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飞花雪雨迷燕踪 第一章 燕燕于飞 燕燕于飞, 差池其羽, 之子于归, 远送于野。 瞻望弗及, 泣涕如雨, 燕燕于飞…… 五月的辽国都城上京,繁花盛开,日暖生烟。北城侍中府,萧燕燕端坐在琴房内,神情专注地抚琴歌唱。 如今的契丹贵族都时兴用汉礼、学汉音、习汉曲、拜汉师,此风气的形成皆因先帝世宗皇帝南征时,带回南唐宫人甄氏,不仅宠爱万分,册封其为皇后,还专门从中土招来汉人工匠为她修造寝宫庭院,又诏令众臣习汉文着汉服。身为侍中的萧思温自然奉旨照办,不吝重金请得汉人琴师教导自己的女儿,因而尽管才六岁,萧燕燕已抚得一手好琴。 “好个‘燕燕双飞’,妹妹是在想念德让哥哥吗?” 一曲方歇,一个十岁左右,姿容秀雅的女孩说笑着走进了琴房。 “淑怡姐姐!”萧燕燕看到来人,专注的神情一改,宛如两道弯月的秀眉高高扬起,起身跑过来迎接朋友,“真高兴看到你!” 淑怡拉着她走回琴台,称赞道:“听说妹妹琴技大长,刚才听那曲《燕燕》,起承转合皆妙不可言,难怪师傅一直夸你。” 燕燕撇嘴蹙眉,“师傅才不会夸我呢,他总责我调皮,逼我学新曲!” “又在怪师傅,咋不说你总惦着出去玩儿呢?” 门口传来清亮的笑声,燕燕眉眼舒展,放开淑怡,一头扑向正走进来的翩翩少年怀中,欢喜地抱怨:“二郎怎么才来?好久不见了!” 俊美少年名韩德让,是太庙详稳韩匡嗣次子,任职上京校书郎。十八岁的他是燕燕的未婚夫,此刻抱起她,他美如冠玉的脸上带着宠溺的笑容,轻点她的鼻尖,“昨天才见过,哪来‘好久’?” “昨日见过吗?”燕燕眼帘忽闪忽闪地问他,水灵灵的眸子衬着白皙的小圆脸儿,活像两颗闪亮的黑寳石。 德让看着她,眼里充满了然的笑意。 淑怡“噗嗤”一声笑出来,“燕妹妹朝夕期待与德让哥哥燕双飞,一日不见,可不是如隔三秋吗?” 韩德让闻言,面颊红了红,没接腔。 燕燕年少,还不懂羞涩情讳,天真地说:“能同二郎做一对燕儿,天涯海角双双飞,那才美呢。二郎说对不对?” “对。”韩德让抚着她柔顺的头发,温柔地笑了笑,当着淑怡的面,也不好多说什么,岔开话题问:“今日重五节,琴师傅真不让你歇息吗?” 燕燕看看淑怡眉开眼笑地说:“没有,师父说等你来时便可歇,只是没想到淑怡姐姐也来了,真教人欢喜。” “我在路上遇见淑怡,听说来接你,她便随我一同过来了。”韩德让随口解释着,看了看她一袭红色暗花罗裙,开心地说,“这身打扮真好看,既然你都准备好了,那我们走吧。” 三人出门,各自骑上心爱的坐骑,齐往皇宫驰去。 初夏的上京风景最好,镜湖波光潋滟,草长鹰飞,绿树环宫,垂柳绕湖。 这是燕燕第二次进皇宫,上次是两年前母亲过世,皇上为表达对近侍的慰问,特让人把父亲接来宫中同度重五,那时,她和两个姐姐也奉召而来,可因仍在丧母的惊吓哀伤中,四岁的她除了一直紧抓着韩德让外,没跟人说过一句话,就连皇上的问候,也是大姐代回的。 今天再来,一切都很新鲜。花木葱笼,风清日丽,柳树上挂着一只只绣花荷包,远远看,就像一只只蝴蝶停在柳枝上。 在毡殿前下马,几个小哥过来将马牵走,两个笔砚小底(负责文书的内官)要燕燕和淑怡把贴身荷包写上名字挂到柳树上,等会儿射柳时用。 燕燕年少个儿小,写了名字后把荷包给了小底,由他们替她系在树上。之后,她左右瞧瞧,除了韩德让和淑怡,并无相熟的人,不免有点扫兴。倒是淑怡,才下马就有两个女孩跑来找她,韩怀让也被人拦住说话,只有她站在他们中间,像个跑错地方的小孩。 “燕燕,朋友找我玩骑鞠,你姐姐在那边,你先跟她们在一起好吗?” 正感到无聊时,听到韩德让问。她顺着他的手指看了看,见一群年轻人正由湖边走来,其中就有她的两个姐姐,便应道:“好的,我去找姐姐。” 韩德让揉揉她的头顶,叮嘱她:“乖点,这里是皇宫,可别乱跑喔。” 燕燕咧嘴一笑,“不会的。” “德让哥哥快去吧,我们都喜欢看你玩骑鞠呢!”淑怡在一旁催促。 “好好看吧,我不会让你们失望的。”韩德让回过头看着她,年轻的脸上充满自信,然后随朋友们离去。 韩德让离开后,淑怡的两个朋友中那个穿猎装的女孩用手肘捅了捅淑怡,眼睛看着燕燕,问:“她是谁?” “我的朋友萧燕燕,萧侍中的小女儿。” 淑怡回答,并转向燕燕指着问话的女孩说,“这位是赵王之女安息郡主。”又指指另一位,“她是丰州节度使的女儿嫣然,她们与我同岁,是我的好朋友。” 几个女孩分别问好,赵王高勋的女儿漂亮而傲慢,丰州使的女儿虽容貌一般,但神态谦和沉静。燕燕跟她们在一起,觉得很不自在,与淑怡因拜同一位琴师傅学艺,因此彼此熟悉成了好朋友,可对陌生人,六岁与十岁似乎仍是个不小的距离,跟她们似乎没什么话好说,于是她以找姐姐做借口,离开了她们。 但她并没有去找漂亮的姐姐。十六岁的大姐萧依兰个性率直张扬,心里装不住事;十四岁的二姐萧和罕深沉内敛,很有主见。由于年龄相差太大,各自的兴趣不同,她与两个姐姐不是很亲近。 看看人声鼎沸、马奔木击的骑鞠场,她兴味索然地走向宁静的镜湖畔,心想逗弄栖于湖畔芦苇丛中的野鸭天鹅,应该比较有趣。 可惜没等她走近,受惊的鸭鹅们“扑扑”地飞走了,让她一阵懊恼,干脆席地而坐,摘了片芦苇叶,捏合为笳,放在嘴边吹了起来,吹的是中原楚国大夫屈原的《云中君》。 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 曲未终,叶破了。 她抛了芦叶,却听旁边有人续上了她未结束的曲儿,而且吹得极好,音调高昂,意境辽阔,将她给深深吸引住了: ——龙驾兮帝服,聊翱游兮周章。灵皇皇兮既降,猋远举兮云中…… 悄悄拨开芦苇,她看到一个着锦衣青带的男孩,正靠着不远处的柳树吹芦叶。 从相貌上看,他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却把芦叶吹得如百鸟啾啾,宛转悠扬。以前一直以为这世上芦苇吹得最好的是二郎,现在才知不尽然。 燕燕惊讶不已,起身走到他身边,羡慕地看着他。 男孩专注地吹着,仿佛不知身边多了个热心的听众。 燕燕一边倾听,一边仔细打量着他。 这男孩不像草原男孩那般健壮,靠在树干上的身子细瘦如柳,四肢修长,白皙的肌肤胜雪,略显狭长的脸上有双非常好看的眼睛,眼尾上翘,长而蜷曲的睫毛下乌瞳如星,就像她看过的宋人皇宫画上的女子。 如此好看的一双眼,怎会长在一个男子脸上?她暗暗地感叹。 ……览冀州兮有余,横四海兮焉穷,思夫君兮太息,极劳心兮憧憧。 男孩结束了他的吹奏,放下胳膊静静地看着她。 “你吹得真好!”她称赞道,并不因为自己紧盯着人家看而觉得羞赧,垂下眼望着他的手问:“我能看看你的芦叶吗?” “你吹得也不错。”男孩把手里的芦苇递给她。 忙着展开他吹过的芦叶,燕燕没来得及回答,又听他问:“你是萧侍中的小女儿燕燕,对吗?” “你怎么会知道?我从没见过你?”燕燕惊讶地仰起脸看着他。因为年纪不够大,她很少与年长的人接触,因此认识的人不多,可这个陌生男孩居然认识她? “的确没见过,不过刚才我见你与韩德让同来,听说他与萧侍中小女订了娃娃亲,所以猜想是你。” “原来是这样,你没猜错。”得知缘由,燕燕不再惊讶,复又低头,看着已经展开的芦卷,笑道:“难怪你吹这么久叶子没破,原来你把芦苇茎也留下了。” “不光那个。”男孩淡淡地说,笑容温煦地望着她。 “还有什么呢?”燕燕巴巴地问,“你可以教我吗?” “我从不教人,”男孩漂亮的凤目斜睨着她,老气横秋地说,“不过看你天分还行,又长得十分可爱,我就——破个例吧。” “你真好。”燕燕讨好地伸手拔芦苇,但男孩已先她一步。 “用这个。”男孩举举手中的芦叶,略作修整后卷起递给她。“吹个试试。” 燕燕接过苇叶,放在口中一吹,音域宽亮不少,立刻眉飞色舞地说:“你真行,这样吹起来既省力又好听,是谁教你的?” “没谁教,闲来无事,自己瞎摆弄的。”他很自豪地说,又摘了一片芦叶,示范着告诉她该如何选叶、如何修边卷曲。 正说着,一个侍卫来找男孩,男孩把芦叶给她后走了。 看着他细高的背影远去,燕儿想起与他说了半天话,竟忘了问他是谁。 但她很快便忘了他,因为韩德让找她来了。 卷一• 飞花雪雨迷燕踪 第二章 天子之怒 “燕燕,你的荷包呢?” 匆匆赶来找她的韩德让见面就问。 见他面带焦虑,燕燕急忙摸摸腰部,空荡荡的,旋即恍然道:“给笔砚小底挂到柳树上去了。” “我找过,树上没有啊。”韩德让俊面乌黑,“等会射柳时,我可不想射到别人的荷包!” “我们再去找找。”燕燕当然更不愿,忙拉他返回柳树林。 他们挨棵树地找,连淑怡和小底们也来帮忙,可谁也没找到那只缂丝荷包。 眼见时辰到,燕燕身上又没有第二只荷包,韩德让只好放弃,“算了,反正我们已订亲,就算有谁误射荷包也抢不走你!” 之后,不管其他人如何激将,他都拒绝参加游戏,同燕燕坐在一边观看。 按照习俗,射柳本是事先将柳树干中上部削去一块皮,露白处为靶心,让参赛者依次驰马拈弓射白点,射断柳干后驰马接断柳在手者为胜,将得到皇上赏赐。但今年不知是谁给皇帝想了新奇的玩法,让没出嫁的女宾把随身荷包系在树上,由男子射取,取得荷包的男子得到的奖赏是向该女子求婚。 今天的荷包大都系得很有技巧,不是系在粗大的树干上,而是在柔软的柳枝上,湖边风大,树枝摇动,能射中荷包的人几乎没有,大多是把临近的柳枝给射落了。因此一场游戏后,获得向佳人求亲的只有四人,还都是女方放水成就好事的。 游玩结束时,天已黄昏,不久前比赛骑鞠的草场点起了篝火,烤羊肉的香味弥 漫在空气中。虽然立国建邦多年,但契丹人仍喜欢在草原上庆祝节日。 能歌善舞的人们纷纷上场表演。武士雄壮有力的猎舞,姑娘们柔美的祭祀舞轮番上阵;淑怡弹奏的琵琶、燕燕的两个姐姐在父亲古琴伴奏下献上的美妙舞姿,韩德让一曲婉转缠绵的箫声,无不让帝后大喜。 “听说萧爱卿的小女儿虽然年少,但琴技出色,犹擅箜篌,近日朕得一箜篌贡品,何不让她为朕弹奏一曲?”兴致颇浓的皇帝对萧思温说。 坐在父亲和韩德让中间的燕燕正昏昏欲睡,听到皇帝的话,脑子激灵灵一颤,清醒了,悄悄拽了拽父亲的衣袖,暗示她不愿在这么多人面前弹琴。 萧思温明白女儿的意思,起身对皇帝说:“谢皇上嘉宠,然小女顽劣,琴艺不精,臣恐埋汰了陛下圣听。” 父亲婉拒令燕燕暗喜,却听皇帝说:“不妨事,图个高兴而已。” 