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及笄入宫始知艰 第一章 凉州兵变
第一章凉州兵变
十月,从来都是滴水贵如油的凉州,一场暴雨,不期而至,一如一场哗变,终是,未曾料到的。
初冬的凉州,本来就看不到几点葱茏绿意的边境,更是连飞鸟都看不到了,除了戍边的将士营帐里面偶尔还能升起的炊烟,这凉州真算是荒无人烟了。塞外的景致,也无非就是频繁传递塘报的战马,无精打采、神情恹恹或者一心一意保家卫国的士兵,这暴雨实在是来的出乎意料,来的不合时宜。
只是,未曾料到的,终究,还是来了,正如冬日本不该下这场暴雨一样。
“皇后娘娘,您不能进去,里头,危险。”守在外面的一个身穿着骁骑营副官服制的男子一把拦住了一个正往营帐里冲的女子。
女子身穿着描金凤袍,却是神情紧张,连着想要冲进去的动作,仿佛也是不要命了一般,目光戒备的看着挡在自己面前的男子,那男子挺拔的身材,一双透着坚毅神情的眼眸,犹如高空盘旋的鹰隼。常年驻守凉州,塞外的风尘早已经在年轻的面庞上勾勒了浅浅的丘壑,说不上有多么俊朗,却让人觉得莫名的踏实。
雨水阻挡着她的视线,男子阻挡着他的去路,雨水沙沙落地的声音一直在耳畔想着,想着那两个孩子还在营帐里面,她的心便如同被百爪抓过一般。
如今的凉州将军府的府邸,俨然成了一个战场。
驻守凉州的骁骑营将军何沸反了,凉州反了。
凉州反了,殷国便失去了最重要的军事重镇,只可惜皇后钧晚冰却是到现在才意识到一切的发生。
她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男子,不由得想起自己初到凉州的时候发生的种种,呵,原来就连这个男子,自己也看走了眼,亲自提拔,她终究还是拦着自己挽救凉州的反水。
其实,自己来到凉州这个殷国与南安国交界之处,就注定是一条不归路了。
旬月之前,丞相上书建议拍王族亲贵亲自前来凉州督军,最好还能是一名皇子。一旦皇子亲临,必能安军心,壮国威,让南安国不敢在边境虎视眈眈。
殷国与南安国自建成之初就是宿敌,南安国民善于骑射,常常仗着自己人强马壮,在殷国的边境抢掠,且南安人向来狡诈,善于游击和伏击,虽有二十年没有战争,但时不时的抢夺却也让边境百姓人心惶惶,也不知何时就会硝烟再起。而此时,殷国的军队早已是老弱病残,个个心思散漫无心参战,一旦开战,必定是吃亏的一方。
殷国咸盛帝,自登基以来,身体羸弱,无心政事。丞相钧仁臣却是一个堪称有经天纬地之才的人物,在他的内外帮衬下,举国安定,百姓富庶,倒也是让百姓们都歌功颂德,只是唯一让朝廷忌惮的地方,就是边境之患。
就这样,年仅十岁的皇长子殷越辉便被皇帝派来了凉州。皇子年幼,皇后放心不下,便也随同而来,随行的,还有皇七女殷碧疏。
咸盛帝为太子时,钧氏被立为正妃,咸盛帝登基之后顺理成章被立为皇后。她生性端庄,处事豁达。曾为咸盛帝生有一子,可惜不满周岁便夭折了,为此一直郁郁寡欢,好在几年后又生了皇七女殷碧疏,才算是稍稍弥补了五子之痛。
皇后无子,本该最为忌惮后宫有子的妃嫔,但钧晚冰自小便被教导如何为正妃,如何为皇后,她又生性温婉谦和,即便是自己无子,后宫诸人的孩子,她也视若己出。
而现在,将军府的校演场上已经是一个修罗地狱,已然反水的军士对着昔日生死患难却在此刻不曾归顺的的同袍挥刀相向,刀光剑影折射着横飞的殷红,可偏偏殷越辉和殷碧疏还在将军府内。只怕何沸的算盘也是早早就打好了的,庶长子和嫡长女在手,无异于是最好的筹码。
那只手臂还坚定的阻挡着她冲进去的脚步,钧晚冰不由得怒火中烧:“放开本宫,本宫才是皇后!”
她的气质早就不是往日那般温婉沉静,凤袍最外层的披帛已经在争执的过程中,在肩头摇摇欲坠,高耸的凤髻也开始歪歪斜斜。那张洁白如玉的脸上,妆容分明已经花了,不知名的液体在脸上恣意横流,一时,竟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皇后娘娘,保护您是末将的职责所在,所以,请恕,末将不能从命。”面前的男子没有因为自己的声嘶力竭而有所气短,那伸出来阻拦自己的手臂,也是万分坚定,不曾显露出丝毫的犹豫。
身后传来了一个略带着沧桑却十分矍铄的声音:“你这样死命挡着她,她就越发的想冲进去,我妹妹的性子,我太了解了,看起来似乎很是温婉,但实则,最是执拗。”
来人,是钧仁臣。
钧仁臣比钧皇后大十五岁,如今已是知天命的年纪了,可远远望去,还是英气不减当年,走进了便不难发现,其实这兄妹的面容二人也有几分相似,只是钧仁臣面部的线条更加棱角分明,眼中的神色更加深邃锐利,嘴唇是极薄的,似乎是无情冷血的象征。而如今他脸上的表情,更有几分必得志满的神色。
他穿了一件明黄色的圆领长袍,虽没有遒劲的五爪飞龙,但已经是气势逼人。
“兄长好快的消息,这么快就赶来平叛了。”
钧晚冰试图扬一扬嘴角,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力气笑出来。
看着眉头紧紧的皱着的钧晚冰,她脸上的胭脂早已经花成了淡淡的水粉色,又在擦眼泪的时候被摸满整张面庞,钧仁臣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冰儿,兄长不信你不明白。”
“为什么?”
果然,钧晚冰还是明白的,钧仁臣为什么能在这么快的速度就赶到了距离京都千里之遥的凉州?无非是因为他就是凉州兵变的策划者吧,从派一个皇子到凉州开始,一步一步,早都计算的很好了。
“因为钧家不能大权旁落,也因为你没有嫡出的皇子。”
“更因为你的野心。”钧晚冰的神色中,写满了决绝与绝望。
“冰儿,你比兄长更清楚,兄长比你的夫君,更能胜任这个帝位,这么多年来,如果没有兄长,殷国,只怕早就灭亡了。”钧仁臣还是很疼爱这个幼妹的,明明已经是兵变最后的关头了,却还肯在这里苦口婆心的劝说钧晚冰。
“那你也是篡权夺位,名不正言不顺啊!何况,你怎么能这样做?这天下、这臣民,都是殷家的!”
钧仁臣深邃的眼眸中露出了不屑的神色,冷哼了一声:“天下是殷家的?笑话。江山本无主,唯能者居之。臣民是殷家的?更是妄言。谁能为百姓谋得实际利益,谁才配统领这些百姓!妹妹啊妹妹,兄长是要说你傻呢,还是痴情呢?”
“兄长,收手吧,妹妹会劝皇上不降罪于钧家的。”
“兄长没有退路,钧家,也没有退路了。你不过是皇后,就算他可以不降罪于钧家,但以后的钧家,还能再朝野立足吗?”
“钧丞相,从今天起,本宫没有你这个兄长。”钧晚冰竭力的咬着自己的牙关,双手紧紧地握成拳,修长的指甲已经嵌到了肉里,隐隐的能看到血丝。
那副将看着皇后面上的绝望,心底生出了寒彻骨髓的悲怆,不由得也想起了往事,他和钧晚冰的相识,还要从自己被上官派到凉州城外去迎接皇后车驾开始。
因为凉州城近些年来的状况,虽然不坏,但也说不上好,因此前来迎接皇后车驾入城的事情,实在不是好的差事,若是迎接不好,皇后许是会两重罪责一并处置,只怕是会前程不保。唐璟琼看着面色不善的上官,心下也是一片悲戚。
他已经二十七岁了,从军十二年,却一直是一个默默无闻的随行军,只因为他的性格太过于耿直,在上官面前也不会软语相向,只怕如今这差事又要轮到自己头上了。自己的父亲死得早,却是一个胸怀大志的书生,璟琼二字都是坚硬的美玉,自己默默无闻十二年,也实在是辜负父亲给予自己的厚望。
“唐璟琼,本将想来想去,这个迎接皇后的事情,还是你去比较妥当。”
上官已经发话,自然是不用问为什么的,这个差事就是是谁做,对于唐璟琼来说,并不在乎,他只是为同袍之间的尔虞我诈心寒罢了。
若说凉州城里面还能零星可见炊烟和人家,那城外,当真是荒芜。皇后的仪仗并不是很大,四辆内造的马车分别坐着皇后、皇长子和七公主,各代一个嬷嬷,十多匹马是随行的大内高手,便只是如此了,在荒芜的凉州城外更显荒凉,可也正是如此,唐璟琼对于这个皇后就愈发佩服,轻车简从,足见她的节俭。
“凉州巡防营迎接使唐璟琼参见皇后娘娘、皇长子、七公主。”唐璟琼按制跪拜在车驾前,眼见着为首的马车的车帘轻轻地掀开了一角,马上有大内高手翻身下马检查唐璟琼的官牒,一番例行公事后,唐璟琼才带着一行人朝着凉州城的方向走。
一路上,唐璟琼始终没有见到皇后的真容,但是钧晚冰却仔细询问了凉州城现在的情形,还提出了许多自己的见解,甚至说出了凉州城静水之下必有暗涌的话,更让唐璟琼觉得这是位巾帼皇后。
“娘娘的心是好的,只可惜如今的凉州,尽是些蛀虫,食君之禄,却不能忠君之事,末将为殷国的江山惋惜。”
“有胆识,有勇气,虽然这样的话不是什么好话,但是却也不是假话。凉州巡防营竟然有将军这样的人物,本宫失敬了。”
马车哒哒踏在凉州的官道上,两边的骁骑营营房在唐璟琼眼中闪过,听着钧晚冰的话,唐璟琼不禁苦笑了一下。
将军?在凉州,能住到这骁骑营营房的人,才有资格称为将军。
“让皇后娘娘笑话了,末将只是一个随行军。”
“到也难怪,你这样性格的人,难免。日后很多想法,心里不妨先存着,找个合适的机会再提出来,或许能达到你想要的效果。曲意逢迎有时是最好的方法,只要你不改变本心。这是本宫作为皇后,给你的忠告。”
唐璟琼正暗自思索着皇后的话,忽听得皇后的马车内传来清脆的女童的声音:“母后,眼前的凉州城,倒是让女儿想起了尤侗写的《金人捧露盘•卢龙怀古》呢。出长安,临绝塞,是卢龙。想榆关、血战英雄。南山射虎,将军霹雳吼雕弓。大旗落日,鸣笳起、万马秋风。问当年,人安在,流水咽,古城空。看雨抛金锁苔红。健儿白发,闲驱黄雀野田中。参军岸帻,戍楼上、独数飞鸿。”
七公主话音落下,又传出了钧晚冰柔柔的声音:“出门在外,有一点公主的样子,知道么。唐将军,公主的样子可是要让你们凉州的军士笑话了。小小年纪,就知道卖弄。”
唐璟琼表面推却云云,心下却暗暗佩服这个公主。自己的女儿已经十岁,虽然说也年少聪慧,可比起只有三岁多的七公主,差的就不是一星半点了。
迎回皇后车驾不久,唐璟琼就接到了调令,从一个小小的随行军,直升为骁骑营将军何沸的副将,凉州水下的暗涌,他不是不知道,可是他升职太晚,待到他成了副将,一切已成定局。他知道如果没有钧皇后,自己可能永远被埋没在随行军中,直到有朝一日战死沙场,也信誓旦旦的向自己承诺,有朝一日要回报她的知遇之恩。只是,他现在能做的,只是当着她的去路而已,因为,校场内,比外面,要危险千倍。
冬雨依旧无情。
钧晚冰的九重凤袍,如今只剩下三重,在大雨的冲刷下,已是破败不堪。原本已经倾斜凤髻,最终散落开来,象征着皇后身份的九尾凤钗,也从发丝间颓然滑下。如瀑青丝被雨水冲刷的紧紧贴在脸上,精致的妆容,早已经观之可怖。
短暂的寂静之后,钧仁臣终于又一次开口了:“那么皇后娘娘,微臣,只能失礼了!”他的角色调整十分的快,趁皇后还没有反应过来,一掌击在她的后颈上,皇后被如此冷不防的击了一下,晃晃悠悠地倒了下去。
钧仁臣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来人,将皇长子和七公主关入军牢收押。”
殷碧疏被唐璟琼抱走的时候,经过了钧仁臣的身侧,伸着胳膊,扑腾扑腾的乱蹬,还高声叫嚷道:“舅舅,不要把我跟母后分开,把母后还给我,不要啊……”
钧仁臣心头猛地一颤,她叫他,舅舅……
可,这么小的孩子,哪里会懂得,侯门深似海,何况帝王家?
