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上) 这是深秋的下午,阳光很浅、很远。 诸航缓缓张开手掌,等待从树叶间漏下来的阳光。 树很粗,她一个人张开双臂都不能抱拢树身。枝干上吊着一个木牌,是园林处发的,上面写着:法国梧桐,树龄一百五十年,国家一级珍稀树木。有点夸大其词,北京古树名木之多,为国内城市之最。那些王府将相的旧宅,动不动就见一棵几百年的老树,目睹过几朝几代的战火硝烟、英雄柔情,这种百年的只能算一般般。 不过,它今天也有幸目睹本世纪一件惊世骇俗的奇闻。她笑了,三份俏皮,四份搞怪,还有三份无奈。 梧桐枝叶长势茂盛,前两天下过一场薄霜,打黄了枝叶。阳光好不容易穿透进来,落在掌心只有零碎的几滴,到是从另一侧倾斜射来的光线落在地上,拉长了她的身影。 那身影,猛一看真有点吓人:纤细瘦削的身子上仿佛倒扣着一口巨大的“锅”。 轻拍那“锅”,里面还有回应,像对面敲鼓,你一下,我一下,非常有节奏。 她咯咯笑出声,这是她最近常玩的一个游戏。 二十三岁做妈妈,似乎有点早。 妈妈生她时,四十二岁。 姐姐生梓然时,三十一岁。 但是—— 妈妈生她,属于超生,违背国策,家中屋顶被计生领导掀了,倾家荡产才凑齐了罚款。 姐姐生梓然,痛了三天三夜,最后还是难产,至今身体都不算太好。 所以—— “诸航?”秋风送来一声男人低沉的轻唤。嗓音不错,音质华贵,只是偏冷,却多了不容人忽视的威仪。 “到!”她下意识地抬头,双腿并拢。对于一个即将临盆的孕妇来讲,这个动作有点难度。 哎哟,忘了,他今天穿的是便装。 她放松下来。 “到我们了。”男人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 “嗯!”她深吸一口气,吃力地一步一步拾级向上! 男人蹙了蹙眉,向她伸出手。 她摇头,“不用,我可以。”气喘如牛。 男人没有坚持,目光却一步都没松懈。若有意外,他必然第一时间可以护她安全。 单单“英俊”两个字不能完整地形容眼前这个男人。当然,他肯定是英俊的,站立的英姿永远是笔挺的,眉宇浓黑,鼻挺高挺,唇角习惯地抿着,显得有些严肃。 如果一个男人身上散发出的气质能强烈到令人忽略掉他英俊的长相的话,那么,他脑袋里的内容肯定比他的外表出色的多。 是这样的,你看着他,只会被他的气质所震撼,从而忘了他原来还有不错的皮相。 调整了下气息,她看了看他的左脸,撇嘴,“我们进去吧!” 今天是周四,有点小周末的感觉,婚姻登记处里的空气已浮动着悠闲的粒子。 刚刚还有欢声笑语的办公室,戛地静成了一潭死水。 四位办公人员一脸惊愕地瞪着进门的两个人——挺着大肚子的羞窘孕妇和脸上印着五根指印的俊伟男人,而且瞧着年龄就像距离不太短。 “你们是私奔?”谁傻不拉叽地冒出了一句,说完,暗暗咬舌。 男人没有答话,淡定自若地从手中提着的包包中拿出证件,准备工作非常充份,连两人合照都有。 他板着一张脸,她眉眼别扭地蹙成一团。那感觉不像是来结婚,而像是上刑场。 诸航抱歉地笑笑,似乎害大家这么吃惊,她非常过意不去。 她张开右手,正反转了几圈。 明了,那手指细长,男人脸上那指印,根根粗壮有力,不是她的杰作。办事人员轻轻点头。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二小时前,在一座门岗有士兵持枪荷弹的大楼内,那个令三军官兵高山仰止的头发灰白的高大男人,抬起手,狠狠地掴了过来。 那只手,在公开场合中,一起一落,都令世界瞩目。 手掌落下时,窗玻璃都震了下。 被打的人笔直地立着,纹丝不动。 “混账!”灰白头发的男人惜言如金,就这两个字就足已说明,此刻,多么的失望,恨到了极点。 如果持枪杀人无罪,他早已一枪毙了这个孽子。 “绍华,这不像你做的事。佳汐走了还没有三个月,她却怀孕八个多月,告诉我这不是真的!”挡在两人男人中间的高雅妇人无法置信地瞪大眼睛,“你从小到大,一直都让爸妈省心。我和你爸爸都说这军中小辈们多少都是靠上一辈蔽荫纳凉,独有你是自己努力,成为军中最年轻的少将。佳汐过世,我们都体贴你心中不好受,可是你绝不会做出荒唐的事。这——” 妇人眼中含泪朝门边的沙发瞥了一眼。 诸航摸着肚子,回过去一记抱歉的微笑。到底是知书达礼人家,并没有把情绪迁怒于她,只是视她如空气般。 他叫卓绍华,佳汐是他结婚四年的妻子。三个月前,一场小感冒就夺去了她的生命。医生讲是心肌埂塞。 生命如娇弱的花朵,不堪风雨。她同情地叹息。 “我们该怎样向佳汐爸妈交待?若不是有医生证明,人家会怀疑佳汐是你谋害的。” “欧灿!”灰白男人高声厉吼。 她偷偷吐舌,栽脏呀! 妇人忙闭上嘴,只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她不会在外人面前哭出声,虽然她心中已一片汪洋。 令她骄傲的儿子呀,三十三岁,就这么被这个桃色事件给毁了。而这事件,无论用什么方式捂都捂不住。 “对不起,这是事实!”卓绍华开口,说了第二句话。 第一句是:爸爸、妈妈,我决定今天和诸航去登记,她怀了我的孩子。 这是男人必须扛下的责任,无关爱情。 “你给我滚,我只当没有生过你。”灰白男人背过身,从牙缝里冷冷地挤出咆哮。 “卓明,这样子不行的——”欧灿去拽他的胳膊。 “不要再讲了。”灰白头发男人断然摆了摆手。不然能让那个还像个孩子样的女人去堕胎? “爸、妈,对不起!”卓绍华再次道歉,转过身来。 她看到他神情紧绷似化石,眼中一片凄冷。 她起身跟上,出门前礼貌地回头道别:“再见!” 欧灿眼中射出仇视的冷光。 勤务兵开的车,在车上不便多讲什么。但她还是没忍得住,他爸妈那样太让人可怜了,“那个——那个要不结婚再等一等吧?”至少该给他们一个思想准备,现在等于是晴天霹雳,会死人的。还有那个掌印,会害人胡思乱想。 “能等吗?”卓绍华看着她,目光往下挪。 昨天带她去好友成功那里产检。成功是著名的妇科专家,虽然是男性,却照样名庭若市。 诸航不喜欢他。 成功看上去像颓废的艺人,脸色苍白,头发长长的,眼神慵懒迷离,有点梁朝伟演的那流氓医生的感觉。 成功盯着B超足足有五秒,嘴角勾起一抹坏笑,“是个调皮的小子,在里面玩带子玩得欢呢!” “什么意思?”卓绍华问。 她在帘子后面整理衣服,好奇地竖起耳朵。 “脐带绕颈,三道。”成功在脖子这儿比划了下。 “这代表什么?”卓绍华又问。 “代表冷不丁他就要悬梁自尽。”成功毫不吝啬地露出一口白牙,仿佛《暮光》里的吸血鬼。 卓绍华抿紧嘴唇,线条僵硬。 成功耸耸肩,“也别太紧张,准备剖腹产吧。这坏小子一出来,我就踹他一脚,折腾人呢!”有意无意瞄了下诸航。 “好,明天我来办住院手续。” “那就后天手术。”成功斜睨了下诸航,用胳膊碰了下卓绍华,“告诉我,当初是不是她给你下药了?如果是,这仇我一定要报。” “你很无聊。”卓绍华推开他。 所以他们今天向家长备报,然后登记结婚,晚上住院待产。一天建座罗马城! 朱德庸说:爱情是一种梦境,婚姻是一种困境。 她作茧自缚,但愿有一天猪能破茧飞上天。 这么大个肚子,那一巴掌,到底是什么情况?登记人员心中八卦得要死,但还得按捺住,先做正事。 “诸航,你真的愿意嫁给卓绍华吗?” “愿意!”对于军方的要求,老百姓还是乖乖配合比较好。 “卓绍华,你——同意娶诸航吗?” “同意!”干脆俐落,绝不拖泥带水。 “那希望你们——幸福!”讲得真艰难。一般,她们都是讲:祝你们幸福,话到嘴边,不知怎么走样了。 鲜红的公章“啪”地落下,诸航捏着鲜红的证书,有点恍惚。 木已成舟,既将远航。 “首长,下面去哪?”勤务兵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 “医院!” 成功已把病房安排好了,单人的,在走廊最里侧,宽敞而又安静。特权就是好办事,她咕哝着,拿起手机看日期。 十月十五日,如果手术顺利,小宝宝的生日就是十月十六日,不错,大吉大利的日子。 卓绍华没有留在医院,他可不是她这无业游民,他有许多事要安排。 成功领进一个四十多岁的壮实女人,姓唐,说是请的月嫂,经验丰富。 晚上,唐嫂陪她过夜的。她睡得很好,一夜无梦。 早晨起来,唐嫂帮她洗了澡洗了头发。 护士带她做手术前的例行检查,注射麻醉前,卓绍华来了,成功让他在手术单上签字。 他到像没睡好,黑眸上浮出几根血丝,眼睛下方也是青的,衣冠却依然整齐洁净。 “那个——我问个问题哦!”她清咳一声。 两个男人一同转脸看她。 “如果手术中发生意外,你是要孩子还是要——” “你怀疑我的医术?”成功阴笑着打断她。 “不是啦,问问而已。”这人插什么话,又不是问他。 “我告诉你,不可能有这样的事。”成功咬牙切齿。 “万一呢?” 这次回答的是卓绍华,“我会以你为重。” 她心虚地咧了下嘴,汗,没有默契哦,其实这不是她要的答案。 “自私自利又居心叵测的女人。”成功狠狠地瞪她一眼,白袍一旋,飘然出门。 “成功是国内顶尖的妇科专家,你不需要担心。”语调平淡如水。 他是在安慰她吗? 哈! 确实,长这么大,她第一次住院,之前,连小小的感冒都很少。爸爸说她就是只能吃能喝的小猪。 怀孕不算生病,是历程,是修行。 一点小紧张,没有很多。 她被推进了手术室,所有的人都一个样,手术帽、口罩、淡蓝的手术衣,她还是认出挨她最近的是成功。 “都是你,害绍华落到这千夫所指的地步。我讨厌你!”成功冷哼着,伸出手,助产士放上一把手术刀。 那锋利的刀在水银灯下闪过一道白光。 她本能地紧闭双眼。 ******** 读大学的时候,诸航习惯在吃完晚饭后回宿舍上会网,这时,宁檬总趴在窗台上,拿着望远镜四下巡睃。 那望远镜是军训时小教官送她的。 宁檬个子小小的,那双眼睛看人时喜欢眯着,勾人似的,其实她是近视。你落花多情,她流水无意。 小教官就是被那双勾人的眼诱惑了。军训结束后,小教官一周来看她一次,有时是一束野花,有时是一袋水果。宁檬生日那天,他送了这架望远镜,说不管他身在哪,她都能看得见。 吹牛!这望远镜倍数又不高,了不得看看对方的男生楼。 一学期过去,小教官与宁檬的故事早已结束,望远镜却成了宁檬偷窥的工具。 诸航这间正对着男生楼的水房,男生们晚上穿条小内裤在这里梳洗、擦澡,那扇积满尘埃的窗从来不关。 宁檬啧啧称赞,学校真是人性化,男生楼与女生楼隔窗相望,窗外芳草无垠! 真是环肥燕瘦、各有千秋,宁檬嘴边常挂着这句话,说时,还不住去摸鼻子,生怕不小心会流鼻血。 诸航对此从不感兴趣,她从小和男生整天厮混,从没觉着他们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 同屋的莫小艾偶尔过来瞟一眼。还没看清,就羞得满脸通红。 莫小艾是好孩子,同学和老师都这样说。 “上帝,猪!”宁檬娇声惊呼,仿佛UFO落在对面的屋顶上。 上帝与猪可以相提并论吗?诸航眼都没抬,她正在电脑上挖金子,那是极弱智的游戏,但玩起来人很放松。 “周文瑾师兄呀,我等了三个月终于看到他了,好激动。我靠,超有型,那宽肩、小腰、长腿,迷死人啦!” “少在我面前提这人。”诸航拍案跳起。 宁檬目不转情地盯着,“还在羞恼他的袭胸事件?好了啦,我不知有多羡慕你。” 大一是新奇的,对什么都满腔热血。真的大学生涯开始,就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那一堆的书,名字看着学问很高,学起来却是烦闷加枯燥,而计算机专业更加明显。 教授们又极不争气,上课能把人熏睡、也能把人催逃。 课程这么无味,精力如此旺盛,只有找其他途经发泄了。 宁檬是恋爱。 莫小艾是看漫画。 诸航是打篮球。 诸航球打得极好,头发短短的,身材高挑,一件大T恤,一条中裤,皮肤晒成蜜色,往男生中一混,冷不丁就鱼目成珠。 诸航很快在计算机系出了名,男生女生都简明扼要地叫她“猪”。 那天,和几个男生在球场打比赛,汗水把视线都模糊了,对方一个同学被老师喊走了,有人替补上场。 球传到她手中,她跳起投篮,替补的那个仗着身高盖帽成功,球又回到她手中,她做了个假动作,那人没上当,向前一跃欲抢。球从她手中滑落,那人一时收不回手,两只手掌正正地印在她的胸前。 虽然她形容自己是飞机场,那也是个有坡度的飞机场。 那人呆若木鸡。可能想不到这生猛的球员居然是女生。 她愤怒地跳起,双手一推,那人踉跄两步,跌坐在地。 那人就叫周文瑾,大三,从工程系转过来的。 她和他的梁子就此结下。 所以他纵使“貌美如花”,在她眼中也是一人渣。 “唉,真是吝啬,还穿背心、长裤,露两点又不少块肉。”宁檬气愤。 “猪,晚上陪我去看个老乡,我妈妈托他带了点东西给我。”莫小艾念念叨叨从外面进来,双手合十,不住向诸航作揖。 她胆子特别小,而诸航没有胆,一个人在球场练球能练到半夜。 “行!”诸航正烦,出去透口气也好。反正也没兴趣去图书馆抢位置,搞不好会碰上那个周文瑾。 傍晚的公交总是挤得人不能呼吸,夜色缓缓降临,街头的华灯一盏盏亮起。春日的夜晚,令人沉醉。 “我那个老乡很优秀,是中校,在国防大学进修研究生,作战指挥专业。”莫小艾说道。 “中校是多大的官?”诸航对军中的官衔没概念。 莫小艾双目幽幽灿亮,“军中官职是尉、校、将三个等级,中校在校里面的中间,将最大。” 诸航喔了声,没什么兴趣。 “我老乡有位教授是少将,一花一星,才三十出头。少将相当于军长!” “不会吧!”诸航怔住。内战时,林彪十八岁任军长,被称为军事天才。那还是特殊时期,大部分人不上学,有点本事就被吹得天大。现在可是和平年代,精英辈出,三十出头的少将,太夸张了。 莫小艾鼓起双颊,拼命点头,“真的,他是国防大学特聘的,一周只上一节课。” “他是不是全军楷模?”诸航打趣。 “我老乡说是遥不可及的星辰,他是开国以来最年轻的少将,估计后无来者了。” 两人相视大笑,差点错过了站。 国防大学门前士兵如石雕,肃穆庄严,经过的人情不自禁要放缓呼吸。 莫小艾打了电话给老乡,过了会,老乡提着个大包跑出来。 两人只说了几句话,老乡就着急告辞,说晚上还要上课,军中纪律严明。 两人目送他走进大门。 一辆黑色的轿车无声地从夜色中驶出,站岗的士兵刷地抬手齐眉,大声喊:“首长好!” 车停下,车门打开,一位俊伟的男子从里面跨出,微笑回礼。 炽目的灯光清晰地洒在他肩上的一星一花上。 本已俊逸逼人,再一身的军装,越发英气勃勃,沉稳卓然。 诸航与莫小艾不禁双手紧握,屏住呼吸。 他并不知自己落入别人的眼中,泰然接受一路军官的致礼,款步向前。 诸航扭头看莫小艾,两人不约而同跳起来。 是他,是他——那位传说中的少将。 “MAN啊!”诸航叫道。 “帅啊!”莫小艾喊着。 那时,诸航觉着真的很幸运,居然亲眼目睹到这样的传奇人物。 如同皮特很性感、基诺里维斯很迷人、金贤重非常养眼——见到都会兴奋地想尖叫,但是从没想过这些人和生活里的自己有什么关系。 仰望他们就好了。 可是命运是顽皮的,冷不丁就冒出这样那样的意外。 四年后,她怀孕,搬进一个小四合院。是老舍笔下那种几家人合住的老式四合院,特别热闹,邻居间也特别朴实。院中有一口古井,四周布满青苔,还有一颗古槐。那时,槐树正开花,白色的,一串一串,像小小的铃铛。摘一片放进嘴边,甘甜清香。 她每天都在身上罩一件防辐射的外衣,早晨背背英语单词,下午上网做点事,晚上看书。 邻居们好奇她怎么没有老公陪着。 她随口接道,他去美国出差几个月。 邻居都非常关心她,热心地指导她怎样做一个准妈妈。 八月,北京的桑拿天。孕妇特别怕热,屋子里是有空调,吹久了也不舒服。她出了一身痱子。 太阳落山后,她打一桶井水,然后光着脚泡在水中,沁凉透体,那是她夏天最快乐的时刻。 院门吱地响了一声。 在院中忙碌晚饭的人纷纷抬起头。 那位肩上扛着一星一花的首长就那么站在门外,不过那天,他穿的是便装,也是这般,淡如远山。 “找谁?”房东问。 他盯着井边的她。她夸张地嘴巴张大,眼睛瞪得溜圆。 “诸航?”他的目光落在她隆起的小腹上,出口的两个字,别人听着是称呼,她听出是质疑。 “从美国回来啦!”房东热心地招呼。 他点头,“是!” 他大步向一脸呆滞的她走来,“最近好吗?”就像是每天都见面的人,问“吃过了吗”那样自如。 如果算上在国防大学校门前那次,这是他们第二次见面。 一点都不好。 诸航脑子嗡嗡作响,差点一头栽进井中。 怎么会是他?她一遍遍地问。 ******* 诸航吃力地睁开眼睛,窗外天已黑透,眼前一盏柔弱的小台灯,是房中唯一的光源。 “男生,三点五公斤!”卓绍华正站在她的床前,神情掩在黑影中,看不真切。 是呀,怎么会是他呢,她怔怔地看着床前的首长。 “你还好吗?”他以为她没听清,身子微欠,又重复了一句。 她想戏谑地回句“为人民服务”,嘴唇一张,随即整张脸挤成了一团。 痛—— 前所未有的痛,痛得浑身冷汗涔涔、揪心虐骨。 他按下被角,“忍一忍,这是手术后的反应,明天就会好受点了。” 她咝咝抽气,脸惨白如雪,抖得床都跟着晃动起来。 “孩子头发很长,个子也很高,护士抱去洗澡了——哦,已经回来了。” “夫人醒啦,快看看小宝宝。到底妈妈年轻,宝宝特别结实,在十多个刚出生的孩子中,嗓门最大,以后一定也是个将军。”唐嫂把怀中用薄被抱着的小娃娃放到她身边。 嗯,将门无犬子,表现杰出是必须的。 夫人?妈妈?呵呵—— 不能笑,一笑更扯动神经,痛得撕心裂肺。 “小帅哥呢!”唐嫂拉开薄被。 她瞟过去一眼,接着,眼睛抬起,对着首长一脸愧疚。 遗传基因那么好,她却把孩子生得那样丑。小脸团团的、红红的,绒毛很长,看不出哪里帅,真像只小猴子。 “初生的婴儿都是这样。”首长宽慰,“唐嫂,你把宝宝抱走吧!” “夫人怎么没用止痛棒?”唐嫂心疼地替诸航拭拭汗。 “我不让用的。”成功理直气壮地从外面进来,后面跟着个从发型到服饰,都像吉普塞人的女人。“有勇气生孩子,就不用怕痛。” 真是——最毒医生心,不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诸航真想跳起来,和这个流氓医生打上一架,这明显就是放暗箭。 “嗨,绍华。”吉普塞女郎冲卓绍华嫣然一笑,然后就专注地打量着诸航,那目光毫不掩饰是鄙夷的。 “成玮,你好!”卓绍华点下头,对成功说,“打针镇静剂吧,她疼得不行。” “不会死人的。”成功气哼哼的,没得商量。 成玮噗哧一下笑了,“哥,你要和个小朋友计较?” “女士,你今年高寿?”诸航忍不下去了。听名字,这吉普塞女郎和流氓医生是一个窝的,讲话都听着别扭。 成玮笑意一冻,“应该比你成熟。” “女人的年龄计算要像黄金一样,用盎司算的,算到两,到分,锱铢必较,别这么模糊,你给个确切数字!”她打赌这女郎绝不敢接招。 成玮一下给呛住,当着卓绍华的面,又不便发作,只好生着闷气,丽容都青了。 成功眯起了眼,冲卓绍华挪嘴,“你瞧这人需要打镇静剂吗?再来一刀都没问题。” 卓绍华眼底一片幽然。 “玮玮,走吧。我告诉你,得罪谁都别得罪小人,知道么?”成功测了下体温,朝病床上的诸航冷冷地笑。 诸航朝着天花板翻了个白眼。 病房里又只有她和卓绍华。 卓绍华慢慢踱到窗前,背对着她,周身被浓重的缄默所淹没。 “给宝宝起个名吧!”他说。 “呃?”她怀疑她的耳朵也病了。 “你起乳名,我起学名。”他侧过身。 “可是——”她咂嘴,这不应该是她的义务。 “我读的书不算多。”一头的汗,是疼痛,也是紧张。 “用嘴巴讲就可以了,不必写下来。你有想过吗?” 从来没有,这件事连影子都没在脑海中闪过。 “那现在想想。”他抿上嘴,静静地等候。 赖上她了? “帆帆行吗?”既然船起航,肯定不能少得了帆,她恶作剧地回道。 他居然同意了,“行,那学名就叫卓逸帆。” 还是他学问高,她不得不佩服,普普通通的名,他加个字,就显得那么有气质。 疼痛泰山压顶般,她撑不住,又沉沉睡去。 依稀听到宝宝哇哇哭个不停,嗓门真是大,她不禁皱起眉。 唐嫂说:“宝宝一定是饿了,得让妈妈喂奶。” “冲点奶粉。”首长命令。 “喝妈妈的奶比较好,增强宝宝的免疫力,又不会凉不会烫,多方便。” “冲奶粉去吧,宝宝我来抱。” “夫人不愿意喂奶?” “我觉得男生应该独立些,不要养成依赖的习惯。” 唐嫂瞧瞧一脸严肃的卓绍华,哑口无言。 诸航再次醒来,天已经亮了,小护士立在床前换药液,笑盈盈的。 手机的铃声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护士体贴地为她从包包中取出手机,顺手按下通话键。 “航航,你起床了吗?”是姐姐诸盈。 诸盈特别疼诸航,妈妈生她时属于高龄产妇,家中事务又多,诸盈休学一年在家帮着带诸航。诸航对姐姐是又爱又敬,但诸盈要求很严厉。 “起了,正要去洗漱。梓然上学去了?”诸航尽力装出自然的口吻。 “你姐夫送他刚出门。北京过两天要降温,南京冷吗?” “南京是江南,秋意刚起,舒服着呢,我——我只穿一件衬衫就可以了。” “出门要加件外套。到了年底,早早把房退了,还是回北京来好好复习,准备明年二月的雅思考试。” “嗯!” “只要你雅思考试通过,我想哈佛那边肯定会同意你的申请,学费我已准备好了。” “姐——” “不多说了,我也要洗洗上班去。晚上不要玩太多游戏,回北京时告诉我,我去车站接你。挂了。” “姐姐再见!”懒懒地把手机扔到一边,想叹气。唉声没出来,发现床边不知什么时候站着首长的母亲。 “你是不是天生就爱撒谎?”欧灿冷冷俯视着因懊恼而表情耷拉的诸航,“我要为宝宝和绍华做亲子鉴定,也许会有什么意外发现。” 第二章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下) “好啊!”那样不止是有意外,还会有惊喜。 欧灿愣住,讶异她的轻快,或者讲像是无限期待。而对于刚才电话里的谎言,她却避而不谈,仿佛没必要回答。 “妈妈,你来了!”走进房间的卓绍华脚步有点匆匆。 “喔,我来找你有点事。”欧灿转过身,“我去婴儿室看过孩子了。绍华,以前你曾经讲过你身体——” “既然是病,总有办法治,只是需要时间。”他用眼神堵住她欲出口的话。 “你确定孩子是——”在父母面前,绍华向来有分寸。自从突然冒出这女子出来,绍华变了。从前,在她讲话时,他从不会无礼地打断她。 “他的长相随我。” 欧灿无语以对。 诸航叹息,不敢苟同。 “你爸爸在气头上,一时半会不会消气。今天沈秘书打电话给你爸,让你做好思想准备,纪检组要找你谈个话,会有个处分。唉,我不知还能和你说什么。”欧灿仍然无法消化这件事,想想都觉得这是梦,不会是真的。 “诸航还没能进食,需要休息,我送你下楼。” 卓绍华情绪没有丝毫波动,似乎聊的是件和已无关的事。 “绍华,你可曾后悔过?”欧灿激动地问。 “从不曾。” 欧灿苦笑,“不要送,我自己会走。” 阳光爬上了窗台,歪歪扭扭穿过树梢,伴着晨风射进室内,楼下的草坪刚修剪过,空气里飘荡着青草的气息。 走廊上杂乱的脚步声多了起来,每天例行的查房时间到了。 诸航属于成功的病人,查房医生经过门前却没有进来,流氓医生会单独折腾她。 睡过一觉,疼痛感消除了许多,随之漫上来的是饥饿感。隔着被子,她都能听见肚子咕咕叫的声音。 “我一会去单位有点事,等成功为你检查过后,先喝点粥!”卓绍华又回来了。 好窘,他也听见那饿鸣! “好,你——多保重。”他的单位不是那普通的机关,那所谓的处分也不知是什么样。她如此寄语,有点像送君去前线作战,你可千万要平安回来哦! 他笑了,那笑意如流星划过夜空般,让人来不及捕捉。 “其实你可以实话实说的。”她替他打抱不平,“我挺你,绝不背叛。” “我没事,委屈你了。”他深深地凝望着她,相信她不是信口开河。 暑热渐消的秋日黄昏,他陪她散步。她住的四合院挨着城郊,走几步路能看到一畦畦的菜地。在路口的小超市,她停下,说要买点牛奶。 进门时,两人与一对中年男女擦肩而过。 “绍华?”女子扭过头,目光与他相遇。 他僵住,心里知道,终有一天,会东窗事发。 “她是谁?”女子发现了怀孕的诸航。 他沉吟,想着该如何解释这件事的。 诸航下巴一抬,抢着回答:“我——是他表妹。” 他黯然。 一直微笑打量着她的中年男子乐了,“我怎么不知有个这么大的女儿?” 她纳闷地看向他。 “千万不要讲是远房的,卓家有几个亲戚我比你清楚。”中年女子接过话。 他的爷爷是孤儿,后来参加红军,建功立业,成为开国元勋。膝下一子一女。这女子就是他的小姑卓阳,中年男子是她的老公晏南飞。 诸航听完他的介绍,肠子都会悔青了,祸从口出呀! 她原意是想维护他的形像,却弄巧成拙。 他很吃惊,真的,二十三岁的小姑娘,算精确点,是二十一周岁多几个月,却尽力张开那双纤细的手臂,想为他挡风挡雨。 “呵,还好还好,蓬毕生辉呢!”从某种层面上来看,她绝对是高攀他的。 “那就好,下午见!” “如果有什么责任,你往我身上推,没事的,我无门无派,无组织无纪律。”就差讲天不怕地不怕了。 她笑着叮嘱。 他摆摆手,走了。 经历的意外多了,却哪一年也没今年多。 上班时间已过,大门口非常安静。车滑过岗亭,士兵抬手敬礼,他缓缓闭了闭眼。 该庆幸是在军事部门工作,没人有闲情打听别人的八卦。他有孩子这件事,事实上知道的人并不多。 微笑和迎面走来的同事相互敬礼问早安,每个人都是忙忙碌碌的。 秘书告诉他,成书记在办公室等他。 成书记是成功的父亲,私下是熟悉的长辈,工作上是他的上级,分管思想工作。 他敲门,听到里面叫“进来”,忙立正敬礼。 “坐!”成书记拿下鼻梁上的眼镜,高深莫测地看了又看他,然后起身把门掩上,哈哈大笑。 “说实话,那件事是成功做,我信,你?我——不相信的。” “只能讲我也不是个完人。” “你是不准备和我说实话喽?” “这就是实话。” 成书记眯起眼,笑容一点点敛去,眉宇威严地蹙起。“虽然你现在属于单身,娶什么样的女子,组织不便干涉,但是这却无法掩盖你曾在婚姻状态下与别人有染的事实。若在军中传开,作为一位年轻的少将,将是什么样的影响?所以组织决定,对你进行记大过处分。你接受吗?” “接受。”他笔直地迎视着成书记犀利的视线,无所畏惧。 “你小子真够犟的。这可是大的污点,你父亲对你可不是一点厚望,你知道吗?” “我很惭愧让他失望。” 成书拍拍他的肩,“既然这样,我无话可说。记大过,在将级军官会议上作书面检讨,然后到纪检组学习一个月。” “是!”他起身敬礼。 成书记失笑,“你呀——好了,不说这个,说点别的。上面有个计划,准备在军中成立一支新型部队,是为提高部队网络安全防护的,叫‘网络奇兵’。当前网络安全已经成为国际性问题,它不仅影响到社会领域,同样也影响到军事领域。美方称每天都探测到大量试图侵入其网络的黑客袭击,中国也有这方面的隐患。这个任务让你能做最合适不过,你是计算机专家。在这个月面壁思过时,你好好地写个方案出来。” 他点头。 “听成功说,是个刚出校门的小女生,怎么认识的?”成书记挑挑眉。 他无语。 “罢了,你可以不回答。还是要恭喜下你荣升父亲了,你爸爸虽然气你气得不轻,估计也会窃喜下,孙子呀!我家那不成器的成功不知什么时候能定性呢!这两天你在休假,我不多聊了,走吧!” 他开门出去。走廊向左是电梯,向右走几步是他的办公室。他迟疑了下,转身向右。 部里的一切都非常军事化,方是方,圆是圆,什么时候都是井然有序。 办公桌上一盏磨砂玻璃台灯是室内唯一带点异域风情的物品。 那是佳汐从意大利带回来的。玻璃易碎,怕摔坏,一路上,她都抱在怀里。灯只在家中搁了一天,她便硬搬到他办公室了,说他伏案工作多,办公室的光线太炽亮,对眼睛不好,这灯光线柔和。 他哭笑不得,办公桌上搁这像什么? 灯还是带来了,一直塞在柜中。直到处理完佳汐的后事,他才从柜中拿出来。 学艺术的女生,都有些不切实际,佳汐是画画的,也是重感性少理性。他们是姑姑卓阳介绍认识的,她和卓阳都在中国美院工作,佳汐那时刚从国外留学回来。那样的女子,家境好,娇养大的,恰好又懂事乖巧,权利和金钱对她没有任何吸引力,又有宽裕的环境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她想学坏都没机会。 相处了三个月后,很快双方家长碰面,订婚,接着结婚。 不知道别家夫妻是如何相濡以沫的,他与佳汐算得上是相敬如宾,他应该算是称职的丈夫,她是合格的妻子。 只是他不懂佳汐。有时,他从电脑前抬起头,发现正在看电视的佳汐忧心忡忡地凝视着他。当对上他的目光时,她忙挪开视线。再迎视,笑靥如花。 佳汐娇气,又偏食,弱不禁风似的,但没生过什么病。 那天晚上,两人和爸妈一起吃了晚饭,走着回自己的住处。天气那么暖,她竟然感冒了,鼻子呼吸不通,嗓音也有点哑。 她喜欢央视二套的《交换空间》,把节目看结束了才去洗澡。 他在书房写份报告。 十一点多,两人一同上床休息。睡前,她还吃了颗感冒药,嘀咕着:不能加重哦,我还有重要的事呢! 凌晨三点,他翻了个身,身边的佳汐安静得出奇。他习惯地帮她掖被角,指尖触摸到佳汐的脸颊,已僵冷。 医生测定是突发性心肌埂塞,这种病,只几分种,有时就几秒,就可夺人性命。 佳汐妈妈哭着说佳汐小时候心脏不太好,但发育之后就很正常,想不到病根还留 着。 在佳汐变成一捧灰装进一个玫瑰木的盒子里时,他才相信,这个世上已没佳汐。 成功私下里问他是不是很难受? 他没来得及太难受,就得集中全部精神面对接二连三的意外了。 ******** “锅”卸下来的感觉真的是非常好,诸航真想用“身轻如燕”来形容自己。 她是第三天下床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洗手间方便。在前三天里,令人羞恼无比,她居然吊着尿袋。 稍微有点目眩,脚下发软,起身时,眼前金星直冒。她悄悄看了下肚皮上的伤口。成流氓虽然讨厌,手术做得真不错。刀口是横着的,缝补时用的肠衣线,不必拆线,自然与身体融合。线迹不很明显,时间久了,只会留下淡淡的疤痕。 到第五天,她出出进进,已经非常自如。 唐嫂羡慕至极,拼命地夸年轻就是本钱呀,她生孩子在床上躺两个月才能下地。说到这,她又转折了下,我们那时孩子都是自己带。 诸航呵呵笑。 小猴子——啊,人家有名字了,小帆帆呀,现在看看,好像是有一点小帅。