,就塞了个枕头过去。” “你怎么也没去上班?”她扭头看,阳台上晾着换洗的衣服,理得齐齐整整,想不到他还会做家务。 “工作一年到头忙不完,结婚一生只有一次,这个轻重我要是分不清,你会不会罚我跪搓衣板?”他凑过去,挠她的痒痒。她躲闪着跑回卧室:“现在哪家还有搓衣板啊,要跪也只能跪浴缸了。” 他做饭的水平太一般,说是煮的粥,可揭开来一看,烂饭一坨。 “没事,再加点开水就成粥了。”她宽慰他。两个人就着小菜和加了开水的烂饭也吃得很香。 李婶今天被叶少宁打发去新公寓打扫并看着工人安装了,童大兵那边,他也帮着请了一个护工。昨天像泰山似的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的一堆事,他简而化之全都解决了。她想,有些事可能是自己想得太复杂了。 吃过饭,两人一同去医院看望童大兵。童大兵的情绪不错,现在有了护工,钱燕也不用那么忙了。彦杰不在,可能在家补眠。下楼时,叶少宁停下接听电话,她慢慢地在前面走着。楼梯拐弯处,一个男人正拾级而上。她随意瞥了一眼,“咦”了一声,是昨晚和她一块拼车的男人,叫冷寒。她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这个名字跟天气太相衬了。他也认出了她,漠然地颔首,然后匆匆越过。 叶少宁送她去学校。下车的时候,他递给她一沓请柬。几位校长是单独写的,其他的都是按办公室写的请柬。 她很惊讶:“你怎么知道谁在哪个办公室的?”他没有问过她。 他哼了一声:“用了心,有什么不知道。” 在一沓请柬的最下方,她看到了苏陌的名字。 “他是彦杰的老师,你在工作上他也很照顾,应该请的。”他的语气不疾不徐。 她捏着请柬,正好她也要找苏陌说事。 下午,童悦给苏陌打电话:“苏局,您什么时候有空,我想和你谈谈亦佳的事。”徐亦佳是他安排转过来的,她担心徐亦佳的家长会把这件事扩大化,告诉他是最好的。 “我一会儿有个短会,这样吧,一个小时后,我在丽园等你。”没等她回答,他就收了线。 她去了丽园,红色君威在银装素裹的映衬下显得分外火艳。一个领班经理样的年轻女子迎上来,将她带进最里端的一个包间。苏陌已经到了,面前摆着一杯绿茶,细长的芽尖在水中沉沉浮浮的。 “我们一会儿再点菜。”苏陌翩翩有礼地谢过女子。女子面带微笑,关上门离去。 他也给她倒了一杯茶:“小悦,我们很久没有一起吃饭了。最近很累吗?下巴都尖了。” 她忽略他语气中的疼惜,把昨晚的事详细地说了一遍:“苏局,我想还是让亦佳回原来的学校就读,离家近一点,让家长费点心接送,避免再发生这样的事。” 苏陌叹了口气:“当初她爸妈找我帮忙,就是想让她和那个男生断了,没想到爱情的力量这么巨大。” “我倒不认为掐断是明智的,剪不断,理还乱。如果再有下次,我还能幸运地在深夜一点的游戏城找到他们吗?” 苏陌笑道:“那不如把那个男生也转来实中?” “实中是超市吗,见到人就欢迎光临。”童悦没好气地回道。 苏陌放声大笑,眼神明亮闪耀:“只是逗你的,你还当真了!哈,我知道了,我回去就给她爸妈打电话。不过我是不太情愿把亦佳再转走的,那样我见你的机会就更少了。”他毫不掩饰自己内心的灼热与对她的渴望。 她没有像往常那样冷着脸或出言驳斥,而是缓缓眨了眨眼,从包包里拿出请柬,推给他:“一月十六号,晚六时,恒宇酒店,请务必光临。” 苏陌没有打开,甚至脸上的表情都没有一丝变化,仍旧那么儒雅、亲和,就好像亦心还在,三人一块出来吃饭,一切都是那样温馨甜美。 “我一直在想,让你结婚是对的,经历过了,比较过了,才会确定什么是最适合自己的。我是个自私的男人,很强调自我。我很想用一些过激的方式来阻挠你的婚事,因为我爱你已爱到没了尊严,但那样你只会恨我。好吧,结婚吧!除去一些外在条件,叶少宁也是一个不错的男人。但我不会给你祝福,我只在一旁作壁上观,男人的风度和大度其实是装出来的。小悦,三年好吗?在这三年里,你如果累了,倦了,走不下去了,给我打电话,什么时间什么地点都可以,我会来接你,给你想要的一切。在我心里,你永远都是那个冬天站在彦杰后面对我盈盈一笑的小姑娘。但若你幸福,”他合上眼,声音微沉,仿佛不愿继续,“我会出国,做个访问学者,会和其他女子结婚。人没有孤单的权利。你别激动,这个机会不是给你的,而是给我自己的。” 时钟的秒针“嘀嘀答答”地跳动,长久的安静之后,童悦抬起头:“苏局,谢谢您和我说这番话,但我想不会有那样一天的。即使以后会跌得头破血流,我也不会左顾右盼。这是我的命,我认了。” 苏陌勾起嘴角,似笑非笑:“好啊!亦佳让你那么累,我请你吃什么才能表达我的谢意呢!你想吃什么?”他按铃,准备点菜。 “不要了,我和老公晚上约好一块去恒宇酒店试菜。”这不是示威,而是事实。尊重事实,就是珍爱自己。 元旦,郑治咬咬牙,包括高三学生在内,全体师生都放了三天假。这三天,童悦一秒都没浪费,要么在商场里买买买,要么就是在去商场的路上。明明在上海已经买了很多,可往新家一搬后,发觉差的东西太多了,衣柜里挂衣服的衣架、刷马桶的刷子、客人穿的备用拖鞋、厨房里盛汤用的勺子、玄关上方作摆饰的小瓷器……光清单童悦就写了六张。 三号晚上,她去“鱼缸”给桑晨送请柬,忍不住感慨:“怪不得人一辈子只结一次婚,实在是经不起第二次折腾了。” “那是你没本事,人家还不是结了离,离了结,伊丽莎白·泰勒结过八次婚,她是老死的,可不是折腾死的,还有……那个什么国民老公,女朋友换了一茬又一茬,就是品味不咋样,换来换去都是一张网红脸。”桑晨说得咬牙切齿,手里的抹布都拧成了麻花。 童悦乐了:“我是没本事,你本事就很大吗?” 不知为什么,这句话像一簇小小的火苗,瞬间就点燃了桑晨手上的那支烟。当然,桑晨并不抽烟:“他迷上摄影了。” 童悦愣怔了一会儿,才明白这个“他”是指张青。 “这是他的风格,照片拍得很不错吧!” “一个镜头四万块。” 童悦小心翼翼地看着桑晨:“他……向你要钱了?”穷游挥霍的是时光和精力,摄影可是烧钱的玩意儿。 桑晨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不一会儿,酒劲儿就上来了,不只是脸,连眼睛都红了。 “我披星戴月、喝酒喝到胃都烂了才赚几个钱,他敢开口吗?” 这是彻彻底底的假话,张青能把自己的生活过得这么任性、肆意,有张家雄厚的基础,还有桑晨没有底限的支持。每个人活着,无论大与小,都有个目标。桑晨的目标就是可以让张青一直这么继续任性、肆意地生活下去。现在张青不需要桑晨了,她还努力什么呢? “对不起!”童悦很后悔刚才自己取笑了桑晨。 “我不会和你计较的,谁让我们从不会说话时就认识了呢。”桑晨很大度。 两年多没有联系,这种情况有点像汪洋大海中的无名小岛,被海水吞没是迟早的事,而且无声无息,所谓的爱说没就没了。其实童悦一直怀疑张青是否爱过桑晨:“你要去找他吗?”桑晨看上去很潇洒,却是一根筋。 “我在考虑,是我亲自动手,还是花钱找个杀手?”桑晨的表情漠然,就像疼,浅浅的会尖叫,重了反而静若古井,不起微澜。 “别脏了自己的手。”童悦抓住桑晨倒酒的手,“过去的就当是日历,扔了吧!” “我才不扔呢,我要刻下来,挂在这里,让来的人都能看见,都知道他是个渣……童悦,你说他是不是因为我变俗气了才不要我了?” 童悦该如何回答呢?如果可以,谁不希望自己是明月清风,但人是需要生存的,是庸俗的生活把我们变得无比庸俗。 高三整个学年几乎都是复习,高考才是压轴戏,期末考最多就是活跃一下气氛。这次期末考,由教研室统一出卷,既是统考,各校之间就会有排名,年级组很重视这件事,特意腾出一周时间让学生们突击一下。这个时候,最是考验老师的应试能力,习题分类,再综合、延伸,试卷一套套地下发,然后根据考试情况分主次分析。 这一周,整个实中都笼罩在一团高气压中。强化班的气氛还算好,大概是复习得很不错。新年后,徐亦佳就回原来的学校去了,也没要童悦安排,何也又坐到了李想的隔壁,两人在早自习时就商量起假期要恶补哪几部大片。童悦在讲台上都能听出何也说起《地心引力》的兴奋劲,她想起何也的妈妈,无声地叹了口气。 童悦要结婚的消息是赵清在班上不小心漏出来的,第二天她就在讲台上看到了一沓贺卡。她一张张地看过去,李想竟然也送了,潦草地写了一行字:你要是太快成为大妈,我就当你没教过我。童悦捏着贺卡,抬头看李想装酷的俊脸,这算是和解了吧。她笑了。 雪后放晴,让人觉得阳光特别有质感,仿佛从天上流泻下来的瀑布一样,是有重量的。当风吹过来,好像能感觉到阳光在荡漾,在起伏。这应该是非常美好的一天。期末考明天开始,这学期所有的课程都已结束,街上到处都是人,各种年货把人的眼睛都看花了,如果江冰洁没有找过来就更好了。 童悦把她领到了学校外面的一个小面馆,叫了两碗素面,谁也没有动筷子,隔着面汤的热气面面相觑。 “你爸爸给我打电话,说你要结婚了。我看过新郎的照片,是个很不错的小伙子。小悦,你的眼光很好。”江冰洁笑得很局促,但那笑意能让人感觉到是出自她内心的欢喜。 可这笑还是刺到了童悦:“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不管怎样,都要比你好。” 江冰洁黯然地垂下眼帘,苦涩地道:“你怎么和我比呢?我知道你恨我……那时候真的是鬼迷心窍……” “那你后悔过吗?”这句话,童悦从十二岁时就想问了。她丢弃了自己后不后悔?她离开童大兵后不后悔?她爱上车城后不后悔?她现在孤单一人又后不后悔? “你有新妈妈了。”江冰洁避重就轻。 “你没有给爸爸留半点希望,让他怎么等你?”童悦闭上眼,害怕泪水会控制不住奔涌而出。 “小悦,我已经在承受苦果了,你、你就别说了。给你!”她递过来一个首饰盒,“这是我的心意,龙凤手镯,龙凤呈祥,祝你们幸福美满,恩爱到老。” 童悦睁开眼,愤恨地瞪着她,任由她的手悬在半空中。顶灯的柔光洒下来,皮肤像被灼伤了,一阵阵地刺痛。江冰洁叹了口气,把首饰盒放在桌上,默默地转身。 “拿走你的东西,别以为这样就可以弥补你之前带给我们的一切,我不要!我要的……”童悦语不成声。 江冰洁缓缓回过头:“我现在这个样子,除了送个首饰,其他还能给你什么呢,小悦?” 童悦死命地咬住嘴唇,把脸别向一边,不让她看到自己泪如雨下的样子。她真的很恨江冰洁吗?以前也许是恨的,现在只觉得她太蠢,也太可悲。有一个作家曾说过:真爱不是摆在床头柜上的木纹相框,不是锅里翻腾的好吃的饺子,更不是豪车豪宅,而是化了妆的苦难,真爱是一把杀人的利剑。她也许还在呼吸,可爱情里的江冰洁却已经死了。 出于对期末考的公平、公正,监考老师由教育局统一分配,童悦被分配在四中,那儿挨着老街。在最后一门考完的时候,童悦一个人悄悄去了一趟按摩店。按摩店的店名就叫“盲人按摩”,普通的住宅房,在底层,光线不太好,大白天都开着灯。房间内不知点的什么香,很好闻,有种舒缓慵懒的感觉。店主戴着墨镜,如果不是预先听桑晨说起,童悦根本看不出他是盲人。 “我是天盲,眼窝那儿像两个洞,冷不丁很吓人,戴副墨镜缓冲一下。”店主让童悦在一把舒适的躺椅上坐下,捏了捏她的肩,“你是老师吧?” 童悦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屏住呼吸不敢接话。店主笑了,让她放松:“我并没有那么神,只不过我少了眼睛这一官,其他四官就格外敏感。你说话带着书卷气,身上却没有消毒水味,显然不是医生;态度端正、恭谨,在机关、公司做职员的,上下级关系明显,难免带些客套和距离。我想来想去,就只有老师了。” 店主的按摩很舒适,他的手上像是长着眼睛,一下就能看出你哪里需要抚慰。童悦整个人都放松下来,连眼睛都闭上了。 “姑娘家做老师好,学校说起来也是社会的一部分,但这部分却单纯多了,功利心没那么重。姑娘大老远跑这儿来,不单单是为了按摩吧,你这一趟怕是要白跑了。你是识字习文的人,我这点糊弄别人的本事能骗得过别人,却骗不过你。是人,就会有七情六欲,姑娘来算命,无非是问姻缘;结婚后来算,要么是孩子,要么是老公;男人来算命,都是问事业,你摸索着他们的心思,迎合他们的心理,说几句高深莫测的话,其实他们也不是很信。但他们还是来了,不过就是寻个心理安慰。姑娘是要结婚了吗?” 明知他看不到,童悦还是有种无所遁形的感觉。 店主也不要她应声,又继续说道:“姑娘工作不错,这结婚对象应该也不错,姑娘却如此不确定,是因为你爱的人不是他吧?” 