这个时候,哪里还容得儿女情长?妹妹都已经顾不得,何况这个身上还有殷家血脉的甥女。
这个孩子,留不得……
天明破晓,朝阳初升的颜色,在这一日格外的诡异,鲜红如血,仿若无数人的鲜血染成。
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
如今,确是。
烽火凉州路。
第一卷:及笄入宫始知艰 第二章 江河易主
待到凉州那一场不期而至的冬雨终于势头减弱的时候,殷国的京都,早已是天翻地覆的模样。
堂堂国主,一朝身陷囹圄,整整有四十日未曾上朝了。虽说这个殷国国君,体弱多病,平日里并不在朝政上多用心,但起码,也是一个国家权柄的象征。
天子不朝,臣子不安;臣子不安,百姓大乱。
谁都知道,原本只是以丞相之位掌握朝中权柄的的钧仁臣,终于按捺不住,决议从幕后走到前台。
谁都知道,如今的殷国国君,只是一个花架子,空有其名。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这一场动乱,来的是那样的迅速。甚至还没有等其他臣子想好应对之策或是寻到立足之地,钧仁臣和何沸麾下的铁骑就已经火速占领了凉州,紧随其后的,便是燕云十六州的不战失守。
殷国北部的军事重镇,已经悉数落入钧仁臣的囊中,而那燕云十六州最近的云州,已经是直逼京都,京都被破,指日可待。
何家原是富绅起家,这座何家老宅在京都有百年的历史了,却一点也不显得破败,实在是与何家从商转仕,一路平步青云有密不可分的关系。
钧仁臣坐在何府的大堂上,冷眼看着这个自己多年苦心建立起来的秘密屯兵之所,老宅挖地三尺,兵马甲胄一应俱全,甚至连关押的密室,都有上几间。然而从外面看去,却是与寻常的武将人家无异,墙壁之上是青铜盾牌做的装饰,虽属于兵甲,却也不算越制。可谁能想到得到里面别有洞天呢?
“何沸,此番的事,本相还要多谢于你。若没有你相帮,只怕本相也没那么轻易断了殷家的后路。除了皇长子,宫里只剩下皇三子与皇四子,都是尚且还在襁褓中的婴儿,且生母位分不高,母家没有权势,成不了什么气候的。”钧仁臣一边走着,一边朝跟在身后的右骁骑营大将军何沸说道。
“相爷谬赞了,何沸早就知道相爷才是真命之人,定会倾尽所能帮助相爷。末将觉得相爷真真是能掐会算之人,早就把每一步路都谋算在心啊。皇后娘娘素来软弱,虽然疼爱皇长子,却无力对其多加管教。若不是相爷将这些悉数告知末将,只怕凉州,末将也没法在短时间内全部掌控。皇长子在凉州桀骜不驯、颐指气使,可是策划哗变最锋利的刃。”何沸的言语中,几分巴结,亦有几分自得。
“何沸,你的话过头了。凉州哪里是哗变,此番变动,乃是人心所向,名正言顺。”
是啊,自古以来,成王败寇,如今的钧仁臣,早已经不是殷国能够匹敌的了,更何况是一个只剩下断壁残垣的殷国。
钧仁臣转身看了看何沸,半晌才道:“只是有一件事情,何沸你可是要自己请罪?本相下令把皇长子和皇七女收押在凉州的军牢中,你手下的人究竟是如何看管的,能让两个不满十岁的孩子逃出生天?”
殷越辉和殷碧疏逃出了凉州军牢的事情,已经足足过去了七天,何沸本想着三天之内钧仁臣没有过问此事,便算是将它压了下去,现如今钧仁臣再度提起,何沸的脸上早已经是汗流如注,红一阵白一阵的。
“相爷,这件事却是是沸管教下官不利,底下人失职造成的。不过相爷,皇长子和皇七女在被押入军牢的时候,沸已经取走了能证明他们身份的玉牒和金宝,不过是屁大的孩子,没有了证明的东西,就算他们说自己是金枝玉叶、皇家骨血,又有谁会相信?再说,现在的凉州,满城荒芜,人人自顾不暇,她们两个身无分文,能跑到哪里去?”
钧仁臣看着何沸脸上又重新露出的得意的神色,不由得心中恼火,只是现在还不好发作,压制了半晌,才让自己的脸上看不出什么端倪。
“那若是有人相信了呢?”
何沸凑近了几分,带着狰狞的笑容:“相爷,无毒不丈夫,您不如……不如就下令将这两个皇室血脉斩杀。至于他们嘛……反正也跑不远,大可以任他们自生自灭。但是只要举国都知道已经没有了这两个人,又没有证明的方法,还有谁会相信他们呢?不过相爷,末将倒是觉得……放走这两个孩子的,多半是……”
“多半是谁?”钧仁臣戏谑反问,看来也是隐隐的想到了最有可能的那个人。
“相爷若是不信,就到密室走一遭便是了。”
那密室也是位于地下的,鲜少用到,只是为了防止不时之需罢了,如今却关押着钧仁臣的幼妹,皇后钧晚冰。
密室外是一条长长的甬道,却高不过九尺,宽只容一人行走,甬道只有一侧疏疏落落的点着几盏青铜壁灯,却也是微光如豆,说不出的阴森诡异。又因着是地下无法透光,让人一进去就能感受到说不出的压抑。
到了密室门口,何沸一人走了进去,钧仁臣则站在随后又关上了的门外,静静地听着里面的动静。
钧晚冰淡淡地看着来人,不过短短半个月的时间,原本的六宫之主,每日过得是养尊处优的生活,却在这半个月内,仿若老去了十岁一般,看起来竟不比此时意气风发的钧仁臣年轻几岁。原本姣好的眼眸,如今却是黯然失色,再也没有了往日的那种似水的柔波。衣着也早就不是凤袍了,而是何府派人送过去的常服,依旧还是上好的缎子,只是却没有什么繁杂的绣花样子了,就好像现在的钧晚冰,空有皇后的名头,也不过是一个阶下囚而已。
“原来是何将军来了,只是不知道何将军,或者说是钧丞相,你们还要怎么对待本宫。本宫如今已经是这副样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家非家也,国不国矣,实在是没有什么可以让你们践踏的了。”
“皇后娘娘万福金安。皇后娘娘只怕是误会微臣了,微臣来,不过是想告诉皇后娘娘一个消息。皇后娘娘别忙着排斥微臣,这个消息,微臣想,您肯定很想知道,七公主……”
听到“七公主”三个字,钧晚冰实在无法再继续淡然下去,原本已经是很憔悴的脸上多了几许因为着急而透出的不自然的红色,又猛烈地咳嗽起来。
“皇后娘娘,只怕您还不知道,丞相大人已经下令,将皇长子和七公主斩首示众了。”
对于何沸来传递消息,钧晚冰早有预料,必然是凶兆,却没想到竟然是这般噩耗,一下急火攻心,一口鲜血从口中涌了出来,在惨白的脸色上开出了一朵猎艳的花,月白色的常服也被溅上了点点猩红。
钧晚冰摸索着拿出自己的手帕,揩了揩嘴角,嘴角露出了一个凄美的笑容:“怎么可能?你们想骗本宫,哈哈哈,你们一辈子也抓不到他们的,一辈子都别想。”
“看来丞相猜得没错了,果然是娘娘暗中帮助两个皇室血脉逃跑的。不过娘娘太低估丞相了,丞相是娘娘的兄长,对娘娘,实在可以说是了若指掌,所以说,皇长子和七公主,还没等跑出凉州城,就已经被擒回来了。”
听到这样的话,出乎何沸意料之外的是,钧晚冰并没有太过于激烈的反应,而是缓缓地垂下了头,埋到臂弯之中,过了很久,才又重新抬起了头。
“兄长终究是可以残忍如斯,对自己的亲甥女下这样的狠手。当年本宫小的时候牵着本宫的手教本宫认字的长兄,终究连本宫自己,也不认识了。罢了,死了好,或许活着才最不幸吧。”
何沸没有说话,只是一个人退了出来,密室沉重的大门又一次关上了,重新回到大堂的路上,何沸隐约听到了钧仁臣的叹息,很短很轻,但何沸确定,那不是错觉。
正待他想一问究竟的时候,却发现钧仁臣面色铁青,似乎是想到了什么。
“何沸,本相记得,你身边有一个副将,是皇后推荐上来的?皇后只有这一次来过凉州,对于凉州的情形实在是说不上了解,可是方才她说我们抓不到两个孩子,那么这两个孩子的出逃,绝非她一人所为。就像你说的,我的妹妹,我了解,她肯定有这样的心,却未必有这样的能力。”
看着钧仁臣铁青的脸色,何沸也觉得心下不痛快:“相爷是觉得……”
转过身向一旁的小厮吩咐道:“去传唐副将进来。”
身材挺拔、神情坚毅的唐璟琼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就来了,升任副将只有月余,可是那种举重若轻的气度仿若是他与生俱来的。
“你是皇后的人?”钧仁臣双眼微阖,似笑非笑的问。
“末将是何沸大将军手下的副将唐璟琼。”
看似答非所问,但实则是对钧仁臣这个带刺的问题最好的回答。钧仁臣有野心,却也爱才,听到这样的回答,心下对这个后生也有了几分好感,但本就是多疑之人,又怎么会因为这样的话放松警惕呢?
“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在这样的情况下,你又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呢?”
唐璟琼不假思索:“舍贫贱而取厚禄者也。”
“哪怕皇后对你有知遇之恩?”
“回将军的话,唐璟琼不是孟夫子,更不是圣人。我有家室,我还要活下去,所以说,为了一个已经失势的皇后,搭上我自己,搭上我的家人,实在是不值得。所以末将想,从此之后,为相爷马首是瞻。不知相爷……愿不愿意给末将这样一个机会?”唐璟琼抬起头,直视钧仁臣,只是那双眼睛里,却多了一点谄媚的意味。
……
咸安十年冬月,天下易主。
殷国皇帝以体弱多病、才能不足为由颁布《罪己诏》,昭示自己的二十条不配为人君之过,同时声称自己愿意让贤于为国殚精竭虑二十年的钧相,自己退位以全天下百姓。
同年腊月,原丞相钧仁臣登基称帝,改国号为乾祐,为全废帝之颜面,以次年为乾祐安庆元年。
新帝登基,册封六宫,丞相嫡妻有琴墨安,晋为皇后,其所生长子钧喻铮封为太子。皇二子生母叶氏为慕妃,皇三子生母管氏为庆妃。余下诸人,皆为七品之下,以姓氏为号。
于是宫外盛传,新帝不近美色,执着朝政,正是人心所向,新朝朝政日益稳定。
朝中诸人,助新帝登基有功者均得以居高位、享厚禄,其中以将军何沸和其副将唐璟琼为最。何沸官拜正一品掌銮仪卫事大臣,唐璟琼官拜正二品右翼前锋营统领,皆是手握实权的高官。
至于文臣,则是皇后的母家有琴氏占了一席之地,其余诸人,都是起于微末,名不见经传,却饱有真才实学之人。
原本内外交困的殷国,改头换面成了乾祐,终于一点一点走上了正轨,就连经常伺机而动的南安,也连着三年不曾进犯。
然而,就在百姓安居乐业,似乎忘记了三年前那场政变的时候……
乾祐安庆三年冬月初八日。
钧仁臣,驾崩。
皇长子钧喻铮继承大统,改年号为崇敬,定次年为崇敬元年。
第一卷:及笄入宫始知艰 第三章 内廷选秀(上)
唐府。
侍立在床边的画扇静静的打量着这个并不算大的一个房间,枣木打造的闺床,上面缀着浅藕荷色的帐幔,初春的季节,帐幔还有一点厚重,可若是进了伏天,只怕按着自家小姐稳重的性子也不会换上那轻纱的幔帐的。
幔帐微微动了,画扇赶忙走过去,轻轻撩开帐幔,扶着自家小姐走到妆台边上。
这房间里面最亮堂些的地方便是离床头不远的青铜妆台了,只是那妆镜也似乎有了些岁月斑驳的印记,边缘泛着微微的绿色。至于其他奢华的摆件,则是一样都没有,自家小姐节俭的本性就在这房间中表露无遗。也是,自家小姐原本起于微末,自己来到唐家的时候,小姐自己都是温饱,可就是看着自己可怜才留下了自己,这么多年过去了,老爷早就是身居高位,可小姐一分钱掰成两半用的特点却没有变了丝毫。
唐瑾知呆呆的看着镜中的自己,清浅的眉,还算得上秀气的眼睛,皮肤倒是很细腻,脸型却是微微偏圆,也算得上是一个小家碧玉了,可却偏生生在了这个乾祐的高门大户。身后侍立着的画扇看着久久不说话的小姐,半晌才斗胆开口:“小姐,画扇为你梳妆吧,今日可就是选秀的最后殿选了,奴婢一定把你打扮的最出众,可以艳压群芳呢。”
月白色中衣的女子叹了一口气:“殿选如何?初选又如何?左右我也是注定了要入宫的人了,还是不要在殿选上如此张扬的好。且不说我本就不是什么倾国倾城之姿,那京城第一美才女可也在殿选,纵使我装扮了也还是比不过的,倒不如让她一人出尽风头的好。我们唐家也是乾祐开国之后才起来的新秀,若是太张扬必是要招人口舌的。”
“小姐,你就是太谨慎了。想那京城第一美才女,才名美名集于一身,也不过是个从三品官的女儿,家世怎么能比得上小姐?要知道,老爷如今可是正二品呢。”
“画扇,偏你这口舌快得很。不用跟我辩驳了,就把我那一套九成新的藕荷色素软缎对襟襦裙拿过来吧,殿选是选秀的最后一场,可也是我后宫生涯的开始,为了唐家,我不能由着性子为所欲为的。”唐瑾知低头看了看妆奁,点翠凤凰、金镶宝如意簪,白玉镶宝梳,金银宝石,应有尽有。还有不少是当今太后赏下来的内造之物,璀璨夺目,可那光芒却晃得她的眼睛隐隐作痛。微微叹了一口气,几乎是将妆奁翻了个底朝天,才找到了一支不算很新的绿雪含芳玉簪,递给身后的画扇:“就用这个绾发就是了,倒不是抢眼的东西。”
而那些上造的首饰,终究是被她翻到了妆奁底部,就像她自己想要尘封的一段记忆一样。
乾祐开国后不久,皇后有琴氏就派人请唐将军家的小姐入宫,养在自己身边,亲自教养,从琴棋书画到诗词歌赋,从如何御下到如何掌管宫中事务,实在可以说是事无巨细,可是又时时不忘提点她什么是辅佐,什么是从旁协助,对于自己未来要走的路,六年前的唐瑾知,就已经是很通透了。
当年的皇后有琴氏,如今已经成了太后,而自己也早不是六年前那个一夜之间变成官家小姐却拘谨的不行的女孩子了。养在宫中三年,养在府中三年,自己举手投足间贵女的气度,已经不是一般的官家女儿可以比拟的了。可越是这样,自己越是众人瞩目的焦点,就越不能行差步错。太后需要自己来稳固父亲的忠心,而唐家又何尝不需要她来稳固朝堂上的地位?