胃不小哦,每天咕咚咕咚能喝一大瓶奶粉,他喝的时候,她趴在边上看,就看见那小肚子像青蛙似的慢慢鼓起来。她摸一下,他会哼哼回应。 喝完他就睡,醒了继续喝。一天里睁眼睛的时间不多,她见过他的眼睛,黑水晶般。 唐嫂说月子里的孩子看不清楚东西,但能分辨熟悉人的声音。 她一咳,哪怕他正在喝奶,都会睁开眼睛追着声音,脑袋转来转去。 她笑着说像小小狗。 “夫人,你真的不给帆帆喂奶?”唐嫂认为她太狠心了。 她笑笑,不接话的。 卓绍华晚上也住医院,是成功的休息室。 从卓绍华的脸上,是看不出他受了什么处分,她也没继续问。 第七天,成功替她做完各项检查,眼皮一抬,“走人吧,你!” 她恨不得插上翅膀飞。 唐嫂替她穿上大衣,还裹上围巾,戴上帽子,“月子里落下病,以后治不好的。”她拨开诸航反抗的双手。 小帆帆是一身簇新,卓绍华抱在怀里。他抱孩子有模有样,到是诸航至今都没抱过,她只有时用指头戳戳帆帆的小手。她一戳,帆帆小手就攥紧紧的,要硬掰才能抽回指头。 “帆帆我来抱,卓将,你打伞。”唐嫂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把黑雨伞,超大号的。 外面秋高气爽、风和日丽,诸航眨眨眼睛,懵了。 “夫人刚生过孩子,身上有血光,会惹上天上的神,打着伞就能躲开了。别不相信,很灵的。”唐嫂抱回又睡得鼾鼾的小帆帆,语重心长。 诸航差点被这话给雷倒,更雷人的是——卓绍华不动声色地接过了雨伞。 勤务兵进来提上行李,与唐嫂先出去了。 “还有什么事?”卓绍华看着双手紧抓着床柱的诸航。她并不善藏心思,看得出来,她有些纠结。 “其实那个大杂院也不错!”她抓抓头发,几天没洗,不是一堆乱草可以形容的。 他点头,“那儿太小,住不下帆帆和唐嫂。” “他们不要过去的。”她耸肩。 “两边的距离不短,唐嫂跑来跑去,那个年纪,怕是不能胜任。” “我不需要的——” “我不这样认为。我们该挪个地方,下一个病人很快就要到了。” 他没有伸出手来,她的体内像有一台发动机,任何时候都让她活力四射,哪怕是手术后不久。 他二十一周岁时,一边接受军事化训练,一边读研,精力看似非常充沛,但停下时,便不想动。 她的眼睛与鼻子都挤到一块了,没有继续讨论。他在前,她在后,半步的距离。七天没有出病房大楼,突然沐浴在强烈的阳光下,她下意识地闭上眼。再睁开时,一柄大伞遮住了她的视线。 她以为别人会用看怪物的眼光看着他们。聚光率是很高,但眼神都是善意而又祝福的。 也许这真是个美好的风俗,入乡且随俗。 勤务兵今天开的是辆宽敞的商务车,很舒适。唐嫂与帆帆坐在后座。上车的时候,卓绍华托了她一下。 久违的街景,让她有点唏嘘,如同重见天日般,仿佛已一个世纪过去了,她真的蹩坏了。 街道越走越宽,车辆越来越少,渐渐就只有他们的车在两边长着高大古木的林荫间驰骋。 一座高大庄严的门楼跃入眼帘,门楼下是持枪站成一把绷紧的弓似的士兵。放眼看去,可以看到里面树木郁深,树梢间隐隐有房屋林立。只是空气太过严谨,连飞鸟都不见一只。 她不由地拽住卓绍华的衣角。 他侧目看她。 “他们有枪。”她指指士兵,车速已放慢。 “嗯。”然后呢? “我会情不自禁地想投降!”她以只有他听到的音量低语。 “为什么?” “我手里没有枪呀,打不过他们。” 嗓子发痒,他咳了几声,“应该没有机会打得起来的。”他很认真地回答。 “可是这气氛——让人不由自主会产生这样的联想。我还是住到——”大杂院去。 “第二个院子就是我们的家。”他拍了拍她的手,打断她的担忧。 他没有提过,他的家也是四合院,不是大杂院,而是独门独院。 一个比唐嫂稍微大个几岁的妇人腰上扎着围裙从院中出来迎接他们,抢先探身拉开小睡被,看了看小帆帆,嚷道与卓将出自一个模子。 卓绍华又把伞撑开了,他告诉诸航,妇人姓吕,是家中请的阿姨,负责家务和做饭,唐嫂专门照顾帆帆和她,偶尔有重活,勤务兵会来帮忙。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让她没有后顾之忧,没人会当她是使唤丫头?那么——她就不是必不可少的。 “夫人累了吧,我扶你进屋休息。”精明的吕姨看出她的别扭。 “我来!”卓绍华点下头,“麻烦你收拾下行李。” 她法律上的家,与她来讲,是一个完完全全陌生的环境。 与外面肃严庄重的气围比较,院中温和太多,正中间有一个花圃。她认得里面种的是玫瑰,大部分均已凋射,只有一朵黄色的玫瑰与已不再翠绿的枝叶一起在风中摇曳。这个品种很名贵,栽种起来也很复杂。想像呵护它们的,必然是一双纤细的手和一颗温柔细腻的心。 左右的房间是书房与客房、画室,朝南的是客厅与主卧室,现在多了间婴儿室,住着小帆帆。她坚持住朝东的客房,这样,太阳一升起,打开窗,就能看到第一缕阳光。 没有人否定她这个决定,吕姨和她有灵犀,说这屋她一早就通风,里面的被褥铺得非常软和,闻闻还有阳光的味道。 产妇吃的饭都是淡而无味,她只能勉强自己吃几口。 家中多了新成员,总有点忙乱,到九点个个才回屋休息。她没有往客厅与主卧室跨一步。 房间里没有书,也没有电视,这是唐嫂的意思,说为了她的眼睛。她睁着眼躺在床上。这里位于都市,却无喧闹。寂静中,风卷起树叶的声音都一清二楚。 她数了会羊,数了会兔,突然发现一件事,小帆帆属兔哎,于是,她缕续数兔,大兔、小兔——睡意缓缓袭来。 没睡多久,她被饥饿叫醒了。仿佛前心绞着后背,一刻都不能忍。怀孕的时候,为了小帆帆的营养,放开肚皮来吃,把胃撑大了。 屋中没有零食是自然的,她打开门,仔细辨认了下方位,记得厨房在院门隔壁。 夜深如海。外面的路灯透不进茂盛的枝叶,唯有天上的月借了点光明。 厨房的门没锁,灯的开关就在门边,冰箱在里侧。拉开冰箱门,她失望得想吼。除了给她煲的那些营养汤,没有一点吃的,哦,还有几根黄瓜。 她挑了根品相不错的,拧开笼头洗净,也没削皮,啃得咯嘣咯嘣的。 咀嚼得正起劲,墙上突地多了一道影子。她认得来人是卓绍华,羞得恨不得钻桌子下面,感觉像半夜越墙潜入的宵小,偷的是一根黄瓜。 她撇下嘴,无奈地转过身,呵呵挤出两声笑,“我——有点饿。” 不知怎么,他不言不笑的样子特别慑人,她像是有点怕他。 他穿了件睡袍,钮扣扣得一丝不苟,腰带扎得严严实实。默默闭了下眼。他走过去,从她嘴边拿过了黄瓜。用刀切去她啃过的那一端,然后把余下的切成了丝。那刀法,娴熟流畅。 碗里放进两碗水,点火,水开,从柜子里拿出一卷面条,倒入水中,等沸的时候,从冰箱里倒了一碗煲好的汤,在微波炉中加热。面条起锅,稳稳的盛入汤中,然后把黄瓜丝搁上面,再加了些熬好的肉酱。 他用眼神示意目瞪口呆的她坐下,递过一双筷子。 她双手接过。 他在她对面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有一口没一口的喝着,眼神落在院中的黑夜中。 黑暗给了他黑色的眼睛,他却用来寻找光明? 她埋头吃面。 没有人说话。 她把面连汤吃得一干二净,话说份量可不太少。 他递过一个水杯,水是温温的,让她净口,他返身把碗筷洗了。 熄灯、关门,他送她到客房前,看着她进屋上了床才离去。 她打了一夜的饱嗝,暗暗发誓:即使以后饿死,也绝不出外觅食。 饿死与撑死,都是死,前者至少留有尊严。 ******** 夕阳落下去了,空气里有了凉意。诸航看着那角还在天光里的院墙,一棵青松成了黑色的剪影。 长长的岁月,就这么又撕去了一页。 这生活有如风烛残年,天亮时睁开眼睛,然后慢慢静待天黑。 仰起头,她的天空是四方的。 唐嫂甚至在走廊上给她搬了把躺椅,阳光不错的时候,让她晒太阳。她就差一幅老花镜,一个毛线球,一只卧在脚下的老猫。 不能看电视,不能看书,不能喝凉水,不能吃冷菜,不能吹风,不能淋雨,不能出门——从医院到这四合院,其实就是从一个监到另一个监。唐嫂和吕姨是那牢头狱霸。 二十多年没干这样的事了,她又掰着指头数日子,如儿时盼着过节去外婆家做客。外婆家在市里,她家是个小镇。市里的游乐场和动物园,那是孩子最留恋的地方。 还有十二天,就是所谓的“满月”,听说那是她的赦免日。 院中也没人来串门,从院中看见路过的其他住户的保姆们,一个个都是腰板挺得笔直,目不斜视地向前走,似乎都藏着重大的机密,一停下,就会被人窃听。 唐嫂和吕姨也很有职业道德,不论人家长短,交流的都是做饭心得、护理孩子。唐嫂手巧,正在为小帆帆做棉鞋,鞋头上绣着个老虎头。 小帆帆和她一样,不太适应环境。现在除了睡觉,醒着就是哭个不停。那音量一点都不藏奸,有多少力气就使多少力气,小脑门上密密的汗,小手还在空中挥动着。 唐嫂怎么哄都不行,一次急得对诸航叫道:“夫人,你不能只看着,你也该抱抱孩子。他听不到妈妈的声音,没有安全感。” 说完,把小帆帆朝她怀里一塞。 她双臂僵直,肌肉绷紧,一动也不敢动。 小帆帆哇哇大哭,她惊恐地瞪大眼,无措地哼哼着:“帆帆好,帆帆帅,不哭,不哭!” 奇迹出现,小帆帆小嘴叭啦一下,哭声渐弱,最后似乎还叹了口气,往她怀中蹭了蹭。 她面容都扭曲了,一半是因为羞窘。 “我说了吧,帆帆就是在找妈妈,现在,他是饿了。”唐嫂洋洋得意,把一个灌满奶粉的奶瓶塞到帆帆嘴里。 吃饱的帆帆依在她的心口睡熟了,小手还勾着她的一个指头。 从这天起,她不得不多出一项工作,早晨起床后,要去婴儿室陪着小帆帆。他不一定要她抱,只是醒来时,必须听到她的声音。 婴儿室隔壁是客厅,再过去就是主卧室。 主卧室和沐佳汐的画室,并不是禁地。吕姨每天打扫,都会把每个房间的窗和门打开着,里面的布置,人站在院中一览无遗。 可能唐嫂与吕姨以为她是忌讳里面有佳汐的痕迹。虽然她们掩饰得很好,有时也能捕捉到她们射过来的探究目光。 她只当没看见。 首长只休了三天假就恢复上班了,但上下班很守时。晚上回来都会和她一起吃晚饭,早晨她会多睡会,起来时,他已走了。晚上的时间,他都是给小帆帆。 一天之内,他们之间讲的话用一只手掌就可以计算完毕。 她以为帆帆晚上是和唐嫂睡,后来才知唐嫂是独自睡在婴儿室,早晨首长才把帆帆抱给她。 她听得瞠目结舌,无法想像那么高大的男子和一个几十厘米的小娃娃躺在床上是什么情景。万一小帆帆尿床呢?万一小帆帆要喝奶呢? 半夜里,起床去洗手间,发觉月光明亮如霜,多看了一眼,忽见院中树下有人影一闪。她吓了一跳,还当是小偷,再看,又是首长。夜里的风有些大,将他的头发吹得微微飘起,指间的烟头也忽隐忽亮,像田野里的萤火。 在寂静无人的深夜,才可以察觉他是这般的孤单、凄清。 深爱的妻子突然与自己天人相隔,那种痛没有词语可以恰切的描绘。 她心中不由发酸。怕他发觉,放下窗帘,又埋进了被窝中。 她曾经不肯生下小帆帆,哪怕已是六个多月的身孕,因为她无法给帆帆一个光明的前景。 堕胎是可耻,但在腹中只有短短的几个月,出生后却是几十年长长的人生。她什么时候都可以冲动,无所谓地夸下豪言壮语,她斟酌了又斟酌,她负不起这个责任。 他说服了她,他说他来带,他会做个称职的父亲。 他没有食言,是吧? 早晨通常是被小帆帆的哭声叫醒,今天安静得有点出奇。她起床时,看了下时间,小帆帆该醒了。 叮叮咚咚的琴声随着薄凉的晨风一同吹来,唐嫂笑咪咪地在院中晾衣服,吕姨不在。 唐嫂朝主卧室挪了下嘴。 她沿着琴声走过去。 那幅画面,美得令她怯步,生怕一踏进去,会打碎那份美感。 他的主卧室很大,外面是间起居室,钢琴挨窗放着,上面蒙着针织的白色琴罩,琴罩上是沐佳汐的照片,黑白色的,背景很暗,越发衬得人美如诗。 卓绍华一手抱着帆帆,一只手欢快地在琴键上游走。她对音乐是门外汉,只觉着曲子清灵剔透,如潺潺的泉水缓缓流过心田。 小帆帆安安静静地呆着,很是享受。 “诸航,进来吧!”他明明没有扭头,不知哪只眼睛看见她了。 她不是很喜欢自己的名字,诸航——猪航——会飞的猪,姐姐叫诸盈,明显就比她的秀气多了,还好她不是个秀气的人。爸妈和姐姐叫她航航,同学叫她猪,只有他认认真真地叫她“诸航”。 低沉温厚的嗓音叫出这两个字,听着似乎也不那么难听。 她犹豫了下,跨了进去。 今天是周六,他穿便装,深V领的驼色毛衣,卡其的休闲长裤。 他收回手,让她抱着帆帆,微微往一边挪了挪,给她挪了个地方,然后十指如飞,一曲温婉轻柔的音符从指下流淌出来。 一寸阳光打上他俊美的面容,如果宁檬在,肯定要流口水。 首长很帅。 一曲弹毕,又是一曲。难得她听出来了,是贝多芬那首有名的《快乐颂》,短短几句,奏得神采飞扬,欢愉无比,结尾音符活泼似跳舞。 她先是笔直地坐着,在琴声中,慢慢放松下来,她低头看小帆帆。这家伙很不厚道,秀气地打了个呵欠,眼皮眨了几眨,睡上回笼觉了。 悠扬的音符在空中完美的画上句号,他转过身来。 她姿势别扭地拍了拍掌,急忙遮住小帆帆的脸,免得首长深受打击。“很好听,很好听,再来一首。” “嘘!”他竖起手指,压着自己的唇,“别把帆帆吵醒了。” “呵,他刚睡了一会,没有很久。”她苍白地辩解。 他淡淡一笑,接回帆帆。两人一同进婴儿室,把他放上摇篮。 “有没觉得帆帆长大了?”首长温柔地拉起帆帆的手,吻了又吻。 有吗?抱在手中还是小不点哎!她瞪着帆帆白白的小手,发呆。 “诸航,你小时候是什么样的?” “我?”她愣了下,不习惯这么跳话题,“我妈妈讲我很野,男孩子爱玩的我都爱,而且玩得比他们都好。经常闯祸,一闯祸就要罚跪。我家有个香案,每次要跪足一柱香。一柱香很长时间呢,姐姐要是在家,就会偷偷把香掐断,只留一小截。” “在性格上,帆帆可能随你了。”他少年老成,从没有这般肆意飞扬的时刻。 这是夸奖还是讥讽? 午饭后,家里来客人了,是戳破他们东窗的姑姑卓阳和姑夫晏南飞。 真是恨呀,他们开车去郊外玩,路上,车出了点问题,才到那家小超市买点水,结果就撞上她和首长了。不然,事情不会这般复杂的。 诸航还是开心,至少今天不需要看着日头等天黑。 卓阳对诸航并不热情,表面上的礼貌还是有的,打过招呼,便和卓绍华去了画室,她陪晏南飞去婴儿室看帆帆。 晏南飞带了V8,拍了会帆帆,“奶奶想帆帆呢,只是忙,不能抽身过来。”他解释道。 诸航耸肩。 帆帆喝了果汁,刚刚解过大便,洗过小屁屁,哼哼唧唧了一会,睡着了。 诸航领着晏南飞去餐厅喝茶。 “不了,我们就在走廊上坐坐。”他看见诸航的那把躺椅,放松地坐了下来。 早晨吕姨刚清扫过院子,现在又落了一层树叶,最后一朵黄玫瑰也凋谢了,秋,临近尾声,挡不住的萧瑟幽幽漫来。 “绍华心情怎样?”晏南飞人很温和,年近中年,但外型仍很俊朗。卓阳就一般了,连清秀都勉为其难。可是她自我感觉非常良好,举手投足间俨然以美人自居,这要么是自小被家人宠坏了,要么是晏南飞的深爱,让她混淆视听。 诸航不太明白地拧了下眉,“和以前一样啊!”她站的地方恰好对着对面的画室,她看见卓阳抚摸着墙上的画,不时抹泪。 佳汐音容不在,灵魂却已永恒。 晏南飞叹了声,“也只有绍华,背了这么大的处分,还能这般云淡风轻。你呢,好吗?” “我说我很好,你会不会很失望?好吧,我有强烈的罪恶感。”她把几根不听话的头发别到耳后,一不留神,头发长及肩头了。 晏南飞挑眉,不禁莞尔,“你的神情可不像。不过,我欣赏你这样。人应乐观地向前走,而不是怨天尤人地陷在回忆里。” 她讶异他的态度。作为卓家的长辈,恨她才是正常的。 “你一定很爱绍华!” 她差点扑倒在地。 “这么年轻的女生,心甘情愿地为他生儿育女,连个象样的婚礼都没有,还要被长辈们误解,不是爱又怎么撑得下去呢?” 腹中笑得“内牛满面”,面上一派严肃。 “我当然是爱他,这样我的行为是神圣的。如果不爱,我不过是破坏别人婚姻家庭的坏女人。” 晏南飞没有笑,“不要这样讲自己。我看得出你不是个坏丫头。谁没有年轻过,谁年轻的时候没做过一两件冲动的事?” “你会相面?” 他摇头,“丫头,你的姓是朱还是诸?” “诸葛的诸。” 他怔怔地盯了她有一分钟,眼神幽深恍惚。她心中毛毛地摸摸脸,“我脸上沾东西了?” 他回过神,遮住眼底的失落,“没有,没有。下次不要这样讲,诸葛是单独一个姓,你要说是诸子百家的诸。” 有区别吗?首长提过这位姑夫原先是中国驻希腊的参赞,最近才回国调进工信部任职。 “我以为你和他们应该是一派的。”他对她太亲切了,她朝画室飞过去一眼。 他戏谑地回道:“因为我姓晏呀!” 她点头,竖起大拇指,随嘴溜了句,“怎么没带你家孩子一起来玩?” “我们没生孩子。” 她愣住,讪讪地笑,“丁克家庭呀,好前卫呢!” “我喜欢孩子,卓阳怕痛,也怕影响体型。现在我也习惯了,两个人也很好。”不知怎么,深埋在心底的这些话,晏南飞没有丝毫犹豫地就在诸航面前说了出来。 “如果可以,我也不生孩子。” 晏南飞笑,“现在讲这话是不是有点晚了?” 诸航跟着笑。 夕阳又西沉了,今天的时光过得有点快。 第三章 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上) 卓阳夫妇没有留下来吃晚饭,吕姨很是失望,她下午特地出门重买了菜。失望之后,她自我安慰道:“换作我在这里也咽不下一口饭。”卓阳走的时候,双目红肿,晏南飞替她竖起衣领,半揽着出了门。 这是她讲的寓意最深的一句话,说时,悄悄瞟了下诸航。诸航在廊下和睡醒的帆帆玩亲亲,头都没抬。 卓绍华在书房一直呆着,晚饭摆上餐桌,他穿着大衣出来了,“诸航,我有事出去一趟。” “嗯!”她送上无害的笑容,挥挥手。 勤务兵拿着钥匙站起身,他摇头,示意勤务兵继续吃饭,自己从车库里另外开了辆车。 摇曳的霓虹已擦亮了北京的夜,夜色笼罩着都城的一切,不甘寂寞的人即将点燃他们的狂欢。 卓绍华很少去夜店,二十刚出头时也没怎么去过。那种地方,窄窄的空间塞满了男男女女,如同80年代的公共浴池,人和人之间挤得不留一丝空隙。 他和成功那几个朋友聚会一般是去“默”,那也是个酒吧,客人不会很多,当然也不会少得门可罗雀。 成功已到了,身边坐着两个女子,一个是成玮,一个不认识。两人头挨着头,正在研究刚出炉的苹果四代。成玮指甲上是润泽饱满的粉紫色,淡淡泛着亮泽。 “来啦!”成功懒懒地勾勾嘴角,招手唤来侍者。 卓绍华摇手,“我要开车回去,来杯白开水,再给我来份简餐。” 成功咧嘴笑,“你家勤务兵是作摆设的吗?” “是将军夫人的新要求?”成玮忙里抽空抬了下头。 “男人讲话,女人不要插嘴!”成功把两人赶去另外一桌。 和成玮在一起的女子娇嗔地噘起嘴,有些不开心,但还是乖乖挪位了。 “你知道你家那只猪给我起了个什么外号?”成功恨得牙痒痒,“我今天无意听到护士闲谈,她叫我成流氓,说我啥专业不好学,偏偏选个妇产科,摆明了没安好心。啧,我差点吐血身亡。” 卓绍华嘴角弯起浅浅弧度,“对不起,我替她向你道歉。” “我不是要告状。”成功满头黑线。 “那你是?” “我——唉,绍华,你包庇她。” “她还没满二十二周岁。” 成功拍了下桌子,“对呀,你怎么给这只小猪降服了?我爸爸常形容你如优雅的豹,她对你没有杀伤力的。今天这里就我们哥俩,你给我透个底。” “你爸有没有让你定下心,不要隔一阵换个女伴。”卓绍华意味深长地朝邻桌的女子看了看。 成功坏笑,“你是不是妒忌我的自由?” 卓绍华沉默,专注地吃送上来的简餐。要不是成功电话一个接着一个,他是不愿出来的。他牵挂家中的小帆帆。 “我其实不是花心,而是没遇到真心爱我的那个人。你说那酒保帅不帅?”成功朝吧台眯起眼。 酒保是个中法混血,体格健壮,面容俊美如雕塑,又酷酷地扎条海盗头巾,进来的客人都是惊艳地发愣。 “如果我也是一酒保,你说我俩之间谁更招人喜欢?” “你很有自知之明。”卓绍华笑道。 “要不是我爸是上将,我呢,有份不错的工作,谁会多瞧我一眼?她们就看中我那层外衣,我何必要拿全部去回报?玩就玩呗,谁会一直喜欢一个玩具?若真心喜欢上一个人,必然有时恨得牙痒痒,有时欢喜得心砰砰,几日不见,魂不守舍,这个你懂的。你可是曾经沧海。” 卓绍华咽下口中的饭,拿起汤匙开始喝汤。 难得成功玩回深沉,可惜他不太懂。 “你如此口紧,难道那是个不能启口的秘密?”成功锲而不舍。 “你没有秘密吗?” 成功瞪大眼,他间接承认了,真是秘密! “有,有,这个世界上是人都有秘密。OK,我不问。”成功满足了。 卓绍华起身告辞,成玮埋怨道:“绍华你不可以走,一会我们还有项目。” “哦,成玮今天升职了,现在是《俪人妆》的主编。”成功迎向卓绍华询问的眼神。 “恭喜!今天我还有别的事,先走了。” “哥,你怎么不帮我留住他?”成玮沮丧地瞪着修长而挺拨的身影消失在视线内。“好不容易才约他出来。” 成功凉凉地眨了下眼,“如果我是你,我不会做这样的蠢事。他不是能打主意的人。” 成玮鼓起双颊,“我比不上沐佳汐,难道我还比不过那只猪?” “新中国成立六十年了,将级以上的军官,除了毛泽东结过三次婚,谁敢步其后尘?” 婴儿室里还亮着灯,卓绍华轻手轻脚地走到门边,听见诸航在和帆帆说话。一派长辈严肃的口吻,令他忍俊不禁。 “小帆帆,做人要善良懂礼貌,看过《龙猫》吗?那里面的小梅和姐姐多善良呀,所以才会得到龙猫的帮忙。你要是很乖,不尿床,不哭闹,不吮指头,以后我带你去打球、给你写游戏、介绍漂亮MM给你认识。怎样?” 帆帆居然唔唔呀呀在回应,也许刚好是巧合。 “哈,你这样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快告诉阿姨。对了,你都没叫过我,来,叫一声,阿——姨——好!” 门外的人再也听不下去了,清咳一声,走了进去。 诸航回过头。 “还是叫姐姐好。”那人正经八巴地建议。 “呵,呵!”诸航干笑,姐姐也太装嫩了,好歹她也生过他。“这么早就回来啦!” “唐嫂呢?” “说去超市买点东西,吕姨也去了,家里就我和帆帆。” 他哦了声,转身又出去,再进来时,大衣脱了,手里面多了本书,拉把椅子也坐到帆帆的婴儿床前。 壁灯的光影恰巧把两人的身影重叠着,多么像是真的天伦之乐,诸航想笑。以为接下来他会说:“你去休息吧,我来陪帆帆。” 谁知他翻开书,顾自看得专注,一声都不吭。 帆帆打呵欠了,头扭来扭去,眼皮越来越沉,睡了。 她捂着嘴,感觉也染了困意。可是他不吱声,她真不好意思起身,只得没话找话。 “那个——”到现在,她都不知该怎么恰切地称呼他,直呼姓名,像是不够尊重,只叫名字,又太亲昵,跟着唐嫂她们后面叫卓将,似乎很生硬,索性什么也不叫,“你在哪读的大学?” “国防大学。”声音不亲不疏,眼神不偏不离。 “没有出国留学吗?” “在美国呆过三年。” 她来劲了,“是化名还是本名?有没带保镖?网上讲中国有十万干部子弟在美国留学,那就等于是现成的人质,是不是?” “问题太多了。”所以他拒绝回答。 长长的睫毛一颤,她不以为意,“金日成的孙子在外留学,听说就是用的化名。你要是用化名,会叫什么?” 这次,干脆充耳不闻。 “这也属于国家机密吧,嗯,那就不要讲了。那个——你见过林立果没,也就是林彪的儿子,他很帅呢,当年他老妈还帮他选妃——” 他彻底失语,他和林立果一个时代吗? 几秒的呆滞,他的心此时也砰砰跳,不是因为心动,而是郁闷到无力。 十岁的差距,应该是条跨不过的天堑。他们站在同一个天空下,却是两个世界的人。岁月如何磨合,也不会驶进同一个轨道。 她并不渴望答案,见他沉默,也安静下来,晃着小帆帆的小手,一个呵欠接着一个呵欠。 他把目光从书页移向床上的小帆帆,莫名地心一刺。那刺扎得深,触碰到了才会疼,是木木的疼。 其实她也从不努力去融入他的世界,甚至连好奇都没有。他看过她在阳光下数指头,很稚气,很无聊,她等不及要飞了。应该养得珠圆玉润的月子,她却瘦削得厉害,指尖都泛着青白。 她并不开心,虽然没有表现出来。 天下雨了,雨中还夹着雪粒子,萧萧索索,满院的落叶盘旋飞舞,气温陡降十度,猛一走出屋,生生地打了个冷颤。 “那个——”诸航从屋里跑出来,叫住他。“我可不可以用下你的电脑,我想看看有没邮件?” “可以的!”她一直把自己当客人,他叹了口气。 今天,网络奇兵成立小组第一次开会。他走进会议室,参加会议的人员全部到齐了,他打开面前的电脑,突地想起家中的电脑开机加了密,他忘记告诉诸航密码了。 小组成员目前只有十人,有两位是从工信部网络安全司请过来的专家,其他成员都是原先部里的。卓绍华是副组长,组长是成书记。成书记只是挂名,来和众人打了个招呼就走了。 卓绍华让秘书打开投影仪,他扫视了一周,站起身。 “所谓网络奇兵,从字面上看,我们的战场是在网络上,我们面对的敌人是躲藏在屏幕后方的不知姓名也不知面容的计算机高手。我们的工作是维护和防守我军的网络安全,想完成这项工作,我们首先要学会入侵与破解,不一定要实施,但必须了解。知已知彼,方能百战百胜。说白了,就是我们要学会做一名黑客。” 在座的人都一怔。 卓绍华微微笑了笑,“黑客一词是由英语Hacker音译出来的,是指专门研究、发现计算机和网络漏洞的计算机爱好者,如果他们不受政治利用,他们的出现推动了计算机和网络的发展与完善。但是后来,一些顶尖高手被不法分子所诱惑,他们以挑战官方、军方网站为快感,以获取黑色利益为目的。可是也有些计算机天才,只是想证明自己,其实他们并无恶意。我想接触一些这方面年轻化、专业化的人,工信部那边有什么资料吗?” 专家回答:“这方面的记录很少,有些所谓黑客犯下的案子,破案时间长短不同,但罪犯都已抓获。在三年前年出现过一位黑客,他入侵过几大商业银行的官方网站,在同一时间你输入用户密码进去,跳出来是一大片蓝色鸢尾花海,几秒钟后网站恢复正常,网站似乎也没什么损失。后来,在几家报社的网站上也出现过这样的情况,公安部门着手调查时,他消失了。令人惭愧的是,到现在都没人破解出他是怎样攻破防火墙,进入内部的。” “三年前什么时候?”卓绍华问。 “七八月份,暑假期间,当时我们猜测有可能是大学生。但那样的技术,大学生的水平很难达到。” 卓绍华点点头,“还有其他这方面的杰出人才吗?” “工信部三年前公派两位大学生去美国哈佛留学,一个在杀毒软件上,另一个是防火墙上,都有过专利,年底要回国了。” “好的,回国时,我见下他们。” 接着,卓绍华又谈了国外军方网站常被入侵的几种情形,会议一直开到午饭时分。他和成员们一块在部里的餐厅用了工作餐后,去成书记办公室汇报了下情况,下午才回办公室。 在走廊上,恰巧遇到了父亲卓明。 他恭敬地敬礼,卓明只是点了下头,一句话都没说。 卓绍华眉毛微乎其微的皱了一下,紧跟着他的秘书都没发觉。 父亲这口气不知要生到什么时候呢?他除了抱歉,还是抱歉。 还没进门,勤务兵像颗炮弹从里面发射出来,慌乱中仍记得把音量压低了,“卓将,唐嫂来了个电话,说——夫人走了。” 他直直地瞪着勤务兵紧张的面容,有五秒钟灵魂似乎飞出了体内。 “嗯,我知道了。”他不着痕迹地收回视线,镇定地走进办公室,坐下。 秘书体贴地带上办公室的门。 宽敞的室内,一片静谧中,他能听到自己的心跳有多急促。 吕姨接的电话,背景里小帆帆哭得惊天动地,唐嫂在哄着。 “我和唐嫂怎么劝都劝不住,还差六天才满月呢,这样跑出去吹风以后会落下病的,虽然是年轻。” “走之前发生什么事?”他按住心口,防止一不留神心会破体冲出。 “什么事都没有呀,她和帆帆玩了会,去书房弄电脑,然后就说要出去。” 他慢慢搁下电话,说不出来什么心情,不是慌乱,不是焦急,当然更不会是轻松,有可能是烦躁! 他让勤务兵备车。 勤务兵悄悄地从后视镜里打量他,他脸上没有任何特别的神情。只是跨出车门,进屋时,他立了一会。 腿千斤重,台阶只有十多厘米,他却抬不起脚。 帆帆哭到睡着,小脸上还有泪痕。他蹲下,不舍地摸了摸小脸。帆帆小嘴蠕动着,想必梦里饿了! “卓将——”唐嫂很是内疚,吕姨头耷拉着。 他安慰地笑了笑,“没事。”转身进了书房。 按下电脑开关时,他的手情不自禁哆嗦了下。 他设置的密码说来很有趣,并不是通常的生日或有规律的一些东西,而是他喜欢的两首英文歌的歌名。 她解开了。 他的电脑有自我防御功能,是他自己设置的,任何人只要碰过电脑,不管怎么删除,电脑都会自动备份下使用过的痕迹。 没有,一点点痕迹都没有,所有的记录都是他上一次上网时的。 他深呼吸。 黄昏一点点被拉黑,室内暗了下来,只有屏幕的荧光在闪动。 他想抽烟,考虑到这儿离婴儿室不远,他强忍住。 他对她的了解也不多,去年毕的业,正在找工作。她说过,她挑的很,不肯坐班,又不要受限制,薪水还要高。后来怀了小帆帆,工作的事就搁下了。 他不是个盘根问底的人,无由地就觉得她值得信任。 他讶异她计算机技术如此之高,这并不是重点,他是想知道她看到了什么,让她突然要丢下帆帆、丢下他离开。 手指摸向桌上的座机。 轻吁一口气,电话是通的。 “喂?”她不知道是家中的座机号,语气带着设防。 “诸航,是我!”他已控制住自己的声音,毫无起伏。 “是你呀,吓我一跳。下班了?”她顿了下,随即笑了。 “我到家了,你在哪?” “我在网吧!” 陡然,他沉默如山。 森寒慑人的气息穿过电波,想必她也感觉到了,忙主动报告:“我过一会就回家。” 山更深更远。 她有一点了解他的,“我这就去结账,然后回小帆帆的家。”加上定语,不然他会认为她回的是那个大杂院。 如果有一天走,她会说再见。 “网吧的地址是?”似乎过了一世纪,他终于出声了。 “不要接的,我自己坐公交。哦——在地铁口附近,叫太平洋网屋。”她老实交待。 他自己开车去接,那地方真不好找,挺僻的一个巷子。她体贴地站在显目处,方便他看清。那儿正是个风口,穿堂风肆虐地倒灌进来,她在风中东摇西摆。 他的脸青白的骇人。 “哇,好暖和。”她爬进车,手忙不迭的捂着暖气口,嘴唇都紫了。 他从后座拿过一件厚厚的军大衣裹住她,指尖碰到她的手背,冰块一般。 她笑得眉眼乱颤,“天,军装哎,我第一次穿呢!以前,我也想考军校来着,可是计划赶不上变化,我今天圆满了。” 笑语欢颜,没有人附合,挺难堪的。她自嘲地皱皱鼻子,安稳地坐好。 “书房里有两台电脑,你喜欢哪台?”车灯打向一排植物,前方拐弯。 “喜欢?啊,我不是来泡网吧!我心情好心情不好,都要到网吧坐坐,这是从初中时养下的良好习惯。呵——” “你今天心情怎么样?” “好呀,我捉到一个赚钱的机会,等很久了。”她兴奋得摇头晃脑 他摇下车窗,向岗亭的士兵颌首。“什么样的机会?” “我设计了个游戏,人家考虑投资。” “合同签了?” “快了。