童悦本能地绷紧身体:“很……很明显吗?” 店主不赞同地拍拍她,让她躺平:“爱不爱的事,我不懂,得咨询专家们。我只知道这过日子得看你自己的意愿,你觉得自己会幸福,那就一定会幸福。你觉得自己可怜,那就没人帮得了你了。” 说到这儿,店主就像个世外高人,再没开过金口,一切只让童悦自己去体会。童悦离开的时候多付了一百块,并不是他算得有多准,而是因为他是坦诚的。 回去的路上,天一点点地黑了,开始那黑中还透了一点蓝,看久了那蓝也没了。只剩一味的黑,无法穿透的,沉沉的黑。童悦其实不是不确定要不要结这个婚,她就像个初登台的歌手,对自己很自信,也有胆量,只是她想要点掌声,这是一种鼓励,也是一种接受,一种认可。 手机响了,叶少宁的电话和彦杰的短信同时到达。叶少宁在画廊,客厅里还差几幅画,他问她是想要人物画还是风景话,她说让他做主好了。他却说不行,这种家庭琐事得主妇做主,毕竟她待在家的时间比自己要长。她想着以后家里有可能会有辅导的学生过来,便要了风景画。彦杰的短信是个提醒:马上要结婚的人,是不是该回娘家乖乖地等着出嫁。 在中国的地图上,青台的位置不算很偏北,但和上海比起来,却是实实在在的北方。彦杰有点不适应这样的寒冬,在外面抽了支烟,人都冻得麻木了。冷风一点点地渗进身体里,他不住地跺脚,脚边的枯草发出细微的断裂之声。路对面的一棵大树下站着一个人,嘴边一明一暗,一支烟也快燃到尽头了。 “大冷天的找个地方避风去,杵这儿干吗?”彦杰一开口,哈出一圈白汽。 “我不冷。” 彦杰笑了:“你姓冷名寒,本身就是一块冰。” 冷寒蹙眉看天上的星星,也不理睬他。 彦杰又点燃一支烟:“君子一诺,重如千金。我答应你的,肯定能做到。” 冷寒的嘴角勉强扯出一个弧度,似乎觉得这个承诺很幽默。彦杰把烟扔了,双手塞进裤袋里,摸到一个小小的盒子,那是他今天刚买的一支口红。 少女的唇本身就如花瓣一般,加上一层口红,花瓣更鲜艳欲滴。一开始他并没有发现,她做好作业磨磨蹭蹭不肯去洗漱,等钱燕进了卧室,她凑到他的面前,噘着嘴:“哥,好看吗?” 那时是秋天,彦杰穿了一件旧毛衣。毛衣因为过度清洗,袖口露出了一点线头。颜杰感到心里的某处仿佛也露出了线头。 “你哪儿来的口红?”他故意硬邦邦地问。 “桑晨拿的她妈妈的。哥,你快说好看不好看?”童悦不依不饶,非要个答案。 她这个年纪,涂什么样的口红都适宜。他默默地凝视着她,轻轻点了点头。她抱着他的胳膊,开心得都快飞上天了。 “哥,等你以后有了钱,也给我买口红,好不好?” 这个要求太低了,一支口红能花多少钱?彦杰重重地叹了口气,指尖一遍遍地抚摸着口红的边沿。这是他给童悦买的第一支口红,让她结婚那天涂在唇上,穿上美美的婚纱出嫁。 他听过她在深夜里哭泣,他知道她紧闭的嘴里想说的是什么话,他看得出她清澈的眸子里流淌着什么样的情感,他视而不见,充耳不闻,他让她疼得锥心刺骨……这一切是他所能给她的唯一的温柔。 “冷寒,不管怎样,谢谢你,谢谢你让我留下来参加我妹妹的婚礼。”他不知道,此时自己脸上的神情温柔至极。 第十章 远去的轨迹 终于要嫁了。 头发绾成发髻,戴上小小的珠冠,腰身收得瘦匝匝,裙摆阔阔大。白皙的肤色刷上腮红,眼影描得眼睛又黑又亮。这是典型的新娘妆容,典型的新娘裙裳。伴娘是桑晨。 童悦曾担忧让桑晨做伴娘会不会戳中她的痛处,桑二娘豪迈地道:我有脆弱到这种地步吗?少来,先把你打发出嫁了,后面我的事我自己会解决。她还恶狠狠地挥了挥拳头。 五点起的床,礼仪公司的车已在楼下等着了。昨晚童悦睡在家里,翻来覆去,都没怎么睡着。化妆师看她挂着两个黑眼圈,都快哭了。随后她又安慰道,很多新娘都会失眠,有兴奋,也有紧张。 童悦既不兴奋也不紧张,淡定得就像这是别人的婚礼。 从她起床,彦杰就一直陪着她,连化妆时他也在旁边等着。一套程序下来,差不多花了三个小时。桑晨调侃他成熟了,不像小时候,等个三分钟就催个没完没了。 童大兵拄着拐杖走到窗边,说道:“新人新气象呀!”天空碧蓝如洗,东方泛出层层叠叠的霞光,楼下的树静如淑女,积雪在晨光中是那么洁白晶莹。这确实是青台的冬日少有的晴朗天气。 “好了!”化妆师描好最后一笔口红,满意地笑了。 桑晨帮童悦穿上大衣,蹲下身准备抱拽地的裙摆时,彦杰接了过去:“笨手笨脚的,一边去。” 桑晨嚷道:“我哪里笨了,我就是有点紧张。不行,我要出去透口气。”她一溜烟地跑了,彦杰一身笔挺的西服伴着童悦缓缓下楼。钱燕在后面看着,脸立马黑了。 恒宇酒店很是体贴的,新娘不仅有化妆间,还备有更衣室、会客室。参加婚礼的人一波波地过来看新娘,桑晨出去转了一圈,告诉童悦,叶少宁今天帅爆了。 “要不要我拍张照让你瞧瞧?”童悦摇头,按罗佳英的说法,婚前新郎是不能见新娘的,不然不吉利。只要幸福,任何苛刻的要求,她都愿意遵守。 她第二次去叶家,是去整理婚房的。罗佳英约了人在家打麻将,没起身招呼,就慵懒地抬了下头:“童悦,给我们削盘水果,搓条热毛巾。” 她放下包,进了厨房,削了苹果,剥了橙,一片片用牙签戳着端上来,热毛巾搓了四条,一条条递过去。其他三人忙道谢,罗佳英连个笑脸都没丢过来。 她整理好房间,告辞时,正是吃晚饭的时间。罗佳英热情地挽留几位麻友吃饭,对她却视若无睹。雪夜的晚风拂在脸上,有些刺痛。她哈哈冻僵的手,打开君威的门,暖气开了好一会儿手指才能自如地动弹。回眸处,叶家灯火灿烂,笑声不断。 实中的同事也到了,童悦没看到乔可欣。之前凌玲和乔可欣都强烈地要求给她做伴娘,特地强调素颜上阵,不抢她一寸星光,她婉言谢绝了。她说自己和桑晨小时候就彼此约定,谁先结婚,另一个就做伴娘。 童悦询问地看向彦杰,彦杰耸耸肩:“估计是被我气着了吧!”能让乔可欣生这么大的气肯定不是小事,她向来是很积极在人前刷存在感的。 “你……和她分手了?”童悦猜测道。 彦杰轻笑如风:“根本都没在一起过,分什么呀?” 童悦震愕得瞪大眼:“可你们不是都一起买房了吗?” “这话是我说的还是她说的?”童悦明白了,所谓恋爱,所谓恩爱,都是乔可欣的一厢情愿。 “哥,既然不给人家承诺,那就别玩弄人家的感情。” 彦杰冷漠地挑起半边眉毛:“鬼知道谁玩弄谁呢?”