长叹一声,才发现眼前已经是朦胧一片了。从父亲再也不是那个小小的随行军开始,自己的这一生,也就由不得自己来抉择了。
崇敬七年的春天,来得格外的早。一丛丛一簇簇的花,在御花园里,大有千朵万朵压枝低的景象。乾祐国建国已经是七年有余,这偌大的深宫里,有杀戮的气息,有威严的气息,也终于在这个到来的格外早的春天,迎来了一些清新的各异的,女人的气息。
崇敬皇帝钧喻铮年十九,登基已经六年有余,却一心扑在朝政之上,后宫一直空悬,太后有琴氏终于看不过去了,颁了懿旨开始了崇敬朝的第一次秀女大选,一轮初选一轮复选,已不知道有多少人被这个晏安城拒之门外,最终能够进入最后的殿选的,也不过区区六六三十六人罢了。
按着内务府早早定好的规矩,所有参加殿选的秀女都是从西角门进入晏安城,由司礼太监和彤史姑姑带着到凭祥宫,接受最终的阅看。可进入凭祥宫正殿之前,却都是在偏院侯着的,六人一组,按着名册成批入殿,纵然一众秀女各怀心思,其中不乏有想抢先在皇帝面前亮眼的,却也无可奈何。
“各位姑娘,奴婢知道,你们在家的时候,都是各位大人的掌上明珠,一点委屈都不曾受过的。以后各位姑娘中间不一定就有谁是这宫里的主子娘娘,飞黄腾达的日子还在后面。可现在是选秀,各位姑娘还是待选秀女。太后是最重视规矩不过了的,为了各位姑娘可以顺利的成为天子妃嫔,各位姑娘还是多向太后看看才是。各位姑娘能来到殿选,这宫里的规矩,就不用奴婢多讲了,稍后奴婢就要向太后回禀一些琐事,各位姑娘便可以在这里先等着,会有几个宫婢在这里伺候各位姑娘。”
几十位秀女纷纷道了谢过姑姑云云,便各自散开找到自己相熟的秀女谈天说笑去了。这三十多个人,人数虽不算是很多,可却是环肥燕瘦,各有千秋。唐瑾知素来也不关心,只认得两三个朝中大员之女,再就是复选时同住一间房,也来到了殿选的大理寺少卿之女尹羡瓷。尹羡瓷今日穿着艾绿色的素软缎对襟襦裙,观之比自己还要素雅几分,倒是也符合她的性格,早先与她在一个房间同住的时候,其余的几人总免不了因着她父亲是个区区四品,夹枪带棒的冷嘲热讽几句,可是她听了也从来不说什么,也从来不向任何人刻意讨好,仿佛她人如其名,就像冰冷的瓷器一般。
可是她对自己倒还算是客气的,唐瑾知记起选秀之前,自家的那个在朝中官为正七品医士的堂兄曾经对自己说过,数月之前曾经到一位大理寺的大人的府上看诊,治好了他的顽疾,想来这人就应该是这位尹姑娘的父亲了吧,倒也不是说这客气毫无来由了。眼下见着了,自己在这些人中也没有什么朋友,便浅浅地上去打了个招呼,尹羡瓷倒也是恭敬回以一礼,也不再有别的交谈。
唐瑾知本想着跟平日里认识的几个官家小姐打了招呼就是,却不曾想刚刚走到海棠树下,却听到身前传来一声不怎么好听的声音:“哟,这不是方家大小姐么?”
唐瑾知看了看说话的人,正是朝中手握重权的何沸老将军的孙女何凝妆,不过因为这个何家大小姐是恃宠生骄惯了的,平时偶有接触,倒不是很有心计的人,相比之下,唐瑾知还是对何凝妆口中的方家大小姐,这个京城第一美才女,更感兴趣一些,就回过头去看着方小姐走来的方向。
方家大小姐闺名芷芊,芷若和芊草,她本人似乎也当得起这两个字,且不说面庞有多美,单单是那弱柳扶风的腰身,便是不可多得的美人。鹅蛋脸,却是肤白胜雪,从远处走来就好像来了个瓷人一般,一双翦水秋瞳似有若无的含着万种风情,却更胜在那种“腹有诗书气自华”的灵动在周身萦绕,不消说也知道此人必是要入选宫闱了。今日的方芷芊穿着浅紫色的平纹暗花软缎的琵琶襟齐腰襦群,十四五岁的年纪,一般的女孩子穿这样的暗花难免会显得老气,只是这方芷芊穿起来却没有觉得任何不妥,不十分耀眼,却也不像自己知尹羡瓷之流这般过于素气了。唐瑾知眼观鼻鼻观心思索着,这个方芷芊,面上虽是一副娇弱样子,只怕也不是一个好对付的主。
“原来是何家小姐,不知何家小姐这时候叫我,是有什么事情么?”方芷芊淡淡的回应着何凝妆,言语之中,却是莫名的冷傲与疏离,却有不同于尹羡瓷的平淡,且不说何凝妆,唐瑾知自己听了,都觉得有些不舒服。
“到没什么事情,只是妹妹这一身衣服,用的是平纹暗花的软缎,似乎这花色可是去年的款式了,今年流行的可是双狮路纹,穿在身上实在可以说是流光溢彩,可是似乎只有京城最好的霓裳坊才会做呢?方大小姐是不知道呢,还是不愿意去破费呢?不过也难怪,方大小姐的父亲官职也不高,难免俸禄少些,拮据着一点就是了。”
“我倒是觉得这平纹暗花更适合我,这人啊,有的时候并不是最华贵的衣服穿在身上就是最美的。倒是何家小姐,双狮路纹的宋锦穿在身上自然是流光溢彩,更衬得你来日的飞黄腾达呢。只是我朝自□□开国以来就有祖训,成由勤俭败由奢,从□□开始宫里面就裁撤了大批宫人,削减了不少用度,实在是万民表率。可惜,何家小姐的祖父贵为开国元勋,竟连这些都不知道。”
“你……”方芷芊的一番话,很显然是顺带讽刺到了何家的家训,何凝妆虽不聪明,可也能听得出来这内中含义,不由得红了脸,正要发难,却看到方芷芊的身子歪了一歪。
“啊……”
第一卷:及笄入宫始知艰 第四章 内廷选秀(下)
还没有等众人反应过来,方芷芊那浅紫色的襦裙上,已经被溅上了斑斑驳驳的墨痕。原是方芷芊面对着何凝妆,却不曾注意到身后一个捧着砚台的小宫婢行色匆匆从自己身边蹭了过去,加之自己同何凝妆一番辩解过后,转过身去,那砚台中尚未倒掉的墨汁,大部分都洒在了自己的衣裙之上。
衣裙之上沾染了墨汁,那就是御前失仪,是大不敬。
看着身边的一众秀女非但没有人好心过来帮自己想想办法,反倒是人人一副作壁上观的样子,方芷芊不由得有些齿冷,但选秀的时候,本就人人都争着往那九重宫阙中飞,自己在这些人中间也不失为一个强劲的对手,这墨汁就是中间哪些人做的也说不定。
又或者,是太后。
罢了,旁人总是不可靠的,这个时候只能是靠自己,方芷芊看了看周围,实在是没有任何可以供自己使用的东西,却一个倏忽计上心来。
凭祥宫的正殿上手,是一座黄龙座和一座盘凤座,盘凤座上端坐着的,是一个年近半百的妇人,梳着流云髻,发髻上插着一只累丝双鸾衔寿果步摇金簪,双耳戴着累丝双鸾南竹耳珰,典雅大方,贵气却不俗气。满月般的脸,眼睛并不是很大,此刻正含笑看着坐在黄龙座上的皇帝,正是崇敬朝的太后。太后看了看自己的儿子,年方十九的崇敬皇帝,明明应该是爱说爱笑的年纪,在他的面庞上,却着实看不到笑意。若说有。也是偶尔上泛在嘴角若有似无的冷笑。不由得心下生出一种成就感,若不是自己,只怕乾祐也不会有这样一位年少有为的皇帝吧。
又把视线挪到了底下的秀女身上,第一批的六位秀女正一队的排开,这六人身上的穿着,也是桃红柳绿,相映成趣。让他不由得想到了三十年前自己选秀的时候,如今再见到这些水葱般的人儿,竟是自己也要当婆母了。想到今日的选秀,有着自己亲弟弟的女儿,那个再稳重不过的静儿,还有自己一手□□出来的唐家的姑娘,心里还是说不出的满意的,钧喻铮虽是少年天子,可到底还未及冠,若是身边没两个稳重的人,只怕早晚要被美色迷了心神。想到美色,太后又不得不想到了另外一个人,眉头一皱,也不知道外面的情况怎么样了,想来敛月也是在宫里伺候自己几年的人了,应该办事情是不会差了的。
太后听着司礼太监唤了一声自己,原是底下六个秀女已经依次展示完毕等待自己和皇帝发落了,这六人,在这一届进入殿选的人中算是最平常的了,这也正是自己吩咐了司礼太监如此安排的,总要有绿叶的衬托,才能看出静儿和唐家姑娘是红花才对,这六人中便只留下了一个,指给一个同姓的郡王为侧妃,其余的都草草撂了牌子。
匆匆阅看了三批,总算是比第一批要强上一些,不过这十八个人里面钧喻铮微微能看上眼的也就是大理寺卿的女儿尹氏,但是家世一般,只册了一个贵人。这之外另有三个留了牌子的,却也都是因为家世尚可,也都是太后的恩典了嫔位。
“正一品掌銮仪卫事大臣何沸孙女何凝妆,年十七。”
“从一品内大臣唐璟琼之女唐瑾知,年十四。”
看着第五列的六个女子,自然也是自己特地安排过的,唐瑾知是一如既往的低调沉稳,丝毫看不出来当年的卑微女孩一跃成为贵女常会有的那种焦躁,但是站在她旁边的何凝妆不由得让自己蹙起了眉头,想到了殿选之前钧喻铮来到颐宁宫给自己请安,母子二人之间的一番对话。
“儿子给母后请安,明日就是最后的殿选了,儿子想问问母后的看法……那,那个何家女儿真的要入选做朕的妃子吗?”
太后看着心有不甘的儿子,反倒是乐了:“怎么,你就这般厌恶那何家的女儿?”
钧喻铮甩甩袖子坐在了自己的下手:“母后,对于何家女儿,朕倒不至于厌恶,只是这个何凝妆,朕也见过几面,朕感觉她实在太颐指气使了一些,做不到女子的温良恭顺,这是朕最不喜的地方。”
太后扯过钧喻铮的手,放在自己掌心细细摩挲:“铮儿,从你当了皇帝之后,母后就没有这么称呼过你了,可是不代表你在母后心里就不是一个小孩子了。不论何凝妆是个怎样的人,都时候一定要留牌子的,而且位份绝对不能低。即使你不喜欢,也要宠着她,何沸是开国元勋,这几年来得到的赏赐实在是数不胜数,先帝在世的时候虽然想过铲除何家的势力,可是怕被人诟病兔死狗烹,就没有急于动手。只可惜先帝死得早,你现在羽翼尚不丰满,贸然对何家动手只怕会殃及自身,所以,一个何凝妆,是收买何家忠心最好的砝码。铮儿,这就是后宫和前朝,你是皇帝,你不能有爱。”说完,有意无意的又看了钧喻铮一眼。
钧喻铮不动声色的抽回自己的手:“是的母后,儿子明白了。”
选秀的前两轮,自己都是坐在幕后观望,安排了慕太妃和大长公主坐镇的,但是自己得到的信息来看,这个何凝妆却并没有传闻中的那么嚣张,现在看来却也好不到哪里去。银红色的双狮路纹宋锦的高腰襦裙,那双狮路纹甚至是用捻银线绣上的。人长得虽标致,可一众装扮清丽的秀女中唯有她用了螺子黛,画了颜色浓重的黄眉墨妆,显得说不出的张扬。
“皇帝,你看这个是唐将军的女儿,看起来就是一个稳重大气的,皇帝以为如何呢?”
