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临危奉召   我一直觉得,一个人能当上那万人敬仰的九五之尊,是一件可遇而不可求的事。
  
  就像我,儿时也曾不要命地想着,等哪天自己变得聪明能干有人脉了,也弄个皇帝来当当——到时候想吃什么吃什么,想穿什么穿什么,才不会被那些阳奉阴违的势利眼给克扣了去。
  
  可是,当某日机会真就摆在我面前的时候,我的整个脑袋里却只剩下自己被雷劈中了的错觉。
  
  说起来,那天还真是阴云密布、闷雷阵阵的——委实是那种适合老天爷把人命收了去的天气。
  
  朝晔宫的太监一大早地就来哭丧了——父皇明明还吊着口气呢,他却已经愁眉苦脸的,四处散布坏消息了。
  
  也不晓得是谁借给他的胆子。
  
  我当时这样想着。
  
  后来我才知道,是真有人借了他一枚狗胆。
  
  当然,这种话我自始至终都没对任何人说过——因为我不敢。
  
  诚然,我是父皇最小的女儿——天玑国的三公主——姬云梨。
  
  用我那唯一的皇弟——姬风行的话来说,这名字,一听就晓得是只好捏的软柿子。
  
  但对于这种听起来毫无根据的说法,我却不能不以为然。
  
  是的,在父皇的六个孩子里头,我是最不受宠的那一个。
  
  我猜,那大概是因为我脑子不够好使、性子又不太讨喜的缘故——再加上娘亲在生下我不久之后就撒手人寰了,因此,比起有漂亮母妃招揽父皇的哥哥姐姐们,我无疑是输在了起跑线上。
  
  尽管我还在襁褓中时就被三弟的母妃过继了去,但她也仅仅是在刚开始的时候善待于我——只缘才收养了我一个多月,这位肚子几年没有消息的舒妃娘娘便突然怀上了三弟。
  
  打那以后,我就彻底变成了一个没爹疼没娘爱的孩子。
  
  不过没关系,纵使整个宫里的人都不把我放在眼里,这日子我还是得照样过。
  
  只是……父皇临危之际,为什么独独把我给召了过去?
  
  跟着那个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大太监匆匆赶往朝晔宫,我这心里头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虽说大哥和二哥在三年前的夺嫡之争中闹了个两败俱伤,一个成了残废,一个变作痴儿,大姐同二姐又都早早地嫁了人,但不是还有个颇受器重的三弟在吗?为什么会轮到我——轮到我这个一年到头都见不着父皇几次的三公主呢?
  
  满腹狐疑之时,我已经跟着那太监来到了父皇的寝宫。
  
  然后,殿外的阵仗委实把我吓了一跳。
  
  平日里那些高贵冷艳的娘娘们,此刻竟扎堆地跪在外头,几乎个个是同那领路的太监一个表情。
  
  “皇上……皇上啊……”
  
  怪不得我远远地就听见了奇怪的声音,原来是她们在……哭?
  
  我还以为是风声太大了。
  
  说起来,这二月初的时节,正可谓“春寒料峭”——冷么,倒不算太冷,暖么,实在谈不上——她们就那样迎着阵阵清风跪地不起,也真够呛的。
  
  我想,身为一个不受待见的小公主,我真的不能就这么视若无睹地从她们的身边走过。
  
  于是,我三步并作两步地靠了过去,恭恭敬敬地向各位娘娘请了安。
  
  原本沉浸在悲痛之中的娘娘们一见是我,忽然之间都噤了声。
  
  或娇柔或凄楚的脸上挂着似有似无的泪痕,她们呆若木鸡地仰视着我的脸,一副像是浆糊上脑的模样。
  
  “你怎么在这里?!”直到其中一位霍然起身,双目圆睁着失声叫道。
  
  我一瞧,这位娘娘我认得,可不就是大哥的生母——明妃娘娘吗?
  
  “是父皇叫我来的。”面对女子满脸惊疑的质问,我老老实实地作答。
  
  别奇怪我堂堂天玑国的金枝玉叶,为什么没在人前自称“本宫”——一个连座属于自己的宫殿都未曾拥有的鸡肋公主,是不可能习惯“本宫”这一自称的。
  
  至于“本公主”这样娇贵傲人的称呼,我这个先天弱气、后天弱势的可怜娃,又怎么可能适应得了?
  
  反正父皇他们也不管我,我就用最普通的称谓好了——就一个字,多省事儿。
  
  “皇上!?”只不过我一时间没能料想,听罢我简洁明了的回答,明妃娘娘竟然震惊得倒退两步,两个字当场脱口而出。
  
  我见她一手抚着胸口,双眼难以置信地瞪着我,正准备皱起眉头纳闷一下,却突然想起了,其实先前太监来传话的时候,我也是相当意外的。
  
  如此一思,我很快就理解了明妃娘娘为何有此反应。
  
  接着,我开始思量需不需要作出回应。
  
  谁知下一刻,就有人替我给出了答案。
  
  “皇上怎么可能让你来!?”
  
  另一个惊愕的声音尖锐响起,切实有效地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这回起身发话的,是二哥的母亲——禧妃娘娘。
  
  “我也不知道。”我依旧据实以告,还下意识地冲说话人摇了摇头。
  
  话音刚落,明妃娘娘就冷不防轻笑一声。
  
  “禧妃妹妹缘何如此惊讶?”
  
  她挑着眉毛这般反问着,只是我很奇怪:方才她自己不是也很诧异的吗?
  
  “难不成,皇上还会让一个痴傻之人侍奉殿前吗?”
  
  “你……”意有所指的话语,令禧妃娘娘霎时神色一改,她瞪视着细眉微挑的明妃娘娘,眼睛似是就要喷出火来,但到底还是忍住了,“哼……明妃姐姐说的是,皇上宅心仁厚,自然也不会让一个身有残缺之人,拖着条不能动弹的腿前来侍疾。”
  
  此言一出,剑拔弩张。
  
  两人彼此皆是皮笑肉不笑地注视着对方,脸色都不太好看。
  
  我微缩着脖子,来回打量着这两张风韵犹存却阴森可怕的脸,总觉得空气中冒出了一股若有若无的火药味。
  
  我头一回觉得,父皇的寝宫对我而言是那么的具有吸引力——我只想快些进去,好避开这两位娘娘针锋相对的场面。
  
  就在这时,老天爷仿佛是听到了我小小的心声,让领我来的大太监冷不丁赔笑着开了口:“二位娘娘,奴才斗胆,皇上他……还在里头等着公主呢……”
  
  颇具弦外之音的一句话,直接叫两人对其怒目而视。
  
  不晓得为什么,我好像从她俩的眼神里读出了如下含义:“狗奴才!这里哪儿有你说话的份!”。
  
  但是,两位娘娘只是瞪着他,谁也没出声——这大抵是缘于对方搬出的,乃是万人之上的父皇吧。
  
  “公公……”这时,安静的空地上忽然又冒出了第三个女子的嗓音。
  
  众人循声望去,目睹的是大姐的母妃——已然年近半百的静妃娘娘。
  
  “皇上想见的……该不会是大公主……”只见她不徐不疾地站起身来,话到一半时,忽而迟疑着看了明妃与禧妃一眼,“或是二公主吧?”
  
  话音刚落,两声冷哼就不约而同地传至耳畔。
  
  实际上,我也有过这样的怀疑——兴许是父皇病重糊涂,一不小心说错了一个字,譬如将“云千”唤成了“云梨”,又如把“二”说成了“三”。
  
  可一想到两位姐姐都已嫁作人妇,移居宫外,我又觉得……说不定,父皇是真的打算再见我一面?
  
  “回娘娘的话,皇上要见的,确实是三公主没错。”让三位娘娘失望的是,那太监恭谨地欠了欠身,视线在她们仨之间打了个来回,又乖乖地将之收回,安放到地面上。
  
  他这笃定的话一说出口,几位娘娘的目光就又汇集到了我的身上。
  
  罕见的万众瞩目把我吓得埋低了头,只想快点儿离开这是非之地。
  
  “几位娘娘,这皇上的旨意耽误不得……还请娘娘……”眼瞅着这场面僵持不下,那太监只得壮着胆子再度请示。
  
  他为难地没敢把话说全之际,我也正怯生生地垂着眼帘,不敢多言。
  
  “怎么了?”直至耳边冷不丁传来了一个温润如玉而不失威严的男声,我的内心才不由得泛起了丝丝涟漪。
  
  这宫里头有这么好听的声音?
  
  听惯了女子的莺声燕语以及太监的尖利怪音,我不免暗暗犯起了嘀咕。
  
  是以,我随即情不自禁地抬起头来,想要看一看来者何人。
  
  这时,恰逢一阵沁人心脾的淡香飘然而至。
  
  我不禁猜测,这如阳光般好闻的味道,是来自于那个有着动听嗓音的男人。
  
  因此,我连忙加快了四下寻觅的速度——很快,我的视线就捕捉到了一抹银白色的身影。
  
  来人是个二三十岁的男子,他身形修长,步伐稳健,身着锦衣,头戴冠玉——饶是我这个孤陋寡闻的深宫女眷,也看得出此人非池中之物。
  
  不过,他是谁?我好像没见过他?
  
  “哟……宁王爷……”正睁大了眼盯着他瞧,我就听见了那太监忙不迭给来人请安的话。
  
  宁王?
  
  我虽安于深闺,对朝中之事知之甚少,却也至少知道,父皇定是有几位兄弟的。
  
  其中,这宁王的名讳,我倒是听一些个小宫女私下里兴奋地议论过——大抵都是宁王好英俊,宁王好厉害,宁王好温柔之类的溢美之词。
  
  我认为,那些同我年纪差不多的小丫头,着实不该把大好的青春浪费在谈论一个男人的事情上——何况这个男人,大约也不可能迎娶她们作为王妃。
  
  难道不是嘛?
  
  有这个闲工夫去幻想一件不切实际的事,不如找机会多吃点儿好吃的。
  
  每次我提出上述看法,就会被我的贴身侍女——琴遇不着痕迹地鄙视。
  
  唔……扯远了。
  
  嘶……我记得,我的这位皇叔应该是排行……第三?
  
  嗯,跟我一样,算是家中老三。
  
  不过,他的地位同我的相比,显然是存着天壤之别。
  
  “哟!这不是宁王嘛……”禧妃娘娘语气一改的问候,当即便证实了我的想法。
  
  “娘娘……”来人不卑不亢地低了低眉,算是向父皇的妃子们略失薄礼。
  
  “宁王这个时候前来求见皇上,所为何事?”与此同时,明妃娘娘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将这个问题问出了口。
  
  然而,让人始料未及的是,我的这位皇叔并未给予她语言上的回复,而是径自将目光投向了立在一旁的我。
  
  电光石火,四目相接。
  
  我原本还算平静的一颗心,莫名突地一跳。
  
  “公主,皇兄要见你,速速随本王入殿吧。”
  
   正文 为父送终   现在回过头来想想,兴许早在那一刻之前,我的这位皇叔就已经存了些不同寻常的心思。
  
  可惜那个时候,我还全然未能察觉。
  
  我只是冲他讷讷地点了点头,但随即又猛地意识到身侧还有一群娘娘,故而不由自主地将忐忑的目光投在了明妃与禧妃的脸上。
  
  我不是个聪明的人,却也晓得此情此景下,她们很不希望看到我跟着三皇叔去觐见父皇。
  
  就在我惴惴不安、举棋不定之时,三皇叔冷不防发话了:“公主,这是皇上的圣旨,若是耽误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他的声音如泉水流淌般清脆入耳,却听得我心惊肉跳。
  
  我怯生生地仰视着他,真想将我尴尬的处境直言相告。
  
  没错,不是我不想去,是这些娘娘的视线实在扎人啊!
  
  刚这么欲哭无泪地想着,我就忽然发现,身旁那些叫人如芒刺在背的各色眸光,好像于一瞬间消失不见了。
  
  我半信半疑地侧过脑袋,看向了为首的明妃娘娘和禧妃娘娘——只见她们已然一改先前那融合了愤恨、不甘、嫉妒与威胁的复杂神情,貌似是僵在了那里。
  
  我不明白她们为什么莫名其妙地就变了脸,因为三皇叔刚才那话所提醒的人,分明就是我呀——我害怕,这无可厚非,可是她们跟着失色,这算什么道理?
  
  一头雾水之时,我听得明妃娘娘忽而莞尔一笑曰:“呃呵……王爷说的是……”
  
  话音刚落,她就冷不丁眸光一转,皮笑肉不笑地对我说:“公主……还是快些入殿吧。”
  
  咦?
  
  我闻言登时一愣,竟又听见禧妃娘娘道:“明妃姐姐说得对……公主……赶快进去吧……”
  
  这……这两个人……怎么突然就改变态度——同意了?
  