萧思温不能固辞,转向女儿,“燕儿且为皇上奉献一曲。” “去吧,就当在家抚琴。”韩德让也悄声鼓励她。 燕燕只得起身走到已被安置在篝火边的箜篌前,恭恭敬敬地对皇帝和皇后行了个礼,脆声道:“臣女燕燕为皇上、皇后陛下献曲。” 礼罢,她端坐琴前,看清楚通红琴身和精美双凤时,小脸一亮:凤首箜篌! 她之所以喜欢箜篌,源自于初学琴时,琴师傅讲过的一段传说。 轩辕帝时,有乐师师延以红木制凤雕弦琴,穷毕生之功终得一赤色凤首箜篌,设二十五弦,以求天地绝音。一日,在碧落山顶试琴,那宽广柔美的音域穿日月破乾坤直抵天庭,引来众神下凡聆听忘了司职,天帝大怒,收了师延的凤首箜篌。师延痛失用心血制成的箜篌,大恸,便日日在山巅吹玉管,其音如泣如诉,余韵缭绕天地旷日不绝,天上神仙再次心动,不顾天庭极严的律法,纷纷偷下凡间。天帝无奈,只得把凤首箜篌还给了师延,师延负琴而去,天界复归平静,从此,凤首箜篌成为人间极品乐器。 此刻想起那个传说,看着振翅欲飞的凤凰,燕燕的情绪激动,手指抚上铮亮的琴弦,轻拨疾捻,一曲《玄鸟》由指尖倾泻而出。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古帝命武汤……” 灼灼火焰映红裳,铿锵琴音绕殿堂。众人屏息,帝王侧耳,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的身上。 粉雕玉琢的她,绰约中犹见天真拙朴,灵动中更显容淡华伫。可惜,虽然她音质纯正,旋律悠扬,但稚嫩如她,仍显气势不足。 就在众人有所遗憾时,一个清亮激昂的笛音和上了她的琴声。顿时,曲调音域一转,高亢激越。琴笛相和,急而不断地把那天降大任于斯人的气势烘托了出来。 “古帝命武汤,正域彼四方。方命厥后,奄有九有。商之先后,受命不殆……” 燕燕突听笛音相和时吃了一惊,手指不免微滞,但瞬间便被那清震笛声激起好胜心,也猜出了那人是谁,于是手指飞旋,毫不畏缩地跟上了他的气韵节拍。 当最后一个滑音结束时,满场缄默,月静星灿,似都被这激越之音所震撼。 燕燕抬头,见湖边教她选芦叶的男孩正手持玉笛望着她,一双凤目熠熠闪亮。 “和得好!” 上首传来掌声,打破满场沉寂,。 众人望向拍掌的皇帝,而他阴沉的面色莫不叫人噤若寒蝉,再听他接下来说的话,更是令现场诸人惊悚不安。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好!好!” 辽皇耶律璟口中连声赞“好”,声音听起来却似牙痛,一对阴鸷犀利的目光看看燕燕,再转向早已惶恐不已的萧思温,厉声道:“萧爱卿的燕燕可不正是这‘降而生商’的玄鸟吗?只不知她所‘生’之‘商’为何者?” “陛下,请恕小女无知……” 萧思温疾步向前,倾身跪伏在皇帝座前。 凡读诗者皆知,玄鸟指的就是燕子,如今女儿刚巧乳名燕燕,偏偏选了这首歌颂玄鸟造殷商、开疆扩土的古曲,又撞上眼前这位暴戾好杀、猜忌心极重的皇帝,就算素来沉稳善言的他,此刻也不免行滞语竭了。 “小童无知,你也无知吗?”耶律璟暴喝。 “圣主明察……”深知皇上动辄杀人,萧思温额头渗汗,哆嗦地伏在地上。 初见帝王发怒,燕燕也是一惊,再见父亲惶恐,方知自己闯了大祸,当即被吓得四肢冰凉,只想逃遁。可看到两个姐姐和韩德让也如父亲一样跪在地上时,心知逃不得,只能稳住心神起身跪在父亲身边。 “皇上息怒!”她虽然跪着,但腰板挺得笔直,圆圆的眼睛看着高高在上的皇帝,为了掩饰发颤的声音而用力地说:“臣女燕燕琴技浅薄,一向只在家中习练并未展示于人前,今夜奉旨献曲,仓促间一时不知该选何曲,忽见陛下的箜篌上凤凰于飞,心想此正寓了陛下承天之命,木德治世,抚宁天地,故而献上《玄鸟》,以祝陛下福德不尽,恩威万年。未曾想竟冒犯了陛下,燕燕诚惶诚恐,但求陛下念在早先那一语承诺,饶恕燕燕全家!” 言毕,她俯身磕头,眼角瞟到韩德让异常苍白的脸和焦虑的双眼。 “什么承诺?”耶律璟严厉地问,心中暗惊这女孩小小年纪不仅才思敏捷,言辞咄咄,而且竟有胆量以如此冷静的神态为她和父亲开罪。 燕燕道:“臣女斗胆操琴为陛下献曲,皆因陛下说了‘不妨事,图个高兴而已’,因此诚请陛下恕臣女冒犯之罪。” 她先前的话已经令四座皆惊,此刻再听她挟帝之言请求恕罪,众人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喘,四处鸦雀无声,连夜虫也被这一阵肃杀之气吓得失了声音。 “傻女呵!” 耳畔传来父亲低沉的责骂,其中饱含痛惜和懊悔。 燕燕战栗,心想此刻父亲一定非常懊悔让她献曲,或许更懊悔让她习琴。 “呵呵,你倒懂得将朕一军!”耶律璟发出并无快意的笑声。“可你知不知道,敢如你这般做的人都成了死鬼!” 身边的父亲几乎全然瘫在了地上,燕燕只感到如一阵寒风穿心,身子不受控制地哆嗦了一下。 四下更加肃静,静得如寂墓空穴。 “皇帝陛下如因此治萧侍中父女之罪,将贻笑天下。” 就在众人噤声,皆以为萧侍中一家大祸临头时,一个淡淡的声音响起,仿佛火上添油,当即全场火花四溅,人人惊惶,就连伏在地上的萧思温也战栗地直了直身子,萧燕燕更是猛地抬起头,望向敢如此直谏皇帝的人。 而那个面容苍白,手持玉笛的男孩正静静地端坐在皇帝身边。 被质疑的耶律璟同样吃惊,扭头看着他,面上怒色犹存。 “吾儿此言何意?”他的声音威严而冰冷。 燕燕当即又是一惊,原来,那个男孩竟是早已闻名的二皇子! 吃惊的她忘了场面的紧绷,一双明眸端详着男孩。虽然年少,但她也知道当今皇帝无嗣,二皇子乃先帝世宗次子,先帝被害时,三岁多的他被新即位的堂叔耶律璟收养于永兴宫,因身体羸弱,极少外出,因故她从未见过他…… “伏身!” 就在她发怔时,身侧传来父亲的低喝。身躯一震,父亲很少用这样严厉的语调呵斥她,哪声音极低,却气势迫人。 卷一• 飞花雪雨迷燕踪 第三章 月下情誓 萧燕燕急忙伏回地面,耳中听到二皇子给皇帝的回答,声音恭敬平稳,有着不似少年人的低沉。 “《玄鸟》一曲,流传于商王武丁时,乃缅怀祖先的诞生及伟大的商汤立国,颂扬武丁中兴之盛景。萧燕燕以此曲献给皇上,是在歌颂皇上继承太祖、先帝遗志,创我大契丹辽国之伟业,皇上如因为被人颂扬而杀人,这岂不让人笑话!” 言语简短,却掷地有声。 耶律璟愣了愣,转身与身边汉臣低语,确认之后怒容敛去,哈哈笑着对耶律贤说:“吾儿聪慧,熟读中原诗文,倒是朕孤陋寡闻,错怪了燕燕美意。萧爱卿人品不俗,所教养出的女儿果真也与众不同。” 他这一笑一说,立时改变了现场的气氛。 “萧爱卿快携令爱起身吧。”上头传来不再严厉的帝王召唤。 “谢吾皇陛下恩典!”萧思温叩首答谢,伸手抓住燕燕的胳膊。 那手冰冷而潮湿,燕燕吃惊地仰面看去,见父亲端庄俊秀的脸色灰白,和蔼的目光充满惊惧,不由心头自责悔恨:是自己不孝,让父亲受了惊吓。 紧紧握住父亲的手,正想说点什么,上首又传来皇帝的声音: “今夜重五盛宴,得听妙曲,朕很高兴。” 耶律璟的情绪很好,仿佛先前的一切不曾发生过,他面带笑容地看了看萧思温,再把目光转向燕燕,说:“萧燕燕琴技不赖,今日朕就把这尊凤首箜篌赐予你,日后且好生习练,将来再献曲予朕。” 刚刚经历了一场惊吓的燕燕惊魂未定,忽然又得此重赏,不由愣住。父亲机灵,一把将她拽倒,低声催促道:“快谢恩!” 刚站直的身子,再次狠狠地匍匐倒地,膝盖的痛楚令她抽了口凉气,却见前方一双深沉凤目正直直望着她,不禁心头一震,忍痛俯身道:“谢陛下赏赐,臣女谨尊圣旨用心习琴,日后为吾皇陛下献曲。” “好好好,都起身吧。”耶律璟说,又令内侍:“把箜篌送去萧爱卿府上。” 随后,内谒者宣道:“子时到,重五盛宴散——” 皇帝、皇后起驾回帐,燕燕和父亲仍跪在地上。 “燕燕!” “父亲!” 数人赶来扶起他们。 萧思温被长女和次女一边一个搀扶着,燕燕则被韩德让抱住。 伏在熟悉温暖的怀里,燕燕硬撑了半天的精神垮了,但她死死咬住嘴唇,硬将眼中的泪水咽回肚里。 “都是你,弹什么不好,偏要弹那个?”大姐狠狠地拧了她一把,她瑟缩着用力往韩德让怀里靠去。 “就是,瞧把父亲害成什么样了?才六岁就害全家,大了……” “这怎能怪燕燕?”韩德让这次学乖了,抱着燕燕急闪,避开了二姐的巴掌。 “都别说了!”萧思温惊魂未定,白着一张脸看了看卷缩在韩德让怀里的小女儿,心痛地说:“别再怨她了,咱回去吧。” 一行人找到各自的坐骑,韩德让把燕燕放到自己的马背上。 “德让哥哥,燕妹妹的马我已经牵来了。”淑怡的声音传来。 燕燕看着在月色下愈显俏丽沉静的淑怡和她关切的双目,没有说话,细白玉齿紧紧咬着下唇。 “谢谢你,淑怡。我会送燕燕回去,你也回家吧。”韩德让对淑怡说,然后翻身上马,坐在燕燕身后,策马离开了皇宫。 淑怡看着他们,轻轻叹了口气,放开燕燕的坐骑,马儿立刻追随主人而去。 “她看起来很不好。”赵王之女安息郡主走过来,目光追随着远去的燕燕说。 丰州节度使之女嫣然满脸愁容,“真可怜,她一定从没见过天威震怒,连我都怕得要死,何况她还那么小?” “别再多嘴。”淑怡看了两个朋友一眼,“燕妹妹虽年少单纯,但聪明伶俐,今夜小惊,好在终无大碍,但也因祸得福,蒙陛下赏赐凤首箜篌,足见陛下英明,不会冤枉好人。” “是是,还是淑怡看得透。”嫣然忙说。 安息郡主的目光仍盯着远去的双人合骑,若有所思地说:“别看她年幼,那气势和胆量却是连成年人也难及。” “你俩也别再可怜或恭维了,还是快走吧。” 三个女孩在随侍的照顾下上马离去。 很快,篝火熄灭,人去场空,只剩明月皓皓,夜风习习。 ***************************** “行了,把燕燕给我,你回去吧。” 城北侍中府,萧燕燕的长姐萧依兰把刚下马的韩德让挡在了门外。 燕燕立刻偎近韩德让,紧紧抓住他的手。 萧依兰瞪了她一眼,又对韩德让说:“你还不是我家人,太晚了留下不合适。” 韩德让一路走来都感觉到燕燕的颤抖和惊恐,要他就这样离开,他很不安,于是对萧依兰说:“我送燕燕进去,陪她一会儿就走。” “白玉、石兰会陪她。燕燕过来!——呃,你这个野姑娘!” 萧依兰伸手拉住燕燕细小的胳膊,想将她从韩德让身边拖走,不料手被燕燕的指甲狠狠抓了一下,只好惊呼着放开她,却见她转身跳上紧跟着韩德让的马回来的坐骑,往外面奔去。 “燕燕!”她大吼一声,想要追。 