钧喻铮的面庞上的坚冰总算融化了些:“儿子也觉得,唐将军家教甚好,唐小姐是个不错的,就留牌子吧。”
“皇上可是跟哀家这个老婆子想到一处去了,哀家觉得,封为贵嫔就是极好的,至于封号,便就是翊贵嫔吧。”
翊,乃是辅佐,太后这番话,也是要皇上不得立唐瑾知为皇后,为自家之女铺开了一条路。
太后是在不愧为在内宅多年,谙熟于争斗的女子。
“臣女何凝妆参见皇上,太后娘娘。”
太后生生的将心头的不悦压了下去:“何沸的孙女,也曾经入宫陪伴过哀家几日的,是个不错的孩子,留牌子,也便同样封为贵嫔吧。司礼监,宣最后一批秀女入殿吧。”
太后身边的典月在第六批秀女入殿之前悄声步入殿中,附在太后耳边低声耳语:“太后吩咐的事,奴婢已经办妥了。”
而另一侧,钧喻铮身边的首领太监魏临渊走上殿的一旁悄声禀告:“皇上,方才偏院伺候的人来禀报,太常寺卿的女儿不小心御前失仪,只怕是不能参加选秀了。”
太后看到魏临渊也来到了皇帝身边,一边听着敛月的禀告,同时也不忘了用眼角有意无意瞟了一眼皇帝,钧喻铮本正拿着白玉的茶盏轻轻啜着,闻听这话,轻轻地“啊”了一声,虽是几不可闻,可手中的茶盏还是重重的晃了一下,盏中的茶水溅了出来。
没等着钧喻铮说话,太后赶忙开口:“魏临渊,吉时已经到了,莫要耽误了才是,你且先退到皇上身后候着吧。司礼监,宣最后一批待选秀女入殿面圣吧。”
“宣最后一批秀女入殿--”
太后嘴角噙笑看着从殿门鱼贯而入的秀女,却在看到第六人的时候瞠目结舌,心下暗暗感到不妙,却又不能在钧喻铮面前表露出一丝一毫,索性这一排六人虽有一个自己甚为不喜的人,但好歹还有静儿,这样想着,总算能展露出一点笑颜。
太后下手的位置一直没有言语的慕太妃终于开了口:“我瞧着这第一个的姑娘,是有琴大人的女儿吧,她娘好像还是咱们乾祐的一个郡主呢,说起来这有琴家的小姐也真不愧是名门闺女啊,容貌气度都不在话下,实在是个不可多得的妙人啊。”言毕还不忘了看了看坐在殿上的太后。太后却不看慕太妃,而是盯着有琴抒静细细打量。
“静儿这孩子,自半年前她入宫向哀家请安,便潜心准备选秀事宜,这哀家半年没见,看起来,倒是越发稳重了。皇上,你可看到了?这是你舅舅的女儿,是你的表妹,最是稳重不过。纳妃纳贤,依哀家看,抒静便是极好的。”
“回太后娘娘的话,臣女不敢越矩,当不得皇上一声表妹。臣女虽为太后的娘家内侄女,但更是待选的秀女。待选的秀女务必要德才兼备,是以臣女时刻以女德要求自己,不敢越矩。”那第三个女孩子身着湖蓝色的软烟罗茶花对襟宫装,眉目稳重谦和,在待选的六人中,其实并不是最出色的,可是举手投足之间都是无比的熨帖。。
“母后说好,那便留下吧,母后看,封为贵嫔如何?”
“贵嫔虽是一宫主位,但也是主位之中最末等的了。不过刚入宫的确不宜位份太高,只是这封号,皇上可想好了?”
“戬字,有吉祥之意。后宫有贤德女子,必能为后宫带来祥和之气,便以戬字为号,就戬贵嫔吧。”
“臣女方芷芊,参见皇上,太后娘娘。”方芷芊盈盈下拜,腰身柔软纤细,不盈一握,却是一点都看不到御前失仪的慌张,反而是粉面含春,两颊带着淡淡的绯红,使得整个人愈发的灵动妩媚了。
待到方芷芊走近了,太后仔细的看了看她的衣袍,也在心下不由得暗暗赞叹这个女子的聪明:“你就是太常寺卿方安豪的女儿方芷芊?方才哀家怎么听说你在偏殿御前失仪呢?”
“启禀皇上,启禀太后,臣女虽然不小心被人在衣服上撒上了墨汁,但是臣女自幼熟读诗书,觉得寒梅傲骨最是花中君子,因而在衣物上略添了几笔,倒是在皇上和太后面前献丑了。”
太后略略思索,却已在心中转了个乾坤:“寒梅傲骨自然是极好的,不过啊,这宫里头,女人多,阴气重,哀家还是更喜欢迎春花一点。百花齐放才是后宫,皇帝,你说,母后对么?按着母后的意思,就封这株寒梅为嫔吧,梅嫔,如何?”
“那便依母后的意思,封方芷芊为嫔。只是朕觉着用寒梅来形容她倒是不那么恰当。骆宾王有云:‘幽兰不可俪,徒自绕阳春。’,倒是贴切的很。不如,就封为俪嫔吧。”
“皇上、太后恩旨,册封正三品太常寺卿方安豪之女方芷芊为正五品俪嫔--”
伴随司礼太监的高喝,方芷芊盈盈下拜,水眸中雾气氤氲。
待到选秀终了,已是黄昏时分,三十六名佳人,终究只有八位“一朝选在君王侧”。落选的人,感慨自己此生同天家富贵无缘,可入选的人,终是要此生生活在这四方的天空下了,非死,不得出。
这深宫重重,最怕的,便是没有女人,一旦有了女人,好戏,便开了锣。
不能身怀龙种,可必定个个心怀鬼胎。
只可惜,一情一爱,在天家,终是几不可得。
乾元宫外的桃树,几片粉红,在一阵狂风的侵袭下,摇摇欲坠,一如即将入住宫中的女人,生死祸福,皆悬于一线。
芳菲满春意,从来向风折。
第一卷:及笄入宫始知艰 第五章 霓裳暗涌
京都,霓裳坊。
“属下参见主人。”一略显臃肿的中年男人跪在地上,几近成了匍匐的姿势,可见虔诚恭敬之极,许是因为太过于卖力气,额角不断有汗珠滴下来,却也顾不上去擦一下,正是霓裳坊的老板齐文卓。“不知主人此番前来,是有何要事?”
还未到夏天,风中依旧透着寒,那个被称为主人的男子,玉立挺拔的身子让人感到不可侵犯的力量,让人不忍直视。不过,即便直视,也看不到他的真颜,最多能看到那面具透出的一双深邃的眼眸,和没有被那板块面具遮挡的部分,棱角分明的嘴唇泛着白色,映着面具的寒光,让人愈发的忌惮,面具男子的眼神中,射出两道凛冽,齐文卓无声的低下了头。
“本尊听说,你收养的三个孩子都已经有十三岁了?”
面具男子的声音里,有一丝玩味,一丝揣度。
“回主人的话,正是,同属下一样,他们们也是您的属下。”齐文卓战战兢兢,唯恐说错了话。
“很好,把那三个孩子带上来。”齐文卓忙吩咐管家按着主子的意思把人带上来。
面具男子轻扣茶盏,抬眼打量起这三个孩子。为首的齐光过了今年便要满十五了,眉眼渐渐张开,已逐渐脱了孩子的稚气,英气初显。身子也似抽条的杨树,一日比一日挺拔。
身后的女孩一只白皙小手紧紧拽着他的袖口下摆,圆圆的脸上一双圆圆的眼睛,黑长的睫毛轻轻抖动着,掩盖不住眼里的灵动,虽还是满脸稚气,却能瞧得是个美人胚子。
相比她的稚气,站在齐光身侧的女孩则要端庄的多,安静的侍立在侧,如瓜子般削尖的下巴,一张樱桃小口微微抿着,弯出一个弧度,似笑非笑。远山眉几乎横入鬓角,似是谁在冬雪图描上最深重的一笔。眼睫虽恭敬地低垂着,但双眸却不安分的转来转去,不知在思量些什么。“齐光啊,这是为父的主人,也是你们三个的主子,之前你们并未曾见过,可是之后呢,你们可是要踏踏实实跟随者主子的,快领着妹妹向主子请安吧。”
“是,齐光给主子请安。”
“曲锦衣给主子请安……”瓜子脸的女孩报出自己的名姓之后,吃惊的看了一眼身后迟迟没有开口的圆脸女孩,圆脸女孩的小手紧紧地牵着齐光,有些瑟缩。齐光也看出了圆脸女孩内心的局促不安,轻轻地摩挲着她的手,柔声安慰道:“云裳,别怕,有哥哥在。”
云裳小声的嗯了一声,方才开口:“辛云裳给主子请安。”却声细如蚊,几不可闻。
“主人,是这样的,齐光是男孩,故而从了属下的姓氏齐姓。这两个义女,大一些的从了属下拙荆的姓氏,唤作曲锦衣。小一些的,从了属下妾室的姓氏,唤作辛云裳。平日里,属下请了先生教授三个孩子诗书,除此之外,齐光还另外修习武艺,而曲锦衣和辛云裳,则跟从霓裳坊的绣娘修习织绣之术,别看他们只有十三岁,女工,却是极为出色的。”
“哦?那可当真是本尊用得着的人才了?”面具男子的声音里,有几分戏谑。
“这个……属下倒不是王婆卖瓜。”齐文卓笑着,肥胖的脸上堆起了一道道褶皱,直到这个时候才透着取出帕子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珠,却忘记了身上的衣物早已经被汗水浸透,因着汗水,颜色愈发的深了。
“好了,让孩子们下去吧。本尊有话,要单独对你说。”
“是。”
“齐文卓,依你之见,你这两个义女,哪个更为出色?”
“依属下看,曲锦衣要更好一些。”一边说着,一边侧身把端在面具男子手上的茶盏取下来,暗暗使眼色给身后的管家,让他去换一杯热的来。
“此话怎讲?”
“曲锦衣天生就极是聪慧,属下收养她的时候她不过四岁,家住哪里,姓甚名谁都不记得了,却能将三字经和千字文倒背如流,不得不可谓是神童。天资过人,此乃曲锦衣的优势之一。曲锦衣自从被属下收养,就一直跟从着属下的正房夫人,属下正房出身名门,秀外慧中,锦衣跟着她,举手投足间都有一种贵族女子的气度,此其二。这第三嘛,就是与辛云裳相比,曲锦衣要年长一些,人情世故上,更要通透几分。”
“看你说这么多,似乎猜到本尊要做什么了?”
“属下不敢。”
“既是计划,也不必瞒你。如今的乾祐皇朝,崇敬皇帝刚刚进行了第一次选秀,这后宫中已经有了九命妃嫔,往后自然是会越来越多,而我们,需要在乾祐后宫有自己的人,此时安插,便是做好的时机。如果再晚,这后宫中的女人太多,时机便不好了。”
“可是主人……曲锦衣还不满十四岁。”
“你不觉得,她很像十四岁么?”
“主人慧眼,锦衣的身材的确更像十四岁,甚至说她十五也是不为过的,与云裳相比,她的身材倒是更像南安人,容貌倒是相去甚远了。”
男子的语调中有了笑意,“那不是正好?据本尊所知,三天后大内会要霓裳坊入宫位新晋妃嫔裁剪衣物吧?”
“正是,安庆皇帝夺取帝位后,为了削减宫中开支,裁撤了殷国原有的尚衣局,一切衣物首饰交由商办,这样既减省开支,又繁荣商业,一举两得。而这衣物之中,又以霓裳坊的款式质地最为精良,故而从崇敬二年开始,宫中的衣物置办,基本都交给咱们霓裳坊了。”说话的时候又隐隐的流露出了一丝得意。
“三天后入宫,要曲锦衣也去。至于怎么做,是你们的事了。记住,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属下明白。”
这时的齐文卓,终于挺直了身板,因为他知道,主人在用人之际,绝不会过分刁难。
“至于辛云裳,你再多养几年,本尊还有用处。”
面具男子扔下这一句话,扬长而去。
掌灯时分,颐宁宫。
“臣妾给太后娘娘请安。”有琴抒静恭恭敬敬地行礼叩拜,言语间,也听不出丝毫波澜。
“快起来吧,典月,给戬贵嫔看座。”有琴墨安满是和颜悦色。
太后身边侍立的一位三十岁大多的宫女礼数周全的请有琴抒静坐在了太后的左下手:“戬贵嫔娘娘请。”
“抒静怎敢劳动典月姑姑,还称抒静为娘娘。典月姑姑真是客气了。”
“娘娘,奴才是奴才,礼不可废,何况娘娘贵为贵嫔,居拂柳宫主位,按照乾祐宫制,一宫主位称为娘娘,奴婢这么叫,娘娘也不必推辞。”
“好了典月,你先退下吧。哀家有话,要单独同戬贵嫔说说。”
“是,娘娘。”
“静儿,今儿个是你们第一日入宫,为什么不好好待在自己宫里等着侍寝,却跑到哀家这里来了?”
“太后娘娘,今日进宫的一共九位姐妹,臣妾想,应该今夜,不会是臣妾的。”
“你这话怎么讲?”
“太后,但从今日臣妾与其他八位妹妹入住的宫殿,臣妾便可探知一二了。庄贵嫔姐姐最为年长,且家世门第最高,被分在了东苑的怀淑宫,离皇上的乾元宫不可谓不远,由此可见,皇上心里并不是十分中意庄贵嫔姐姐,因而臣妾想,这新人入宫第一夜侍寝,应该不会是庄贵嫔。翊贵嫔妹妹与臣妾的父亲分别是从一品的武官和文官,在家世地位上倒是相当的。翊贵嫔与臣妾同在中苑,臣妾居拂柳宫,翊贵嫔居垂杨宫,在宫室上也是地位相当,因此臣妾想,皇上倘若最先宠幸翊贵嫔或臣妾中的一人,朝堂之上的风向便会有了变化,很容易文武官之间形成朋党,朝野不宁,皇上天纵英明,必然不会那么做。而俪嫔方氏,虽然在位份上不能居一宫主位,可现在住在西苑的懿如宫中的齐眉馆。俪者,伉俪情深也,这个字给了方氏,皇上必然是有深意的,懿如宫、齐眉馆,这两个名字,臣妾相信,也绝非没有含义。俪嫔天生丽质,她的父亲有只是三品官并不会对朝堂的风向有多大影响。所以臣妾想,今日侍寝,当是俪嫔了。何况,臣妾入宫前曾经听说……”
“静儿,在这后宫中,最不能道听途说,明白么?”