  我疑惑不解地看了看两张面带古怪笑意的朱颜,又下意识地注目于距我一丈开外的三皇叔。
  
  他正神色淡淡地瞅着我,也不说话。
  
  罢了,虽然不太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跟着三皇叔进屋,总比留在这儿跟娘娘们周旋要来得强。
  
  如此思忖着,我坚定地点了点头,朝着父皇的三宫六院略失薄礼后,便随着器宇轩昂的皇叔迈向了朝晔宫。
  
  孰料行至父皇的卧房之外时,三皇叔却猝不及防地停住了脚步。
  
  “公主请吧。”
  
  他彬彬有礼地说着,若是换做平日的我,定是会忍不住暗中惊叹一番的。
  
  毕竟,在所有皇亲国戚之中,他几乎是唯一一个把我当公主来对待的人。
  
  换成其他人,有哪个会像他这样,身为我的长辈,却还低眉垂眸着,对我作出“有请”的手势。
  
  顷刻间,我对他的好感急速攀升。
  
  “多谢皇叔。”以前所未有的恭谨轻声作答,我冲着三皇叔屈膝一福,然后才迈开小碎步,只身走向了父皇的卧榻。
  
  说起来,这屋子里,还真是安静得有些瘆人。
  
  虽然这兴许是为了方便父皇静心养病,却也静谧得有点儿过了头。
  
  我偷偷转了转眼珠子,左顾右盼了一番,发现屋里头竟没有一个宫人或是太监,这让我觉得有点别扭。
  
  不过,我还是面色如常地站定于距离龙榻约莫七尺之处,毕恭毕敬地俯下身去。
  
  “儿臣参见父皇,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话音未落,我自己就已忍不住抽了抽唇角。
  
  父皇眼下这情况,我却在这儿高呼“万岁”……
  
  正微微窘迫着不知所措,我听到床榻的方向传来了动静。
  
  我不敢抬头,毕竟父皇并未许我起身回话。
  
  所幸没多久,耳边便传来了父皇断断续续的说话声:“是……是谁?”
  
  我闻声不由一愣——父皇他……不是他宣我觐见的吗?怎么会不晓得我是谁?
  
  心下纳闷着,我嘴上却不得不恭敬作答:“回禀父皇,是我,云梨。”
  
  我老老实实地回着话,心里则不由自主地想着,父皇可别来一句“云梨是谁”——会生出这种念头也不能怪我,谁让我一年到头都见不着父皇几面。
  
  “云……云梨?”疑问和诧异的口吻一出,我自是禁不住心头一紧。
  
  父皇莫非当真把我这个小女儿忘了个干干净净?我……我是有多不被他当回事儿啊……
  
  好在就在我将要哭笑不得之际,头顶上方又响起了父皇吃力的声音。
  
  “云……云梨……云梨……”他似乎是在反复咀嚼着我的名字,试图从中回忆起些什么来,“罢……你……过来……”
  
  话音落下,我微愣着抬起头来,不徐不疾地直起了上身。
  
  我清楚地看到,面呈菜色的父皇正艰难地意图支起自个儿的身子。
  
  我下意识地霍然起身,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了过去,不自觉地伸出手去扶住了父皇。
  
  可惜这个时候,体力不支的父皇却自个儿倒回了床榻上。
  
  他气息不稳呼吸着,一双泛紫的薄唇微微开合。
  
  毋庸置疑,他是当真病得很重了。
  
  大抵……是已经病入膏肓了吧……
  
  尽管不知道他究竟是得的什么病,但病重至此,怕也是药石罔效了。
  
  不知何故,对父皇素来没有什么感情的我,此刻竟也情不自禁地难过起来。
  
  说到底,他都是生我养我的父亲——尽管自我有生以来,他主动来探我的次数屈指可数,但紧密相连的血脉,似乎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被割断的。
  
  双眉渐渐锁紧之际,父皇已然缓缓眨着那双黯淡无光的眸子,像是在努力睁大眼睛,好把我看清。
  
  “云梨……你都长这么大了……”他有气无力地说着,让我不晓得该如何作答,“是啊……朕都很少去看你……”父皇自顾自地嗫嚅着,仍是叫我不知所措,“你长得……越来越像你的母亲了……”
  
  话音未落,他的一双眼眸业已开始慢慢地转动,似是在我的脸上寻找着母妃的影子。
  
  奈何我对生下我的娘亲没有分毫印象,故而只能一语不发地注视着父皇的眉眼,静静地等待着他的下文。
  
  孰料下一瞬,令人大吃一惊的一幕就上演了。
  
  我没有等来父皇进一步的感慨与喟叹,却迎来了他突如其来的怒目而视。
  
  “朕还是不能信!不能信啊!!!”
  
  父皇突然像是来了气力,冷不防从榻上撑起了上身。
  
  只见那张暗沉的容颜蓦地憋成通红,如同喝醉了酒一般;而他的两只眼睛更是瞪得滚圆,仿佛就要掉出来似的。
  
  我被这不期而至的转变给吓着了,下意识地就松开了那双略显苍老的大手,惊惶地向后退了两步。
  
  未等我突突直跳的心平复下来,我就看见眦目欲裂的父皇身不由己地颤抖起来。
  
  “防……防……防……”我压根没这个心去琢磨他究竟想要说些什么,因为他满脸通红又双唇直颤的模样实在是叫人不寒而栗,“防老三!!!”
  
  直至他吊着最后一口气使劲喊出了这三个字,而后竟就在我的眼皮底下蓦地倒在了龙榻上,我才情不自禁地瞪大了双眼。
  
  “父……父皇?”我惊魂未定地呼唤着,却不见那一身明黄的男子有任何反应。
  
  可是……他明明睁着眼啊……
  
  惊疑不定地用手捂着心口,我鼓足勇气挪动了步子,一点儿一点儿地靠了过去。
  
  “父……”正欲开口再唤一声,我忽然发现父皇的样子很不对劲。
  
  不……岂止是不对劲……简直就是……
  
  头脑一片混乱的我不由自主地伸出一条胳膊,将我的左手伸到了父皇的鼻子底下。
  
  刹那间,我将手抽了回来。
  
  没……没……没气了……
  
  怎、怎、怎么办……我我……我……我该怎么办?!
  
  我又害怕得往后退了几步,恰逢乌云密布的天空遽然划过了一道闪电,登时在昏暗的卧房内投下了骇人的闪光。
  
  须臾,我便听得身后传来了一声幽幽的呼唤。
  
  “公主……”
  
  短短两字的尾音,刚巧被湮没在了猝然响起的雷声之中,令我徒然打了个激灵。
  
  胆战心惊的我猛地回过头去,映入眼帘的,是三皇叔晦暗不明的脸庞。
  
  “皇……皇叔……”我的一颗心怦怦直跳着,嘴上磕磕巴巴地喊着,然后忽然就像是抓到了根救命稻草一般,将微颤的手指指向了已然亡故的父皇,“父皇……父皇他……他、他驾崩了!”
  
  谁料三皇叔闻讯却是毫不惊慌,他不紧不慢地向我走了过来,看了我一眼之后,才迈向了父皇的龙床。
  
  他一声不吭地瞧了瞧睁大了眼又微张着嘴的父皇,接着不徐不疾地转过身来,面向了依旧站在一旁不敢动弹的我。
  
  “公主,”四目相接,男子仍是面不改色,“让皇上瞑目吧。”
  
  听罢此言,我不禁当场怔住。
  
  瞑……瞑目?
  
  我呆若木鸡地盯着三皇叔瞧了许久,好不容易才反应过来,他这是让我去抚一抚父皇的眼睛,好叫父皇安心地去。
  
  可是……可是我……
  
  “我……我我……我怕……”迟疑了好一会儿,我终是鼓足勇气,坦言表明了自身的胆怯。
  
  谁知,我缩着脖子畏惧不前的模样落在皇叔眼里,非但没有换来他丝毫的同情,反而像是令他倏尔眸光一沉。
  
  “公主,皇兄是你的父亲。”但是,下一刻他说话的语气,却又是那样的平静无澜,甚至叫我觉得莫名的温和。
  
  莫非方才一瞬所目睹的,乃是我的错觉?
  
  眼下的我并没有太多的闲情逸致去考虑这样的琐事,因为在皇叔意味深长的注目之下,我一门心思都在“做”与“不做”之间挣扎。
  
  “身为皇兄的女儿,由你为他送终,他才能走得安然。”
  
  最后,皇叔循循善诱的这一句话,终是叫我略微平复了起伏动荡的心绪。
  
  是啊……我……我又没做什么对不起父皇的事……我……我干吗要畏缩?
  
  如此安慰着自己,我吞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走了上去。
  
  “父……父皇,您安心去吧。”
  
   正文 圣旨一出   那之后,原本双目圆睁的父皇,终究是在我的帮助下阖上了眼皮。
  
  他死而瞑目,算是治愈了先前那一瞬变故在我心里所留下的创伤。
  
  然而,冷静下来之后,我却忍不住开始思量起他临终前的那番话。
  
  防……老三?
  
  我应该没有听错——父皇硬撑着仅存的一口气也要拼命说出来的话,的确是“防老三”。
  
  可是,“老三”是谁?是指在家中排行第三的人吗?
  
  我?不可能,我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鸡肋公主,有什么好防的……更何况,我当时人就在场,父皇总不见得叫我自己提防自己。
  
  三皇叔?他人挺好的呀,又带我去见父皇最后一面,又在父皇过世后和声细语地给予我替父皇送终的勇气——最重要的是,我跟他又不熟,他没事来害我做什么。
  
  那这宫里头,还有谁是老三?
  
  如此思忖着,我暗自一愣。
  
  莫非是指……我的三弟?
  
  是的,我思前想后,这天玑禁宫里可以称之为“老三”的人,除了我本人和三皇叔之外,也唯有那个时常对我冷嘲热讽的三皇弟——姬风行了。
  
  不过,我是一个就事论事的人——虽说仅比我小了一岁的三弟总是目无尊长,压根不把我这个三皇姐当姐姐,但我们到底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大约是清楚的。
  
  尽管他基本不会放过每一个拿斜眼瞧我的机会,可他却会在他的母妃忘记吩咐下人替我准备膳食时,板着脸给我送吃的。
  
  他不会像那些宫人一般对我阳奉阴违,也不会像某些娘娘那样见我饿了冷了却无动于衷。
  
  那多少次送饭之恩,我是不可能不记在心上的。
  
  虽然他平日里总也不忘欺负我,以至于我实在没法对他铭感五内,但好与坏终究是一码归一码的——我不能因为他不把我当回事儿,就抹煞了那一盘盘香喷喷的饭菜和点心。
  
  所以,父皇要我防着三弟?
  
  我不太能想明白这其中的因果关系。
  
  难不成,他还会在送给我的食物里下巴豆?
  
  是日夜晚,百思不得其解的我披麻戴孝,一动不动地跪在父皇的灵柩前,周围是诸位娘娘凄凄楚楚的抽泣声。
  
  我蓦地从思考中抽离出身,悄悄地看了看左手边的一位娘娘——她正那手绢抹着那干巴巴的眼角。
  
  我又一骨碌转了转眼珠子,偷偷瞄了瞄右手边的另一位娘娘——她正在努力从眼眶里挤出点什么。
  
  我想,她们大概是对父皇有着特别深厚的感情吧。
  
  如若不然,又怎么会如此执着地想要为父皇哭泣?
  
  不过实际上,我不是很理解她们的想法——换做是我,要我嫁给一个岁数完全可以当我爹的男子,我十有八(和谐)九是不会情愿的,更别提会有多么多么地喜欢他了。
  
  但俗话说得好,青菜萝卜各有所好,我没这个意愿更没这个资格去说道些什么。
  
  对了,说起诸位娘娘,我倒想起了一个人。
  
  眼看父皇驾崩都已有两三个时辰了,这么大的消息,也该传遍整座皇宫了,明妃、禧妃、静妃等人皆已到场,怎么还不见三弟的母妃——舒妃娘娘呢?
  
  听说连住在宫外王府的大哥二哥、大姐二姐都在往宫里赶,三弟倒是因为一年前被送到军营里修行故而暂不得归——可他的母亲如今人就在宫中,缘何迟迟未有现身?
  
  我不由记起自己今儿个一整天都未曾见到我的养母,心里免不了犯起嘀咕来。
  
  就在我兀自心猿意马之际,堂外忽然传来了火急火燎的一声惊呼:“父皇!”
  
  这声音,似是相当之耳熟,又像是与记忆中的稍有出入——直到我循声侧过脑袋,望见了姬风行那张写满惊疑的脸,我才确信了,来者正是我那分别一年有余的三弟。
  
  只见年满十五的少年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完全无视了一众跪地守灵的女眷,径自“扑通”一下跪倒在父皇的棺木前。
  
  我亲眼目睹了他通红的眼眶,总觉得他的悲伤与其他人的有所不同。
  
  “父皇……父皇……”看着三弟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看着他痛心疾首地低下头去,我这心里头忽然就跟着难受起来。
  
  孰料这样的情绪才起了个头,就被一句不期而至的问话给生生打破了。
  
  “三殿下怎么回来了?!”
  