韩德让挡住她,责怪道:“她刚受到惊吓,你不能多体恤她点吗?” “体恤?她差点害死父亲,害死我们全家!”萧依兰愤怒地用手推他。 韩德让这才看清她眼底的恐惧,心想尽管她表现得很泼辣,其实也是外强中干,硬撑的。 他后退,边上马边说:“没事了,你休息吧,我去找她。” 说完,他调转马头离去。 萧依兰知道他一定能找到并照顾燕燕,也知道他看出了自己的恐惧后遗症——虚弱,便转身进门。在经历了险些被杀头的惊险后,谁能不虚弱? 出了侍中府,韩德让缰绳一抖,加速往西华门奔去。不过片刻,就看到前方草原上疾奔的小马。 燕燕骑得很快,但毕竟年少,哪能跟韩德让的骑术比?不久他就赶上了她,却心头一紧——燕燕垂着脑袋趴在马背上,根本没握缰绳! “燕燕!”他大喊,”是我,只有我!” 听到了他的呼唤,前面的马儿迅速慢了下来,但尚未停住,就见马背上滚下一个小小的身影,他疾跃下马,冲过去将她抱起,“燕燕!” 五月的草原青草荣荣,她没有受伤,只是圆睁着双眼,死死咬着唇看着他,脸上有种令他惊骇的成熟和决绝。 “燕燕,摔着哪儿了?”他拂掉她身上的草屑,担忧地问。 她摇摇头,一脸倔强,水汪汪的双眸显得特别大、特别亮,像映了月光的湖。 他抚摸她的嘴,轻声说:“松开,别再咬着,都快咬出血来了。” 她还是摇摇头,花瓣似的嘴唇被咬得发白。 见她如此,韩德让极是不舍,劝道:“想哭就哭吧,这里没有外人。” “不!”她说,终于松了牙关,眼里却滚出大滴大滴的泪水,她立刻又咬紧下唇,用手背快速抹去泪水。 这份坚毅不该属于六岁的女孩,他心痛地抱住她,命令道:“哭出来,别憋着!哭出来心里的气和惧都去了,你才不会生病,不会害怕!” “哇”地一声,她终于哭了出来,呜咽道:“我……说的……是实话,那凤首……让……让我想到……玄鸟……没想……害父亲……皇上……错——” “别说!“韩德让一把捂住她的口。 天下谁人敢说皇上错?虽然这里是空旷草原,前方一座孤寺,右侧一座空厩,但他可不敢大意,低声提醒她:“夜风传声,小心言语。” 燕燕被他忽然捂住口,那声正待发出的悲泣被生生地堵在了胸腹间,一时竟憋得小脸通红,连眼睛都直了。韩德让忙轻拍她的背,她缓回那口气,终于发出一声呜咽,扑进他怀里哇哇大哭起来,这一哭,便难以停歇。 韩德让知她今天受了很大的惊吓,积了很多的委屈,于是默默地抱着她,由她发泄,不在乎她的鼻涕眼泪弄脏衣服。 想想今夜,他仍冷汗涔涔。皇上发怒时,他和其他人一样都被吓得乱了分寸,幸好燕燕人小胆大,沉着应对,又得二皇子解围,才让皇上息怒,化险为夷。 许久后,燕燕止住哭声,静静地偎着他,泪洗过的双目愈加清澈明亮。 韩德让的双臂圈着她柔软的小身子,由她倚在胸前,温柔地拍着她的背。 “我再去不要去那里!”静默中,燕燕忽然开口,目光坚定。 韩德让顺着她的视线看向。草原的夜色清凉高远,银白的月光朦胧着一层淡淡的墨蓝,皇宫的毡殿阁宇被半透明的云霭笼住,形成一片模糊幽深的暗影。 “行,我们不去那里。”他说,心知那是由不得她或他的,只要皇帝召唤,谁能拒绝?不过此刻,他只想让她安心。 听到他的回答,她的脸上终于露出笑容,甜甜地说:“二郎对我最好!” 韩德让的心情因她这一笑变得轻松起来,用手擦着她脸上残留的泪,说:“我会一辈子对你好,你也要对我好点喔。” “我会对二郎好,永远都好。” 韩德让静静抱紧她,俊秀的脸上满是快乐的笑容。 “我想快快长大。”她又说。 他轻扯她的发梢,“我也想要你快快长大。” “长到十五岁,我就能与二郎成亲,再也不分开,再也不害怕。” “有我在,你当然不必害怕。”心口一热,他期盼地说,“我们的父亲在你出生时就约定,等你及笄就让我娶你进门,我可是每日都盼着那一天快到呢。” 她抬起头看着他,巴巴地说:“你要耐心等我,我一定赶快长大嫁给你!” “我会等你,一生一世!” 卷一• 飞花雪雨迷燕踪 第四章 淑怡心事 应历十八年(968年),辽皇室秋捺钵云州堡。 九月初九,秋高气爽,正是猎获花鹿和肥兔的好时机。 半夜,燕燕与其他狩猎者们便悄然出门,静静地埋伏在湖滨四周的树林中,等待猎物的出现。 拂晓时,一群群鹿、兔、麋和野马野牛循着水源前来饮水,狩猎者们按捺着兴奋的心情静静地等待着,直到动物越聚越多时,领头的猎手发出一声仿真鹿鸣叫的哨音,听到暗号,众人开弓引箭。霎时,万箭齐发,猎物哀鸣怒嚎,或倒或逃。众人跳出隐藏地,纷纷召唤坐骑,放出猎犬,猎捕逃脱的猎物。 踏踏马蹄,声声吆喝,踏碎了拂晓的宁静。 “淑怡,怎么才来?快走,好多肥兔呢!” 英姿勃勃的燕燕从树林中策马而出,呼唤姗姗来迟的好友。十五的她英姿焕发,长开了的五官比六岁时更加漂亮迷人。 耶律淑怡秀雅端庄地坐在马背上,明艳艳地笑着,四平八稳地说:“你尽管去猎,我自会跟着。” 燕燕无暇说话,策马而去。 并未指望得到回应的淑怡淡笑地望着她的背影,多年习惯已养成,每逢打猎,弯弓射箭打头的总是燕燕,收取猎物的总是她——的随从。 优雅地弹去身上不小心沾上的落叶,淑怡转目看看跟在附近的家奴侍从,纤纤素手往前方一指,“快跟上!” 那几人立即挥鞭催马,尾随燕燕而去。 奔驰在猎人队伍中的燕燕双腿夹马,两手拉弓箭,一会儿射中兔子,一会儿射中奔鹿,左右不时传来喝彩声。 当太阳出来时,她已奔离营区三十余里,也记不清究竟射杀了多少猎物。 束缰控马,回头眺望,大队人马已经不见,只有侍女白玉、石兰跟着,稍远处还有不少人,但已不是打猎,而是放出猎犬收检猎物。 正想去穿林而过的溪流边放马饮水,忽听数声高呼: “燕燕!燕燕——” 淑怡?! 燕燕吃惊地勒马转身,看到远处一马狂奔而来,马上的女子一手握缰,一手高举着摇晃,头发在风中散乱地飞舞。 这女子真是淑怡吗?她震惊地看着那仿佛御风而飞的女子。 没错,的确是她的朋友淑怡!可是,都元帅府赫赫有名的优雅淑女淑怡怎会有如此疯狂的样子?敢情往日那副纤弱端庄的淑女样全是装出来的! 耶律淑怡自十三四岁起,就被称为“辽国一绝”,如此赞誉绝非浪得虚名。她不仅容貌艳丽、冠绝北国,而且自幼拜师学习中原文化礼仪,因此诗文出众,气质娴雅,就连骑马射猎,也保持着大家闺秀的端淑高雅之气。她是都元帅府的骄傲,也是令无数青年才俊为之倾心折腰的将门才女,然而此刻,她竟然全不顾形象地狂奔而来,无怪乎燕燕惊诧。 “淑怡,出什么事了?”她慌忙驱马迎上去,关心地问。 “快……皇帝陛下的行辕就要到了,咱们快回去!”淑怡喘着气说,双目闪着热情的光芒。 燕燕一听,紧绷的身躯顿时放松了,吩咐身边的侍女:“白玉、石兰,帮他们送猎物,我陪淑怡说会儿话。” 两个侍女应承着,与淑怡的侍从跟随其他人一起去捡拾猎物。她则转向朋友好奇地问:“御帐到就到呗,皇帝陛下自有宫卫、于越和宫帐官们去迎接侍候,你如此兴奋却为何?” 淑怡兴趣不减地白了她一眼,“你就知道捕猎!没听说这次二皇子也随御帐一起来了吗?难道你不想见德让哥哥?” “二皇子?”听她这么一说,燕燕立刻精神一振,双目闪亮。 “真的吗?二皇子真的会来吗?”她半信半疑地问。二皇子历来身体不好,极少离开上京,如果这次他真的来了,那伴随他的韩德让父子自然也会来。 淑怡很不淑女地翻了个白眼,“不然我干嘛赶来找你?” 想到元帅府消息灵通,淑怡多半得到的是准确消息,燕燕立刻在马上合手作揖,胡乱拜了拜,笑道:“谢谢姐姐传讯,不过你这披头散发的模样,让人瞧见可是有损‘辽国一绝’美名的!” 这本是一句戏语,却被淑怡当了真,急忙理理衣裙,顺顺头发,再往身上上下左右检视一番,急切地问:”我真的这么邋遢吗?” 见她如此认真,燕燕起了玩性,呵呵笑道:”当然,瞧你这样子,就象十日没洗面,五日没梳头,三日没吃喝,可怜见着呢。” 淑怡娇颜苍白,连声惊呼:“呃,这可怎么办?不能这么糟……” 嘴里嘀咕着,她已调转马头狂奔。 “淑怡——”燕燕喊她,想说自己是逗她玩的,却见她已经冲进了树林。 唉,都怪自己无事找事!压下想见韩德让的心情,她无奈地策马跟过去。 “袍子拽地了,快撩起来!” 淑怡正蹲伏在不大的池塘边撩水洗脸,听到马蹄声,头也不回地喊。 燕燕莞尔,下马走过去帮她拉起拖在地上的锦袍,逗趣地说:“你一向离不开侍女,今儿为何不带着侍女就来呢?” “不是急着来找你吗?”淑怡用帕子小心地擦着湿淋淋的脸,转过身来问:“快看看,还有哪儿不对?可不能叫德让哥哥看到我的邋遢样!” 二郎?为何是二郎? 燕燕脸上的笑容僵住,愣愣地看着朋友精致秀雅的面庞,抓袍子的手指不由得抽紧。难道——淑怡如此兴奋失态,竟是因为二郎?! 心中乍然一坠,眼前快速闪过无数个曾被她忽略了的画面: 很多年前二郎庆生,不少贵胄子女捧场,她是二郎的跟屁虫自然不会缺席,嬉闹中不知谁拿她与二郎的娃娃亲说笑,七八岁的淑怡忽然哭闹起来,被侍妇带走; 一次二郎教她骑马,淑怡也在,因她调皮好动惊了马,二郎为了护着她不慎被马踢倒,头磕破了,淑怡哭着撕下漂亮的裙子为他包扎; 二郎喜欢五弦琴,淑怡把五弦琴弹得同二郎一样好; 二郎喜欢来找她,淑怡也成了她门前的常客; 二郎看到她,便笑得满面春风,淑怡见到二郎则笑得如一朵绽放的娇羞花; 冬雪夜、酷暑天,四时捺钵,只要有二郎在的地方,总能看到淑怡; 这几年,二郎成了二皇子的帐中近侍,他们见面少了,她把对他的思念和期待都说给淑怡听,如今想来,那思念和期待,岂只是自己一人所有? 原来,淑怡,美丽优雅、最爱唱《越人歌》的淑怡,那“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的缠绵曲子,竟是对二郎的思念爱慕与伤心叹息! 原来淑怡,玲珑剔透、被誉为辽国一绝的淑怡,拒绝了那么多王子皇孙、逸群之才的求亲,不是因为她不舍离开父母,更不是因为她未遇心仪之人,而是她心里早已有了二郎! 这,怎么可以?二郎是她萧燕燕的,不是其它女人的! “你……喜欢他!”仿佛一口气堵住,她郁闷地说,并不是询问。 淑怡一怔,猛地抬头看着她,醒悟到自己一时兴奋过头说漏了嘴,不由一阵心慌,“你说什么?” 燕燕重复:“我说,你是不是喜欢二郎?” 久藏不露的心事被挑破,淑怡的面色乍红乍白,目光却没有半分逃避,坦率地承认道:“我的确喜欢他很久了,可惜我认识他时,他已经与你有了婚约。” 见燕燕面色阴沉不语,她同样面露不悦,略微提高声调,赌气般地说:“人人都知道韩家二郎是你萧燕燕的,而且他只在乎你,从未正眼看过其它女子,你又何必计较我私心里的这点隐情呢?” 