“是,臣妾记住了。”
“太后,掌管彤史录的人来了。”典月的声音传来。
“让他进来吧。”
“是。”
“奴才给太后请安。”
“请来吧。皇上今夜,翻了哪位小主的牌子。”
“回太后娘娘话,是齐眉馆的俪嫔小主。”
“果然是她。”太后低声喃喃,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一旁的戬贵嫔见了,忙端起一旁的茶盏:“太后,您先顺顺气……”
彤史录的姑姑看着势头不对,额头上的汗珠滚落了下来:“太后娘娘,奴才告退了。”
“下去吧。”
“静儿,真是为难你,这刚入宫,便不是第一夜侍寝。”太后的手搭在戬贵嫔的手上,轻轻地拍了拍。
“太后何须如此说呢?这样的光景,臣妾是早想到了的。”有琴抒静含笑以对,眉眼间丝毫不见愁容怒意,一如她身着的湖蓝色宫装,沉静典雅,却平整的没有一丝皱纹。
“静儿,你要记住,自从你进了这深深宫阙,你就不再是一己之身了。你身上担负着的,是有琴家的盛衰荣辱。宠爱倒不是最要紧的,要紧的是,明哲保身。深宫的女人,没有爱只会寂寞,没有权力,就会粉身碎骨。”
“臣妾明白了。”
“还有,你方才的分析,的确精到,只是,出了这颐宁宫,哀家不想再听到。朝堂上的事,不是你一介宫嫔可以议论的,这样说,会被人抓住痛脚,弹劾你干政。”
“是臣妾疏忽了。”
第一卷:及笄入宫始知艰 第六章 心机初现
懿如宫应该是这一座宫殿里面装饰最独具一格的宫殿了,从宫门进去就是一道风格别致的影壁,影壁上面的壁画还是新漆上去的,画的是鸳鸯携游的景致,虽然不是什么复杂的壁画,可却是皇帝遣了如意馆最好的几位画师不分昼夜绘制而成的,总算是在殿选之前画完了。影壁之中是一洞月亮门,拱形上面的浮雕是江南能工巧匠雕刻而成,婉转的芷若和芊草的花瓣,华丽却不失清雅,月亮门里面更是别有洞天。
主殿空空旷旷的,与别的宫里面的主殿并没有什么两样,只是一旁的偏殿,却有灯火忽明忽暗。偏殿的匾额,俨然也是新换过的, “齐眉馆”三个大字遒劲有力,说不出的华贵。忽明忽暗的灯火下,方芷芊坐在梳妆镜前,还没有卸妆,在心里暗自惴惴不安。精致的面庞上,几点泪痕犹自未干,梨花带雨的模样,更是谁见了都会心疼上几分。
倏地,妆台上的蜡烛灯花“哔啵”绽了一下,一旁的陪嫁丫鬟轻言道:“小姐,灯花爆,喜事到,小姐不必如此忧心了,一会儿这妆,还没等卸掉呢,就都要花了。”
“胭脂,你是我的陪嫁丫鬟,我的心事,你还不懂么?”方芷芊又伸出纤纤玉手拭了一下面庞上的泪痕,右半边面颊上的水粉又被泪痕冲淡了几分。
“小姐,胭脂懂得您的心事,可毕竟……毕竟这里是天家啊……小姐还是想开些好,小姐自幼体弱,大夫说了,是经不得内心郁结的。”一旁的陪嫁丫鬟用妆台上的篦子为方芷芊梳着头发,柔声劝慰着,却还是止不住自家小姐的哭泣。
“小主,陛下身边的魏公公来了呢,那可是陛下的贴身太监啊。”另外一个陪嫁丫鬟匆匆地跑了进来,面上挂着止不住的喜色。
“胭脂,快扶我起身。”
“是,小姐。”说话间,魏临渊已经步入了齐眉馆的正堂。
“俪嫔小主不必对奴才多礼,奴才这是给您道喜来了。陛下今夜召您侍寝,这可是后宫中的头一份呢。”
魏临渊仔细打量着面前的女子,皇帝和他的事情,陛下虽说给自己透露过一点,却也只是含含糊糊的,自己通过多方打听总算是弄清楚了她的来头,现在看来,这京城第一美才女的名号也绝非虚传,难怪皇帝那么多年了一直对她念念不忘的,这头一份儿的恩宠也是她的,看来自己以后少不得巴结着这位主子了。
“铮……陛下他真的召我侍寝?”
方芷芊的美眸中,又已经有晶莹涌了上来。
“这……小主您看,奴才可是带着彤史嬷嬷来的。小主请沐浴吧,待会,彤史嬷嬷会对您说一些侍奉陛下的事宜的。”
饶是方芷芊如是盼望着侍寝,听着这并不是十分含蓄的话,两颊上也泛起了两抹火烧云。
“小主请吧。”魏临渊对这位俪嫔小主,也是毕恭毕敬的。就说这崇敬皇帝的头一份恩宠,怎么也应该小心才是。更何况那些传言,未必是假的。
怀淑宫内。
“兰舒,你去打听一下,今夜,陛下翻牌子了没有?”
何凝妆坐在铜镜之前,细细的描摹着自己的容颜。论年龄,她也深知自己并不占优势,自己已经十八岁了,本来按着自己的年龄,家里或许已经给自己说了婆家。可是祖父对于自己入宫为后一事志在必得,才迟迟拖到了今日,宫中其余八人都是比自己年龄小的妃嫔,而且这一次选秀,自己并没有被封为皇后,而是和另外两人同样,被封为贵嫔。
但是她深知,自己还是有优势的,毕竟,自己的祖父是何沸,是满朝文武之中说一不二的武将,又是手握兵权,在家世上,有琴抒静的父亲的文臣,虽是太后的兄弟,但是怎么能比得上兵权重要?而唐瑾知的父亲,当初则是自己的祖父的手下,现在在朝中的力量也无法与何家匹敌。若说对钧喻铮的了解,乾祐刚刚建国的时候,母亲也总是带着自己入宫给太后请安的,从那个时候起,她就已经对这个长他一岁的皇子哥哥倾了心,那个时候皇帝也没有表现出对自己的任何厌烦,内外兼顾,自己一定可以获得她的心,后位,指日可待。
片刻之后,何凝妆的陪嫁兰舒回禀道:“娘娘,陛下今夜……今夜……”
“今夜什么?你倒是吞吞吐吐的做什么?陛下一个人独居乾元宫是不是?”
“陛下今夜……翻了……翻了俪嫔的牌子。”
“什么?俪嫔?”
“就是是太常寺卿方安豪的女儿,那个方芷芊啊,小姐您看她从来都不顺眼的,小门小户,还要跟小姐挣个高下,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出身。也不知道运气怎么就那么好,选秀的时候被人泼了墨汁。要是正常情况下,肯定会被撂了牌子呢,好像是她咬破了自己的手指点染了衣服上的红梅,才最终逃过一劫。”兰舒一脸讨好和好事儿的样子附在自家主子的耳边轻轻说道。
“啪”的一声,一支白玉的簪子被摔在地上,断成了两截,何凝妆看着地上的两段,却没有一点的怜惜:“就那个小妖精,还想着墨梅来吸引皇帝,一看就不是什么好的。”
“小姐,别生气,奴婢可听说了,太后不喜欢她的紧呢。”
“兰舒,你的意思是,太后不喜欢,陛下喜欢的紧了?”何凝妆柳眉倒竖,手中还捏着尚未来得及点染的胭脂。
“娘娘,兰舒不敢。”
“不敢?不看你是敢极了。你个下贱胚子,我让你勾引陛下,我让你占着陛下不来我的怀淑宫,我打死你……”
牛角梳,胭脂奁都劈头盖脸的朝那可怜的陪嫁丫鬟砸去,兰舒忍者身上的疼痛,却不敢哼一声出来,心里又如何不清楚呢?自家主子是当自己是俪嫔出气,可又能怎么样呢,自家主子自小养尊处优惯了,就是入宫伴读也是衣食住行无一不精,如今却让一个三品官的女儿占了先,怎能忍得下这口气?
姑且,就权当自己说错了话,不敬主子罢了。
齐眉馆遒劲的匾额下面,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抹明黄色的身影,伴着身后魏临渊那一声陛下驾到,探了进来。
彤史嬷嬷立刻下拜,“奴婢参见陛下。”
“起来吧。俪嫔现在何处?”
“回陛下的话,小主刚刚沐浴完毕,现在正在梳妆。”彤史嬷嬷一脸的谦恭谨慎。
“朕去看看她。”说着拔步就要往内室走。
“回陛下的话,这于理不合。”彤史嬷嬷依旧谨慎,可言语之间大有一种非拦下陛下不可的架势。
“那么朕,去内室等她。”
“陛下,这于理不合。俪嫔小主如今尚且不是一宫主位,陛下不宜屈尊宿在小主的内室,还烦请陛下去乾元宫等候即可,小主稍后就会被太监们抬去乾元宫的。”
“你的嘴,似乎很碎。”钧喻铮斜睨了一眼那彤史嬷嬷,虽是不悦,却也找不出什么理由反驳。为君六载,深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用皇帝的身份辖制奴才,他是断断做不出的。
“魏临渊,回去。”
“陛下摆驾乾元宫--”
魏临渊亦步亦趋的跟在钧喻铮身后,在皇帝还是丞相长子的时候,自己就伺候过他。后来他当了皇子,自己又狠下心来自宫,在宫里当了三年皇子的贴身内监,六年首领内监,皇帝的脾气秉性、兴趣爱好和这宫里的生存法则,大都让他摸透了,他深知此时是不说话为妙,却听得钧喻铮低喃道:“天子难为--”也只能暗自里叹了口气,心里嘀咕道,天子难为,天子的首领内监更难为。
“啊--”钧喻铮前脚踏出齐眉馆,后脚内室中就传来了方芷芊的惊呼。彤史嬷嬷入内查看的时候,便是这样一幅场景。
方芷芊坐在梳妆凳上,玉葱一样修长的手指,依稀可见其中一根上有细小的血珠冒出,三十岁左右的梳妆嬷嬷跪在地上,不断地磕头:“小主饶命,小主饶命啊,奴才这是无心之失……”
方芷芊的手指在选秀的时候就自己咬破了用来画那幅墨梅图,化险为夷。虽然用了家传的药膏,伤势有所恢复,可是在方长化妆的时候,手指又重新被戳破了,实在是雪上加霜。按照乾祐的规矩,侍寝的妃嫔是不能身上带伤的,方芷芊看着手指上渗出的血珠,心下不由得一量。
“你是哪里来的宫人,叫什么名字?”
彤史嬷嬷嘴角浮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有隐在内室门外,大有听戏之意。
“奴婢……奴婢是内务府的……内务府的点妆嬷嬷……名叫……名叫敛月,俪嫔小主饶过奴婢吧,饶过奴婢吧。”这时的敛月,额头已经磕出了血。
彤史嬷嬷放开了脸上的笑意,轻巧的步入内室,俯身查看方芷芊的玉指,慌不迭地说:“小主,是奴婢办事不周,本该责罚,但现在什么事情也没有小主的手指要紧,奴婢去为小主叫太医。”
方芷芊心下怒意更盛,叫来太医,这件事情,就算是自己想藏,也藏不住了,可面上却仍是笑靥如花,丝毫不将自己的心事表露出来。
“不必了,胭脂,拿我从娘家带来的玉肌胶来。”方芷芊的美眸暗了暗,但很快又恢复如常。
“可是小主的伤,怎么能不叫太医呢?”彤史嬷嬷满面焦急之色。
“如今已是一更天,太医进宫也多有不便,我自娘家带来的玉肌胶是极好的膏药,用上了是不会留疤的。”
“小主心慈,体恤太医,奴婢比不得小主。”
“嬷嬷客气了。”方芷芊压下心中的怒火,依然对彤史嬷嬷给予笑颜。
“既是这样,奴才就向小主讨个恩典,今日是小主的好日子,不宜见血光,不如,就罚这个点妆嬷嬷半年的月钱小惩大诫吧。”
“那便如此吧。”方芷芊一边看着自家丫鬟为自己上药,一边悠悠地答道。
“奴婢代她谢过小主了。小主,您看,现在您已梳妆完毕,不如……让奴婢护送您去乾元宫吧。”
所谓护送,是宫里委婉的说法。宫中不是主位的妃嫔侍寝,只能不着寸缕地让彤史嬷嬷用银红色的鸳鸯锦被裹起抬进乾元宫,若是所居宫室里乾元宫近尚且还好,若是在最远的祉顺宫或馥郁宫,只怕要身体酸麻。
可那又如何,这是接受宠幸的象征,是宫里女人的荣耀,再是心里觉得屈辱,也要盼着可怜的君恩。
“恩,那就有劳嬷嬷了。”方芷芊含笑答过。
第一卷:及笄入宫始知艰 第七章 恩露初承
乾元宫东暖阁。
皇帝大步流星踏进内室,整个内室,都被银红色装饰着,灯火通明摇曳,映照着那满室的红,斑斑驳驳,说不出的宁静与美好。
方芷芊缩在银红色的锦被之中,只露出姣好的面庞,在床头红烛的映衬之下,妩媚的让天地间任何美好都失了颜色。她屏住呼吸,静静等待自己一生中最重要的男人的到来,等待自己从少女到真正的宫中妃嫔的蜕变。
待到她真正看清了他的模样,才发觉,眼前的一切终于从虚幻变成了真实,这种真实,让她犹如踩在云端,不敢用力,仿佛一朝梦醒,便会从云端跌落,万劫不复。
一旁的宫人将绯红色的纱帐一层一层放下,识趣地退了出去。
“芊儿。”
皇帝拨开方芷芊前额的碎发,眼里的情愫,似乎能化作一汪深水,丝毫不见平日里喜怒不形于色的君王。
“微月透帘栊,萤光度碧空。遥天初缥缈,低树渐葱茏。龙吹过庭竹,鸾歌拂井桐。罗绡垂薄雾,环佩响轻风。绛节随金母,云心捧玉童。更深人悄悄,晨会雨濛濛。珠莹光文履,花明隐绣栊。宝钗行彩凤,罗帔掩丹虹……”
方芷芊的面上开始微微的发红,拼命地要往锦被里面缩,皇帝却好像没有看见一般自顾自的吟诵:“言自瑶华浦,将朝碧帝宫。因游李城北,偶向宋家东。”皇帝的手顺着方芷芊的前额一路摩挲下来,鹅蛋脸光滑细腻,他面前的这个人终于要成为自己的女人了。
“皇上……”锦被中只能看见面庞的方芷芊,那面色,早已红得似乎能渗出血来:“难道皇上也要吟诵这些么?那元稹如何能与皇上相比呢?臣妾可万万不愿做崔莺莺,最后落得悲惨下场。”
“芊儿不愿,朕也不会允许芊儿有那不好的下场。只是不知怎的,在这里看到这样的你,朕,莫名就想起了这几句来。”
“皇上,六年了……”方芷芊的眼眸中晶莹闪烁。
“芊儿,还向以前那样,唤朕天昇,好不好?”