  说话人乃是二哥的母亲——禧妃娘娘。
  
  我想,大伙儿应该都听得出来,她这话的重音,显然是落在了开头的那三个字上。
  
  我猜,她大概是觉着奇怪,怎么离皇宫较近的大哥、二哥没先赶到,反而是距皇城千里之遥的三弟头一个回了宫。
  
  如是揣测之际,我注意到明妃娘娘同静妃娘娘也已随禧妃娘娘一道站了起来——甚至有一些膝下无子的娘娘亦跟着抬头,目不斜视地望着我的三弟。
  
  “本王为什么不能回来?”面对几位娘娘错愕不已的提问,三弟冷不防收敛了悲痛之色,蓦地沉下了脸,侧头对上禧妃难以置信的目光。
  
  “不是……你……”禧妃娘娘似乎很想说些什么,可话到一半却硬是给吞了回去。
  
  于是,他二人四目相对,互不相让。
  
  直至屋外冷不丁出现了另一名男子的身影,也令有所察觉的屋内众人纷纷侧首望去。
  
  作为人群中毫不起眼的一员,我自然也留意到了大家的变化,继而随之动了动脑袋。
  
  我看见一身孝衣的三皇叔正负手立于门外,身边是今日下午领着我去父皇寝宫的那个大太监。
  
  唔?那太监的手里,好像还恭谨地捧着什么东西?
  
  我睁大了眼,端详着一枚大约是卷轴之类的物件,而皇叔同那大太监业已先后举步跨过了门槛。
  
  “宁王爷!这是!?”禧妃娘娘忽而从与三弟的对峙中抽身,头一个按捺不住,失声叫了起来。
  
  “圣旨!?”明妃娘娘则难得颇有默契地替她接上了话。
  
  “是的。”三皇叔注视着两位娘娘双目圆睁的容颜,口中直言不讳地作答。
  
  我顿悟:原来,这就是父皇平日里用来发号施令的圣旨。
  
  禧妃闻讯骤然变得激动不已,她的一双杏眼登时绽放出不容小觑的光彩,难掩兴奋地瞪视着皇叔请来的圣旨。
  
  “皇上可有说让谁来继承……”只听她迫不及待地开口意欲追问,可话未说完却戛然而止。
  
  “诸位殿下、娘娘,听旨吧。”三皇叔并不理会禧妃娘娘的这半句话,随即面色如常地开启了双唇,而后又侧首吩咐他身旁的太监直接宣旨。
  
  对方立马冲他欠了欠身,毕恭毕敬地应下,接着便站直了身子,不紧不慢地展开了那枚卷轴。
  
  在这一过程中,对圣旨本身并不是特别感兴趣的我无意识地观察了周围的娘娘们,见大多数人皆已收起了原先悲戚的神色,转而换上了一脸不容忽视的紧张——明妃、禧妃与静妃三人更是猝然还魂,忙不迭站成一排,屈膝下跪。
  
  她们作何如此郑重其事?莫非父皇会下达什么可怕的旨意吗?
  
  正因心下的这一猜度而心生悸动,我的耳边就传来了太监故作严肃却仍是阴阳怪气的宣读声:“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三公主姬云梨,生性淳朴,宽厚仁德,与世无争,深得朕心,着立其为天玑储君,继承大统,望众卿亲之辅之,再创我天玑盛世。”
  
  话音落下,灵堂内忽而鸦雀无声,大概所有人都听得傻了眼。
  
  当然,这其中傻得最厉害的,毫无疑问就是我。
  
  是以,本该作为当事人发表一下意见的我,好半天都缓不过劲儿来,以至于旋即就被别人抢了先。
  
  “不可能!!!”只听得不远处猛然爆出一记尖锐刺耳的怒吼,瞬间将我从呆若木鸡的状态中给炸了出来。
  
  我连忙抬眼注目而去,映入眼帘的是禧妃娘娘霍然起身的景象。
  
  实际上,我完全可以理解她此刻的心情。
  
  别说是她这个旁听者了,纵使是我这个当局者,也完全无法相信,方才太监口中所念出的,乃是我的名讳。
  
  诚然,饶是我再如何不谙世事,也听得懂父皇的圣旨上都写了些什么。
  
  可是,要我来继承皇位——这,这怎么可能!?
  
  我鬼使神差地看向了姬风行——只缘在我眼中,整个天玑国上下最合适接替父皇,坐上那个位子的人,就是我的这个三弟了。
  
  毕竟,大哥残了,二哥傻了,大姐和二姐都已嫁了——按照天玑国的规矩,上述人等都不适合再荣登九五。
  
  最重要的是,三弟虽是我们六个兄弟姐妹中最年少的那个,却一直颇受父皇的重视与宠爱——尤其是当三年前大哥和二哥闹了那么一出之后,父皇更是对他们俩彻底失望,进而将所有的关注与父爱都倾注到了三弟的身上。
  
  可是现在,父皇的旨意却要告诉大家,说他没有要把皇位传给万众瞩目的三弟,而是要将其交给我这个自小备受冷落且对国事一窍不通的鸡肋公主?
  
  这换做是谁,都不可能接受得了。
  
  果不其然,我当即就在三弟英挺的面容上目睹了那溢于言表的震惊。
  
  可惜此情此景下,我全然不晓得该如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状况。
  
  瞧,才一晃眼的工夫,不光是禧妃娘娘跳了脚,明妃娘娘,静妃娘娘,乃至那些都分不清楚谁是谁的各位娘娘们,皆已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来,一起炸开了锅。
  
  是的,众人已经纷纷质疑起这道惊人的圣旨来:
  
  “怎么可能让三公主继位!?”
  
  “公公,你是不是念错了?!”
  
  “怎么着也该是三皇子殿下吧!”
  
  “胡说!应该立皇长子为太子!”
  
  ……
  
  一时间,诸如此类的争论声不绝于耳,直叫我脑袋嗡嗡作响。
  
  怎么就没个人问问我的看法呢……
  
  我无可奈何地想着,却也只得忍着用手去捂住耳朵的欲望,双眉微锁着打量起那一张张争得面红耳赤的脸。
  
  其实她们怎么想,我并不是那么的在意——我比较在乎的,是姬风行的想法。
  
  因此,我挪开了没多久的视线,这就又回到了三弟的脸上。
  
  不过让我有些意外的是,这一刻,他注目的对象却不是我。  
  
   正文 灵堂纷争   是的,虽然刚好捕捉到了三弟视线自我脸上挪开的一刹那,但待我定睛目视之际,他的眸光确实已经彻底地落在了另一个地方。
  
  我循着他的目光倏尔望去,映入眼帘的,是三皇叔卓尔不群的身姿。
  
  他看皇叔做什么?好像是我“抢”了他的皇位吧——尽管这完全不是我的意愿。
  
  说起来,面对一大群娘娘跟鸡窝里的母鸡似的在耳边咋咋呼呼,三皇叔倒是面不改色心不跳。
  
  我不由佩服起我这泰然自若的皇叔来。
  
  就在我又忍不住心猿意马之时,我以余光瞥见了三弟徐徐起身的画面。
  
  多年来被他欺压的经历,让我下意识地认定他这是要来找我麻烦,因此,我情不自禁地往后缩了缩身子,试图让自己变得透明一点,再透明一点。
  
  不过我很快就发现,三弟貌似不是来找我的。
  
  没错,我揉了揉眼睛,然后清楚地看见,他分明是奔着快要被众娘娘围堵却依旧巍然不动的三皇叔而去的。
  
  大概他也想不通,这煮熟的鸭子怎么就飞了,所以要去找为他带来这一噩耗的三皇叔问个明白?
  
  果不其然,没多久,我就看着三弟站定在众位娘娘的身后,声音响亮地道出了两个字:“让开。”
  
  呃……风行你这样说话不好吧……她们到底都是父皇的妃子诶……
  
  作为素来知礼节、守规矩的他的皇姐,我不禁为我那目无尊长的皇弟暗自捏了一把冷汗。
  
  只是我没有想到,位于外围的娘娘们听闻了他那几近命令式的口吻,非但没有反唇相讥,反而还在短暂的愣怔后,真就给他让出了一条道。
  
  更让我始料未及的是,就连距离皇叔最近的、平日里看到我像看到出气筒一样的明妃娘娘和禧妃娘娘,在察觉到三弟已位于她二人后方之后,也相继闭上了正在向皇叔讨说法的嘴。
  
  不得不承认,这就是传说中的“云泥之别”。
  
  只不过,为什么明明是我的芳名里带了个好听的“云”字,可到头来,我却始终是个泥巴的命呢?
  
  想着想着就想远了的时候,禧妃娘娘那尖利的嗓音再一次把我将欲飘远的思绪给拉了回来。
  
  “三殿下,你也觉得这圣旨有问题吧?”
  
  她用那种对待同盟一般的口吻这样说着,让我恍惚生出了一种她才是他亲娘的错觉。
  
  话说回来,她刚才不是还一副很讨厌三弟的样子吗?怎么这么快就转性了呢?
  
  “三皇叔,”可惜,三弟压根就没有要理会女子的意思,这就自顾自地喊了我们的皇叔,“父皇的圣旨,可否容本王一看?”
  
  “殿下认为,这么做合适吗?”三皇叔听罢此言,没有同意也没有拒绝,而是将问题扔回给三弟自己。
  
  “原本不是那么合适,但碍于所有人都对圣旨上的内容抱有怀疑,不合适的,也必须变得合适。”
  
  说这话的时候,三弟的语气是异常的笃定,我甚至可以从中听出些许咄咄逼人的意味——如果我此刻正跪在他的对面而不是他的侧面,估计我还能将他那张愠怒而阴沉的脸看个一清二楚。
  
  只能说,不愧是我天玑国的三皇子——姬风行。年仅十五,便可以从容不迫地面对一大群长辈,乃至在握有父皇遗诏的皇叔面前,仍犹如一位王者般气势逼人。
  
  所以啊,父皇没把皇位传给他,这怎能不叫人匪夷所思?
  
  我目不转睛地打量着那一对兴许算不上稔熟的叔侄,心里忽然开始犯起嘀咕:难道皇叔他,就一点儿也不觉得奇怪?
  
  正这么想着,我就瞧着右手放于背后的三皇叔一边与三弟对视着,一边将左手伸向了捧着圣旨的太监。
  
  后者见状立马会意,这就弓着身子将那卷轴双手递给了他。
  
  三皇叔接过圣旨,不紧不慢地把它送到了三弟的眼皮底下。
  
  “既然殿下如此执着,那本王也只好照办了。”
  
  三弟闻言不予理会,只是面色不霁地看了皇叔一眼,目光便径自落到了圣旨之上。他伸手将圣旨接了过来,展开之后便凝眉瞧了起来。
  
  不一会儿,我就发现他的眉头似是拧得更紧了。
  
  “如何?殿下有什么疑问吗?”
  
  皇叔淡然发问的同时,明妃娘娘和禧妃娘娘业已壮着胆子,一左一右凑到了三弟的身旁。
  
  因此,她们的脸色几乎是与三弟同步生变。
  
  “不可能!怎么会这样!?”性子急躁的禧妃娘娘仍是头一个失声嚷嚷起来,换来的是三弟不着痕迹的一记侧目。
  
  随后,他抿着双唇抬起眼帘,凝眸于泰然自若的三皇叔。
  
  “的确是父皇的笔迹没错。”三弟蹙眉盯着跟前的男子,两只手则将圣旨不徐不疾地收拢,而后交还与皇叔,“但敢问皇叔,谁能够保证,这圣旨,不是有人模仿父皇的笔迹,捏造而成的?”
  
  “对啊对啊!殿下所言极是!”突如其来的质疑,显然深得禧妃之心,她当即脱口而出,面露喜色。
  
  别说是她了,饶是她身边比她稍稍内敛一些的明妃娘娘,也禁不住两眼放光,频频点头。
  
  “殿下如此言说,岂不是在怀疑皇兄所有的旨意?”面对三弟直截了当的反问,皇叔依旧是一脸云淡风轻。
  
  我一时没能想明白这话里的含义,故而很希望三弟能开口说些什么,好替我解惑。
  
  奈何三弟偏就选择了沉默——半晌都没再吐露一个字。
  
  直到低眉沉思的他冷不防抬起头来,微眯着眼注视着皇叔波澜不惊的容颜。
  
  “合情合理的旨意,本王自然深信不疑,但这份圣旨……”说着,三弟眸光一转,迅速瞥了那卷轴一眼,“换做是谁,都无法相信。”
  
  “就因为皇兄将大位托付给了三公主?”让我没有想到的是,皇叔突然就将话题的中心引到了我的头上。
  
  “的确。”而稍作迟疑后,三弟竟也直言不讳地承认了。
  
  唉……我就知道,大家都觉得不可能。
  
  其实,我也是这么认为的啊……
  
  因为不管怎么想,我都没法在脑中勾勒出自个儿在龙椅上正襟危坐的画面。
  
  望着房梁幽幽地叹了口气,我不由自主地眨了眨眼,定神注目于泰然自若的三皇叔。
  
  可是……为什么我开始隐隐地感觉到,三皇叔的想法好像和其他人的不太一样?他好像……是愿意相信这种天方夜谭的?
  
  “那敢问殿下,为什么皇兄弥留之际,召见的不是殿下,而是公主呢?”
  
