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青梅竹马
粉墙黛瓦的宋姓人家四合院里,豆子大小的雪花瓣儿从窗棂飞入学堂。八岁的筠娘子靠着西窗坐,腰板挺的直直的,不惧风雪的小大人模样。
平哥儿一声欢呼“下雪了”,让正在细问程琦学业状况的张举人瞬间变了脸色。再瞧筠娘子依然正襟危坐,双手背在身后,零星的雪花飞到发间都没动一下。不苟言笑的张举人稍稍点了下头。
问话打断,程琦也顺着张举人的目光挪视过去。天际一片骤亮,衬的学堂里暗了不少。仿若所有的光亮都簇在了筠娘子的身上,筠娘子的稚容宛如腊梅,唇上淡粉。
程琦专注在筠娘子的脸上,眼瞧着筠娘子的鼻尖可疑的红了起来。才十岁的少年因着发现这一个秘密而心生雀跃。
程琦暗忖:你瞒得过先生,可藏不过我这双火眼金睛!
一边想着倒偷着乐呵起来了。
张举人继续刚才的话题:“你虽过了童生,可千万不能自恃轻狂,殊不知天外有人,这个年纪考中秀才的也是大有人在的。明年的院试可不能掉以轻心。”
程琦屈身,恭敬道:“先生所言甚是,学生谨遵先生教导。然——”
程琦以十岁之龄考上童生时已算是难得了,难免有些沾沾自喜。偏偏这才来姑父家就被这不识好歹的张举人给当头棒喝。这才一上午程琦可就见识到这位举人先生的“清高”之气了。合着不是自个家,再瞧瑞雪当头年关将近,自己却要在姑父家过年,心头一股火气就要喷薄。
张举人脸色有些难看。身上的白布直裰分明很寒碜。
“学生倒以为这大有人在也是凤毛麟角之辈,”程琦不重不轻道,“先生以为呢?”
程琦话里有三:其一,他敢罔顾尊师之道来顶嘴,就是倚仗身份给张举人施压。
其二,又是间接吹捧了张举人,想当年张举人可是十岁就考中秀才了,这凤毛麟角可是用的精妙。
其三,却是狠狠打了张举人一个耳光子,再是凤毛麟角又如何,还不是谋不到一个差事沦落到到商贾之家教书?
张举人执书的手指骨节凸出,眉目敛了下,只得笑纳程琦话里的恭维之意。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寒冬腊月,可没什么好去处了。
张举人含笑让程琦坐下,可没忽视程琦落在筠娘子身上的视线。
合该筠娘子倒霉。
本来张举人就不待见女人,崇尚理学。再瞧筠娘子一身簇新的缎袄和襦裙,当家主母江氏请张举人来给六岁的平哥儿开蒙时,说是让筠娘子旁听两年,张举人本就勉为其难。
本来见筠娘子规规矩矩,张举人也能忍得。
可是眼下——
张举人点名:“筠娘子,你可读《女诫》?”
筠娘子:“不曾。”
再问:“《内训》呢?”
再答:“不曾。”
张举人薄怒:“也就是说《女四书》中你一样不会?”
“先生……息怒。”站立的筠娘子双手背在后面,绞了又绞。
学堂里只有三个学生:平哥儿和程琦都坐在南边,只有筠娘子在西边正在风口处。张举人奉行“天将降大任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也不给用火盆白日不给掌灯,只得开着窗子。
筠娘子挺了挺僵硬的背脊。看来程琦眼里更是有那么些诗情画意的梅姿。
平哥儿扭头过去,只觉被这个姐姐把脸丢尽了,毫不客气的冷哼一声。
张举人拿了戒尺过来,不屑的质问道:“那你会些什么?”
筠娘子的十指掐进掌心,想起今天一早起来满怀雀跃之时奶妈猛浇的一头冷水。
“筠娘子进了学堂可要谨言慎行,这张举人可是连大家千金都敢打的。要不然凭他的学识又岂会到咱们小户人家教书?”
筠娘子诧异:“还有这等事?”
“筠娘子且听我的自然没错。只要筠娘子循规蹈矩,或许能听上两年吧,太太就是看老爷的面上也不敢在这事上作主张吧。”
筠娘子倒不是怕被打,问题是这有一就有二,她可未必吃得消。
筠娘子在戒尺越来越近之时,脆生生的应道:“我会算术。”
张举人心底嗤笑,到底是商家女。不过张举人涉猎颇广,也顺着这个由头为难她。
——这打人,也要有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不是?
张举人皮笑肉不笑,多年的风霜都积在这张老脸上,难得耐着性子道:“那我倒要考上一考了。”
“一户人家古有田广二十步,从三十五步;今得田广十二步,从二十步,”张举人话锋一转,把题目瞬间提难多倍,“又有人赠田广七步,从五分步之三,为田几何?”
筠娘子蹙眉:“先生说的太深,可是我只会算瓷价。先生的意思是:一人买了瓷枕二十个,每个三十五钱;又买了瓷瓶十二个,每个二十钱;再加上瓷碗七个,讨价还价到五分之三钱一个。一共花了多少钱是吗?”
筠娘子解释的很清晰,张举人应道:“是这样的,你且算算。”
筠娘子很快脆生生应道:“一共有九百四十四从五分之一。”
程琦提笔加心算了半晌,只觉不可思议。
张举人倒觉得稀罕了,“你识多少字了?可读《千字文》?”
筠娘子感受到张举人的善意,抬头看他,“只会数字。”
“哦?”
此时已是鹅毛大雪,雪花飞溅到筠娘子的发上。腊梅般的脸更是发白。
筠娘子的瞳孔就如结冰的湖面,澄亮澄亮的,仿若有雪水融在其中,鼻尖发红,用力吸着,忍着摇摇欲坠的泪水。
筠娘子低声应道:“娘在世的账本,我能从头背到尾。”
筠娘子又一言更是哽咽恭敬:“我自知愚笨,却有向学之心,还请先生莫要嫌弃。”
张举人忽然觉得,他不该嫌弃这个学生。
****
近晌午之时,张举人留了平哥儿听训。程琦和筠娘子一道出了学堂又过了走廊。筠娘子只觉程琦紧跟其后的脚步声宛如惊雷。
筠娘子抱着崭新的文房四宝,走的又匆又急。程琦脚步稍一得力,筠娘子的肩头就抖一下。
程琦暗叹,这才不过半年未见,这个小丫头倒晓得避嫌了!
也是,他已经十岁了,也该注意男女之防了。可是半年前,他还揪着她的小辫子来着?
拐弯处,两个丫鬟坐着望雪,院中积了白白的一层,几枝腊梅开始芬芳。
正是筠娘子的丫鬟白袖和程琦的丫鬟金翠。
只听白袖道:“表少爷来给平哥儿作伴,可真好。表少爷可真聪明,一下就考了童生,以后前途肯定不可限量。”
金翠不屑的觑了一眼,“那还用说?我家少爷以后可是要做官的。”
潜台词:别给我套近乎,我家少爷可不是你家筠娘子配得上的!
筠娘子和程琦就在拐弯处,将两人的对话听的分明。
筠娘子脸色发白,表哥会不会以为是她让白袖来套金翠的话?如果这个时候呵斥,岂不是坐实了她的做贼心虚?
筠娘子腰杆又挺了挺,罢了她行得正坐得直,既然是要听,就听个够好了!她倒要听听这个丫鬟有什么幺蛾子!
白袖诧异道:“表少爷开春就考秀才了,这个时候按理说应该在家好好准备。”也是,都年关了,还把表少爷送到这里来过年……
金翠伺候程琦多年,颇受器重,这些日子眼见程琦窝了一肚子火,也跟着窝火。
金翠道:“我家太太回禹州奔丧,老爷也跟去了。本来少爷也该去的,偏偏这天寒地冻的……”
程家实则与宋家同流,都是商贾之家。不同在于程琦的母亲徐氏是官宦之女。徐老太爷是禹州知府还未卸任。这禹州毗邻京都很是富庶。这知府夫人去世,徐氏携丈夫一同过去奔丧,也是顺理成章。
白袖道:“原来是这样!这到禹州还远着呢,这下了雪要是赶上封河,等到了禹州可就赶不上……”
金翠脸色浮上一层诡异的笑容:“怎么可能赶不上?徐家可是把老夫人用冰窖着,还没发丧呢。”
哪有等远嫁的女儿回来再发丧的道理?徐老太爷儿孙满堂都养在身边,何况徐氏算什么?一个嫁到商贾之家的庶女罢了!
白袖讪笑:“你家太太有孝心,娘家人又看得起。表少爷一表人才学问又好……”这话金翠听的舒心。
只听程琦一声怒喝:“你们两个丫鬟在这里浑说什么?”
白袖和金翠浑身一震,也不知程琦听到了多少,扑通一下跪了下来。
程琦一脸鹜色,念及筠娘子在,斥责几句便让她们下去。
下去之前,程琦吩咐:“白袖,你把筠娘子的文房四宝带回去,小心别给淋湿了。我和筠娘子去姑母那里吃饭。”
****
走廊处只剩下筠娘子和程琦。
天地银装。
与半年前的程琦大有不同,墨黑的头发工整的束起,一身墨绿的锦缎直裰长袍衬的身形修长,腰间束了玉带。
程琦回头看她,她垂下脸。
程琦要用手挠她的角辫,她要往后躲,程琦笑道:“才八岁就躲着表哥了?是不是这次表哥来的匆忙没带好吃的与你?”
筠娘子许是念及往日时光,身子不动,任他的手挠了挠她的角辫。
程琦低头喟叹:“没去禹州,是对的。”
筠娘低声道:“表哥,白袖不是……”
她想说白袖与她无干,他是明白的罢。程琦浓眉蹙起:“我倒希望白袖是的。”
筠娘子不解的望着他。
有风吹落枝头雪,梅花一点含苞来。程琦忽然诗兴大发:“崭新人间妆,最妙一点红。”
这更加坚定了筠娘子要读书的想法。
程琦趁她咬唇费解一点红的时候,玉指曲起,刮了一下她的鼻梁。
程琦狡黠道:“一点红是我的秘密。”
什么秘密?她的瞳孔明显表露了一丝好奇,却没问出来。
这就是他的表妹,总是这样寂静拘束。
程琦知她不问,心里定会牵肠挂肚,也不为难她,言道:“这是禹州的一种名点,叫小红头。是用细面、糯米、白糖、桂花等做的一种塔状点心,就像石榴花一样,头上还点了红。”
他的秘密就是这么简单?
正文 继母出招
下雪了,孩子都有玩性,加上张举人准备因材施教,便放了三人一下午的假。
晚上筠娘子照例到继母江氏所住的东屋吃饭。江氏是极重规矩的人,宋老爷更是与她琴瑟和谐。筠娘子的生母程氏在生这个头胎时难产而死,后宋老爷娶了江氏,只得一子平哥儿。宋老爷一心只有瓷器,江氏主持中馈,这方圆百里凡是知道的哪个不说江氏贤惠?
筠娘子走在前面,宋福家的紧随其后给她撑着伞,宋福家的只专注着这一会东来一会西刮的鹅毛大雪,纸伞也不时变换方向生怕筠娘子被淋着了。
筠娘子眼里涌上一层涩意:“嬷嬷,你可顾着自个点儿。”
宋福家的笑道:“哪有母亲会顾着自己不顾孩子的?你虽不是我的孩子,但也莫说浑话了。”
筠娘子双手搭上宋福家的手,只觉这粗糙里都是温暖。
用饭前筠娘子得体的先给江氏盛了一碗汤。江氏吃饭之前是要喝汤的,倒也不难伺候。
身着代赭色的素面褙子的江氏容色年轻,端汤的手根根都似玉葱,脸上浮现的笑意清浅如春风,令人见之舒心。
赵嬷嬷是跟程琦一道过来的,宋家她也不止走了一趟了,赵嬷嬷看着筠娘子端庄孝顺的模样,赞道:“太太把筠娘子教的极好,可见是用了心的。”
赵嬷嬷脸上的褶子很深,这个“用了心”似是意有所指。
江氏极为受用,笑的愈发亲切,“我们宋家是乡下人家,不比你们城里来的热闹,还请表少爷多多担待。”
程琦站了起身:“姑母客气了。”
江氏今个很有谈性:“规矩嘛,从来都是一处窥全貌,自然这每一处都马虎不得。这里也没有外人,我呢,就放口自夸一下,我家筠娘子可不比大户人家的差,赵嬷嬷你见多识广,觉得我这一言当不当得起?”
赵嬷嬷可是徐氏的左膀右臂,这次来担负的责任可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江氏向来把不合时宜的话在惟妙惟肖的谈笑中教人就挑不出一点错儿!江氏这一番自夸,让所有人的视线都聚到了筠娘子身上。
赵嬷嬷心底的算盘打的砰砰响,念及徐氏临走之前的嘱咐:“这个浑小子!枉我含辛茹苦这么多年,居然算计起我来着!既然他不撞南墙不回头,我就成全了他去!也罢,嬷嬷你就拿出给我物色儿媳妇的本事来!”
徐氏放权给她,这话里有没有话外,赵嬷嬷自有思量。
既然是替徐氏物色儿媳妇……赵嬷嬷执起筷子把程琦右手边的鱼汤上的姜丝挑走,眉头一皱:“太太高看我了,说来也是笑话,这些年来我尽顾着伺候少爷了,倒是方圆百里只有这一亩了。哎呦,瞧这鱼汤,少爷可吃不惯姜味。我就冒昧说一句不中听的话,这塘池浑浊,养出的鱼就腥,用了姜丝也不见得去味。”
什么地方养什么鱼,这个道理不好听,可是实在理儿。
赵嬷嬷佯装要打自己的嘴巴:“瞧我这张笨嘴,该打该打!这个时节的鱼可是有市无价,能吃到这活鱼做汤,可见太太对表少爷是用了心的。”
果真是打一脸揉一下,用的恰到好处。
江氏道:“赵嬷嬷也一道坐下来吃罢,小户人家不讲究那些规矩。嬷嬷今个可甭想用守规矩来推诿,这鱼好不好,还要你这个行家来评点评点不是?”