燕燕一时无语,心头仿佛起了个硬结,梗得她难受。 淑怡年长她四岁,出身显贵,才艺容貌都不在她之下,为人又一向矜持自傲,却与她是好友,莫非她…… “你是为了亲近他,才与我相交的吗?”她问,脸色一片苍白。 “不。”淑怡否认,但聪明人之间说不了假话,于是坦然补充道:“开始时也许是,但后来,你的才华和胆气吸引了我,我真心欣赏和喜欢你,才与你交往。” 燕燕看着她的双眼,那里的真诚毋庸置疑,再想想女儿情怀不是错,谁叫韩德让那么出色呢? 心里的硬块稍稍化解,她放开手中锦袍,抚平上面的皱褶,“我们走吧。” 她此刻的平静,与刚才的愤怒一样让淑怡心惊。 “你还在生气吗?”她问。 燕燕一笑,“生什么气?二郎英俊倜傥,令你这样的绝世美女动心也是自然,只不过太迟了,今生今世他是我的,你还是尽早忘了他好。” 淑怡自然听出了她字面下的警告,淡淡一笑:“你放心,我耶律淑怡不要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德让哥哥这辈子属于萧燕燕,没人能够抢走他。” 她的声音平静,眸光凄恻,燕燕看了也很难过,毕竟她们是最好的朋友,曾经一起分享过很多东西、很多事情,但二郎是她一个人的,她决不与人分享! 卷一• 飞花雪雨迷燕踪 第五章 谁误春风? 两个好友一路无言地骑马回营。 河边草地上,承应小底局的官员正带着尚膳、尚饮等部的小底侍从们清洗整理着今晨的猎物,远处,由那漫坡迎风飘舞的青牛白马旌幡,可知御帐已驾到。 见很多人站在宫帐外,燕燕对淑怡说,“走,去那边看看。” 两人策马向前,在人群外下马,将坐骑交给各自的侍从、侍女,走了过去。 用毛绳金枪连结成的围栏内,只见御帐不见皇上,估计已入帐内休息,大批宫帐军正在解马布防,庞大的车马队伍仍在绵绵不绝地由草原远处行来。 “瞧,是永兴宫的行帐!” “是啊,多病的二皇子这次居然也来了。” “有韩详稳在,二皇子的身体没事,自然会来!” 附近有人在议论。 燕燕引颈往车马队里看,却见淑怡也正翘首踮足地往那边看,美丽的脸上带着兴奋和渴望,不由心头一沉:痴女难教,方才给她的警告全打水漂了! 那个男人是我的!她看着淑怡无声地疾呼,卧榻之侧,岂容美女觊觎! 可淑怡根本没注意她,只顾眺望远方,迎春花似的脸庞在阳光下愈显美艳动人。 燕燕很沮丧,她信任韩德让,并不担心他会移情别恋,可是目睹好友对自己未婚夫的那份痴恋,她仍无法做到心无芥蒂。 她两手交叠搭着栏杆,下巴靠在手臂上,视线随着缓缓驶来的车马移动。最先看到的是宫卫,然后是内侍、小底,再就是二皇子的车帐,再往后—— 她的视线凝住,胶着在骑马而来的男人身上。 耳边听到无数声女子的欢呼,她侧目,见淑怡紧闭着嘴,面带微笑,完全是众人熟悉的淑女模样,只是她的眼睛赤裸裸地写着“我爱你!我要你!” 是的,就是那样明显的渴望,自己过去竟然从未注意到。 心情复杂地转开视线,凝视着越走越近的队伍里那黑发如缎,鲜衣怒马的俊朗身形,心儿不由得又是一颤。 由于是汉人,韩德让保留了汉人的发式和衣着习惯,肩宽腰挺,气势眉目间的温润旷达更为他增添了儒雅洒脱之气,二十七岁的他的确姿容绝世,卓尔不凡。 他也在人群中寻找着,当他们的视线在空中相遇时,他脸上漾起迷人的笑容。 那一笑实是因见到她而笑由心生,却忘了在燕燕左右的一众女子眼中,那笑容皆是冲着自己来的,于是一阵沾沾自喜的尖叫和嬉笑声震晕了燕燕。 秀眉微颦,她暗恼过去自己真蠢,竟不知二郎那一笑注定醉倒许多芳心。 退出聒噪的人群,她招手唤侍女,“你俩把马送回去,不用跟着了。” “三主儿要去哪儿?”年长她一岁的石兰问。 “随便走走。”她没有多做解释,甩着手往远处的湖泊走去。 忽然,身后传来马蹄声和石兰的惊叫,燕燕还没来得及回头,便腰部一紧,被人拦腰抱上了马。 她也不惊慌,轻松地往身后宽阔的胸膛靠去,呼吸着熟悉的气息。 “去哪里?” 韩德让低沉的声音带着热热的呼吸摩擦着耳垂。 “湖边。”她往前指了指。 他轻抖缰绳,高大的骏马立刻加速,带着他们穿过草原,绕过湖泊,直到远离捺钵,才在湖对面的树林边停下。 他翻身下马,看她仍稳稳地坐在马上,慧黠的双目闪闪发亮,便伸出双臂,脸上带着宠溺的笑容,“来吧,让我看看你又长大了多少?” “不多,一岁。”她说,如往常那样一蹬马镫,飞身跃起扑向他。 早已熟悉此道的韩德让轻车熟路地展开臂膀,将她接住搂入怀中。 “的确不多,还是这么轻盈。”低头笑望着她,他的双眸如山泉般清澈澄明。 “放我下来。”被他紧紧抱住,又被他深深凝望,燕燕的脸红了。 “不放!”看着她难得的娇羞样,韩德让抱得更紧,笑得暧昧。 “叫人看见,该笑话咱们了。” 燕燕嘴里虽如此说,可他的怀抱舒服得让她只想永远就这样被他抱着。 这里草盛花艳,韩德让抱着她坐在树下隆起的草堆上,说:“谁愿笑就让他笑去,抱自己的女人有啥好笑的?” 听他这么说,燕燕想起淑怡,心口坠了坠,“二郎,我是你的女人吗?” “你当然是。”他托起她的下巴,火热的目光巡视着她的面庞,再往下扫过她玲珑有致的身子,“燕,为何每次见你,我都觉得你比上次更漂亮了呢?” “我本来就漂亮。”燕燕自豪地说,又责怪道:“是因为你忘了我,才会每次见面都这样觉得。” “我会忘了你吗?”他的目光回到她的脸上,再也不舍得离开。 十五岁的她已经出落成了窈窕淑女,纤细却不柔弱,美丽的脸庞如满月般莹白水灵,光洁细腻的肌肤在阳光下白里透红如朝霞映雪,圆圆的眼睛顾盼生辉似星满寒江,秀丽的双眉英气勃发若新月悬天。 燕燕同样凝着他,幽怨地说:“你若没忘记我,为何分别九十三日,你一次都没来看我?” 九十三日!精确记忆所带来的抱怨充满了委屈和思念。韩德让笑了,笑得狂浪而婉约,放肆而深情,也笑得她面色大变,娇容惨澹。 “笑!你还敢笑!”她双手交替拍打着他宽厚健壮的肩,恼怒不已。 他捉住她愤怒的小手,将她拉入怀中,笑意未减地说:“别生气,我笑是因为我高兴,我高兴是因为你想念我!” 看着他笑意盈然的俊颜,再次想起淑怡,燕燕的心口隐然一痛。从小就知道眼前这个温柔体贴的男子属于她,却没想过会有其它女人暗恋他。都说男人最易乱花迷眼,何况淑怡是辽国一绝? 不,她断不能让二郎迷了眼,一丝丝都不能! “那你呢?你可曾有点想我?”她阴悒地问。 “想,不是有点,是很多很多。”他看着她,眼中蕴着深情和思念。 燕燕像小时候那样把脸埋在他胸前,幽幽地说:“上月,我行了及笄礼。” 抚摸着她背脊的手一僵,再将她紧紧抱住。 她忙抬起头来,见他脸上已无一丝笑容,眼里充满了无奈和内疚,知道他明白她的意思,便说:“我没有怪你,只是说说而已。” 他轻叹一声,“你及笄日本该是我们的喜日子,可我与家父均无法分身。” “我知道。”燕燕说,“你让人带给我的信和礼物我收到了。” “那为何我没见你把荷包系上?”韩德让抚摸着她的腰部,不满地问。 想起那个精美的镂花金荷包,燕燕心里充满幸福的憧憬,笑盈盈地说:“我要等成亲那日,由你亲手替我系上。” “我原来也是那样想的。”他不无遗憾地说,“上月你生辰前,眼见二皇子病未愈,我和父亲走不开,只好把它先给你,还有那首诗,是我向你赔罪的。” “读了那首诗,知道你的难处,我不怪你。”燕燕依偎着他,口中轻轻吟诵起来:“王孙会,晚春归。燕儿戚戚日生辉,倚窗独徘徊。只待骏马催,双双对对归。哪堪日落长亭斜,东西各自飞?” 听她背诵着自己写的诗,韩德让开心地理顺她的长发,温柔地说:“我已跟父亲说好,开春回上京,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把你娶回家,你等我!” 四个月,还有整整四个月! 想到还要等那么久,她再也顾不上女儿家的矜持,直言问道:“非得回上京才能成亲吗?在这里为何不行?” 他将她的手包在掌心中,歉疚地说:“本来也可以,但我很快又得离开,恐怕要到明年正月才能与你相见。” “为什么?”燕燕惊讶不已,“圣旨已传,今年在永州坐冬,连一向不爱动的二皇子这次都随御帐而来,那我们不是可以一起去永州吗?” “原本是这样的,可皇上今晨忽然起意,要去黑山巡猎,二皇子也奉召随行,我与都监等人得先去行宫安排。” 皇帝主意多,本不关她的事,可与二郎久别重逢,马上又要分开,燕燕只觉得万分沮丧,不由想起那个面色苍白,已经快十年没见过的的二皇子,皱眉道:“二皇子自己有正丁八千,宿卫五百,贴身亲兵数十,为何还要你跟从?” “别皱眉,瞧,都快成小老太婆了。”韩德让轻揉她的眉心,解释道:“二皇子性格温和善良,极易相处,又怎会硬要我随侍?是父亲。你知道父亲早已有心将医术传授给我,因此七年前二皇子大病遇险,父亲奉召随侍永兴宫,才要我去做帮手,边学边用,倒是长进不少。” 燕燕自那年重五节后就再没见过二皇子,但这几年因韩德让的关系,她多少了解些他深居简出的生活,因此听了他的话,吃味地说:”我知道你与他兴趣相投,日日谈诗论画、吹笛抚琴,就算与我数月不见照样开心舒畅。” 他猛地将她搂紧,低声呵道:“说什么呢你?我若有一分可能,也不愿离你半步!我思你想你念你盼你,你竟如此不知我的心!” 见他眼圈都红了,燕燕推开他,难过地说:“我知你的心,那你呢?我不过是因为相思太苦,才发了几句牢骚,你就这样跟我吹胡子瞪眼睛?” 韩德让心口抽痛,握住她的手歉疚地说,“是我不对,我当然知你!” 卷一• 飞花雪雨迷燕踪 第六章 酷帅休哥 两人执手相看,绵绵情意流转于明眸深瞳间,都是那般的无奈和情深。 “早知如此,还不如别长大,像小时候那样日日与你相见!” 良久之后,燕燕忽然发出哀叹。 他微笑,心却沉重,“傻丫头,如果你不长大,我要如何娶你?” 看着他带了几分忧郁,却更显飘逸深致的俊容,燕燕郁闷地想:长大了又如何?如今聚少离多,婚期过了没婚娶,他们一年能见几次面? 突然觉得透骨酸寒,恍惚间似有股极强的力量正将她和他分开。 身子一软,她仰面倒下,却被他一把拽回怀里。 “别失望,再等四个月,我一定热热闹闹将你迎过门!”韩德让保证。 她沉默不语,心仍被那忽然席卷而来的冰冷感觉攫住。 韩德让扶着她软绵绵的身子,焦虑地哄道:“快应我一声,说好,说你会好好等我,会每天想念我……燕,你怎么了?” 感觉到她的异样,他捧起她的脸,顿时心头大惊。