  此言一出,三弟明显一怔。
  
  须臾,他因愣怔而舒展的双眉就再度敛起。
  
  “你说什么?”他似乎很惊讶也很急躁,以至于都忘了该有的礼数,直接以“你”字称呼了我们的皇叔。
  
  所幸三皇叔倒也不气不恼,随即心平气和地说:“约莫三个时辰前,皇兄亲口吩咐,让李福海去清阿宫宣三公主觐见。这件事,想来殿下的母妃也是知情的。”
  
  话音未落,三弟已然瞠目结舌。
  
  他当然知晓,清阿宫是他和他母妃——舒妃娘娘的寝宫,也是我寄人篱下的地方。
  
  只是……我跟那太监去谒见父皇的事,舒妃娘娘也知道?
  
  原有的认知与如今的耳闻出现了冲突,我的心里不免冒出了些许疑问。
  
  叫人意外的是,三弟未尝回神应答之际,另一个优雅而舒缓的声音已冷不防飘然而至。
  
  “宁王说得没错,本宫确实知道。”
  
  不期而至的说话声,令几乎在场的所有人都循声望去——我,自然也不例外。
  
  于是,我马上就目睹了舒妃娘娘施施然走来的景象。
  
  “母妃?!”同样瞧见了来人的三弟睁大了眼脱口唤道,位于他身前的三皇叔则神色淡淡地侧过身子,接着朝后退了两步。
  
  如此一来,三弟母子便得以对面相望。
  
  “风行。”雍容华贵的舒妃娘娘不紧不慢地来到亲生儿子的面前,伸出柔荑握住了他下意识迎上前去的手掌。
  
  “母妃……这……”三弟依然有些缓不过来,故而满脸惊疑地端量着舒妃娘娘沉静的面容。
  
  “舒妃妹妹,你怎么到现在才来?”许久未曾出声的静妃娘娘忽然插了话,脸上则是透着微微的不解与不满。
  
  “本宫之所以姗姗来迟,乃是奉了皇上的旨意。”然而,这听似可有可无的一句询问,居然得来了这般出人意料的答复。
  
  “什么?皇上的旨意?”静妃闻言,当即拔高了嗓音,不可思议地重复道。
  
  实际上,她诧异而出的话语,亦是我内心所思。
  
  父皇让舒妃娘娘消失大半天?等到他驾崩三个时辰后再现身?这是为了什么?
  
  想破脑袋都想不通透的我,只能乖乖地等待女子给出解释。
  
  好在舒妃娘娘也不卖关子,立马就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娓娓道来。
  
  原来,父皇早已预见到自己时日不多,因而几天前就召见了舒妃娘娘,命她须在其驾鹤西去的三个时辰后方可出现——为的,就是要她在暗处替他看一看,这三宫六院与几个皇子皇女里头,究竟谁是真心实意哀其弥留,谁是虚情假意只为夺位。
  
  现如今,答案已不言而喻。
  
   正文 手足齐聚   禧妃娘娘等人一边听着,一边就变了脸——最终,她们都换上了那种愤恨不甘又不能言说的神情。
  
  不过,终究还是有人咽不下这口气。
  
  缄默良久后,明妃娘娘忿忿不平地咬了咬唇,死死地盯着舒妃娘娘问:“可是,舒妃妹妹,皇上为何独独把这件事情交给了你?”
  
  “这自是因为皇上信任本宫,知道本宫会秉公处理,不会总想着替自己谋私。”舒妃娘娘神色淡淡地说着,一双眼忽而看向了一语不发的静妃娘娘,“诸位若是不信,可以问问静妃娘娘。记得皇上召本宫前去侍疾的那一日,本宫还在半路上偶遇了静妃娘娘。”
  
  话音刚落,明妃与禧妃立马将视线转移到了静妃的脸上。
  
  被突然指了矛头的静妃娘娘不由僵了僵脸,沉默片刻后,却也只得期期艾艾地吐出了四个字:“确有此事……”
  
  这一下,明妃娘娘和禧妃娘娘的脸色变得更难看了。
  
  然而这个时候,较之两人少言寡语的静妃娘娘却又冷不防主动开了口。
  
  “但话又说回来,舒妃妹妹,皇上既然是想将皇位传给……”只是不知何故,才说了没几个字,她就抿唇顿了一顿,像是在寻思着合适的说辞,“传给最舍不得他的那一位殿下,故而才命妹妹在暗中观察,以期挑出合适的人选,那这道看起来分明是早已准备好的圣旨,又是怎么回事?”
  
  说着,她貌似还特意瞥了瞥皇叔手里的那份圣旨。
  
  “静妃姐姐说得没错,这里头根本就是自相矛盾。”女子话音刚落,同样不服气的禧妃娘娘就忙不迭抑扬顿挫地附和道。
  
  “禧妃娘娘此言差矣。”孰料面对其理直气壮的质疑,舒妃娘娘却是面不改色心不跳,“诸位殿下的人品如何,这么多年来,皇上又岂会看不真切?”她面色如常地反问着,很快就叫几位娘娘再度神色一改,“皇上早已属意三公主,因而早早地就备下了圣旨……至于今日的这一番试探,无非是想让各位认识到彼此之间的差距罢了。”
  
  言之凿凿的一席话语,连我都听懂了七八成,想来有头有脑的娘娘们定是业已领会了其中的真意。
  
  只是,对于那一句“皇上早已属意三公主”,我实在是觉着……有些玄乎……
  
  “本宫还是觉得不可能。”就在我因此而晕晕乎乎之际,不愿善罢甘休的禧妃娘娘又发话了,“饶是大皇子、二皇子、大公主、二公主皆不适合继承皇位,难不成舒妃妹妹当真觉得,连三皇子也被比下去了吗?”
  
  最大的疑问终于被毫不客气地摆上台面,现场的气氛一下子就随之紧张起来。
  
  我也不免自心猿意马的状态中抽离出身,屏息凝神地注视着三弟和他的母妃。
  
  “我儿尚且年少气盛,不比三公主沉稳内敛……是以,皇上才煞费苦心地将他送往军营,加以磨练。”不一会儿,舒妃娘娘就面无涟漪地开了口,听得我直想抹一把汗。
  
  毕竟,这似乎是自我有生以来,第一回听到我的养母夸我。
  
  沉稳内敛……
  
  沉稳内敛……
  
  娘娘说我沉稳内敛呃……
  
  总感觉自己跟这四个字就是一风马牛不相及,我终是忍不住抬起右手,趁着无人注意之际,偷偷抹了抹自个儿的额头。
  
  “母妃!我……”尚未待我悄悄将手放下,缄默了许久的三弟突然急急叫了一声,他显然是想说些什么,却不料被舒妃娘娘一口打断了。
  
  “风行,”女子神情肃穆地注视着三弟双眉紧锁的容颜,如同是在诉说一件了不得的大事,“这是你最敬重的父皇临终前最后的旨意,莫非,你还想抗旨不尊不成?”
  
  此言一出,三弟硬生生地僵了脸。
  
  别说是他,连带着周围的娘娘们,也跟着面色一凝。
  
  而此时此刻,引发这一切变化的舒妃娘娘却忽而松开了握着三弟手掌的柔荑,不紧不慢地迈开了步子。
  
  不……她……
  
  眼见她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瞧,我不一会儿就意识到了,她这是在向我走来。
  
  而众人似乎也开始因为她突如其来的这一举动,相继将注意力转移到了我的身上。
  
  我那才被抹干的前额这就又渗出了涔涔冷汗。
  
  我情不自禁地垂下眸子,环顾了方圆一尺之内的地面,思忖着能不能找个地洞先躲一躲。
  
  当然,实际上我心知肚明,自个儿这是痴人说梦了。
  
  所以,我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抬起眼帘,对上舒妃娘娘那径直投来的深邃眸光。
  
  我委实猜不透她究竟想对我做什么。
  
  尽管我寄她篱下十六年,但却始终没这个才智也没这个心思,去摸透她的想法。
  
  这些年来,她从未骂过我,更从没打过我,但那淡漠到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眼神,让我自记事起,就懂得了什么叫做“离本宫远点儿”。
  
  那么现在,她千载难逢地主动靠近于我,究竟是意欲何为?
  
  一颗心禁不住怦怦直跳着,我看着她施施然站定在我的跟前,用她那双漂亮的杏眼俯视着我透着不安的眉眼。
  
  下一刻,让我始料未及的一幕就上演了。
  
  年近四十的女子冷不防弯下腰来,不徐不疾地向我伸出了双手。
  
  我愣愣地回不过神来,她索性上前一步,俯身握住了我的胳膊。
  
  她就这样亲自将我扶了起来——在我越发惊疑不定的注目之下。
  
  眼看我终于睁大了眼睛、站直了身子,我那平日里可望而不可即的养母,居然在我眼皮底下毫不迟疑地跪了下去。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我一下子就懵了。
  
  可未等我开始消化她这低眉顺目、高呼万岁的模样,那边厢便又传出了同样的声音。
  
  我猝然还魂循声望去,映入眼帘的,是三皇叔双膝触地的画面。
  
  他……他们……
  
  目瞪口呆的我来回打量着这一男一女,最终令视线鬼使神差地落到了三弟姬风行的脸上。
  
  震惊,愤怒,隐忍。
  
  这大抵,就是他的神情所传递给我的讯息。
  
  须臾,我看着他蓦地咬紧了嘴唇,微微颤着身子,徐徐俯下身去。
  
  “扑通”的声响传至耳畔,我只觉自己的小心肝也跟着沉了一沉。
  
  紧接着,一声,一声,又一声……灵堂里,越来越多的人朝着我跪了下去,个个皆是垂眸开启了朱唇。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浪高过一浪的呼声,直叫我耳中嗡嗡作响。
  
  我甚至想开口求他们别再喊了,奈何话到嘴边,却根本吐不出只言片语——我只能不知所措地扫视着那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脸庞,清晰地感受着内心的悸动。
  
  谁……谁谁谁……谁来救救我?我……我真的受不住这阵仗啊!我受不住的……
  
  快要被吓哭了的我按捺不住心中愈演愈烈的恐慌,多想撒腿就跑,然后找条被子把自己裹起来不见人。
  
  实在不行,让我赶紧躲到贴身侍女琴遇的怀里也行——虽然这么做铁定会被她嫌弃,但总比在这儿被这群人吓得心眼儿蹦出嗓子眼要来得强。
  
  心慌意乱之下,我不由自主地朝着门外望去——还真巧,竟然被我望见了我那瘸了一条腿的大哥。
  
  只见天玑国的皇长子——姬风存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那满脸的惊愕,完全盖过了一身风尘仆仆。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灵堂里这么大的动静,他不会听不清,因此,环视四周之后,他马上就声嘶力竭地吼了出来。
  
  谁知这不期而至的一声吼,倒是歪打正着地让众人纷纷噤了声。
  
  安……安静了……
  
  我情不自禁地松了口气,头一遭觉得,我那脾气乖戾的大哥也可以这么讨人喜欢。
  
  我感激地注视着那来得早不如来得巧的大哥,目视他怒气冲冲地加快了步伐。
  
  “存儿!”这时,同样注意到来人动作的明妃娘娘已然惊呼着起身相迎,“你怎么才来!?”
  
  可惜才一晃眼的工夫,她原本略带惊喜的口吻就变成了责怪的语气。
  
  “孝儿!”
  
  “云千!”
  
  但没等大哥及时作出回应,禧妃娘娘同静妃娘娘惊讶的呼唤声就已不约而同地响起,使得大哥那才张开的嘴巴这就倏地闭上了。
  
  原来,不止是大哥——大姐,二哥,还有二姐,他们都来了。
  
  眼瞅着嘿嘿傻笑的二哥和身怀六甲的大姐都有娘亲招呼着,我不由得将目光投向了与我一样没娘照应的二姐——姬云书。
  
  可一看她若无其事、神色淡淡的样子,我就随即想起了,她跟我从来都是不一样的。
  
  是啊,她的母妃——若妃娘娘,是前两年才因病离世的。
  
  最重要的是,若妃娘娘乃是当朝左相的嫡亲女儿,二姐的夫君又是大将军家的次子。
  
  换言之,就算二姐的母妃不在了,有外祖家和夫家照拂着她,我一个孑然一身的鸡肋公主,又岂能和她相提并论?
  
  正进行着可有可无地感慨,我的耳畔就传来了大哥气急败坏的质问声:“母妃!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你们都跪着?!而且……而且还是……朝着三妹?!”
  
  不好,矛头又指到我头上来了!
  
   正文 大位初定   还没来得及歇口气儿,我脆弱的小心肝就又是登时一紧。
  
  碰上我这大哥,果然还是没什么好事啊!
  