程琦也顺着江氏的话:“嬷嬷也坐下罢。我瞧着这鱼可鲜美着呢,嬷嬷不试试就妄下论,这岂不是枉费姑母的一番心思?”
程琦把话头丢给江氏:“姑母觉得是不是这个理儿?”
江氏掩嘴笑,轻飘飘的把话头转走:“嬷嬷觉得筠娘子身上的样式可时兴?都说色重衣裳映人,色清人映衣裳,这可是我亲手挑的料子呢。这天冷,筠娘子身子又不大好,我可是把今年收的那一亩棉花都给筠娘子做衣裳被子了。”
筠娘子身子怕就不是不大好!
筠娘子规规矩矩的坐着,消化话里的机锋,安静的喝了一口汤,从端碗到喝下,都没一丁点声音。
赵嬷嬷走到筠娘子旁边,虽然不动声色,但是审视的目光让她浑身不自在。赵嬷嬷的老手划过筠娘子的肩头,又在衣襟处捏了捏,便有了计较。
赵嬷嬷笑道:“瞧着领口的绣工,哎呦这哪是一般人家能穿的上的?”
这个恭维话,江氏很受用。
筠娘子站了起身,温婉道:“我去给嬷嬷盛汤去。天冷喝碗热汤可舒服着呢。”
筠娘子借此避开了她的手!
赵嬷嬷笑道:“哎呦,这可使不得!老奴怎么敢劳驾娘子?哎呦,看来老奴今个不喝上一碗,便是大罪过了!”
程琦脸色稍霁,奴才就是奴才。
赵嬷嬷眸光一扫江氏旁边站着的天香,施施然的坐了下来。这天香是宋老爷留在家中唯一的美妾。天香被这利剑一般的眼神惊的一个哆嗦。
就在这时,张举人家的垂首拘束的进来。江氏甚至客气的站了起身,张举人家的可是收拾了许久才找出一件像样的衣裳,排除里面的补丁,起码外面干净齐整。
江氏一见张举人家的进来,赶紧起身相迎,一边吩咐道:“天香,还不过来伺候着?”
张举人家的被这般热情相待,倒愈发拘束。江氏拉过她的手,把她往座上请。
江氏道:“张举人不仅学富五车,难得有气节傲骨,平哥儿和筠娘子还要先生多多照拂。”
张举人家的还是第一次被别人这么说,明显有了些底气。江氏瞧她眉目松动,趁热打铁:“明个我就叫下人给你和先生做几件衣裳,有住不惯的地方也只管说。这真是我的疏忽呀。”
张举人家的蓦然就红了眼眶,这些年被钉上了“穷酸”这两个字眼,处处受尽白眼。
论起张举人的“气节傲骨”,这还真是一桩谈资!
不过江氏却用行动表明了对张举人一家的优待。天香在江氏一个眼神飞过来的时候,赶紧给张举人家的摆筷盛饭。
江氏一声呵斥:“有你这样怠慢客人的吗?这外面风雪大,还不盛汤给客人暖暖身子?”
天香一身素白纱,格外袅娜,凹凸有致,加上小脚挪动,水蛇腰摆起。就像一尊极美的白瓷。
天香说是宋老爷的妾,还没抬进来做姨娘,宋老爷不在家无人欣赏,嚣张了一段时间后也吃足了苦头,如今倒唯唯诺诺起来了。
赵嬷嬷坐在张举人家的挨边。
天香移动三寸莲步来给张举人家的摆汤的时候,很不巧,也很顺理成章——
赵嬷嬷一个起身,裙子下的腿一勾,天香身子一倾,惊呼一声。
整碗热汤都泼到了赵嬷嬷的衣襟和肩膀处!
当然,张举人家的也多多少少被波及了些。
天香可怜楚楚的眸光盈满秋水,如泣如诉:“嬷嬷,你绊我!”
可惜这里没有怜香惜玉之人。
江氏一个厉害的巴掌扇了过去:“放肆!谁会使绊烫着自个的?你行止不端还反咬一口,这是仗着老爷的宠连规矩都不放在眼里了?”
江氏赶紧使唤人给赵嬷嬷擦擦:“这要是烫伤了可就没法服侍表少爷了,那可就是我这中馈之主的过失呀。”
江氏这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冬天的衣裳这么厚,怎么可能烫着?
赵嬷嬷怒骂天香:“你这个贱蹄子!”
赵嬷嬷不急着下去换衣裳,反而饶有兴致的看天香跪在地上又哭又求。
天香把目光扫了一圈,目光定在了筠娘子身上。
如果说谁希望她留在宋家的,那一定非筠娘子莫属,虽然她们两并无交集,但是宋家就她一个妾,她一走,江氏的眼睛还不死盯着筠娘子了?
天香这头心念辗转,那头筠娘子已经把鱼汤喝见底了,规规矩矩的站起身:“母亲,先生今天考我了,我就先回房读书去。”
言罢,筠娘子在程琦的目送下缓缓离开。筠娘子背影单薄,仿佛带着一丝凝重的哀戚,很轻很淡,却让程琦没来由的慌乱。
程琦的吃饭兴致也没了,很快下去了。
程琦在曲转的回廊上奔跑,筠娘子瘦弱的身影在垠白里越来越小,越来越远。
筠娘子这一走,天香仍然抱有一丝侥幸:“都是天香的错,太太要打要罚,天香绝无怨言。”
现在来示弱,终究太晚了呵!
江氏的眸光定格在天香的窈窕身段上,不轻不重的给她判了刑:“行了,我看你是没学会怎么伺候人罢。别说我这个当家主母苛待你,你这性子是该收一收了!这样罢,你先服侍服侍张举人罢——”
江氏都懒得委婉来说了,瞥了一眼张举人家的,“先生费心,你们刚好缺个使唤丫头。这个天香就交由你来发落了!”
天香是连寻死觅活的心都有了!
天香哀嚎:“天香心里只有老爷一人,等老爷回来见不着天香——”
赵嬷嬷堵住她下面的话:“你当年离开程家的时候不是说只有我家老爷一人么?合着现在心里就宋老爷一人了?”
江氏看天香一眼都嫌恶心,恨不能立马把她打发了去:“行了,我这还没把你送人呢,你哭爹喊娘作甚么?我只是叫你先学学服侍人的道理,等老爷过来,就能更好的服侍老爷不是?”
江氏可是把这昧着良心话说的冠冕堂皇。
天香是程老爷送给宋老爷的不假,赠人与妾可是美谈一桩。但是若教她服侍了下人,宋老爷还会要她吗?
这身子要是被下人碰了,以后这辈子怕就是服侍下人的命了!
天香又把乞求的目光投到张举人家的身上。张举人去哪里教书都带着她,她定然不会愿意一个妾来分享自个的丈夫罢?
很显然,天香又失算了。
张举人家的很领情,感激道:“太太真是仁善大度!我定不负太太所托,好好教教天香规矩!”
江氏直接命人把天香的嘴巴塞住,由着张举人家的领走。
天香眼里的绝望,让赵嬷嬷心下快慰,片刻凝思后,匆匆下去换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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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烛火灼灼。
宋禄家的服侍江氏净面。江氏只着白色的绸缎中衣,搁下帕子后,卸了妆的脸上分明有了皱纹。
江氏揉了揉眼角,似乎这样便能摸平整再回到做姑娘的时候。天香青春貌美的身影一闪而过,江氏唇线抿了抿,眼里精光乍泄。
这个天香打发的对!
宋禄家的有一丝迟疑,“老爷可是说过让太太好生对待天香,太太这就给打发了,回头老爷问起来——”
江氏反倒笑的云淡风轻:“天香得罪了赵嬷嬷,就是得罪表少爷。而我,不过是给表少爷薄面处置了她罢了!难不成老爷还要问我的罪不成?”
宋禄家的还是拧眉,有些诧异:“太太向来由着老爷,这些妾不过都跟小孩家家的玩具一样。老爷难得把天香看的重了,我觉得太太这样做得不偿失。”
江氏抬起腿,宋禄家的顺势低身给她脱鞋。
江氏冷哼:“别的妾我都能容得,这个天香我绝对留不得!一个骚浪蹄子,在家窑的炉边就跟老爷滚做一团。老爷烧瓷都把她给带着。可是偏偏被我给撞见了!”
宋禄家的不解江氏的怒火从何处而来,这种事情本来就不是第一桩了。
而江氏显然不愿多说:“当时老爷想给天香取的名根本就不叫天香,许是又觉得天香侮辱了那个名儿。老爷只不过把她当玩具罢了,没了天香,很快就来一个国色。急什么?”
既然江氏心里有底,宋禄家的也放心了。
宋禄家的奉承道:“这天香在程家的时候可是呼风唤雨,连主母都不放在眼里呢。当年连赵嬷嬷都要受她的气呢。太太今天一举,可真大快人心!程家太太回头知道了也只有自叹不如的份。”
江氏眸光幽远:“我就是要给赵嬷嬷一个下马威!她敢在我头上耍那点小心眼,做梦!”
宋禄家的不得不佩服:“太太怎么算到张举人家的非但不推诿,还这么感激?”
江氏却这样说:“这筠娘子小小年纪倒是心计不小,连张举人那么不待见女学生的先生都对她看重起来!我特地挑的这么一个好先生,倒教她占了便宜!”
“不是太太主动让筠娘子读书么?还给她做了一身好衣裳?”
“你懂什么?母慈女孝,这才是老爷乐见其成的。”
“太太有别的打算?不怕这天香跟张举人嚼舌根?天香想必可是恨死太太了!”
江氏笑的意味不明:“你且看着罢,张举人今晚不会留宿天香,至于天香么,我可得私下里教导教导!”
江氏踌躇满志:“至于筠娘子能不能好好读书,关键在于张举人家的。”
宋禄家的给江氏端了杯清水过来,江氏慢慢的啜着,很是悠闲。
“太太有招了?”
“对待老爷的亲闺女,我可不能出招。不过有的时候嘛,不出招比出招更管用。”
且走且看着罢。江氏想,眼下她要好好睡一觉。
正文 继女难为
果然如江氏所料,当晚天香还来不及给张举人嚼舌根。
端坐在桌边的张举人搁下手中的书册,张举人家的把咬唇不甘的天香推到张举人面前,笑的没有一丝牵强:“看了这么久的书也该歇歇了,这可是太太送来的,叫天香,说是犒劳你教平哥儿和筠娘子的辛苦,太太一番好意,咱们可不能不领情,对不?”
张举人傲慢的扫了一眼天香,便收回了目光。“我也乏了,你给我按按肩膀。至于天香么,等她学会伺候人了再说。”
天香头低得紧,迸发着恨意和讥诮的眸子与被塞起来的嘴巴让整张脸都为之扭曲。
天香很想呸,都穷酸成这样还摆老爷谱!
天香被安置在隔壁的柴房,就一个草垛子供她栖身。寒风把门刮的嘎嘎响,鬼哭狼嚎的。
天香记起以前在程家呼风唤雨的时光。
她可是第二次栽在江氏手上。当初江氏不就是助徐氏一臂之力才把自己要了去?
不过宋老爷在家的时候宠着她,何况宋老爷不比程老爷的风/流,宋老爷就像什么,就像话本里高不可攀的人物,越走近却越远,调情法子更是别具一格,宋老爷的好处可是说都说不尽的。
天香蹲在稻草上,捂住脸,呜呜的哭了起来。
而这头张举人夫妻两正□□添香。
张举人今晚兴致很好,两人早早就寝。张举人熄了灯,在黑暗中摸索,手上的粗糙触感让他脑中一闪而过天香的细皮嫩肉。
张举人念及身下妇人的好处,加上张举人家的温婉劝告:“这么多年我都一无所出,实在愧对你们张家,还是老爷不嫌弃我……我如今就盼着天香能给老爷生个儿子,好让我也做做娘亲的滋味。”
张举人很受用。女人就该大度。
其实张举人也是恨不得早点尝尝天香的味道,但是他可不想留个宠妾灭妻的名头。加上这么多年来,张举人家的陪他风餐露宿从不抱怨,还不断的给他找女人开枝散叶,让他在这个俗世中总算有了点做男人的尊严。
张举人有清高的资本,十岁中秀才,是当地众所周知的神童。十五岁考上举人,按理说就算不中进士也能在当地吃官家饭了。偏偏命运捉弄……
后来就四处教书,加上举人补贴,按理说日子也能过。偏偏他心性高嗜酒如命,又好才子佳人那套。很快就捉襟见肘。
又得罪了几个大家千金学生,口口相传,以至于大户人家都避而远之。
张举人家的怕他又故态萌发,拐着弯儿劝他:“老爷觉得这筠娘子可乖巧?”
这是生怕他嫉女如仇呢!
张举人念及筠娘子那一声“娘在世的账本,我能从头背到尾”,有点心软:“倒是个孝顺的!”
张举人家的脸上一喜,再接再厉:“老爷能这么想就好,你看太太对咱们这么看重,还把天香送了来。你瞧筠娘子身上的好衣裳和用的文房四宝,太太的贤惠可是众所皆知呢。要不然一个商家女又岂会跟少爷一起读书的?”