谢谢你去接我,我想我该先去洗个热水澡,不然会感冒的,那样就不能和小帆帆玩了。”她推开车门欲下车。 手臂被人牢牢地捉住。 她一僵,慢镜头般,一格一格地偏过头,愣愣地瞪着那只温热而又修长的手掌。 “诸航,要听话。”如果帆帆的性子真随她,他能想像十多年后,他会是怎样一个无力、无奈、无措的父亲。 那张被暧气熏红的脸,越发红艳如霞,“嗯!”感觉自己变弱智了。 “我等你吃晚饭。”他松开手掌,忐忑一晚上的心才颤颤地平静。 她做了个OK的手势,一溜烟地跑了,开心地向震愕的唐嫂和吕姨打着招呼,笑声洒了一院。 寒气像是钻进了骨缝里,当热水漫过身体,屋中罩满了腾腾的白气,她缓缓地吐出一口气。 有两个月没看邮件了,一打开,里面跳出十多封。莫小艾的四封,犹如鸡毛信般,十万火急,那家游戏开发商找她,她留的联系号码是莫小艾的。她现在用的手机号是托人办的南京地区的卡,为的是让其他人相信她人不在北京。 她顾不得谎言被戳破,跑出去与开发商见了一面,开发商很热情,签合同是早晚的事,给的价码也很让她激动。 能顺利拿到钱,出国读书,就可以高枕无忧。姐姐是有准备了钱,但姐姐有梓然,还想换个房子,她哪能那样自私。钱当然是花自己的才爽呀!她毛手毛脚,洗盘子这样的事肯定干不了,而且她不想在国外呆很久,把所有的时间花在学业上才是真理。 有几封是其他同学的,工作找得不错,留个联系地址。 宁檬也来了一封,她进了一家外资公司,她告诉诸航,周文瑾要回国了。 三年前,周文瑾获得公费去哈佛留学的机会。走的时候,他对诸航说:“猪,你想赢我吗?来哈佛,我等你。” 第四章 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下) 早晨九点,窗外还是漆黑一团。挪威的冬天就是这般,一天之中有一大半时间都在黑暗之中。如果碰上阴天,那白昼就是出来打声招呼,嗖地一下又没影了。 周文瑾在挪威的三天都是晴天,他和导师一块来这里开个学术研讨会,姚远也来了。同学打趣老师偏爱中国学生,班上仅两个,全带来了。 在第二天的夜里,很幸运,他看到了传说中的北极光。 那光,就像成千上万的萤火虫聚集在一起从天而降,又如丝巾般涤荡在银河的点点星光之中。然后,一束束光柱喷发出来,好像要挣脱夜空,又慢慢恢复平静。 姚远和导师手中拿着相机,兴奋地拍个不停,尖叫个不停。 他只是专注地追寻那神秘的光影,直到它消失,眼才缓缓眨了一下。 “周,看到北极光,就像看到了上帝的眼睛。你太冷静了,不像个年轻人。”导师说道。 姚远附合,“就是,多少摄影师在这里等待几月几年,都看不到一次,我们这么幸运,你连个喜悦的表情都没有。” “我冻僵了。”说北京冷,与挪威的寒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可是血是热的呀!”姚远呵出一团热气,晃晃手中的相机,“我的照片可不与你分享。” 他想笑一下的,没有成功,脸真的冻住了。 回到酒店,姚远迫不及待地把相机连上电脑,向国内的朋友显摆去了。他站在后面看着,姚远的摄影技术一般,如果不加上文字说明,很难让人看出那是北极光。 “给我倒杯茶,红茶。”姚远回头嫣然一笑。 出国三年,这丫头固执地不碰咖啡,只喝茶。春夏是绿茶,秋冬是红茶。 他倒了两杯过来,一杯握在手中,一杯搁在电脑前。 “周文瑾,话说你真的不是个有趣的人。”两人同时到哈佛留学,同一专业,同一个导师,来自同一个地方,以后还会在同一个部门做同事,自然而然就熟稔了。 他没有否认。 “我打赌你大学里都没追过女生?” “什么叫追?” “一块泡图书馆、看电影、吃饭、逛街呀!” 他低下头吹开杯中的茶叶沫,热气模糊了他的视线。 “难道有过?”姚远大惊。这三年,她对他的印象,不是图书馆,就是机房,周末的聚会,他很少参加。她问他为什么要这样拼命,他说一不小心,后辈就会追上来,多丢人。她当时只当听了个笑话,笑得前俯后仰。 “我请她看过一次演唱会,莎朗布莱曼的。”沉默了一会,他挑了挑眉,眉间浮现出一缕温柔。 “哇,档次不低啊,票价很贵的。那个晚上很难忘吧?” 他淡淡笑了笑,“票是请她班上的男生转送的,也不知怎么和她讲的。” 姚远是急性子,“她没去?” “演出都要开始了,她才到,和她的一个同学。” “啊!你怎么办?” “她没有看见我,也许也不知道那票是我送的。”唇边勾起微微的自嘲,“她在门外大声叫问,谁要票,我这有一张。想看演出又没票的人很多,随即把她给围住了。八百元的票,她卖到一千九。我看到她兴奋地数着钞票,嘴里嚷个不停,赚翻了,赚翻了。” “哈哈!”姚远很没同情心地笑瘫在椅子上,“你当时是不是有杀人的冲动?” “那到没有,我有些后悔没把两张票都给她,那样赚得会更多。” “可怜的同志呀!现在,她在哪?你们有联系吗?” 他放下杯子,“我该回去整理下会议记录,明天见!” “你这把人吊着,不是害人吗?”姚远跺脚,人已出了房间。 静夜里,不知哪个房间传来了笑语,想必也是看到了上帝的眼睛。他插上房卡,床前一盏暖色的台灯应声亮起。 脱了外衣,随意躺在床上,怔怔地瞪着雕花的天花板发呆,一些久远的记忆如海浪冲刷着岸堤,一波波袭来。 其实,他不算是个冷静的人。 篮球场与诸航的误会,让他成了系里的一个笑柄。他一直想找个机会向诸航当面道个歉,谁知她根本不给他机会。 他特意去她教室等过她,她居然翻窗从后面跑了,幸好那个教室在一楼。 那天他有些感冒的症状,和老师打了招呼,去医务室拿了几片药,回来时经过体育馆,瞧着诸航在台阶上象兔子跳。 这也算邂逅吧! 他咳了一声,她扭头看见是他,又回过身去继续跳。 “会做仰卧起坐吗?”他瞧见走廊外面扔了几个垫子。 她停下,哼了声,“想比赛?”她很烦这人,听莫小艾说他还是系主任特地从别系挖过来的,当重要目标培养。 “可以,输的人请吃晚饭!” “我不会输,你要输了,永远别再烦我。”她就是看他不顺眼。 他同意。 结果,他做了一百个,她也做了一百个。他看着她脸都红透了,汗如雨下般,没敢再继续。他看出来了,他如果继续,她是拼了命不会服输的。 从垫子上站起来时,她一个踉跄,差点摔倒,他从后面托了她一下。 “干吗?”她眼睛瞪得溜圆。 他缩回手。 她走路的姿势有点怪怪的,腰却挺得像块门板。 他摸摸鼻子,视线无意扫过她躺过的垫子,发现上面有一小块暗红色的血迹。 他陡地抬起头,还好,她穿的是黑色牛仔裤。 那天,她生理痛,请假去医务室。与他只是前脚与后脚。 第二天吃早饭前,他特意绕到女生宿舍楼,只看到莫小艾和宁檬下了楼,没看到她。午饭时,她也没出现。 宁檬发觉他一直看过来,主动热情地与他打招呼。他佯装随意问:“三人行怎么成了二人行?” “猪还在床上呢,说一吸气,肌肉就抽痛。我一会给她带饭上去。” 他嘴角抽了抽,没再多说。 那一年,全中国的街头巷尾流行着一首歌,叫《吉祥三宝》,宁檬、莫小艾与诸航也是计算机系的三宝。计算机系女生少,长相过得去的就少之更少。偏偏诸航那届,招的三个,姿色还都属于中上。 宁檬和莫小艾,自然就有许多师兄抢着照顾。 晚上熄灯之后,男生们就爱在黑暗中对系里的女生逐一评点,说到最后,总会长叹一说:“猪那性子真是可惜了那小模样。” 诸航很独立,不需要任何人照顾。 二月,立春。 他进入大三下学期,校园里因为学生们的回归热闹起来。食堂又出现了排队买饭的人群,宿舍里又组成了小牌局,小树林里又开始有人卿卿我我。喧哗的是球场,冷清的是教室。 他就在这时推出了设计的防火墙。 防火墙在面世前,必须得到各方面的考验。他的教授在校内网上安装了这款防火墙,结果,没到一周,就给人攻破了。 这人就是诸航。 他此时才得知诸航在中学时期就拿过国内的编程大奖,是作为特招生进来的。不过,进了大学后,她突然觉得校园生活没有想像中那么有趣,便开始混。 要不是他,她还在颓废中呢! 他觉得他不应该是对她刮目相看,而是应专注地去看她。 因为她的攻克,他找出防火墙的漏洞,进行了新的设置。但是一发布上网,快时,诸航是三天,慢时也就一周了,肯定能攻城掠地。 他俩就像在玩一个游戏,你守我攻,来来往往。 教授笑着说:“有没发现你俩的姓很趣,周与诸,哦,要是诸葛就更好玩。三国时,周瑜与诸葛亮同样是足智多谋,但因为心胸上输了一筹,才输了性命。瞧吧,她是你的克星。嘿嘿,既生瑜,何生亮。你若防住她,历史绝对改写。” 起初,心情有点输不起,毕竟那是个大一的小女生。后来,平静下来,他接受这个事实,欣赏她,尊重她。 日子因为有她,变得越来越有意思。 他夜以继日地加固防火墙,然后等着她来。在她没有攻克的时候,是他最快乐的时候。 两人在校园里碰面,她故作不屑,却掩饰不住眼中如猎人看到猎物时的兴奋。 他们没有交流。 诸航形容自己在大一下学期和大二整个学年,比上高三时还要用功。 教授评论,他的防火墙现在已足够挡得住千军万马。 他不在意千军万马,他只在意她。 每天睁开眼,第一件事就是想她,不驯服的头发,总是汗渍渍的额头,一双慧黠带有几份倔强的清眸、活力四射的阳光般的笑容。 有意无意,在图书馆会挑她附近的位置坐,尽量与她同一时间去机房,吃饭时爱和他们班的男生凑一桌,只为能多听到她的消息。 她居然喜欢莎朗布莱曼的歌。 他托了许多关系,用买新手机的钱,买了两张布莱曼演唱会的门票。出门时,鬼使神差还换了身衣服,检查了下钱包,想着看完出来,钱要够两人一起去吃个夜宵、打车回校。 结果—— 他只觉着哭笑不得,不过,那就是诸航。为了朋友,绝对可以把自己的感受弃之不顾。 那个晚上,她把赚来的钱带莫小艾去狂吃了一通。吃得什么,莫小艾不讲,只是一个星期看到肉,莫小艾就掉头。 改善两人关系,还是一场球赛。 北京为了办奥运会,邀请亚洲的几支球队来北京与国奥队热身。他们去看的是与韩国队的那场。 他们也去看了,这样的事,诸航肯定不会落下。 上半场结束,两队踢成了1:1平,下半场就热闹了,球迷们是赤臂上阵,嗓子都喊哑了,却挡不住输球的结局。 不知谁说了句:实力本来就有悬殊,奇迹怎么可能发生? 斗殴就这样开始了,警察赶来时,现场是一片惨样。诸航给波及到了,还好他及时将她护在怀里,她的耳朵、他的手臂都流血了。 一群伤兵搀扶着回校,诸航想挣脱他的手,又不敢太用力,怕扯动他的伤口。 再见面,他对她微笑,她也会弯下嘴角。路上碰到,他喊她,她会应个声。在球场上,如果她恰巧在,也不会刻意回避他,还会和他打配合,挺默契。 自然的,图书馆、球场、食堂、机房多了两人出双入对的身影。 周末晚上,他来找她,在楼上叫一声,她不应答,下楼时却跑得飞快。 宁檬非常妒忌,和莫小艾说周文瑾审美观点有问题。莫小艾回答:也许人家就好那口呢? 防火墙大功告成,她撤军了,其他人又攻破不了。 教授为他申请专利,他要加上她的名字,她拒绝,我才大二,明天光明着呢。 他翻个白眼,大四难道就是垂垂老矣? 她抿着嘴笑。 接到公派留学的通知是大四下学期,系主任领着他去见一个人,那人是工信部的专家,说已关注他很久,这次留学是为了日后胜任更重要的工作。为了不引起其他人的关注,系里面举行公开选拨,其实名额内定。 通知贴在食堂外面的布告栏里,只要是计算机系的在校学生都可以报名。 她问他有没有报名。他点点头,“那我也要报。”她说。 “你才大二,许多学分都没修呢!别闹了。”他在听莎拉布莱曼的歌,塞给她一只耳机。耳机线是Y字形,吊在两人中间。 “干吗,你怕赢不了我?”她扮了个鬼脸。 他弹了她一下,“少臭美了,别以为天下就那么好得。”他知道她好胜,而这件事,她必然要输的。 她背着他还是去报了名。 进了考场,他看见了她,心中一沉。 可能那次机会特别难得,学生们真较了真,系里面找了外面的教授来改卷,以示公平,他们对他有信心。 没想到,成绩出来,第一名两人,他和她。 那天晚上,他没来找她,不知道见面该讲什么好,心中却很为她骄傲一把。他多希望工信部分给学院的名额是两个,那样,他就和她比翼齐飞了。 两人的关系,此时还隔着一层窗户纸。窗户纸那头是什么,彼此都明白,就是没有捅破。这样的感觉也很好,外面仿佛风景无限,可是这边独好。 他去找了系主任,提出自己的想法。 系主任一脸不赞成,“部里看重你,哪里只看成绩,还有其他方方面面,这个决定是不会改变的,你必须要去美国。诸航那边,系里会考虑让她保研。你和她熟,劝她主动放弃,不然我们用别的方法。” 他如何说得出这话来? 他只能选择沉默,心中无力之极。 自然的,在全系师生中进行两人的民意测评,诸航落选。 他没有丝毫的欢喜,她的失落也非常明显,又开始避着他了。 期末考试一结束,诸航就急忙回老家去了,都没和他打招呼。 他一直拖到九月中旬才去美国,临走之前的几天,他天天去找她。她很忙,不是在上课,就是在图书馆,晚上一点时间,还跑去西餐厅打工。忙得连和他讲话的时间都没有。 她亦没有送他上飞机。 他给她写邮件,她没回。和教授联系,教授讲她又像从前一样混了,经常逃课。 他花了很长时间,才习惯身边没有她。 两人合听的耳机他带走了,另一个耳机没人戴了,他只能一个人塞着一个耳机,让另一个耳机挂着,耳机线呈I字形,挂在他的一侧。 哈佛已有几百年的历史,校园非常幽美,行走在那些古老的红砖房之间,他常停下脚,缓缓回首。 他等了三年,她没有出现。 舒婷有一首诗叫《山盟海誓》,在结尾这样写道: 偶尔 听到你的名字 我冷丁一哆嗦 ,那只是 烟蒂烫了我的手指—— 窗外已经发白,挪威的白昼终于来到,在上午十点。 他用手指作梳,理理头发,抬起来时,指头不住地颤栗。 ******** 一夜风过,窗台上又落了一层落叶,还有从墙外飘来的几瓣菊花。吕姨边掸边嘀咕,这活怎么就干不完呢! “早,吕姨!”客房的门开了,诸航笑吟吟地招呼。 真是年轻呀,光滑的肌肤,洁净的面容上涂了层胭脂似的,红的是唇,白的是牙,睫毛长长的像把扇子,那对眼睛晶亮如星子般。 “早,今天天气好呢!” 诸航眯起眼,瞧着掩在树荫后的那方刚被霞光染红的天空,袒露在空气中的手也不似前几日那般畏寒。 “是呀,天很蓝,风很轻——”她笑出声来。 十一月十六日,她的赦免日,老天当然要作美了。 从今天起,她的人生要修整,回到之前的轨道,以后,想吃冷的吃冷的,想吹风就吹风,想淋雨就淋雨,想凌晨睡就凌晨睡—— 光辉岁月,自由空气,来吧! 吕姨扫完这块,挪到北厢房,卓绍华也已起来,小帆帆今天一身簇新,帽子也换了顶毛茸茸的小熊帽,又暖和又可爱。这是唐嫂昨天特地出门买的。 “卓将,是不是要买些新的卧具或家俱什么的?”诸航满月了,该搬进主卧室了。里面的东西都是沐佳汐生前用过的,吕姨体贴地想到。 卓绍华摇摇头,“暂时不用。诸航?” 他看见她一个屋一个屋地转悠,还特地跑去向两个勤务兵打招呼。 他的两个勤务兵并不是来自后勤处,而是来自警卫营。她不知怎么听说了,特别的敬畏,经常那双骨碌碌转个不停的眼睛就牢牢地盯着他们,很是惊奇。 “到!”她俏皮地向他敬个礼。 “吃完早饭,我们出去办点事。” “好!”小帆帆昨夜不乖?首长没睡好,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下巴上还有一道新伤口,刮胡子失手了。 今天要去给小帆帆报户籍,还要按照传统去给他剪下头发,吕姨买了许多菜,晚上要庆祝下。 “我来开车。”他向勤务兵点下头,自己坐上了驾驶座。诸航坐在后座,身边放着个婴儿推车,小帆帆睡在里面,唇角弯弯,好像很开心。 “卓将,我真不要跟去吗?”唐嫂也被拒绝在外。 “不要,我和诸航可以的。” 诸航偏过头去,有点心虚。 时间掐得很好,街道办刚开门。俊伟冷峻的男子怀中抱着粉嘟嘟的小娃娃,年轻的女子手中提着个男人的背包,看着就一天的心情非常好。 递上户口本、结婚证、身份证、小帆帆的出生证的原件、复印件,几分钟后开好证明,两人又转道去派出所。 办完出来,太阳已渐渐明艳,空气也变得暖融融的。 “我们去拍张照吧!”卓绍华盯着前方的街心公园,说道。 诸航站住,“用手机拍吗?”他们没带相机出门。 他默默看了她一眼,转身往派出所隔壁的一家照相馆走去。 天啦,是那种专门拍证件照的老式照相馆,里面的布置都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冷不丁会以为走进了老电影中。 幸好相机有所改进,不再是那种人躲在一块布后面的。 “我们拍张合照,宝宝今天满月。”他礼貌地向一个三四十岁左右的男人说明来意。 “放心,肯定帮你们拍出纪念意义。”男人哗地拉开一道布帘,从后面拖也一块有着大海、棕榈树的布景。 诸航强忍住,才没有笑翻。 她自动地往后退了一步。 男人在布景前摆了一张长凳。 卓绍华抱着小帆帆坐下,摘去头上的小熊帽子。小帆帆有点兴奋,头动个不停。 “我来拿帽子。”她探身接过帽子,又往后退去。 卓绍华一拽她的手臂,把她按坐在身边,“坐好,马上要拍了。” 她吞了下口水,压低声音,“我也要拍?” “帆帆只有爸爸吗?”严肃的俊容罩上一层寒气。 她正襟端坐,咧开嘴唇,挤出一脸微笑。 “妈妈抱宝宝,爸爸抱着妈妈。”男人调好焦距,左看右看,觉得有些别扭,提议道。 笑容僵硬,她慌忙摆摆手,“不用,就这样拍好了——”怀中塞进了小帆帆,小手快乐地揪住她胸前的一颗钮扣,她闭上嘴,小心地抱好。 他挨近她,长臂从后面环住她。那只是一个姿势,其实他并没有碰触到她。 男人及时按下快门。 照片下午就可以取,男人写了收据。 走出照相馆,两人都没有说话,小帆帆呀呀地叫着。 剪头发是在一家婴儿护理中心,那里是专门帮婴儿洗澡、剪发的,年轻的爸妈很多,彼此虽然不熟悉,但聊起育儿经,却像是多年的朋友。 理发师说婴儿的头发叫胎毛,可以把胎毛制作笔,写小楷最好了。 “那我们也做一支。”卓绍华低头写下联络地址。 小帆帆就是小帆帆,别的孩子剪头发时哭得震天撼地,他朝理发师笑眯眯的。 上了车,诸航忍不住显摆,“我妈妈讲我小时候也是很乖,剪头发不吭一声。你呢?” “我记性没那么好。” 诸航吐吐舌,和小帆帆玩去了。她还记得妈妈讲她满月那天,家里来了许多人,有送衣服,有送鸡蛋,有送被褥的—— 她属于超生分子,因为她,家中几乎一穷二白,爸妈还丢了工作,靠了镇子上的人帮忙,才挺过那道难关。后来家中开了个家常餐馆,生意非常不错,对于邻里乡亲谁家有急,爸妈都是第一个去。她放假回老家,镇上的人都和她开玩笑,说她是吃百家饭长大的。 回来后,诸航便开始收拾行李。 她带进来的,都是孕妇服,现在穿着很肥大。天气冷了后,她外面裹一件卓绍华的军大衣,里面加件他的毛衣。这些都是他送给她的。她穿过的衣服,他肯定不会再要。她折叠折叠,也塞进了包中。 她深吸一口气,笑了笑。提起桌上的小纸袋,去了婴儿室。 小帆帆疯了一天,有点困,眼皮耷拉着。 她恶作剧地拍醒他,“小帆帆,你爸爸人缘很差吗?” 客厅中看新闻的卓绍华竖起耳朵,把电视机的音量调小了。 “还首长呢,帆帆这么特别的日子,连个送礼的人都没有。”一点揶揄。 他无语问苍天,苍天亦无语。 “可是我有准备哦,开心不?”她把手中的袋中抖得哗啦啦作响。 视线从电视机上跳开,不自觉溜向了婴儿室。 “这个叫奥特曼,日本人的国民英雄,我不是亲日啊,而是他的形像确实高大。小帆帆,对于不喜欢的人,即使很讨厌,但人家的优点还是要学的。”她把一个披红色斗蓬戴盔甲的机器人从袋子里拿出来。 “这个是你满月的礼物,这个变形金刚是你一周岁生日礼物,这个汽车是二周岁的,先买了三件,其他礼物,咱们以后再买,不买贵的,只买好的。小帆帆,你要乖,要让唐嫂带你多出去睦邻友好,这样才会有许多许多的朋友,还会遇到漂漂的小女生,嘿嘿,不可以太花心。坏家伙,浪费我感情,你居然偷睡。生气了,很大很大的气。” 她把袋中的玩具一一排在桌子上,瞪瞪眼,然后轻轻低下头,吻了吻小帆帆的脸腮。 “小帅哥,我会想你的,但不会很多。”她含笑。这句话是在心中说的。 她把婴儿室的灯光调柔,带上门。客厅里黑通通的,电视关了,灯也熄了,人也不在。 “咚,咚——”敲门声有点慌乱。 诸航睁开眼,黑暗中,一时间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诸航!”深夜里,卓绍华的声音比初冬的寒气还慑骨。 诸航跳下床,穿着睡衣就去开门。卓绍华一身外出的装束,眉头紧蹙,“对不起,这么晚还要惊动你,帆帆发高热,量过体温了,近四十度。” 她的脑筋转得没那么快,但手已下意识地去拿大衣、换鞋。“怎么会这样?是白天出去吹风冻了?现在怎么办?”她问个不停。 “必须去医院。”首长尽力保持镇定,其实他心中也乱成一团。 “咣”,袖子套了一半,诸航猛一转身,没注意,头狠狠地磕在桌沿上,眼眶立即就红了。 卓绍华扶起她,借着灯光一看,额头都青了,心就这么突地一紧,手按了上去,轻轻地揉,“怎么这样不小心?”嗓音哑到不能再哑。 “我没事,走吧。”她用力地眨眨眼,扣上大衣钮扣,把泛上的泪水眨去。 小帆帆包在睡毯中,眼睛无力地闭着,哭声都发不出来,诸航心疼得把小帆帆搂在怀中,紧紧的。 卓绍华把勤务兵叫醒,他让唐嫂在家等电话。 凌晨的北京,浅浅眠着,华灯在薄雾中安静伫立,一幢幢高楼隐隐绰绰,只有医院急诊室门前灯光如昼。 他挨着她坐,两只手不知何时牢牢地攥在一起。 “你抱帆帆,我去挂号。”车一停下,诸航把帆帆塞给卓绍华,拎着包就往车外冲,脸上的焦急和不舍,清晰地逼入他的眼帘。 心口被一股强烈的浪头冲撞着。“我已经请成功联系了儿科医生,不用挂号。” 她点点头,随着他进电梯。 “成人发热到四十度是件可怕的事,小孩子不要太紧张,来得快也会去得快,可能是季节变化不太适应,肺部没有杂音,血也没炎症,输点液就好了。”医生温和地收回听筒,看看两人,目光落在诸航身上。 “你爱人?” 他点头。 她摇头。 医生笑了,低头写处方,“新妈妈太紧张,你安慰安慰她。” “哪有?”诸航听着医生轻松的口气,紧绷的双肩哗地一松,抢过处方,噔噔跑出去,下楼拿药液。 “你们家是女主外、男主内?”医生戏谑地打趣抱孩子的卓绍华。 他浅浅地笑,不多解释。 帆帆太小,针头不能戳在手腕上,只得戳在脚背上。发热的他可没有平时那么坚强,把喉咙都哭哑了,卓绍华生生出了一身汗。护士连着戳了三针,才把药液输上。在一边帮忙的诸航,背过身去,肩膀轻轻抖动。 “我一直以为生在特权家庭,可以横着在大街上走。其实生起病来,也就是一普通人。”她抹了把脸,在他身边坐下。 他又失语了,实在是不知该接什么话才好。他是生在特权家庭,从没觉得比别人幸运,其实有时比别人更辛苦。 输液室暖气开着,并不冷,但小帆帆光着脚,还是会凉。他把睡毯垫在小帆帆的身下,脱下大衣盖在上面,大大的手掌包着小脚。 他想起帆帆从产房抱出来时,印在出生证上的那个蓝色小脚印,那么小,那么软,瞬间就让他疼到心坎中。此时,他才觉得这个小生命和自己有着割不断的牵扯,这是一种陌生的情愫,有责任,有义务,还有满满的爱。 因为他的出生,自己的生命多了一份神圣。 “家人、朋友有事,你是不是都是冲在最前面的那个?”她这一晚的表现,他算看出来了。 她抬起手,把那团蓬乱的头发弄得更乱。“其他的我又不会,只能帮这些小忙了。” “诸航,把手放下。”输液室人不多,但形像还是得注意。 她扮个鬼脸,手从头发顺势滑到小帆帆身上。药液发挥作用了,小脸没那么烫,他安安静静地睡沉。 “呼,刚才真是各种情绪!”她拍拍心口。 “在他长大的过程中,也许还会有这样的事发生。”如果那时她不在他身边,谁和他一起扛起这些?不是没有这个能力独自扛,而是渴望在那时,能够有双柔弱的手,和他一同,十指紧握。 做一个称职的父亲比想像中难太多,不是付出体力,不是有坚强的意志力,不是能忍受孤单、寂寞,不是付出全部的心血就可以。 他同样需要鼓励与支撑,而能给予他的人只有她。 他——突地渴望她的一个承诺,永永远远的承诺。 心跳戛然停止,他惊愕地抿紧唇。 没有人应声。 他转过头。惊吓过后,神经一松,她任睡意侵袭,坐着打起了瞌睡,头一顶一顶,身子会朝外歪去,却不会朝他的肩膀靠来。 轻叹一声,他腾出手,揽过她的头,将她贴上他的肩。 她微微拧了下眉,然后眉宇放平。 在他与她结识的这三个多月中,他都没见过她用任何化妆品,身上也从没有任何香气。她却自有白皙的肌肤,清新的气息每天都像被阳光笼罩。她是不是有很好的身材,他不知。之前是挺着个大肚子,现在是被宽松的衣服遮住。但好与坏,有什么区别?她乐观热情的天性,无人可比。 细细端详,虽说帆帆的轮廓与他相似,睡着的他,和她的表情却是一模一样。一个睡在他的膝上,一个窝在他肩上。在外人眼中,他们就像幸福的一家人。 像?凝视的眼神浮上苦涩。 晨光从窗台挤进来,折射出一道道光线,照上在椅中蜷缩着的诸航。 诸航环抱住双肩,扭扭僵硬的脖子,慢慢睁开眼。灯刚熄去,室内还没那么明亮,但身边冒着青色胡渣的首长,她看得很清楚,眼眶下面挂着两个大大的眼袋。 “你一夜都没合眼?”她很羞愧,睡得那么死,还压着他的肩。 “帆帆热度退了。”他笑得很欣慰。 她记得要吊两瓶药液,那个滴速超慢,他要看着,哪能合眼。“你该叫醒我的。”她咕哝。 “你睡得很香。”- 她红了脸,“我去买点早餐。” 埋头往外走,差点撞上从外面进来的成功,他闪身避开,叫道:“喂,地上有钱啊,走路都不看人。” “好了,这是你的地盘,你去买。我吃肯德基的早餐就好,首长的就大娘水饺对付下。” 成功歪着嘴乐,“稀奇了呀,只听说医院里的医生管治病,没听说管早餐的。” “你到底是不是人?”诸航冒火了。 成功还是那幅笑容,“我非常确定我不是一只猪。” “行,那我从现在起就教小帆帆叫你成流——” “打住,”成功一头黑线,“我这一大早招你惹你了?” “给你个机会买个早餐很为难?”她瞪他一眼,“小气巴拉。” “这不是小气的问题,而是——喂,我话还没说完呢!”她头也不回,甩下他,走了。 “绍华,你给评个理,她那什么态度?”成功愤愤不平。 卓绍华面无表情抱起帆帆,“昨晚谢谢你,我该回去了。” 成功怵住,一头雾水。绍华很少对他这般疏离。“帆帆的热度又升了?” “没有,帆帆很好。”他只是看着成功和诸航那一来一往的画面刺眼,心里面无名火乱窜,但他不会表现出来。 “那就好,要不再复查下回去?”成功小心翼翼地赔着笑。 “不用,改日约你。”他点下头,留下傻傻发呆的成功。 在医院门口,追上诸航,“不用买了,我们出去吃。” 她仰起头。阳光下一切都无所遮掩,首长有点憔悴哦! 他们去了一家粥店,她要了地瓜粥,他要了白粥。小帆帆也饿了,舌头舔着干裂的小嘴。 她用筷子沾了点米汤,沾沾他的唇。小帆帆舔得啧啧作响。 “诸航,”他专注地看着面前的粥碗,忽然低声说,“不要走,留下来——我给你找份工作,你想进军区也可以。” 这样明朗的早晨,这样诚挚的语气,这样重重的承诺,她有理由相信他不是在梦呓,也不是在说笑。 几秒的呆滞之后,她把筷子收回,喝粥。 “不会是那种喝茶看报混日子的工作,你可以发挥你的一技之长。”声调安静沉着,他添加注明。 “部队和地方一样呀,也可以开后门?”她抬起头,促狭地对他挤下眼。 心情黯然落莫,不意外,她拒绝他了。 “那个——那个还是要说谢谢的,只是我暂时不想工作,我还想上几年学。”她很抱歉。 “是我要求多了。”无力感如黑压压的山头压在心头,他快无法呼吸。 “不是。这样子,会越扯越不清的,你的天空永远会被我这块乌云罩着。我飘走,才会有阳光出现。” “我从不曾这样想过。”他认真地否决,“事实受委屈的人是你。” “没有。如果时光再回到去年的那个时候,我仍然会这样选择。你看,小帆帆多可爱呀,他大了后会非常帅呢!”像首长。 他默默拿起筷子,挑了一口白粥,淡而无味,毫无米的香气与粥的黏稠。 他一口一口的强咽。 小帆帆在三日后又生龙活虎,唐嫂讲小孩子受一次折磨就会长点智慧。 首长一身戎装,英气逼人,亲亲帆帆,上班去,网络奇兵小组今天正式启动,最高首长要下达具体目标。这几天,有位黑客成功进入越南政府官网,在上面留下一面五星红旗,这件事直指中国军方。 诸航用微笑送他上车。 她穿着他的灰色毛衣,那是他最喜欢的一件衣服。天冷,她在月子中,气温突降,他不知该买什么衣服给她,只得拿了几件自己的给她。她不是挑剔的人,也不是心思缜密的人,第二天就穿上了。 “首长,会议时间快到了。”勤务兵说道。 他一寸寸拉回视线,“走吧!” 车一出院门,诸航回屋拿了包包。“唐嫂,我上街一趟,要我带什么回来吗?” “不用,你早去早回,别让帆帆等太久。” 她摆摆手。 她要去街上给北京的手机卡冲钱,为回北京做好准备。在去移动公司前,她得去趟银行取点钱。 “取多少?”为她服务的是个刚工作的小姑娘,笑容非常甜美。 “五百!”她的钱是打工来的、姐姐给的,不能乱花。 “还有六十八万七千九百五十四块。”小姑娘把钱和银行卡递给她,“这么大的金额,不买个理财产品或存个定期什么的?”银行的指标定得很高,小姑娘紧紧抓住每一个机会。 “你看错了吧!”她随意地接过卡。 “你不知道?”小姑娘回身盯着屏幕,“昨天下午你有一笔款项进账,是685800,如果换算成美元,昨天的汇率,正好是十万美元。” 诸航失神了好一会,心中千丝万缕、五味杂陈,想笑,嘴角倾了倾,却逸出一声叹息。 第五章 鸿雁于飞,肃肃其羽(上) 收起卡,出去到街角的甜品屋买了一盒香草冰淇淋,狠狠款待了下自己。她现在是有钱人了,是不是? 香浓的冰淇淋入口,如丝般迅即滑了下去,味蕾舒服地叹息。 在这个世界上,你就得承认钱是好东西。有了钱的插入,再复杂的事也会变简单,再浓厚的情感也能变稀薄,再深的印迹也能抹干净。 何必去纠结?何必装清高?何必要留恋?让一切云淡风轻,船过水无痕。 午饭吕姨做得非常的清淡,诸航多吃了点。饭后,唐嫂和吕姨午睡了,她陪小帆帆。 小家伙睡多了,人很精神,呀呀的像是和她在聊天。 她刮了下他的鼻子,想起唐嫂讲小孩鼻子不能刮太狠,不然以后是个塌鼻子。男生的鼻梁高挺,才会让面容有立体感,那才叫帅。她就轻轻刮了他一下下。 “卓逸帆,”鼻子一吸,她暗骂自己没出息,心中居然酸酸涩涩,“我叫诸航,诸子百家的诸,航行的航,我们俩朝夕相处十一个多月,应该算是好朋友啦!以后在街上遇到,要对我有礼貌,称呼什么无所谓。嗯?” 小帆帆咕呀咕呀的嘤咛。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送君千里,终有一别。