  欲哭无泪地想着,我不得不再一次抬起眼帘,怯生生地迎上聚集而来的目光。
  
  明明刚才还喊我万岁来着,这会儿又像是巴不得只许我活到十六岁了……
  
  瞅着那形形□□但几乎没一个能称得上是“友善”的眼神,我只觉心脏都要跳出嗓子眼了。
  
  有生以来从未如此招人记恨的我,这回真是被吓得直想哭鼻子。
  
  可是,我始终咬着唇硬忍着,甚至努力地,不让我的眼眶里泛出分毫的泪光。
  
  因为很小的时候就有人跟我说过,就算再冷,再饿,再害怕,再孤单,也不要轻易在别人面前流下眼泪。
  
  那样,我就能好好地活着——活下去,等着一个会对我很好很好的人来接我。
  
  虽然这么些年过去了,我早已不记得是谁对我说了这些话,也渐渐地觉得,最后的那句话,不过是一个遥不可及的美梦,但我却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养成了“云梨有泪不轻弹”的习惯。
  
  话虽如此,我还是盼着,能有人来帮帮眼下这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我。
  
  “大殿下,那是我天玑国未来的君主,还望大殿下谨言慎行。”
  
  直到试图求助于神佛的我,忽然听到了皇叔那悦耳动听的声音。
  
  不,确切而言,我隐隐感觉到,皇叔在说这话的时候,好像口气不是那么的和善——应该说,用“冰冷”来形容,也不为过。
  
  “什么!?她!?”奈何皇叔话刚说完,大哥就如同听闻了滑天下之大稽的荒唐事儿一般,一手毫不客气地指向我的鼻子,一口直言不讳地喊了出来。
  
  令大哥和我都未尝料想的是,短短的三个字以及于我而言早就习以为常的一个动作,却叫三皇叔顷刻间沉下了脸。
  
  “先帝圣旨在此,大殿下莫要造次。”
  
  下一瞬,搬出父皇遗诏的三皇叔语气真就彻底冷了下来,这让我不禁觉得,他分明是在替我解围,却把我也给恐吓了进去。
  
  于是,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却未尝料想,皇叔此刻周身所散逸的寒气,竟使得一群无辜的娘娘们也跟着不敢动弹了。
  
  唔……这还是先前那个用温润如玉的嗓音说着话……并且鼓励我去让父皇安然瞑目的三皇叔吗?
  
  “你……”更叫我颇觉意外的是,皇叔的这寥寥数语,居然让素来横惯了的大哥都一时语塞了。
  
  “大殿下,皇上已将皇位传给了三公主,殿下这是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公然抗旨,觊觎帝位吗?”就在大哥双目圆睁着意图一言之际,站在我身前的舒妃娘娘冷不防发了话。
  
  “按我天玑祖训,凡违逆先帝遗旨者,皆可视为谋反,人人得而诛之。”未等大哥作出反应,面无表情的三皇叔就突然接过了舒妃娘娘的话头,冷泠地吐出了一句怎么听怎么骇人的话,“大殿下该不会连这一点,都忘了吧?”
  
  果不其然,此言一出,大哥的脸色立马就变了。
  
  与此同时,他身边的明妃娘娘业已花容失色,忽然迫不及待地对着大哥道:“存儿!你父皇的圣旨上写得明明白白,我们都看过了!他既已将大位传与三公主,你我自当谨遵圣意!”
  
  “母妃!”连自个儿的亲娘都这么说了,这一下,大哥算是撞到南墙了。
  
  但说句真心话,我并不希望看到大家为了我继承皇位的事情打打杀杀的。
  
  说到底,这不都是一家人嘛……何必呢……
  
  而且,他们都不问我愿不愿意的……其实,我才是整件事儿里头最郁闷的那一个啊!
  
  奈何事态的发展从来不以我的意志为转移,这不,继众娘娘和我那暴躁大哥先后闹腾了几出之后,诸位娘娘就听从了二姐那“父皇喜欢清静”的说法,识趣地退出了灵堂。
  
  而由我这鸡肋公主登基称帝的怪事,也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定下了。
  
  但不管怎么说,这天晚上,我好歹是躲过了被口水淹死抑或被眼珠瞪死的厄运——按道理,我该是谢天谢地谢祖宗的。
  
  可是,被迫同两个哥哥、两个姐姐还有我那始终脸色阴沉的三弟守在父皇的棺木前,我实在是庆幸不起来。
  
  我总觉得,一刻钟前三弟特意冷冰冰地说该我跪在最前头的时候,是打算故意整蛊我来着——又或许……我该用上“报复”一词?
  
  没错,按照六个兄弟姐妹里的排行,我怎么着也该是跪在四位哥哥姐姐的后头的——可三弟却冷不丁注视着父皇的灵柩,说我是天玑国的下一任君王,理当位于他们的前方,如若不然,就是身为臣子的他们僭越了。
  
  我还清楚地记得,话音刚落,大姐、二姐没啥明显的反应,二哥照样是乐呵呵地傻笑,唯有大哥那一双刀子似的眼睛,仿佛要生生从我的身上割下几块肉来。
  
  我当时就吓得抖了一抖,却不得不在其他几人自觉占好了位置之后,强撑着身子走向了距离父皇最近的那一处。
  
  我头一回觉得,和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们共处一室,是一份如此煎熬的苦差。
  
  是以,强忍了近半个时辰的我,最终忍无可忍。
  
  “那个……我可以去一趟茅房吗?”我动了动僵硬的身子,弱弱地缩着脖子,小心翼翼地端量着大哥和三弟的脸色。
  
  “哼……这黑灯瞎火的,三妹留神别掉进坑里。”三弟没有出声,倒是大哥神色晦暗地给我提了个醒。
  
  “呃……不会的。谢谢大哥。”如果忽略掉他那一声用鼻子出的气儿,我想他大抵还是在好意关照我。
  
  因此,我眨巴着眼睛向大哥道了谢,就霍然起身,拔腿往外跑。
  
  一口气跑到回头看不见他们的地方,我才喘着气停下了脚步,龇牙咧嘴地揉搓自个儿那跪麻了的膝盖。
  
  都怪三弟赶鸭子上架,硬让我杵在那么个尴尬的位置——被他们五个一齐拿眼瞪着,我还敢动一动吗?
  
  想着想着就觉着自己真是比窦娥还冤,我委屈地瘪了瘪嘴,就着我那依旧麻痹的双腿,一瘸一拐地往前走着。
  
  实际上,我并不是真想去如厕,只是有些呆不下去了——但是,此情此景之下,我又能去哪儿呢?
  
  好想回清阿宫啊……那儿虽不是我的家,可起码还有琴遇在……如今,因为这莫名其妙的传位之事,三弟怕是把我给记恨上了,大概这天底下,也只有琴遇一个人会对我好了……
  
  思及此,我忽而忍不住心头一酸,然后吸了吸鼻子,就仰面望了望漆黑的夜空。
  
  明河在天,夜色如水。
  
  我遥望着那满天的繁星,不由自主地呼出了一口白气。
  
  天大地大,无处是家。
  
  不知怎么地,向来自诩天塌下来都有头顶着的我,此刻竟情不自禁地伤感起来。
  
  我恍惚记起了,好像很久很久以前,也是在这样一个微寒而寂静的深夜,我孤身一人站在这群星璀璨的天幕之下,伤心地抽泣着。
  
  似乎也就是那一天,有个什么人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安慰我不要哭。
  
  对哦,不就是那个人吗?告诉我无论如何都不要轻易流泪,告诉我再难再苦也要努力活着,告诉我终有一日,会有人来带我离开?
  
  鬼使神差地寻回了些许记忆的碎片,我按捺不住咧嘴一笑。
  
  离开啊……这会儿我都要当皇帝了,还怎么离开?
  
  我虽对前朝政事一窍不通,却也至少明白,这一国之君肩上的担子,决计不是说放就放的。
  
  唉……这事儿怎么就落到了我的头上呢?也不晓得父皇是怎么想的。
  
  感慨着命运的千回百转,我故作深沉地叹了口气,随后冲着那些闪闪发光的星星们微微一笑。
  
  你们放心吧,虽然我已经不记得那时是谁教会我要坚强、要忍耐,但是我会尽我所能吃饱喝足,然后开开心心地活下去的!
  
  刚在心底里同天上的精灵们说了悄悄话,我就猝不及防地张开了嘴——打了个喷嚏。
  
  唔……这二月天的三更半夜,还真是够冷的……
  
  我抱起自个儿的胳膊,正打算跺跺脚活动活动,就听得身后猝然传来了一个好听的人声:“公主为何在此?”
  
  突如其来的响声自是把毫无防备的我吓了一跳,我当场就猛打了一个激灵,接着惊魂未定地转过身去。
  
  “原……原来是皇叔啊……”吓死我了……
  
  我忍住拍拍胸脯给自个儿压惊的欲望,干笑着对上三皇叔投来的视线。
  
  “更深露重的,公主怎只身一人在此?”只见三皇叔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站定在我的跟前,负手打量起我来。
  
  我多想如实说一句“在灵堂也一样冷啊而且还要被大哥那吃人的眼神追杀”,但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我是绝对不能吐露上述心声的。
  
  “呃呵呵……”是以,我只得注视着皇叔写有探究的眉眼,使劲往我那干巴巴的笑容里掺水,“我……我就是想出恭来着……”
  
  语毕,我不好意思地垂了垂脑袋,也没瞧见听罢此言的三皇叔是何表情。
  
  “那本王护送公主前去吧。”
  
  “啊?!”
  
   正文 他的名字   我实在未尝料想,皇叔居然会主动提出护送我前往茅房。
  
  要知道,小时候饶是我曾经怕黑怕得要死,半夜里起床出恭时,那也不是回回都有人作陪的。
  
  现在一下给我来了个身份尊贵的皇叔,这岂能叫我不为之花容失色?
  
  所幸在目睹了我呆若木鸡的模样之后,三皇叔即刻便一本正经地表示,今时不同往日——眼下我是天玑国未来的君王,他身为天玑国的臣民,自然要时刻保证我的人身安全。
  
  听罢其言之凿凿的一番话,我才深刻地认识到了自身的无知与肤浅。
  
  可问题是……我也不是真的想要出恭啊……而且再怎么说,我都这么大了,皇叔是我的长辈,又是个男子,我怎么好意思真让他陪着我去茅厕?
  
  怎么想都觉得不妥,我眼珠子骨碌一转,灵机一动道:“其、其实,我已经上完茅房了!”
  
  “是吗……”三皇叔好整以暇地端量着我的脸,倒也没有流露出多少怀疑之色。
  
  我见状暗自窃喜,忙不迭朝他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
  
  嘿嘿,大伙儿都说我脑袋不好使,实际上也未必嘛!
  
  我沾沾自喜地想着,忽然听得皇叔语气如常曰:“那本王陪公主走走吧。”
  
  呃……
  
  我下意识地抽了抽嘴角。
  
  “好……”
  
  我也不晓得自己当时为啥就失望了一把,直到很久之后的某一段日子里,我才顿悟,这大概是出自我畏惧于姬子涯其人的本能。
  
  是了,姬子涯——这是我三皇叔的大名。
  
  本来,我对此是一无所知的,只知道,他既然是与父皇同辈的皇叔,那么必然是姓“姬”且位于“子”字辈的。
  
  可是,这天在夜半散步的路上,一场不期而至的谈话却让我获悉了他的名字。
  
  “几位殿下对公主的态度很差吗?”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我正略窘迫地思量着怎么摆脱这两相沉默的现状,皇叔就先一步开口替我分了忧。
  
  “呃,没有没有!”但他开门见山所问及的,显然是叫我心头一紧的话题,是以,我急忙抬起那盯着脚丫子瞅了半天的一双眼,一边摆手一边否定。
  
  孰料等我稍稍冷静下来并定睛凝眸于皇叔高深莫测的眉眼时,我又忽然生出了一种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的错觉。
  
  我不由得想起了琴遇对我说过的话:大伙儿都认定的事实,公主你却偏要矢口否认,这种做法,最傻了。
  
  唔……我好像……又犯傻了……
  
  话虽如此,我还是干巴巴地冲皇叔笑了笑,努力地辩解道:“其实……其实他们也没有对我很不好啦……大哥……他们的脾气就那样,我都习惯了。”
  
  皇叔静静地听着,半晌没有说话。
  
  园里昏暗的火光下,我只看见他一直拿眼盯着我瞧。
  
  那眼神,似是带着隐隐的不悦,又像是夹杂着几丝……心疼?
  
  我不知道我可不可以用上这两个字,因为自我记事以来,自己就从没遇上过用如此目光注视我的人。
  
  也就是有时会从舒妃娘娘的眸中目睹她对三弟的怜爱,所以久而久之地,我明白了那是一种名为“疼惜”的情愫。
  
  但不管怎样,他现在……这是打算安慰我吗?
  
  就在我莫名心如擂鼓之际,皇叔却冷不防挪开了视线,转而一语不发地挑了挑他好看的眉毛。
  
  我怎么也没有想到,紧随其后的,竟会是这样一句话:“待公主继承大统之后,便可以叫他们付出代价了。”
  
  听罢此言,我顿时傻眼了。
  
  “代……代……什么代价?”我结结巴巴地问着,心想:该不会是不给他们饭吃之类的吧?!
  