张举人家的初来乍到的,哪能想到这其中的蹊跷?
张举人难看的脸色隐在黑暗中,暗忖:这个筠娘子真是不识好歹,生母不在了,继母便是孝道,自己不识字倒把责任推到继母身上!果真女子多小人,我居然被她可怜楚楚的模样给骗了去!有这样好的继母还心心念念着生母,这不就是不孝么?
江氏这一招可不是一般的厉害。
不仅解决了眼中钉,还给张举人一家施了恩博得了好名声。
这些都不是关键,关键是:筠娘子想安生读书,做梦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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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香在柴房里过了一夜,倒也没闹腾,但是翌日张举人家的打开柴房门,只见天香仿若一夜黄花,枯萎在了草堆上。张举人家的可不敢擅作主张,赶紧找了江氏。
张举人家的诺诺道:“我还想着今个给她整个铺盖呢,哪想到这人身子这么娇贵,才一晚就病倒了。”
江氏斥道:“你也真是疏忽!没铺盖也不知道打发丫鬟来知一声。这不知内情的还以为是我这当家主母苛待下人呢。”
江氏用的是“苛待下人”而不是“苛待妾”。
张举人家的有些慌了,江氏这才安抚道:“我倒以为多大点事呢,就算真要病死了,没了天香,我再给先生送个国色。行了,我这就请大夫给她好生瞧瞧。”
张举人家的见江氏立刻打发宋禄家的去请大夫来,难免感激涕零,“太太真是仁善。”
江氏拂了一下手上的杯盖,茶香袅袅。
江氏笑的愈发和蔼可亲:“张举人是平哥儿和筠娘子的先生,我家老爷看重儿女学业,我这做母亲的自然要事无巨细了。你们且安心住着,只要先生教的好,我这头不会亏待你们的。”
张举人家的诺诺称是。
江氏眉头一皱:“我倒想起一桩来着。先前我也要给筠娘子请先生,筠娘子可是我们宋家的掌上明珠呢,我说是她的继母,不自谦的说比生母还操心呢。那个先生性子有些急,娘子难免跟不上。后来我家老爷一生气就打发了去。这下雪封路,等化了雪老爷怕就要回来了。先生能不能教的好,就看老爷怎么考娘子了。”
张举人家的努力消化江氏的意思。
张举人家的头皮发麻,怕不是先生性子急,而是筠娘子不开窍吧。他们可是好不容易有了立身之处,若是过不了宋老爷那关……
张举人家的赶紧应道:“太太放心,我家那口子对筠娘子可上心着呢。”
江氏浅笑:“做母亲的难免偏心,我也就给我家娘子走个后门。我家老爷喜欢诗词歌赋。”
随后这几天。
筠娘子几乎是日日罚站。张举人整出不少名家诗词给筠娘子恶补。筠娘子一直连字都不识,学起来好不吃力。张举人怒极的时候直接把筠娘子罚在风口处站着。
晚上张举人家的又不停的给筠娘子说好话。张举人嘴上不说肚里可都是火,罚起筠娘子起来是一点都不手软。
如此恶性循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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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香病好时,是一点气焰都没有了。瞳孔里一抹凄色。加上脸上苍白弱不禁风的模样,倒有几分病美人的柔弱美。
江氏越是瞧着越是厌恶。这股恶气乱窜,就差把脚底都点着了。
天香直勾勾的望着窗棂外的天空,折射出绚烂的光芒。天终于开始放晴了。
宋老爷也该在回来的路上了吧?
江氏遣下宋禄家的,也懒得作伪了:“就算老爷回来,也没你的份了!”
天香正视江氏,眸子里满布血丝,“老爷对天香的情意,天香从不怀疑。老爷让太太好生照顾我,太太就这样糟践我。等老爷回来,可指不准是谁倒霉呢!”
天香古怪的笑道:“我奉劝太太,还是趁我身子还干净,赶紧抬了我做姨娘的好!老爷可是跟天香有盟誓的。还有,你那点幺蛾子,只有张举人家那个蠢婆娘被蒙在鼓里。你信不信,我告诉了她,你的算盘就白打了!”
江氏自“盟誓”二字后有瞬间的发懵,很快又恢复一如既往的闲适。
江氏可不惧威胁:“我告诉你天香。你以为这里是程家吗?你敢说出来,我宋家就没一个下人会要你!你信不信我随时把你给提手卖了?你要想活着,就安生伺候张举人,否则的话——”
天香恨道:“我要是说了,张举人一家就知道你是个人面兽心的!到时候筠娘子的事再捅出来,你这个太太就别想做了!你敢这样对我,我绝不放过你!”
江氏可不是来跟天香谈判的。她只宣判。
江氏随手拿起桌上的一个精致的白釉梅瓶,天香脸色顿变。
江氏冷飕飕道:“在瓷窑里,老爷一边烧瓷一边对你吟诗来着。说你就像这白瓷般漂亮。好像有句叫‘天青梨花白’是吧。呶,你们在瓷窑里恩爱了好些日子,烧出了这个。你是不是很沾沾自喜?老爷还给你赐了个名字叫天香。你以为叫了天香还真当自己有国色了?”
天香脸色发白。为什么这个瓷瓶到了江氏的手上?
老爷,难道老爷心里就没她?
江氏有天香的软肋:“别妄想高升,我家老爷不是程老爷。老爷当时喊的就不是‘天香’这个名儿!而老爷把自己的得意之作随手送给我赏玩。老爷这一走数月,怎么不带着你去?至于你说的那些都是空口无凭,我有何惧?”
江氏不屑一顾:“做了婊/子,还整天情情爱爱的,真是好笑!行了,你好自为之罢。”
天香只觉无路可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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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是放晴了,江氏把下人都排到了瓷窑那边去铲雪,四合院里反倒顾不上了。这雪水才化,傍晚时分又结冰。等筠娘子晨起上学的时候简直是如履薄冰。
天还未大亮。因着下雪的缘故天际格外白。
筠娘子左手捧着文房四宝,右手举着一本诗籍吟诵着。宋福家的把手挽进筠娘子的左手肘间,一边道:“娘子你可顾着路些。这学诗哪有一蹴而就的?”
宋福家的拂掉筠娘子头上被风刮来的雪花瓣儿,筠娘子目光有些放空。
筠娘子顿了下,随即甜甜笑道:“有嬷嬷搀着,我才不怕呢。嬷嬷才不会让我摔着,对吧?”
筠娘子说的天真,宋福家的却是心下一个咯噔。
筠娘子的鼻头冻的红红的,拿书的手也有些肿。宋福家的自说自话:“娘子要是嫁给表少爷,有舅舅撑腰,又门当户对,也算是良缘了。”
筠娘子没有羞怯。没娘的女儿家如果再薄脸皮经不住说,那路只会越走越难。
筠娘子只道:“可惜娘不在了。”
娘亲不在,一切都是空谈。
宋福家的有些激动:“娘子你听我说,你有嫁妆,表少爷又存了这份心,舅老爷也最是疼你,老爷也是有这意向的,这是你最好的出路了。只要熬过这几年,表少爷这么聪明又得了功名,以后就是官太太也能做得!”
筠娘子只觉枝头都是枯枯的。“自古婚姻都是父母做主,我还小着呢,再说有嬷嬷给我筹谋,我相信嬷嬷不会让我受委屈的。眼下我只想好好读书,嬷嬷以为呢?”
宋福家的苦笑:“想必表少爷也想找个琴瑟相通的,娘子这书读的好。”
筠娘子不置一词。
自从表哥考上了童生,他们还怎么门当户对?
筠娘子的眼里有些涩,一个不稳,转身抱住宋福家的。
筠娘子吸了吸鼻子:“腿有些僵,惊着嬷嬷了。”
宋福家的忽然舍不得撒手。
她是程氏的陪嫁,眼睁睁的看程氏难产而死,程氏生前把她嫁给了宋老爷的得力管事宋福,对她情同姐妹。
程氏一死,宋老爷格外不待见筠娘子,她又做奶妈又做嬷嬷的伺候着,那是比自己的孩子还上心。
终究不是自己的孩子……
宋福家的心思翻涌:“娘子昨晚是不是冷着了,这手和脸怎么这么凉?”
能不凉么,新被子新棉袄……可都是她这个奶妈亲手做的呀!
筠娘子希冀的望着宋福家的:“我从小就身子冷,嬷嬷你又不是不知道?嬷嬷要是再像以后那样陪我睡,我便不冷了。”
宋福家的没有说话。
筠娘子感觉自己的心凉的就像无垠的雪地。
筠娘子委婉道:“嬷嬷且回罢,这廊子里没有雪,要是给先生看到,又得说我娇气了。”
宋福家的撒手离开。
筠娘子的眼眶分明有泪。
她不是非要有人搀着,一定是天太冷,一定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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筠娘子仰起头,让泪水倒回。这才赫然见到一身碧色锦袍的程琦就在廊子的尽头。
程琦向她走过来,要帮她拿东西。
“我就知道你定是一早来读书了,我也知道你有不识的字,对吧?”程琦朝她眨了眨眼睛。
程琦看起来很快活。她后退,保持距离,规规矩矩的行礼:“表哥早。”
程琦的手顿在空中。
程琦很快找了话题,同她并肩走着。“没想到这院里的雪还没铲掉呢,回头我们一起堆雪人可好?昨个我跟平哥儿去了草市,你一定想不到,那里可热闹着呢。你偏要守规矩待在家里……”
程琦还想说很多,她仿佛根本没有听的兴致。
程琦有些索然无味和失落莫名。
他可是专门一早在这里等她。一个人等她。不希望有第三个人。
就要进学堂,他实在忍不住了,一直背在身后的右手也蠢蠢欲动。
他说:“表妹,我昨个……给你……”
她只是有些困惑,不明他要说什么。
他又说:“我昨个……买了个东西。”
又追加:“是个好东西。”
她有些惊愕他的示好,跟以前似乎很不一样,她说不上来,却隐隐懂得。
她要杜绝,“表哥,授受不亲的道理我还是懂的。”只一句,她便说不出下句。
程琦没有强迫她,而是把右手伸了出来,分明是一个精巧的铜手炉。炉上还散着热气。
手炉横在两人中间。熏的双方雾里看花的朦胧。
程琦撒了一个小谎:“我一早起来给炉里添炭,就来这里等你。你真的不要吗?我特地选了个小的,就算你藏在袖子里也成的,或者放桌肚子里,手冷的时候摸一把。”
她有些动容,向来衣来伸手的程家大少爷居然亲自添炭……
程琦委屈:“我真是傻,还以为那小块的炭直接用手镊的,结果……”
分明是他今早笑赵嬷嬷傻,把手弄的黑漆漆的。
他们都长大了。他是到了年纪,她是必须长大。
她狠了狠心:“表哥莫挡着门,我要进去背诗了,先生还要检查呢。”
他忍无可忍,一手抓住她的手臂:“你当真不要?”
“请表哥顾惜我的名节。授受不亲。”
“你才八岁,有什么大防?”
“那请表哥顾惜自个的名节。这被人看到了可就不好了。”
程琦强硬道:“你是自己接住,还是要我强来?我来姑父家的时候就想好了,天塌下来我都不怕!”
有时候温暖触手可及,却又遥不可及。因为伸手一步,可能就会万劫不复。
程琦有些暴躁:“我连禹州都能不去,大不了就这样拉拉扯扯下去,让大家看个够好了!”
正文 手炉风波
筠娘子跟程琦在学堂门口僵持许久,程琦定定的望着她,墨黑的瞳孔里就像浪潮迭起般精彩。程琦想起自己这半年来的惦记,想起禹州那些浓墨重彩的千金们,只觉眼前的清淡沉静美好的无与伦比。
不怪他惦记着。
筠娘子虽没长开,胚子却像极了已逝的程氏。而程琦隐隐记得父亲的唏嘘,这个姑母如何温婉和善解人意,柔弱而坚韧。程老爷兄妹两白手起家,一个做生意一个管账,家财万贯的时候适逢程氏二八年华,程老爷备了丰厚的嫁妆把程氏嫁到了宋家,可不让人眼红。
可惜程氏终究死了。
程氏的死让程老爷耿耿于怀。要不是当年的疲于奔命又岂会伤了程氏的根本?连带着筠娘子一出生身子就不好,程老爷就是怜惜这个外甥女又能如何?除非把筠娘子做童养媳给养在家中,可是这不是在打宋老爷的脸么?加上江氏的贤名也让他寻不着由头。
程琦使了杀手锏:“表妹你怕什么?父亲可是说了……”
“舅舅说什么了?”
“不告诉你,这是我跟父亲的秘密。”他的秘密还真多。
天越来越亮,隐隐传来人声。她要是再不接,被人看到这样的光景更就说不清了。程琦这是在逼她,他就是见不得她的“一点红”,一分一秒都见不得。
这世上的男子哪懂得女儿家的难为?
筠娘子只得伸手小心的捧住手炉,暖热和苦涩交替,一言不发的进了学堂。筠娘子怕被张举人瞧见,有些手足无措。放在桌肚子里的话,这袅袅升起的热气窜出来不就漏了陷?