你乖乖呆着,送就免了。再见喽!”婴儿皮肤嫩,不敢亲太狠。她抓起他的小手,用力吮了下,还咬了一口。 小帆帆嘴直扁,哈,他晓得疼了。 “小帅,祝你风华绝代,你祝我前程似锦。”她啵地送去一个飞吻,替他掖好被角。 “唐嫂,帆帆醒了。”她叫醒唐嫂,这才回房。 就一个包,提着非常方便。出门时,院中没有一个人。分离总有点伤感,她就不把别人的心扰乱了。 她给首长留条了。 不当面辞行才能别得轻松。真是不知该怎么表达,她说这些日子承蒙照顾,他又会讲让你委屈了。 就是把刀搁她脖子上,她也不是个肯委屈自己的人。真的不委屈,只是意外多了点,结尾差强人意。 门口那条大道落叶缤纷,都初冬了,树叶还密得阳光透不进来。她走得很慢,以前都没好好欣赏过小区的景致。这小区的设计过于硬线条,没有多少居家的小温馨,但非常大气。也许这就叫经典——过个几十年也不会太落伍。 我行我素,老牛慢步。 站岗的小士兵目光如炬,握枪的手在北风中有点发青。她好同情地向他们致礼——少先队礼。 小士兵热血上涌,双臂哆嗦。 她咧咧嘴,挥手离开。 不是周末,又不是节假日,去南京的火车票很充裕。她买了张晚上七点的,动车组,到南京是午夜。顺便回程的也买了,后天早晨的。花了这么多车资,至少要饱览下南京的市容。别人问起时,千万不能像个白痴。 唉,撒一句谎,就必须用百句话来圆。 火车站对面有一排的小吃店,有家面馆看上去颇干净,点了碗盖交面充当晚饭。在首长家,饭来张口,这种日子不会有了。等面条的时候,把南京的手机卡换上北京的卡。 短信有几十条,监听、房产、股票投资、一夜情等等的垃圾短信,不看了,统一删除,同时把通话记录也一并清理。 七点的初冬,暮色很浓了。进站前,行李先安检,队伍排得很长,她在队伍尾端,无聊时随便扫视。 街边,一辆摩托车停了下来。开摩托车的男人不太高,属于三级残废,壮壮实实的,穿了件风雨衣,头上戴着个大头盔。不一会,一个妙龄女郎跑过去,男人递给她一顶头盔,她跳上后座,圈住他的腰,脸贴上他的后背,车绝尘而去。 诸航握着包包的手指不禁握成了拳,倒吸一口冷气。 那男人是姐夫骆佳良。 她希望是一个身高和体型与姐夫相似的人,可是那车,那车牌号,她不能自欺欺人。 骆佳良有个怪癖,对6和8这两个数字有点偏执的喜欢。摩托车买好,去办牌照,他找了许多人,才办下尾号为8866的车牌,当时,他很是得意了一下。 诸盈没好气瞪他一眼,说他俗到骨子里了。 他呵呵笑,图个吉利呗。 这样的车牌,瞟过一眼就记得了。 诸盈身高168,骆佳良只有160。诸盈工作必须穿高跟鞋,与骆佳良站一块,足足高出一大截。诸盈是南大毕业的,后来在北京找的工作。骆佳良也算本科生,民办大学的本科,幸好考上公务员,这几年混得还算顺利,现在是办公室主任。只是他这个单位是专业局,那些工程师虽然没有职务,个个手里都有几项专利,不能得罪。上面又是领导,更不能忽视。回到家,面对的又是漂亮能干的妻子。于是,他见谁都点头哈腰。久而久之,背有点佝。 这样其貌不扬、能力平平的男人,娶到诸盈,让许多人都不解。爸妈也愕然,当时还非常小的诸航也不喜欢骆佳良。他第一次去她家,她挡在门外,怎么也不肯让他进。她那么美的姐姐,应该是英俊卓尔的男子才能相配。 可是诸盈铁了心要嫁他,甚至不惜与爸妈翻脸。直到梓然出生,爸妈才勉强接受了骆佳良。 他这人到不记仇,满腔热情地对待诸家的人。诸航到北京上学,他比诸盈还疼诸航。 他的同事们爱拿小姨子开荤色玩笑,平时老好人似的他一本正经地说道:“这个不能瞎说,我家航航是个孩子呢!” “喂,你到底走不走?”排在诸航后面的旅客催促道。 诸航愣愣地往前挪动,浑身发冷。 姐夫有外遇了?她无法相信。她总觉得姐夫有了姐姐,睡着也会乐醒的。他没有出轨的条件和自信,他所有的爱都应该不留点滴地给姐姐。 上了火车,诸航仍然回不过神。 她犹豫了下,给诸盈打了个电话。 “呃,现在用这个卡了?”诸盈问道。 “嗯!姐,我工作辞了,房子也退了,后天回北京。”她把列车班次报了下。 “好,我去接你。你就住我家复习,今年春节别回老家,争取一次通过雅思考试。” “不了,我在,会和梓然吵架的。我同学租的房子大,我住她那边,她也要考雅思,正好一起复习。姐,你在干吗?” “你回来再说吧,我在帮梓然检查作业。” “姐夫呢?” “他今天有应酬。” “喔!”她欲言又止。 动车组的车厢很洁净,也很安静,旅客们有的在上网,有的在看书、听音乐,有的在假眠。她邻座是个文艺青年,令人毛骨悚然,他在看本诗集。 侧过身,发觉他正在看一首叫做《腹语术》的诗。 我走错房间 错过了自己的婚礼 在墙壁唯一的缝隙中 我看见 一切行进之完好 他穿白色的外衣 她捧着花 仪式 许诺 亲吻 背着它:命运 我苦苦练就的腹语术 (舌头那匹温暖的水兽 驯养地 在小小的水簇箱中 蠕动) 那兽说:是的 我愿意 她怕诗歌,比文言文还要怕。文言文还能追根寻迹,诗歌完全是不知所云,见仁见智。 但这首诗,却让她不寒而栗。 诗很有画面感,故事性也很强。是她敏感过度了么,她在这诗中读出谁都不是谁的唯一、没有任何人是不可替代的感觉。你若转身,必有人走来。演出要继续,A角缺席,B角粉墨登场,观众同样掌声如雷。 凭什么笃定人心不能变? 手机在口袋中叮咚叮咚作响。 是莫小艾,长长地喘了口气,“猪,你可开机了。” “想我了?”她捂着嘴巴,不惊动邻座读书的人。 “恨你差不多。驰骋网游公司老总要请你吃个饭,你什么时候回北京?” “啥时候打给你的?” “昨天。” 她呵呵笑,不敢提自己已经见过那老总一面。“我后天到北京,到时我约他。”看来,她的设计方案是通过了。“对了,你那儿能挤个人吗?”她真的不想住在姐姐家。她一去,姐夫就会和梓然挤小床,把大床让给她和姐姐。 莫小艾支支吾吾的。 “你有情况?”她嗅出点不明气息。 “我——谈了个朋友,他有时会过来看我。你要不介意,就过来吧!” 她很介意好不好? “那我另外想办法。”色欲熏心的损友,哼! “我帮你留心下房子。” “不用了。”匆匆收线。原先住的四合院没有退租,住是能住的。只是住在那儿,怎么交待肚中的小帆帆哪去了呢?她可不愿再欺骗善良的人民。 头疼! 南京在下雨,不见得比北京暖和,空气潮湿阴冷。在火车站附近找了家锦江之星住下,洗了个热水澡,然后埋头大睡。醒了之后,发觉都是午饭时分。出去吃东西,一眼看到一面大大的湖泊,湖中有船,有袖珍的小岛,不要问了,这就是玄武湖。 雨已经停了,她买了张南京地图,抓紧时间去了趟中山陵,没有爬到最上面,在中间就折回,然后匆匆去雨花台、美龄宫、夫子庙、秦淮河转了一圈,晚上十点多才喘兮兮回到宾馆。 火车是隔天早晨十点的,她起了个早逛玄武湖。游湖坐船,那种六人的,十五元一张,不算贵。 湖面上有点小风,吹在身上凉嗖嗖的。一艘大的游船劈波斩浪迎面驶来,她坐的小船被波浪推开几米。 同船的游客说那样的船只只提供给贵宾,里面肯定有重量极人物。 她腹诽着,不平地瞪过去一眼。 “小诸?”游船的甲板上,一个中年男人愣住了。 她把脸转向一边,假装看湖心的波纹。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好不!世界是大是小,和她没关系。 “那人是不是叫你?”其他五位游客是一块来的,没人姓朱(诸),船老大说他姓杨。湖中心又只有他们这只船。 “我不认识。”她沮丧地又想抓头。 大船很快就驶远了,她这才放宽心情吹风游湖。 他们买的是一个小时的钟点,船老大盯着时间呢,转了一圈,就往回开。 码头上,早有人在等候着,笑吟吟地递上手机,“绍华和你说几句话。” 仁慈的上帝,这就是所谓的天网恢恢么? 要不是后面是湖,真想掉头走开。她恨恨地接过手机,挤出一丝假笑:“谢谢小姑夫。” 晏南飞默契地挤挤眼,“不要谢,这只是巧合,是不是?” 首长的声音很平静。“南京冷不冷?” “不冷。”头皮发麻,不辞而别是不道德的。 “带充电器了吗?你看下,你的手机没电了。” 她汗颜,低头认错,“那——那个我换了手机卡。”他找过她?不都讲清楚了,唉,难道是她的意思表达不够直白? “方便告诉我号码吗?” 她无胆拒绝,老老实实报出十一个数字。 “帆帆昨夜吐奶,闹到凌晨才睡。我似乎有点感冒,该和他隔离个几天。这个周日,我要去兰州军区出差几天。” 她默然。 “诸航?” “在呢,在呢!” “那个赚钱的工作合同给你了吗?” “还没有。” “过来时,我找律师帮你看看。然后我和你一块去签合同。” 人多力量大?“呵,你挺忙的。”码头上,游人越来越多,晏南飞还在一边等着,她想收线了。 “这个时间我抽得出来。好了,和小姑夫去吃点东西!晚上见!” “不见的,我——回姐姐家。”声音轻的,仿佛风一吹就掠过了。 “住几日?” “没有几日。” “嗯,那好好陪你姐姐,我给你打电话。”他先说了再见。 接着,她的手机“咚”地一声,有短信发过来,“诸航,我是卓绍华!”他知道她记不住他的号,预先知会一声。 他们之间,因为小帆帆,两根平行线生生打了个结。在前天,她提着包走出军区大院时,她以为那个结,她已解开。现在,他重新又把那个结系上了。 她真是猜测不了他的用意。她能猜测的是,从现在起,她的行动被掌控了。 晏南飞三天前来南京主持个会议,今天会议结束,主办方安排参会人员游览市区风景,第一站就是玄武湖。他在南京读过四年书,南京的角角落落早踏遍了,没什么兴趣故地重游,却推却不了负责安排的黎珍的盛情相邀。 黎珍是他的大学同学,十多年不见。 他把诸航介绍给大家,一说是内侄媳妇,所有的人都面面相觑,迅速噤声。晏南飞大舅卓明是谁,全中国没几个人不知道。内侄卓绍华,为人低调,却掩不住光芒四射。 黎珍反应最快,忙热情邀请诸航一同随组游玩。 “我十点二十的火车。”诸航婉言谢绝。 “那我们现在去吃个午饭。”黎珍随机应变。 九点半就吃午饭,太夸张了。诸航哑口。 晏南飞笑笑,代诸航道了谢,请黎珍帮他也买张十点二十的火车票,他陪诸航一同回北京。 然后,他把黎珍一行打发走了,他问诸航想吃什么,诸航随手一指:“肯德基吧!” 泄愤地点了大号的汉堡、大份的薯条、大杯可乐、大碗芙蓉汤,眼角一扬,侧过半个身子。和长辈一起,当然没有晚辈付款的道理。 晏南飞笑容可掬地问道:“要不要再来份圣代?” “好啊,我要草莓的。”不吃白不吃。 晏南飞掏出票夹付款,让她找张桌子坐下,他等食物全了,再过去。宠溺的语气完完全全当她是一小孩儿,想撒个泼都没理由。 诸航闷闷地坐下,啃噬着指甲。 “没吃早饭?”晏南飞瞧着诸航鼓起的双颊,直咧嘴。 诸航眼都没抬,“喔!” “原来真有产后抑郁症一说。”晏南飞招手,请服务生给他倒杯水。 诸航一口呛住,咳得脸像熟透的小辣椒。“产后抑郁症?” “不是吗?不然怎么会一声不吭地跑来南京,绍华惹你生气了?”这孩子白皙的肌肤因为咳嗽而覆上粉红色,显得特别清新漂亮。 “我不是离家出走。” “嗯,你是来走亲访友、游山玩水。”晏南飞责备地瞪她一眼,“你现在是妈妈了,不比从前,不能这样任性。你想过绍华会担心你吗?” 没有心情再吃东西了,抽出纸巾擦了擦手,叹息道:“小姑夫,我讲过了我真不是任性——” “那你是有计划有预谋的?我给绍华打电话问起你,他都接不上话。” “他本来就不是个多话的人。”她嘀咕。 黎珍很快就送来了晏南飞的火车票,还有两大袋南京特产,什么板鸭之类的,体积很大。 他们作为贵宾,走的是专用通道,车上有他们两人的专用包厢。黎珍与晏南飞握手道别,保养不错的丰腴面容浮出淡淡的晕红,下车时,眼中水光潋滟。 诸航脱口问道:“她是你大学时的红颜知已?” 天阴灰灰的,车厢里开了灯,灯光照在晏南飞的肩上,一侧处在背光中,轮廓清晰,另一侧被灯光照亮,他的表情有点模糊,似乎有点像跌入了时间之河。 “我说对了?”诸航弯弯嘴角,不指望晏南飞认真回答。 没想到他接话了,浅浅一笑,些许落莫与感慨。“我和黎珍只是同学,但我确实在那个年纪喜欢过一个人。” 诸航兴奋了,长辈们对于恋情通常都非常隐讳,聊起,大部分是平淡无奇,有些却荡气回肠。 “少男少女的喜欢不需要彼此了解,是一见钟情式的,长大后也会有一见钟情,但那是饱经世事沧桑、深知人间冷暖后的一见,钟情是在一瞥后深思熟虑的理性结果,而年少时的一见钟情,则完全是理想的、感性的、毫无自我保护的。” “好深奥,你的意思是你有过两次一见钟情?” 晏南飞苦笑,“可能是吧!” 诸航直眨眼,车开动了都不知。 “二十二岁时喜欢一个小女生,一腔热情,不闻不问,头脑发热,许下这样那样的誓言,后来冷静下来,才发现自己没有这样的能力,也没有那份走到白头的自信。年轻时,人总是擅变的。有了阅历,有了挫折,整个人慢慢沉淀下来,这时的恋情才是真正的恋情,我可以自豪地告诉她,我能给她幸福。男人过了三十五岁,才知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诸航有些不理解,“你的意思是三十五岁前男人讲的话都不能相信?” “哈,”晏南飞大笑,“我只是指我,你别联想到绍华。” “你很幼稚?” “曾经是。” “替你的初恋女友感到同情,但愿她不太深爱你,不然,她会觉得受到伤害。”她一直都觉得“爱”是一个凝重的词,一旦出口,便如千斤重,别拿幼稚当借口。 “你很幸运,爱的人是绍华,他非常有担当。”晏南飞语重心长。 “啊,过江啦!”她站起来,趴在窗边看下面滔滔的江水。江中有几艘大型的货船鸣着笛驶过,远处一大片芦苇丛在风中飘荡。 姐姐说过,南京是六朝古都,又有江南秀丽的山水,又有历史的沧桑斑痕。与北京相比,它更多一份雅致与细腻。可惜她来去匆匆,没有领会得到。 她问过姐姐为什么不留在南京工作?当时,姐姐是可以留校任教的。 姐姐说,她想换个环境而已。 她睡了一会,醒来,晏南飞不在包厢。回来时,他身上有淡淡的烟味。 “你抽烟,小姑姑有没有意见?”她笑问。 “不要太过,是可以接受的。她画画时,偶尔也会抽几支。她最爱的事,是画完画之后,畅饮一杯法国红酒。” “你们生活非常惬意。” “还行!”晏南飞的笑是伉俪情深的幸福满足。 列车在石家庄站停靠时,诸航焦躁地揉揉头发,呵呵笑道:“小姑夫,一会我们到站就兵分两路啊,这一路谢谢你的照顾,我们后会有期。” “你另有什么计划?”晏南飞不太赞成地看着她。 “没有,我的终点站就是北京站,只是我需要去办点事,我和首长有汇报,他同意的。” “那件事我不能知道?” “每个人都有隐私的,是不是?” 晏南飞沉吟了下,“好!” 车到北京站后,晏南飞等着诸航离开了十分钟,才起身下车。不远不近,正好可以将她的身影罩在视线内。 月台上人很多,一个身着灰色大衣、头发整齐地盘起的女子踮着脚四下张望,诸航叫了声,欢快如孩童般地向女子跑去。 女子的面容与诸航有几份相似,但她因为年纪的缘由,多了几份知性、翩然的气质,眉目间淡淡的风韵如画。 她疼惜地将诸航搂住,接过包,不住地上下打量 晏南飞微笑来不及展开,突地凝在了嘴角,连惊愕都来不及掩去,就那么与女子的视线撞上。 “姐,你怎么了?”诸航发觉姐姐的脸猛然间苍白如雪,眼神慌乱不安,握着她的手一片冰凉。 “没——没什么。我们走吧,梓然还在学校等着呢!”诸盈闭了闭眼,咽下泛涌的痛楚,拖着诸航,僵硬地离开。 诸航悄悄回了下头,想和晏南飞挥下手。 那人被什么惊着了,目光笔直,一脸不敢置信的呆滞。 诸盈的家在一幢紫红色的四层楼里,老式的公寓,以前住的是拿政府补贴的工程师们。后来,他们都换了新房,这儿就另行分配,骆佳良及时地抢了一套,恰好赶上和诸盈结婚。 在北京能有自己的房,对于工薪阶层来讲,是件了不起的事,虽然它小得完全可以叫巢。 进走廊,往左拐第一家,就到了。 一楼,却带了个小院,种着几株一人高的柔顺的植物。 骆佳良的摩托车就搁在院角,诸航多看了几眼。车保护得极好,上面还遮着块挡雨布,两个头盔搁在挡泥板上。一只是黑的,一只是红的。那天的妙龄女子戴的就是那只红的。 诸航悄悄瞄了下诸盈。 诸盈低头开门,钥匙怎么也对不上锁眼,她气急地用脚踢了下门。 骆梓然愕然地看着妈妈,又斜了眼诸航。 他在和诸航生气,到现在都没叫一声小姨。 这人只比他大十二岁,充什么老呀,哼,和他抢东西吃、抢电脑玩。有次爸妈都出差,委托她去开家长会。她把手背在后面,问老师,我家梓然在学校乖吗?如果不乖,就给我打,别手软,不打不成才。 他真想装着不认识这人。 最最让人讨厌的是,这人说话不算话。讲好十岁生日,她陪他一天,给他买一套几米的画册,结果,她跑南京去了,足足一年。 门开了。 门内,骆佳良腰里扎着围裙,甩着手里的水。身后的厨房里热气弥漫,菜香饭香交杂着飘了过来。 “航航到了呀!”他的脸庞很大,眼睛很小,笑起来眉眼全挤在一块。 “姐夫好!”诸航叫了声,把手中提的一个礼品袋递过去,那是晏南飞硬塞给她的。 “在外那么辛苦,干吗乱花钱?姐夫家都有的。”骆佳良嗔怪着, “我家航航乍这么瘦呢?” “这是骨感美。”诸航不自然地摸摸脸。 “美这个词和你无关,请别乱用。”骆梓然板着个小脸,换鞋,进屋。 “怎么这样和小姨讲话?”骆佳良瞪了梓然一眼,给诸航递上拖鞋,“盈盈,你是先洗澡还是先吃饭?”他温柔地转向妻子。 诸盈混乱地看着他,那神情像看着个陌生人。 “姐有点不舒服。”诸航小声道。 骆佳良皱起眉,进厨房关了炉火,“那快进屋躺着去。银行工作压力太大,神经整天紧绷着。”他去揽诸盈的腰。 诸盈突地一缩,“不用管我,你把航航和梓然照应好。” “知道,他们重要,你也重要。”骆佳良笑眯眯地,先去拧开卧室的灯,铺好床,把睡衣递到诸盈手上,“你上床,别忙睡,我炖了排骨竹笋汤,给你盛点。” “我没有胃口,你出去吧!吃好检查梓然的作业,让航航进来和我睡。” 骆佳良叹了口气,“其实你不用这样拼,奖金少拿一点没关系,我会赚回来。航航出国的学费不是有了吗,房子,咱们等这儿拆迁,不急,反正梓然还小。” “两个孩子都在外面,你别说些有的没的。”诸盈躺平,闭上眼睛。 骆佳良呵呵笑着,转身出去。 外面两人,也不用筷子,已趴在桌上用手捏了起来,像比赛似的,嘴巴塞得鼓鼓的。 骆佳良一人一巴掌,把两人推了去洗手间洗手。 “姐夫,你最近工作怎样?”吃了大半饱,诸航才有空抬起头。 骆佳良在给两人剥虾,一口菜都没顾上吃。“姐夫还是老样子,开不完的会,出席这样那样的宴请,安排好职工的劳保与福利,有人生病了去看望,领导出差得订票——呵呵,我就是一单位的管家,没啥成就却忙得象个陀螺。” “姐夫谦虚了呀,你这工作可是很讨人欢喜的,有没有小MM暗恋你?”诸航鬼鬼地挤挤眼。 骆佳良嘿嘿地指指自己,“我这样子暗恋别人还差不多,谁暗恋我,眼睛有毛病。” “那姐夫暗恋上谁了?” “你没问题吧?”骆梓然冷冷地插了进来。 “乍讲?”诸航好谦虚。 “爸爸有妈妈了,需要暗恋吗?”骆梓然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非常轻蔑。 “难讲,爱情如同发神经,搞不清什么时候会发作。” “我爸爸又不是某人,他很正常。” “某人是谁?”诸航狞笑着问。 “我这辈子不管是暗恋还是明恋,都给了盈盈。呵呵,我是世上最幸福的男人。”骆佳良把虾沾上酱汁,一人嘴巴里塞一只,成功堵住两人的嘴。 诸航嚼着鲜美的虾肉,她从骆佳良憨笑的面容上,真找不出说谎的痕迹。 饭后,骆佳良就催她洗澡进卧室去陪诸盈。她想装模作样偷看下梓然的作业本,被梓然用生命威胁,她摸摸鼻子,没进梓然的小屋。 顶着一头湿发,小心翼翼推开卧室的门,发现诸盈没有睡,眼睛瞪着天花板,在发呆。 她走近,在床边坐下,用大毛巾擦拭着头发。 诸盈幽幽地把目光转向她,直勾勾地盯着。 “姐?”诸航讶异地唤道,姐姐的眼神很怪异。 “航航长得真快,我还记得你刚会走路,抱着我的两条腿,跟我要糖糖吃。”诸盈眼中一柔,坐起,接过毛巾,轻柔地替诸航擦拭。“好像还是昨天的事。” 诸航不好意思地笑,“我小时黏姐姐呀,你放完假回校,我都会哭着追上半里路,要妈妈哄很久才作罢。” “妈妈讲你梦里都在喊姐姐。”诸盈手僵在半空中,眼中慢慢地浮出一团热气。 “同学都羡慕我呢,她们是独生子女,我比她多一个又漂亮又温柔的姐姐。”诸航撒娇地依进诸盈的怀里。 “调皮!”诸盈宠溺地捏了下她的鼻子,“航航,乖,努力把雅思考试过了,早点出国,能有机会留在国外就留吧!” “不要,爸妈年纪大了,我要照顾他们。” “我会照顾的。” “这也是我的义务,何况我会想姐姐、梓然还有姐夫。” 诸盈轻轻叹了口气,“如果姐姐不想你留在国内呢?” “为什么?”诸航愣住。 “你不听姐姐的话?” “不是——” “别问了。来,躺下,让姐姐抱着。姐姐有点冷。” 诸航眨眨眼,听话地钻进被窝中。诸盈熄了灯,温柔地伸过手臂,将她揽进怀中。 她有点害臊,真的,已经有很久很久没这样被人抱过了。 今夜的姐姐仿佛特别柔弱。与其说是姐姐抱她,不如是说她是姐姐的一个支点,抽开,姐姐就站立不住。 姐姐的怀抱很软,有股暖暖的香气,她没抵挡多久,就睡着了。 半夜里,被一声尖叫吓醒。 诸盈不知做了什么恶梦,眉头痛苦地蹙着,泪水从紧闭的双眼中沽沽流下,身子哆嗦个不停。 她大声叫着姐姐。 诸盈睁开眼,一把抱紧她。 “姐,没事了,那只是个梦。” 诸盈上下牙打着战,“航航,航航——” “我在的,姐姐!”她轻拍着姐姐的后背,喃喃低哄。 诸盈到天明,再没敢合眼。 诸航睡到自然醒,起床时,屋里只有她一人,梓然上学去,姐姐和姐夫都上班了。她的早餐和午餐,骆佳良用不同的便当盒装着。诸盈留了个条,让她去雅思报名处看看考试时间。 诸航是准备出门的,她要和莫小艾见个面,还要去大杂院把自己的行李给取过来。 莫小艾早晨有课,两人约好下午在必胜客见。她带了身份证,先去了雅思考试报名处。 报好名,就坐车去大杂院。 她想好,行李先寄存在莫小艾那里,等她找到租处再拿走。 大杂院的门永远都是一半开着一半掩着,谁进来,那门就吱呀呀地叫着,比门铃还管用。邻居们都出去忙活,院中只几个老人在。 她礼貌地招呼。 老人们热情地围上来,“今天怎么过来了?” “我来看看奶奶们。” “宝宝呢?乍没带来?”老人们有点小遗憾,“像你还是像他爸爸?听说是个大胖小子。” “听谁说的?”她怵着。 “你老公呀!” 她笑得像哭,“他——什么时候来过?” “大前天,来把房退了,你的东西装了两大箱,一个小军官扛走了。我们问起你,他说在家带孩子。瞧他多体贴,多会疼人。” “是呀,是呀——”很疼,心也疼,头也疼。 首长吃错药了?一个旧笔记本,几本书,一床被,要了干吗? 第六章 鸿雁于飞,肃肃其羽(下) 没有困意。 卓绍华站起身,走出书房。感冒的病毒来势汹涌,他只得与小帆帆隔离。才一个多月的小人儿,也会别扭,被唐嫂抱去睡,唔唔呀呀的,极不情愿。 几个房间的灯都熄了,寂静让黑夜显得更深更沉,天空那么贴近,密布着晶亮的星星。与星星相应和的,是散落在院角的低矮的路灯。灯光柔弱,徐徐洒了一院。 灯光里,他看见有扇门没关好,是诸航睡过的客房。他傍晚的时候进去过,想把大杂院带回来的几件东西整理下,身体有点发低热,没有心情,他站了站,便出来了。 比较而言,她比他潇洒。 “向尊敬的首长汇报:我的任务已圆满完成。从今日起,我将撤离到后方。敬礼!——诸航!” 这张纸条压在书房的电脑下方,在留言的未端还真的画了一只敬礼的手臂。 他盯着那纸条,咽一口气,觉得胸口在膨胀,像困在无窗的车库里,有缺氧的感觉。 手机关机,然后找不着第二个可以联系到她的人。 他把纸条揉成了一个团,又慢慢展开。 他带了勤务兵去大杂院。 房东还记得他,忙着问诸航生没生,生的是小子还是姑娘。他回答着,眼睛盯着紧锁的房门。 从房东的话语中,他确定诸航没有来过这里。 “诸航想拿点东西,我忘了带钥匙。”他不动声色地撒谎。 “我帮你开门。”房东热心地打开门,开了灯。 他没让勤务兵进去。 这个租处他进来过一次,就是个临时落脚点,一切都以简便为主。电脑在,书也在。他的心轻轻叹了一声,缓缓落地。 原来,他在紧张着、慌乱着。 他紧张真的失去她所有的消息,他慌乱—— 胸腔嗡嗡轰鸣。 信手拿了把书翻翻,发现竟然是计算机专业的博士班教程,厚厚的《英汉大词典》,搁在掌心很沉,雅思考试的各项资料,这儿一摞,那儿一堆。 佳汐是七月过世的,他知道诸航的存在是八月初。他没有对诸航提过,在决定和诸航见面时,他已经暗中观察了她半个月。 他找了辆旧车,穿便装,下午来,晚上走。 他没见过那么勤奋的孕妇,早晨五点,多少人趁着清晨的凉意抓紧睡眠。她一件宽松的T恤,大大的中裤,坐在井台边,她一手握着书,一手在注满井水的盆中嬉戏。 井台湿漉漉的,院中的月季在晨风里,抖落夜露,颤颤地绽开花苞,送来一缕缕香气。 她小声地读一会,便闭下眼,默诵几分钟,接着,再继续。累的时候,她伸个懒腰,低头拍拍高耸的肚子,说道:“知道了,你很饿,一会就去吃饭。” 傍晚来时,她坐在老槐树下的石凳上,手指在键盘上如闪电般按个不停。她专注得连小孩在身后贴纸条,都不知。 他看了她半个月,相处了二个月,天天在眼前晃悠的一个人,突然不见,他只是有些不习惯。 电脑和书放在一个箱子里,另找了一个行李箱放衣服。 她的衣服——还真是不讲究。 佳汐是个生活品味非常精致的人,用的护肤品,化妆台上摆得满满的,另外还有两个抽屉搁着。有一个大大的多屉柜,专门放她的内衣。里面什么款式、什么颜色、什么出名的品牌都有。卧室里专门为她建了个更衣室,她穿的成衣都挂在里面,像个小型的专柜。 不知诸航以前是什么样,怀孕的她衣服数量不会超过双数,大部分是宽松的运动服。所有的衣服洗净后,团了团,全塞在一块。 大概没人会想到,他在那个小屋里,弯着腰,把她所有的衣服拿出来,一件件地重新叠好,再整齐地码在行李箱中。 勤务兵看了下手表,首长进屋一个半小时。 她也许不在意那些衣服,但是书和电脑,对她非常重要,他想她房东会告知他来过,那么她必然要主动和他联系。 犹豫了几分钟,他打开她的笔记本。这种行为不算君子,那又怎样?他想多了解她一点。 开机没有密码,电脑维护得不错,速度非常快。 哈,他笑了。 这只是个幌子,当你试图进入她的电脑内部,笔记本死机。再开机,电脑黑屏。看似机器问题,其实这就是她的保护层。 用最简单的假像掩藏真正的秘密。 成立网络奇兵以来,他对黑客们有了许多了解。 如果把网络比作江湖,在这个江湖上,能人侠客层出不穷。 真正的江湖高手,不是指打败天下无敌手,而是当别人侵犯时,他可以在弹指之间,将自己保护得固若金汤。 诸航,他默默重复这个名字。重复一次,便觉韵味无穷。 书房桌子上的手机呜呜地震动了两下,这时候还有人发短信? 他是漠视短信这个产物的。总觉得发短信是那些无法当面表达自己的人才做的事。学生找他咨询课题,可以发邮件,可以在课堂上发问,如果发短信,他自动忽略。他与同事间的联系也是,有事讲电话,从不用短信来代替。 “今天是我生日!” 是成玮,发错号了?但他想了想,还是破天荒地回了下:“生日快乐!” “一年只有一个生日,还有二个小时,我就三十岁了。三十,多么可怕的数字。你能出来下吗?” 他再次怀疑成玮发错号码了。 “对不起,我要带帆帆休息——卓绍华!” “那我去你家,带上蛋糕和红酒,你只要给我准备蜡烛就好了。” 卓绍华双眉一敛,号码估计没发错,成玮要不是喝醉就是梦呓,他把所有的短信删除,关机。倒了杯温水,咽下两粒感冒药,上床休息。 明天中午,他坐军用飞机去兰州。 隔天早晨,刚起床,就听到吕嫂在院中和人讲话。 成功慵懒地倾倾嘴角,拾级上来,“早!” “有事?”他有些诧异,七点刚过一点,成功这人可是只夜猫子。 成功飞快地朝里瞟了一眼,“今天我休息,想着上门给你赔个不是,虽然我不知是不是我的不是。” “你在绕口令?” “你那天在医院给我脸色看,我挺委屈。” 他失笑,“你什么时候这般敏感了?帆帆生病,我有些着急而已。这两天事又多,今天还要出差,不然早约你了。” 成功耸耸肩,“好吧!不过我很有诚意,给你带了瓶酒。” “早晨喝什么酒?让吕姨给你倒杯茶。” “行,酒留着我下次来喝。这酒可不一般,叫特基拉,是用生长十二年以上的龙舌兰酿造的,在橡木桶里至少陈放四年,才对外出售。口味十分独特,国内很少见。昨儿成玮生日,朋友送她的。我就偷来了。” “哦!”他淡淡地应了声,“你坐会,我洗漱去。” 成功点头,瞧着唐嫂抱着帆帆出来,笑吟吟地张开双臂。 “小帅哥,让叔叔抱一个。” 唐嫂摇头,“刚起床,一会要大便,不要沾了你衣服。”她这工作是成功帮着介绍的,看到成功,自然十分热情。 成功忙把手背在身后,朝后面看了看,压低音量,“猪还在睡?” “猪?”唐嫂愣了下,才明白过来,“你说夫人啊,没有,走了有几天了。” “走?去哪?” “卓将说夫人出去培训。”唐嫂咂了下嘴,笑得有几份神秘。 “别吊人胃口,有啥说啥。” “我和吕姨琢磨着,卓将和夫人之间有点古怪,两人不同房。月子里,能理解,可是夫妻间一点甜蜜的样子都没有。夫人不给帆帆喂奶,也很少抱帆帆,完全不像个妈妈,也不——像个妻子。” 成功捏着下巴,细长的眼眸眯成了一条线。“不奇怪,绍华就是这样内敛的人。别谈你,我都没看过他和谁甜蜜的样子。” 唐嫂赔笑,“那是,他是将军,严肃是自然的。” 成功心中却好奇得要命,猪出去培训?没听说过她从事什么重要的工作呀,就是有,按照法律规定,也有四个月的产假。她这么有奉献精神?打死他都不信。 他在四合院呆了大半天,卓绍华坐车去机场,他才离开。卓绍华的言行,与平时无异。他问到猪,卓绍华就挪话题。 他只能把疑惑生生咽下,很郁闷地开车离去。 休息日,当然要拨半日陪女友。他现在这位女友有点长不大,不喜欢浪漫晚餐,要到必胜客去吃披萨。 他很能迁就,奉陪。男人,就是要能屈能伸。 必胜客的门庭有些花哨,他皱皱眉,拿起手机告诉女友,他先到了,让她不要着急,他会耐心而又温柔地等着她。 店里人不少,一张张青涩的脸,瞧着就是满脑子风花雪月的大学生。腹诽几句,目光找寻一个适合情侣幽会的角落,寻到半路,他刷地一扬眉,笑逐颜开。 那个出外培训的猪趴在菜单上,对服务生说道:“来个情侣套餐,大比萨,两杯饮料,水果沙拉,冰淇淋要草莓和香草的,蛋糕——喂,这桌有人了。” 一道黑影罩住了诸航,她抬起头叫道。 “猪,不在家好好带孩子,跑这和谁幽会?”成功阴阳怪气地双臂交插。 