也是,都不是省油的灯,童悦收起自己见义勇为的心。 大堂经理捧着一个巨大的花束从外面进来:“叶太太,这是我们总经理祝贺你和叶总新婚大喜的。”随花束一起的,还有一个包装精美的礼盒。童悦连忙起身道谢。大堂经理热情地问她需要先吃点什么,婚礼的过程很漫长,酒又不能少喝,饿着肚子会撑不住的。 等人走后,彦杰说这家酒店真会做生意。童悦“嗯”了一声,没多说什么。她和叶少宁来试菜时,是由总经理亲自作陪的。席间,听叶少宁与总经理聊天,原来两人是旧识。这家酒店是香港恒宇集团的子业。恒宇也是做房地产的,业务遍布全球,是中国地产业的龙头老大。现在的董事长叫裴迪文,恒宇的首席设计师是迟灵瞳,世纪大厦的设计就出自她之手。据说迟灵瞳欠乐静芬的情分,偶尔为她接一两个项目。裴迪文是怎么包容这件事的童悦不清楚,但童悦从总经理对叶少宁热情的态度中可以看出,恒宇似乎有挖角之意。叶少宁却表现出恰到好处的距离,不亲也不疏。 最后一波过来的是叶家最尊贵的亲戚——青台父母官苏晓岑一家。这一家可都是大名人,真正的名人反而非常亲和。只听苏晓岑笑道:“少宁把童悦的照片给我看时,我一下就看出童悦内外俱秀,跟老叶说,我们叶家的孩子有福了,有这么一位优秀教师,以后教育不用费心了。” “最先得益的是我们家晨晨。晨晨,快叫舅妈。”叶枫抢声说道。 “舅妈好!”晨晨有夏主播的风范,清俊明朗,正经八百。 “嫂子,我抢在哥前面结了婚,你不会怪罪吧?” 一旁的夏奕阳宠溺地瞟了一眼妻子,清咳一声:“主要责任在我,但我妹结婚也比我早,所以真要追究,只怕会没完没了的。”众人大笑。 不称职的伴娘桑晨又玩了一圈回来了:“小悦,你老公好像很喜欢孩子。你可要努力了。” 童悦递给她一张纸巾,让她擦擦汗。 “不知是哪家的孩子,叫聪聪,他抱得舍不得放下,一直在那孩子脸上亲来亲去的,新郎佩花都被那孩子给扯歪了。” “小女孩?” “嗯,像洋娃娃,和她妈妈简直一个模子铸出来的。”哦,应该是陶涛家的小公主,她记得叶少宁提过那孩子叫聪聪,愚人节出生的,左修然反其道而行,给公主取名叫聪聪。 客人已经到得差不多了,礼仪公司的人在检查音响、灯光,婚礼一会儿就要开始了。 大厅外总算安静下来,叶少宁把胸前的佩花整理好,听到有脚步声朝这边过来,忙看过去。俊眸里快速闪过一丝讶异,他随即微笑着迎上前,握住车城的手。 “少宁,恭喜啊!”车城随乐静芬,直呼他的名字。 “谢谢车总。请进去坐。”泰华这边,叶少宁一张请柬都没发,车城又怎会知道? “我一会儿还有事,就不进去了。”车城自嘲地笑道,“我这不请自来,少宁不会怪罪吧!”他抬手阻止叶少宁的解释,“我能理解你的低调。你结婚的事,我……是打听小悦的情况时无意中得知的,我赶过来才知新郎是你。” 叶少宁淡淡一笑。 “有些事就不多讲了,少宁担待些吧!”车城脸上露出浓浓的愧疚,“我很想看小悦一眼,我是真心当她是自家孩子,但她不见得想看到我,我还是走算了。少宁,有句话我得提醒你一下。你知道迟灵瞳吗?” 因为世纪大厦的设计,他和迟灵瞳吃过几次饭。他不仅认识她,和她先生肖子辰也很熟。 “她一毕业就进了泰华工作,后来为什么离职,你也知道吗?” 叶少宁沉吟了一下:“我那时还没进泰华呢!” 车城拍拍他的肩:“有空和她聊聊。” “叶总,婚礼要开始了。”司仪从里面跑出来。 叶少宁只得与车城握手道别,转身走进大厅。 灯光已经暗了,只在前台留下一束柔光,那里是他的位置。过一会儿,童悦将越过一道道花门走向他,在众人面前,与他并肩,成为一生一世的伴侣。他深呼吸,慢慢抬起头。 童悦一手挽着彦杰的胳膊,一手握着花,脸上的每一丝表情都调到了最佳。音乐响起来的那一刻,她情不自禁抖了一下,轻声叫道:“哥!” 彦杰拍拍她的手:“有我在呢,小悦!” 童悦侧目看向他,看到他朝一个角落点了点头。她似乎看到那里站着一个人,想再看清楚一点时,一束光已经打了过来。司仪高亢的声音响起:“现在有请美丽的新娘入场。” 彦杰的眼中突然涌满了泪水。 “想着有一天会有人代替我,我会发着呆然后微微笑,接着紧紧闭上眼,又想了一遍你温柔的脸。在我忘记以前,心里的眼泪模糊了视线,你已快看不见……”听了一夜的歌,此刻狂泄般涌上彦杰的心头。 “哥!”我嫁了,终于嫁了,像其他正常家庭家的女儿,体体面面、风风光光地嫁了。童悦用力眨眼睛,她不能哭,泪水会让妆化掉的。 “来,抬起头,挺起胸,精神点。”彦杰强抑着心里如针戳般的抽痛,小声说道。 《结婚进行曲》响起,射灯的光跟着她,全场屏息。这样的一幕并不多见,如果忽视新郎胸前的佩花,已经搞不清谁是新郎了。两位男子都穿着笔挺的礼服,同样英俊。 罗佳英冷哼一声,眼里闪烁着怒火。 钱燕干巴巴地笑着:“都怪老童,早不摔晚不摔,彦杰也是没办法。” “没啥,哥哥送也一样。”别人嘴上这样宽慰,心里却在偷笑。谁都知道,这对兄妹没有一点血缘关系。 叶少宁仿佛等不及一般,在童悦跨过最后一道花门时,他几步走上前,然后伸出手。 “请好好珍惜小悦,她值得。”彦杰严峻地看着他,一字一句说完,把童悦的手郑重地放进他的掌心,然后松手,毫不犹豫。 童悦下意识地回头,还没等她转身,手中的力度就一重。她抬眼,正对上叶少宁幽深的眸光,胸口一窒,由着他牵着向前台走去。又是气球,又是礼花的,音乐声震得耳膜都痛了。证婚人是叶一州,证婚词简短而又幽默,逗得宾客哈哈大笑。 在司仪和现场亲友的要求下,叶少宁讲了两人交往的过程。他说在和别人相亲的咖啡馆,对邻座的她一见钟情,然后在实中校园邂逅,惊喜万分,于是穷追不舍,三个月后终于抱得美人归。叶少宁笑得如拥有天下那般开心。 这情节堪比经典言情剧了,众人起哄,要两人来个法式深吻。她想着内敛的他一定会拒绝,没想到他伸手一揽,便将她抱在怀中,深深地亲吻。 “呵呵,想不到叶少宁这么能闹!”桑晨陪她去化妆间换衣服,乐得前俯后仰的。 童悦朝外面看了看,悄声说道:“桑晨,你去帮我看看,我哥在不在酒席上。” “应该在的呀,不然还能去哪儿?瞧他今天风头多劲啊,要不是叶少宁后面这么配合,他就是第一男主了。” “去帮我看一下。”童悦有些心神不宁。 桑晨纳闷地眨眨眼,还是出去了。 长长的婚纱褪下,她要换一件中式旗袍,再后面是一件小礼服。幸好酒店里暖气足,不然她今天就要冻成豆干了。