程琦远坐着看她捧着手炉发呆,心下欢喜,读起书来颠三倒四。
筠娘子灵机一动,把手炉放在两脚间。有长裙子遮着,罚站的时候还能暖暖腿。筠娘子这才专注享受手炉的好处。
只听程琦道:“白日依山尽,长河落日圆。”
筠娘子暗笑,这可是先生给我布的功课,我才不会背错呢。
****
张举人先问了平哥儿和程琦的功课,再轮到筠娘子。筠娘子规规矩矩的站了起身,开口背诗。
霎时。
一团火笔直的窜了上来。
从筠娘子的裙裾飞快烧上来。
火光如蛇。
筠娘子一脚踢开手炉,拿起书本扑打已经烧到膝盖处的火苗。她的眼里只有喷薄的火焰,瞳孔里一片苍茫,手机械的扑打着。书本边立刻被烧卷。
男女授受不亲,程琦只得赶紧出去喊人。举目处只有正在铲雪的白袖。白袖一听自个伺候的筠娘子被火烧着了,赶紧一溜烟的跑掉:“表少爷,这么大的事,我赶紧去禀告太太去。”
倒是虎头虎脑的平哥儿飞跑出去,盛了一簸箕的雪,恶作剧的把筠娘子从头泼到尾。火灭了些许,平哥儿又盛了一簸箕,直接泼她脸上。
平哥儿道:“姐姐,这火真大,我再去弄。”
几番折腾,总算把火灭了。筠娘子的外裙被烧黑,脸上头上都是雪花和着泥慢慢融化。
幸好。
幸好只是把手炉放在腿下面,加上冬天衣裳厚。如果是拢在袖子里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手炉上的火依然是一柱擎天的姿势。后在平哥儿的倒腾中总算灭了。
程琦的脸色很难看。这手炉怎么好端端的喷起火来,他和筠娘子在门外僵持那么久都没事,偏偏这时候……难不成这手炉里面生了个火妖不成?
张举人可不管事出反常必有妖,厉喝道:“我是怎么教导你的?女儿家不比男儿,我都不强求你寒窗苦读,但是来我这读书就要守我的规矩!谁许你上学带手炉来着?你嫌冷,我说课就不冷了?平哥儿和程少爷就不冷了?”
张举人不待见筠娘子很久了。
尊师重道这是人伦。譬如他以前就是打了大家千金学生,旁人也说不得什么。
张举人不仅要罚,还要当着当家主母面罚。亏主母口口声声为这样的继女说好话,他倒要让主母看看这样的女儿家根本就宠不得!
江氏、赵嬷嬷、宋福家的和宋禄家的都匆匆赶过来了。
江氏可摆足了慈母的款,屈身用手给筠娘子擦了擦脸,“哎呦,我的小祖宗,可吓到了?”
“太太,我有一言不知当说不当说。”张举人铿锵有力道。
江氏真做足了眼里只有女儿的模样:“没见着筠娘子衣裳都烧坏了么,赶紧带娘子下去换身衣裳来。”
江氏越这样,张举人越嫌恶筠娘子。这个不识好歹的继女!
张举人可不容江氏忽视他:“我理解太太爱女心切,但是这是在学堂里,太太既然请我给平哥儿和筠娘子教书,可见是个重学问的,礼不教何来学之说?难道要纵容娘子犯错,担个宠女无度的名声?养女不教母之过,这要是传了出去,太太的贤名何在?”
江氏一副犹豫样,显然已经松动,“我家娘子最是守规矩了,这女儿家的名声要紧,还请先生公断。”
张举人还未公断的时候,只听平哥儿稚嫩的童声:“母亲,姐姐那个手炉儿是表哥昨个在草市买的!”
江氏嘴唇抿了抿。昨个平哥儿从草市回来就闹腾,说是表哥买了个手炉来,而他身上是一点银钱都没有。又说表哥学问好,先生总是问表哥一些他听不懂的。
江氏这样宽解自己的儿子:“好的不学跟你表哥学什么?先生怎么说来着,吃的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平哥儿只晓得要是让先生知道表哥买手炉的事,先生就会知道谁才是真的尊师重道了。
一言惊起千层浪。
私自相授那可是有损名节的!
女儿家的这么小就坏了名节的话,以后可是不好嫁人的!
张举人冷叱:“程少爷的手炉怎么到筠娘子手上了?”这才是重点。
筠娘子愈发冷静,合着她今个就要被判刑了。证据确凿名节尽毁。一切都让某些人很满意了不是么?
嫉女如仇的先生,生了火妖的手炉。自家的生意还仰仗舅舅家,这事就算父亲公断,也只会说是表哥一时糊涂吧。
私自相授的罪名她怕是逃不掉了。以前听嬷嬷说的多,出了这种事吃亏的都是女儿家。
程琦想要破口而出,手炉是他送的。他有什么好怕的?合着,筠娘子早晚都是他的!
筠娘子早晚都是他的!
赵嬷嬷把程琦拉了出去,程琦不悦道:“嬷嬷作何拦我?我可不能让表妹一人担着。”
只顾着筠娘子的程琦显然疏漏了一个环节:手炉因何生妖?
赵嬷嬷有些恨铁不成钢:“少爷有没有想过太太,这么冷的天,太太才产下小娘子不久,就日夜兼程的赶到禹州奔丧,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你?”
程琦有些目眦尽裂:“我就不待见那帮穷亲戚!拿我家的钱吃喝玩乐,还联合起来欺负我,外祖母病逝,我偏不去!偏不去!他们就没一个人把我程家人当人看,凭什么?”
“可是少爷有没有想过为何张举人与官无缘?是学问不够好吗?就算少爷日后考中进士,也要人扶持一把的。程家再有钱都是商贾之家,那可是下品呀。老奴知道这番话不中听,可是老奴一心为程家着想,就算是犯上,老奴也认了!”赵嬷嬷说到动情处,还抹了把眼泪。
程琦算是明白了。赵嬷嬷这是奉劝他让筠娘子自生自灭呢。
“不,我才不要,才不要!”程琦这次不回禹州最重要的原因便是:徐氏打算把他配个徐家女。徐氏的意思很明确,只要官商两家定亲,日后只消他考上,还不是平步青云的命?
赵嬷嬷见他这样只得转换策略:“老奴知道少爷心里有筠娘子,但是若是筠娘子毁了名节,可就一辈子抬不起头了!就算嫁到程家,老爷太太会怎么想?”
赵嬷嬷显然是要跟程琦推心置腹了。程琦自然也顾虑到这点,“那我现在该当如何?”
“老奴以为,手炉是少爷送的,这是众所皆知的。这个得认。但是呢,送手炉的名头可就不能乱说了。少爷以为呢?”
“难道还有什么好的名头?”
“少爷只要说,是可怜筠娘子衣薄不暖。作为亲戚关照一下便成了。少爷只管这样说,后面都有老奴呢……”
正文 被逼绝路
以宋家和程家的亲戚情面,这事自然是大而化小的好。而江氏要想戴好慈母的面具,这时就不该落井下石。在场的就寥寥无几的两家人,想要封口也不难。
可是偏偏多了张举人一家。
程琦被赵嬷嬷三言两语后,言语甚是利落:“先生明鉴,手炉确是我送与表妹的。在先生眼里手炉是相授之物,而我却不明授受之意何来?家父常说表妹身子不大好,这大冷天的衣裳不暖,我不过是看在亲戚之情上送点薄物关照一下罢了。”
赵嬷嬷紧接道:“我家少爷正是这个理儿。我家老爷临走之前还叮嘱少爷尊老爱幼呢,少爷关照亲戚,便是尽孝。”
张举人面色一沉:“你们的意思是我苛待学生受寒读书?”
江氏赶紧打圆场:“先生息怒。这读书有读书的规矩,是表少爷做的不妥当罢了。”
赵嬷嬷冷笑:“太太这话说的可真好笑!你这是要坐实我家少爷跟你家娘子不清不白好娶了她不成?我家少爷只不过遵从父命关照一下筠娘子罢了。你们宋家不要脸,我程家还要这个脸面呢!”
江氏心底嗤笑,合该徐氏这个正房太太做的憋屈,就看这管事嬷嬷的做派,还真是有什么样的主子养什么样的下人。
江氏一句话让筠娘子五雷轰顶:“这关照的证据何在?我难道会短了筠娘子的吃穿用度么?”
筠娘子站立不稳,一个踉跄后背抵到桌角,与宋福家的一个对眼。
赵嬷嬷把筠娘子往前一拽,用力把她袄子的下摆烧黑处一撕,扯出里面的棉絮,块状陈色棉絮被扬在手心:“太太还有什么话说?这样的陈棉怎么保暖?这个棉里都有霉味了,就是我家的下人都不穿的!”
赵嬷嬷可想不到她这是进了江氏的局,当初她只是觉得筠娘子瑟缩的紧,偏偏江氏说了收了一亩棉花给筠娘子做衣裳。赵嬷嬷手一捏就捏出问题来着。
哪家没那点龌龊事?
江氏可不认:“宋福家的,你倒是过来说说看,这一亩好棉怎么转眼成孬棉了?”
江氏双手拢在袖中,气定神闲。
“我怜惜筠娘子体弱畏寒,早早便差人种了一亩棉花,老爷初秋出门那会,我便当着老爷的面把这一亩新棉都交由你来给筠娘子做衣裳被子。一整亩棉花,我家平哥儿可没摊上一分!看来我要到筠娘子闺房里瞧瞧,这亩新棉还有多少?而你都用在哪里了?”
宋福家的一脸灰败,怔怔的望着筠娘子,满眼歉疚。
筠娘子不忍看她,别过脸,五彩的阳光打在窗棂上,窗外红梅料峭。
宋福家的跪了下来,双手扒上江氏的裙裾,老泪纵横:“都是老奴混账!老奴那是被鬼迷心窍了呀,老奴是不得已的呀,求太太看在我家那口子为家窑鞠躬尽瘁的份上,饶了老奴这次呀!”
江氏一脚把宋福家的踹开:“我宋家可容不得你这等刁奴!你一个妇道人家兴许没这么大胆儿,此事宋福定逃不了干系!居然敢把主意打到我家娘子身上去了?还真是反了天了!”
宋福家的又紧紧的抱上江氏的腿,一个劲的求饶。
程琦算是松了口气,很是不解筠娘子为何脸色发白。
江氏铁了心不放过宋福家的了,扬眉慈爱的望着筠娘子,似笑非笑的模样。
筠娘子自幼身子冷,宋福家的就陪她睡,非要坚持反着头睡,一晚上抱着她的冷脚都不撒手。宋福家的只识账本,一个字一个字的教她。宋福家的在灯下给她缝补衣裳,轻声细语跟她说女儿家该怎么好好活。
江氏不放过宋福家的,意在筠娘子也!
就在筠娘子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时,江氏明显松了口气。江氏笑的和蔼:“娘子莫恼,回头我换个忠心的嬷嬷与你,看在她是你娘的陪嫁,我呢就大发慈悲赶她出府得了!”
一个奴才因这个缘故被赶出府,日后还有活路吗?
筠娘子笔直的跪着:“母亲,此事不怪嬷嬷,嬷嬷是授我的意才这样做的。”
筠娘子道:“是我,是我叫嬷嬷把新棉都给嬷嬷家的弟弟妹妹用。是我,是我怕母亲知道了罚嬷嬷,便擅作主张让嬷嬷把旧棉换与我用。母亲要罚就罚我罢。”
江氏冷哼:“我知道娘子心善。宋福可是家窑的大管事,在窑子里里外一把手,我宋家何曾苛待过下人?娘子也不想想,你这样好心,只会给老爷落了个刻薄的名声!”
江氏严厉:“筠娘子,你这是大不孝!”
连程琦都焦急了:“表妹,对这等刁奴可心慈手软不得!”
宋福家的心如死灰。这事怎么牵扯上大不孝了?都是江氏,这个巧舌如簧的毒妇!
可是若不是她处心积虑,若不是……她实在是该死呀!
宋福家的就要撞墙,筠娘子眼疾手快一把从背后抱住她。筠娘子蹭着她的背低声哽咽:“嬷嬷不要离开我。”
赵嬷嬷见缝插针道:“我说宋家太太,这旁观者清。宋福一家显然没有换棉的胆量。筠娘子天天穿着衣裳盖着被子,难道连新棉和旧棉都穿不出来么?要我说呀,筠娘子这是给我家少爷使套子钻呢!太太也听见了,我家少爷是怜惜筠娘子衣裳不暖,这衣裳暖不暖,我家少爷又是怎么知道的?定是筠娘子借此想败坏太太的贤名,博我家少爷的同情心呢!说来筠娘子这八岁还是虚的呢,小小年纪就学会勾引男人了!”
赵嬷嬷一连串爆竹后盖棺定论:“真是个不要脸的狐媚子!”
筠娘子被逼绝路。
要么让她眼睁睁的看宋福一家倒霉。
要么担个大不孝的名头,顺便担个勾引表哥的罪名。
程琦暗恨。这个赵嬷嬷打的一手好算盘。这可是把筠娘子毁了个彻彻底底!
早知他承认私自相授好了,反正娶她也是早晚的。就是现在,也还是来得及的。
赵嬷嬷暗示程琦:“我家少爷可是要考科举的,说句不好听的,将来可是要娶官家女的。太太你藏着掖着也改不了筠娘子体弱的事实,以后能不能生养都是问题呢。我家少爷看不上你家筠娘子,筠娘子就用这等不入流的手段……我说宋家太太呀,你可别因着自个不是生母就宽松了教导!”