诸航“咚”地跳起来,揪住他的衣襟,拖向最里端的洗手间,“成流氓,你给我闭嘴。” “怎么,被我说中了?”成功笑得颠倒众生,眸中却流露出危险的气息。 诸航谨慎地看了看后面,咬牙切齿道:“别拿你的道德标准来对照别人。我警告你,一会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你就当不认识我,不准眼神交会,不准上前套近乎。” “你没听说过么,井水不犯河水,河水却爱弄混井水。我凭什么听你的?”成功拨开她的手,大咧咧地揽住诸航的肩,像哥俩好似的。 “把你的脏手拿开,然后无条件服从指挥。”诸航斜睨着他,可不像开玩笑。 “我不拿呢?”都已经是流氓了,那就流氓到底。这么凶悍的气势,却有着一幅纤弱的肩,惹得他不禁心生怜惜。 “真不拿?”诸航狡黠地撇了下嘴,下一秒,突地拽住他的一条手臂,身子一矮,将它反扭朝后。 “轻点,轻点,你这只猪还来真的。”成功痛得直叫。 “呵呵,还记得我刚才的话吗?” 识时务者为俊杰,成功沮丧地点头。 诸航松开手,拍拍他的肩,“这才是人民的好医生,谢谢合作。” 成功白了她一眼,揉着手腕,“我似乎没怎么样过你,即使你去产检,我都做到非礼勿视,你凭啥叫我流氓?” “流氓也有好坏之分,别太难过,你属于流氓里的善良之辈。”诸航郑重地告诫。 成功几乎晕厥,好有说服力的理论。“你不会高看我吧?” “不会,我一向看人很准。哦,找你的,女朋友?” 一个头上戴着个蝴蝶发卡的女子推门进来,看见他们,委屈地咬紧嘴唇。 “不是。”成功暗暗咬了下舌,不知自己为什么要否认。 “那她干吗像看情敌一样看着我?” “你太没有自知之明了。”成功哼了声,脸上的表情分明写着“你配做情敌吗”。 诸航笑笑,并不在意,“我等的人也该到了,你陪你朋友去吧。走的时候不要打招呼。” 成功狠狠地瞪瞪她,换上迷人的微笑,迎向女友。 对于一个经常动手术的医生来讲,不管外表如何文弱,谈不上是大力士,对付一个两个人,是没问题的。刚刚故意让那只猪得逞,有游戏的成份,也有一份好奇。让她如此紧张兮兮的人是谁呢? 女友埋怨他没预先找好位置,现在餐厅人多,只得和别人拼桌。 他到觉得很不错,这个角度恰好可以看到猪。 猪等的人来了,不是美男,不是帅哥,是个刘海煎得齐齐的学生妹,小鼻子小眼睛,背个双肩包,看人怯怯的。但在看到猪时,两人一起跳了起来,来了一个大大的拥抱。 “猪,我想你!” “小艾,我也好想你!” 成功掉了一地的鸡皮疙瘩。 “猪,那儿有个男人在看你。”莫小艾有个特长,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别看,那种男人看多了会失身的。”诸航回道。 莫小艾八卦了,“你很了解他?” “小艾,我刚从南京回来,哪有机会认识那种人,是不?” “对对!”莫小艾点头。 服务生走马灯似的开始送餐送饮料,诸航把两杯冰淇淋一起端给莫小艾,“都是你爱吃的,今天吃个够。” 莫小艾眼波闪动,“猪,你赚钱了?”叉起一块沙拉中的果肉递到诸航嘴里。 诸航笑笑,“快了,你把画稿带来了吗?” 莫小艾放下叉子,把桌上的食物往边上挪挪,从背肩包里拿出笔记本,“我没有什么信心,你看看吧!” 莫小艾迷漫画,迷得一塌糊涂,光看已不能解瘾,于是,她选修了漫画设计。诸航设计的游戏里面的人物,让她尝试画画,这也是她的第一次创作。 诸航也不是行家,看了两幅,说道:“人物形像有那么点味道,但不够丰满,可能还要加工。你把它拷贝一份给我,我带去给开发商看看。” “如果不能用,也没关系啦,你和他们讲,让我跟在后面学习就可以了。” “行。” 两人收起电脑,刀叉上阵继续吃东西。 “猪,你还准备出国吗?”冰淇淋太冷,莫小艾呲牙咧嘴。 “新年过了,我就要参加雅思考试。” 莫小艾叹气。 “干吗一幅怨妇的表情?你有男友了,不会太寂寞。” 莫小艾脸一红,埋头吃披萨。许久,牙一咬,抬起头,“我前两天和宁檬通电话,你知道的,她消息最灵通。那个——周师兄元旦过后回国,房子和工作都找好了。” 诸航叉子在空中停了半秒,然后向披萨进攻。 “你说话呀!”莫小艾急了。 “说什么?”诸航掩饰地咳嗽一声。 “是周师兄,你怎么可以无动于衷?当时,你为他——颓废成什么样,大三当了几门课,差点退学。” “喂,不是一回事,好不好?”诸航敲了下盘子,声音并不大,还是惊动了许多人。 “别自欺欺人了。你自己看着办吧,不要他回来你飞走,然后一隔又是几年。人心是会变的,世上没几个痴男。”莫小区咕哝。 诸航哭笑不得,“你怎么像我姐似的?” “我是为你好。”莫小艾急赤白脸。 “冰淇淋要化了,快吃吧!” “你怎么不吃?”漂亮的女友幽怨地在桌下踢了成功一脚,那两个学生妹有什么好看的,眼睛都直了。 成功收回视线,打量女友修饰得毫无瑕疵的面容,嘴角慢慢绽出笑容,“我喜欢看着你吃。” “你的眼睛长在后脑勺上?”女友冷冷地问。 “我看你都是用心在看。”成功不动声色。 “那么,你的眼睛是留给别的女人?” 成功笑得人畜无害:“亲爱的,讲这些有助胃口吗?” 女友怔怔地看着他。 “别委屈自己,生气了,就吼出来,或者掴一个巴掌过来,这样子含讥带讽,会内伤的。我是妇产科医生,可不是内科医生。” “你——” “慢慢吃,我先去买单,然后到车上等你。”成功温柔地摸了下女友铁青的面容,站起身来。 诸航与莫小艾也已结好账,两人肩并肩,有说有笑地往外走。 成功遵守承诺,只目送她们一程。 和朋友一起的猪,看似纯得像张白纸,为什么能和绍华做出那么复杂的事呢?成功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 莫小艾陪诸航一同去了驰骋公司,老总马帅亲自接待了他们。 诸航先把莫小艾的画稿给他看,他只瞟了一眼,便把笔记本合上了,似笑非笑,“诸小姐,上次我们对你的游戏,叫啥名的?”他拍拍头,眉皱着。 “俪人行。”诸航双手平放在膝盖上,很是严肃。 “对,俪人行,我们找了专家看了你的方案,是有那么点兴趣。这个如果立项,就不是一个小工程,而是耗资非常大的项目。要成立一个庞大的团队,前期的研发、设计、润色、运行,后期的宣传,找人代言,有可能就是我们公司明年主要的工作。所以这件事,我们要慎之又慎。” “我以为贵公司已经考虑成熟了。”诸航说道,“如果马总觉得立项有难度,请不要勉强。在网游领域,美国与日本起步比较早,国内是最近几年才进入。但是纵观看来,网游面向的人群以男人、学生为主,游戏类型大部分是智谋、格斗、撞关、寻宝,唯独忽视了女性白领这一块。女性白领,知性而又细腻,既是事业女强人,同样也是温柔妩媚的女子。也许你会讲她们没时间玩游戏,错了,那是没有她们喜欢的游戏。在她们放松下来时,一个令人怦然心动的游戏,会令她们入迷,因为每个女人心中都有一个无法实现的梦。我想会有其他公司对之感兴趣的。” 马帅吃惊地看着诸航,“诸小姐,这应该是你的第一件产品,何以这样自信?” “第一件怎样?第一百件又怎样?我从中学就泡网吧,别人都忙着上网聊天、打游戏,我就坐在那边看,哪一类人爱玩什么,能玩多久。哪一类人因为找不到喜欢的游戏,闷闷不乐。我看了六年,选修了服装设计、艺术史、文学史,才开始设计《俪人行》。这不是一个盲目的冲动,也不粗糙。我了解自己,当然更了解我作品的价值,所以我自信。”诸航扬起下巴,目光灼灼。 “针对白领女性的游戏只是我的开始,以后我会设计中小学生的益智游戏,让家长们对游戏这个词要换一种崭新的目光。我没有把我的设计给一些三流的小公司,一上来就找了国内数一数二的驰骋,我以为驰骋敢于创新。不过我理解马总的,打扰了。” 她点了下头,把桌上的案宗收起。 马帅按住了文件夹,“诸小姐,我想我该庆幸你只是个设计师,你只有二十三虚岁,不然我会有危机感。” “马总喜欢这个方案?”此时,诸航没了刚才的沉着镇定,流露出孩子般的惊喜。 马帅按下座机的通话键,“吴秘书,把《俪人行》的合同拿进来。” “小艾!”诸航转身,高举双手,与莫小艾击掌欢呼。 马帅轻笑摇头,“我个人非常喜欢这个方案,我也咨询过公司里的几位女性,她们也非常期待。诸小姐,这次我想来个大动作,在游戏研发伊始,就找好代言人,然后安排你接受杂志、电台采访,把声势造出来,你必须要配合公司安排,可以吗?” “行是行的,最好是春天前。我明年要到国外读书。” “现在交通和通讯都方便,不会影响诸小姐。” 精干的女秘书拿着合同从外面进来,诸航接过,“这个是我人生重要的开始,我得找我的律师看下。” 马帅大笑,“应该的。来,诸小姐,我们握个手吧,合作愉快。” 诸航大大方方的接住他的手,“谢谢马总。” 马帅把她们一直送到楼下,才道别。 莫小艾直拍心口,“猪,刚才我紧张死了,你什么时候这样厉害的?像个谈判高手。” “我研究过心理学呀,他如果不想要我的设计,估计连面都不会见,早让保安把我们哄走。他那样讲,只是欺我是新人,想压价,我偏不让。” 莫小艾简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我还是计算机研究生呢,和你一比,像小尘埃。” “别长他人气势,灭自家威风。你理论强呀,我只是重实践。曾经——我想休学来着。”诸航自嘲地笑了笑。 古龙小说里,有个剑客叫西门吹雪,他和叶孤城是一对伟大的对手。因为了解所以尊重,因为尊重所以珍惜。但最终,叶孤城死在西门吹雪的剑下,他抱着叶孤城的尸体,孤独如潮水般灭顶袭来。 周文瑾不是西门吹雪,她亦不是叶孤城。她和他只是平凡的普通人,可是在她对计算机完全失去兴趣的时候,他的出现,让她找到了新的目标。战胜他,是她的快乐。 在那场关键的比赛中,他却胜得不太光彩。她得知之后,心中说不出来的滋味,于是放任自己。 读书是为了找工作,她能找到工作,又何必去读书? 那时,她开始给《俪人行》编程。 莫小艾很了解地点头,“明白滴,你输不起啊!” “去你的。”诸航笑着推了她一把。 “猪,你现在是有钱人,请客!请客!” “行,咱们晚上去海吃一顿。等我先接个电话。”她从口袋里拿出手机,陌生号码。 “找谁?” “小诸,绍华去兰州出差了,你在家吧,我想小帆帆了,让吕姨多抓把米,我过来吃晚饭。” 诸航捂着话筒,悄悄瞄了下身后的莫小艾,不着痕迹往路边走了走,这才做出一幅尊敬的口吻:“小姑夫好,呵呵,帆帆今天乖,已经睡下了。朋友正好有事,我现在外面。”睁着眼睛讲瞎话,面不改色,心不乱序。 “你在北京城吧?”晏南飞呼吸有点急促。 “当然,北京是我家,我不在这,还能在哪。” “那行,咱们见个面,不会太久的。” “小姑夫,我真在北京,你不信,我找个座机打给你。”诸航就差举手发誓了,“我对帆帆爸爸现在没意见,也没做什么事影响他工作。” 晏南飞在电话那端乐了,“我知道小诸是好孩子,你姑姑今晚有活动,家里就我一人,吃饭冷冷清清的,想找个人陪。小诸嫌弃姑夫太老么?” 诸航讪然地耷下眼帘,踢飞一颗小石子,“怎么会,小姑夫风流倜侃、风华正茂,正是人生黄金年华。” “你这样讲,我就有自信了。我到哪找你?” 诸航转身抱歉地看着莫小艾,眼珠骨碌碌转了几转,说了个地址。 “不要解释,你要我放鸽子。行,那这一顿算你欠我十顿,我会好好记着。”莫小艾很通情达理。 “你这是敲诈。”诸航强烈抗议。 “那么你带我一块去呀,我不介意面对陌生人的。” “好了,好了,十顿就十顿。”小艾不是宁檬,对吃不讲究,一碗牛肉面也能吃得眉开眼笑,“我送你去坐车。” 公车来得很快,莫小艾上车前回了下头,一脸讳莫如深,“猪,我怎么觉得你好像没离开过北京呢?” 诸航半张着嘴,吸了一口冷风,一口汽车的尾气,把眼泪都咳出来了。 晏南飞开着车,张看着路边的店铺,好不容易找到了个汽车的泊位,向一个花店的小姑娘打听了下,才找到诸航说的那个地址。 愣了有十秒,硬着头皮推门进去。 电子游戏厅里一片噪音。 大厅里摆放着投篮、赛车、格斗、射击等所谓内容健康的游戏机。不少孩子在玩儿,音乐声、刹车声、厮杀声、射击声此起彼伏。一个女孩子在跳舞毯上又蹦又跳,锐声尖叫。晏南飞回头瞅她一眼,绿豆芽身板儿,一张少女的脸叫脂粉搞得惨白,涂着时尚的蓝唇膏,一望而知是90后。 角落里有个小门,进去走过一段灰暗的过道,里面藏着几十台电子赌具。紫红的灯影下,诸航在玩疯狂三色机。她运气不错,五十元的游戏币投进去,哗啦哗啦从吐币口里涌出一堆硬币。 “要不要玩两把?”诸航看见了他,笑着递过一把游戏币。 晏南飞心中是波澜起伏,其实他一直也在纳闷,自律而又沉稳的绍华怎会和这么个小姑娘走到一块呢?可是从见到诸航第一眼起,他就不忍心乱怀疑诸航一下。他坚持他们之间是爱情,而爱情从来不按常理出牌。 可是看着眼前这个笑得一脸恶作剧的孩子,他承认绍华与她之间的距离应该是天与地。 他接过游戏币,但他手气不好,一把游戏币陆续投进去,一无所获。而诸航在邻台拍克机上又赢了一堆硬币。 “还好,不算血本无归。”他自我解嘲。 诸航自豪地一撇嘴,“那当然,我是谁呀!” 她凑到他耳边,“这个其实是有规律的,前提是你要摸着它的脾性,你信吗?” “信!”晏南飞忙不迭地点头,生怕她又玩上了,“我们出去吃饭吧!” “这里的盒饭做得很不错,我请客。” 晏南飞啼笑皆非,“小诸,你没看到别人的眼神么,姑夫在这里已经像个笑话了。” 诸航呵呵笑,“小姑夫来这里,是这个店的荣幸。你等我换下钱。” 她赢着是不少,皱巴巴的钞票抓了一手,就那么胡乱塞进了口袋。 出了游戏厅,晏南飞觉得北京今晚的空气是那么的新鲜、芬芳。诸航坚持要请客,他没敢答应。 诸航嫌餐馆点菜烦,最后两人去了家咖啡馆,里面有商业套餐供应。 等餐前,两人各点了一杯咖啡。他替她放上方糖,用银匙搅拌着,眼睛微微抬了下,佯装不经意地问:“小诸,那天来车站接你的人是?” “那是我的隐私。”诸航扮了个鬼脸。 晏南飞笑,端起杯子,“这算什么隐私,我都看得非常清楚了,你俩长得有点像,是姑姑?” “小姑夫什么眼神,明明那么年轻,怎会是姑姑,是我姐啦!” 手中的咖啡杯一抖,泼出半杯,“这咖啡太烫了。”晏南飞抽出纸巾擦拭着,面容扭曲。 “我这杯还好。”诸航喝咖啡是名幅其实的喝,一口就咽下半杯。 “小诸这么大的,多数是独生子女。她是你堂姐?” 小姑夫有点八卦喽,“在我们那儿,喊堂姐要加上名字,某某姐,我姐当然是我亲姐姐!”诸航很幸福地显摆着。 “你们——之间相差好几岁?”晏南飞颤微微地咽了下口水,搁在桌下的那只手哆嗦起来。 “嗯,十八岁。” 一只蝴蝶能引起一场大的风暴,这叫蝴蝶效应。诸航这轻飘飘的一句话,让晏南飞瞬间也惊得魂不附体。背脊后寒毛直竖,浑身像跌入了一下冰窖。然后又像被扔进了一个融炉,烈烟与大火熏得他无法呼吸。 “姐妹俩相差这么多很少见。”大脑已不听指挥,他只是凭着本能在回答。 “这是计划生育整的,不然应该有很多。呵,我是漏网之鱼。”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晶亮的双眸,闪跃的眉宇,说话时鼻子皱皱的俏皮样,认真时鼓起的双颊—— “小姑夫?”诸航震愕地看着紧紧抓住她的手臂。 “小诸!”他想摸摸她的脸,他想把她抱在怀里,他想问—— 他没有勇气。 衬衫被冷汗都浸湿了。 “好好吃饭。”服务生适时地送上餐点,解了他的围。 诸航不解地点点头,小姑夫像受了什么重创,眼神灰暗迷茫。 “最近工作不顺心吗?”她小心翼翼地问。 晏南飞勉强挤出一丝笑,“小诸的名字是谁取的,像男生的名。” “姐姐呀!航就是飞行,同学说我是只会飞的猪。” “这样啊,你想往哪飞?”他木木地问。 “大雁也是向南,我不想标新立异,肯定也向南。” 一根利刺狠狠地戳进他的心,他疼得眼前发黑。 “小姑夫,谢谢你请我吃晚餐。我该回去了。” 他听到诸航在说话,他应该起来送她,女孩子孤身夜行不安全,可是他两腿发软,站不起来。 “不要坐公交,打车回去。到家给我个电话。”他叮嘱。 “才八点多,没事的。小姑夫,再见!” 他深深地凝视她远去的背影,一股热浪涌满了眼眶。 公车台挨着诸盈家的公寓楼,进屋前,诸航看了下院子,摩托车不在,骆佳良又加班去了。 梓然在屋内写作业,她把路上在肯德基店买的一盒蛋挞讨好地拿进去。 “别烦我,正想题呢!”梓然不耐烦地斜视她。 “我帮你做。” 梓然按住作业本,像受了什么侮辱似的,脸胀得通红。 诸航一吐舌,慌忙往外跑。 “马上圣诞节了。”梓然扔出来一句话。 她回身,房门关了。 抓抓头,懂了,她得给这小子买礼物。 诸盈听到声响,走了出来,“航航,你去换衣服,我给你下几个饺子。” “我吃过了,姐!” “饺子不当饱,是你喜欢的芹菜馅。” 诸航听话地进了卧室,诸盈刚刚在听音乐、看书。姐也时髦了,居然听陈楚生的歌。 她拧拧眉,这歌是新歌吧,以前没听过。 他说他爱她,他让她等他 他说他总有一天出人头地后回来娶她 她也很爱他,是他的青梅竹马 她让他放下牵挂 却禁不住泪湿了眼眶 有时候爱情让人相信地久天长 有时候又让人肝肠寸断 曾经的他为爱奋不顾身 他穿过人海来到了上海 在充满欲 望的空间 他渐渐迷失开始彷徨 她也曾等待 他也很无奈 她给他写很多的信 一封一封却石沉大海 有时候爱情让人相信地久天长 有时候又让人肝肠寸断 有些人错过却不再回来—— 陈楚生的嗓音低沉磁性,很适合演绎这类的伤感情歌。快男里面,诸航喜欢张杰多过陈楚生,她关上音箱,打断这幽怨的吟唱。 诸盈捞起饺子,一回身,诸航看到姐姐眼眶发红。 “姐?”诸航对于姐姐,总有一颗细腻而又纤柔的心。 “热气熏的。”诸盈轻描淡写地说道,给她端作料。“今天报上名了?” “报好了,考试在元旦后面。” “这几天别出门,在家好好看书。” 诸航默默地吃着饺子,看姐姐这样,她不敢提搬出去的事。 “姐夫又加班?” “年终了,办公室事多。” 诸航戏谑地问道:“姐,你怎么从不查姐夫的岗?” “有什么好查的。” “姐夫也是一枚熟男,还残留些魅力指数,说不定——姐?” 额头上吃了一巴掌,诸航委屈地抱着头。 “吃好,把碗洗了,把家里地拖一下,你太闲了。”诸盈瞪瞪她,去给梓然放洗澡水。 “我只是打个比喻么,未雨绸缪。”诸航声如蚊蝇。 第七章 琴瑟在御,莫不静好(上) 卓绍华的电话是在诸航被禁足两天后打来的。她不是一个被关得住的人,正闷得发疯时,听到手机响,简直有如天籁之音,第一时间扑上去就接了,也没看来电人是谁。 激动莫名的狂喜把打电话的卓绍华吓了一跳,一时到忘了讲什么。 “喂,喂?难道是我的幻觉?”诸航大力拍着手机。 “诸航!”她没有记下他的电话号码,激动也不是为他,卓绍华胸口一堵。 “啊——那个,是你呀!出差回来了?”诸航暗咒自己的不稳重,悻悻笑了两声。 “没有,还在兰州,2:30的飞机,二个半小时的飞行时间,到达北京应该是下午五点。” 她不是机场控制台,干吗告诉她这些? “你今天忙吗?” 一个无业游民说忙会把人笑到内伤,“不忙,闲得发慌。” “那来机场接我!” 啥——诸航咚咚跑到窗边。 初冬的太阳矜持地缀在天空,不远处的楼群被阳光笼罩着,像夸张的舞台灯光下错落有致的布景。 是白昼,不是梦中。 “我——没有车。”她无比羞惭。不仅是没有车,她连那个合法开车的本本也没有。但是奇怪呀,首长可以坐军用飞机,就是坐民航客机,勤务兵也应早早在机场外等着了。 “机场到市区有地铁专线!” 诸航想问,莫非首长不会坐地铁?她怕打击到首长,只得保持缄默。 “我有东西要给你看。” 她给触了下,拍拍额头,“我也有东西给你看。” “好,五点机场见!”卓绍华干净俐落地挂了电话。 她握着手机,愣了愣,立马看时间,老天,已经二点一刻了,首长电话是在机场打的,他不知北京的交通非常可怕吗? 她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慌忙换衣、给姐姐留条,拿了包包,飞快地往站台冲去。 这么紧赶,到达机场就快五点了。 一下地铁,突然想起没有问首长在哪个航站楼,急出一鼻尖的汗。抬起头看路牌,首长高大的身影映入了她的眼帘。 脑中砰地跳出一句话:一个人如果在意你,他绝不会让你为他受一点点的苦。 庆幸他没穿军装,不过这样还是很引人注目的。地铁口人来人往,都是过客,谁会看谁。但在经过首长面前时,都会情不自禁看他一眼。 他只看着她。“来啦!”不紧不慢。 紧绷绷的洗白的牛仔裤,超短的卡其色棉外套,头发随意地散在肩上,小脸稍微比以前有了点肉,白里透着红,如此青春,如此活力。这大概才是真正的诸航。 首长消瘦了,下巴发尖,只是气质依旧沉稳,眼神依旧锐利。 “行李呢?”她看到他手中只有一个电脑包。 “我没带行李。”这个时间,勤务兵应该早到军用机场了,他的行李会比他先到家。 广播报站声响起,列车轰轰地气势很猛地冲过来,诸航移动几步,往前去。 卓绍华拉住她:“坐下一趟。”她气息还没平。 诸航以为他累,退后几步,离开那圈半圆形的人群。列车哧哧地开门、关门,又轰轰地冲出站,站台安静了。 “看看。”卓绍华从袋中掏出票夹,展开,递给他。 哈,里面夹着那天帆帆满月时去照相馆拍的全家福。“瞧,我好像还蛮有点慈母风范。”帆帆动个不停,她怕他掉地上,全部注意力都给了他,没看镜头。首长从后面半揽着她的腰,原本刚硬的面容变得很柔和。 卓绍华默默地看着她,叹息、无语。 她没提一句帆帆,一点都不思念吗?她和帆帆一起快一年呢,他才认识她多久,分别几天,就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临时起意坐民航,只是想找个理由能早点见到她。 见到她后,要干吗,他没有想下去。 又一班车进站了。 他们最后上的车,他自然地将手臂护在她身后,防止她与别人碰撞。车厢很拥挤,两人走了几节,在连接处站住。 列车开动,连接处晃得厉害,诸航的前额一下靠在卓绍华的胸前。 “对不起!”她羞窘地道歉。 一股男人清冽的气息夹着淡淡的烟草味,不由自主有点眩晕。 她接触的男生们,多数身上是几日不洗澡的汗臭味,还有令人想呕吐的臭袜子味。周文瑾到是洁净的,喜欢用一种类似薄荷味的香皂,闻起来非常清新。他防火墙专利通过那天,和同学去喝酒狂欢,也叫上她。她酒量一般,喝了一杯啤酒,然后就埋头吃菜。男生们都喝醉了,周文瑾是唯一没倒下的,因为他要买单,她是这样想的。 他送她回宿舍。初夏的夜晚,星星很多,风还没那么燥热,他与她挨得很近,她没有闻到他身上的酒气,反到是清凉的薄荷味。她还深嗅了一口,以为是校园里什么花香。 在宿舍门前,他揉揉她的头发,和她说再见。周文瑾比她高半肩,她也这样抵在他胸口,她才知,那不是花香,而是他的气息。 她那天下午打了两场球,没换衣服,可想而知,她一身的汗臭。 第一次知道羞涩可以让人有自杀的欲望。 列车停下,车厢又是猛烈的晃动。人那么多,她站立不住又栽进首长的怀中。 她无辜地抬起眼,声明自己真的不是借机吃他豆腐。 首长眼中有淡淡的宽容,她放下心来。“这什么歌?我听过的,真的,不过是不是电视出问题了,怎么只一个音?”她把视线转向车门边挂着的电视,没话找话说。 “这首歌有两个版本,一个是歌词吟唱版,另一个就是这样。” 她乖乖闭上嘴,沉默是安全的。 他们的站到了,走出地铁口,外面已是暮色浓郁。 霓虹斑斓中,首长说道:“我们吃晚饭去。” 诸航没反对。过红绿灯时,怔了下,这好像是她和首长第一次单独在外吃饭。上次喝粥,有小帆帆在。以前怀孕,他也没和她在外吃过饭。 “想吃什么?”这条街上的餐馆很多,首长停下脚步,问。 高档的餐厅要预订,肯德基和麦当劳那样的太挤,诸航挑了个雅致的快餐厅,没那么喧闹,音乐是首长笛曲,很悠扬。 两人各点了一种盖浇饭,颜色很漂亮,米粒晶莹剔透,覆盖着五颜六色的浇头,周边还有浓浓的汤汁往米饭深处渗透,让人很有食欲。配送的汤是榨菜肉丝汤,一看就非常清爽。 “吃吧!”诸航大口大口吃起来。 吃到一半,她嘴里满含着食物,转过身从包里拿出驰骋的合同,含糊不清地说道:“差点忘了,你看看这个!” 眼神有点像等不及大人表扬的小孩子。 卓绍华放下筷子,深深看她一眼。 她手机来了条短信,是宁檬。这丫从莫小艾那儿知道她回北京,兴奋了。宁檬现在属于稳定的领薪者,接触IT界的人士多,俨然是都市精英般,显摆地要带诸航见识帝都奢华的那一面。 卓绍华粗略看了下合同,他不是律师,但也看得出驰骋公司非常有诚意,表现出想与诸航长期合作的想法,合同没陷阱,给出的价码非常可观。 这确实是个很赚钱的工作,诸航没夸张。 她这么老实地给他看合同,不是征求他的意见,而是告诉他,她有能力让自己过得很好,有能力做自己想做的事,他不需要对她有责任。也可以这样讲,以后他不要再过问她、再管她、再联系她。 难怪当初她会拒绝他为她找工作。 她要飞了,他反到成了她的牵绊。 把合同合上,拿起筷子,挑了几粒入口,饭有点凉,没刚才可口了。 “看完了?”诸航按下发送键,抬起头,“有没发现我现在也算有钱人了。”一幅小人得志的嘴脸。 “嗯,那这顿你买单。”卓绍华慢慢地咽下嘴中的饭。 “没问题,你还想吃什么我都给你买。”诸航很是豪气。 “可以要别的吗?”他不动声色地问。 她的头点得像小鸡吃米,“可以!” 他颔首。 吃完饭,他领她走了几条街,走进一个婴儿专卖柜。“天气冷了,帆帆该添几件棉衣。你说哪个牌子好呢?” 她没逛过婴儿专柜,看着货架上挂着的一件件粉嘟嘟的小衣服,好奇极了。“哪个牌子都好。”她毫不吝啬地夸道。 他向笑得非常温柔的店员描述了下帆帆的身高与年岁,店员哗地一下拿出一堆衣服。 “这些怎样?”他把诸航喊过来。 “好看,我都喜欢。”诸航恨不得时光倒流,自己也变身一回小孩。 “那你去结账,我让店员把衣服都包起来。” 诸航脸立即黑成了锅底,她偷偷瞟了下价格。抢钱啦,小小的衣服居然贵得没谱。 “不想买也可以。”首长非常非常通情达理。 “收银台在哪?”诸航捂着包包,咬牙切齿。 收银员轻飘飘的捏着卡,面无表情地一刷,把笔和签名纸扔出来,她握笔的手在抖,心在滴血。 白花花的银子,不是很好赚的,死多少脑细胞,熬多少夜,那个只会吃只会睡的小坏蛋,凭啥穿这么好的衣服。她长这么大,都没这么奢侈过。 伤心! 长记性了,以后话要斟酌再斟酌后,才能出口。 首长体贴地没让她拎纸袋,还绅士般地让她走在路的里端。“诸航,这几天我们都不在家,唐嫂一人带帆帆很辛苦,吕姨想着法子给帆帆补充营养,也该买两件衣服送她们,就当是新年礼物。怎样?” 她学乖了,紧闭着嘴,不接话。 “太贵重的衣服,她们也没机会穿,买两件羽绒服好了。”他把她拉进一家商场,找到羽绒服柜台,他负责请店员挑衣,她负责买单。 心疼得已经麻木了。 下电梯时,他的目光扫过下面的鄂尔多斯专柜,最显目的地方挂着一条黑白相间的围巾。 “诸航,那条围巾我围怎样?” 欲哭无泪,鄂尔多斯呀,动辙都是四位数的价码。“太老沉。”她坚定地回道。 “我的工作需要老沉一点。我和学生的年龄相差无几,我一直担心在他们眼中显得太年轻,从而质疑我的水平。” 他直奔鄂尔多斯柜台。 她一把拉住他,“那个毛毛多,围在脖子上会痒。” “我忍忍好了。” “你都穿军装——没机会围!” “像这样的时候,我可以围在大衣里面。难道你不愿送我?” “不是,呵——你喜欢就好!”笑得比哭还难看。 “诸航,我真的很喜欢。”他非常认真地保证。 那就买吧! 二千多的银子,再次随水飘走。 诸航觉得握在手中的卡像轻了许多。 终于什么都买全了,幸好他没要求给勤务兵买礼物。 “我们打车回家。”他看着茫茫的夜色。 “不要,坐公交。”一会,他要她付车资,她肉疼,现在能省一个是一个。 “东西多,坐公交不方便。车资我来付。”他和她商量道。 她没意见,跑得两条腿都酸了,何况心还在疼痛着。 打了辆车,他坐副驾驶座,她和一堆袋子坐在后座。一路上,只顾着默算这一天的损失,窗外的夜景都没细看。听到吕姨夸张的音量,才发觉到四合院了。 “夫人干吗这样破费,照顾你们是我的工作。”吕姨和唐嫂异口同声地道谢。 她默哀,她也不想破费,她是被算计的,好不好? 小帆帆激动得小肚子直挺,他最不势利,不是因为他的礼物,而是因为看见了她。 她小心地抱过他,阴了几小时的脸,绽开一丝阳光,响亮地亲了亲小帆帆的脸颊,“哦哦,小帆帆,想我没?” “夫人,快进屋,你屋子我今天刚通过风,被子也晒过太阳。”吕姨笑着催道。 她猛地打了个寒噤,突然想到她干吗到这里来呀? 既然来了,想走就没那么容易。 唐嫂向诸航汇报小帆帆这些日子的进步与变化,包括大小便的次数。看着唐嫂那么敬业的份上,她想插句话都是亵渎,她只得不住点头,时不时发出“嗯,呵、啊、哦”这样的字眼。 吕姨勤快地去厨房做了夜宵,热气腾腾端上来,谦虚地说不知道夫人回来,不然应该丰盛点的,这样子太寒酸。她说哪里哪里! 小帆帆很有人来疯的潜质,十点过了,还没想睡的意思,赖在她怀里,她去下洗手间,哭得还满脸是泪。 她捂着耳朵,趴在马桶上向诸盈打电话。 又是一个谎言。“姐,我到小艾这边拿资料,晚上就睡这边。” 诸盈关照明日早点回来,她和骆佳良都忙,如果太晚回家,诸航要去学校接梓然。 手机合上,长吁一口气,她紧张得心口砰砰直跳。 刷好牙、洗好澡的首长,终于一身清爽地现身了,小帆帆看着他,就像看到床,打了个秀气的呵欠,乖乖地依进他的怀里。 “你也早点睡吧!”他从她头上把那只抓头发的手给拽下来,再抓,就成鸟窝了。 她委屈地瞪瞪他,一转身,也打了个呵欠,这么半天的奔波,她也倦了。 跌跌撞撞地出门,脚自觉地找方向。开关在哪边,睡衣搁在哪,不用开灯,也知走几步到马桶、洗脸台。 这里也算她半个家,太熟悉了。 眼一闭,往后一躺,连个小梦都没有,睡得很沉。 卓绍华看到客房的灯熄了,才转身进了卧室。小帆帆在他怀中就睡沉了,他轻轻地给他换了块尿布,盖好被子,自己慢慢躺下。 黑暗之中,想起诸航临走前恨恨的一瞥,他不禁莞尔失笑。 从来没发现,自己居然会有恶作剧的潜能。说给成功听,成功肯定会觉得他在编故事。 他会厚着脸皮,敲诈小姑娘的钱,匪夷所思呀! 从哪一天起的呢?每一次看到诸航脸上闪耀着新鲜动人的神情,他的心脏就会猛地蹦了个高儿,他就会做出一些超脱常规的事。她的神情像一波潮水,他觉得他能听到她胸中水波拍岸的声音。被她吸引,是不受控制的事。 她是个异类,和他三十三年来所认识的人完全不一样。