正在扣腰间的盘扣时,门开了。进来的是个小女娃娃,走路还不太稳,黑葡萄般的眼睛好奇地看着她,突然手一伸:“抱!” “不行,新娘今天只能抱新郎。”说话的是跟着进来的夏晨晨,一脸认真。 小娃娃不太懂,长长的睫毛眨巴眨巴几下,转过身,对着晨晨张开小手臂:“抱聪聪!” 晨晨皱皱眉,两手搭在她的腰间,像拔萝卜似的,脸涨得通红,也没能成功地把小娃娃拔出地面。 “我现在还抱不动你,等我再长大一点。”晨晨有些羞窘。小娃娃歪着头,很耐心地等了一会儿,可能觉得时间够长了,晨晨应该长大了,再次凑过去:“哥哥,抱!” 夏晨晨为难地看看她,求救地朝外面看看,一声轻笑飘过来,“宝贝,你就别折磨哥哥了。来,爸爸抱!”小娃娃“咯咯”地笑着,像只小蝴蝶翩翩地飞了出去。 “羡慕吧!”左修然冲童悦一挑眉,任由小娃娃把口水印了自己一脸。 童悦轻笑,点点头:“左总确实是很称职的父亲。” “何止这一点啊,我还是模范老公呢。”左修然桃花眼一眯,下巴昂起,很是自信,“不过童老师今天的表现可不太好啊!” “你是我见过的唯一在婚礼上心不在焉的新娘。”左修然戏谑地挤了挤眼。 童悦微僵。 “我以已婚人士告诫一下童老师,婚姻可是惊险地带,时时刻刻都要全神贯注,稍一走神,就是另一个人生了。” 慵懒的表情,促狭的语气,童悦不知他是不是在和自己开玩笑。 “如果不能彻底告别过去,就不要匆忙开始,谈不上对别人负责,不觉得会委屈了自己吗?不能要求别人全心全意,自己却身在曹营心在汉。天下哪有那么好的事,是不是?” 她渐渐听出点味来:“左总为什么要和我讲这些,你看上去可不像是很善良?” “防患于未然呀!你让少宁幸福了,少宁才没空想这想那呢。我偷偷告诉你,他总是打我家聪聪的主意,你说我能忍吗?所以,快点帮他生一个吧!最好是个女儿,你们俩的基因都不错,虽然没我家聪聪可爱,但一定也是个小美人。” 童悦啼笑皆非,他这讲的都是些什么呀! “我也喜欢小妹妹。”晨晨说道。 左修然一瞪眼:“喜欢也没你的分儿,你们是表兄妹。你也别盯着我家聪聪看,虽然你爸妈混得不错,不过二十年后你是什么样,我还要看看能不能配得上我家聪聪。不行,配得上我也舍不得。”他生怕晨晨会跳起来抢人似的,把小娃娃移到另一边,避得远远的。 童悦抹抹鼻子,挺同情地看了一眼很受伤害的晨晨。 “看吧,看吧,他多紧张你,一会儿不见就丢下客人跑来了。你可要珍惜啊!”左修然连亲了几下怀中的小娃娃,腾出一只手牵着夏晨晨出去了。 门外,叶少宁长身而立,温润如玉。 “衣服换好了吗?”他走进来,与她并排站在化妆镜前。 她点头。 “该去敬酒了,我找了瓶酸枣汁,颜色和干红很相似,一会儿你就喝那个。” “少宁,谢谢你!”她伸手抚上他的脸。他这几天也累坏了,眼中的红丝多了几根。 “谢我什么?” “谢谢你娶我。” “傻了吧,那我是不是也要谢谢你肯嫁我呢?”他握着她的手,轻轻咬了一下。 两人牵手出来,真好碰见桑晨。桑晨朝一个方向指了指,她看见彦杰了。彦杰和一个男人头挨着头,不知在讲什么。彦杰眼中满是恳求还有绝望,男人抿着唇,一副不太好商量的样子。这不是那个冷寒吗,他是哪家的亲戚啊?没有时间让她多想,已经要开始敬酒了。 送走所有的宾客,回到叶家别墅已是夜里十一点,又有亲戚来闹洞房,上床时已是深夜两点。 他们的蜜月地点是哈尔滨,叶少宁说青台就在海边,稍暖和的海南也靠海,没什么意思,云南以后可以去,现在去北国看冰雕、滑雪,时节刚刚好。 飞机是上午九点的,两个人不过睡了四个小时就急急忙忙起床,童悦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 “老天,你可千万不要感冒哦!”叶少宁有点不放心。 还真被叶少宁说中了,在机场,童悦就开始发起烧来。或许是因为室内外温差太大的缘故,又仿佛是缺氧,她只感觉皮肤凛冽刺痛,嗓子又干又痒。至于是怎么上的飞机,她已经不记得了。真正有点意识时,她人已躺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呛鼻的消毒水味让她不舒服地拧了拧眉。她的身子下方垫着的是叶少宁的羽绒大衣,她自己的衣服则当被子盖在身上,头枕着叶少宁的膝盖。叶少宁只着墨绿色的高领毛衣,一只手翻着旅游指南,一只手握着她的输液控制器。 应该是晚上,天花板上的白炽灯泡一盏盏都亮着。因空气中飘荡着水汽,光线朦朦胧胧的。这样看叶少宁,有着几份不真切。他察觉到她醒了,偏过身,放下书,用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可能感觉不出来什么,又用额头抵着,最后是用舌尖触了触,然后长吁一口气。 “热度总算是退了。童悦,你可真把我给吓坏了,39度。我是带老婆来度蜜月的,可不是带老婆来求医的!” 她一直都很健康,只要不碰酒,一般很少和医院打交道。但她只要有热度,动不动就会飙升到39度,很吓人。 “对不起。”她的声音干涩得像一根风中的破竹。他捏了捏她的鼻子:“又说傻话。我去给你找点吃的。”他把她的手袋垫在她的头下,起身走开。 她扫视了一下四周,发觉感冒的人很多,每一张长椅上都挤得满满的。戴着口罩的小护士端着药盘不时匆匆穿过,过一会儿就听到东北特有的大嗓门响起:“医生,这里换水啦!” 身上那种刺痛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虚脱。她抬一下手臂,都是一身的汗。 叶少宁很快就回来了:“这个时间外面也没什么好买的,只有这个了。” 她闻到一股八角和茶叶混合的气息,是五香茶叶蛋,不禁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少宁,我要坐起来。” 他托了她一把,她只觉天旋地转,眼前金星直冒,心跳还加速,眼睛闭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他不知从哪儿找来满满一杯温开水,她小心翼翼得接过去,白开水淡而无味,非常难喝,她努力吞咽着。 茶叶蛋很烫,叶少宁捏着鸡蛋凑到嘴边吹了吹:“给!” “我不吃蛋黄!”