赵嬷嬷口舌毒辣,却也是在理。
程琦张开嘴,想要辩驳。
不是这样的,压根就不是这样的。明明是他对筠娘子紧追不舍……
程琦想到徐氏奔丧的事。
徐老夫人被冰窖着,就等着徐氏来才发丧,为的是什么?徐家好面子好奢侈,铁了心办上个把月的流水席才能彰显知府家的派头。万事俱备,只欠程家这股东风。程老爷嘴上不悦,还不是亲自整了三船的物资陪徐氏回去奔丧。去的人还有一个庶子程罗。
程琦把自个冻了一夜总算病倒在了床上躲过一劫。徐氏恨铁不成钢道:“你不想去是吧,别人还巴不得去呢。”程罗的姨娘早逝,大不了徐氏日后把程罗养在名下好了。徐氏拿这个来要挟他,可不是一天两天了。
程罗可是聪明伶俐又讨喜,呼吁明年就要考童生呢。
而程老爷却似是而非道:“筠娘子是妹妹的骨血,可惜身子不好,日后怕是不好生养。”
程琦来宋家的时候想法天真。男人又不缺给自己生子的女人!
程琦忽然咽喉被扼住般。他并非非筠娘子不可。多么残忍的领悟!
筠娘子是他对既定命运的最后反叛罢了!
但是他当真就舍得程家少爷的好处,还有未来的锦绣前程?
人在做命运抉择的时候,会更明白自己想要什么。
江氏自然要赢的优雅:“行了,这事我可做不得主,等老爷回来定夺罢。筠娘子,这几日你就在祠堂里好生想想。至于宋福家的,就去家窑里烧火罢。表少爷嘛,安心跟在先生后面读书准备明年的院试要紧。”
****
祠堂摆着程氏的灵牌,烛火通明,空空荡荡中筠娘子的依唤回音,哀哀凄凄。
“娘……娘……你来看女儿了……”
“娘……女儿好想你……娘的身上好暖和……”
“女儿今晚给娘暖被窝……”
白袖奉江氏之命来送一日三餐之时,只见筠娘子青丝披散瞳孔痴痴呆呆,抱着程氏的灵牌絮絮叨叨。
白袖魂飞魄散。
白袖是宋老爷后来给她改的名,当时白袖弯身曲项斟酒时,葱指和雪白的脖颈很是漂亮。宋老爷兴起,“你以后就叫白釉罢。”
白袖好不高兴,可是江氏不悦道:“老爷是酒多了罢,这可是我给筠娘子新送的丫鬟呢,老爷说的是白袖而不是白釉,可是这个理儿?”
后来白袖便做了筠娘子的丫鬟,倒是机灵。江氏见她识时务也就留着她。这几年她可没少给筠娘子使绊子。
做了亏心事自然怕鬼敲门。
白袖连送几天饭,整个人走起路来就跟身后跟了鬼一样。以至于宋福家的在这个晚上终于找着契机,让一个丫鬟主动给白袖帮忙开了祠堂的锁。
筠娘子不知来人,痴傻状,抱着程氏的灵牌来回走,裙裾似是飘在地上。
宋福家的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痛哭:“我可怜的娘子呀。”
筠娘子定住,瞳孔似是飘忽,又似是看到别的什么。
筠娘子道:“先生很喜欢天香罢。”
宋福家的莫名其妙:“天香那个贱蹄子,才几天就把张举人迷的七荤八素。张举人也不是个好的,这样下去迟早宠妾灭妻。”
筠娘子古怪的笑道:“你说我毁了名节,又大不孝,身子又不好,以后怕就是给人做妾的命!我倒觉得天香是个苦命人,合该都是命,她不识时务的话,早晚还不是一个死字。”
宋福家的好不难受:“娘子不要这么说。”
宋福家的泪流满面:“这个天杀的江氏!娘子碍着她什么了?作甚么把娘子往绝路上逼!江氏把娘子屋里的忠心丫鬟一个接一个以偷盗嫁妆的名头给打发了,后又以保管嫁妆的名头把嫁妆锁了去以至于娘子身无分文一个丫鬟都养不住。反倒江氏在老爷面前留下了好名声。娘子身子不好还不都是江氏造的孽?这么多年娘子就没吃一顿饱饭,江氏说是讲规矩,主母搁碗就没娘子继续吃饭的道理,她顿顿只喝碗汤,合着她有小厨房送食……”
筠娘子把程氏的灵牌小心的放回去,把宋福家的搀了起来。
筠娘子道:“嬷嬷说这些有什么用呢。”
“都是,都是老奴无能呀……老奴鬼迷心窍才把娘子的新棉都换了,还要娘子拼了命来救老奴!老奴以后到了地底下还怎么给太太交代呀。”这声太太是指程氏。
筠娘子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
“除非娘还在,否则我必死无疑。”筠娘子可清楚自个薄凉的父亲宁可要了她的命也不容她玷污宋家的名声罢。
“可是太太都走了八年了呀……”
筠娘子痴痴的笑了起来:“娘才没走,娘一直陪着女儿呢。”
正文 程氏附身
宋老爷于程氏祭日前一日到家。
四合院里忙的是鸡飞狗跳。江氏吩咐宋禄家的:“羊杀好没?哎,这天又下雪了,你赶紧差人把棚子搭起来。”
宋禄家的一声惊呼:“老爷回来了!”
江氏闻声看过去,一身青袍的精瘦男人负手大步走着,背微微弓着,脸皮上是奇异的发白,两眉垂塌,须上有风霜,眼角都是褶皱,却也依稀可见年轻时的俊秀,正是宋老爷。江氏已经合不拢嘴了。
宋禄家的狠狠剐了一眼宋老爷一左一右的摇曳生姿,便皱眉下去,暗忖:亏江氏还笑的出来!
江氏体贴的用帕子擦了宋老爷发上的雪花,“这两个丫头好生不懂事,梳的这样紧,不知道老爷头皮软么?”又贤惠道,“明个我亲自来给老爷梳头,教丫头们好好学学。”
江氏不经意的扫了一眼两个丫头,都是十三四的模样,穿着缎子依然瑟缩的样子,太小家子气了。又见两人搁在前面的手根根肿的跟萝卜似的。江氏心里有了谱。
宋老爷道:“我还真想你这双巧手了。这天寒地冻的卖女的也就多了,我不过是顺路积点德。”
“老爷仁善。”
“祭品都准备好了?”程氏每年的祭日都得大办,时刻提醒江氏为人继妻的身份。
江氏的眼底没有一丝阴霾:“老爷也知道今年春发了一场猪瘟……”
宋老爷低垂的眸子一开,精光一闪而过:“哪有祭品缺双猪的道理!”
江氏袖子下的双手一紧,浅笑道:“老爷这话说的,就是方圆百里买不着猪,百里外总该有罢,百里外没有,就到千里外找……姐姐的祭日,哪一次我不是尽心尽力?”
宋老爷脸色稍霁:“你主持中馈,我放心。”这便是嘉奖了。
江氏掩住心底的恨意。要不是到了程氏的祭日,老爷估摸着连家都懒得回了。
程氏就是江氏心里的一根刺,好在有筠娘子做江氏的鱼肉,江氏要把心头的伤一刀一刀的还到筠娘子身上!
反正筠娘子也毁了!
宋老爷有些疲色,然有些话不得不说:“平哥儿也六岁了,我在那个年纪的时候,就跟着师傅学做瓷了。”
做瓷的手艺可是立家之本,宋老爷的一手绝活也不准备外传。
江氏面上的笑都快挂不住了:“平哥儿正跟张举人读书呢,张举人还多次夸他天资聪颖呢,老爷就平哥儿一个,日后光宗耀祖还不指着平哥儿?平哥儿也是懂事的……”
宋老爷冷哼:“你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读书人千千万万,能光耀几代?功名利禄罢了,但是瓷,可是传世的。那可是能留个千代万代的!”
江氏腹诽:咱们就一个普通烧瓷人家,这东西也就够了养家糊口,说到底哪有比当官做人上人强?
老爷你有本事烧个传世的瓷尊呀!
宋老爷冷眼相对:“行了,妇道人家就是眼皮浅!这两个丫头我还没赐名,你先带下去好好调/教。”下一句是重点,“都是良家女出生,买的时候就说还没破瓜是个能生养的,可比粗使丫头贵多了。”
江氏心下一个咯噔。
老爷这是打算抬姨娘生儿子?
宋老爷一向只收些灌过药的妾,所以子嗣很薄。江氏这些年过的惬意,家宅安宁一手遮天。
宋老爷这是威逼江氏。江氏要是不舍了平哥儿,他就再生个儿子继承家业。
江氏气闷,自个的老爷是烧瓷把脑子都烧坏了,偏偏她又说不得。
难道真要把平哥儿的锦绣前程都给断了?
或是忍着庶子庶女?
庶子要分家产,庶女出嫁要嫁妆。要不这年头怎么有这么多卖儿卖女的洗儿洗女的?
江氏又将筠娘子和天香的事娓娓道来,最后表态道:“老爷也莫恼,筠娘子这事我可是严令不给传出去的,就是张举人这边太不好办。当初我就是看中张举人的好名声才请了他来。这人清高不折,虽没高中进士,可是当今皇上后来不是破格提拔了不少举子么?其中便有张举人,可是张举人当着内官面说了,他无心为官只做个隐士。要不是张举人眼下正落魄,凭咱们小户人家又怎么请得动?”
江氏看得起张举人的文人气节,却看不起他的穷酸。
这一根筋的文人气节,要用就用到恰到好处。
筠娘子的事,就没有善了的道理。
如果宋老爷想要护短,就等着被文人的口水给淹死吧!
而宋老爷置若罔闻,“行了,我也累了,这些个琐事,你看着办便成。”
宋老爷估摸着都忘了筠娘子是他的亲闺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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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氏祭日,子时。
庭院里搭了棚。灯烛俱灭。雪劲正足,天地因此亮了几分。
檀木高案上摆着程氏的灵牌,然后是双羊、双猪、双犬,并毛血粪秽,陈列于前。
宋老爷、江氏、筠娘子、平哥儿和程琦都是素衣到场。下人们都在棚子外。
神婆提着竹篮子,篮子里面是程氏的旧衣物。神婆从门口一路走过来,神神叨叨,给程氏招魂。
此时正是程氏鬼魂归家之时。江氏顿觉魂飞魄散,一手抓住了宋老爷的胳膊,“老爷作甚么请神婆来了?”
宋老爷一个利剑扫过去:“我把原配招回家,有何不可?”
宋老爷可不知道近日筠娘子整日神神叨叨已把下人们给整的心惊肉跳的!
棚子外,白袖紧紧挽着一个丫鬟,“你说死人真能回来吗?”
丫鬟咬着白袖耳朵道:“前太太回来看看自个在阳间的夫君和闺女,这不是人之常情么?”
当然,也顺便看看现任太太和下人们。
丫鬟说的阴森森的,白袖浑身抖个不停,丫鬟这才笑道:“你怕什么?那些大宅子里的害死人的不是都活的好好的?死人一年不就回来这么一次,生前都是熟悉的,说不准还能叨叨家常呢。”
白袖只差没晕过去。
只差没晕过去的还有江氏。
女儿的生日,娘亲的祭日。
筠娘子一身素白的衣裳,头发是江氏给吩咐的梳的周周正正的。筠娘子巴巴的向神婆跑了过去,宋老爷可不容筠娘子挡了程氏回来的路,怒斥:“把筠娘子给我拦住!”
就没一个下人敢过去。
那可是鬼魂走的路呀……
筠娘子啼血呼唤:“娘亲……娘亲……娘你看看女儿呀……”
“娘回来了……”
江氏早已没了主张。筠娘子回头,蜡白的小脸诡异的明媚起来,瞳孔被摄了魄般。
筠娘子指着神婆的前方,笑的天真无邪,甜甜道:“爹爹你看,娘回来了。”
都说稚子能看到旁人不能看到的,宋老爷可是花了大力气请了神婆过来,为的就是见程氏一面。
难道程氏真的回来了?
鬼路的尽头。一个天青色的瘦弱背影上青丝如瀑。筠白色的裙裾下是天青色枇杷绶带喜鹊折枝的花样。
分明是程氏生前的衣裳。
这个枇杷绶带喜鹊折枝图样还是宋老爷亲手描的差人染的。当时程氏还在怀胎,宋老爷一直藏着掖着等程氏做完月子再穿。
偏偏,程氏没穿这件衣裳的命!
宋老爷一把甩开江氏的手,步履蹒跚:“青娘子,是你回来了吗?”
青娘子是嫁给宋老爷之前的称呼。
那个背影这才悠悠的转过身去,不施粉黛的一张脸分明是天香的!
神婆絮絮叨叨:“回来了,回来了。”
天香被鬼附了身般,就像飘了过来。“官人……”
筠娘子的手就要伸过去,“娘啊……”
母女团圆戛然而止。天香猛然倒了下去,软在了宋老爷的怀里。
再无声息。
宋老爷把天香一把拦腰抱起。
****
江氏可不信什么程氏附身!一边哆嗦,一边掷起手中的杯盏,厉声道:“宽心?你让我怎么宽心?这茶我喝的下去吗?”
宋禄家的蹙眉道:“太太,咱是输给了一个死人,跟死人斗可划不来!”
江氏冷笑:“当年筠娘子才两岁,身边的丫鬟被活活打死,我眼睛都没眨一下。那些人怎么不回来跟我叙旧呢?偏偏程氏回来了!”
宋禄家的战战兢兢:“说不准程氏还真是回来了……要不然程氏的衣裳怎么给天香穿了去?还有天香不是被张举人家的锁好了么,我可是遵太太之命特地叮嘱过不教天香放出来!张举人家的没理由跟太太对着来,怎么可能犯这事?”
江氏沉思半晌,眸光一亮:“筠娘子这些日子可见过旁的人?”
“筠娘子都痴了好些日子了,锁在祠堂里,只有白袖送饭。白袖眼下都吓晕了,我觉得她不像有背叛太太的胆子。宋福家的在家窑里烧火。我瞧宋福家的也不是个好的,她自个把旧棉换在了筠娘子的新棉里,又哭哭啼啼的求开恩,要不然筠娘子怎么可能心软担了名声?宋福家的敢做这事,摆明不想伺候筠娘子了,怎么着也不会助筠娘子。”
江氏气的发抖:“难不成真出了鬼了不成?”