  “公主以后会明白的。”奈何三皇叔什么也不肯告诉我,径自神色淡淡地目视前方,不徐不疾地踱着步子。
  
  “不是……其、其实……我觉得!我……我不是很适合当皇帝啊……”原本鼓足勇气的开头,却因中途收到了皇叔那凉凉的一记侧目,而蓦地蔫了下去。
  
  “当皇帝不好吗?”好在须臾过后,迎接我的不是想象中那长辈训斥小辈胸无大志的情景,而是皇叔话锋一转的反问。
  
  “呃……当……当皇帝很好吗?”我发誓我不是故意要刁难皇叔的,是我实在想不出当皇帝能有多少好处。
  
  诚然,除了吃得好、穿得好、住得好……虽然这些对我确实是极具吸引力的,可是据说做皇帝的都很辛苦很辛苦的,每天要起早贪黑,拿着朱笔在那些密密麻麻的白纸黑字上圈圈画画,还要跟形形色(和谐)色的大臣斗智斗勇,而且必须要有一群三宫六院,以为皇室开枝散叶——我才不要跟那群娘娘整天折腾来折腾去!
  
  如此思忖着,我压根没有意识到父皇是男子而我是个女子,只是兀自估摸着,自个儿的表情想来已经开始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所以,皇叔原先波澜不惊的眸光很快随着我的浮想联翩而变得意味深长。
  
  幸好他没有出言揭穿,而是兀自云淡风轻道:“当皇帝,可以每日让御膳房做公主最爱吃的点心,可以让御衣房呈上公主最喜欢的衣裳,也可以一个人住在这宫中最宽敞、最舒适的寝殿里……不必再寄人篱下。”
  
  不知何故,我似乎感觉到,皇叔在说最后几个字之前,是明显地顿了一顿的。
  
  而且,那在我听来很平常的七个字,在他说来却显得格外的落寞。
  
  十几年来寄人篱下的是我吧……皇叔那么失落做什么……
  
  思及此,我猛地睁大了眼,连带着脚下的步子也停住了。
  
  难不成……皇叔也跟我一样?!
  
  对三皇叔的过去毫不知情,我登时心跳加速,不由自主地凝视着他业已恢复如初的脸色。
  
  “公主这么盯着本王作何?”与此同时,皇叔刚巧注意到了我目不转睛的模样,故而跟着停止前进,转身不明就里地瞅着我。
  
  “皇叔你……该不会也是被哪位娘娘领养大的吧?”我半信半疑地探问着,情不自禁地皱起了眉头。
  
  让我始料未及的是,皇叔闻言忽而动了动眉角,沉默片刻后,他似是无奈地叹了口气,答曰:“不是。”
  
  呃……会错意了……好丢脸……
  
  “对不起……我失言了……请皇叔原谅……”恨不能挖个地洞钻进去的我赶紧埋低了脑袋,红着脸小声道歉。
  
  不料此举换来的,竟是皇叔哑然失笑的反应。
  
  我纳闷地抬起头来,一头雾水地仰视着那面带笑意的容颜。
  
  这一刻我才清楚地发现,原来我的这位皇叔长得如此俊美。
  
  浓如黑墨的剑眉,透着睿智的凤眼,高挺秀美的鼻梁,红润饱满的玉唇……简直就像是天上的神仙哥哥一般。
  
  咳咳咳……这是我皇叔,皇叔!什么神仙哥哥……
  
  正当我直想一巴掌拍飞脑袋里那些大不敬的念头时,皇叔忽然勾着唇角柔声开了口:“我也不过就年长你十岁,公主不必如此拘礼。”
  
  话音未落,我业已当场一愣。
  
  我不自觉地眨了眨眼,接着就不由自主地敛起双眉、瞪大了眼。
  
  “怎么?觉得我很老吗?”许是看出了我难以置信的神情,继而猜出了我内心的诧异,皇叔略一挑眉,从容不迫地问我。
  
  “呃不不不……”我急忙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说实话,我真没觉着他老——否则,刚才我也不会想到什么“神仙哥哥”了。
  
  只是,“皇叔”、“皇叔”地叫着,我总免不了要把他当作年长了我一个辈分的叔叔来看待。
  
  “公主大概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吧?”就在我忙着摇头之际,皇叔凝视着我的眼睛,突然启唇一语中的。
  
  “皇叔见谅……”被人一句话点破了事实,我只好老老实实地低头认错。
  
  话音落下不久,我的视野中就遽然出现了一只手掌。
  
  我眼睁睁地瞅着那只大掌伸到了我的额前,正要抬头一探究竟,就瞧着皇叔用手将我散落的发丝理到了一侧。
  
  我怔怔地把脑袋抬了起来,与负手而立的男子四目相接。
  
  “记着,我叫姬子涯。”
  
  说着,他噙着淡淡的笑意,徐徐将右手收回到背后。
  
  我呆呆地看着这如画卷般美好的一幕,忽觉心脏仿佛漏跳了一拍。
  
  很久……很久……都没有人这么温柔地对我了……
  
  我慌不择路地低下了头,惴惴不安地,不知该将目光安放于何处。
  
  “执子之手的‘子’,浪迹天涯的‘涯’。”心中又暖又酸之际,皇叔温润如玉的嗓音再度传至耳畔,“记住了么?”
  
  我心下五味杂陈,只顾得上埋着脑袋直点头。
  
  但如果可以,我多么希望这一刻能变成永远。
  
  奈何下一瞬,我就察觉到自己有些不对劲了。
  
  我的鼻子……好痒……啊……
  
  “啊……阿嚏——”
  
  毫无预兆地,我打了个喷嚏。
  
  “阿嚏——”
  
  势不可挡地,我又打了个喷嚏。
  
  我就这样亲手破坏了这美好的光景。
  
  未等心生惭愧的我泪眼婆娑地向皇叔赔不是,就听得他语速略快道:“公主穿得太单薄了。”
  
  我刚想摆手摇头说没事,就又听他扬声唤道:“来人——”
  
  弹指间,真就有个黑影倏地落在了我二人的跟前,直把我这个没见过世面的娃吓得往皇叔那儿缩了缩。
  
  “去将本王的披风取来。”
  
  “是。”
  
   正文 儿女守灵   人家都把话撂那儿了,饶是我素来反应迟钝,也一下就听懂了其意欲何为。
  
  是以,受宠若惊的我忙不迭连连摆手,嘴里不住地说着“不用了不用了”。
  
  “为什么不用?”孰料面对我的推辞,皇叔的反应,却是面不改色地反问。
  
  “呃……因……因为我就要回灵堂去了啊?”情急之下,我只得如此说道。
  
  不过,话音刚落,我就转念一想,觉得自己能找着这个理由真是太机灵了。
  
  没错,大哥一直都看我不顺眼,现在连三弟都对我有了意见,我要是就这么披着披风大摇大摆地走回去,那跪在那儿挨着冻的他们还不得用眼神把我给千刀万剐了?
  
  思及此,我登时两眼放光,急不可待地赶在皇叔开口之前补充道:“俗话说得好,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不能让三弟他们冻着,自己却穿着皇叔给我的披风御寒,皇叔你说对不对?”
  
  我振振有词地说着,还不由自主地抬起一条胳膊,颇有节律地晃悠起我那不自觉握紧的小拳头,好像在为自己造势。
  
  谁知,听罢我煞有其事的一番说辞,皇叔却只是神色淡淡地端量了我片刻,随后不慌不忙道:“公主莫非忘记了,长公主还怀着身孕吗?”
  
  此言一出,我顿觉如遭雷劈。
  
  不出所料的话,我此刻的神情一定是完成了从阳光灿烂到五雷轰顶的瞬间切换。
  
  我……我真的忘了……忘了大姐还身怀六甲!
  
  “本王以为,由公主披着本王的披风回到灵堂,再把披风转交给长公主,才是上上之策。”似是特意忽略了我霎时僵硬的脸色,皇叔好整以暇地看向别处,面不改色地阐述着自己的看法,“因为如此一来,既可防止公主在回灵堂的路上受寒,也可护得长公主母子不被寒气入体。”
  
  一席话,言之凿凿,让我再一次认识到了自己的浅薄与愚钝。
  
  “还……还是皇叔想得周到……”我深觉羞愧地低下头去,尴尬地翘了翘唇角,“云梨惭愧……”
  
  “公主言重了。”皇叔大约是浅笑着应道,整个一宠辱不惊。
  
  不一会儿,奉命而去的玄衣男子就回来了。
  
  皇叔即刻从他手中接过了银白色的披风,动作娴熟地将之披到了我的身上,还亲手替我系好了系带。
  
  我默不作声地任由他将散发着那股淡淡清香的披风围在我的双肩,忽然觉得有了它的一瞬间,我的身子好像真的变得暖和起来了。
  
  如若不然,这好端端的,我的脸怎么会有些发烫呢?
  
  我甚至能够感受到,我的耳根与双颊皆染上了红晕。
  
  一颗心没来由地怦怦直跳着,我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刚好对上皇叔坦然投来的目光。
  
  电光石火间,他莞尔一笑。
  
  可我,却鬼使神差地把脑袋一埋。
  
  见鬼了……我干吗要躲开?不是应该代大姐向皇叔表示感谢的吗?
  
  回过神来的我随即理直气壮地仰起脸来,再一次迎上皇叔那含笑的眉眼。
  
  “云梨替皇姐谢过皇叔!”回以发自肺腑的笑容,我弯着眉角朝皇叔福了一福,就转身步伐轻快地往回走了。
  
  一溜烟跑回灵堂,我的一双眼首先锁定了大姐那纤弱的背影。
  
  果不其然,在父皇的灵柩前跪久了,连素来知书达理、文静端庄的大姐也忍不住微蜷着身子,像是要给腹中的孩子尽可能多的温暖。
  
  皇叔真是细心周全啊!
  
  再一次感叹了皇叔的心细如丝,我刚想张嘴喊一声“皇姐”,话到嘴边却愣是戛然而止了。
  
  说起来,我跟大姐,也有好些年没怎么碰面了。
  
  虽然大姐出嫁之前,待我也还算和善,但是……
  
  这一晃眼,都快六年了……她还是曾经那个对我微笑、送吃食给我的大姐吗?
  
  迟疑过后,我猛地回神斥了自己一句。
  
  云梨啊云梨,你是要给大姐送披风去的,你管她是板着脸还是怎么着?
  
  想明白了这一点之后,我不再犹豫,朗声唤了一句“大姐”,便抬脚大步流星走了过去。
  
  大姐姬云千闻声缓缓转过脑袋,大哥姬风存与二姐姬云书也相继回首来探。
  
  “哼……还以为你掉坑里了呢。”
  
  大哥居然担心我?
  
  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的我下意识地摇起头来,口中连声说着“没有没有”。
  
  然后,我就瞧见大哥似是抽了抽嘴角,接着一脸愠怒地把脑袋给转了回去。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只得姑且搁置这个叫我想不通透的问题,再度看向了正等着我下文的大姐。
  
  “大姐,深更半夜的,寒气重,把这件披风披上吧!”说着,我笑吟吟地解下了披风,快步走了过去。
  
  在大姐静默不语的注目下,我就像先前皇叔待我那样伸出双臂,将手中的御寒衣物安在了她的肩头。
  
  正一心一意地替大姐系着胸前的系带,我忽而听得耳边传来了大哥不冷不热的说话声:“哼,三妹从何时起,都知道要讨好大姐了?”
  
  我闻言不免一愣,随即停下手头的动作,抬头看着大哥,疑惑不解地解释说:“不是啊?大姐现在怀了孩子,晚上这么冷,万一孩子冻着了怎么办?”
  
  “呵,不愧是要当皇上的人,果真是今时不同往日……”孰料我自认为合情合理的说法,却只换来了大哥面带嘲讽的一声冷笑,“连这么点儿事都记在心上,真是细致入微啊!”
  
  “什么叫‘这么点儿事’啊?大哥,大姐的孩子,也是你的亲外甥啊……”原本理直气壮的一席反驳,却在我徒然目睹了大哥睁圆的眼珠之后,一下子就生出了些许动摇,以至于连我说话的声音都不由自主地小了下去。
  
  大哥果然是可怕的。
  
  我这样想着。
  
  “多谢三妹。”就在我不自觉地缩着脖子,怯生生地瞅着大哥那怒目圆睁的模样时,耳边忽然响起了一个仿佛熟悉又似乎遥远的女声。
  
  我侧首与说话人四目相接,看着大姐噙着淡淡的笑意,自己抬起了胳膊,将我未系完的系带给捣鼓严实了。
  
  见大姐欣然接受了我的好意,我自是喜上眉梢,当即就冲她咧开嘴笑了起来。
  
  “真蠢……”奈何才高兴了没一会儿,我又听见了大哥特意咬了重音说出的这两个字。
  
  从小到大,对于在各种情况下从各种人嘴里吐出的各种欺辱,我早已见怪不怪——是以,面对大哥这清晰入耳的辱骂,我除了一声不吭地低下头,什么也没有做。
  
  我知道,二哥不可能帮我,以前不可能,现在不可能,今后同样不可能;二姐呢,历来对我不咸不淡,不会过问旁人对我的欺负;大姐她,倒是在很久以前斥责过大哥;至于三弟……
  
  我偷偷转了转眼珠子,瞄了瞄始终未置一词的姬风行,见他纹丝不动地跪在那里,我也只能黯然伤神。
  
  看来,三弟是不打算理我了……
  
  都是缘于那高高在上的皇位吗?
  