如果把他认识的人用物体来形容,他们都是方的,成功这样的,则是圆的,而她没有任何规则,想方则方,想圆则圆,甚至还可以是三角的。 在兰州的最后一夜,他梦见了她。在机场,他抱着帆帆,她拎着行李。帆帆哭得嗓子都哑了,她听见了,却不肯回头,提着行李越过安检线,一步步走远。 佳汐刚过世的那几晚,他都没这么悲伤过。醒来后,坐起来抽烟到天明,心情沉得如冬日铅灰的天空。他把手机拿起来,想听她的声音,最终又放下。 “咯咯——”小帆帆做了什么开心的梦,笑得咯咯的。 他温柔地拍拍帆帆,低声问:“帆帆,想要妈妈,努力就可以了吗?” 小帆帆笑得更欢了。 诸航睡得真香,像有微风吹来,一下、又一下地拂过她的脸,痒酥酥的—— 呃,眼睛慢慢撕开一条缝,眼前一张流着口水的小脸,那微风是他那只软绵绵的小手,好奇地在她脸上摸来摸去。 “小帆帆,是你呀!”她跃起身,与他额头对额头,像小时候玩的斗牛角。 刚开始,小帆帆挺开心,她力度没把握好,撞疼了他,他扁扁嘴,眼泪在眼中直转。 “哦哦,猪不好啦!坚强点,咱们不哭。”她忙把他抱进怀里哄着。 小坏蛋穿新衣喽,钱好衣服也好,是比平时帅多了,“告诉你,这是我买的哎!”过了一夜,肉还疼,“谁抱你进来的?” “夫人醒啦!”唐嫂从洗衣间出来,“卓将一早就出门了,让你等他回来。”意思就是,今天不要出院门了。 她皱皱眉,继续和小帆帆玩。眼角的余光扫到桌上的电脑和书本,再拉开衣柜,看见里面叠得整齐的衣服,“这些是吕姨整理的吗?”她问唐嫂。 “卓将没让我们弄,他说夫人培训忙。” 像城墙一般厚的脸皮也红成了烤虾。 这奇怪吗?奇怪的,突然有了那么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一股热流在心中荡漾开来,一圈一圈,诸航在热流中轻摆。 应该是羞窘。 唐嫂要给帆帆洗衣服,让帆帆和妈妈玩。帆帆笑眯眯地窝在被窝中,小腿翘在诸航的肚子上,很是逍遥。诸航也不急于起床,就这样由他去。玩着玩着,小帆帆睡回笼觉了。 诸航一动也不敢动,唐嫂又不进来,她只得和他并排躺着,然后,她也睡着了。 “到底是娘俩,割不断的血亲,瞧和妈妈睡,他多乖啊!”吕姨和唐嫂轻手轻脚走进来,对视一笑,把门关上了。 诸航是被小帆帆的哼哼声叫醒的,他胀红着一张脸。 她大声叫唐嫂。 “小帆帆准干坏事喽!”唐嫂熟悉这表情。 解开尿片,果真是满裤子“黄金”。诸航捏着鼻子,笑帆帆丑疯了。 那家伙嘴巴歪歪,坏坏地一笑。 诸航跟着起床,外面,已是日上中天。她依着门怔怔地站着,院中晾着的小衣衫、一株株修剪得茁壮的盆景,厨房里飘出来的饭菜香,小帆帆呀呀的学语声——这多像一个温馨的幸福之家呀! 当她的目光掠过对面的画室时,她轻轻一叹,转身回房。 吃完午饭,她接到马帅的电话,问她合同看好没有,没什么意见,今天把合同签了,公司好马上立项,着手下一步的工作。 “我没意见,那我现在就过去。”她正在找理由开溜呢! 电脑和书是眼前用得上的,先带走。刚装了袋,院子里有汽车声,首长回来了。 “出门?”简明扼要的问话。 “今天签合同。”她诚实地汇报,手里的袋袋是顺便带走的。 “等我五分钟。”首长接过袋袋,放进车中,又拿过勤务兵手中的钥匙。 “不要!”驰骋财务应该是把钱汇到她的卡上,似乎不需要保镖护送。何况他在,她更担心资金的安全。 “这是件大事。”首长的口气不容拒绝。 她愤懑地哼了声,以示反抗,提醒自己今天一定要咬紧牙关,别乱说话。 卓绍华驼色的齐膝大衣,烟灰色的长裤,脖子里围着那条黑白相间的围巾。 哎哟,三分长相,七分打扮,首长本来就七分长相,这下子简直是公子温润如玉, 不对,这个词太娘,首长是俊逸卓尔、冷峻不凡。 她真是道德风尚楷模,帅了别人,自己光着脖子站在寒风中,搓手取暖。 车倒出车库,她向小帆帆挥手,打开车门上车。 当车驶出院子的那一刻,视线内不见小帆帆,心情突地坏了。 “合同之前都谈好了,今天就签个字而已。”她温婉含蓄地提示,他去很多余。 “你听说奇虎360和腾讯QQ之间的网络大战了吗?”他今早匆匆赶去工信部,这件事越演越烈,已惊动了上边。 她若无其事的一挑眉,“江湖只有一个,谁不想做武林盟主?” 腾讯创业十多年,枝枝蔓蔓伸向网络各个角落,它已不再是个聊天工具,它现在涉及到游戏、空间、电视、输入方式、杀毒软件等等,很快就要侵占整个江湖。360奇虎是后来者,它一出现扮演的是大侠的角色,免费替用户维护电脑安全、清理电脑垃圾、查杀木马,渐渐获得用户的信任,但这并不是它的终级目标。 不想当将军的士兵就不是好士兵。于是,江湖上掀起一阵血雨腥风。 360与QQ不能相互兼容,你只可选择其一,偏偏太多的用户已深深依赖上它们,二者缺一不可。 现在两家开始推出相关的促销活动,仿佛舍去谁都是可以的。 悲催的是用户,电脑罢工。 “难道就这样坐山观虎斗?”他给她逗笑了。其实这件事本和他无关,但部里考虑在这场大战中,怕有心人正好渔翁得利。上边已让工信部和公安部出面调解这件事。 “我讨厌他们这种流氓行为,用户有自己的选择权,如果你真的好,用户会选择你的,你偏要牵着人家鼻子走,太鸭霸。哪里是观虎,是看他们耍猴。不过,有竞争也好,这样子江湖故事才多。国家不会坐视不管,肯定是一块大饼分N块,这样也给以后的大侠们给个警示,想做盟主没门,还是接受三国鼎立的现实。你若想做盟主,除非你真的好到无人可超越。长江后浪推前浪,可能吗?微软那么牛,还不是时时发布补丁修补漏洞。” 握着方向盘情不自禁用上力气,不然不足以压制心中澎湃的涌动。 她对网络的分析是如此的犀利、独到,他承认他喜欢这样的谈话方式。从来,心中不管如何纠结,他要么沉默,要么说出来就是结论。他很少聊自己的工作,在她面前,就这么脱口而出了。而她的想法,和他完全一致,只是他可能会说得一本正经,她却在谈笑声中,挥剑如虹。 他屏住呼吸,听到心在胸腔中用力地冲撞着。 似乎,他发现了一块未经雕琢的玉。 “你在这等我,还是去别的地方转会?”到了驰骋公司门口,诸航问卓绍华。她这样问是非常体贴的,军中的少将有如高松劲柏,一身凛然的正义,而商人多少有点市侩,她怕他被这市侩气给玷污了。 卓绍华拉上手刹,打开车门。他仰起头看了看驰骋公司显目的门牌,又四下张望附近的建筑。这地段在北京的中关村谈不上是一级,但也算很不错了。 他拾级而上。 “你真要上去?”诸航追上去。 “不然我干嘛来?”他反问道。 不是押运资金么? “那个——那个你上去我该怎么介绍你?”诸航急了,这气质这形像,说是出租车司机或送外卖的,没人相信。 “你想怎么介绍就怎么介绍,大你十岁,说是你大叔也可以。”不再理她,冲总台小姐轻轻颌首,向电梯走去。 诸航漆黑的长睫忽闪几下,朝他的背影翻了个白眼,大叔?哼,韩剧看多了吧,为啥不说是哥哥呢? 马帅已在办公室等着了,还叮嘱秘书订了张桌子,晚上请诸航吃个饭。秘书问什么样的餐厅,马帅说小姑娘喜欢精致点的,韩国菜或日本菜。 “马总好!”诸航第三次来驰骋了,熟门熟路,进门先打招呼。 马帅抬起头,发觉诸航带了个伴。“这是?” 诸航干笑两声,“呵——我——首长啦!”她想破头,才想出这个模棱两可的称呼。 马帅愣了愣,随即明白过来,伸出手,“诸小姐你确实需要找个首长给管管。首长好!”他把“首长”这个词理解成情人之间的昵称,心中大赞,诸小姐游戏设计新颖,眼光也不错。 卓绍华淡淡地点头,也不解释。 诸航一头黑线,马总这话听着真别扭。她看上去像社会边缘人? 马帅把两人领到沙发上坐下,秘书送上茶。可能是卓绍华的气质太过凛然不可侵犯的样,他不由自主多了几份敬意。“合同看过了吧?”他问首长。 诸航嘴巴半张,喧宾夺主么? 卓绍华微笑地看向诸航,“你有没有别的看法?” 她对他很有看法,这个项目是她的好不好? “诸小姐刚刚在电话里讲过了,她没看法。”马帅是询问首长的看法。 “哦,”卓绍华摊开双手,“那你们继续!” 马帅这才把笑脸转向诸航,“诸小姐,那我们签合同!”合同一式两份,他从诸航那边拿过一份来,先签上自已的名字,盖上公司印章,“我已经和财务讲过了,为了表达我们的诚意,合同签好,今天就把款项汇到诸小姐的账户上。” 诸航抿着嘴,一言不发。 “怎么了?”马帅看看诸航,又看看卓绍华。 “如果今天不想签,那我们改日再来。”卓绍华对诸航说道。 诸航抓起桌上的笔,龙飞凤舞地签上自己的名字。 这下搞得马帅有点难堪,诸航似乎极不情愿。“诸小姐,你如有什么其他要求,咱们好商量。” “马总多虑了。”卓绍华笑笑,手臂自然的搭在诸航身后的沙发上,“她可能嫌我管得太多。” “哈,这样啊!”马帅大笑,“诸小姐,你不知哦,有人管是幸福的,像我就是个妻管炎,我是乐在其中呢!” 诸航默,她觉得她和这两个人不是同一个星球的,沟通实在很困难。 马帅盛情邀请两人留下吃晚餐,诸航看看卓绍华,她想他肯定会拒绝,没想到他居然答应了。 她也不好拒绝,不敢再对诸盈撒谎了,只得打电话给骆佳良。骆佳良今晚没有应酬,会早早去接梓然回家做饭。 马帅大喜,急忙让秘书改地点,到听涛苑订房间。这家餐厅环境优雅,海鲜和野味都做得很地道。 席间,马帅问:“请问首长在哪高就?” “在大学教书。”首长避重就轻。 “诸小姐不会是你的学生吧?”马帅也八卦,师生恋可是很让人兴奋的。 “我的水平做她的老师还欠缺些。” “你太谦虚!来,喝酒。” 卓绍华要开车,以果汁代替酒,马帅到是喝得微醺。 诸航专心吃菜,话不投机半句多。 吃好出来,各自上车。马帅突地又跳下车,喊住诸航。 “诸小姐,我已经和《俪人妆》的老总打过招呼了,让他给咱们做个专访。这个杂志专门给时尚淑女们看的,非常高雅。呵呵,咱们叫《俪人行》,和他们差一个字,真是缘份呀!这是我们宣传打响的第一炮,你要好好地把你的构思描述出来。” “他们有没采访提纲?”诸航问。 “应该会有的,采访前,我再和你联系。” “我没接触过记者,不知道怎么对付。” “他们主编亲自操刀,你就像跳三步呀,跟着转好了。” 诸航哦了声,灯光下发觉卓绍华黑眸深了又深,像口深不可测的潭水,此时,有阵风吹过,潭水微波轻荡。 北京的冬夜真冷,寒风瑟瑟,诸航紧紧身上的衣衫,看看夜空,寒夜让满月更远更皎。 “我自己打车回去。”她转身,想拿下车上的包包。 “一会把车钱给我。”卓绍华拉开副驾驶座的车门。 诸航摸摸冻得通红的鼻子,啥也不说,乖乖上车。 诸盈家离餐馆并不远,半小时的路程。中途要穿过一个商场密集的地段,到底是都城,夜晚,依然人流如潮。 车开得很慢。诸航看到一家商场前巨大的广告牌上是一款手表。那款表非常特别,在表盘的中央,一个方形微小的轨迹突出了一轮满月。广告标语上写“腕间看星月变幻,自然最浪漫,月亮最诗情——宝珀全历月相表”。 “啥叫月相表?”她自言自语。 “古老的月相,是星象观测者最浪漫、最具象征意义的时间表达。钟表商们把月相盈亏的运动规律也自然纳入钟表当中,这种表就叫月相表。那表好看?” 卓绍华瞟了一眼。 诸航不接话,按紧包包。 卓绍华不禁莞尔,“那款是女表。” 一群乌鸦哇哇从夜空飞过。 车离诸盈家还有半站路,诸航就嚷着要下车。要是给姐姐、姐夫碰上,怕是一句“首长”介绍不了的。 卓绍华没有坚持,这一带算是老城区,居民很多,治安应该非常好。 诸航拎着袋袋走了几步,回头看首长的车还停在那,忙掉过身,“你快回去呀,小帆帆在家呢!” “好!”卓绍华眨了下眼睛,没有发动引擎。 他不走,诸航也不好走。一个在车里,一个在路上,视线绞缠在一起。 卓绍华手在方向盘上叩了两下,像是无限艰难,终于发动了车。“那我走啦,再见!” “再见!”她拎袋子的手都冻麻木了。 “诸航——”他打开车窗,欲言又止。 她凑过去。 路灯撒下一地的光辉,其实并不明亮。她分明在首长的眼中看到一缕孤单,再细看,又是一如往昔的从容不迫。 “没什么,你也回吧!”淡淡轻笑。 她愣愣的,首长那神情好像不是要讲这句话的。 车远了,她呼出一口白气,跺跺脚,走进小区大门。 梓然开的门。 “姐姐在家吗?”她悄声问。 “航航回来啦!你打下你姐姐的手机,我打了几通,都没人接,不会出啥事吧!”骆佳良担心地从阳台走过来。 诸航暗暗地吁了口气,掏出手机,发现有一通短信。 她眼睛瞪得溜圆,是首长的短信。 “诸航,周一到周五住你姐姐那边,周六周日回家吧!帆帆会想你,唐嫂和吕姨会牵挂你。” 她人缘这么好?诸航飘飘然了。 第八章 琴瑟在御,莫不静好(下) 晏南飞端着一杯麝香猫咖啡,来到露台。杯子刚凑到嘴边,麝香猫咖啡独有的浓郁气息便扑鼻而来。 说实话,他不是很喜欢这种咖啡的口感,但卓阳喜欢。 夜里落了霜,楼下的几株绿色的植物上面像盖了层薄雪,泥土冻得硬梆梆的。北京的冬天从来不含糊,一冷起来便变本加厉。 露台四周装了落地的玻璃窗,屋中有地热,加湿器二十四小时开着,外面再天寒地冻,家中仍暖如三月。 他回头望了一眼,卓阳在厨房里做早餐,身上的睡衣是刚从香港买来的,紫色的睡袍曳地,裹住她窈窕的身躯。 卓老爷子对待儿子和女儿是两种教育方式,儿子是严苛的,女儿则是娇溺的。卓阳在国内读小学,然后中学和大学都在英国读的。卓明除了工作,几乎讲没有任何爱好,最多下几盘棋。卓阳则太会享受了,旅游、运动、唱歌跳舞、甚至攀岩。 她的工作在美院,但她更喜欢呆在国外。 他们在希腊相遇。美院去希腊办画展,他负责接待。画展中有一幅卓阳的画,放在首位。 他以为画者是位男性,画的线条豪迈粗犷,意境苍茫,没想到是位时尚的都市女郎。 爱情的发生只是一个瞬间。 过了四十岁,他陡生出对故土的眷恋,向上级提出回国任职。卓阳因为他,现在才经常住在国内。 他大口喝着咖啡,咖啡里有点土腥气,怎么也压不住心中泛滥的苦涩。 他在工信部分管大型固定资定投资项目的审核,这个工作,在北京市找一个人并不难。 公安部门任要职的里面有他的朋友,不到两日,资料就放在了他的桌上。 诸盈—— 他颤微微地抚摸着这两个字,心中默默呼唤。她也已四十一了,照片上的她头发在脑后盘起,光洁的额头,温婉的笑容,那眼眸还是那般清澈娴静,如湘西山中的溪流。 她现在是银行营业部经理,工作压力非常大。 几张照片中,她都是笑容淡淡,像远山、像静水,瞧不出真实。 他没让朋友调查她的家庭,他不敢知道她是否过得幸福。任何一个结果,他心中都不太好受。 从来都不知,她与他是这般的近。也许曾一次次擦肩而过,可是他都没看到过她。 他们已经二十三年不见了。 第一次见到她,她十八岁,她的秀丽让他震惊,她有一张小小的瓜子脸,皮肤白皙,一双天然细长的清眸,眉毛像画出来一般,穿件水蓝的无袖裙,站在一家蜡染店门前,向游人介绍。 那是他大三的暑假,几个同学约了去凤凰古城玩。 他买了一幅蜡染画,画上是位背着竹篓的苗族女子。几次搬家,那幅画不知丢哪了。 她和他只说了两句话,他却像已经认识了许多年,或者是等待了她很多年。 “老公,吃早餐了。”卓阳端着大托盘,敲了敲玻璃门。 他把杯中最后一口咖啡咽下,叹了一声,拉回思绪。 餐桌上,色彩丰富,麦片粥,火腿煎蛋,烤得焦黄的土司,鲜榨的果汁。 卓阳递给他一碗粥,看看外面,皱着眉头,“真受不了这天气,又干又冷。老公,我想去泰国玩几天。” “有人陪你去吗?”泰国最近的局势不太稳。 “我想你陪我。” “我要工作。” “就知道你会这样讲。”卓阳嘟嘟嘴,“其实我想去,现在也去不了。大哥家里的事,我不能不管。大嫂又给我打电话了。” “说什么?”晏南飞抬起头。 “上次拍的那个带子送过去后,大哥虽然什么也不说,但没事就让勤务兵把录像机打开来看。大嫂想让我把小帆帆抱去他家,让她和大哥也抱抱。” “那诸航呢?”晏南飞语气不由地加重了,眉头蹙着。 卓阳冷冷地斜了他一眼,“这关她什么事。” “笑话,帆帆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想要孩子,却不要孩子妈妈,天下有这样的事吗?”晏南飞砰地把汤匙扔在桌上。 卓阳一愣,“你怎么回事?那个丑丫头害绍华背了那么大个处分,把大哥气得差点发心脏病,你还替她打抱不平?” “绍华是个成熟的男人,做出什么事,还要别人替他承担责任?” “绍华是我家的孩子,我了解他,他肯定是被她算计了。” “绍华是个军人,算计有那么简单吗?” “不管这些了,反正我就看那个鬼丫头不顺眼。到底有没有父母教,一点不知羞耻——老公?” 卓阳吃惊地看着晏南飞脸都青了。 “我换衣服去部里了。”晏南飞拉开椅子站起来。 “你没吃早饭呢!”卓阳指着还满碗的麦片粥。 “凉了!” “外面零下四度,不吃早饭会冷的。” 晏南飞没应声,换上上班的衣服,临出门时,对卓阳说:“帆帆的事,你最好征求绍华和诸航的意见,他们才是帆帆的父母。如果大哥大嫂真的想念帆帆,给绍华讲一声,绍华知道怎么做。” “干吗呢,口气这么硬?”卓阳纳闷了。 晏南飞不理,咚地带上门走了。 到了部里,上电梯时,恰好遇到卓绍华,他今天来听对腾讯和奇虎两家公司网络大战的处理汇报。 他先出声招呼,晏南飞点了下头。 电梯里有其他人,两人没什么交谈。出电梯时,晏南飞把卓绍华叫到了办公室。 “诸航和帆帆都好吗?”晏南飞把门掩上。 “挺好的。”卓绍华笑了笑。 晏南飞沉吟了下,问道:“绍华,帆帆都这么大了,似乎他外公外婆都没来过?” “他们比较远,天气又冷。” “这到也是。诸航是独生子女吗?”晏南飞在卓绍华脸上看不出一丝异样。 “不是,还有个姐姐。” “你见过?”晏南飞心刷地提到了嗓子眼。 “姑夫,我该上去了。会议是九点开始。”卓绍华低头看了下手表。 晏南飞无奈地笑,拍拍他的肩,“对小诸包容点,她还小。” 卓绍华定定看他一眼,拉开门。 秘书进来,告诉晏南飞今天陕西省和山东省的四个投资方案部里要会办,会议由他主持。 这四个方案已经会办过一次,有一个涉及到军工产业,部里特别重视。 秘书把四个文件夹放在他桌上,泡上他每天必喝的乌龙茶。冬天喝乌龙茶,才是他的最爱。 拉开抽屉,诸盈的照片又跃入了眼帘,刚刚悬着的心又摔了下来,疼得十指颤栗。 诸航和她有点相似,诸航却不像她这般恬静,眉宇间多了点英气和俏皮。 当她知道诸航和绍华相恋、生下小帆帆,她有没心累?有没流过泪? 他闭上眼,想像那张清丽的面容。 凤凰古城很小,步行即可。他和同学在沱江吊脚楼参观时,面对着秀丽的沱江山水,有一个同学情不自禁吹了声口哨。 “不要在塞子里吹口哨。”一扇小木窗里探出她的身影,竖起手指,要他们噤声,“苗家人传说在屋子里吹口哨,会招鬼。” “哈,这么唯心。”同学满不在乎地说道。 “入乡随俗呀!”她文静地笑笑,缩回身子。 他不知哪来的勇气,跑过去喊住她,“请问你是导游吗?” 她脸一红,点了下头,“我只是业余的,不很专业。” “没关系,我们不需要专业的,你只要带我们吃好玩好就行了。是不是?”他回头朝同学挤了下眼。 他们是群背包客,向来反感导游的指手画脚。同学会意地抿嘴乐,“是啊,但是收费不能太贵。” “嗯!”她认真点头。 她自我介绍,她叫诸盈,家就住在凤凰镇,是高二学生,下学期读高三了。 说话时,天空飘来一块乌去,一串串雨珠把沱江溅起圈圈涟漪。她撑开一把碎花的雨伞,踮起脚替他遮着雨。他比她高足足一个头。 她带他们在沱江泛舟,参观沈从文故居,去看奇梁洞,在西门峡漂流,去吃娃娃鱼,喝土家擂茶。 他们住的是民宿,早晨推开窗,便会看到她站在院中,和房东说着凤凰方言,美丽而又快乐的时光就从那一天开始。 他们一起呆了四天,他们的下一站是张家界。 她顶着烈日,去车站给他们买票。太阳把她的脸烤得通红,她的后背被汗水濡湿了。 他站在她身后,突然结巴地说道:“少——买一张票,我——不走。” “呃?”她讶然地回过头,看到了他眼中比阳光还灼热的情意,慌乱地把脸别向另一边。 他找了个非常非常蹩脚的理由,让同学好好地取笑了一通,不过,也没太为难他。 他留下了。从民宿搬去了她的家,她成了他一个人的导游。 她妈妈身体不好,爸爸陪着去省城看病,她一个人在家。 有天晚上,两人在沱江放灯,她说对着灯许愿非常灵验。他问她许的什么愿,她说我希望能去南京读大学。 他心中一动,捧起她的脸,吻了下去。 “姑夫,我走了。”会议结束,卓绍华过来道别。 “现在就回家?”他问。 “不,我回部里。” “周末,我去看帆帆。几天不见,变化肯定又多了?”他没有孩子,但见到粉嘟嘟的婴儿,心就软了。 诸航小的时候是什么样子?有帆帆可爱吗? 心口疼得发胀。 “周末帆帆要去打预防针的。”说起帆帆,卓绍华俊朗的面容泛起了笑意。 “那挺疼的,小帆帆要哭了。” “他很少哭。”只有诸航在时,他有时会耍赖、撒娇,哭得泪水纵横。 “像你!” 卓绍华笑笑,走了。 晏南飞深吸一口气,揉揉眼睛,走到窗外。 怎会下雪呢?下霜的隔天,应该放晴的。天气怪了,天空阴沉着,大片的雪花席卷着整个都城,视野内,一切都模糊了。 汽车出了大门,下意识地他打了下方向盘,车向回家的相反方向驶去。 收到资料的第二天,他就来过了。 临近年末,她经常加班。他看过她和同事一同出来,向地铁口走去。 他没有惊动她,只远远地看着。 心不规则地狂跳,说不清是悸动还是忐忑。当她经过他的车前,他能听到自己的血液在倒流。 有种爱像指甲,剪掉了还能重生,无关痛痒。 有种爱像牙齿,失去之后永远有个疼痛的伤口无法弥补。 他于她,是指甲还是牙齿? “雪这么大呀!”同事轻呼,忙竖起衣领。 诸盈畏寒地抿上嘴,拉上风帽。这一天都呆在行里,不知道天气变化这么大。北京今年的冬天,雪密了点,前几次都是下雪,瞧着漫天肆扬的雪花,明天温度不知降几度呢! “瞧,雷克萨斯。”同事碰了下诸盈的手臂。 “哪里?”诸盈四下张望。 “晕了,你不会不认识吧?”同事朝路边一辆黑色的车呶了下嘴。 诸盈笑了,同事大惊小呼的,她到没觉着那辆车有什么特别之处。“我只认识轿车、公共汽车还有地铁。” “你太落伍了。诸盈,你们家又不是没有钱,该添辆车了。要是有车,这种天气你就不会在外面冻得像块冰。” 诸盈捂着鼻子,两人是迎着风走,风冷得真像刀子般,吹在脸上生生地痛。“我要让妹妹出国留学,暂时不考虑这事。” “你可真是个好姐姐。时间过得真快啊,还记得你妹读中学时,你带她到处参加编程比赛。那时学编程,培训费可不低。少说也花了五六万吧!” “钱赚来就是花的,只要她有出息,我愿意。” 迎面驶来一辆车,对着两人响了几声喇叭。 同事激动地直挥手,“我老公来接我了,我让他不要来的,他还是来了。诸盈,那我先走啦!” 诸盈摆摆手,眨去眼睫上的雪花,听到手机在口袋里响着,呵了呵手,掏了出来。 “姐,晚上又开会了?我打了好几通电话,你都没接。姐夫今天也加班。”诸航的声音像脆豆子般,一串似的往外跳。 “那你和梓然吃饭了吗?”诸盈停下脚,张望两边的店铺,想着能买点什么吃的带回家。 “我们叫了外卖。呵呵,我还煮了点粥,给姐姐当夜宵。你现在哪,我去接你?” 诸盈窝心得浑身都暧融融了,航航真是懂事,“姐在行里吃过盒饭,不饿。马上就到地铁口,天冷,不要乱跑。” “嗯,那我在家等姐姐。” 诸盈拿下手机,屏幕上沾了点水汽,她爱惜地用围巾拭了拭。 “诸盈?”风中送来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 她下意识地回头,让同事羡慕不已的雷克萨斯车门边,站着一个男人。漫飞的雪花遮住了她的视线,她看不清他的脸。 “诸盈!”见她站住,男人向前走了几步。 她看见他落满雪花的双肩、茂密的头发、溢满羞愧与心疼的双眼。心口像中了一枪,一时间,什么意识都没有了。手掌攥紧手机,仿佛要把它捏碎般。 她不知道该说好久不见,还是说你认错人了。 其实,他的变化不太大。不然那天在火车站,她也不会在相隔二十三年后还能一眼认出他来。只是从前那张青涩的俊容如今多了岁月的痕迹,让他变得更加成熟、儒雅,而曾经单薄的肩,现在宽厚如伟岸的山脉。仿佛依过去,就足以挡住外面的风风雨雨、流水年华。 “诸盈,雪太大,我们找个地方坐坐可以吗?”晏南飞恳求地看着她。 她回过神,尽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她只是淡淡点了下头,又转过身去。家中航航和梓然在等她,那才是最重要的。这个所谓的故人,早已是过去微不足道的一粒尘埃。 “诸盈!”晏南飞挡住了她的去路,“如果——如果你不愿意坐坐,那么让我送你回去。” “为什么要送我?”诸盈冷冷地问。 “天气很冷,我——也想和你说说话。”晏南飞不敢直视诸盈清冽的眸光。 “这不是北京历史上第一场雪,这个温度也不是北京的最低温度,这条路,我走了近十年,我一直都好好的。为什么今天要因你而改变呢?”而他们之间,又有什么可说的? 二十三年,能有什么掩埋不了? “我无意打扰你的生活,我只是想——”晏南飞急得哽咽,一时说不下去。 “你想什么,我需要知道吗?”诸盈缓缓闭了下眼睛,越过他,径直向前。 晏南飞默默地跟上。 她也没有厉声让他走开,自顾走着,当他如街上同行的路人。走下地铁口,她刷卡进站。 他显然在北京是从不坐地铁的,被挡在了关卡前。慌乱的他竟然像个少年般一跃跳了进去,追上她。 站台上稀稀疏疏的人流,多数有人同行,头挨着头,低声轻语。她目不斜视地站着,专心等车进站。 “对不起,那一年我没有遵守承诺。”他不自然地低下头,脸和脖子都胀红了。 诸盈侧过身来,看他的眼神像看着天外来客。 “我不为自己辩护,我负你是事实,也不敢乞求你原谅。” “那你现在在干吗?”诸盈觉得好笑之至。 “我想知道——这些年是怎么过的?”在她轻蔑的注视下,他已经完全无地自容了。如果可以,他想尽他所能弥补她。 “和你有关系吗?” 面色如土,他黯然地低下眼帘,“我确实没有资格问——我想问那一年你——” “晏南飞,也许你曾想像过我们应抱头痛哭,或者我对你漫骂指责。对不起,我让你失望了。看见你,是让我意外,但我真的挤不出别的情绪。请不要再翻从前的日记本,我们都已人到中年。年少的时候,做过一些傻事,都可以理解,没有人会去当真。理解不代表想去重温,我们不再是任性的年纪了,所以你刚才怎么来,现在就怎么走。” 诸盈话音刚落,列车卷起强大的气流,呼啸着进站。她随着人流进入车厢,车门在他面前咣地合上。 他看见诸盈的影子映在车门上,然后越来越远,消失在茫茫的黑暗之中。 人像垮掉的堤岸,立都立不住,不得不扶着旁边的灯柱。 她表现得多么镇定,没有恨没有怨。她说她没有把他的誓言当过真,没有等过他,她含蓄地暗示,让他不要破坏她现在的生活,不要再在她面前出现。 他,狼狈得像个粗劣的笑话。 呵—— 可是他的心现在已经无法保持平静了,他的身上背负着沉重的十字架,让他还怎么走开? 诸盈提前一站下了车,外面虽然很冷,但她还是想吹吹风。 在地铁上,她的腿一直在抖。挨着她的小姑娘好心地问她是不是冻了?也许受冻的是心吧! 年少的时候,做傻事可以理解。但聪明的人很快就能更正,而笨拙的人会站在原地久久地不知所措。 他是聪明的。 她是笨拙的。 誓言于他来讲,是热血翻涌时助兴的呓语。她却信以为山无棱、天地合才可改变的重诺。 那年的爱,纯真质朴。即使全世界的人都与他为敌,她仍能坚定不移相信他是世上最值得爱的那个人。 她沿着他走过的踪迹,一步步寻来。 他上过课的教室,温习的图书馆、踢球的球场、吃饭的餐厅、买日用品的小超市、走过的林中小径,她一遍遍地走。阳光将她的身影拉得很长,头发被风吹得杂乱,她不觉得孤单,因为他在她的心中。 找到他的导师,和导师谈读书时的他。笑容挂在她的嘴角,眸子如星辰般晶亮。 十二年后,导师告诉她,他早已成家,她才觉醒,有些人是不必等的。 二十三年,以为痊愈的疤痕,蓦地揭开,伤口依然血淋淋的。 痛,灭顶般的痛,痛得手脚都已麻木。 落雪的路面走起来有点打滑,她滑倒了两次,好不容易爬起来。滑倒的时候弄湿了头发,发梢竟然结了冰,结了冰的还有从眼角流个不停的泪水,她冷得直打哆嗦。 不远处,也有个人滑倒,连同他手中的车。他爬起来的姿势像只笨拙的熊。 她定定地看着,加快步伐,帮着他一同扶起车。 “谢谢!啊,盈盈,你干吗没坐车?”骆佳良不顾双膝疼痛,着急地大叫。 “我下错站了。车坏了?”她掸去坐垫上的雪渍。 “车胎爆了。” “那找个地方寄存下好了,干吗推回家?” “我不放心,推车正好不冷。”骆佳良嘿嘿地笑着。 她推着后座。爆胎的摩托车如同失去四肢的大象,似有千斤重。 “不用,你先回去,我慢慢推。” “两个人推省力点,我也暖和暖和。” 骆佳良幸福地咧开了嘴,“还是老婆体贴。” 诸盈无声地叹息。 到家时,梓然已睡下了,诸航在电脑前和宁檬聊天。听到开门声,欢喜地跑出来。一见两人满身是泥的样,忙把两人推去浴室洗洗,快手快脚地端上温在保温瓶里的粥。 那粥熬得并不稠,甚至米和水分得很清。诸航抓抓头,“我和梓然研究了好一会,还上网查了资料,什么米几克,水几克的,家里没有天平,我就约莫弄了下,结果就成了这样。” “挺好的,我正好渴,现在喝这个最舒服了。”骆佳良鼓励道。 诸盈默默咽着暖暖的米汤,米还没熬烂,她咀嚼了好一会,才咽下。抬头看着诸航白里透红的粉颊、灵慧的双瞳,心中一时千回百转。 那无忧无虑的笑容,她哪怕豁出所有,也要替航航留驻。 “航航,你上次说起想去同学合住。那个同学叫什么?”诸盈问道。 诸航一愣,眨眨眼,“就是小艾呀!” “她那里方便两个人住吗?” “方便的。” “那你搬过去!” 诸航傻眼了。小艾有男友哎,她原先是想租房的。这几天在姐姐家住得舒适,这念头给打消了。 骆佳良急了,“航航在这不是住得好好的吗,干吗要搬?” “搬过去能专注看书,在这总和梓然打闹,会影响航航的。和我们离得不远,想去看也方便。” 诸盈的话在这家掷地有声,无人可反驳。 诸航耷拉着头,慌忙冲到电脑前,点开宁檬的Q,“美女,想要人同居么?” “如果是杰伦兄或者周师兄,我会考虑!”宁檬流着口水。 “切。告诉你,你不从也得从。” “凭啥我娇滴滴的大美女要屈身一只猪?” “你个酸溜溜的果子有人要就偷笑吧!” “咦,你要来强的?” “完全正确,小妞,等着吧!” 周五,宁檬开车来接诸航。 果绿色的小QQ,里面挂满了布偶,看着有点幼稚,也算挤身有车一族,这女纸混得不错。 诸盈特地请假回来与宁檬打声招呼。她去过诸航的宿舍,认识其余的二宝。宁檬如今又是一身职业正装,很精干俐落的样子,比小艾成熟,她放下心来。叮嘱诸航房租要分摊一半,不可以揩人家的油。 宁檬笑得高深莫测,“大姐,放心吧,她想揩也揩不了。”