宋禄家的不解:“天香就算抬了姨娘,凭老爷对她的三刻钟热度,实在不足为虑。”
“你懂什么?胜的人是筠娘子。我的步步筹谋,全都功亏一篑。”
正文 绝地反击
宋老爷抬天香为香姨娘这一日。
香姨娘跪下来给江氏敬茶,江氏接过,缓缓饮下,朝宋老爷得体含笑道:“咱们虽是小户人家,然无规矩不成方圆,家风不正的话日后对筠娘子和平哥儿都是不大好的,老爷以为呢?”
宋老爷自然称是。
江氏又老调重提,把家规娓娓道来,跪的香姨娘两腿发软时,才暗示了下宋禄家的,“把我的见礼给拿上来。”
香姨娘去接时,只觉两手都在抖。
宋老爷无动于衷。
小口短颈溜肩长腹的月白釉梅瓶,修长秀美,宛如美人娉婷。
正是当初宋老爷缠着天香在瓷窑里几天几夜烧出的得意之作,后来宋老爷随手一丢给了江氏,怕是早就忘了那茬。
江氏很是大方道:“我瞧着这个瓶跟妹子倒是像极了,这可是老爷亲手做的精品,时价也是可观,妹妹留着赏玩吧。”
宋老爷早就忘了那时的缱绻柔情。
毕竟不是第一桩。
自香姨娘在程氏祭日当天穿上天青色枇杷绶带折枝喜鹊图样的衣裳时,便已然心碎。香姨娘眉梢婉转的望向宋老爷,俨然已如泣如诉。
她做了香姨娘,心却一夜形同枯槁。
江氏又拉住香姨娘的手,和蔼可亲道:“我就盼着你和老爷和和睦睦的,给老爷添个一男半女的。”
分明是定魂咒。
江氏又道:“今天是好日子,我本不想说些扫兴的话的。我只是有些奇怪,香姨娘这些日子在张举人那边服侍的好好的,怎么穿上姐姐的衣裳了?姐姐的衣裳一直在筠娘子的屋里,难不成是筠娘子把衣裳送给香姨娘了?看来筠娘子跟香姨娘还真是投缘呢。”
宋老爷脸色瞬间难看。
宋老爷狠狠的剐了一眼筠娘子。
当时宋老爷只念着程氏回来了,加上香姨娘的一夜缱绻。如今旧事重提,其中不得不令人深思。
筠娘子跪了下来,未语先泪,哭的快背过气了,宋福家的赶紧利索的给筠娘子喂了水,替筠娘子说话:“老爷明鉴呀,娘子平日自个都舍不得碰太太的衣裳……娘子这些日子都在祠堂里,一片孝心陪着太太……”
“老奴就想着,太太定是念及娘子一片孝心,才回来的罢。”
筠娘子今日穿着喜庆的粉色缎子,梳着丫辫,却因为没有血色的小脸硬生生的让人心生悲戚之感。
筠娘子抽噎道:“女儿什么都不知道,女儿在祠堂里陪着娘亲。娘亲天天来看女儿。”
当真是程氏的鬼魂做的?
香姨娘道:“老爷息怒,我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穿……我也不知道衣裳怎么回事?我什么都不知道呀。”
宋老爷脸色好看了些:“谅你们也没这么大胆儿!这个神婆可是我花大力气请的,能见阴间事。程氏回来,不足为奇。”
神婆这次可是真神了,这种本事口口相传了出去,日后怕是有价无市了。
江氏可不甘心,笑道:“宋禄家的,你把张举人一家请来,听听他们怎么说。”
张举人一家很快到场。
只见张举人家的额头上有块碗底大的红肿。
江氏有了谱,暗忖这个香姨娘好大的本事居然能把张举人家的打了,定是打了她脱逃出来,热情道:“张举人家的,你这头上怎么了?我赶紧打发大夫过来给你瞧瞧!”
张举人家的道:“还不是香姨娘打的!”
江氏眉梢一喜。
张举人家的又道:“也不知那天香姨娘是不是中邪了,我去送饭的时候就瞧着不对,香姨娘一直念叨着‘筠娘子可是在念着我呢’,我就问香姨娘是怎么了,香姨娘就跟瞧不见我似的就要往外冲,这下我可就急了赶紧拦住香姨娘,结果香姨娘抡起旁边的碗口粗的木桩子一下子嘣的一声给敲上来!然后,然后我就晕了。”
张举人家的揉了揉额头,似是委屈,把责任推的一干二净。
江氏端茶的手都不稳了。
好你个张举人家的!
宋老爷用实际行动宽慰了她:“素闻张举人才高八斗给小儿教书真真是委屈了张举人!咱们是商户人家,不讲那些虚的,如有什么不妥帖的地方,张举人只管说。哦,对了,我回来的路上适逢有人卖女,便买了两个丫头回来,刚巧张举人也没人伺候。都是良家女,心性好着呢,就是没服侍过人,怕是笨手笨脚的。”
宋老爷破格抬了天香,也是把人从张举人这里抢了过来,用两个丫头打发,也是妥帖。
张举人家的一脸喜色,这两个丫头可是能生养的!
宋老爷也是理亏,意思是先不跟江氏较真平哥儿读书的事了。
江氏心里也舒坦了些,抬了天香总比抬那两个能生养的好多了罢!
香姨娘可是个不能生养的!
江氏如鲠在喉的本来就不是香姨娘,而是筠娘子。
江氏是愈看哭哭啼啼的筠娘子愈是嫌恶。
江氏道:“老爷打算怎么处置筠娘子?不怪我给筠娘子说句好话,毕竟姐姐去的早,还请老爷网开一面。我这个做继母的只知道一味溺爱难免有所疏忽,实该是我的罪过呀。”
江氏说到动情处,拿帕子擦了擦眼角。
宋老爷宽解道:“你向来一碗水端平,筠娘子有你教导我放心,且不说往年你看顾筠娘子的嫁妆,如今还请先生给她开蒙。筠娘子自己惹出祸端,可怨不着你。为人父母可得赏罚分明,棍棒之下出孝子,儿女犯错可马虎不得!”
筠娘子只觉泪已干涸。
大办生母的祭日时,她以为父亲心里是有娘亲的。就是父亲把天香抱走,她也以为这是娘亲的缘故。
可是娘亲一走,父亲就迫不及待的抬了姨娘。
抬姨娘也罢,一轮到自己的事就偏听偏信,那眼里的狠意是巴不得一棍棒把她打死吗!
爹爹就这么见不得她活着吗?
宋老爷摆足一家之主的气场,冷声质问:“程琦、筠娘子,手炉的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是私自相授,还是筠娘子勾引你?”
“勾引”这两个字震的筠娘子瞳孔一缩。
筠娘子扑通一声跪下,声泪俱下:“爹爹……女儿虽才八岁,却也晓得男女之防,爹爹若是怀疑女儿,女儿……女儿就一头撞死算了!女儿就是不顾及自个的名声,也不能污了娘亲的贤名呀……女儿,女儿怎么可能与表哥私自相授?手炉,手炉根本不是表哥送我的!”
“嗯?”
“手炉是娘亲送女儿捂手的。娘亲怜惜女儿读书手冷……”
“荒唐!”宋老爷怒斥。
“女儿大胆一言,娘亲回来看爹爹之前,可是日日夜夜都在祠堂里陪着女儿呢。”
“娘亲不过是借表哥的手送个手炉给女儿……”
程琦也聪明了,“姑父,表妹言之有理,我饱读圣贤书,怎么可能不懂授受不亲的道理?表妹手冷不冷,我又从何得知?先生严令不得带手炉,我又岂会明知故犯?说起来,事发过后我还一直懵着呢。我想,姑母既然能在祭日回来,都是有目共睹的……”
连张举人也不敢作证说程氏鬼魂没有回来过。
筠娘子站了起身,抬头仰视张举人,一字一顿道:“先生为我做个证。如果娘亲没有回来,好端端的手炉怎么可能喷出火来把我衣裳都烧着了?这可是一桩闻所未闻的奇事,我想除了娘亲在天有灵外,没有第二个解释。先生以为呢?”
筠娘子看都不看程琦一眼,扫了一眼程琦旁边的赵嬷嬷。
筠娘子天真道:“表哥,手炉是你给我的,这手炉经过了哪些人的手?难不成是有人想害我不成,如果当初我把手炉笼在袖子里,看书时估计火会直接喷伤眼睛毁了脸。表哥以为呢?”
赵嬷嬷头一低,明显心虚。
这个手炉可是程琦藏着掖着的,只有赵嬷嬷一早添了炭。
添炭添的手黑漆漆的,当时程琦还嘲笑了番。
手炉里面有蹊跷!
江氏眼光一黯,打起圆场来:“哎呦,既然筠娘子都说了是姐姐回来了,那还有什么私自相授之说?姐姐爱女心切,好在娘子也没被火烧到,此事就罢了吧。不过老爷,宋福家的可不能不管,这人是胆大包天了,把娘子的新棉都给换成了旧棉!”
宋老爷不大想过问这件事。
宋福的为人他自然信得过,加上宋福家的是程氏当年的陪嫁,与程氏情同姐妹。于宋老爷眼里,筠娘子不过是缺了新棉用。他是宁可认定筠娘子是为着处心积虑勾引程琦,也不愿意处罚宋福一家。
宋福家的敢做出这等事,何尝没有想过这点?
当手炉事端不成立,当筠娘子没了勾引程琦的动机。
宋老爷企图大而化小:“行了,我觉得太太的处罚很是公正,你就安分的待在家窑里烧火罢。”
“老爷这么做,怎么对得起九泉之下的姐姐呀!你看筠娘子身子骨这么差,说不准就是这等刁奴在背后使的绊子!如果不严惩的话,日后下人们都跟着效仿,那我还怎么立规矩?要是传出去就是奴大欺主了!”
宋老爷很是头疼。
筠娘子诚恳的跪在宋老爷面前:“请父亲听女儿一言。嬷嬷换棉一事,女儿都是晓得的。嬷嬷家的秀恒生了病,父亲又不在家,宋福管事最是忠心宁可儿子病着也不愿透支家窑里的钱。我这个做女儿的就擅作主张把棉换了让嬷嬷卖钱请大夫。此事母亲不知,如果父亲要怪,就怪我罢。”
宋老爷神色莫测。
这些年来他不问家窑,在窑子里的时候通常是兴致来了烧点趣味的。窑子里出瓷多少,都是宋福一把手。但是管账的却是宋禄。所有干活的下人都是按照月例来的,加上宋禄跟宋福不对盘,宋福的儿子生了病,宋禄不给支钱这是很有可能的。这是要是捅出来,宋禄也是挑不到错处的。
宋老爷隐隐有些怒气,却也有些古怪的感觉。
这个八岁的筠娘子,还真有点像……很像……青娘子!
宋老爷道:“家窑里的事,你一个养在深闺的小娘子,过问这些作甚么?”
筠娘子看出他眉宇间的松动。
筠娘子眉眼格外坚定,她一定要拼上一把。
“父亲,我常听嬷嬷说娘亲当年的事,娘亲也是本该养在深闺,却陪舅舅挣下了万贯家财勤勉持家博得美名。女儿愿意,效仿娘亲。”
“父亲,恳请父亲让女儿学烧瓷罢。”
正文 命运转折
筠娘子瞧着十丈余长的家窑依山下斜,如龙似蛇。坡顶的烟囱上一炷青烟升向廖远天际。下人们都在合力铲窑子外的雪,忙的热火朝天。
宋福家的拿袖拭泪:“窑子里都是些大老爷们和老婆子们,娘子来了这里,可就生生的折辱了自身!商户人家的娘子更把名声看得重,哪个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我听说有的还裹小脚呢。娘子迈出这一步,传将出去可就是商人女了。”
宋福怒斥:“你胡说些什么?”
宋福家的泪是擦都擦不掉,“真不知道老爷是怎么想的,怎么能让娘子做这种活?”
筠娘子拉住她的手,拍了拍:“嬷嬷真心向着我。商人女便是商人女,养的再金贵也改不了。”
宋福家的道:“如此一来程家太太更看不上娘子了!”
筠娘子眉梢有清浅忧伤。
嫁到程家才是最好的出路?
宋福不以为然:“当年太太里外一把好手,适婚年华便已被媒婆踏破了门槛,若不是我家老爷是程老爷的好友,这等好事又岂会落在了我家老爷身上?我一个大老爷们实不该说这话,可是窑子里不比闺阁,娘子长此以往,估摸着还有人拿娘子打趣,娘子可要受得住。”
筠娘子点头:“福伯且放心罢。”
宋福道:“下人便是下人,这声福伯我可当不起。”
筠娘子表示理解:“以后还要福管事多多照应,我既然自请而来,就没顾着名声。”
宋福赞许:“当名声累及身家性命,这名声不要也罢。”豪言过后又宽慰宋福家的,“你跟太太那么多年,这点眼力都没有?就算在窑子里,有我在,难不成还要娘子做婆子活计不成?何况老爷既松了口,指不准把自个的手艺绝活都传给娘子?你瞧这蛇目窑日日烧个不停,一窑数以千计的瓷器,但是我跟你说,就是这一窑子都不比那个馒头山里烧出一个值钱。”
筠娘子望向馒头山,烟囱没一丝烟气。
那是宋老爷的“宝地”。
宋福一个讶异:“表少爷怎么来了?”