她美丽而灵动的眼睛失神地望着他,扁贝似的牙齿紧咬着下唇,那是她强忍心事时的习惯动作。 亲亲她光滑细腻的面颊,他柔声问:”告诉我,你怎么了?” 燕燕看着他忧虑的双眼,用力驱开那突如其来的异样感觉。安慰自己不就是四个月吗?很快就会过去的,她不该惧怕,不该在分别前让他担心如斯。 “我……只是不舍与你分别。”她想把心放开,可那份浓浓的酸苦缠绕不去。 “我也不舍。”他轻声道,目光由她黑白分明的眸子,转向她的嘴唇,然后俯身吻住她,温存湿润地抚平了她唇上那排细密的齿痕。 快乐的感觉由他们相触的唇舌流入燕燕的心田,既陌生,又甜蜜。这是他第一次亲她,也是她第一次和别人做这种事,感觉就像吃到了蜂蜜,从里甜到外。 “二郎!” 就在他们两情缱绻难分难舍时,一个声音插入,将他们愣生生拉回到现实中。 两人回头,一张大脸煞风景地凑在眼前。 “大哥!”韩德让立刻从神仙美境回神,松开燕燕,望着杵在他们身边,瞪着双眼直瞅着他们的韩德源。”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韩德源没回答,看看弟弟,再看看早就臊红了一张俏脸跳开的燕燕,若有所思地说:”你俩八月就该成亲了。” 被打断美好感觉的燕燕心里正不爽,闻言翻了个大白眼,废话,全辽国人都知道的事情需要他说吗? 倒是韩德让镇定,起身拍平衣袍,再问:“大哥匆忙赶来一定有事吧?” 韩德源终于记起了自己的任务,忙说:“是的,父亲要我来找你,都监和宿卫都在等你,陛下急着去黑山呢。” 燕燕一听,急忙抓住韩德让,“你现在就要走吗?” “是的。”韩德让顾不上理会他大哥虎视眈眈的双眼,握着她的手温柔深情地说:“你安心等我,四个月后我定娶你进门!” 燕燕默默地点头,将浓浓的离愁别恨掩饰在淡淡的笑容之后。 ********************** 皇帝和二皇子带着心腹侍臣、宿卫亲兵去了黑山,其它族帐和各部落遵旨将于十月初十转往永州冬捺钵坐冬。 为了积存更多过冬食物,也让牛马多长些膘,南北两院安排了秋猎和秋牧。 燕燕自作主张地跟随本族男人秋猎,她不想留在营帐放牧,也不想独守孤寂。自从知道淑怡对韩德让的心思后,她与淑怡的关系起了微妙的变化。过去两人在一起谈得最多、最私密的话题就是韩德让,可现在,不小心提到韩德让,两人都会觉得尴尬,而想到她们的友谊竟是建立在对同一个男人的思念和爱慕上,她就感到不舒服,因此与淑怡反而没话可说了。 好在萧氏大首领部族军人人皆知她骑射水平高超,并没人反对她同行。而她也没有让大家失望,每天打猎的战绩傲人。 可这天,当她一身猎装、精神焕发地加入打猎队时,却被告知她不能再随队。 “为什么?是我做的不好吗?”她美目瞪圆地质问。 见她不高兴,大首领忙说:“燕主儿做得非常好,可今天我们要去风岭打虎,奉惕隐之令,女眷不得参与。” 她当然知道要去打虎三日,故做了露宿的准备,突然不让她去,这理她不服! “我除了是女人,哪里不如你们?”她问。 “我说过女人不能去,你就不能去!” 就在大首领面露难色时,一个声音介入,替他解了围。 燕燕回头,见一个英俊伟岸的年轻男子由身后帐内步出,盯着她的目光如午夜划过天际的流星,声音低沉如瓮:“你凭什么以为自己可以例外?” 这人正是专司皇族事宜的惕隐耶律休哥,他与韩德让年纪相似,虽然年轻但身份显贵,辈分极高,是隋国王耶律释鲁之孙,太宗族弟,当今皇帝的族叔,加上仪表堂堂,武功显着,因此年纪轻轻便受封为皇族最高行政官。 燕燕本来也不是非去不可,可是面对他挑剔的目光和不乏讥讽意味的诘问,她心里产生了强烈的不满。他以为女人不如男人,她还偏就不信这个邪! “凭我不输于男子的骑射技艺,凭我的勇气和能力,我为何不能例外?”她反问,明亮的双目一瞬不瞬地回望着这个位高权重的男人。 耶律休哥与韩德让是好友,因此早知萧燕燕,但年龄身份的差距,导致他从未接触过她,此刻见她言辞铿锵,面溢神采,眉眼间飞扬的豪迈之气如风般扑面激来,一时竟为之心折,暗叹这真真是个奇女子! 但他并不是个容易心软或让步的人,当下掩藏起惊艳之色,冷冷地说:“不管怎样,你仍旧是女子,号令既出,你留下吧。” 说完也不看她,对手下将领说:”命各部出发,练兵打虎,两不相误!” “是!”那将领领命。 “慢着!”燕燕一声高喝叫住的不仅是那位将领,也是耶律休哥离去的脚步。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他浓黑的剑眉不悦地隆起。 “当然有!”燕燕豁出去地说,”过去听说耶律休哥慧眼识英,执法公正,如今才知那不过是夸饰逢迎之虚词,你行事武断,有欠公允,传言不可信!” 此刻他们的争执已经引来众多男女老幼的围观,其中不少是当朝重臣,皇帐亲王,淑怡和安息公主也在,大家都瞪着担忧的眼睛看着她,因为她不仅敢公然指责身份极高的惕隐,还敢直呼其名,这可是足以入罪的啊! 耶律休哥被气得胸膛急剧起伏,从来没人质疑过他的人品和能力,如今这个十五岁的丫头竟敢豪气干云地当众指责他,这真是人生大辱! “好!你要公允,我给你公允!”他咬牙切齿地说,“射虎规矩你可知?” 燕燕没好气地回答:”射多者为胜,射少者为输,输者罚办别秋宴。” “记得蛮清楚。”耶律休哥的面色略微松缓了些,可看到她脸上隐露得色时,立刻再厉声道:“能办别秋宴者,必是能从虎口逃生的勇者,你是吗?” 见他一味看低她,燕燕说:“生死自有我担着,惕隐不必担心。” “胡扯!”耶律休哥怒骂。如果让她喂了老虎,韩二郎还不找他拼命? “是否胡扯,何不试过再说。” 见她再三挑衅自己,耶律休哥眸光一闪,定定地看着她,而她亦然。 “取我的弩来!”休哥忽然大喝一声,侍从立刻送来一张钨铁打造的连弩。 看到那把弩,燕燕知道他故意想刁难她,不由心里冷哼:哼,男人! 耶律休哥接过那张弩,单手握着转了转,平举着递给她,”打虎不似打兔子,你想要公允,先让我看看你的能力吧。” 燕燕双手接过在他手里轻若无物,在她手里却无比沉重的弩,沉了沉气,问:“惕隐想怎么试?”她沉了沉气,握住弓弩问。 耶律休哥看着她细瓷般的面颊因负重而涨红,暗悔不该拿连弩来为难她。 自觉像个欺负小孩的坏蛋,他转过身,指着远处的几棵树,”随便挑吧,以射中树干,箭矢不坠为胜,否则,你就不要再吵了。” 他是在告诉她,射不中就乖乖闭嘴回家。 休想!她转向二三十丈外的树,双腿微分挺身站直,调匀呼吸。 众人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耶律休哥的双眼也不自觉地落在了她的脸上,只见她微微闭了闭眼,然后纤细的胳膊举起,稳稳地握住连弩——拉弦、上箭、瞄准、射击等一连串动作一气呵成。当弹性好、势能强的弓箭直飞而去时,富有经验的耶律休哥已经知道结果,面色不由暗了暗。 “中,箭矢入木三分!” 远处传来报靶的吆喝。 其它眼尖的人也看到那兀立树干上的箭,惊叹之声不绝于耳。 燕燕平静地垂下手臂,转向耶律休哥。 “这把弓努赏你了!”他凌厉地看着她,“我眼里只有士兵,没有女人!” 知道自己赢了,燕燕很得意,克制着笑意严肃地说:“我保证像个士兵,绝不给你添麻烦!” 盯着她闪亮的眸子看了半晌后,他腮帮一鼓,硬邦邦地命令:“上马,跟在我身边!” 卷一• 飞花雪雨迷燕踪 第七章 打虎上山 风岭距离云州堡约百余里,耶律休哥率领着由各部族军中挑选出来的“打虎军”,一路狂飙到达凤岭的入口百丈崖。 耶律休哥让人选在开阔高地立帐,看到众人中忙绿的萧燕燕时,神色略变。 在这样一群彪悍军人中,她实显奇绝卓特,众多魁伟男儿如烘云托月般,将她的美丽和纤弱凸显出来。一路狂奔,耶律休哥目睹了她的骑术,也领教了她不顾一切、争强好胜的冲劲。因为他说过”跟在我身边”,因此无论他的速度有多快,每次回眸举目,都能看到她紧随自己的秀丽身影和平静专注的眼神。 她的确是个令人欣赏的奇女子,但他不会因为她令他心动而对她法外施恩。既然她执意要来,还做出保证,那他自然是要好好瞧瞧她的能耐的。 当夜,除守夜的宿卫,其他人都拆下马背上的鞍垫毡毯,围篝火席地而眠,燕燕睡于耶律休哥帐外篝火边。 次日清晨,燕燕醒来,发现身上加了毛毡,难怪夜里她一点都没觉得冷。 正想询问是谁做得好事,却听身后低沉的声音,”先留着,夜里凉。” 回头一看,神清气爽,不怒自威的耶律休哥站在帐前。 原来好心人是他!心口一热,她感激地说:“谢……” “快点,你已经迟了!”冷冷一句话丢来,将她满心的感谢赶跑了。 “别扭!” 无声地骂了一句,她匆忙收拾毡毯。 天空晴朗,温凉舒爽。因虎的属性是以雄性成年虎占山为王,因此耶律休哥将大队人马分成几十支独自行动的分队,而马惧猛虎,众人只能留下坐骑,各自徒步往不同的山岭走去。 “连弩太重,你还是改用常弓吧。” 出发前,见燕燕手握连弩,耶律休哥说。 她看着手中的兵器,微微一笑,“不必了,打虎还是连弩强。” 她的笑容如风回电激,耶律休哥心魂一颤,大步走开。 燕燕的视线一直在弩上,并未注意他的神情,见他走了,急忙跟上。 第一天收获丰硕,每人都有斩获。燕燕猎到两头豹、五只鹿,八只兔子和几只山鸡,算是满载而归,引入注目。耶律休哥除猎到一堆貂、鹿外,还令人惊喜地猎到两头羚牛和几只蟠羊,但遗憾的是没有遇到虎。 当晚,众人围着篝火烧烤吃喝,耶律休哥安排人将猎物装上车,明天一早送返捺钵后,走到篝火另一边,与几个部将商讨明日的猎虎计划。 吃饱喝足的燕燕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他们说话,渐渐感到腻味,便起身寻到自己的毡垫,在距离篝火不远的营帐边铺开,然后裹着毡毯躺下。 忽然觉得后颈刺痛,她翻转身朝火边看,见耶律休哥正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目光似怒非喜,不由心头惊跳一下。今天她已经听到不少赞美,她对自己的表现也很满意,可是这位惕隐大爷自始自终没说过她一句好话,没给过她一个青眼。 这男人怎么这么别扭? 她无声地回瞪着他,心想,不就是自己忤逆了他,指责了他,赢了他的刁难,非要跟来打虎吗?犯得着一直这么小心眼地对她拉着马脸,横眉竖眼吗? 那双凝着她的目光在与她的瞪视相接时,变得更加犀利,然后冷冷地转开,凛得燕燕心头一寒。 