“天昇……自从六年前你入宫成了皇子,三年多之前,你做了皇帝,我们便……”
“是啊,自从朕做了皇帝,便连心爱的女人也不能相见。最多,只能在大宴上远远地瞥一眼。终究是朕,对不住你……枉你空相思六年之久,却不能解你相思之苦。如今,也只能让你身居嫔位,在母后的弹压下艰难的生活。”
皇帝叹了口气,俊眉紧紧地拧在了一起,方芷芊见了,赶忙伸出手抚平他的眉头:“天昇肯给芊儿封号‘俪’字,便是对芊儿最好的补偿。如今,芊儿是你名正言顺的枕边人了,又有什么可以抱怨的呢?天昇的苦,芊儿心里也懂得,自然不会给天昇添乱,让天昇忧心。天昇,还记得你入主这宫廷之时,你我分别之前,我说过的话么?”
皇帝释然地笑了笑:“记得,你说过:‘我明白,汝心安处,才是吾乡。’这三年多来,也是你这句话,支撑着朕的相思。这三年来,朕常常想,如果朕和芊儿当年没有相遇,或者,父皇没有成为皇上,如今,又会是什么景况。大概,前者,是我们永不相见,永不相恋;后者,你一定已经成为朕明媒正娶的妻,与朕举案齐眉、比翼□□。”说完,笑容又收敛了起来,虽没有皱眉,但是嘴唇紧紧地抿着,似乎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天昇,我们今生注定相见的,沁水河边,莹月楼上,你要永远记得。还有,芊儿也不怪天昇不能去芊儿为妻,正因为如此,天昇把齐眉馆赐给了我,不是么?”方芷芊也将双手沿着皇帝的眉头滑下,抚上他的脸颊,在他的鼻尖若有若无的划过。
“你懂得就好,终是朕,对不住你。呵,芊儿,你用了什么香粉,好香啊。”
“哪里是什么香粉。天昇,这是我入宫之前从娘家带来的玉肌膏,在制作的时候掺进了八月的桂花和九月的茱萸,这才能香气馥郁又不失清雅。”
“竟然是膏药……芊儿,你哪里受伤了么?”
皇帝满面焦急之色,方芷芊见了,知道自己的目的达到了,心中大喜过望。
“天昇,没什么大碍的,不过是刚才修甲时不小心伤了手指,不要紧的。”
“还说不要紧,是哪个奴才办事那么不小心,朕定要重重责罚才是。”
“我已经罚了那奴才半年月例了,皇上不要为了奴才而生气了。”方芷芊却看到好处就及时收手了,主动搂住皇帝的脖颈柔声劝着。
“还是朕的芊儿懂事,既如此,良辰美景,朕怎可轻易辜负?”
床头的红烛依旧在燃烧,烛光下的有情人,终于成了眷属。
只可惜,确实在重重深宫之中。情爱永远,都是不堪一击的物事。
晏安城西侧,颐宁宫。
“奴婢参加太后娘娘,娘娘万福金安。”请安的人抬起头来,赫然是那彤史嬷嬷。
“起来吧,哀家吩咐的事,你似乎……办得不怎么样啊?”
太后有琴墨安侧卧在贵妃榻上,单手支撑着下颌,另一只手把茶盏放在了一旁的榻桌上,凤眸微挑:“这哀家的颐宁宫还没有熄灯呢,皇帝的乾元宫东室倒是熄灯了。”
“这……太后娘娘,奴婢按您的意思找了点妆的敛月,就是您身边典月姑姑的亲妹妹,您知道的,是个可靠的人。奴婢让她伤了俪嫔小主,您知道,宫里的规矩,若是侍寝前侍寝妃嫔身上带伤,便是断断不能侍寝的了,对陛下龙体不利。只是这……点妆时下手不能太过于明显,若是花了脸面,皇上知道了彻查起来,对太后您,也是不利的。”彤史嬷嬷犹豫着,还是把话说了出来。
太后点了点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是啊,的确不能伤了皇帝和哀家的母子情分,哀家可就这么一个儿子,这乾祐也只能有皇帝一个皇帝。你继续说。”
“于是敛月趁着修甲之际,刺破了俪嫔小主的手指,本来奴婢想着,十指连心之痛锥心,俪嫔定会忍不住。可没想到,奴婢正要叫太医,却被俪嫔小主拦下了,叫侍婢为她涂了自家带来的玉肌胶。奴婢……奴婢终究是奴婢,而俪嫔好歹也是宫里的小主,也不能公然违抗主子的意思,于是就……”
“于是就让俪嫔安然无恙的侍寝了?”
“是……不过太后娘娘,奴婢也求了俪嫔小主的恩典,让她放过了了敛月,也算替您保全了一个可用之人,也请……也请太后娘娘……看在……看在奴婢还算尽心的份儿上,也放过奴婢吧……奴婢愿意自领罚俸。”彤史嬷嬷磕头如蒜捣。
太后无力的摆了摆手:“好了,罚俸就免了,这事儿说起来也怨不得你,这也算是给了俪嫔一个下马威,对了,哀家还有后招……这样,哀家给你个将功抵过的机会,你可要?”太后眼波流转,一点也不似年近半百的妇人的模样,大多也是保养得宜的缘故。
“娘娘仁慈,奴婢定当尽心竭力,肝脑涂地在所不辞啊。”
闻听此言,太后又端起了榻桌上的茶盏,轻轻啜了一口,把茶盏递给了典月:“茶凉了,去给哀家换一杯来吧。”。
看着典月的身影离开,太后用护甲轻轻叩击着炕桌:“把今晚俪嫔受伤的事儿传出去,哀家希望在明日的晨省上有人提起。”
“是,奴婢一定办好。”
“办得好,哀家不仅不记你过,还重重有赏。办得不好,你便如它一般。”
说吧,拔下头顶的玉簪,狠狠地掷在地上,“当”的一声脆响,玉簪便摔成了几段。
“是……是……”
“还有,这件事同颐宁宫什么关系也没有……”太后若有若无的看着自己的护甲,彤史嬷嬷胆寒的望着,心下惧意更甚。
“你退下吧,哀家也要歇息了。”
“是,奴婢告退。”
妙禧宫,连绮轩。
月色淡淡的,从花窗倾泻而入,映照着屋中女子白皙的面庞,那面庞,仿若也镀上了一层冰冷的意味。女子的钗环还没有卸下,依例看去,是正六品贵人的装束。贵人的衣着,本就因这位分不高而不能过分华丽,只是这位贵人的衣着,实在是太过素雅,丝毫不似宫中妃嫔,原来是选秀时的那位冷美人尹羡瓷。
“小主,小主……”从门边快步进来的丫鬟焦灼地轻唤。
“什么事啊海蓝。”
“小主,奴婢听说,今晚侍寝的俪嫔小主,受了好大的委屈呢。”
名唤海蓝的小丫鬟满脸难以抑制的兴奋之色,似乎这样的消息能让自家主子开心起来。自家主子实在是这次入宫的妃嫔中的一个特例了,就连比她位份低的妃嫔都至少有一个家生丫鬟带进来的,可自家主子没有带一个丫鬟入宫,自己也是今日才从花房分到这连绮轩的,虽说跟的主子只是一位贵人,但也好歹升作主子们的贴身丫鬟了,倘若这位谦贵人来日飞黄腾达,自己的日子便也好过了。
尹羡瓷听了,反倒低头端起茶杯啜了一口,海蓝犹豫了一下,仍是继续往下说:“小主,听齐眉馆的宫婢说,他们家主子的手指被扎伤了呢,差点侍寝不成……”
“这与我有关系么?”尹羡瓷放下茶杯,斜睨了海蓝一眼。
“小主,这怎么没关系,若是其他娘娘小主都不得宠,您才能长期得宠呢。”
那海蓝没有觉察到尹羡瓷脸色的变化,犹是自顾自地说着。
“出去。”尹羡瓷冷着脸,斜睨了海蓝一眼。
“小主,什么?”
“不要让我再说第二遍,我要歇息了。”
“哦,让奴婢服侍小主歇息吧。”
“不用了,你下去,叫海云来伺候吧。”
第一卷:及笄入宫始知艰 第八章 颐宁风波
第八章颐宁风波
月色西沉,天边的月光已经是暗暗地隐在墨色的云中,就如阴云密布的怀淑宫一般。
“娘娘,有个好消息,奴婢不知,当讲不当讲。”兰舒一边拿着牛角的篦子为何凝妆篦头发,一边淡淡地说道。
“皇上今夜不宿在本宫这里,就已经是极坏的事情了,还有什么好消息能降临在本宫头上?”
兰舒看着镜中清晰可见何凝妆的怒容,面带喜色的说了一句。
“娘娘莫要动怒。这消息,可是与俪嫔有关系呢。”
“什么消息?”何凝妆听到“俪嫔”二字,更是没有一点好脸色,兰舒一惊,生怕又有何凝妆的打骂落了下来。
“俪嫔小主的手指被扎伤了,若不是她硬撑着,只怕是连侍寝都难了呢。”
“那她不是一样侍寝了么?”因着俪嫔最终还是侍寝了,此刻又被兰舒提了起来,何凝妆心中的怒火便更甚了。
“可是娘娘您想啊,这是多么大的委屈啊,摆明了是有人要让俪嫔好看呢。再说,这宫里不想让俪嫔好过的,恐怕不止娘娘您一个人,俪嫔再得宠,双拳也难敌四手。”
“你说的……倒是不错,确实是一个好消息,端看着明日见到俪嫔了,本宫倒是有些迫不及待了。兰舒,服饰本宫休息吧。”何凝妆拔下发髻上的簪子,如瀑青丝倾泻下来,镜中的女子唇红齿白,眼波流转,也是一个美人,可是这份美感,难免被嚣张跋扈的气质掩盖住了。
“是,娘娘。”兰舒一边眉眼弯弯的陪着笑,一边帮何凝妆卸妆。
这样一个夜晚,注定了除了乾元宫,所有人,都难以入眠。
天明破晓。
“皇上,皇上,哎呦我的皇上啊,已经是寅时二刻了,您还从来没有这么晚起来过呢,这还有早朝呢。”魏临渊在帐外焦急地喊着。
“天昇,该起了,我还要向太后请安呢。”方芷芊倾起身,却是有些微晃,自然是过于疲累的原因。
“什么时辰了?”钧喻铮睡眼惺忪。
“已经是寅时二刻了。”方芷芊微笑。
“竟然这般时辰了,魏临渊,你也不早点唤朕……”说着便起身,在方芷芊的服侍下穿戴龙袍帝冠。
侍立在外的魏临渊便如吃了黄连一般,他明明是从寅时便开始轻声呼唤了,声音一声比一声大,可是最终还是自己的罪责。
“是,奴才知罪。”
“好了,唤人进来为俪嫔更衣。对了,魏临渊,把那套金镶玉攒花步摇拿来,赏给俪嫔。”
“是,奴才这就去办。”
那金镶玉攒花步摇,上面的玉,用的是产自龟兹的和田玉,又是名家之手雕镂而成,再配上赤金打造而成。原本是前朝的时候番邦进贡给废帝皇后的,不过废帝皇后却不曾用过。前朝破败了之后,很多好东西都留在了晏安城,这步摇虽没有凤凰之类象征着皇后身份的东西在,但是好歹是皇后用过的,寓意之深,不言自明。
“芊儿,今晚……”
“皇上快去吧……‘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皇上若是因为芊儿而被朝臣诟病,那我,罪责可就大了。”方芷芊说着就把皇帝往帐外推。
“那朕走了,让宫婢好好为你梳妆打扮。今日是你第一次侍寝之后拜见母后,母后若说了什么,忍耐些,就权当是为了朕。”皇帝人都被推了出去,又探进帐子里面来。
“天昇,汝心安处,才是吾乡,快去吧。”
春日里,御花园里是些姹紫嫣红的富贵之花,人各所爱,可若论起紫菀,当属颐宁花园开的最好。
紫菀本不是什么名贵的花,花形有小,在菊花里面也是极不起眼的一种,偏偏太后喜欢得紧,于是钧喻铮登基后,便移了许多紫菀到颐宁宫后面的颐宁花园。
“嫔妾见过娘娘。”谦贵人尹羡瓷向唐瑾知盈盈下拜,语气,却是冷淡之极。
“谦妹妹快快请起,你我同为天子妃嫔,如此,便太生分了。”唐瑾知双手扶起尹羡瓷,笑意盈盈。“谦妹妹来向太后请安,怎么连个宫婢也不带?”