程琦正站在馒头山旁边,遥遥相望。
名声和名节到底不是一回事。
筠娘子拉住宋福家的手,浅笑盈盈:“嬷嬷在这里烧火可辛苦?我还真是有些饿了,我们去厨房里看看有什么好吃的。”
宋福家的勉强笑道:“我去给娘子做些合胃口的。”
筠娘子询问这时节的菜蔬,问的细致,两人很快到了厨房。
这时间还没到做饭的点,厨房里也没人。筠娘子拿起一颗白菘剥将起来,然后放盆里清洗,宋福家的看筠娘子细白的手指浸入冷水,心酸道:“我给娘子拉个细面切肉末下一碗,再炒两个菜。娘子看可行?”
筠娘子笑道:“我一定吃的干干净净。”
筠娘子这样宽解宋福家的:“嬷嬷你想,这么多年来,除了逢年过节,除了父亲在家时,平日我可吃过一顿饱饭?如今你被差到了家窑,白袖又不向着我,我又落个体弱多病的名声,我还能活上几年,嬷嬷你可想过?”
宋福家的看筠娘子一脸满足的喝了一口面汤,悔恨的一手甩上了自己的脸:“都是我混账!怪我存了抛弃娘子的心思,这个江氏就是个吃人的,我怎么能把娘子一人留在贼窝里?”
筠娘子叹息:“我知道嬷嬷是迫不得已。”
宋福家的道:“我……我……何尝舍得娘子?江氏这两年是连月例都不给我发了,合着咱们做下人的也不讲究,家窑吃大锅饭也用不着银钱。可是我家秀恒和秀娇是双胞兄妹,都是个身体孱弱的,这两年也是用药养着,我就想着自己被赶到家窑里还能拿一份月例。”
可怜天下父母心。
筠娘子却心下明了。
宋禄虽说苛刻了些,也不至于连宋福家的两个孩子病着还落井下石。此事定是宋禄家的从中作梗。
江氏为了把宋福家的逼走,可真是费尽心机!
江氏也不可能为这事要置宋福一家于死地,而宋福家的敢这样做,摆明她是预料到了结果的。
既然宋福家的早有预料,又岂会在事发之时要撞墙一死?她真的舍得自己的儿女?
真真假假谁知道?若不是筠娘子担了宋福家的罪名,若不是筠娘子一把抱住她,若不是筠娘子那句:“嬷嬷不要离开我”,宋福家的会在最后孤注一掷的帮她吗?
筠娘子看着老泪纵横的宋福家的,只觉喝下的汤都是酸苦。
毕竟不是自己的孩子!
宋福家的忽然看不明白筠娘子。
当初筠娘子被锁在祠堂,整日神神鬼鬼把白袖吓跑,她才有了契机与筠娘子合谋。而筠娘子一言几乎把她震到:“你去给张举人家的送床被褥,把娘亲的那件衣裳夹在其中,只要跟她说天香是被下过药的,就行了。”
张举人家的得知天香不能生育,定是恨死江氏!
天香把张举人迷的神志不清,张举人家的留不得天香!
衣裳分明就是给天香的!
这是天香最后的机会!
事成之后,宋福家的不可置信。
首先:当初被送给张举人之时,天香为何后来被张举人一家关在柴房里差点送了命,却咬紧牙关不说自个不孕?
其次:张举人一家唯江氏命是从,就为了这事跟江氏打太极,合情吗?
主要是:没有一个人知道天香被灌过药,筠娘子怎么知道?
筠娘子细致的解释起来:“说来话长,天香在程家呼风唤雨,舅母拿她无法,才用了换妾这招。这本身就很蹊跷,天香是良家女出身,又得舅舅喜爱,没道理说送就送。天香在我们家里就算是再受宠也算是夹了部分尾巴起来。母亲几个月都忍下来了,为着什么?没有一个打发天香最好的名头,直到张举人和赵嬷嬷的那一茬。母亲这般忌惮,我当时就在猜想,天香是得父亲的意的。那又为何父亲迟迟不给天香抬姨娘?父亲离家几个月前就该抬了。”
所有的不合理得出一个惊人的结论。
而这个结论宋老爷也是知情的。
“我当时就在想,天香是被灌了药的。而这件事,母亲必须瞒着。因为舅舅是天香第一个主子。这事若是传了出去可就是舅母善妒了。而天香也要瞒着,这事事关她以后做姨娘的体面。当天香被送给张举人时,她没有一点还手之力,她若撕破脸,母亲直接以不能生子为由把她赶出府,她纵有天大的美貌又能如何?偏偏张举人家的百般凌/辱天香,天香为求生存只得往张举人这根高枝上攀。”
这便是机会。
“所以你让我做的,不过是帮她们撕破脸罢了?”
“天香没有退路。张举人缺的不是美妾,而是一个能生养的。天香要么借娘亲的衣裳扳回一局,要么的下场可想而知。”筠娘子见宋福家的脸色难看,轻笑道,“嬷嬷且好生想想,天香随了张举人是长久之道吗?只不过是命来的快或者晚而已。”
宋福家的很不解:“张举人一家为这事得罪江氏,值得么?”
“这便是天香的本事了。天香已经得宠到‘宠妾灭妻’的份上了,张举人家的能不急么?”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宋福家的无法苟同张举人家的。
所以筠娘子要等。
等到张举人家的忍无可忍,方能一击必中。
筠娘子吐了下舌头,眉眼有一丝狡黠:“按理说这话不该我说,我也不知我的见解可是对的,嬷嬷听了可别笑话我。一个妻子陪自个的夫君千辛万苦衣衫褴褛冰天雪地无处栖身却依然心甘情愿,图着什么?然求仁未必得仁。当真心要被另一个女子抢去时,妻子便会急了!”
筠娘子皱眉,目光有些空茫:“我就赌了一把,赌张举人家的宁可得罪母亲流落街头也不愿留着天香!何况她放了天香一码,天香升了姨娘,两人倒是同一战线了!”
筠娘子将最后一口汤饮尽。
“合该我不在后宅了,楚河汉界都没有我的立足之地,由着她们去下棋罢。”
宋福家的心惊胆战,干笑道:“娘子倒是通透!”
筠娘子眼里一层湿意:“娘拿命换了我,我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死的。是娘在保佑我。”
筠娘子莞尔一笑:“娘把嬷嬷送给了我,便是在保佑我。”
梨花带雨,惹人怜惜。
宋福家的终于释怀,筠娘子肯把自己的小算盘都告诉她,便是对她的信任了。
宋福家的不能释怀的依然是:“娘子以后可如何是好?”
说到底还是嫁人这桩。
筠娘子正色道:“嬷嬷可记住了,以后莫再念叨表哥了,要是被人听见又是腥风血雨了!我进了家窑,以后被人说将起来就是个抛头露面的商人女……福伯那是安慰我,我都晓得。若娘当初真被提亲的踏破门槛,舅舅舍得把娘嫁给父亲吗?”
当年程氏嫁的就是一个一穷二白的手艺人呀!
宋老爷的发家,靠的就是程氏当年的嫁妆!
宋福家的算是明白了。
难怪筠娘子提出进家窑,江氏是一个劲的怂恿宋老爷。
筠娘子替补了平哥儿的缺。这是一。
其二,这是苦命女才走的路,合该筠娘子命苦,江氏也放了心。
“娘子小小年纪就要为自己打算。我……”
“其实是娘在为我打算……”筠娘子泪眼盈盈,满溢憧憬,“娘一直在看着我,我得上心,才能对得起娘。我想不明白的时候就一遍遍的想娘,娘就会告诉我该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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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后。
筠娘子十三岁。
正文 知州府之行1
五更,晨光给城市投下金色。城门口人流攒动。
一辆马车远远的避开熙熙攘攘的人群,刚好让晨光洒满。
城鼓响起,然后是城门缓缓大开,骆驼的蹄哒声,马车的辘辘声,伴着报晓者的打铁牌声还有吟诵般的“五月初二,天色晴明”。
秀棠再也忍不住了,推开马车门,撩起盖头一角,好奇的眸光将早晨的盛况兜了个遍。
秀棠只听一声轻咳,倏的坐回去,规规矩矩的把手搁在腿上,吐了下舌头道:“现在想想我一早的起床气还真不该,这里可比咱们那里的草市热闹多了。有盖头遮着,真是麻烦。偏偏娘子到哪里都守规矩。”
晨光透过车门落在筠娘子的裙裾上,筠娘子闭上眼聆听城市喧哗。
半晌筠娘子才缓缓道:“对天下的女子而言,再美的风景都是盖头外的。”
筠娘子不喜多言,“好了,都说衢州的早市可热闹了,我们就先兜一圈,再买几个粽子做早饭。然后再去知州府上送拜帖。”
收到知州夫人的请帖是月前的事了,三天前筠娘子一行赶着马车从山疙瘩里面的家窑出发,昨晚筠娘子坚持过城不入,宿在了城外的一个客栈里。筠娘子这次出行带了三个丫鬟:宋福的一双女儿秀棠和秀娇;宋禄的独女秀玫。
秀棠不高兴道:“哪有小娘子亲自送帖的道理!可惜娘子身边连个管事的嬷嬷都没有。秀娇胆子又小,秀玫这个不安分的比娘子还像娘子!你知道昨个刘五娘说什么吗,‘下人像主子,主子像下人’,合该着她们把秀玫看成主子了,秀玫身上的缎子比娘子身上的还好上很多,平时又一副眼高于顶的模样,还真当自个是主子了?”
筠娘子见她义愤填膺,扑哧笑了出来:“秀玫穿的再好,人家也是‘主子像下人’,我穿的再差,也是‘下人像主子’,你还有何不平的?”
秀棠也笑了起来,杏眸熠熠生辉。
秀棠皱眉道:“据说这次知州夫人请了不少窑家娘子来过端午,连我们这个小窑子都没落下,绝对不下于二十家。我可是听我娘说了,这知州夫人未嫁前是周府大娘子。要说周府……”
筠娘子敲了下她的脑袋:“行了少卖弄了,凡是烧瓷的贩瓷的卖瓷的,就是举国上下,哪个不知周府?”
“娘子好不上心,禄婶让秀玫跟过来,难不成是为了咱们家窑的生意不成?还不是冲着周大少爷,不对,是周内司大人……知府夫人可是周内司的嫡亲姐姐!周内司才二十出头,便中了进士继承了祖上的官位。”
应该说,周大少爷十七高中,成了一代最年轻的瓷内司。
如今,周大少爷年仅二十有二。
周大少爷尚未娶妻。
筠娘子记起临走时江氏的暗示:“出发前,母亲说平哥儿大了好不贴心,平日也就秀玫哄她开怀倒像贴心的小棉袄,还说秀玫第一次出远门要我当做妹妹一样关照。”
秀棠瞳孔大睁:“难怪秀玫成日摆娘子的谱,我还道这人失心疯了……下人就是下人,哪有下人跟主子称姐道妹的道理!”
筠娘子莞尔一笑:“那就看这知州府一行了,秀玫要是真有本事,母亲回头抬她个养女名头,那可真是我的妹妹了!做女儿的,自然是依着母亲的心意了。”
荒唐!
荒唐!秀棠只觉又好笑又心酸:“娘子在家窑跟下人们一起吃大锅饭,秀玫不过是下人女,倒承欢在太太膝下养的水灵灵的,哪有抬下人女作养女的说法?这不是笑死人嘛!”
筠娘子浅笑:“小户人家哪有那么多的讲究!”
把手边两个大红请帖递到了秀棠的面前:“总不该我一个小娘子亲手呈帖子的道理,到时候你放机灵点。”
两个请帖?
秀棠打开一看,其中一个赫然是:宋家玫娘子拜谒……
再仔细一看。
秀棠手一烫:“这是娘子亲手写的。”
秀棠恼的不行:“难怪我今个服侍娘子梳妆的时候,秀玫在被窝里的一双眼睛几乎把我的背都盯出个洞来!嘴里还咕哝着‘三天不见太太想的紧’,娘子既然那么想抬她做你妹妹,还带我出来作甚?估摸着现在秀玫就在被窝里咒我呢。”
筠娘子拉了她的手,掀了盖头,只见这个实心的丫头眼睛里一片晶莹。
筠娘子道:“我要是带她过来,她就以为我是怕了母亲,就以为这是她自个应得的。总该让她煎熬到端午节,才知得之不易,才知道我这是送了大人情给她。”
问题是,“娘子这般掖着,秀玫会善罢甘休?”
“行了,别劳心劳肺了。”
筠娘子十指交叉,盖头里的眉目轻轻的蹙了一下。
秀玫自然不会善罢甘休。这也是她带秀棠出来的缘由。
留着软弱的秀娇在客栈里,秀玫才敢……为所欲为!
****
马车哒哒到深巷尽头才停下,其间有人拦住询问,车夫道了筠娘子身份,才放了通行。
知州府的后罩房处开了一扇门,门前摆了案,一个神情冷肃的华服嬷嬷端坐其中。旁边站着一个戴着盖头的娉婷女子,海棠锦春的滚雪细纱长褙子底下是素罗百褶裙裾,腕上的两个细金凤镯碰到一起富贵作响。
筠娘子上前的时候,华服嬷嬷冷淡开口:“哪家的?有没有规矩了,区区两个丫鬟过来送帖,这是看不起我们知州府么?”
秀棠言语利落道:“嬷嬷可就错怪了!这是我家娘子,我家娘子昨个没赶上进城,今个一早就赶过来了。”
华服嬷嬷一个利剑扫向秀棠,秀棠一向胆大也瑟缩一下。
华服嬷嬷道:“哼,小户人家就是小户人家!”