童悦气息微弱。 他一怔,住在一起有些日子了,他从没看过她挑食。鸡蛋掰成两半,他把蛋黄咽下去,再把蛋白分成几片,喂着她吃下。吃完还替她擦了擦嘴,又让她躺回自己怀中。药液还有半瓶,至少还需要半小时。 “大妹子,你可真有福呀,老公又俊又体贴。”对面一位陪孩子输液的中年妇女冲他们友善地笑道。 她回以一笑,推了推他:“夸你呢!” 叶少宁从旅游指南上挪开眼:“你开不开心?” 她握住他的手,捏了捏,什么也没说,嘴角勾起的弧度特别优美。这是他们蜜月的第一天,再过五十年大概都会记得很清晰。 输完点滴液,才知已是晚上十点。叶少宁替她穿好大衣,扣上风帽,裹严围巾,像只熊猫般地走出医院,却还是狠抽了一口冷气。哈尔滨的冬天才是真正的冬天,零下二十八度,狂风、大雪,呼出一口热气,转眼就冻成冰凌。 好不容易才看到一辆出租车,司机高大壮实,一路上说个不停:“现在是哈尔滨的冰雪节,你们来得巧了。可以去看冰灯、冰雕,逛逛圣索菲亚教堂,到松花江边上看人家游冬泳,还可以去滑雪。哈哈,保证你们乐不思归。” “玉门街上的那些俄国人住的砖木结构的小洋房还有吗?”叶少宁问。 司机嘴巴张成半圆:“大兄弟,我原来是在班门弄斧啊。那条街是哈尔滨最短的一条街,知道的人可不多。房子还在,就是花园没了。” “真是可惜。”叶少宁叹了一声,朝外面看着,“都说哈尔滨这座城能气死卖胭脂的,长冬一来,寒风就化成一团团粉扑,把姑娘们的脸颊都给涂红了。” “哈哈,大兄弟说得是。” 到了酒店,司机还觉得意犹未尽,送给叶少宁一张名片,说如果想用车尽可找他,他可以给他们打折。一进酒店,陡地就像跨入暖春,童悦的头又有些晕了。 “少宁,酒店应该供应夜宵的,你去吃点东西。”从出发到现在,他只吃了两个蛋黄怎么能填饱肚子呢? “我不饿,先上去洗个澡。”他扶着她进了电梯。带来的行李还扔在房间的中央,想必是急急忙忙去的医院,还没顾得上整理。他让她在沙发上坐下,挽起衣袖,先去浴室放水。她的体力洗不动淋浴,泡个澡出点汗可能会更好。放好水后,他过来扶她。她赖在沙发上不肯动,双手环抱他的腰,头在他的身上蹭来蹭去。 “不想洗,那我们明早再洗。”他蹲下身,替她解钮扣。 “少宁,”他听到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我以前很怕生病。” 不是怕打针,也不是怕吃药,而是怕那种虚弱无依的感觉。平时,别人再冷漠忽视也可以坚强地撑着,但在那种时刻,无法坚强,脆弱得像一张薄纸,风一吹,就灰飞烟灭了。记忆中发高热的几次,有一次是学校的老师送她去医院的,钱燕就在那家医院,老师交代完就走了,她一个人留在输液室打点滴,不知怎么就睡着了。最后是邻座一个小孩的尖叫声惊醒了她,输液管里一片血红,原来点滴早就滴完了。出来那么多血,那时她以为自己会死掉。还有一次是在家里,钱燕给她吃了退热药片就去上夜班了,童大兵出差了,彦杰和同学出去玩了,她睡到半夜,热度又起来,那团火一直燃到天明,还是彦杰回来后背着她上的医院,她住了半个月院才痊愈。真的是不能病,也不敢病,每一次都让她感到后怕。 “嗯!”他温柔地亲了亲她的鼻尖,还是抱起她去了浴室。如同婴儿般轻轻地浸入温水中,他给她洗头发,涂沐浴乳,洁面,修长的手指抚过她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现在我不怕了。”因为她结婚了,不管是贫困还是疾病,他都会陪在她的身边。这是在医院的走廊上,她突然领悟到的。说这话时,她裸露着身子倚在他的怀中,是这般契合,这般自然。 此刻,心里一片明净,只有他的身影与之交合。 明明睡了那么久,不等他帮她擦干头发,她又蜷曲在他怀里沉沉地睡去了。醒来时,他还在睡,晨光下,他五官的线条是那样清晰明朗,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眉心轻蹙,仿佛有什么不能言明的心思。感冒好像好了许多,她悄悄地探身下床,把窗帘拉开一条缝。外面还在下雪,雪大得连最近的楼房也看不清楚。她缩回身子,重新蜷回床上。 俊眉耸了耸,修长的手臂伸出来替她掖了掖被角,然后手掌整个覆在她的额头上。 “我好了。”嗓子也恢复了,她突然想起一件事,“你怎么没有一个电话?” 他是泰华的总经理,即使是休假中,手机也应该会被打到爆的!现在,他的手机就搁在茶几上,如同素描的静物。 “我关机了。”他抱起她,将她置于自己身上,眼睛睁开,清澈得像能穿透她的灵魂,“我要专心陪着你。我一忙,你就会走神。” 她不是走神,她是失神。也就是这一秒,那人已一跃而起,将她压在自己身下。 随后两人又一起泡了个澡,再下楼吃了早餐。服务生告诉他们这是几十年不遇的暴风雪,估计要持续到明天晚上。两人也不急,又上楼继续休息。电视机开着,是赵本山大叔的春节专辑,边看边乐,时间过得也非常快。 午睡后,他打电话要了一盘梨,盯着她一片片地吃完,说是润嗓清肺的。她咽下最后一口梨,看到桌上的旅游指南,一扬眉:“你对哈尔滨这么熟悉,干吗还买这个?” “就来过两次,谈不上熟悉。” “出差?” “不是,陶涛在这儿读书,我过来看她。” “我请了假,独自一人坐了二十个小时的火车过来,怎么可能只是为了旅游?那家伙偏偏就以为我课业太闲,所以出来转悠转悠。她热情是热情,叫了一大帮同学陪我。有几个当地的男生和我拼酒,我那点酒量根本不能抵挡,几个回合就趴下了。我本想着让她带我出去走走,争取有个二人世界说说话,她倒好,又是一大帮人出游,搞得像游行示威似的,连送我上火车也是这样。我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啊。最后,我就闷闷地回来了。现在回想起来,觉得挺好笑的。其实我想,缘分这事啊,真的是冥冥中自有安排。我这么处心积虑都寻不到机会,而左修然就是来青台授个课,结果陶涛就离婚了,然后还嫁给了他。不是我不争取,而是命中注定的。” 他就那么倚在床上,姿态放松,轻描淡写地说着。 “现在,我在你心目中的形象有没变得矮小?” 她像是在深思,以至于都没听见他的问话。直到他又唤了她一声,她才愣愣地抬起头:“为什么会变得矮小?” “没想到我以前会这样糗吧!” 