真正是暴敛天物,可惜了那俊容秀目! 冲着那转开的脸皱了皱眉,燕燕忿忿地想。 然而,尽管那双突然飞来的冷眼令她吃惊和不痛快,但并未减缓她迈入梦乡的速度。很快,她睡着了,梦里只有她俊美无俦、温柔无敌的二郎。 *************************** 第二天,打虎成了每个人心中的目标,连燕燕也摩拳擦掌地期待今天与老虎来个较亲密的接触。 “今天必伏虎而还!” 出发前,耶律休哥满怀信心地说。今天的他穿一身戎装,更显英气勃勃,威风凛凛。燕燕想,有了昨天的踩点,他的确可以这般自信。 山路崎岖,虎穴重重。当一只猛虎咆哮着出现时,燕燕惊觉这杨的亲密接触一点都不好玩。慌乱中贴向耶律休哥,本以为那宽阔雄厚的脊背足以抵挡猛兽的利牙。却不料他并不是她的屏障。只见他忽然闪开,迎着猛虎射出手中弓箭。 猛虎扑来,他连跑带跳地将猛虎引入陷阱。 负伤的猛虎龇牙暴目,发出骇然虎吼,同时向攻击者腾身扑来伸出报复的利爪,却终于力有不逮,在空中翻了个筋斗,抽搐着跌落地上,猛摇脑袋。 “收网!”耶律休哥停止射击,大声怒喝。 灌木丛生的林地”唰唰”一阵响,一张牛筋编织的网套住了余威犹存,却已不复神气的猛虎,众人一声吆喝,网口收紧,七八个壮汉扑上,用木杆铁戟往猛虎身上一阵敲打,猛虎终于垂首闭目,伏卧地上,几个男人吆喝着挑起网兜下山去。 看着那几人抬着猛虎离开,第一次亲临打虎现场的燕燕手心捏满一把冷汗,怔怔地问耶律休哥:”你的箭上抹了迷药?” “没错,不然很难制服它。” “那虎——死了吗?” “死了。” 他镇定自若的神情让燕燕惭愧,但也由衷地想,虎就算死了,仍虎威彪悍。 “走,去看看虎穴,那里肯定有幼仔!”耶律休哥下令。 众人立刻寻着地上的虎足印前行,燕燕跟着耶律休哥往灌木丛走去。 忽然,她身上的汗毛倒立,头皮发紧,因为她嗅到了异味。 兴许是虎父来找虎母啦!她下意识地握紧连弩,抬头四处查看。膻腥味越来越浓,可她并没发现异常,正搜索间,猛见身边山坡上哗哗地滚下不少碎石。 抬高的视线刚触及一道花斑虎皮,就见一猛虎从山坡上怒扑而下。她大喊一声逃向巨石,左右侍从也和她一样,初始目瞪口呆,惊醒后皆四散奔逃。 乍见猛虎,逃避是本能,可唯独耶律休哥不逃,一转身,便搭弓举弩。 “来不及了!”已逃到巨石后的燕燕,见猛虎风驰电掣般地冲向耶律休哥,不由大吼。此刻就算他双箭射中猛虎,也不可能立刻置虎于死地,反而危及自己。 情急中,她忘了恐惧,忽然窜出,一脚将他踢开。 鼻息间充满了猛虎因狂怒而散发出来的浓烈膻味,她心头一凉,料想今日难逃虎口。但不服输、不认输的个性让她在飞腿踢开耶律休哥的同时,连气都没喘,便双手举起连弩发射! 然而,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她扑出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怒扑而来的猛虎忽然顿住,双目凶凶地瞪着燕燕,而就是这眨眼间的停顿,给燕燕,也给休哥和其他人赢得了宝贵的时间。 数枚箭矢飞向猛虎,它惊醒、反扑、露出骇人的虎牙。但太迟了,锋利的箭矢密集而深刻地扎入体内,它华丽的头颅终于垂下,威猛的身躯萎顿在萧瑟秋草中。 燕燕紧绷的神经一松,身躯颓然软倒。 耶律休哥及时接住了她,看到她苍白的脸色和恍惚的眼神时,轻笑道:“谢谢你踢我一脚,救我一命。” 燕燕猝然一惊,想起自己当真踢了当今皇叔的屁股,立刻忘了虚弱,站直身子惶恐地说:“是我鲁莽,未曾仔细斟酌,还请惕隐恕罪。” 耶律休哥道:“幸好你没有仔细斟酌,否则我这会儿恐已成猛虎腹中餐。” 这等于是赞美了她,燕燕兴奋得脸红了,但还是实话实说:“如果不是它忽然收了攻势顿住,成它腹中餐的人恐怕是我。” “那倒是实情,你那样闯出来的确危险。” 耶律休哥脸上的笑容敛去,沉思地上下打量着她,“也许是你这身红裳让它受了惊吓,也救了我们大家。” 旁边立刻有人插话,说很多凶猛动物都惧怕红,所以降魔驱鬼要用红色。 燕燕低头看看,阳光下,自己身上的红色猎装的确非常鲜艳耀眼,于是信了他们的话,喃喃地说:“我自小喜欢红色,想不到要紧处,这喜好还能救命。” 众人笑了,刚才的紧绷和不安随之消散。 那一天,打虎战果辉煌。光惕隐一支就猎得七虎,各支队伍相加,总共猎得猛虎四十余只,其它猎物无数。 卷一• 飞花雪雨迷燕踪 第八章 蓝颜知己 入夜,辛苦一天的人们围坐火边聊天,燕燕独自走向河边。 路过车马帐前时,看到有人在将猎物装上车,耶律休哥也在,正跟人说话,她没有惊动他们,从另一条小路走开。 水很凉,但很干净。 清洗完后,她不想立刻返营,坐在岸边望着朦胧月色。 月光下的水面平静如镜,带着烟波浩渺的湿润和清凉,而这深沉无底的夜色和远处隐隐飘来的说笑声,都让她想起了远在黑山的二郎。刻骨铭心的思情像飘柔的柳絮般,一层层、一圈圈地缠上心头,紧得她心口发痛,痛得她眼泪横流。 扯一片芦叶卷起,她悠悠扬扬地吹着,本欲藉小曲排解相思,不料曲调一出,却是缠绵悱恻的哀哀曲调,相思愈盛,泪水愈多。 放下芦叶,屈腿抱住自己,她把满眼的泪水和满怀的伤心全埋在膝盖上。 身边响起芦叶声,她悄悄抹去泪水抬头,看到耶律休哥坐在她旁边,鼓着腮帮吹芦叶,一声高一声低,不成曲子不成调,不由皱眉道:“好难听。” 耶律休哥扔掉芦叶,苦着脸说:“我一直很好奇,为什么我周边的人都能用芦苇吹出好听的曲子,独独我不行?是我的嘴没长好,还是我这个人太苯?” 笨?他会笨吗? 燕燕不由自主地盯着他的嘴巴看,发现他的嘴型很美,轮廓分明,色泽丰润,连唇边的胡子都很配他的气质。而且他的整张脸都很端正,尤其现在——当他不发火,不摆出臭脸时,这张脸是非常中看的。 正欣赏着,那唇形优美,唇色丰润的嘴巴忽然冲着她大张,露出白白的牙,嚷嚷道:“你再看是不是牙齿不对,舌头太短……嗯嗯,或者是这儿的肉太厚……” 他呲牙裂嘴地指点着,神情很认真。 燕燕看着他,嘴角抽动,最终还是忍不住笑起来,又赶忙捂着嘴,哼哧地说:“真没想到,威震八方的惕隐竟会为逗一个小女人开心而屈尊至此。” 耶律休哥也笑了,双目炯炯有神地看着她,“那你开心了吗?” 笑容渐渐从燕燕的脸上褪去,她没说话,手里把玩着不久前吹过的芦叶。 “在想韩二郎吗?”他问,声音像一阵柔风,轻轻拂过她的心窝,眼,雾了。 “是的,我想他!”她说,把这几个字说出口,心似乎松活了些。 “那就吹个相思曲吧,他能听见的。” 她看着他,见他满脸正经,并不像在戏弄她。 “吹吧。”他鼓励她,”只要你俩心意相通,无论你做什么,他都能感觉到。” “真的吗?” “真的,你吹得这么好,他怎会听不见?” 月光下,他的脸色柔和,嘴角带着浅浅的笑,燕燕怀疑是不是月光让她看人的视线改变了,为何今夜这个他,完全不像白天那个威严冷漠的他? “有人吹得比我好,你该听他吹。”她岔开话,看着远处说。 “是二郎吗?” “不,不过他吹得也很好,我吹芦叶就是他教的。那时,我吹得比你刚才吹的还要难听。”燕燕回忆起幼时的情景,脸上带着沉静的微笑。 注视着那晨花凝露般的笑容,他笑意融融地问:”既然你说那吹得更好的人不是二郎,那他是谁?” “二皇子。” 休哥浓黑的眉毛高挑,一抹恍悟写在眼中。“难怪多年前那个重五夜,你因一首曲子触怒圣上,从不多言的二皇子竟出头为你解围,原来你与他早已认识。” “不算认识,就是那天,我在湖边听他吹芦叶才第一次见面。”燕燕把九年前的旧事告诉他,不想让他误以为自己跟那位二皇子有什么特别的关系。 耶律休哥听罢,什么也没说,仿佛陷入了沉思。 燕燕见他表情凝重,并没询问。尽管经过今天的打虎相救和今夜的月下交谈,她知道两人之间的关系改善了,但他毕竟身份地位显赫,她不可逾距。 两人沉默地坐了一会儿,耶律休哥起身,说:“早点睡吧,明日要像这两天一样好好表现喔。” “我表现好吗?”她眨巴着眼睛问。 他笑望着她,“怎么,还在为这两天我没称赞你而耿耿于怀吗?” 原来他知道!燕燕哼了一声,“当然,所有人都说我棒……” “所以少我一句又何妨?”他轻轻一语截断了她的话。 “可我就是希望听到你的那一句!”她倔强地看着他。这男人真小器,竟为她曾经的冒犯,而不肯对她如此卖力的表现说句好听的话! 看着她晶亮的眼睛,耶律休哥笑道:“想听哪句只管说,我会学给你听。” 哼,这是什么称赞?讨来的——不甜!不真!不美!不要也罢! 斜他一眼,她扔了手中的芦叶,拍拍衣襟大步走开。 “韩二郎有眼光,萧燕燕果真是才貌双全的奇女子!” 与他擦身而过时,耳边传来他的声音。 燕燕笑了,这已经是很高的赞赏。 第三天的打猎有惊无险,收获同样丰硕,而最让燕燕高兴的不是自己傲人的成绩,而是与耶律休哥成了朋友。 车马隆隆,满载而归,他们受到英雄凯旋般地欢迎。 萧燕燕踢了惕隐屁股的事,与她虎口救帅的英雄行为一道,被传得沸沸扬扬。对此燕燕毫不惊讶,部族间发生的任何事情,都会随风传遍草原大漠。因此,她只能以沉默和微笑回应所有人的惊叹和赞美。 不过,耶律休哥的嫡妻霍木英大妃和偏房晋国公主山岚的登门致谢,却让她吃了一惊。幸好两位夫人为人豪爽热情,加上与韩德让相熟,因此双方见面,彼此都感到亲切自然。由这两位出身显赫的夫人口中,她得知耶律休哥打虎回家后,时常说起她,因而让他的两位夫人也崇拜上了她。 从此,她与两位夫人成了好友。 ************************** 这一年的冬季很冷,冬暖夏凉的永州也下了几场大雪。 因冰雪所困无所事事,燕燕常被霍木英和山岚找去惕隐帐抚琴唱歌。有时,她也会邀来找她的淑怡一起去,因此“打虎女英雄”和“辽国一绝”常与惕隐夫人聚会欢歌的事传开,不少命妇淑女也来凑热闹。 好客的霍木英开门迎客,惕隐府的西亭便成了女人们聚会解闷儿的好地方。遇到公务不忙时,耶律休哥和他的朋友们也会出现在西亭,大家谈诗画、比琴技、弄笔墨,寓教于乐,十分开心。 也因此,纾解了燕燕对韩德让的思念,这个冬天变得不再那么寒冷。 转眼间,冬去春来,新的一年到来。 依照惯例,宫殿帐营将于正月初迁往春捺钵,但今年的圣旨迟迟未到,究竟该先返回上京临潢府,还是直接转往春捺钵,主掌朝廷政务的于越、惕隐和各部大将军都不能确定,立春前派去黑山请旨的使者尚未返回,因此众人只能等待。 