  思忖至此,我不禁开始埋怨起冷不防传位于我的父皇——倘若他将大位交托与三弟,那该有多好?这样一来,三弟当上了一国之君,就能给我送更多好吃的,也不会因为我“抢”了他的位子而生我的气。
  
  正垂头丧气地思量着,屋子里突然冒出了少年喜怒难辨的嗓音:“大哥,你忘了三皇叔说过的话了吗?三姐不日便将成为我朝新帝,你若迟迟改不掉这信口胡言的习惯,可是很容易招来杀身之祸的。”
  
  “你!”此言一出,激得大哥霍然起身,他一手直直地指着三弟的侧脸,作势就要怒发冲冠。
  
  然此时此刻,我却没被他的火爆脾气所震慑,只缘我的一门心思,全系在了三弟适才对我的称呼上。
  
  三……三姐?他、他……他居然唤我“三姐”?
  
  诚然,自我记事以来,三弟从来都是喊我“傻梨”的。
  
  这一称呼,还起源于我的一次自掘坟墓的行为。
  
  咳……往事不堪回首,切莫再提。
  
  眼下我想说的是,这好端端的,三弟怎么正儿八经地唤起了“三姐”呢?闹得我还真是浑身别扭……
  
  正这般思忖着,那边厢,大哥已然撤下了咬牙切齿的神情,转而皮笑肉不笑地对三弟说:“你别以为我们不知道,这个傻瓜继承皇位,心里头最咽不下这口气的,分明就是你姬风行!”
  
  话音落下,我只觉心头突地一跳。
  
  压根顾不上大哥又当面骂了我一回的行径,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三弟晦暗不明的脸庞。
  
  我明白,大哥这么一说,无疑是逼得三弟当着我的面表态。
  
  我介怀了几个时辰的问题,终是被大哥强行摆到了台面上。
  
  三弟……他会作何回应?
  
  我屏息凝神地盯着依旧面无表情的少年,看着他慢慢地沉了脸色,不徐不疾地站了起来。
  
  一年不见,他又长高了许多——头顶,都快挨上大哥的鼻梁了。
  
  直到他昂首挺胸地站在大哥的跟前,我才忽然察觉到了他的这一变化。
  
  我说不准,身形生变的他,会不会连带着其他地方也发生了什么改变。
  
  所以,我不受控制地紧张起来——紧张这个虽然打小就不把我放在眼里却从未对我真正视若无睹的少年,究竟会给出怎样的答复来。
  
  “若是换做大哥继位,我会更咽不下这口气。”
  
  令我始料未及的是,三弟竟微微抬眼凑近了大哥,直视着他那似已得逞的狰狞面容,似笑非笑地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你!”
  
  未等怒气冲天的大哥抬起一掌试图做些什么,三弟就已蓦地侧过了身子,毫不犹豫地迈开步子,拂袖往屋外走去。
  
  注视着他愤然离去的背影,我不知怎么的,忽然就鼓起了勇气——是以,我猛地站起身来,一边张嘴喊着“三弟”,一边举步追了上去。
  
  “三弟!三弟你等等我!风行——”一口气追着他跑到灵堂外的院子口,我微喘着气停下了脚步。
  
  因为,他倏尔止住了前进的步伐——显然已听到了我的呼唤。
  
  稍稍歇了口气的我急忙三步并作两步地绕过他的身躯,冲到他的面前。
  
  “干什么?!”他皱起眉头,用那种我最眼熟的看傻瓜似的眼神嫌恶地打量着我,口中不耐烦地问道。
  
  可偏偏就是这种嫌弃的态度,让我情难自禁地笑出了声。
  
  “你是白痴吗!?他这么骂你,你还笑得出来!?”果然不出所料,下一刻,三弟就双目圆睁着怒斥起我来。
  
  “我就知道,你没有真的生我的气。”心头的一块巨石终于伴随着三弟的一系列反应而落地为安,我只觉一股难以言喻的轻松忽而自心底蔓延至全身。
  
  许是当真看不惯我这张傻乎乎的笑脸,气得直翻白眼的三弟当场就冲我嘶吼出声:“你果然是个不可救药的傻瓜!我要是跟你这个傻梨置气,也会跟着变成白痴的!”
  
  “嘿嘿……”可惜亲耳听着这震天动地的骂声,我却忍不住笑得更欢了。
  
  片刻后,我发现三弟已经摆出一副快要吐血的模样了,这才勉为其难地收敛了他不想再看到的笑容,煞有其事地作出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嘘……你喊得那么响,万一被大哥听到了,他会趁机反咬你一口的!”
  
  三弟张大了嘴转了转脑袋,好像在找什么东西的样子。
  
  “你找什么?”我见状好心问。
  
  “墙!”他抽空怒吼答。
  
  “找墙做什么?”我有些不明就里,却也随即抬手,指向不远处的一堵墙,“那里不就有吗?”
  
  “我……”三弟瞬间瞪大了眼珠子,一脸有话说不出来的憋屈,“跟你说话就是个错误!!!”
  
  语毕,他突然气势汹汹地转过身去,不由分说地往院外走。
  
  呃……刚才不是还好好的嘛……怎么又不高兴了……
  
  我委屈又害怕地瘪了瘪嘴,迟疑一小会儿,便又锲而不舍地跟了上去。
  
  “别跟着我!”
  
  “我怕你一年未归,不认得回清阿宫的路了。”
  
  “这不可能!我又不是你!”
  
  “我从小就没迷过路……倒是你,离宫前的那个月,还在宫里晕头转向地找清阿宫……还是我把你给找回来的呢!”
  
  “你闭嘴!!!”
  
  “哦……”
  
   正文 新帝继位   这一天夜晚,虽是春寒料峭、更深露重,却也到底在几个时辰之后,迎来了阳光绽放的黎明。
  
  挂满白绫的宫阙渐渐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光,为这充斥着哀痛的禁宫送来了些许温柔的安慰。
  
  我就在道道晨光撒入灵堂之际,睁开了惺忪的睡眼,而后恍恍惚惚地侧过脑袋,目睹了跪在一旁睁着双眼的三弟。
  
  我猛打了一个激灵。
  
  诚然,昨儿晚上我把三弟送回清阿宫后,又乖乖折回了灵堂,打算接着为父皇守灵。孰料这时候,大哥和二哥都已没了踪影,只剩下大姐顶着个微微隆起的肚子,和面无表情的二姐一道跪在那里。
  
  后来,夜色越发深沉,我见大姐的脸色有些不太好看,便壮着胆子,劝她先去歇一歇。
  
  毕竟,她是好不容易才怀上这个孩子的——这万一要是有个闪失,那她得有多伤心哪!
  
  “大姐,你放心,父皇不会怪你的。”我当时一本正经地说着,还忍不住瞅了瞅她的小腹,“你肚子里的,可是父皇的皇外孙呢!”
  
  许是听我提及了她腹中的胎儿,大姐不由自主地垂下眼帘,脸上流露出将为人母的幸福微笑。
  
  我也看着她,禁不住跟着咧开了嘴。
  
  “本宫扶大姐前去歇息吧。”直到二姐出人意料地主动提供帮助,我二人才不约而同地抬眼望去。
  
  大概是当真有些支持不住了,大姐最终点了点头,在二姐的搀扶下离开了。
  
  那之后,大哥和二哥也没再回来,偌大的灵堂里就只剩下我一人。
  
  就在我刚要昏昏欲睡之时,本已回了清阿宫的三弟冷不防出现了。
  
  他只以一句“你管那么多做什么”回答了我“你怎么又回来了”的问题,然后就一言不发地跪在了父皇的灵柩前,良久不曾开口。
  
  在整个守灵的过程中,他仅问了我一句话:“父皇……走得安详吗?”
  
  我想了想,忆及父皇驾崩后那瞑目的面容,终是朝着三弟略作颔首。
  
  三弟则抿着唇不紧不慢地挪开了视线,神色哀伤地望着父皇的棺木。
  
  在我们六个兄弟姐妹里头,他是最敬重也是最亲近父皇的那一个吧。
  
  如此思量着,我就那样同他静静地守了一夜。
  
  确切而言,是三弟独自一人彻夜不眠地守着,而我,说来惭愧,半路上就溜号了。
  
  是以,再一次睁开双眼之际,我才会猝然还魂,并为此深感不安。
  
  所幸三弟并未因此而同我计较,只是一动不动地跪于原处,一双眼凝视着父皇的灵位。
  
  一场风波,似乎就这么过去了。
  
  三天之后,宫里头逐日忙活起来,一方面操办着父皇的丧事,另一方面则筹备着我的登基大典。
  
  我本以为,自己只要乖乖等着继位的那一天即可,却不料,自个儿根本就当不了什么甩手掌柜。
  
  是的,礼部一下来了两位大官,郑重地表示要教我即位之礼。
  
  自这一天起,我觉得我的人生中就再也没有“清闲”二字了。
  
  诚然,祭天地,求神佛,入朝堂,受朝拜……每一个听似简单实则复杂的过程,都需要我花时间、花精力去反复地熟悉、反复地练习。
  
  这对于一个闲散惯了的鸡肋公主而言是一件多么清苦的差事,大概只有我自己才能体会了。
  
  尤其是当我从两位大人的口中获悉,我那三皇叔每天都会询问我的学习情况,完了我还索性于翌日见到了他本人前来视察——我这心里头,那是一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啊!
  
  但是没办法,像我这种天生就不晓得如何反抗的弱气公主,除了安分守己地听话照办,委实也没有别的路可走了。
  
  好在无数次的演练,并非白费力气。
  
  荣登九五的这一天,我穿上御衣房为我量身定做的崭新龙袍,戴上御珍房为我赶制出来的漂亮龙冠,用上这多日来努力练就的王者气场——往铜镜前一站。
  
  嘿,还挺有九五之尊的架势的。
  
  大约是有了些许底气,我在文武百官的面前,也就不那么紧张了。
  
  是以,继位当日,我表现得还算像模像样。
  
  只是我一时半会儿未能料想,这仅仅是一个开始。
  
  没错,尽管我终于摆脱了礼部的那两位大官儿,却又紧接着迎来了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太师。
  
  太师姓“角”,一个很少见的姓氏。
  
  角太师剑眉星目,面色红润,看起来业已至耄耋之年,可整个人却是精神得很,一吹胡子一瞪眼,就能把我吓得浑身抖三抖。
  
  我不明白,三皇叔为什么一定要找这么个老爷爷来做我的老师。
  
  虽然听皇叔说,角太师饱读诗书、满腹经纶,不但教导过当年身为太子的父皇,还曾当过皇祖父的帝师,但我还是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太妥当。
  
  话说回来,莫非,他就是传说中的“三朝元老”?
  
  我没敢跟角太师开这样的玩笑,因为他看起来实在是太严肃了,我跟着他学了几天的治国之道,他却从未给过我一个笑脸。
  
  唉,这也难怪,谁让我这脑袋瓜生来就不够好使——不像那些聪慧敏捷之人,听一遍就能领会太师的意思。
  
  他肯定是觉得,自己从未教过如此愚钝的学生吧?
  
  自知有愧的我只得硬着头皮,夜以继日地学啊学。
  
  这不,大晚上的,都戌时将尽了,我却还在御书房里挑灯夜读。
  
  当然,我毕竟是个年方十六的年轻人,熬夜干点儿正经事儿也没什么——但角太师就不一样了啊!他都这么大年纪了,还老守在御书房里陪着我这个不开窍的娃,这身子骨怎么吃得消哇!
  