她喃喃地道:“谁从前没做过几件糗事呢!” “你也说一件让我听听。” 能从口里说出来的糗事,就说明真的不会在意了。能坦然面对的过去,说明那一页真的是翻过去了。她不行,彦杰是她心底独占的秘密,她不愿与别人分享,也没有勇气说出来。 “我要保持完美形象,才不给你取笑我的机会。”她出其不意地勾住他的脖子,闭上眼,吻上他的唇,不让他看到自己眼中的躲闪。 手机里有一条彩信,是上床前发现的。是她从婚车上下来进恒宇酒店时拍的,好像是她回身和桑晨说话,就是那回首的一瞬间,她嫣然轻笑,婚纱飞扬,画面非常唯美。发信人是苏陌。虽然在婚礼上没有看到他,但显然他来过了。 “你的每一次美丽绽放我都珍藏,我也从不曾错过。”随彩信发过来的还有这么两句话。 雪是夜里停的,隔天,天就放晴了。北国的阳光,在皑皑白雪的折射下,犹如彩虹般美丽。 “不要贪图好看,这雪很容易刺伤眼睛的。”出门时,叶少宁让童悦戴上墨镜。 冰城真的很有对付暴风雪的经验,街道早已清理干净,行人和车也多了起来。其实没必要特地去看冰雕,童悦觉得大街上处处都是景。两人先打车去到中央大街,这条街称为国内罕见的建筑艺术长廊,也是亚洲目前最长也最大的步行街之一。对于建筑,叶少宁是行家,什么文艺复兴、巴洛克、折中主义等各种风格,他如数家珍。每经过一处建筑,他都会停下来为她细细地讲解。不知怎么的居然吸引到其他游客,简直把他当成了导游,还有人举手发问。他是个温雅的人,有问必答。走了没几步,两人身后就跟了一帮人。 童悦起先还能保持温婉的礼仪,眉眼间自然流露出一丝骄傲。渐渐地,她发现有些不太对劲了。有一个打扮时尚的女子,毫不在意叶少宁挽在臂弯里的童悦,公然对叶少宁秋波频频,还主动递上名片,说想与叶少宁认识一下。 “老公,我想吃那个。”童悦状似无意地打落叶少宁手中的名片,盯着对面街一家糕点店里的糕点直咽口水。叶少宁笑笑,抛下众人走了过去。刚买回来,童悦又看到有卖冰糖葫芦的,忙拽着叶少宁过去。 “你要吃这个?”叶少宁光看着牙都酸了。 “不吃,买了玩。”她难得流露出小女人的任性,眼角的余光瞧着那时尚女子有些不甘心地直撇嘴。又有人过来向叶少宁请教前面那幢精品商厦的风格,不等叶少宁开口,童悦抢先出声:“对不起,先生,我和老公在度蜜月,能给我们一点独处的时间吗?” 如此一来,众人会意地一笑,纷纷作鸟兽散。 叶少宁笑得乐不可支:“叶太太,想不到你很会捍卫主权啊!” 她一本正经地回答:“我这是为你着想,不想把蜜月变成聚众游行。”环在那纤细柔软的腰上的手臂收紧了一点,他沉着声音说:“我不在意你一直这样为我着想。” 童悦的感冒刚好,叶少宁决定暂时不去外面的滑雪场,两人就去冰雪大世界看看。童悦从未滑过雪,溜冰也不行,身子又虚,只乖乖地当一个观众,不参与任何活动。叶少宁滑过几次雪,一直想重温。 “你可以吗?”童悦站在雪场边上,看着工作人员帮叶少宁穿上滑雪装,绑上滑雪板,她直拧眉。 “应该可以的。”叶少宁自信满满。不过才走了几步路就摔了个四脚朝天,逗得童悦哈哈大笑。他爬起来朝她挥挥手,在原地试滑了几圈,还挺有模有样的。工作人员冲他竖起大拇指,领着他走向第一个高处。 当他从上面俯冲下来时,童悦感到快如流星一般。他停下,举手向她比了个“V”的手势,她也不自觉地快乐得跳了起来。他又上到第二个高处,又一次如流星般掠过她的眼前。 “好了,不滑了,那儿太高了。”还有最后一个高点,坡度非常大,童悦觉得心悬了起来,忙上前拦阻。 叶少宁扶扶雪镜,仰起头:“相信你老公呀,看着吧。”工作人员也有些不放心,不住地提醒他动作要点。童悦退回到旁边,手捂着胸口。 叶少宁屏住呼吸,然后身子前倾,滑雪杖一用力,滑雪板“嗖”地向下冲去。童悦的心“扑通扑通”的,快如奔马。 雪坡上的叶少宁像燕子般翩翩过来,越来越近,一个大的飞跃,人腾空而起,下面就该是降落了,稳稳的,离她十米远的距离。她缓缓地闭了闭眼睛,耳边听到“咚”的一声,然后她身边的工作人员突然发出一声惊呼:“天哪!” 她睁开眼,不远处,叶少宁躺在地上,滑雪杖落在一旁,人一动不动。童悦的太阳穴突突地跳着,头皮一阵阵发麻,一股巨大的恐惧瞬间充斥全身。 “先生,先生,你没事吧?”工作人员解开叶少宁的头盔,拿开雪镜,大声地嚷道。 没有人回应。 又一个工作人员从童悦的身边跑了过去。 她的腿像灌了铅,用尽全身的力气也没法向前挪动一步,喉咙里似堵着一个饭团,一口气被压着,怎么也上不来。还是别人架了她一把,她才一步步往前挪动。 叶少宁闭着眼,神情非常平静。童悦颤巍巍地蹲下来,摘掉手套,哆嗦着探向他的鼻息。手刚伸了一半,又惶恐地缩回来。 “看不出伤在哪儿,叫救护车吧!”两个工作人员小声商量着。 她大声阻止:“没有必要,他没事的,肯定没事的。”是的,他一定没事。这只是个游乐场,又不是专业滑雪场,坡度也不算太陡,他的保护措施还做得那么好,技术又不错,怎么可能有事?他说过结束后带她去看索菲亚大教堂,晚上去俄罗斯餐馆吃大餐,然后逛逛冰灯庙会,他不会食言的。就像他说和她交往就真的交往了,他说一辈子注定和一个人在一起,早一点结婚和晚一点结婚有区别吗?于是,他们真的结婚了,都来他的伤心地度蜜月了。他应该是真诚的,所以肯定没有理由抛下她不管的。不然她永远永远都不会原谅他。 “少宁,少宁,好了啦,起来吧!时间不早了,我们还要赶车呢!”手指紧攥成拳,指甲掐进掌心,是刺骨的疼痛。 “你再这样我要生气啦!”她的声音控制不住地战栗,眼眶又热又胀。 密密的睫毛不易察觉地抖动了一下又一下…… “童悦,飞翔的感觉真的是太好了,你要不要也体验一下?”他的俊眸漆黑发亮,嘴角上翘。 她定定地看了他有五秒,突然直起身,扭头就走。 “童悦……”他在后面叫着。她没有回头,越走越快。走着走着,不知怎么的泪水就涌了出来,而且声势浩大。他既没摔断腿又没摔破头,自己应该开心呀,哭什么呢?这泪水让她觉得羞耻,也让她觉得害怕。她不喜欢这种感觉,好像他成了自己生命里特别重要的一个人,重到能影响自己的呼吸,夺去自己的心跳,操纵自己的人生。如果没有了他,她简直不敢相信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走下去。