啪地一爪子直奔诸航袭来,“上车!” 诸盈抿出一抹淡淡的微笑。 她原先平静的家如今有点波涛起伏,她不想航航受到波及。希望航航能静下心来好好温书,过了年把试考了,然后出国。那时,就是惊滔骇浪,她也无惧。 租处在十楼,公寓半新,电梯里挺整洁,诸航已有了几份喜欢。 宁檬开了门,从左侧房间里探出个头,一双冷漠的眸子牢牢地攥住诸航,“就是她?”这句话是问宁檬的。 宁檬让过身子,把诸航推到前面,“满意吧!” “我无所谓,但我有两个要求,一,我喜欢安静,绝对的安静;二,不要带男人回来。”说完,冷漠的眸子缩了回去,门关上,轻轻地,不是用力地摔。 “变态!”宁檬对着房门吐了下舌,回头看着诸航唇语。 诸航对北京的租房的市场还是有所了解的,这么好的公寓,宁檬说的那个价格,她就估计要与人合租。 她是合群的人,没什么可担心。 推开相邻的一个房间,诸航懵住了。房间里有桌有椅,还挨着个袖珍的小阳台,阳台上砌了水池,水池边放着小电锅,这么个温馨得不像样的房间独独少了床。 宁檬理直气壮地接下她的询问:“我认床,所以我把床给带走了。” “你不住这?” “我住这你会恐慌,为了你,我搬了,把这儿挪给你。” “什么叫我会恐慌?” 宁檬贼笑着摸摸她的头,向外指指,“第一手的消息,周师兄也租在这个小区。” 见她那样,诸航忍不住语重心长和她说了句人生:“宁小姐,花开易折直须折,莫待花落空开折枝。如果我和师兄欲发展奸情,又何须等到分别时呢?” “两情若在久长时,不在意那一朝半夕。你俩境界高呗!” “去你的。”诸航翻了个白眼,“送我去买床,钱你出一半。” “凭啥?”宁檬母老虎似跳起来。 “安静!”诸航嘘了一声,小心看了看外面,“我走后,这床带不走,留给你,行了吧!” 宁檬想了下,觉得合理,“行!买了床我带你去做瑜伽。” 两个人去了“宜家宜居”买床。 按照购物指南,两人直奔房区。明明买的是大件,诸航还推了辆购物车。她扶着车,快跑两步,身子吊在滑动的购物车上,溜出去一截,车停下,再欢喜地快跑两步,吊上去。 宁檬受不了的与她保持五米的距离,假装与那只猪不是一伙的。 只是临时睡睡,挑最便宜的就好。诸航订了一张木质的单人床。一转身,诸航看见了一张特别漂亮的童床,四周带栏杆,原木花纹,极天然,极安全。 她不由地想道小帆帆睡在上面的样子,先是平姿,然后翻身趴着,后颈朝上,过了一会换成侧着的姿势,小脸枕着松软的枕头,闭上眼睛,嘴巴像吸奶瓶般,嘟呀嘟的。 她笑出声来。 “猪,你不会想买这张?”宁檬刷好卡,走了过来。 “这是汉克斯的童床,新年期间,我们有活动优惠的。买张送给宝宝!”店员热情地向宁檬介绍。 宁檬脸哗就绿了,如受了奇耻大辱般吼道:“我看上去像已婚妇女吗?” 店员脸一红,“不是的,我的意思是现在买很划算。” “划算就要买?你没毛病吧!” “女士,你不买可以,请不要骂人。”店员急了。 宁檬指着他的鼻子,“请叫我小姐,我不是女士。” 她的音量太过尖税,四周不明所以的人纷纷看向这边。 诸航拉着她跑出大厅,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宁檬没好气地瞪瞪她,尔后也笑了,“猪,你到说说看,我只比你大一岁,看上去比你显老很多?” “不是显老,是你太过女人,浑身散发出母性的光辉,害人家误会了。” “切,和你没共同语言。”宁檬一脚把诸航踢进车。 诸航回头又看了看,想着新年真有优惠,可以把那床买了送给小帆帆。小帆帆是男人,要早早独立,不能总霸占首长的床。 首长的床以后有一半是要留给—— 手指叩着下巴,她歪着头,想像那个人应该是什么样子。 一定要美如月光般,才配得上首长那颗璀璨的星辰。 到了瑜伽房,换了衣服进去,已有三四个女人在里面。 “第一次来不要钱,让你感受下,以后你喜欢上,就办张会员卡。”宁檬拿了个垫子扔给诸航。 “我办会员卡,你有提成?”几个学员跟着音乐晃动肩膀,把腰扭动一下,算是热身。 “俗气!”宁檬翻了个白眼。 “你热心过度,我不得不往这边想。”诸航笑起来。除了打球,她对其他运动兴趣一般。她又不要上街讨饭,要把个腿举到头顶干吗? 音乐开始了,大家进入很安静的状态,诸航深吸一口气,跟着音乐放松,然后吸气、收腹,想像自己站在蔚蓝的大海边、青绿的山涧旁,沐浴阳光,接受风的洗礼。空气新鲜、山花芬芳。 刹风景的手机铃声把众人从梦境中惊醒。 教练的脸板着,学员嘀咕着。 诸航赔着笑脸,跳起来,来不及掏手机,拿了包包就往外冲。 走到楼梯口,朝后看了看,确定里面听不到声音,这才把手机拿出来。“喂,”音量压了又压,像耳语。 “诸航?”卓绍华不确定地问。 “是我,是我,那个——找我有事?”诸航蹲下来,紧紧捂着话筒。 “你在哪?” “瑜伽馆。你害我刚刚差点被万箭穿身。” 卓绍华眼底泛出笑意,“那真对不起。今天是周末。” “嗯。”她知道! “明天周六。”一个星期不见了。 诸航等着,首长下句话会不会是“后天是周日”。 “帆帆周六打预防针,在儿童医院。”那条短信她没看到? “嗯!”楼梯口没有暖气,不知打哪来的风,阴森森的,她冷得环住双臂。等了会,首长没再说话,仿佛在等她继续说下去。 “你在上班么?”她只得礼貌地反问。 “我在射击场。” “射击场?你会打枪?”诸航激动了。 “每个周五,我都会来射击场射击。” “你用什么样的枪?” “我用半自动手枪,9毫米的口径,六发子弹,枪身较轻,便于携带,可以对付五十米内身穿防弹衣的对手。” “哇——我觉得我有点崇拜你了。”诸航情不自禁叹道。 “你喜欢射击?”北京有几家民营射击场的,西山脚下的北京射击场,是中国射击队、射箭队的基地,也对外开放。 “我不知道,我没碰过枪,不过感觉很酷。你是神枪手吗?” “不是。”他在军中是主攻专业领域,算是文职。 “那你要多练。神枪手多帅啊!如果——” “我等会再打给你。” 卓绍华突然挂上了电话,诸航沉醉在自己的遐想中,没听清楚他讲什么。 卓绍华摘下墨镜,立正敬礼。 卓明严肃地点了下头。三军马上准备一次军事演习,他到射击场巡视,恰巧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墨镜都没摘下,站在场外给谁打电话,笑得那么愉悦。 同行的人识趣地先进了场,各自拿了枪打了起来。 没有外人在场,卓明的神情稍微放松了些。 “爸爸和妈妈最近好吗?”卓绍华仍保持军人笔直的站姿。 “老样子。”淡漠的语气,多了点抱怨。这小子犟,有两个多月没回家,电话也很少打。 “帆帆两个月连五天了,比出生时重了三斤,现在穿的衣服多,唐嫂抱着他说很吃力。” “哦!”和这小子小时候一样。 “妈妈工作顺利吗?” “还是在为几座古庙、几棵古树忙活,也是老样子。网络奇兵开展得如何?” “前期工作已经快结束,人员基本到位。有几次黑客攻击军方网站,都被成功击退。上次越南政府被黑事件,也已查获。目前就是这样。” “上面非常重视这块,你要努力点。” “是!”卓绍华再次敬礼。 卓明斜了他一眼,没再说话,越过他,进了射击场。 卓绍华回过头,浅浅的落日中,父亲头发似乎又白了不少。 射击场边就是淋浴室,他冲了个澡出来,再打诸航的电话,关机了。 汽车刚出射击场的大门,成功打电话过来了。 “绍华,晚上忙不忙?不忙的话,一起去打室内网球?” 他沉吟了下,好像已很久没和成功聚会了。今天虽然运动过,体力消耗不大,去就去吧! “我回去换身衣服,就去找你。” “OK!” 他和成功都是健身会馆的会员,里面有自己的柜子放运动装和球拍。穿着军装进入会馆,感觉很引人注目。他是不爱张扬的人。 他换了件深青色的大衣,赶到会馆,成功已经到了,远远地向他招手。 会馆内温暖如春,配有餐厅和茶室,还有休息的房间,是一条龙服务式的。 两人边寒喧边往里走,网球馆在最里端,经过游泳馆时,他听到成功连着啧了两声。 “绍华,你带人来了?”成功玩味地倾倾嘴角。 他看看成功,顺着成功的视线看过去。 游泳池内人不很多,正在游泳的是京城声名远播的富二代,他们游个来回,就跳出来喝点饮料。 不远处搁着的两把躺椅上,坐着两个女子,均裹着毛巾,四只眼睛灼灼地追着几个富二代,毫不掩饰地猛吃豆腐。 卓绍华脸蓦地黑了。 第九章 今夕何夕,见此邂逅(上) “猪,我和你讲,这里出没的都是货真价实的金龟婿,你不必劳师动众找人打听,绝不会上当的。”宁檬尖尖的下巴一抬,保持优雅的仪态,以防金龟侧目过来。 “不见得吧!”诸航不能苟同,她俩就是两个假冒伪劣商品。这会所的入会费对于她俩来讲,是个天文数字,仅仅就是来游个泳、打个球,又不能赚钱生钱,不知为什么这样贵。宁檬说这叫档次,她承认她没这个品味。宁檬厚着脸皮哀求瑜伽教练带她们进来参观,老师和这里的某个管理员正在恋爱,可以随便进入。 “你瞧见那位的肌肉了吗,穿上衣服那是斯文儒雅,一脱,这么有料。这才是真正的俊男。象老瓦那种肌肉男,感觉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似的,我才不喜欢。” 胡说,老瓦人家穿上衣服能做州长,脱了衣服是健美冠军,不知多有出息。诸航其实没觉着那几位金龟有什么养眼的,她纯粹是不想让宁檬扫兴,才耐着性子坐在这。 “好啦,差不多咱们走吧,他们是真金龟假金龟,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怎会没关系?我还没嫁人呢,万一其中一个对我一见钟情,恋上了,我要白白放过这个机会?” 诸航仰起头,一群乌鸦排成人字形,次第从空中飞过。 “难道你有男人了?”宁檬一扭头,见她一脸郁闷,火了。 男人?“没有!”斩钉截铁。 “这不就得了,机会是平分的。” 诸航想附合下,突地看到宁檬变了脸,她下意识也扭过头,就看到卓绍华站在她身后,嘴角紧抿,眼神凛冽。三步以外的成功,衣冠楚楚,似笑非笑。 “呵——这么巧!”她腾地站起来,现在假装没看见有点晚,头疼,心虚地瞄了瞄宁檬。 这一站,身上的毛巾跟着滑落,卓绍华一个劲步向前,及时抓住了那毛巾,遮住了肩下的春光。 “是有点巧!”眸色深沉到了极点,语气冰凉,不辨喜怒。 挨得近,才发现毛巾只是个幌子,里面包得非常严实,大概就脱了件外衣。但这不是令他抓狂的重点。 诸航猜想首长今天射击的成绩很烂,不然不会这么臭脸。 “你运动结束了?” “啊——结束了。”诸航忽然头皮发麻,抬眼偷看了他一下,首长离自己脸部距离很近,嘴唇抿得很紧,唇线锋锐。 成功好整以暇地两臂交插,“没想到你也是这里的会员,我们之前怎么就没碰到过呢?怎样,运动愉快吗?” 他露齿一笑,仿佛满天的阳光都在他脸上灿烂。 “来这里就是找愉快的,谁为了找气受进来啊!”诸航硬着头皮反唇相讥。说完,发觉说错了话,首长的脸更臭了。 “你这理由到真是——很光明磊落!”成功饶有兴味地撇了下嘴,眼中的笑意一圈圈荡开。 诸航腹咒着,识趣地不再说话。 “既然结束了,那就跟我来吧!”首长礼貌地邀请,那效果比冷着脸更叫人胆战心惊。 诸航悄睨宁檬,她找个理由拒绝比自己有说服力。 在俊男面前,宁檬都会笑得像个花痴。今天不知乍了,巴掌大的脸都白了,抢在诸航出口之前频频点头。 四目相交,交换着无声的信息。 “这人气场太强大,我不敢啊!”宁檬苦哈哈地拧起眉。 “是不敢,还是别有企图?告诉你,他有枪的,是个神枪手。” 宁檬脸白得发青,“我是真的不敢。” “那闪啊!” “万一他从后面开枪,怎么办?” 诸航默哀,宁檬真是给吓到了。 “猪,你怎么会认识这种人?” “哪种人?” “黑道上的。” 诸航瞠目,小心地看向首长。首长眼中全是寒凉的浮冰,“要和朋友们打个招呼?”有意无意瞟了眼那几个富二代。 “不需要的,他们不是我朋友。”诸航忙解释。 “那走吧!”首长率先走开,背影的线条流畅,赏心悦目。 成功不疾不徐地跟上,仿佛有什么好戏上演,他乐得眉飞色舞。“别说我不帮你,今天可是你自找的。” 经过诸航面前,他轻飘飘地扔下一句话。 诸航完全当成流氓在放屁,宁檬吓得两腿直发软。 网球这种高档玩意也是有钱人玩的,她俩不得已,屈身为球童,一人站一边,专门为他那两人捡球。 诸航悄然打量这两人,一身运动装的首长比平时多了份年轻,当然,他以前也不是有多显老,只是太过沉稳、严肃。成流氓则比平时多了份活力,他大部分时间是阴阳怪气、要死不活的样。 首长今晚不知怎么了,爆发力特强,把个成功打得是落花流水、溃不成军。 “够了,够了!我认输。”成功拭去一头的汗水,他今晚不在状态。那只猪就在他对面,他看着情不自禁想乐。她可一点都没悔改的样,难怪绍华气惨了。 卓绍华挥挥球拍,转身向更衣室走去。自进了球馆,他没和诸航讲一句话。 诸航无所谓,她更同情她可怜的小腰,这一天真是受苦了,先是瑜伽,又是跑来跑去的捡球。 “我们解放了?”宁檬小心翼翼地问。 “还有几分钟。”诸航安慰道,“一出大门,我们就找理由闪。” 宁檬不大放心地看了看更衣室。 两人没让她们等多久,四人一起往门外走去。有人认识他们,恭敬地喊一声:“大哥好!” 宁檬哭丧着脸看诸航,你看,我没说错吧! 诸航挽紧她的手臂,连声说:“别怕!” 出了门,华灯初上,傍晚的云特别漂亮,就像是乳白、金黄、铁锈红和深蓝几种颜色的油彩被一层一层泼在天边一样。 风还是森冷的。 “我们——”诸航鼓起勇气先开了口。 “一块去吃晚饭!”首长说。 “猪——诸航请客。”成功看出某人的意图,忙加了一句。 诸航不同意:“你们三个都是社会栋梁,再怎么样也轮不到我一个无业游民掏钱啊?” “绍华不给你零——”成功笑咪咪。 “我请就我请。”诸航没好气地打断他,无奈地屈从。 “宁檬,你晚上还有事吧!”她不能拉宁檬下水。 “吃个饭能有多长时间?一块去,还没自我介绍呢,我叫成功。宁檬,多好听的名字!”成功笑得如沫春风。 宁檬想笑,没成功。 “宁檬,你有开车吗?我搭你的车走。诸航,咱们在哪见?”成功瞧见宁檬手中的车钥匙了。 诸航看首长,那人继续面无表情。 她咕哝了个地名,宁檬眼中一惊,又忙低下眼帘。 “你认得路?”成功问。 宁檬弱弱地点头。 “那一会见。”成功招摇地挥挥手。 门僮把卓绍华的车开来了。 宁檬回头,看见卓绍华手放在诸航身后距离不到背部两厘米的位置护着,另一只手遮在她额头前,仿佛预防她会碰着车门。 两人一进了车,他又探身过来替她系好了安全带。 “那位大哥不是对猪有意思?”宁檬脱口问道。 成功黑眸意味深长地闪了闪,“有可能。” “那周师兄怎么办?”宁檬自言自语,打开小QQ的车门。 成功目测了下小QQ的高度,又低头看看自己的一双长腿,细长的眼眸一挑,勇敢地将自己蜷了进去。 他当然有开车来,不过怎能错过得到独家消息的好机会呢? “周师兄是谁?” “周师兄是——”宁檬顿了下。比较而言,成功的气场比卓绍华温和多了,她稍微放松下来,“凭啥告诉你?” 小QQ在夜色中缓缓前进。 成功头都快碰到车顶了,“因为我也是个对你有意思的男人啊!你看,因为我们不熟,总得找点共同话题来聊聊,猪是我们共同的朋友。以后,慢慢的,我们也能成为朋友。” 他温柔的语气让宁檬背后寒毛直竖。 “我不觉得。”宁檬讪讪地笑。 “一开始有点难度,会适应的。你有什么难言之隐,尽管来找我。” “难言之隐?”宁檬不懂。 “哦,忘了补充,我是个妇产科医生。” “咚!”宁檬一个急刹车,成功的头狠狠地撞向前面的车玻璃。 “你想杀人?”成功捂着额头大吼。 宁檬不甘心地吼了回去,“要杀人的人是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吓我?” “我是实话实说。” 宁檬惊愕地瞪大眼,下一秒,晕厥。 ******** “下一个路口左转。”诸航抓抓头,她在心中数了一下,这应该是第六次左转。街道已由宽敞转向狭窄,过一会,狭窄又将转向宽敞,接着,再是狭窄。 “我们走的是近路。”她特意解释。 卓绍华有意无意的看了她一眼,她偏过头,专注地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霓虹。 “要不要先打个电话去订位?”这么跋山涉水的过去,不知是什么样的店。 “啊,不要的,那儿翻台快,随时到随时有得吃。”她呵呵笑两声,把手机掏出来看看,“汗,我还关着机呢!刚刚练瑜伽时,教练反感有杂声,我就关了。” 卓绍华哦了声,出了狭窄的巷子,他放慢了车速,恰好跳出了红灯。 “完了,我忘了宜家今天送床过去的。”诸航盯着屏幕上的短消息,一拍额头。是她特意叮嘱店员送的,不然她今晚要睡地板。 他看着她。 “那个室友在,应该会帮我把床先签收了吧!”她眨巴眨巴眼,自我安慰。 他放纵起手中的方向盘,忽左忽右,车像一条闲庭漫游的鱼,毫不在意身边湍急的水流。 “床——我现在不住姐姐家,换了个地方,与人合住,那个房间没有床,所以买了一张。”也不知为什么要和他说这些,可能是车内太诡异,总得找点声音出来吧! “喔?”这句话他听见了,但是结束时不是个句号或感叹号,而是个大大的问号。 她不笨。 首长是大方的人,可以免费提供她吃和住,让她省下房租和床钱。 “姐姐想让我闭关读书,她经常会来查岗——”说到最后,声音已低不可闻。是不是W开头的车牌号,在年审时,不要缴罚款,也许罚款部队给报销?首长才只看她不看路。她瞧见车刚才有压黄线,还闯了个红灯。 卓绍华神色自若,只是嘴角轻撇,“下面该怎么走?” “直走!” “我们听听交通广播-!”诸航看着首长搁在方向盘上干净的、轮廓清晰的指关节。眼睛微微一抬,从侧目看,首长侧脸的线条很干脆,隐约有点须后水的淡淡余味。他好像修过头发不久,头发比上次见面短了些。 每次和首长在一起总感觉莫名的踏实,仿佛可以放下一切任由他来安排,即使你是个傻子,跟着他也不会出任何问题。 她拧开收音机。北京最近交通状况良好,主持人没有喋喋不休提醒哪里车道堵塞哪里交通管制,难得在浅浅的暮色中,听到一首舒缓的钢琴曲,还有人朗诵。 “在我们的世界里,时间是经,空间是纬,细细密密织出了一连串的悲欢离合,织出了极有规律的阴差阳错,而在每一个转间,每一个绳结之中,其实都是冥冥中的注定,只是我们还不知。但当蓦然回首的刹那,时光停留,永不逝去,在羊齿和野牡丹的阴影里,流过的溪涧还正年轻。天空布满云彩,我心中充满你给我的爱与关怀——” 朗诵者太过煸情,音乐太过贴切,诸航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这个太肉麻了,换个台。” “不用,我觉得不错。”首长说了上车之后最长的一个句子。 “这是席慕蓉写的。”他见她一脸无辜的迷惘,笑了。 “你喜欢?”她把眼睛瞪得溜圆,想不到首长还是一文艺青年呢! “她不仅是个诗人,还是个著名的画家。” 灵秀的长睫极慢的颤了颤,明白了。首长原来被耳濡目染了,真正喜欢席慕蓉的是沐佳汐。 她同情地耸了下肩,忙把头别向车窗,免得一会看到首长满脸痛楚,她不擅长安慰人的。 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要勇敢向前,为了小帆帆,你也得坚强点——这一类的话找个长辈来讲,比较有可信度。她说了别扭。 目的地终于到达。 卓绍华打量着油漆斑斑的大门庭,隔着厚重的防风门帘,能听到里面吆五喝六的起伏声,他朝她看看。 “店不可貌相,里面料是真的好,而且便宜,二百元可以吃到撑。”她笑道,抢先掀开门帘,“我们很走运,有空桌。” 迟疑也就是一瞬间的事,他迈开大步,跟了上来。 喧闹如集市的厅堂突地鸦雀无声,佝着腰帮忙跑堂的老板一抬头,结结巴巴地说道:“小店——做的是小本生意,两位——”走错地了。 “咱们喜欢的就是这儿的氛围。”诸航嘻嘻地笑着,踢去粘在脚上的一张纸巾,“老板,帮我们把那张桌上擦一下,准备四幅碗筷,我们点个老鸭火锅,鸳鸯式的。那个——你喝啤酒吗?” 卓绍华已经把四周巡睃了一遍,客人大部分应是农民工、三轮车夫这一类的,有些人喝多了,不是坐在椅子上,而是蹲在椅子上。 “好,来点啤酒。”他淡然地收回视线。 这儿的桌椅原来应该是红色的,现在完全找不到原来的面目。他站在椅子边,慢慢地解开大衣的钮扣。 “理解下哦,别把这和那个什么西餐厅、豆涝坊啥的比,我一个穷酸的无业游民,能力有限。”她戏谑地挤挤眼,一屁股坐了下来,向老板招手点菜。 卓绍华平静地把脱好的大衣搭向后面黑漆漆的椅背。 诸航跳了起来。“等下。”还是心软了,首长那大衣超贵的,舍不得。她解下自己的短棉袄,垫在下面。“搁吧!”她这件是从动物园市场淘的,一百来元,脏了往洗衣机里一扔,晒干还一样。首长大衣的干洗费怕是比这棉衣还贵。 卓绍华眸光变深,然后舒畅至极的微笑起来。 两人刚点好菜,门帘哗啦一响。 宁檬双手环胸,一脸惊恐,那神情活像被恶霸强抢的良家妇女。 明晃晃的灯下,成功额头上突出的一个小山丘似的大苞。 “你——你对她做了什么?”诸航脑中条件反射地就浮出一幅限制级的画面。 成功情绪沮丧到极点,“巴掌大的车,能干什么?你个猪脑袋。”俊眉一蹙,嫌恶地看看四周,“见鬼,怎么挑了这么个破地方?” “不想吃你可以走啊!”诸航到是干脆。 宁檬颤抖地躲在诸航的身后,低声道:“我不要和他一起坐。” “他做什么把你吓成这样?”诸航替宁檬拉了椅子,让她挨着自己。他们三人坐了一侧,成功一个人扔在另一侧。 “他说他是妇产科医生,我觉得我整个被他脱光光了。”宁檬带着哭腔。 诸航翻了个白眼,“谁让你大学时偷窥了那么多帅哥,现在报应来了!” “你个猪——”宁檬气得在桌下踢她。 她笑着往卓绍华那边躲。卓绍华任由她挤过来,气定神闲地对成功说:“诸航说这家味道不错。” “她的话你也信?”成功捂着头上的苞,就差拍案而起。 “我不应该信吗?”卓绍华问。 成功失语。色不迷人人自迷。 来了这么四位尊贵的客人,老板受宠若惊,一溜小跑地把底锅和碗筷送上,炉火嗖地窜上,很快锅中就沸腾了。 宁檬想找块热的东西暖暖受伤的心,忙不迭拿起筷子。 成功是郁闷无处去,朝沽沽冒着泡的汤发泄去,一夹就夹了块鸭肉。 卓绍华向老板招了下手,示意送杯白开水来。他把诸航的筷子拿了过来,和着自己的,用白开水烫了烫,再用湿纸书拭了拭,然后才递给诸航。 宁檬与成功面面相觑,看看自己的筷子,口中正咀嚼的食物不知是咽下去呢还是吐出来。 “要吃蒜吗?”调料盒在他的手边。 “不要,嘴巴会有味道。”诸航摇头。 成功勇敢地把食物咽了下去。“有味道怕什么,两个人都吃不就行了,谁会嫌弃谁。” 诸航眉心打了个结,流氓就是流氓,讲的话都是很黄很暴力。 “宁小姐和诸航是大学同学?”卓绍华适时插话,把一碟辣椒酱推给成功,朝他笑了笑。 “嗯!”宁檬点头。 成功暗骂了句笨女人。 “哪所大学?”卓绍华礼貌地挑了一漏勺的食物放进宁檬的碗中。 “我们都是北航计算机系的。” “北航的计算机专业是国内数一数二的,宁小姐很优秀。” 切,成功撇嘴,这不是变相夸那只猪优秀吗?他可瞧不出猪有什么优秀的地方。 “诸航,你别说这家的火锅真不错。”成功心中一动。 诸航得意了,“虽然今天跑远了点,但是值得的,对不?” “嗯,非常值得。你知道吗,吃着这火锅让我想起了什么?”成功咧下嘴,露出一口白牙。 “什么?”诸航和宁檬都好奇地看着他。 成功用筷子敲了敲火锅的边沿,指指里面咕噜咕噜冒着泡的汤料,“做手术的时候,腹腔一打开,那些肠呀胃的,就和这差不多。” 宁檬连忙捂着嘴。 诸航眯起了眼。 卓绍华不动声色。 “怎么了,吃呀!”成功热情地招呼着,“我都很久没吃到这么合口味的东西了。有时候做手术,正碰到午餐时间,盒饭送进手术室,我嚼着盒饭,看着那打开的腹腔,想像着那如果是火锅该有多好。” 宁檬兔子一般受惊地往外跑去。 诸航狠狠地瞪了瞪成功,追了过去。 “这故事可不怎么有趣。”卓绍华端详着眼前粗劣的瓷碗,磕破了几个口,他小心的避开,免得划到嘴。 “但效果很明显。”成功自顾吃得很欢。 卓绍华笑,“我从不知道你原来这么爱记仇。” “那要看对谁了。” “只是诸航?”卓绍华问。 成功一怔,随即笑道:“我今天报复的是猪的同学,你瞧她一脸被我强暴的样。做个妇产科医生有那么无耻吗?” “哦!”卓绍华尾音拖得长长的。 这顿饭,吃饱的人估计只有成功。宁檬算是怕了他们,很不厚道扔下诸航,一溜烟地跑了。 “你吃太多,走走消化。”卓绍华把诸航推上车,拦住正欲上车的成功。 成功傻了眼,他是北京人,可是这一路他头晕晕的,不知这在京城的哪个角落。 诸航幸灾乐祸地朝他吐吐舌。 黑色的越野车绝尘而去。 成功沉思,他今天是不是又哪得罪了绍华? 很巧,电梯停在一楼。诸航看着显示屏上的红色数字,吁了口气。 诸航不让卓绍华送,他说火锅味太重,吃咸了,上去喝杯水就走。 她犯愁呢,她只看到个电饭锅,没看见里面有没电水煲。 “走吧!”卓绍华进来了。 电梯缓缓上升,缆绳吱吱呀呀,在夜晚听着特别怵人。 “这公寓有几年了。”卓绍华仰起头看看。 她点头,习惯地摸向口袋。呆住,宁檬那妞闪得快,没给她房间钥匙。想着室友那张如扑克牌的脸,她想叹气。 抱歉地朝首长笑笑,小心翼翼地敲门。 里面的脚步声很重,“谁啊?”这句是吼出来的。然后,门开了。 床真的送上来了,也装好了,床垫靠在客厅的墙上,床摆在客厅的中央。难怪室友一腔怒火。 “对不起,我——没有钥匙。”诸航赔着笑。 “他是你带来的?”室友越过诸航的肩膀,看清后面还有一人,火突地窜上了屋梁。 诸航眼一闭,坏了,她居然在第一天就违反室规,公然带个男人进屋,从此以后,和平远去了。 “他是来给我帮——忙的。”诸航指指客厅里的那张床。 室友半天没说话,似乎在确定这句话的真实度。 “给你一个小时,他要从这儿消失。”室友愤懑地把房间的门摔得山响。 诸航耸耸肩,转过身,“那个——那个你先回吧!”首长被景仰惯了,大概没有被别人这样无视过。 “她为什么那样生气?”首长没有生气,反而在轻笑。 “这屋里谢绝男人。” 卓绍华点点头,笑意更满了,“那我们早点开始,免得又让你为难。” “开始什么?”她看着首长俐落地脱下大衣,把毛衣的袖子往上挽了挽。 “给你帮忙呀!你房间是那间?”卓绍华看向黑漆漆的房间。 狂汗,这双白天扣动板机的手,晚上来给她搬运工,承受不起。“呵,不要了,还是我来。” “快去开灯。”卓绍华看了下房门,那张一米二的单人床侧过来应该可以进的。 诸航摸摸鼻子,进去把灯开了。宁檬房间收拾得很干净,不要整理什么了。 卓绍华没要她动手,一个人把床先搬了进来。地面不算很平,他找了块硬纸板垫在一根床柱的下面,确实不会摇晃,接着把床垫也搬了进来。 诸航插不上手,就用那电饭锅煮了一锅水,找了个玻璃杯,洗洗净。那锅之前不知煮什么的,水上面浮着一层油花。 “如果太渴,就凑合喝两口!”她搓着十指,很是过意不去。 卓绍华拉过房间中唯一的一把椅子,坐下,接过杯子,吹吹上面的油花,一口一口的喝着。 “我也下过基层部队,也参加过军事演习,住过帐蓬,啃过干粮。”他慢条斯理地说。 “那你有没打过仗?”正在铺床的诸航震愕地回身看他。 “你说呢?”这十多年,中国和周边国家开过仗吗?叹气,她又浮想联翩。 诸航笑,胡乱地把床单抚了下,被子和枕头扔上去,她的窝好了。 卓绍华喝完水,起身告辞。走时,又敲开室友的门,歉意今晚的打扰,并请她以后多照顾诸航。 室友本来瞪着双眼欲发火,后来,那眼越来越细,眼角弯起,硬生生挤出一丝丝笑意。 “哪里,哪里,这是我应该做的。欢迎常来啊!” 诸航眼珠子掉了一地,骨碌碌滚来滚去。 诸航把门关好,插上电热水器,准备一会冲澡。等待的辰光,她跑到小阳台,朝下看。这阳台的方向正对进来的车道,首长在倒车,那方向盘甩得多帅气,车子一个流线旋,刷地就掉了头。 出发前,他降下车窗,也朝上面看了看。 十楼,夜色中能看得清吗?诸航真真地看到他挥了挥手,嘴角荡起一抹微笑,车开远了。 手机在响,是那逃之夭夭的宁檬。 “猪,我讨厌那个成功。”宁檬余怒未消。 “讨厌吧,我没意见!”他本来就是一流氓。 “喂,那个大哥和你怎么一回事?” 诸航蹙起眉,“能有什么,我们之间干净透明。还有,别用大哥这个词玷污他,他可是优质男人。” “哈,那你嫁他呀!瞧他对你可不是一点两点的意思,你们在玩暧味。”宁檬像个过来人,老气横秋的断定。 “我要嫁就嫁一仇人。” “晕倒!” “吃不好睡不好心情不好,都可以理直气壮地怨他打他。赚钱多,嫌他没时间陪你,赚钱少,说他没出息。生个一儿半女,让他累死累活一辈子。怎样?那种优质男人你舍得下手吗?” “人和猪还是区别很大的,挂了!”宁檬气绝身亡。 诸航笑得坏坏的,跑过去看看热水器,还得有一刻钟。 她又趴到阳台上去,一辆出租车驶了进来,在对面的楼梯口停下。 一个男子先下了车,然后转到另一侧,拉开车门,只手牵出一双柔夷。虽然很快就松开了,但那股子亲昵却若隐若现。 司机从后备箱拿出两只大大的行李箱,男子递过车资,手扶着拉杆,把上面某个窗指给柔夷看。 柔夷激动地挽住他的胳膊,两人拖着行李,向楼道走去。 那并肩的背影像明信片中的经典画面,诸航撇嘴,“啥叫暧昧,这才是。” 隔天,诸航放任地睡到自然醒,四处找手机看时间。最后发现在枕头下面,刚打开,里面就传来了首长的声音。 她吓了一跳。 “这次接电话很快呀!”卓绍华低笑,“我和帆帆已经到医院了,你带上那个预防接种证打车过来吧!” “什么预防接种证?”诸航揉揉眼,懵了。 “昨晚我放在你床头柜上的,那是用来记录小帆帆每次打疫苗的情况,要收好的。之前出生时打过一次,这是第二次。我放在那让你看的,忘了?” 有这回事吗?她提早老年痴呆?眼睛一瞟,床头柜上确实有个绿色的记录本,上面书写三个字:卓逸帆,背景是一个头仰起看着天空的娃娃图案。 “看到没?” “有看到。”她慌忙应声。 “我们在等你。” 她花了五分钟洗漱,就冲出了家门。到了外面,那刺骨的小风一吹,脸紧绷绷的,她连个爽肤水都没涂。 下了车,刚进儿童医院的门,就发现今天小娃娃特别多。新出炉的爸妈凑成几簇,大聊育儿经。 接种室里,哭声震天。 她探进个头,忍不住虚荣了一把,就她家小帆帆最MAN。首长给他解了半边衣服,挽起衣袖,露出粉嫩嫩的小手臂。护士阿姨用棉球涂了涂,他眨巴眨巴眼。 首长默许地向护士眨了下眼睛。 护士阿姨神不知鬼不觉的,一针就那么戳了下去。 小帆帆两条腿蹬了蹬,小嘴扁扁,没有吭声。 “宝宝好乖!”