“人生在世,谁不是孤零零地来,孤零零地走,活着的时候前呼后拥,死了,化作一掊土,也没人跟着。当然,嫔妾这话,没有指摘娘娘的意思,只是嫔妾的一点愚见,是嫔妾与娘娘的想法不同而已。”
一阵冷风拂过,犹是料峭清寒,仿佛在为尹羡瓷的话写上几分伤春悲秋的情调。
“谦妹妹当真是说笑了,本宫可没有指责你的意思。若比起这阵仗,咱们姐妹中间,有谁能比得过那一位啊?”说罢玉指轻轻朝远处一点,远处好几位宫婢太监拥簇下的何凝妆款款而来。
“还是贵嫔娘娘更加风趣呢,嫔妾倒觉得,这人众星拱月倒不如花朵花团锦簇的耐看。娘娘爱赏人,嫔妾这只爱看花的,就不扰了娘娘的兴致了。嫔妾告退。”
谦贵人背着身朝太后宫中走去,远去的背影一如下拜时给人的感觉那般袅袅婷婷,翊贵嫔不禁感慨,这才是深宫之中难得聪明的人,姿色在这后宫群芳中虽算不得艳压群芳,却也不输给别人。若是这样的女子有朝一日成了宠妃,那这后宫的日子,可有的看了。
颐宁宫里,香炉里面焚着沉水香,馥郁却不失清雅的香气中,七位妃嫔各怀心事。
太后也不过四十多岁的年纪,细细的描了妆并不显老态,在一群初入宫廷的嫔妃面前,更显出一种历尽流年洗涤的绝代风华。
此刻的太后,身着一袭捻金线缂丝滚边绣千日红花纹的银色古香缎对襟襦裙,双耳垂着银制镶红宝石的耳珰,梳着元宝髻,上面点缀着同样是银制镶红宝石的簪,右手的手腕处带着红色的珊瑚手钏,成色极佳,就连那双手的护甲,都是想了红宝石的银护甲,正仿若毫不留意一般一下一下叩击在上位旁的小几上,每一下叩击都是落地有声,听得下面的一众嫔妃心中肃然。
“你们来得倒也很早了,只是哀家年岁大了,比不得你们年轻人,眠浅的很,倒是比你们起得早。”太后环视了一下底下众人,目光中射出一线凛冽。
这样的开场白,恐怕是每一个人都没有想到的。
唐瑾知静静的听着,心下却在回忆着这些年太后的躬亲教导,太后说出这样的话,往往意味着又有谁戳了太后的死穴,只怕,又要有一场风波了。
入宫后的第一次拜见太后,这重要性,绝不亚于在平常人家新婚第二天为公婆敬茶,本以为太后总是要说一些勤心侍奉皇上之类的场面话,却万万不会料到竟是这样一句带有一些下马威色彩的话。
“臣妾等惶恐。”殿中的妃嫔齐齐跪下,竟似商量好了一般。
“惶恐什么,你们都是天子妃嫔,若是再寻常百姓家,也都是哀家的儿媳,这动不动就跪,哀家还如何尽享天伦啊。不如这样,哀家年岁大了,也不一定能与你们说上话,你们说,哀家听着就是了,听着你们说话,哀家仿佛自己都能年轻许多呢。瞧瞧,如今这坐下的戬贵嫔、翊贵嫔这些人,每日晨昏定省,今后哀家倒是能常见到,可这谦贵人、玫贵人和邢常在是五品以下的妃嫔,只有初一和望日才用请安,哀家可未必常能见到。那就趁今天的人齐全,热闹热闹也让哀家舒舒心。”
“是,嫔妾等遵命。”唐瑾知看着其他的妃嫔张了嘴,便也一同应承着。
说是遵命,可这话一说完,殿内的场面就冷了下来。没有人说话,只听得到香炉里香料燃烧的声音,伴着悠悠的味道传出。
“哀家看,不如就说说这衣着吧。庄贵嫔身上的衣裳首饰,哀家看,你那耳铛是上好的东珠吧。”太后手一点,众人忙远远观察何凝妆的衣服,心下揣摩着太后的用意,唐瑾知却是一下子明了了,只怕今日,何凝妆要被太后当成枪使了。
“竟是臣妾眼拙了。若是太后不说,臣妾还真就没发现,庄姐姐这一身竟是上好的蜀地浣花锦织就呢,看看这做工,也称得上妙手,该是为皇家置办衣物的霓裳坊的手笔,姐姐当真是好阔气啊。再看看姐姐的首饰,那可是上好的羊脂玉啊,别说嫔妾家中式微,就是家财万贯,也没有姐姐有这福分,居主位戴羊脂玉啊。依嫔妾看,姐姐真身衣裳,若与太后相比,也不是不能呢。”
邢常在虽是八位妃嫔中最末的一个,可论伶牙俐齿,当真是不输旁人,此言一出,原本就不怎么热闹的颐宁宫,气氛愈发的冷了,唐瑾知不说什么,看着这个邢常在冷笑,这个人倒算是聪明,这可惜了,太沉不住气。
“邢妹妹真是能说会道。本宫这衣裳不过是本宫娘家带来的填妆,就算是再好,等三日之后霓裳坊的人入宫,为各宫妹妹裁制宫装,到时候,也就没有什么太大的差距了不是?虽说是人靠衣装,可这衣着啊,是说明不了什么的,人心隔肚皮,这心若是与众不同,那才是真的与众不同。要是在本宫看来,邢妹妹嘴巴伶俐,可眼睛却不怎么亮,能评论本宫的衣裳,却没发现这殿中少了一位姐妹么?”
庄贵嫔千回百转,终是为了将包袱甩给别人,唐瑾知看在眼里,心下深感滑稽,又看到了坐在对面的戬贵嫔用帕子掩嘴而笑,顿时觉得,这个何凝妆,实在是太傻了。
“庄姐姐,这并非嫔妾眼拙了,只是,昨夜是俪嫔姐姐侍寝,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太后都会体谅的,姐姐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呢。”
“俪嫔小主到--”颐宁宫外的黄门太监高声唱和。
闻听此声,唐瑾知又刻意观察了何凝妆,那长长的指甲已经快嵌入了肉里。
“臣妾给太后娘娘请安,太后万福金安。”
“俪嫔小主,请向太后奉茶,这是宫中侍寝过后的规矩。”典月在一旁提醒道。
“是。太后娘娘,请您用茶。”
俪嫔跪在地上,倾起身,将茶盏举过头顶,太后状似不经意地结果茶盏,指尖一晃,茶盏便坠落了下来,粉身碎骨。盏中七成温的碧螺春,就几乎都倾在了俪嫔的头顶,崭新的妆面,刹那之间,就花的没了样子。
典月慌忙从太后身侧跪倒在地上,磕头如捣蒜。
“奴婢有罪,奴婢有罪,奴婢没有掌握好递给俪嫔小主的茶的温度,不小心惊了太后和俪嫔小主,奴婢有罪啊……”
“还愣着干什么,快点带俪嫔下去更衣,再叫太医来看看,这么漂亮的脸可别让哀家一失手弄糟了。典月,俪嫔的事儿处理完了之后,自己去领十板子,你也在哀家身边这么多年了,这点眼色都没有。”
“是。俪嫔小主,请随奴婢来。”
“这俪嫔妹妹可真是流年不利啊。”
庄贵嫔本身就是为了针对俪嫔来的,如今俪嫔虽然去了后殿更衣,可是她哪里会罢休?“听说昨夜俪嫔妹妹侍寝之前,就不小心扎了手指,如今又被烫伤了,岂非不祥之身?太后娘娘,若这样的人接近了皇上,那岂不是会威胁皇上龙体康健?”
唐瑾知更加不声不响了,这样的风波,自己还是越远越好。
“庄贵嫔,你身为宫中的高位嫔妃,言语怎可如此不得体?宫里最忌讳捕风捉影的事,哀家想,你不会不知道吧?不祥之身,俪嫔今日的烫伤也与哀家脱不了干系,难道说,哀家也会给人带来不祥了?”太后疾言厉色。
“臣妾不敢。”庄贵嫔深知自己失了言,也再不好说什么,只是偏就这样,更加怨恨俪嫔。
“不过庄贵嫔有一点倒是没说错,俪嫔今日烫伤,身上带着病气,万万不可把病气过给了皇上,典月,去告诉掌管彤史的人,今夜就不要放俪嫔的绿头牌上去了。”
“是。”典月应了,躬身退了出去。
“不过庄贵嫔也要罚,身为天子妃嫔就要在言行上加以谨慎。回头把女戒女则手抄十遍呈给哀家。”
“是,臣妾知罪了。”庄贵嫔虽是认罪,可脸色实在是难看到了极点。
“今日,你们也都散了吧,哀家也倦了,先去看看俪嫔,稍后还要小憩片刻。”
“是,臣妾等告退。”
第一卷:及笄入宫始知艰 第九章 相思不见
乾元宫。
不愧为皇帝的寝宫,宫中的椽子皆用上好的檀木,坚硬的同时,总能隐隐地散发出沉郁的香气,与殿内的龙涎香混合在一起,让人说不出的心神舒畅;房梁上的凸起都是鎏金的雕刻,龙纹凤纹麒麟纹错综复杂,精致却不见丝毫的混乱,实可谓匠心独运。几排檀木书架,倚墙而立,上面摆满了书籍,几只壁瓶,在对面的东墙上疏落有致的陈列。
明黄色的身影,伏在西暖阁的檀木桌案上,奋笔疾书。魏临渊小心翼翼的上前,用一杯新茶替换了已经有些微微冷却的那一杯,本想不打扰钧喻铮,却没想到还是动静大了。
钧喻铮倒也不抬头,淡淡的问:“魏临渊,现在什么时辰了?”
“回皇上的话,现在已经是辰时二刻了。您自从下朝就一直在看折子,不如,歇一歇吧。朝上的事儿在要紧,也要注意身子。”
魏临渊苦口婆心,在皇帝还小的时候自己就被派为跟在他身边伺候的人,在钧家得到了天下之后,自己又选择了自宫这一条路,才能在皇帝御前侍奉,自己这一条路走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但是在这个过程中,也有不少关于这少年天子的事情是他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的,对于魏临渊而言,至于皇帝,他有敬畏、有谨慎,更有怜惜。
钧喻铮停下朱笔,也不置可否,慢慢踱步来到西暖阁西北角的窗子前,撑开窗扇,定定的远望。魏临渊跟了上来,在他眼里,远处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景致。树是一样的树,花也是宫中极为常见的牡丹,却不知自家皇上为何在这里驻足。
殊不知,在钧喻铮眼里,这并没什么特殊的景致背后,懿如宫影影绰绰,看不到人,却能遥寄相思。
“也不知道此刻,她在做些什么……”钧喻铮低低地道。
“皇上,您说什么,谁在做什么?”魏临渊没有想通这其中的关窍,自然就没有听清。
“魏临渊,摆驾,去齐眉馆。”钧喻铮仿佛并没有听见魏临渊说了什么,而是自顾自的言语,终是克制不了自己的相思。
听到这话,魏临渊一下子陷入了窘境,今日清晨的时候颐宁宫发生的事情,直到现在自己还跟皇帝瞒着,皇帝现在一下子说要去齐眉馆,自己战战兢兢,却还是只能开口。
“皇上,俪嫔小主病着,太后的意思是,您乃千金之体、九五之尊,这两天,便不要去见俪嫔了。”
“病了?什么时候的事情?朕怎么不知道?”皇帝的面庞上露出隐隐的忧色。
“太后说您国事繁忙,不应该太过于关注儿女情长,让奴才……让奴才只是在您要见俪嫔小主的时候说一声……”魏临渊的声音越来越低,在钧喻铮身边当差三年的经验告诉他,自家皇上现在很不舒服,自己还是少说为妙。
“因为什么?”