可以前不是这样的。交往时,她可以一个星期不和他联系,也就是心里有点小失落,一切仍井然有序。即使领了结婚证,当他要求她为自己改变时,她也能平静无波地从他的面前走开,哪怕外面是茫茫风雪,她也只觉着疼痛是暂时的。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了?她像是被什么蛇蝎猛兽追着,有些慌不择路。 在大门口,气喘吁吁的叶少宁终于追上了她,拉住她的胳膊。她像对待细菌传染体一般,惊惧地甩开他:“不要碰我。” “怎么了?”他被她满脸的泪水惊呆了。 她不说话,埋头向前走。 他小心翼翼地跟着她:“对不起,我应该早点出声的。只是玩得太疯狂,我忘形了。” 她像是没听到一样,看到一辆旅游大巴停在外面就打算上车。 “童悦,这是去度假村的。我们要坐的是那辆。”他抓住她的手,往相反的方向指了指。 “我要去哪儿关你什么事。”她厉声呵斥。这一次,她没甩得开他的手。 “是不是在和我生气?”他问道。 “我凭什么生你的气,你想怎样就怎样,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她的口吻又冷又硬,眼睛四处巡睃,就是不愿瞟他一眼。 他叹了口气:“这样的话都讲出来了,看来是真的生气了。怎么办,打我一下会不会消气呢?”他举起她的手打向自己的脸,她绷紧了,没让他得逞。 “放开我,我要回去了。” “在哪儿跌倒就在哪儿爬起来,这气可不能再带到别的地方去,不然会影响我们的心情的。不要舍不得,你就打吧!” “叶少宁,你很幼稚哎!”她捋了捋头发,这才发现手指冻得都没知觉了。她一路只顾着哭,手套也不知什么时候丢了。 他一皱眉,拉着她上了车。车上的暖气开着,非常暖和。他忙不迭地替她按摩手指,她把头偏向窗外。他的力度不轻不重,掌心的温度很快通过肌肤直流向她的血液,直达她的心脏。冻僵的指尖有点胀痛,她不由得咬紧了唇。 “其实我真的是幼稚,怎么会做那种蠢事呢?应该顾及你的感受的。今天吓着你了,是不是?”他无限自责。 她不吭声,只是好不容易止住的泪水又开始泛滥了。 到达索菲亚大教堂时,正值黄昏。夕阳的暖红色涂抹在教堂圆圆的、饱满的“洋葱”顶上,广场上悠扬的音乐在空中飘荡。靠在教堂的墙上,会产生一种身处莫斯科的错觉。她哭得双唇发干,他给她买了一杯热奶茶。一群灰色的鸽子落在教堂侧面的墙檐上,这时教堂的钟声突然响起,鸽群扇动翅膀,飞向苍茫的暮色之中。她仰起头傻傻地看着。 一阵风吹过,刮起一层细雪,如粉末般飘在空中,沾上了她的衣襟。他替她轻轻掸去。 “少宁,”她听到自己的声音,轻如梦呓,却清晰无比,“把手机开着吧,我不会再走神了。” 每个人的人生都是自己选择的,心里装着谁,伴在身边的人是谁,细细地比较,天平还是会倾斜的。彦杰太远了,她抓不住。而他,近在咫尺,盈手可握,这么温暖,恋上太容易了。又何必去抗拒? 暮色四合,渐渐变浓。她把身体的重量倚向他张开的怀抱,空气中仿佛有静止的魔力。她闭上眼,承接住他怜爱至极的一吻。 俄罗斯风情餐馆,厨师来自圣彼得堡,清一色的双人火车式座位,椅背很高,由此隔离出私密的用餐空间。他给她点了奶油玉米粒汤和白菜肉卷包,配上红酒及黑鱼子酱。她不是很吃得惯这种口味的菜,但菜不重要,气氛很重要。他们都没有讲什么话,一只手握叉,另一只手与对方十手相扣,时不时还互递一个含情脉脉的眼神。晚饭后,两人在夜幕下散着步,经过一个个路口。路灯把两人的影子一会儿拉长一会儿缩短的。月色皎洁,清清冷冷地挂在夜空中。 她朝他看了一眼,现在这样的感觉很好,如果回到青台,太多的人和事,她突然有一点隐隐的不安。太宝贵的东西便是如此,越是珍视,就越是脆弱,一丁点儿风雨也禁不起。 他看出来了,不舍地搂紧她:“叶太太,你是有老公的人,放心吧,一切有他呢!” 回到酒店差不多是十点,她先洗的澡。出来后,他进去了。衣服才脱了一半,刚开机的手机就催魂似的响了起来。 “你帮我接一下。”他在浴室里叫道。手机已经响了有一会儿,她也没看来电号码,匆忙按下接听键。 “叶少宁,你这个总经理是怎么当的,你居然给我关机!你什么意思,你是诚心看我出丑吗?”清脆的嗓音,即使火气十足,听着还是非常悦耳动听。 “抱歉,少宁他在洗澡。”她忍不住打断连珠炮的发射。 那边一愣:“叶太太?” “是的。你是少宁的同事吗?” “我是叶总的助理,叫车欢欢。新婚快乐!不好意思打扰了,一会儿麻烦你请叶总回个电话给我,是大事,十万火急。” “好!”电波会改变人的声音,当然,她们只见过一次面,就是不改变,也很难有印象。她依稀记得,车欢欢,大大的眼睛,有一点婴儿肥,笑起来米粒般的小酒窝,和陶涛有点相似。 “谁找我?”叶少宁身上只裹了条浴巾。 “是你的助理。”她把手机递给他,进浴室收拾衣服。 出来时,看到房间的门开着,叶少宁在走道上回电话。他穿得那么少,也不知有没有人经过。事情真的很大,半个小时过去叶少宁还没回来。她给他倒的茶都冷了,只得重新换了一杯。 没过多久他就回来了,神色有点凝重。 “事情很麻烦吗?”她问道。 他犹豫了一下,内疚地抱住她:“可能我们要提前回青台了,这件事必须我亲自回去处理。以后等寒暑假我们再一起来。” 车欢欢把司行长的话当了真,又去建行催了几次贷款,还请人吃饭。其实司行那种老狐狸,所谓的承诺只是场面上的话,不可能那么容易就办成的。席间司行可能喝了不少,车欢欢又提此事,司行借酒壮胆摸了车欢欢一把,说要看车小姐的诚意有多少。车欢欢怎么会肯受这种气,甩了他两个耳光后扬长而去。这下可好,贷款一事彻底僵死了。车欢欢意识到自己冲动了,不敢告诉乐静芬,只得向他求救。 “那群羊在外面散养,我这个牧羊女也是心惊肉跳的。”她体贴地说道。 他立即请总台订机票,被告知机票已经售空,还好,抢到了两张火车票。等火车时,童悦去站里的特产商店买了点特产带给罗佳英。车票是硬座,车上人很多,到处是行李,车厢里还飘着一股异味。他抱歉地拥着她,心里很是过意不去。 她调侃道:“也不错啦,陪你重温一下你的伤心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