  因此,当我目睹老人家不知不觉打起了瞌睡的时候,这心下当真是惭愧不已的。
  
  我伸手悄悄招来了立于不远处侍奉着的琴遇,把嘴凑到她的耳边,嘱咐她却取件厚实的披风来,好给睡着了的角太师盖上。
  
  谁知琴遇还没带着披风回来复命呢,角太师就莫名其妙地醒了。
  
  于是,他看到了一个没在好好用功却在盯着他瞧的我。
  
  太师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我愣是被罚抄了十遍《天下大治》。
  
  根据角太师的说法:抄写百遍,其义自见——可我总觉得,一个连不少字都认不清楚的人,纵使当真把一本书来来回回地抄了一百遍,恐怕也很难领会其中的真意。
  
  可惜,我没敢把我这浅薄的看法说给角太师听,只敢战战兢兢地翻开一本书册,取来一张宣纸,提起一支御笔,蘸了蘸墨后就预备乖乖地受罚。
  
  “皇上,您身边的宫女呢?”不料我还没落下第一笔,就听到了老太师的一句问话。
  
  实际上,我不是很习惯一个七老八十的长辈对我使用“您”这样一个敬称。
  
  奈何当我先前鼓起勇气跟角太师提及此事之后,他却板着脸把我给教训了一通——内容大抵是君臣有别之类的。
  
  我自是不可能坚持己见——才看到他那张严厉的面孔,我就不敢再多说半个字——立马就噤若寒蝉了。
  
  正如此时此刻,我也只能压下心里头的那点儿小别扭,启唇将欲一言。
  
  “琴遇她……”
  
  结果说谁谁到——我话才刚起头,琴遇就拿着披风回来了。
  
  角太师自然也瞧见了她——以及她挂在胳膊上的某个物件。
  
  “皇上冷了?”他猝不及防地沉下脸来,让我的一颗心不由跟着“咯噔”一沉,“恕老臣直言,眼下已值二月,饶是深夜也不至露重。皇上虽为女子,却也当强身健体,莫要动辄畏寒惧热。”
  
  口若悬河的一席话,加诸那叫人心悸的严苛之色,使得我根本没法也不敢胡乱插话,以期替自个儿澄清一个显而易见的误会。
  
  “太师容禀,”可就在我惴惴不安之际,耳边却意外地响起了琴遇清冷的嗓音,令我二人皆是循声望去,“适才太师操劳过度,在椅子上小憩了片刻。皇上担心太师就这么睡着会受风寒,特命奴婢前去为太师寻一件披风。”
  
  一语毕,一室寂。
  
  我看着角太师的脸从义正词严变到瞠目结舌,莫名其妙地就心虚起来。
  
  我很清楚,琴遇这是在替我正名——但我就是不晓得为什么,会宁可被太师就那样误解,也不希望面对真相大白后的未知。
  
  视线忍不住飘忽不定之时,我的余光忽然瞥见了角太师蓦地下跪的景象。
  
  “老臣竟敢当着圣上的面打瞌睡……还请皇上责罚。”他痛心疾首的口吻,反倒叫我不知如何是好了。
  
  呃……那我……是不是可以跟他交换,免去他刚才罚我的那十遍抄写啊?
  
  仅此一念,昙花一现。
  
  我当然不敢提出这种大胆的要求。
  
  更何况……
  
  “太师连日来操劳过度,睡一下也没什么的……”我十分机智地援引了琴遇方才说过的话,因为我知道,她的用词素来都是大方得体的——不会被人抓着把柄,“太师不必介意,快快请起吧。”
  
  然而让我好生无奈的是,面对我如此真诚的谅解,角太师却固执地表示必须领罚。
  
  为什么人和人之间就非得要罚来罚去呢……
  
  我有些苦恼地想着,一双眼不由自主地看向了始终面不改色的琴遇。
  
  可惜,她只是神色淡淡地与我对视了一小会儿——那眼神,分明就是在对我说:皇上如今已是万人之上,奴婢岂能再像从前那般为皇上出主意?
  
  琴遇啊,你不能在关键的时刻抛弃我啊……
  
  我欲哭无泪地想着,可碍于那日登基之前,她就早已跪着将她的立场向我禀明,我也实在不好让她难做。
  
  该怎么办呢?
  
  我情不自禁地皱起眉头,注视着跪地不起的角太师——看着看着,脑中突然灵光一闪。
  
  “那……那朕就罚你,立刻回家睡觉!明儿个……明儿个一整天,都不许出现在朕的面前!”
  
   正文 风起朝堂   那一刻,角太师罕见的沉默,让我懂得了什么叫做“画蛇添足”、“多此一举”。
  
  是啊!前半句说得好好的,我干吗非得自作聪明地在后头加上一句什么“明儿个一整天都不许出现在朕的面前”呢?如此一来,就算角太师之前明白了我是好意想让他回府歇息,后来也只会以为我是因为不想学习才愣是把他这个老师关在家里整整一天啊!
  
  果不其然,老人家不久就皱紧了眉头、微抖着胡子抬起头来,神色复杂地对上我越发慌张的视线。
  
  “老臣……领旨谢恩。”片刻后,他居然没有当场训斥我这个不着调的新帝,而是颤颤巍巍地俯下身去,给我磕了个头。
  
  我的小心肝登时胡乱蹦跶起来,可最终,我却也只能默默地目送角太师远去的背影。
  
  过了一会儿,我的目光从空无一人的拐角转移到了琴遇的脸上。
  
  “琴遇,我是不是又做错事了……”
  
  “皇上应该自称‘朕’。”
  
  “……”
  
  简短的对话戛然而止,我依稀感觉到,琴遇这是意欲回避的表现。
  
  于是,我只得识时务地重新提笔,开始抄写《天下大治》。
  
  谁知抄着抄着,我就睡着了。
  
  我果然不适合挑灯夜读、奋笔疾书什么的。
  
  翌日一早被琴遇唤醒后,我一边心慌意乱地抹去口水,一边心急火燎地开始洗漱——唯一可以省去的一件事,大概就是更衣了。
  
  唔……好像还不错的样子。
  
  此等念头,等到我压下心头慌乱并正儿八经坐上龙椅开始早朝之事时,便迅速地烟消云散了。
  
  是了,一整晚趴在那儿,被那硬邦邦的案几和座椅磕疼了胳膊和屁股不说,这手这腿还跟被拧了似的,怎么摆怎么不舒坦——奈何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我还得顶着个龙冠,挺直了腰板,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听他们说那些我还不怎么听得明白的话。
  
  什么安邦兴国啦,什么民心所向啦,什么忠君爱国啦……唔,我这身子骨好僵,能不能稍微动两下?
  
  由于浑身不适,今儿个的我完全无法集中精神,连眼珠子都忍不住上下左右地转悠,因此,对于大臣们的你一言我一语,也大多是左耳进右耳出——我这脑袋里思量的,总共也就两件事儿:能不能在这群人面前甩甩胳膊动动腿,以及,什么时候他们才能说完。
  
  偏偏这个节骨眼上,原本正在自顾自争论着什么的一行人里,有一个冷不丁就将矛头指向了我。
  
  “皇上。”听到有臣子这么喊我,我当然只能勉强定下心神去看他。
  
  “爱卿有何事要奏?”我面色如常地俯视着那人严肃认真的脸,装模作样地问。
  
  “恕臣直言,皇上初登大位,诸事不谙,这朝中上下,委实需要一位通国事、有才德、可服众的能人志士来辅佐皇上。是以,臣斗胆进言,恳请皇上册封宁王为我朝摄政王,以助我皇再创天玑盛世。”
  
  并不冗长的一席话告一段落,我自是不由为之一愣。
  
  宁王?摄政王?三皇叔?
  
  我下意识地望向那位于群臣之首的皇叔,却见他神色淡淡的——甚至未尝与我四目相接。
  
  可我未尝料想的是,还没等我缓过劲儿来说些什么,突然就有一大群臣子不约而同地冲我下跪,口中高喊着:“臣请皇上册封宁王为摄政王,辅佐皇上再创天玑盛世——”
  
  眼瞅着百来号人或主动或跟风或被迫地纷纷跪地请愿,我不禁想起了父皇过世后的那一天,那些娘娘们也是这么不由分说地冲着我高呼万岁的。
  
  说实话,我不太喜欢这种被一群人逼着干吗干吗的情景——因为,好可怕。
  
  于是,一颗心怦怦直跳的我情不自禁地将近乎求救的目光投向了众人口中的三皇叔姬子涯,奈何他却是站在那里纹丝不动,也仍是未曾朝我看上一眼。
  
  好吧……身为当事人,此情此景下他也不便表态——那我就只能……
  
  “准奏!”
  
  未经认真思考就信口一言的结果,就是在退朝后被不知打哪儿得了消息的三弟姬风行给骂了个狗血淋头。
  
  风风火火赶来御书房的少年未经通报就直接冲了进来,一副气势汹汹好像要把所有人都一口吞了的模样——见到这样的三弟,我自然是吓得缩了缩脖子的。
  
  唔……可是……有这么多宫女看着,我堂堂一国之君……躲到桌子底下去似乎也不太合适啊……
  
  “统统给本王下去!!!”正这么迟疑着,我听到三弟平地一声怒吼,径直将在场的十几个宫女都给吼得无影无踪。
  
  这个时候,心中惶恐的我自然不可能去计较什么这里是朕的地盘凭什么你就这样把朕的宫女给吓跑了啊之类的事情。
  
  我只是如梦初醒地左顾右盼,却惊慌失措地发现,琴遇竟然不在。
  
  是的,尽管三弟对我发脾气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了,但我很清楚地记得,只要每回琴遇在场,他的火儿发到一半就都会有所收敛——这大抵是由于,凭借她那聪明冷静的头脑,琴遇总能最准确无误地劝服三弟莫要上火?
  
  但眼下的问题是……琴遇不在啊!她去替我拿吃的了,到现在还没回来啊!我一个人要怎么应付这样一个火冒三丈的姬风行啊!!!
  
  这一刻,惊恐无依的我还不晓得三弟缘何如此生气,直到他在吓跑侍女后就劈头盖脸地吼了我一句“你怎么就那样答应了册封摄政王一事!!!”,我才猝然还魂。
  
  “那我……要如何答应……”
  
  三弟瞬间气得想要掀桌子。
  
  “你根本就不该答应!!!”
  
  片刻后,他还是强忍着怒意继续冲我嘶吼。
  
  于是,我不明白了:不就是……封了三皇叔一个摄政王吗?实际上,自我登基以来,朝堂上的诸多事宜,都是他在替我拿主意,每次听他的见解,不论是朝中大臣还是我本人,都没听出有什么不对。既然他那么能干,大家伙儿又那么推崇他,那我封他个摄政王,又有何不妥?摄政王摄政王,顾名思义,就是帮忙处理大小政务的皇亲国戚嘛……难不成,是我理解错了?
  
  思量至此,我不由得对自己先前所想产生了些许怀疑,刚好琴遇端着一盘吃食自殿外归来,一眼就瞧见了粘在椅子上不敢动弹的我和站在屋里横眉怒目的三弟。
  
  “皇上!”她用比平日里高出一些的嗓门喊了我,视线随即在我和三弟之间打了个来回,“殿下……”不一会儿,她就已三步并作两步地行至三弟的身侧,不慌不忙地向他福了一福,“恕奴婢斗胆,敢问殿下,这是发生了什么事?”
  
  “你问她!”这一回,饶是面对琴遇语气平静的一问,正在气头上的三弟也还是没个好脾气,甚至忍不住伸手指了指我的鼻子。
  
  琴遇微皱着眉看向我。
  
  “我……就是答应了群臣的请求,封了三皇叔……一个摄政王……”
  
  我的说话声越来越小之际,耳聪目明的三弟已经再一次怒发冲冠了。
  
  “‘一个摄政王’?!你还想有几个摄政王!!!”
  
  眼瞅着三弟吹胡子瞪眼的模样——好吧,事实上他还没有像角太师那样又长又软的胡子——我毫无悬念地被吓得抖了一抖。
  
  “殿下!”所幸这个时候,集美貌、智慧和勇气于一身的琴遇看不过眼了,忽然就敛着她的秀眉,朝着怒气冲冲的三弟开启了双唇,“皇上如今已是九五之尊,殿下当谨言慎行才是!”
  
  此言一出,快要七窍生烟的姬风行才遽然记起了传说中的“君臣有别”,接着当场冷哼一声,拂袖面向别处。
  
  我这才敢怯生生地注目于算是替我说了句话的琴遇——奈何她却只是双眉微锁着看了我两眼,就一语不发地将装着点心的盘子端过来,然后将之搁在了我的眼皮底下。
  
  我有些欲哭无泪地看她一眼——三弟还在那儿冒着火呢,我哪里吃得下去啊……
  
  当然,我目前最想不明白的是,三弟为何会如此气愤。
  
  正为此而忐忑不安着,侧对着我负手而立的三弟就如同是听见了我的心声似的,冷不防侧过身来瞅着我,面色不霁又口气不善地问:“你是不是至今都不晓得他那是怀了什么样的心思?!”
  
  “他?谁、谁啊?”我一定是被风行吓傻了,才会问出这种连我都觉着蠢的问题。
  
  “你的三皇叔姬子涯!!!”果不其然,下一瞬,好不容易看起来稍稍消了气的三弟就又重拾了一脸怒容。
  
  偏偏都这样了,我还差点儿就想嘀咕一句“他到底是我们的皇叔诶,你这么直呼其名是不是不大好啊”——得亏我及时忍住了再一次说错话的冲动,吞了口唾沫,目不转睛地盯着三弟瞧。
  
  我不敢再开口问他三皇叔究竟是怀了什么心思,也不打算开口问他。因为根据我对他的了解,他的耐性一定会迫使他在等待片刻后就按捺不住——自个儿把答案告诉我。
  
  “我问你!他为什么不拥立他人为王而偏偏就选上了你!?”果然不出所料,没一会儿,三弟就不耐烦地开了口。
  
  “殿下!请殿下慎言!”不过,还没等我就此疑问展开思考,一旁的琴遇就难得急得出言劝阻了。
  
  被她急急一喊的三弟不由自主地瞧了瞧她义正词严的脸,口中道出的却是掷地有声的一句“让我把话说完!”。
  
  话音刚落,我的小心肝就随之“咯噔”一沉。
  
  他连琴遇的账都不买了……可见这事态,是前所未有的严重。
  
  是以,心头揪紧的我不得不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严阵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