“听说是,俪嫔小主再给太后奉茶的时候,那茶太烫了,太后没有拿稳,便洒了下来,正好洒在俪嫔的身上和……脸上。”魏临渊犹豫了一下,还是全说了出来。
“滚烫的热水?严重不严重?母后啊母后……您……您……”
钧喻铮长叹之际,魏临渊讨好的凑上前来:“皇上,奴才已经替您问过为俪嫔小主瞧病的太医了,是彭太医。彭太医说了,小主的伤不重,仔细调养是不会留下疤痕的。只是,彭太医也说了,小主有胎带的气血不足之症,这次烫伤会让小主的气血更加虚弱,怕是要百日之内不能……不能侍寝了。”
“母后,您算是……旗开得胜了……魏临渊,你去,去齐眉馆,替朕把上用的上好的药膏送给俪嫔,还有,替朕嘱咐俪嫔好好养伤,朕一定会去看她的。”
“是,奴才这就去办。”
树影斑驳之中掩映着的齐眉馆,在这深春的季节里,更加绿意葱茏,窗子半开着,方芷芊站在窗前,透过树影的间隙向东南方向遥望着乾元宫,心下想着清晨的事,暗自忖度着,自己实在是太大意了,早知道太后容不下自己,今日请安,却还是去迟了。一百天,只怕一百天过后,后宫中的女人争奇斗艳,自己就很难有立足之地了。
想着想着,方芷芊心下一阵抽痛,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安慰自己,不会的……他不会的。
“小主,皇上身边的魏公公来了。”胭脂附在方芷芊耳边说道。
“快请进来,对了胭脂,我的面纱呢?可不能让魏临渊看到我现在这幅样子。”赶忙催促着身旁的宫婢为自己拿来面纱。
“小主,在这儿呢。”
胭脂手脚麻利地帮方芷芊覆上了面纱,看不清容颜的方芷芊,却更显出了一种妩媚之感。
“奴才给俪嫔小主请安。”
“魏公公快快请起,你是皇上身边用惯了的得力的人儿,我可受不起你这样的大礼。”
“俪嫔小主说笑了,小主才是皇上心尖子上的人儿呢,能给小主行大礼,是奴才的福气,小主可不要让奴才折了福气啊。”
面纱后面传来一声轻浅的笑,却是极为动听。
“小主,奴才是奉皇上的旨意,给您送来上用的最好的烫伤膏药,这可是南安国进贡的佳品,皇上可还从来没有赐过谁呢,小主这里啊,是头一份儿的恩典。”
魏临渊手捧着药膏,小心翼翼的递了过去。皇帝的脾气秉性自己清楚,能让皇帝这样的女人绝对不简单,自己以后少不了仰仗着她,不过却不能过分,免得皇帝那边再觉得什么。
“胭脂,收下吧。对了魏公公,一定要替我好好谢谢皇上。”俪嫔一面道谢,一面看着胭脂接过膏药盒子,那盒子都是描金的檀木小盒,一看就知道里面的东西不是凡品。
“俪嫔小主,皇上还说,虽然这段日子您不能侍寝,但是一定会常来看您的。既如此,奴才告退。”
“等等魏公公,还劳烦您,把桌上那张花笺带给皇上。不知魏公公愿不愿意帮这个忙。”方芷芊袅袅婷婷地走到桌案边上,从桌案上拿起一张花笺,那画着红色迎春花的花笺上,写着几个娟秀的小字,墨痕还没有完全干,可以看得出来是新写的。
“能为小主效劳,是奴才的福分,奴才一定替小主做好。乾元宫还有事,奴才,先告辞了。”魏临渊起身,打了个千儿便要走。
“胭脂--”
“是,小主。魏公公,这一把金瓜子儿,是我们家小主的一点意思,还望公公笑纳。”
“那,奴才可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魏临渊扫了一眼花笺上的内容,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空一缕馀香在此,盼千金游子何之。证候来时,正是何时?灯半昏时,月半明时。心下暗自感慨,这个俪嫔也是一个痴情的人啊。
虽然在颐宁宫,太后已经出言训斥了庄贵嫔不要妄言俪嫔不详之事,可这件事情,却在半日之内,在阖宫之中传得沸沸扬扬。
待到身在乾元宫的钧喻铮听到这些传闻,已是月上柳梢头,不由得暗自捏紧的拳头,眼神却盯着桌上的迎春花花笺,满眼流连之情。
“皇上,该翻牌子了。”
“撤下去吧,朕今夜在乾元宫批公文。”
“皇上,太后的意思是,乾祐需要有后人,您……”掌管彤史的公公欲言又止。
钧喻铮长叹一声,伸过手,将刻有“戬贵嫔”字样的绿头牌翻了过来。
“皇上摆驾拂柳宫……”
“皇上驾到--”魏临渊的呼喝响彻拂柳宫。
“娘娘,皇上来了呢。”一旁的小宫婢喜悦无比的朝戬贵嫔说道。
“我听到了珍珮。”戬贵嫔微微一笑,“有什么好吃惊的,瞧你乐的,如此少见多怪,以后怎么做本宫的贴身宫婢啊?本宫真是后悔带你入宫呢。”
小宫婢满脸通红,张口结舌的辩解道:“娘娘……奴婢是您有琴府的家生丫鬟,从七岁入府当差就开始伺候您,如今都有五年了。您入宫怎么能不带着奴婢呢?娘娘您莫要嫌弃奴婢啊……”
“好了,本宫说笑,你就这般当真,可见还是心性不成熟,回头多跟着宫里面积年的丫鬟嬷嬷学一学,会有收获的。随我接驾吧。”
“是。”
拂柳宫的摆设极是简单,也没有什么大的盆景屏风之类的,说话间,钧喻铮就已经行到了内室门口。
“臣妾接驾来迟,望皇上恕罪。”有琴抒静姿势丝毫不差的行着全礼。
“没什么,朕不在意这些。”
“皇上不怪罪臣妾就好。”
戬贵嫔起身,抚平了身上的褶皱,拿起圆桌上的茶壶和茶盏,就要为皇帝倒茶,皇帝伸手按住了戬贵嫔,示意他不必了。
“你是朕的表妹,朕不会跟你计较那么多的。”
皇帝摆了摆手,一番话虽说是不怪罪,却更让有琴抒静心中恻然。诚然,不怪罪自然是好的,怕就怕只是,因为不在乎,所以不怪罪。一个“表妹”,更让她心中凄凄,不过是表妹而已,有琴抒静啊有琴抒静,你竟然奢望能够得到他的爱。
“臣妾时刻谨记,臣妾不仅仅是皇上的表妹,还是皇上的……皇上的妾室。夫为妻纲,臣妾身为妾室,自然是要处处尊崇夫君的。”戬贵嫔无奈地笑了笑。
她本想说,不仅是他的表妹,还是他的妻子,但最终还是话到一半变成了妾室。普天之下,恐怕没有女子正式不希望成为正室,只是,宫中女人那么多,正室最终只有一个。得不到风花雪月,却也不能消沉让自己失了一席立足之地,更不能祸及家人。
想到此,她的脸上又绽放出了极为自然的笑颜:“臣妾帮皇上更衣。”
“不用了,朕自己来吧。你也梳洗一下,便安置吧。”
对待自己不爱的女人,钧喻铮很难温言以对,但又不能冷言冷语,气氛一时之下很僵。
好在戬贵嫔心中亦是通透,这一切,无关风月,只问江山。
床榻上的人,明明本应该是水□□融身心相知。
可帐中,人心却是刺骨的寒。
第一卷:及笄入宫始知艰 第十章 齐眉情意
丑时一刻,戬贵嫔便醒了过来,枕畔的男人背对着,她轻轻凑过去,看着他,他还睡着,却是眉头紧锁,一呼一吸都是那么急促,即使是睡着,也是不安稳的,仿佛心里面藏了太多的事情。着看着枕畔的男人,眉头紧锁也掩不住他的英俊,当真是一个举世无双的男子。再看看凌乱的床榻,浅紫色的锦被,原本是光滑而柔软的,现在已经有了轻微的褶皱。自己身下的白绸上的猩红点点,再看看自己,手臂上的守宫砂已然不见,身体上还有□□好过后留下的印记,或许这印记很快就散了,可是这个男人的印记,却永远可在她心里。可是一想到皇帝的态度,又不由得阵阵难过,暗自叹了口气,后宫,主位,这不过尔尔。
她不禁有些羡慕起那个强敌环伺的女子,她在宫中没有盟友,也得不到太后的青睐。但是,他待她,应该是不同的吧。
戬贵嫔伸出手,想抚平钧喻铮紧锁的眉头,却没想到手刚刚从锦衾中伸了出来,钧喻铮便醒了,不由得暗自后悔自己鲁莽,虽然留不住他的心,哪怕能多留他在自己这里一会儿,也是好的。
“什么时辰了?”皇帝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咳了一声,尴尬的问道。
“回皇上的话,丑时一刻刚过。”
“哦,朕要起来了,魏临渊,替朕更衣。”钧喻铮满面的不自然之色,努力地挤了挤面上的笑容,却发现是那么的艰难。
“皇上,臣妾去为皇上安排早膳。”
钧喻铮摆了摆手:“不用忙了。朕早膳回乾元宫。朕今晚,可能也不会来你这里。朕走得早,你且回去补眠吧,到了时辰再去向太后问安。”
“臣妾谢皇上挂念。”
戬贵嫔回以淡淡一笑,到是让钧喻铮愣在了那里。随口的一句关心,竟可以让这个女人如此满足和感恩,这实在不应该是个太复杂的女人。
“那,朕先回宫了。”钧喻铮的言语里竟有微微的窘意。
“皇上起驾--”
“臣妾恭送皇上。”
待到送走了钧喻铮,戬贵嫔回到内室,颓然地坐在床榻之上。内室里面的金器瓷器,大到屏风,小到桌上的镇纸,都和皇帝没有来过之前,一般无二,床榻上的温度还没有完全散尽,若不是这温度,她几乎以为,这个男人从来没有来过,可是,指尖在床榻上划过的地方,她却感不到一丝温暖。
内室的描金香炉内还燃着瑞脑香,香气馥郁,瑞脑香升起来的烟,飘飘忽忽的在内室中打了个旋,最终消弭于无形。这烟,就像是皇帝的宠爱,摸不到,也抓不着。床榻上的女子兀自一笑。没有温暖又如何?自己已经是他的女人了,今生今世,也只能是他的女人。只要姑母在,自己也不会断了这名义上的恩宠,总好过“白头宫女在,闲话说玄宗”,一生不见天颜。
齐眉馆中,微灯如豆,在宫墙上投射出斑斑驳驳的光影,光影中,一抹纤瘦的身影,倚榻枯坐。
“小主,您睡一会吧,从入夜开始您就一直坐在这床头,如今已经是四更天了,天都蒙蒙亮了,您还不休息。您的身体素来不好,如今又要养伤,这般熬夜,哪里吃得消呢?”
俪嫔苦笑。“胭脂,你说,这床铺,没有他,冷不冷?”
“小主,奴婢又没嫁过人,哪里懂得这些。不过,一个人总是要比两个人冷一些的吧,奴婢去给小主灌个汤婆子来。”胭脂说着就要往小厨房走。
“不用了胭脂,暖得了床铺暖不了心,过来陪我说说话吧。”
“是,小主。”
俪嫔拉过胭脂的手,与自己的手紧紧地交握在一起:“胭脂,你是我从娘家带来的,但是有些事你也不是十分知道。如今入了宫,我身边也就你一个可信的人,我便都说与你听。”
“小主,您这样信任奴婢,今后无论做什么,奴婢万死不辞。”
俪嫔忙笑着捂住胭脂的嘴:“好了,别死啊活啊的,多不吉利。你且听着就是了。”之后笑了一笑,啜了一口有些微微凉了的菊花茶,似乎是在回忆,片刻之后,又把茶杯的杯盖儿合上,轻轻地将茶杯放在了榻边的小几上。
“胭脂,你还记不记得,五年之前,我去繁璃峰山顶的孤山庵祈福?”
胭脂仔细思索了一下,恍然道:“奴婢记得,那天是奴婢的婶娘陪小姐去的。”
“就是在那一天,我遇见了我这一生中最重要的男子。那一日的天气并不好,我和你婶娘江妈上庵子进香还愿,回来的半路上便下起了瓢泼大雨,我便拉着江妈,到那半山腰处的莹月楼中避雨。到莹月楼的距离足以将我身上淋了半湿,为了不全身湿透害上风寒,我便慌忙跑进去,慌忙之中,却没有注意,一下子撞进了一个人的怀中。那是一个不过大我两岁的男孩子,可全身上下,却散发着一种浑然天成的贵气。我从来没有跟男子有过那么近的接触,不由得红了脸,可他却神情自若的将我扶好,问我是不是渡河而来。”说到这里,俪嫔又呷了一口茶,也顾不上茶是不是凉的。
“他怎么知道小主是渡了沁水河而来呢?”胭脂不由得跟着插话。
“是啊,当时我也这么问他。他回答我说,一般来此进香的,都是闺阁女子,若不是渡河而来,必是家就住在繁璃峰附近,即使下了雨,就近回家就是了,哪里会淋湿了身子还来半山腰的小楼避雨,所以我必定是家住河的对岸。当时我就觉得,这真的不是一个一般人。我问他那里有没有油布伞,他却回答我,沁水河河窄水深,每逢雨天就要涨水很高,搭船怕是不易,不如等雨停了,他亲自送我回去。”
“小主。再后来呢?”
“再后来我就频频去繁璃峰祈福,每一次都能在莹月楼见到他。终于有一次我按捺不住,戏谑他,怎么每一次来进香都能看到他?我说,你也说过的,来孤山庵进香的大多是闺阁女子,莫非,你是在等待某个闺阁小姐?他却回答,小姐慧眼灵心,在下佩服。当时我虽然没有说什么,可心里面就特别不是滋味儿,那时我就明白了,我爱上了他。”
俪嫔眼中柔情无限,仿佛含了水一般。
“小主,皇上对您那么好,您不爱他么?”
俪嫔没有回答胭脂,而是自顾自的继续说。
“我一气之下,就半年都没有去繁璃峰,可是半年过去了,实在是煎熬,就觉得,哪怕他喜欢别人,我能看一看他就好,最终还是去了。”讲到这里,俪嫔叹了口气,顿了一顿,又摇了摇头。
“我一路走,一路犹豫,想看到他,又不知见了面说些什么。走走停停,去的时候可以避开了莹月楼,回来的时候却怎么也避不过去了,因为我避不开自己的心,就这样,走到莹月楼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我想了很多开场白,可真的在莹月楼见到他的时候,却鬼使神差的问他,是否等到了他要等的人。当时我的心几乎都要不跳了,生怕他说,等到了,可她却用一首曲子来回答我: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空一缕馀香在此,盼千金游子何之。证候来时,正是何时?灯半昏时,月半明时。”
胭脂惊讶的“呀”了一声:“就是小主昨日上午写的那一首?奴婢还以为是小主自己所作呢。”
“是啊,听到他说完,我的心就落回了肚子里。原来,他在等的人,是我。”
胭脂听到这里,还是心存疑惑:“小主是如何得知的呢?”
俪嫔摸了摸胭脂的头:“他吟诵的,是一首元曲,是徐再思的《折桂令》,你没有读过诗书,肯定不知道。徐再思是一个男子,这首元曲却是以一个女子的口吻抒写相思。灯半昏时,月半明时,正是那天我们相见的时候。”
“小主,奴婢总算明白了,那个人,就是皇上吧。”
俪嫔点了点头:“是啊,那时他还是丞相的长子。我们经常借着进香偷偷会面,谁知就在我们之间如胶似漆的时候,太后,也就是当时的丞相夫人,找到了我。她说,天昇是要做大事情的人,官场上的婚姻讲究门当户对,我父亲当时不过是从四品不入流的官员,太后这么说,也是有道理的。她说,如果天昇真的那么爱我,再过几年,等我及笄,会向方家提亲,让我做他的妾,让我回去好好考虑?”
“小主答应了太后娘娘?”
“没有,还没来得及我回应,丞相就当了皇上。那时,父亲就要我准备选秀,争取能成为皇妃荣耀方家。那时候我真怕啊,怕再见到他的时候就成了他的庶母……三年后,很快登基称帝。他刚一登基就颁圣旨,说为父守丧,六年之内绝不选秀,我知道,他是为了等我,等我及笄……”
俪嫔靠在床头,似乎是疲累之至,沉沉的睡去,美丽的睫毛上还能看到几滴晶莹的泪珠鼻子翘而挺,嘴唇,却是苍白的,透露出了她的脆弱。胭脂把她扶在床上躺好,为她盖上被子,轻轻地落下了帷帐,看了看幔帐上寓意着多子多福的花纹,蹑手蹑脚的走了出去,看着地上铺着的做工精良的绣花地毯,屋内精致奢华的陈设,掩上了门,心中暗自叹了口气。
这宫里再好,不过是个奢华的囚笼,还好小姐和皇帝,心中是有着彼此的,小姐的日子也应该不会太难过。宫里的女人都不是简单地,只盼着,小姐能和皇帝,白头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