小护士借机吃豆腐,亲了帆帆一下,抬起眼看向首长时,脸红通通的。 “接种卡给我填下。”当这对父子走进接种室时,她就注意到了。她给他们走了后门。别人都是先填卡,然后再打针。 “诸航!”卓绍华看见那个蓬着头发的人在外面站了一会。 扁着嘴的小帆帆听到“诸航”两个字,突地昂起头,四下寻找。 “嗨,小帆帆!”诸航亲切地对着帆帆摆摆手。 “哇!”一声震耳欲聋的啼哭声响彻云霄,盖住了所有婴儿的声音。 诸航脸羞得通红,慌忙抱过小帆帆,某些人真是经不住夸。小帆帆埋在她怀里,哭得那个淋漓尽致呀! 好不容易止住悲声,小肩膀一抽一抽的,撒娇地看着诸航。 “告诉猪猪,谁欺负我们了?”诸航板起脸,“是他吗?”她指着首长。 小帆帆抽泣得更凶了。 诸航恶狠狠地挥起拳头,“猪猪替你报仇,打这个坏蛋,打这个恶霸!”拳头一下又一下轻轻砸在首长有胸膛上。 小帆帆含着泪花笑了。 卓绍华无语。穷其一生,他从没想过有人会用“坏蛋、恶霸”这样的词来形容自己。 今日,初尝做恶人的滋味,默默承受如微风拂面的秀拳攻击,心口莫名地泛出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甜蜜感。 仿佛甘之如饴。 “宝宝,爸爸是坏蛋,那你是什么?”旁边的人看着他们,乐了,逗起小帆帆来。 “我们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诸航豪迈地宣言,偷偷拭去小帆帆脸上那两串泪珠,有毁形像啊! 护士填好卡,交还给卓绍华,忍不住多瞧了诸航几眼。她大概当诸航是家里请的小阿姨,疏离地抿了抿唇,瞟过就转移目标了。 突地,她瞪大了眼,吃惊地捂住嘴。 卓绍华以手作梳,轻柔地把诸航那蓬乱的头发理了理,又压了压,“刚起床?” 诸航不太自然地闪躲着,“新床很舒服。” “早饭也没吃?” 她默认。 卓绍华系好小帆帆的衣服,又裹上披风。“那我们先去吃早饭,然后回家。吕姨一早就去农贸市场了。” 是哦,周六周日,要去军区大院的,她记得首长这样说过。 她抱帆帆,卓绍华护着他俩,挤出接种室。 到了外面,卓绍华替帆帆拉下帽子。帆帆头一顶一顶,哼个不停。拿开,他才咪咪笑。原来他要看着诸航。 卓绍华默默看着诸航和帆帆疯,突然觉得一颗心在这风中凌乱了。 勤务兵看见诸航,跳下车,替她开车门。都熟悉了,抿嘴笑了笑。 诸航故意拉下帆帆的帽子。小帆帆挺着个肚子,叫个不停。等他叫得声嘶力竭时,她才拉开。两人一起哇哇大笑。 卓绍华遇见了熟人,是一对气质很不错的半百男女。 勤务兵从后视镜里看看诸航,拧拧眉,同情地抿紧了唇。 “走吧!”卓绍华坐在了副驾驶座,朝后座上的两人笑了笑。 “是你家长辈?”诸航不经意地问。 “嗯!”卓绍华捏了捏鼻梁,没再说话。 曾经,他唤这对长辈也叫“爸爸、妈妈”,今日在医院外碰到,他上前招呼。满腹经纶的两位老人对他厉声斥责,最后让他滚开。 他恭送两人走远,才收回视线。 他没什么要辩白,所有突兀的、自然的、无理的、在理的,他统统接受。 小帆帆咯咯笑得很欢。 他回过头,现在的他已经得到了补偿。 第十章 今夕何夕,见此邂逅(下) 前方红灯,汽车停下。 诸航随意地朝窗外看去,有家商场的巨型灯柱前聚集了几个工人,正在给灯柱换上雪花样的霓虹。 她闪了下神,又往远处了看。各家商铺原来都有了变化,有的门前搁着圣诞树,有的橱窗上贴起了一把大胡子的圣诞老公公。 “今天几号?”她问卓绍华。 “二十三日。” 诸航眼睛瞪出了眼眶,“真的?” 卓绍华沉默,谁会拿这种事来开玩笑? “不得了,我欠梓然的礼物还没买呢,还有圣诞晚餐也没预订。那个——”诸航苦着脸,她想向首长告假。 “这附近有停车场吗?”卓绍华看着前方。 勤务兵点点头,“有的。” “那在前面路口让我们下来。” “不用很多人,我一个人就可以了。”诸航忙摆手。 “唐嫂说帆帆的奶粉不多了,让我要买点。一起去!”卓绍华低眉一笑,看着真的就是个顺便,没有刻意。 “帆帆呢?” “向后转。” 后面一排的座椅已撤除,一辆天蓝色的婴儿车稳稳当当地立着。 “呵,还是你想得周到。”诸航被首长的细腻给打动了。 “有了帆帆,我不得不多考虑一点。” 婴儿车下方还有装尿片的袋袋,车里铺着厚厚的绒毯,上面有软软又暖暖的薄被。帆帆显然很习惯这辆车,往里一躺,盖上薄被,他就欢叫个不停,手也动,脚也动。 “累死我了。”小帆帆蛮沉的,抱了一会,诸航胳膊都酸了。 “这样子就好了。”卓绍华轻笑,推着婴儿车往商场走去,诸航颠颠地跟在后面,两人的表情放松、悠闲,瞧着就像幸福的一家子。 食品区在商场地下一楼,诸航吃了一碗牛肉面,首长喝了杯咖啡,小帆帆喝了壶奶,结账出来,他打了个呵欠,小嘴咪咪,开心入睡。 “那个——你十岁左右的时候,喜欢玩什么?”绕了几层楼,看了童装,看了玩具,诸航拿不定主张,只得向首长请教。 “那个时候我要上学,没什么机会玩。”卓绍华眼睛瞄向了电子区。“梓然是姐姐的孩子?” “嗯,他十岁生日时,我住在那个大杂院,没陪他也没给他买礼物,他记恨在心呢!”诸航忍不住诉苦道。 “送他一台平板电脑,上网很方便,可以查资料,可以看电影。” “那个很贵的,我会被姐姐骂死。” “不要钱,人家送。”婴儿车方向一转,修长挺拨的身躯直奔苹果专柜。 “有这样的好事?”诸航尖叫。 卓绍华纵容地向她挤了下眼,“声音小点,不然人家会和我们来抢的。” 诸航忙不迭地点头,唯唯诺诺跟在首长后面。 平板电脑还真是送的,前提是得买一台苹果笔记本,最新款的,最快捷的,容量大,模样俏,价格是五位数哦。这是专柜圣诞节推出的促销活动。汗,还不是羊毛出在羊身上。 诸航看着首长刷卡,心疼地直叹。不过,那款笔记本看着实在是诱人,她手痒痒的想摸摸,可又不好意思。 卓绍华真是细心人,还请店员把平板电脑包装了下,说送的对象是个小男生,不可以太花哨。 “这下没有后顾之忧了?”随包装盒一同递给诸航的还有两张必胜客平安夜狂欢的入场券。 “没有,一点也没有。”诸航笑逐颜开,“呵呵,这个入场券哪来的?”她看了下说明,可以免费点餐,还有抽奖的活动,还有礼品赠送。 “刚刚捡的。” “只有两张吗?” “你想要多少?”这两张是她去洗手间时,他让勤务兵找人弄来的。 “足够了。”诸航看首长慢慢冷却的笑意,摇头,“下面我们去哪?” “买奶粉呀!” “好啊,好啊,快走吧!”她把包装盒塞到婴儿车下面,笔记本一会有人送到军区大院。 她生怕包装盒会掉,眼睛一直死死地盯着婴儿车的下方,几次差点和对面的人撞到,幸好卓绍华及时地拉住她。 她再一次避开一对迎面走来推着购物车的男女。 卓绍华叹气,“你来推车,我提篮。”这样子,她至少会看着前方。 “好!” “文瑾,你在看什么?”刚擦肩而过的男子扭过头,眉心连打几个结,同行的女子着急地催促,“快走,我今天要狂购,趁着活动,把所需的物品都买全。话说还是国内好,看啥啥亲切。” 男子像定在了原地。 “文瑾?”女子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哦,那个扶着婴儿车坐电梯的男人蛮帅的。“这么巧,碰到熟人了?” 男子愣了下,摇头,“应该不是,我大概是眼花了。” 猪的头发没有过肩过,猪也不会乖乖推着婴儿车在商场乱铤,她一般都是吊在购物车上的。她时时刻刻,都是勃勃生机,说个不停,动个不停。 那只是一个与她背影有几份相似的人而已。 “走吧!”他眼中蕴满温柔,缓缓拉回视线,拍拍同伴。 沉寂多日的四合院终于又飘出了脆脆的笑声,冷清的空气仿佛融入了暖流,到处都是诸航的身影,都是她的笑语。卓绍华站在门廊下,微笑地看着。 “夫人,你看你一回来,卓将多开心呀!不要在外面住了,买辆小车自己开,白天去培训,晚上回家,都好啊!”吕姨在炉灶间忙个不停,还抽空说上几句。 诸航嘴里啃着个苹果,朝走廊看看。首长开心吗?看不出来啊,他从来就不会把脸拉得多长,除了昨天在会馆,他很温和的,只是温和得令人敬畏。 冬日的时光总是短的,太阳一西斜,暮色就悄无生息地蔓延了,院中的寒气加重,几棵盘栽上的叶全凋光了。 诸航陪着小帆帆洗完小屁屁、小脸,和他又玩闹了一会,才回客房。 打开灯,眨了眨眼,心扑通扑通加了速。没有看错吧,那台很拉风的笔记本竟然放在她的书桌上,网线已插上,屏幕上的荧光一闪一闪,让她的长睫跟着一颤一颤。 “喜欢吗?”不知何时,卓绍华站在了她的身后。屋中暖,他只穿了件墨蓝的高领毛衣,英挺如修竹,剑眉星目,神情似笑非笑。 诸航笑,不敢接话。如果首长要她付款,她就坚决不喜欢。 “如果喜欢,就送你。”卓绍华拉上窗帘,紧闭的空间一下令人心失了序。 “无功不受禄。”她是喜欢,但有原则。 “那帮我做点事!”卓绍华坐下来,一敲键盘,“告诉我,怎样攻破人家的防火墙,还不留痕迹。” “你要我做黑客?” “能编出《俪人行》那样的游戏的人,肯定有着常人不可及的电脑天赋。如果从前没有做过,现在尝试下给我看看。” “你认为黑客是个人作为?”诸航平静了,在他身边坐下。 他双臂交插,做了个请她继续说下去的姿势。 “攻破某个网站,就要解开其信息加密机制。现在加密技术越来越先进,想要解密,就得需要强大的资源支持,其中最根本的是运算能力。比如美国有家实验室有个超级计算机群,运算能力占全球总运算能力的百分之七十,他想解码你的加密,就犹如大人打小孩。普通黑客通常都是乌合之众,折腾两下,很快就会被警方抓获,而他们,绝对可以逍遥法外。” “但也有个人可以做到令人吃惊的地步。” “也许吧,很少。” “他们通常还会留下一些标志性的记号,当然不是指IP地址。” 诸航笑了,“那是他们以为自己是侠盗,象佐罗一样,每做一次案子,就会在地上留下一个‘z’字。” “如果是你,你会留下什么?”卓绍华手托起下巴,眼神深邃。 “我?”诸航指指自己的鼻子,“我没有那个本事啦!” “假如有呢?” 诸航眼睛骨碌碌转了几转,抬起手飞快地按动键盘。不一会,屏幕上出现了一只长着翅膀的粉红色的猪,在云朵里钻来钻去。 “怎样?” 卓绍华点头,“很有新意,令人印象深刻。” “你现在国防大学教这些?”诸航好奇地问。 “会涉及到。”卓绍华轻描淡写,“你还没告诉我怎样不留下痕迹呢?” “这是公事还是私事?”诸航问。 “公事怎讲?私事又怎讲?” “是公事的话,那这个电脑我可以拿得心安理得。如果是私事,电脑就搁在这,我会使用,但不会占有。可是你要欠我个人情哦!” 卓绍华沉吟了下,“是私事。” 诸航笑得鬼鬼的,“行。一个网站被侵,服务器硬盘全部多次格式化,并且重复读写垃圾数据,导致硬盘数据无法进行恢复,损失惨重。这时,网监进入。他们就是想寻找蛛丝马迹,挖掘出IP地址,然后追踪就行了。因为当你进入服务器,系统会自动对你的IP进行记录。别以为把系统的记录删除就可以,服务器同时也会记录下你的登录地址,而你经过的每一个路由器,也会记录下你的IP,但这些个地址你是删除不到的,高手也不行。所以只有使用假的IP地址,这是技术活,而且对计算机的要求非常高。一般他们都会使用国外的IP,而且是经常变换。扑朔迷离,搞得你眼花缭乱,查无所查。这些东东要谈具体些,得洋洋洒洒几大页,我只能简单地讲一下。可以交差了吗?” 她摊开双手。 卓绍华眼睛轻轻一眯,“勉强算吧!” “哈,你现在欠我喽,你要还什么给我?”她俏皮地向他伸出手掌。 卓绍华目光亮得惊人。 眼前的这块玉,天然去雕饰,已经晶莹剔透、美仑美奂。 “想不出来?那我提要求了。”她很小人的挤眉弄眼,想起曾经被他敲诈之事,决心一雪前耻。 “想出来了!”他一字一句。 “什么?” 他抬手,牵住她的中指,然后低下头,在她的掌心轻轻落下一吻。 诸航呆若木鸡。 “不够吗?”他问。 “啊!”诸航倏地打了个冷激灵,慌地抽回手,背在身后,“够了,很够了。” “那就好!”卓绍华笑意浅浅。“我们家比较传统,西方的节日向来不过,对于新年、春节却很隆重。圣诞陪梓然过,新年要记得回家,别让大家久等。” 她的大脑已是一片空白,只看着他俊伟的双唇上下蠕动,血液像酒精,一不留神碰着了火,她快面目全非了。 “帆帆还在等我,你也早点睡,晚安!”他站起来,摸了下她的头。 她继续坐着,僵若化石。 这天夜里,诸航登陆了闲置很久的QQ。她是隐身登陆,胖胖的企鹅跳出来时,她有一点恍惚。 没有邮件,没有留言。二年了吧,谁还会想起潜在深海中的她? 哈,有一个漂流瓶,今天下午的同城瓶,真是有缘哦。 她抿着嘴乐。 腾讯的经营其实蛮花心思的,这漂流瓶也算是网络中的小浪漫小清新,灵感来自凯文科斯纳主演的《瓶中信》么? 这部电影和梅格瑞恩的《西雅图夜未眠》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结局有点唏嘘。里面有两封瓶中信,男主写给逝去的妻子。有句台词是:尝试去想我再一次见到你时,我会说什么?我尝试了一百种的可能,最后我要说什么,没什么,我的嘴除了吻你以外就没有用处了。 她和莫小艾坐在学校的礼堂里,笑得又是跺脚又是拍手。应该很煽情的画面,在她们眼中全成了雷人搞笑。 那时,她们谁也没有经历过恋爱。 诸航乐呵呵地打开漂流瓶,看头像是位眼镜帅哥,也许是只恐龙呢,不可信。 “离开三年,再次站在这片天空下,油然而生一种物是人非的冷清感。已很久没有和她联系了,她好吗?从别人口中得知她似乎不错,可是我想听她站在我面前亲自告诉我,然后我告诉她我在生气,因为她失约了。我可以去找她吗?” 哎哟,是个为情所困的帅哥呢,乍办,给他指点指点,也不枉这相遇一场。 “如果很想她,就勇敢地去吧!最多挨一耳光,没什么大不了的。祝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发送—— 呃,那人在线! 漂流瓶随海浪又回到岸边,“谢谢,我知道我该怎么做了。” 接着,小企鹅咚地一声跳出一个消息框,她歪着头怔了下,点开,有人要求加她为好友。 她查看资料,搁在触摸屏上的手指猛地一颤,对话框关闭了。 是他?? 在这一瞬间失去了呼吸,后背阵阵发凉。她蓦地抬头看窗,仿佛外面站着个人。 窗帘是首长拉上的,她忘了。 系里有一个江湖群,他叫江东周郎,她叫南阳诸葛。张狂的岁月,天马行空,气吞山河。 他盗过她的QQ,把她的好友全部打乱。 她侵进他的空间,贴上一大叠裸辣妹的图片。 呵呵——无数次修改密码,无数次被盗,但只限他和她。他们爱上了这个游戏,玩得很疯,乐此不疲。 他去美国后,她退出江湖群,从此归隐山林,不问世事。 宁檬和小艾都提到过,他要回来,在年后。 消息再次发送过来。 她沉默,面无表情,颤抖的手紧紧抓着睡衣的下摆,让自己镇定。接着,她关上电脑,什么也看不见了。 心情逐渐恢复宁静。 她拉开门,站在走廊上,像是要透口气。 唐嫂和吕姨的房间灯都熄了,首长的窗户还透着薄薄的微光。要不影响小帆帆睡觉,又要做点事,难为他了。 睡衣的口袋中搁着手机,指尖一遍遍抚摸着机身。她想打电话给小艾或者宁檬,可是该讲什么呢? 他现在北京还是在美国?他在哪,她一直都知。现在再问,多重意思上,都太晚了。而且与他联系上,干什么呢? 再玩盗QQ,他们已回不到那段时光。 冬夜的星是稀疏的,不集中,还看不出,云层很重,月亮不见踪影。白天肆虐的风熄了,却透出一缕肃冷的寒意。 她哆嗦着又缩回屋内,选择上床睡觉。 想不通的事,留着明天再想,反正夜已经深了。 二十四号,是平安夜。仿佛真的要印证白色圣诞,一早晨就开始飘雪。她给梓然打电话,查问作业做得怎样。 梓然耍酷地只嗯了声不答话,那声嗯却比平时乖了许多。 她笑,让他告诉诸盈,她回去吃午饭。 “那你现在干吗?”到底是孩子,等不及要礼物了。 “大人有事,小孩子别问。”她严肃地回道。 四合院里没有圣诞气息,一切如旧。吕姨做好早饭,扫净了院子。小帆帆起床早,也不怕冷,挺着肚子要唐嫂抱他出门。 唐嫂冲客房门笑道:“帆帆在叫妈妈呢?” 客房的门掩着,诸航在整理床铺,平时可以一笑而过,这天也不知是怎么了,脸一热,耳根都红了。眼睛瞪着右手的掌心,仿佛上面有个擦不掉的印记。 因是周日,卓绍华不用上班,早饭吃得比平时慢,还把小帆帆抱在手臂上。小帆帆看着他喝粥,一张嘴,小帆帆也嘴一张,一模一样。 诸航看得眼都直了,何况那两张脸还是一个人的大小版哎! “诸航,给我包张煎饼。”卓绍华手腾不出来拿点心,“吃完,我送你上街。” “外面在下雪,我坐地铁好了。”她给煎饼抹了一层酱,卷成筒形,递给他时,眼睛只看着他嘴角的下方。 “我想带小帆帆感觉下平安夜的气息。”他接过,眸中带有揶谕。 “疯了,外面很冷的。”她可舍不得。 卓绍华,“那就不带,我一个人送你好了。” 吕姨端上一盘炒年糕,说是江南的水磨年糕,细腻绵软,晏南飞的同学从南京寄过来,送给这边几袋。 诸航记得那个女同学的,她停下筷子,神秘地一笑。 趁着小帆帆睡回笼觉,诸航忙逃出四合院。在小帆帆撒娇的眼神中,心怎么也硬不起来。 这可不是好现象,她自我提醒。 “记得找同学把房间钥匙拿回来,下次要是室友不在,会关门外的。”这次,卓绍华走的是北京最美的街道。秋天的时候,两边的银杏树在阳光上泛着金光,地面上落满了树叶,经常有情侣牵手走过。如今树叶落得差不多了,仍有几片在雪花中,与树梢紧紧相偎。 诸航凝视着车外飘荡的雪花,眼睛微微眯起,仿佛在听,仿佛又心不在焉。 “卓将,”她很少这般严肃地称谓他。 卓绍华轻轻点头。 “你说高速公路上,遇到的车那么多,谁会记住它们的车牌?”掌心在衣袖上蹭了蹭,好没出息,紧张的都出了一手的汗。 他飞快地看了看她,“如果那辆车很特别,我会记得。我记性非常好!” 唉,比喻失败,痛苦! 她微微转了身,像是在追看刚刚过去的那辆车。车速这么慢,雪又不大,她却只看到白花花的一闪,什么也没看清。 首长就是首长! “卓将,我觉得小孩子是有记忆的。” “在母腹里就有,不然帆帆也不会听到你的声音就追着找。” “但记忆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慢慢变淡,特别是小孩子,他们要接受新鲜事物,以前的事很快就会忘记。” “哦?”卓绍华慢悠悠地只逸出一个语气词。 “所以——不要再误导帆帆了,我不希望他受伤害。”她低下了头。 “你认为帆帆的明天里没有你就没有伤害?” 他微微挑起了唇角,他并没有看她,却无端地叫诸航觉得,他正在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 “谁的明天可以预料?我曾经以后我可以,求学、任职、结婚,一切都在掌握之中,我的轨道是直的。七月,佳汐没有任何迹象的在我身边永远闭上了她的眼睛,她才二十九岁;八月,我得知我已经升职做了父亲,孩子还有三个月就要出生;十月,我再婚,小帆帆出生。即使再杰出的相士,也预测不到我的人生会这样编写吧?帆帆的明天是什么样,我不问,那是他的人生,但我现在知道,他没有你,他的童年是灰暗的。” “卓将——”她的脸皱成了一团,给他讲得心戚戚的。 “喜欢帆帆吗?” “喜欢!” “那为什么要抛弃他?” 啊?她愕然,跌进他晶亮的黑眸中,“我没有——” “嗯,我知道你只是在说笑。是朝右拐么?” 她朝两边的建筑物张望,叹服,只走过一次,首长竟然没有迷路。 他嘴角的微笑甚是欣慰。 把包装盒慎重地放入她的掌心,闭了闭眼,“诸航,是三十一号回家还是新年那天回?” “卓将,我们总这样不是个事,”她站在车边,神情凝重,“要不你早点给帆帆找个新妈妈?” 卓绍华笑了笑,语气轻缓平和,“你有合适的人选?” 她抿紧嘴唇,能感觉首长温和的笑意下藏着把刀,刀光锃亮,寒气逼人。 “如果有,通知我。三十一号下午,我如果能抽出时间就到你租处接你,如果不能,自己坐车回家。圣诞快乐!” 他淡淡颌首,摇上车窗,将她与他隔绝在一团风雪之外。 她叹气,狂乱地抓头。 捧着平板电脑的梓然兴奋异常,张口小姨闭口小姨。诸航说他是势利眼,当说出晚上还要去必胜客过平安夜,梓然一下跳了起来。 诸盈责备她乱花钱,诸航说没有几个钱。把姐姐拉到卧室,小心翼翼地向姐姐说起和驰骋公司的合约。 诸盈急了,“编游戏是歪门邪道,不行,你还是给我好好地出国读书。” “姐,读书不就是为了给自己找份好工作,好工作也是为赚钱。这个项目是我的心血。”诸航好委屈。 诸盈忙安慰,“我知道,但不是长久之计。合约定了,你东西也给了,那下不为例?” 诸航显摆道:“姐,我现在有很多钱,你和姐夫不要再替我凑学费,买套大房子。我也想要一个自己的房间,不能每次都抢姐夫的床。” 诸盈温柔地摸摸诸航的脸,“姐夫没有意见的。你的钱是你的,学费还是让姐姐出,这是姐姐的义务。” “谁说的?” 诸盈察觉说多了,忙转移话题,“你和梓然什么时候出门?” “下午四点!姐夫不在家?”诸盈朝院中看看,摩托车不在。 “今天有个会。”诸盈喊出梓然,“要乖乖听小姨的话,不准乱点东西。” “嗯!”梓然应得很大声。 诸航笑得很得意。 平安夜又被称为情人夜,这一天,已婚的会借机玩点暧昧,而未婚的则要把夜点得火热。 诸航不管那些,她和梓然在必胜客玩到午夜,尽兴而归。圣诞这天,睡到午饭后才起床。 可怜的梓然,一大早就被挖出被窝上学去了。诸航觉得不上学的日子真是好呀! 家中只有她一人,胡乱塞饱肚子,打车去宁檬的公司拿钥匙。 宁檬正忙,匆忙地下楼把钥匙给了诸航,扭头就跑。 诸航叫住她,“最近——有没什么事没告诉我?” “没有呀!只要把那个成流氓给灭了,世界就很美好。” 诸航笑,“瞧你个小心眼!”他没有回国? 坐上公交,给莫小艾送圣诞祝福。莫小艾可能在上课,声音如蚊蝇。她只说了“圣诞快乐”。 莫小艾说驰骋公司通知她新年后去美工组实习,《俪人行》要上马了。 街上圣诞气氛已经点到了沸点,各大商场都在拼了命地搞促销,哪里都是人,哪处都是车,公车简直比步行还要慢。 烦躁中,手机响了。 诸航抿嘴笑,晏南飞在国外呆惯了,他今天会放圣诞假吧! 晏南飞真的没有上班,卓阳去泰国避寒,他刚从机场回市区。 “晚上一块吃饭!”他心情好象不太好,声音闷闷的,像失恋。 诸航看着街头堆积的雪块,笑道:“现在才下午,吃晚饭太早。” “那先喝下午茶。” 诸航睡得饱,精力充沛,又是节日,把自己关在屋里看书太郁闷。“好啊!”她应下了。 于是约在尚品咖啡屋见面。 咖啡屋对面是街心公园,公园边上停着红十字会的献血车,会员们披着红绸带,向路人发传单,号召大家踊跃义务献血。 有些路人像躲瘟疫似的避着会员,几乎是落荒而逃,诸航看得乐不可支。 晏南飞从车内出来,走到诸航身边,托着下巴也看过去。 “小诸,我们也去献点吧!你是什么血型?”晏南飞忽然说道。 诸航不假思索地回答:“不说!” 晏南飞心突地就漏了半拍,脸色也变了,“为什么?” “因为我没爱心,所以不需要说呀!”诸航小下巴一翘,讲得理所当然。 晏南飞暗自松了口气,“我当是怎么一回事呢,你的血型不会是什么熊猫血一类的吧!” “如果是那种血,上次生小帆帆我就完了,我输了两袋血呢!” “我忘了,你现在的情况也不宜献血。我们进去吧!”他拉开尚品咖啡屋的玻璃门,让诸航进去。“我是万能输血者。” 诸航回身伸手与他相握,“咱们是同一类人。” 晏南飞久久地瞅着她。 门上的风铃响起,腰间扎着绿色围裙的服务小姐跑过来迎接。 晏南飞要了个包间。白天,客人不多,三三两两地坐着。盆栽绿巨人旁,有个长头发的清秀男生在弹钢琴,理查德的《梦中的婚礼》,他有些神游,有几处明显的错误。不过,谁去注意这些呢! 包间非常舒服,灯光柔和,沙发宽大,还有一扇落地的百叶窗,打开,外面就是个露台。现在,上面堆满了积雪,还没有人走过,特别的宁静、安祥。 “小姑夫,这里挺好的,不想挪地了,咱们就在这连下午茶带晚饭一起解决吧!”诸航嚷嚷着。 “你也太好打发了,今天是圣诞节,我们应该吃好一点。一会,我还想上街给你买件圣诞礼物。”晏南飞笑着拿起菜单。 “现在才买,你太没有诚意。”诸航皱皱鼻子,她挺喜欢晏南飞的,因为他不端着长辈的架子,而且也没那么老,挺风趣的。 “第一次给你买礼物,我不能随便。我还不太了解你。” “这么正式?为什么要了解我?” “你是诸航,不是李航、周航。”晏南飞叹了口气。心跳一点点地扩大起伏,血液加快了流速,脉搏跳动得仿佛都发出了声响。 诸航撇嘴,心想:好烂的理由。 晏南飞点了咖啡和红酒,给诸航点了鳕鱼套餐,自己是海鲜煲仔饭,一份牛扒,他让服务生这些晚点上,先上点开心果、薯条、腰果,蜜汁圣女果。 诸航瞄了下价码,恨恨说道;“抢钱呀!” 服务生说:“小姐,来这里图的是心情,是氛围,是一种绵绵的甜蜜感受,所以,是很值钱的。” 诸航噗地把嘴里的柠檬茶全给喷出来了,“甜蜜感受?”她指指自己,又指指晏南飞。 温和的晏南飞怒了,“你把我们当什么了?你睁开眼睛看看,我都这个年纪了,完全可以做她的父亲。” 服务员忙道歉:“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两位请稍等,我给你们下单去。” 拉开门,狼狈逃窜。 “小姑夫,其实你这话很没说服力。我不可能有你这么年轻的父亲的。”诸航到不气,只觉得好笑。 “我不这样认为。”晏南飞烦闷地瞪着大理石桌面,额头上的青筋一根根地蠕动着。 “你这种事业心很强的人,会在二十刚出头就愿意成家生子?还有,我很爱我爸爸,不愿意做这方面的比喻。”诸航不自觉地露出一丝被娇宠的小可爱。 “小诸,爸妈年纪那么大,小时候可曾受过别人的白眼?” “呵,人家有取笑我爸妈老蚌产珠。不过,我认为那些人是妒忌,因为我太幸福。” 晏南飞嘴角微微一勾,“你比别人多了一个姐姐爱。现在,还有绍华爱你。” 诸航笑,避开晏南飞的眼神,猛按桌上的电铃,“那个服务生怎么回事,不会吓得不敢进来了吧!” 咖啡来了,点心也上来了。喝咖啡时,晏南飞一直专注地看着诸航,那眼神特别的幽深而又纠结,仿佛在沙漠上行走了很久的人,又饥又渴,突然看到一块绿州,里面芳草如茵,果实累累,他想摘可又不敢,那种心情很复杂。 倒红酒时,不知是否桌上太拥挤,酒杯没搁稳,咣地声落在地面上,摔得粉碎。诸航忙蹲下来捡拾玻璃碎片。 “哎哟!”一不小心,碎片割破了手指,血把掌心都染红了。 晏南飞掏出手帕帮她包扎,心疼得自责。 “没关系啦,小姑夫,又没有很多血。”诸航反过来安慰他,十指连心,其实很疼的。 晏南飞把她扶到沙发上坐着,心被润得湿湿的,她真的被教育得很好。把服务生叫进来收拾,那块沾着诸航血迹的碎片,在诸航低头时,他包进了手帕中、揣进怀中,贴着心。 小小的意外,影响了吃饭的心情,诸航也不肯去逛街,晏南飞把她送回租处,两个人就散了。 室友在,诸航礼貌地说了声圣诞快乐。她漠然喔了声,又埋首厚厚的书页中。 宁檬说她是宅女,学的是小语种,接些活在家翻译。 诸航没有打扰她,回到自己房间,定下心来看书。才翻开一页,接到马帅的电话,访谈定在新年假期结束后的第一天,也就是元月四日。 雅思考试是七号,诸航自嘲,她的行程安排得很紧凑。 ****** 呼——吸——呼——吸—— 来来回回三次,周文瑾才觉得不那么慌乱,但还是有一点紧张。他抬眼看坐在一边的姚远,一直在掐脸腮,上面都几个指印了,同样紧张得表情都僵硬了。 “这比论文答辩还吓人。”姚远的经历中,哈佛的论文答辩是最恐怖的,想不到,站在这间小型会客室中,她几乎连灵魂都吓碎了。 一道道关卡,持枪的士兵,庄严肃穆的办公楼,满眼都是身着军装的高级将领。她和周文瑾特地换了正装,但在这里,还是像外星来客。 “你说,那位少将多大年纪?”姚远想让自己放松下来,拼命地找话题。 雪后放晴,阳光满溢着整个都城,他立在下午的阳光之中,淡淡地笑了下,“这个级别非常高,我想应该快近半百了。” 走廊上响起脚步声,两人忙站直了身子,恭敬地看过去。 进来两位都是身穿少将制服的男人,一个比他们只年长几岁,一个头发已发白。 周文瑾与姚远悄然对视了一眼,同时暗惊:好年轻! “你们好,我是网络奇兵的副总指挥卓绍华。欢迎你们回国。”卓绍华伸出手与两人一一相握。 年纪大些的男人是网络奇兵的政委,姓韦。 卓绍华亲切地让两人坐下,勤务兵送进四杯茶。他看出两人都有点紧张,温和地笑道:“两位一回国就碰上白色圣诞,有没和朋友们狂欢?” 姚远拘谨地点点头,她想说话的,但嘴唇哆嗦得发不出声音。 “忙着收拾租处,还没和朋友们联系。”周文瑾落落大方的回应。 韦政委开玩笑:“两人是同学又是战友,干脆租一块算了。” 姚远脸刷地红了,像被别人戳破了心事。 周文瑾坦坦荡荡地轻笑。 卓绍华观察两人神情慢慢自如,这才正奔主题,“你们出国时,工信部的吴司长和你们谈过话,你们出去不只是为修学业,还有其他任务。完成得怎样?” 周文瑾先回答:“在这三年,我一直关注美国军方网络被袭这方面的消息。传到国内的都是美国军方已经破获的案例,然后故意栽脏中国军方。其实他们都知道这些黑客都是美国国内的,水平非常高,比其他国家的黑客高多了。全世界有十三台根服务器,其中十台在美国,其他的也受美国控制。在整个互联网上,别的国家给美国而言,是单向透明的。上世纪的‘梅利莎病毒’,二千年的‘黑客战争’、‘爱虫病毒’都是美国黑客所为。不过,中东黑客组织现在也很强大。” 卓绍华赞许地点点头,看向姚远,“你的毕业论文我看过,非常精彩。利用无线网漏洞入侵计算机,即使电脑没有插入网线,黑客一样可以获取想要的资料。这是一个很好的提示,我们要关注这方面。” 姚远连吞好几口口水,回道:“谢谢首长。” “在网络奇兵的军队中,虽然你们是新兵,但你们是新鲜的血液,期待你们日后的杰出表现。”说到这儿,卓绍华顿了下,“你们所认识的同行之中,两位能推荐几位优秀的人才吗?” 在卓绍华冷峻的目光下,姚远脑中一片空白,甚至连自己叫什么都忘了,她只得说:“我暂时想不起来。” “我知道一位。”周文瑾道。 卓绍华拿起桌上放着的履历表,抽出周文瑾的那一份,“嗯,请说!”眉心微微一拧,他也是北航毕业的。 “我有一位师妹,比我小两届,她在编程方面、攻击方面堪称天才。” “与你相比呢?”卓绍华抬起眼。 “三年前,我们不分伯仲。” “她现在哪?” “也在北京。” “做什么工作?” 周文瑾沉默。 卓绍华没有追问,落下眼帘,“她叫什么名字?” “诸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