然而,这天午后,燕燕忽闻战马嘶鸣,足声橐橐,空气中弥漫着一丝紧绷。 她赶去皇宫,看到大首领部族军的数千将士已列队在积雪未化的草原上,一身戎装的耶律休哥正从于越行宫快步走出,那位前往黑山的使者跟随在他身后,她连忙迎了上去,问:“惕隐,出什么事了?” 耶律休哥神情严肃,脚步未停地说:“是朝廷中的事,你不必多问。” 说着,便从侍卫手中接过已备好的战马翻身而上,再回头对她说:“赶时间,我不跟你多说了。” 随即一抖缰绳,放马奔去。 那个使者和逾万大军紧随其后踏踏而行,猎猎旌旗在风中翻飞。 看着远去的军队,燕燕想:一定是使者带来了重要消息,而且他们往北,黑山就在北面,难道,是皇帝有事? 耶律休哥率大军刚走,各部族就接到于越的传令:两日后启程返上京。 于越是皇帝之下职位最高的大臣,皇帝有事不能亲自临朝时,他与皇帝的辅佐大臣北南丞相同担重责。因此他所发布的命令,无人敢质疑。惶恐不安的人们忙着整理行装车帐,准备返京。 燕燕抽空去看望霍木英和山岚。她们也很纳闷耶律休哥的匆匆离开,及于越忽然下令返京的举动,但并不十分担心。 “皇上总是会有些事情急着要臣子去做,爷这么来去匆匆也是常事。”大妃见她担忧,安慰道,”二郎也是朝中人,等嫁过去后,你早晚会习惯的。” 惴惴不安中,燕燕跟随大辽皇宫于半个月后抵达上京,发现入京的沿路增加了不少岗哨,越接近都城,那股紧张气氛越浓。庞大的宫殿由捺钵返京,过去入城只需报上部族即可,如今却是每一车帐、每一份有于越火漆封口的通文、每个部族军首领所持的兵符、甚至每个成年人,都得一一核对后才予放行。 如此谨慎的检查和森严的警戒,令人不得不担心皇宫究竟出了什么大事。 燕燕很担心跟随御帐的父亲和韩德让。不知二郎返京没有?自九月分别,四个月已过,却一直没有他的音讯,如今又是这样紧绷的乱像,她怎能不担心? 卷一• 飞花雪雨迷燕踪 第九章 祸起御宫 辗转回到侍中府,令萧家姐妹惊喜的是,将近半年未见的父亲已在家中,还带来了堂弟萧继先。 父亲瘦了,脸上的皱纹比过去多了许多,但精神矍铄,目带喜色。然而燕燕发现父亲看她的眼神虽然亲切和蔼,却有点闪避,这令她大感诧异。 “父亲,您最近身体可好?”她注视着父亲关切地问。 “好,很好!”萧思温对她笑笑,又被另外两个女儿拉过去说话,燕燕心想也许是自己太过敏感,于是把心思一放,转向从小就跟她感情最好的堂弟。 “继先,干吗不跟我说话?”她调皮地扯扯堂弟垂在腰际的丝带。 十岁的继先有双和她一样圆而灵动的大眼睛,一听她询问,立刻笑着说:“我见小姐姐忙着跟父亲说话,自然不敢插言。” 父亲?燕燕疑惑地瞪着他,随即眉眼一展,笑着抱住他,对父亲大喊:“噢,父亲,你真的把继先给抢来做儿子啦!” 萧思温笑着轻叱:“傻女!那是你叔父好心割爱,怎可说是‘抢’呢?” 随即又看看长女和次女,目光转向继先,欣慰地说:“如今继先已正式过继到我名下,以后他就是你们的亲弟弟,你们做姐姐的,要好好照顾他。” “好啊好啊,父亲香火得续,赶明儿我嫁去韩家也可以放心了!”燕燕高兴地说,一边拍着继先的肩膀,一边看着父亲。 不料萧思温听到她的话竟面色兀变,半垂着眼睑没有说话。 燕燕的心”突”地一跳,正想询问,却被两个跑过来认弟弟的姐姐打断。 “你们姐弟聊聊吧。”父亲撂下这话,便离开了房间。 此后,燕燕人虽然跟姐弟们在屋里说话,心却飞到了凌乱无序的地方。 父亲很反常,既不像以前久别重逢时那样忙着询问她和姐姐们的近况,也没问她的琴技学业。父亲一定有心事,而且与韩德让有关,她得去问他。 然而,她还没时间去找父亲,便从继先口中得知一个惊人的消息:皇帝于月初驾崩,如今新皇已经登基继位,是二皇子耶律贤! “皇帝驾崩?你怎么会知道的?”大姐吃惊地问弟弟。 继先说:“去年十月父亲接我后,就去了黑山。正月初的一个深夜,我被吵醒,看到赵王和几个人来找父亲,说内侍弑帝逃匿,然后听父亲对赵王说要立刻派人接二皇子,并去永州找惕隐。随后父亲让宿卫护送我来上京,直到三日前二皇子返京,我才见到护驾的父亲。” 他说得简单,但燕燕和姐姐们都听明白了,不由深感震惊。 正在这时,淑怡来了。 “你们听说了吗?先皇驾崩了!”淑怡显然也是刚刚得知此讯。 萧家姐妹神情肃然地点了点头,燕燕让她进屋走下。 “太可怕啦!”淑怡满脸惧色地说:“先皇是在黑山别宫饮酒后,被近侍小哥等六人所杀!” “他们为何那么做?”燕燕知道都元帅府的消息一定更多更真实,于是急切地问,但抢先回答的并不是淑怡。 “还有什么?一定是积怨太深呗。”大姐萧依兰直言不讳地说。 燕燕忙阻止她,“大姐可不能乱说话!” 淑怡一反往日的谨慎,借口道:“大姐这话可不是乱说。听说皇上——哦,该说先皇了。就是因为先皇个性残暴,平日动不动就杀人,身边酒侍、马童、小底等被杀被打是寻常事,身边多有怨怒。那日小哥挨打,积怨爆发,邀约了几个奴仆竟潜入寝宫半夜杀了先皇,然后各自逃命。” “难怪在永州时,惕隐离开得那么急,原来竟是如此重大的事情。”燕燕喃喃地说。 其它几人也沉默了,在位皇帝被侍者谋杀,在辽国前朝也发生过,并不算新奇事,但对她们来说,亲身经历仍令人震惊! 片刻后,二姐萧和罕看着淑怡,意味深长地说:“京城外的宿卫和沿路岗哨将士,我认得几个,那可都是都元帅府的呢,这次新皇登基,恐怕也是都元帅之功吧。” 几双眼睛齐齐看向淑怡,护主登大位,她父亲和她家可是要飞黄腾达了! 淑怡明白她们的意思,忙说:“出事时,家父在辽东,闻讯后虽然立刻上表支持,但听说新皇登基,最大功臣是萧侍中、韩详稳和赵王高勋等人。” “这话怎么讲?”提问的是大姐。 “萧侍中得知先皇遇害后即让御帐亲军封锁行宫,自己和赵王亲自去见二皇子,并与韩详稳等拥立二皇子灵前即位,护送新皇返回上京。我父帅闻讯率军赶来护驾时,惕隐和赵王的兵力已控制了上京,我父帅领旨驻扎城外,守护京畿。所以说,你们萧家才是最大功臣啊!” 听她说完,萧依兰、萧和罕都面露喜色。如果真是这样,那父亲定能富贵加身出人头地,她们自然也会跟着风光。 燕燕则不这样想,她不希望父亲再蒙圣恩。树大招风,父亲个性温和,不谙功利权谋,如要父亲晚年平安,做个侍中郎正好。 可是,十五岁的她决定不了父亲的前途地位,也左右不了姐姐们的期望。对她来说,早日嫁给韩德让,便一生足矣! 想到这儿,她顾不得尴尬,问消息灵通的淑怡:“可知韩家情形?” 淑怡细眉微挑,似笑非笑地睨着她,“你不就是想打听德让哥哥的消息嘛,干啥绕圈子?” 见她当着两个姐姐和弟弟取笑自己,燕燕也不恼,笑着说:“我是想问他,但也想知道他家里的情形,如果你知道,就快告诉我吧。” 淑怡说:“你根本无须担心,这些年二皇子一直由韩家父子侍候,如今即位又蒙韩详稳力挺,必定对他们信任有加另眼相待。听说,德让哥哥目前就是奉旨在怀陵处理先帝陵寝诸事。” 燕燕听了,整颗心仿佛落入冰窖,彻底凉了个透。 他说过开春第一件事就是来娶她,如今开春了,她人在这儿,他却跑去为先皇筹划陵墓。那样的事,不是该由北府丞相和先皇的延昌宫去办吗?他为何不请求皇上疏职,回来办他自己的大事?难道他忘了他的保证? 心里充满幽怨的疑问,却听淑怡说:“皇上要选妃,如今报上去的姑娘不少。” 语气里似也带着幽怨,燕燕抬眼注视着她,竟察觉她春山眉黛一抹羞,却不是因为韩德让,而是为了帝王的选妃。不由心头一宽,笑问:“淑怡姐姐是否也名列预选皇妃名册中?” 红晕漾开在淑怡粉嫩的双颊,让她更显美艳。能嫁给皇帝,自然是父亲和族帐求之不得的好事,虽然按契丹习俗,同姓不通婚,但皇族往往有例外。对她本人来说,不能嫁给韩德让,能做皇贵妃,甚或皇后,是极尊容显贵的事,况且新皇人才品行都不在韩德让之下,她自然心动,因此听到燕燕寻问,情不自禁羞红了脸,含幽带情地扫了眼身边的萧和罕,笑道:“何止是我,贵姐不也名列其上吗?” “真的吗?”燕燕看向二姐,见一向稳如泰山,淡似秋菊的二姐竟然俏脸通红,水眸含娇;再看看大姐,也是一副不惊不乍的样子,不由笑道,“原来你们都已知道二姐要做皇后皇妃,竟然瞒了我这个傻妹妹!” “谁瞒你来着?”大姐笑睨她,“怪只怪你自进了京城就只想着你的二郎,眼里耳里哪还容得下其它事?” “可是……”燕燕糊涂了,“我们不是刚刚才得知新皇要选——呃!” 她恍然大悟,“原来进城时的登记就是为了这个!” “对啦。”大姐拍她脑袋一下,“就是听御帐官说,没有婚配的适婚女子都要登记在册时,我们就猜到了,只不过那时大家以为是先皇选妃,如今才知是新即位的新皇。二皇子容貌出色,气韵深沉,有哪个女子不愿呢?” 燕燕抚着头,眼前出现那个白净瘦削的男孩,想不到十年后,他竟做了皇帝,而且很可能成为她的姐夫!她咧嘴而笑:有个皇帝姐夫,不错啊! 然,这次她想错了。 新皇登基,改元保宁。三日后,新皇耶律贤在第一次盛大祭祀完毕后,向文武百官颁旨: 一、因拥戴有功、平乱及时,侍中萧思温封北院枢密使兼北府宰相;赵王高勋升南院枢密使,加封秦王;详稳韩匡嗣升上京留守,其它有功之臣均有褒奖; 二、新皇登基,谨遵祖制,立国先立家,特封萧思温小女萧燕燕为皇贵妃,其余各部所选送之女将择日另行婚配。 **************************** 圣旨迅速传到萧燕燕耳中,那之前,她正与姐弟和朋友们围坐在家中,一起策划着如何把她“偷运”出城,让她去怀陵见见韩德让以解相思之苦。 当宣旨使和部族大头领出现在她们眼前宣读圣旨,并要萧燕燕接旨时,燕燕懵了,淑怡愣了,大姐笑了,弟弟跑了——去看密密麻麻挤在庭院前的彩礼:一群骏马、乳牛,成卷的皮毛华毡、丝帛锦缎,琳琅满目的珠宝玉翠、锦衣绣裳;只有二姐稳稳地坐着,一副不惊不喜的神情。 “错了,不是我,是二姐……” 看着那卷张开在眼前的玉帛圣旨,燕燕急吼,声音却被二姐的手死死盖住,而陪同宣旨使前来的萧思温满头冷汗地瞪她一眼,忙跪地接过圣旨,恭谨地说:“微臣代小女接旨,谢圣主隆恩!” “没有错,皇上亲选萧家三女儿为妃。”宣旨使含笑离去。 大头领临去前,对燕燕行了个大礼,恭敬地说:“贵妃娘娘出自我族,乃我全体族人之光荣,还望娘娘珍重贵体!” 燕燕怒极恨极,可捂住她嘴巴的二姐和抓住她双手的大姐不念姐妹之情,只是用力将她制服,气得她头晕目眩,气贯胸腹。 终于人去远了,钳住她的力量放松,她怒急攻心地大喊:“不,我绝不……” 嘴巴和身体再次被压制住,她奋力反抗,可她的父亲——两鬓斑白的老父亲,竟双膝一坠,含泪跪在了她的面前。 “燕——”一字方出,萧思温又遽然改口,“贵妃娘娘谨慎,此乃关乎我族人之性命前程,千万不可任性妄言啊!” 父亲的泪水和恳求如刀一般刺入燕燕的心扉,她挣脱两个姐姐,扑到父亲膝边搀扶起他,“父亲快起,怎可如此折杀燕儿?” 萧思温惶恐地说:“圣主既已册封,你我今后便是君臣,见面自然得行君臣之礼,否则乱了祖制可不得了。” 这话将燕燕的泪水引了出来,她悲戚地说:“可父亲知道女儿自小有婚约,心中有情郎,如何能许身他人?” “情势不由人,那也是皇上的恩宠哪!”萧思温神色复杂地看着泪流不止的女儿,“来,咱进屋去说。” 父女俩相扶着进门去。 门外台阶上,萧家姐妹一个忧愁,一个沉着。 倒是淑怡的失意很快便如秋风吹落叶般散去,她看看满院彩礼,转身对两个美女行礼恭贺道:“恭喜两位姐姐,众多佳丽在册,皇上独选不在名列的燕燕,足见专宠有加。得贵妃妹妹,两位姐姐也必将登上高枝,日后还请姐姐们多多关照。” 大姐立刻回礼,“哪里哪里,淑怡妹妹一向与燕儿……呃,贵妃娘娘交好,又出自将帅门第,以后还要靠妹妹多照顾才是。” 淑怡微笑,正待告辞,却听二姐悠悠地说:“如今贵妃头衔落我家,‘辽国一绝’也算守得云开见日出,青春没费,终得良缘。出嫁之日,可别忘了请我们饮杯谢恩酒啊!” 淑怡的面色白了白,仍镇定自若地回道:“天命定数,谁人能知?若真有那么一天,淑怡一定请姐姐赏光。” 言罢,告辞而去。 卷一• 飞花雪雨迷燕踪 第十章 不嫁皇帝 “干嘛跟她弄的那般刀光剑影的?反正燕燕已经不可能再嫁韩二郎,徒惹她记恨有什么好处?”待淑怡远去后,萧依兰不解地问二妹。 萧和罕冷笑:“我家有贵妃,怕她何来?今天再不说,恐怕没机会了!” 萧依兰看着她气恼的样子,忽然又问:“你是因为皇上没选你而生气吗?” “你知道不是!”萧和罕忿忿地坐在台阶上。“皇上关我什么事?” 萧依兰沉默了。 她当然知晓二妹的心思、清楚二妹年届二十四仍不肯嫁人的原因。 萧家三姐妹,她与和罕只相差两岁,自小亲近,有什么心事都会告诉对方,因此她知道二妹自五六岁起,就喜欢上了年长她四岁的韩家二郎。二郎英俊有才,对二妹也很好,可谁知二妹八岁那年,小妹出世,父母亲却把只会流口水、咿呀乱叫的小妹许配给了韩二郎。 年少时,二妹还不懂争取,也不怎么伤心,等到了知情识爱的年龄,才明白那桩娃娃亲意味着二郎再也不可能属于她。于是她怨恨父母,嫉妒小妹,却又做不到真恨真怨,只能默默地苦自己,唯有在她们姐妹俩独处时,才能随性发泄一下。 唉,情之一字,害人不浅! 依兰无声地叹息,就连她自己也是因为爱才嫁了人,可惜那人不珍惜她,不仅三妻四妾,还打她,迫使她婚后几个月,便休夫回娘家。 想想小妹,她的心里同样沉重。 草原上谁见了小妹与韩二郎在一起,会不羡慕他们的甜蜜般配?可如今,一道圣旨逼她放弃所爱,就算那人是皇帝,小妹的心,只怕依然被扯碎了。 萧家三个如花似玉的姐妹,都是被一个“情”字所误! 心里难受,她坐在二妹身边,轻轻环住她的肩。 萧和罕头一偏,靠在姐姐肩上,晶莹的泪珠落下,熏染了蓝色暗花的裙裳。 屋里,萧燕燕同样伤心不已。 “父亲知我,除了二郎,我不嫁他人!” “人生短暂,情爱随缘,你要想开些。”萧思温怜惜地劝导她,“为父知你,却不能纵容你。皇上被皇太妃及宗室催逼成婚,陛下眷宠咱家,亲选你为妃,诏谕重五完婚,我岂能忤逆圣主美意?族人性命、圣主恩威,你我又岂能视为儿戏?燕儿,你聪明伶俐,该明白有些事情由不得人!” 燕燕自然明白这些道理,可情感上,她无法认同。 皇上明知她早已许配韩德让,真心喜欢韩德让,为什么还要这么做?有那么多美丽的女人供他选,品貌俱佳的淑怡显然乐意被选上,可他为什么谁都不选偏偏选她?! 无数疑问夹杂着愤怒已满心怀,她不甘愿就此听任摆布。 入夜,来她家祝贺的亲友络绎不绝,她借口累了,由着父亲姐弟们去应酬,自己则带着那个“为什么”悄然去了皇宫。 辽国上京由北面的皇城和南面的汉城组成,城墙用黄土夯筑,墙上设马面,城门建瓮城。白音戈洛河纵贯南北,契丹皇族及显贵住皇城,汉、渤海、回鹘等族及被掠来的工匠居住在汉城,城池有三座城门,皇城的南墙即为汉城的北墙。 因她家所在的皇城东面是官署、府第和庙宇的集中地,为了不惊动人,燕燕离家后一路慢行,直到过了横贯京城的白音戈洛河,才放马扬鞭。 路经承天门时她略有踌躇,出了此门便是汉城,韩家就在那里。想去见二郎的心情如此迫切,他是否在家?她真想去见他,问他,抓着他永不放手…… 可是回首望望身后,父亲的哀求和流泪的双眼闪过眼前,她贝齿轻咬下唇,一踢马腹,往大内而去。 皇宫所在的大内位于皇城中部,除一座座前方后圆的毡殿彼此相临,遍布于北面空旷平坦的区域外,皇宫和官衙也有不少依汉风建造的宫殿楼阁。 令她诧异的是,进入大内,皇帝议政朝见大臣的省方殿就在前方,沿途有威武的御帐亲军把守,宫闱森严,兵戈铮亮,却无一人拦阻她。她也不作多想,反正与那人的这一面是一定要见的。 在永兴宫前下马,挺立在门前的持刀宫卫中走出一个高大彪悍、年约三十左右的侍卫,他接下她的马,恭敬地说:”娘娘请进。” 燕燕柳眉倒竖,”别乱称呼,我有姓名!” 他俯身,“娘娘的名讳臣属不敢妄称。” “我说别那样叫我!”燕燕怒吼。 “是,娘娘!” 这人不会听人话!燕燕火大地瞪着他,眉毛都快烧起来了,可那人纹丝不动,依然垂头挺身地站着。 “你是什么人?叫什么名字?”她恶狠狠地问,想给他施加点压力。 那人似无感觉,依然有礼地回道:“耶律煌,陛下腹心部队使。” “你……好,我记住你了!” “谢谢娘娘!”仍旧不卑不亢,冷静平淡。 燕燕无奈地往里走。迁怒于他人不算好汉,她去找那个罪魁祸首! 大步跨进门去,明亮的灯烛照耀着大殿,里面空无一人。 这是她第一次进入皇室寝殿,不由仔细打量起来。永兴宫是高先帝为了取悦从中原娶来的甄皇后,要人按照汉人习俗建的宫殿,因此砖瓦结构严谨,木窗案几花纹清晰,装饰摆设也同汉人习惯。 “奴婢燕奴恭迎娘娘!” 正东张西望时,一个五官清丽、身材丰腴的女子走来,对她盈然一拜, 燕燕暗惊,若非听到这女子自称”奴婢”,她会以为来者是名贵妇。这女子身穿一袭橘色花纹袍裙,神态端庄,娇媚的脸庞似乎天生一副笑模样,五官拆开看,没什么特别,合在一起却极显可爱柔美。 面对这张温和动人的脸,燕燕放柔了声音:”我要见皇上。” “请随奴婢来。”燕奴微笑着转身,示意她跟随,那神态仿佛正是为了给她引路而来。 面对她的亲切端庄,燕燕既感到安慰,又不免心里犯嘀咕,不知这女子怎会知道她要来?然而,他并未表现出来,沉默地跟着她转入大殿后的甬道。 这座砖瓦石壁的建筑与南城汉官的住屋差不多,但庭院极秀丽静雅,回廊曲折、殿宇相连,然而,美则美矣,却如空阁阒苑,在月光下静得令人心慌。 辗转回眸间,她突然看到了他,准确地说,是感觉到了他。 绕屋而转的回廊汇集于顶端的庭院,院中错落地长着不少花草树木,庭院中央有座八角亭,伫立于亭阶上的银白色身影牵住了她的视线。 未等侍女引路,她径直走入庭院,向那颀长身影走去。然而在亭子外,她猛地收住脚,感觉一股强大的气场袭身而来。 他头戴雪貂皮帽,身穿银色锦袍,腰佩鎏金银带饰,漂亮的双眼深沉如墨地望着她,素雅清峻,冷傲孤绝。亭角悬挂的宫灯在他脸上投下深刻的阴影,令他有种飘然若仙的神秘美感。与十年前相比,他长高了很多,但依然是记忆中的苍白瘦弱,依然是与世相隔的淡定超然。 “既然来了,为何不进来?”低沉的声音穿过夜风,震撼着四周的寂静。 燕燕身子一颤,多么熟悉的声音,可才一开口,那环绕着她的气场变得更强,也更炽热,让她有种被困住,想逃离的感觉。 “我从不教人……看你天分还行,又长得十分可爱,就……破个例吧。” 恍惚间想起那年,在寂寞的湖边,两个孤单的孩子相遇,那时,他绝对不会给她这样的感觉,难道是帝王身份,或者是十年磨练造就了他的气场? “一切都没有改变,你还是那么固执、美丽!” 亭子里的声音仿佛融了冷月清光,冰凉沁心,却激起了她火样的怒气。 “皇上既然知道一切都没有改变,为何还要逼我做不愿做的事情?” 流动于两人间的气流窒了窒,他旋过身去,在石桌边坐下,声调平平却气势不弱地说:“进来!” 随着他的转身,银色龟背团花锦袍在月光下划出亮眼的波光,随即消逝在暗影中。燕燕本不想进去,可他不容置喙的语气和硬挺的身躯仿佛有着无形的拉力,迫使她不得不提起沉重的脚,踏上青石阶,步入亭中。 石桌上摆放着已经备好的茶饮,金银茶具在灯火中闪着炫目的光彩。 “坐吧。”见她站着不动,他指指铺了皮毛的石凳。 此刻,他的语气是温和的,神态也因灯火而变得明亮,可惜对他的改变,以及精美的茶具、馥郁香浓的茶汤,燕燕没有丝毫的心动。她侧身而坐,一心只想着要如何尽快说服他改变主意。 在帝王的面前,她这样的坐姿和神态是大不敬的,但他恍若没见,亲手为她斟茶,如朋友相聚闲聊家常般地说:“知道你要来,我特意让尚饮小底选了贡茶,据说能降火护肤,你品品看。” 他的温和与平静让燕燕更加烦躁,本来就不善交际的她此刻只想快刀斩乱麻地把棘手的事解决掉,于是她推开茶盅直言问道:“你怎会知道我要来?” “猜的。”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他目光凝住她,面容晦暗,语气依旧平和。“为什么猜得到?还是为什么册封你?” “你清楚我问的是什么!”燕燕气恼地说,讨厌他故意装傻。 耶律贤不说话,垂下眼为自己斟茶。 见他面无表情,沉默不语,燕燕想起父亲说过,是皇太妃和皇室逼迫他尽快册封后宫,于是福至心灵,凑近他轻声问:“你是被迫的吗?” “什么?”他仿佛受了惊吓似地抬起头,“为何有此一问?” “因为我看你一点都不高兴。”燕燕越想越对,立马好心劝道:“你不必勉强自己,婚娶是人一生中最大的事,你应该选你真正喜欢的姑娘。” “我已经选了,而且一点都不勉强。”他端起茶盅,目光沉静地看着她。 燕燕一愣,“你……选我?” “没错,我选的就是你。”他吐词清晰,目光深邃。 “可我不在你的选妃名册上啊?”燕燕的神情既懊恼又失望。 “那又如何?” 耶律贤霸道的回答令燕燕心头一紧,面色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