华服嬷嬷收了拜帖:“宋家筠娘子和玫娘子。行了,我记下了,你们住在城外?”
“正是。”
“那就住到城里来,难道城里连客栈都住不上么?端午节那天要是过了时辰,这门可就进不得了!我家夫人最忌讳迟到的了。”
筠娘子轻声道:“嬷嬷说的有道理,可是房子都定到端午节了。”
华服嬷嬷只是皱眉,也没说什么了。
旁边的娉婷女子说话了:“退房便是了,你要是怕在城里定不到房,我让丫鬟去定个。我就是这府里的三娘子。知州夫人是我嫂子。”
很古怪。
刘三娘还真是热情!
筠娘子笑道:“说来也惭愧,我身上带的银钱不多,所以都是精打细算着用的,这城里的客栈可住不起……真真教三娘子见笑了!”
果不其然。
刘三娘道:“那有什么,我直接让丫鬟给你付了。你只管安心住着。”
显然不给筠娘子推诿的理由。
筠娘子笑的天真,拉着刘三娘的手:“姐姐还真是体贴!”
筠娘子又道:“知州府的娘子都是这般亲切!说来也巧,贵府的五娘子也跟我同住一个客栈呢。”
被筠娘子紧紧握住的手一僵,刘三娘道:“这还真是巧,那就劳烦你给五娘带个话,家里人都可惦记着呢。”
刘三娘不动声色的放开筠娘子的手。
筠娘子今个出门的时候还从小二那边旁敲侧击了下,刘五娘今个还住一晚。
刘五娘因着什么不急着回府?
华服嬷嬷怒斥:“要攀交情一边去,别挡着我的门了。”
刘三娘恢复了知州府的派头,“我呢,是替嫂子瞧瞧这进来的都是些什么人,小户人家嘛都是不大懂规矩的,到时候冲撞了嫂子可就不好了。你是宋家……”
“宋家筠娘子。”
“宋筠娘,你年芳几何?”
“十三。”
“嫡女还是庶女?”
“嫡。”
“都带了什么礼来?”
“家里都烧些什么瓷?”
筠娘子还未来得及回答,一串银铃般的笑声传将过来。
筠娘子应声看了过去,掐金的绸缎褙子,圆润有致的高挑身材,站在一辆黑楠木马车前,马车隐在围墙的阴影下。
刘三娘几乎是咬牙切齿:“祁孟娘也学小户人家的做派,亲自来送帖了?”
祁孟娘就像阴影中走出的一道光。
祁孟娘嗤笑道:“我本来就是小户人家,也好过刘三娘学丫鬟的做派!都说打贼放狗,养狗有什么用?可我倒瞧着,这贼来没来,狗倒先叫起来了!”
祁孟娘咄咄逼人道:“这些日子刘三娘来一个审一个,恨不得把人家祖宗八代都审个遍,宋筠娘,你说说看,这是待客之道吗?”
祁孟娘把战火引到筠娘子身上。
刘三娘暗恨:今个怎么就被祁孟娘逮了个正着!
——都怪这个筠娘子!
筠娘子左右不是。
官府之家的娘子她得罪不起。
祁家……祁孟娘的身份……她更是得罪不起。
筠娘子柔柔道:“我呢也就说个大方话,我们来这里还不是希望自个带的瓷礼能入得了知州夫人的眼,三娘子当真是一片善心,体贴我们这些烧瓷的小户人家,问的细些给个指点,三娘子纡尊降贵,对我们来说可就是天大的恩惠!”
祁孟娘的脸色顿变!
筠娘子的手拉了过来,赞叹道:“宫里都传祁家的白瓷做的跟娘娘的手一样好看!我瞧着姐姐的手就是顶好看的了。哎,我还真怕知州夫人看了祁家的白瓷后,我宋家的青瓷可就入不得眼了……哎呀呀,你看我说的都是什么话……”
祁孟娘见她越说越小家子,只笑她天真:“作甚跟我祁家比,你只消比过别人家,就能入得了夫人的眼了!”
祁家的白瓷可是举世无双,不是你想比就能比的!
筠娘子的手微微的抖着,愧意传到祁孟娘的手心。
祁孟娘格外快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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筠娘子同秀棠走了三丈路,然后坐上马车。马车很快离开。
停在阴影中的黑楠木马车也跟着离开了。
刘三娘冷哼道:“你的马车都走了,有本事别坐我刘府的马车!”
祁孟娘径自往里走:“就算是坐,坐的也是夫人的马车!”
一边走一边嘟囔:“真有毛病,我分明就是徒步来的,哪有什么马车?今个吃的太撑,十丈外我就让马车停了。”
筠娘子的马车里。
秀棠把车门开了一道缝,掀开盖头不停的把眼睛挤到门缝里往外看。
筠娘子哭笑不得:“你这么喜欢城里,回头我把你丢这儿好了!”
秀棠道:“那辆马车总算没跟在我们旁边了……走向另一条路了!”
“什么马车?”
“就是那个黑色的很贵气的马车呀!就在祁孟娘身后的!”
扑哧一笑,“可能是哪家娘子的吧。”
秀棠正色道:“里面有男子的咳嗽声。很低很低。你跟祁孟娘说话的时候,我听到的。”
“这几天来来去去的都是女眷,还有人盘查,这条巷子不可能放男子进去的。”
正文 知州府之行2
客栈里。
因筠娘子定的是一间上房和一间下房。上房里间是筠娘子所睡,为外间的床榻当时就争了一场,秀棠的意思是她要服侍筠娘子必须同她一房,秀玫偏偏犟着不干死活不愿睡下房,当然结果是秀玫完胜。
筠娘子走后不久。
秀娇就起床给筠娘子的床铺收拾好,从床下面拖出一个松木箱子,拿出里面的一件酱褐苏锦描白荷莲纹的大袖褙子。
秀玫窝在床上看秀娇拿出针线,细白的手指平上袖口处。
筠娘子的衣裳本来就少。
当初江氏把一件双窠云雁的时兴料子给了秀玫,酱褐色的料子给了筠娘子。筠娘子也只是诺诺收下。
秀棠为此气红了脸说是要跟老爷讲,秀玫好不得意。
筠娘子随口一说:“这颜色倒让我想起临州出的一款瓷瓶,通体酱褐釉,绘白色荷花和荷叶莲,与白瓷的以白为底比较起来倒是另辟蹊径了,倒是怎么看怎么别致。所以,母亲这料子是没差错的。”
后来秀娇就背着筠娘子绣了两个月绣出这件大袖褙子。筠娘子当时就红了眼眶。
筠娘子只试过一次,站在那里,荷莲仿若就活了一般,整个人亭亭玉立。
筠娘子一直没舍得穿。
秀娇当时就皱了眉,袖子长了一些。
秀玫看着这件衣裳,掀被而起,只着着中衣走了过来,一把夺过衣裳:“哼,真是筠娘子身边的一条狗,筠娘子给你喂了什么药了,随口一说你就不眠不休两个月,下人就是下人,当狗的命!当初我让你给我衣裳上绣朵花都不干……”
秀娇抓着袖子不放,气红了眼:“你别碰这件衣裳,你要我绣花,我给你绣上一百朵一千朵,这件衣裳你不许碰!”
“哎呦,一向只会结巴哭鼻子的小丫头倒说话利索起来了!晚了!我告诉你秀娇,晚了!”
秀娇眼泪打转:“你到底要怎么样?”
秀玫阴冷的笑着:“这么好看的衣裳,是要穿到知州府勾引周内司吗?我偏不遂了她的意!”
“哼,太太都许了我做娘子了,她送帖子却不带我去,她忤逆母命好大的胆子!到时候我就要让所有人瞧瞧我这个下人穿的都比娘子好!我看她还有什么做娘子的体面?到时候她想不承认我是宋家的娘子都不行,传出奴大欺主的名声可就是笑柄了!她有关门计我有攀墙梯,我今个就毁了这件衣裳,哈哈太太给她的银钱还不够买这一只袖子呢!”
秀玫一脚踹开秀娇的手,双手青筋毕现,一脸狞笑,在秀娇的乞求中呲的一声撕成两半。
“我让她穿!”
“呲……”
“我让这个贱人穿的比我好看!”
“呲……”
“她想勾引周内司门都没有!”
“呲……”
秀娇泪流满面。
秀玫把碎成好多片的衣裳揉团扔到秀娇脸上,威胁道:“秀娇你给我听着,这事你要是敢告诉筠娘子,我就让我爹把你和秀棠的月例都扣了!反正老爷也不在家,等老爷回来你家秀恒没药吊着说不准就一命呜呼了!哼,这是我给筠娘子端午节的一个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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筠娘子回来的时候,在小二那里打听了下刘五娘的事。
小二道刘五娘今个请了三个嬷嬷过来做粽子,还买了不少粽叶和糯米,说是要带回府的。这三个嬷嬷就住在筠娘子定的下房隔壁,听说都是包粽子的老手呢,什么角粽、锥粽、菱粽、秤锤粽都不在话下。
筠娘子上楼的时候,木板楼梯被踩的嘎嘎作响。
筠娘子的脸隐在盖头里,周身都是凝重感。
四下无人。
秀棠耳语道:“刘五娘身边就一个嬷嬷两个丫鬟,请三个嬷嬷过来做粽子也是合情。娘子为何愁眉不展?”
倒是个细心的丫鬟。
筠娘子笑道:“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是愁眉不展了?”
“旁人看不出来,我看的出来,每次娘子这样就一定出事。”
筠娘子一边走着一边想着。
“退房便是了,你要是怕在城里定不到房,我让丫鬟去定个。
“那有什么,我直接让丫鬟给你付了。你只管安心住着。”
——刘三娘有这么好心?
这刘家的两个娘子一个比一个古怪!
知州府刚好适婚年龄的只有嫡三娘和庶五娘。
刘三娘据说与知州夫人的姑嫂感情甚好,要不然也不能堂而皇之的过问来访的宾客。
而据说刘五娘的生母染病被送到乡下,刘五娘才从乡下尽孝回来,这不就巧了,刘五娘没赶上城门开,只得住到了城外的客栈。
筠娘子一脚踩空,秀棠的手搀了过去。
“娘子也不看着路些,想什么心思呢?”
筠娘子莞尔:“秀娇一向喜欢枣粽。我只是想着衢州临海,海鲜便宜,这虾仁粽最是地道,也不知道她喜不喜欢。”
秀棠搀着她的手分明收紧了些:“娘子就安心罢,整个窑子从我娘到下面画胚师傅,哪个人的口味娘子不清楚?家窑里难得吃上虾子,秀娇自然推诿不喜欢给秀恒吃。”
筠娘子倒不居功:“谁叫我经常去厨房里偷吃的?赶明个你也试试就知道了。”
两人俱是笑了起来。
可惜。晚饭时,秀娇就没有吃粽子的心思。
秀玫看着筠娘子点的白粥和咸腌菜,还有热气腾腾的粽子,轻蔑的扫了一眼筠娘子,这副穷酸相还跟她争,做梦去罢!
筠娘子亲手拨了虾仁粽给秀娇,秀娇没接手一直缩在袖子里。秀棠怒其不争道:“整日一副小媳妇样,也就娘子受得了你,你吃不吃?”
秀娇依然缩着手不说话。秀玫滴溜溜的眼睛轻飘飘的扫过秀娇,秀娇又是一颤。
筠娘子捏了捏秀娇的脸,哄道:“今个没带你去逛城里,与我置气来着是不是?为了补偿你,今晚我陪你睡。秀棠你晚上把粽子热一遍送过来。”
“娘子怎么能睡下房?”秀棠抗议。
“行了,我也好些天没陪秀娇睡了。”在家窑的时候,筠娘子可经常陪她睡的。
秀娇垂着头,眼泪打转。秀棠狠狠的在下面踢了下秀娇的腿以示警告。
****
是夜。
秀娇要给筠娘子更衣时,筠娘子道:“把灯熄了,烛台和火折拿我手边来。衣裳不要脱,我们就坐在这里。”
秀娇一向听话,乖顺的坐在筠娘子的旁边。
黑暗中。
筠娘子叹息:“你姐姐说你胆小,我可不这么看。白天把你留下来,还有今晚有一场好戏,因为我知道你是最勇敢,你不会怕的,对不对?”
秀娇轻轻嗯了一声。
筠娘子道:“手还疼不疼?”
“我就知道你喜欢吃虾仁粽。”
“……”
筠娘子的声音很低,在寂静的夜里就像轻飘的风。
筠娘子慢慢的说着。秀娇眼睛瞪的大大的,只看见下房的摆设轮廓。
直到——
隔壁的门吱呀一声。
筠娘子一把抓住她的手:“别急,等会。”
有轻微的脚步声路过门廊,很快远去。
小客栈也讲究男女有别,从大堂的偏侧走廊转到前栋男房的后面,才是女房。因女子出行的少,一栋孤零零的两层房上下八大间就是了。
为防着女子被前栋的男子无意窥到,女楼的走廊处不挂灯笼。
只有后院拴了狗。
稀薄的月光都拢在男房三层的顶上。
筠娘子把烛台和火折放在秀娇的手上,拉着秀娇的手,按照意念中的步子,慢慢的走着。
上楼。
一、二、三……
两人停在楼梯拐角处,靠着墙边,慢慢、慢慢的挪着。
估计正是子时酣睡时。
有一丝不起眼的火星。四个嬷嬷窸窸窣窣的声音。
正是筠娘子定的上房!
一支熏香从纸糊的窗户里伸了进去。然后就是死一般的沉寂。
直到一炷香后。
然后是绵绵不绝的“嘶啦嘶啦”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