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狱火 她从梦中惊醒,身上衣衫皆已被冷汗湿透。她强撑着身子坐起来,摸索着找到火烛,点燃。暗夜之中,那如豆灯火,并不能驱散她心中的惊惧。她忆起方才的梦,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了上来。 她不知自己病了几日,原本还希望一直病下去,最好病到不能拜堂。就是这病,也是她故意挨饿受冻搞出来的,可如今,她不能再病下去了,否则,她可能会死在这里。 这是她的闺房,可她被幽禁了。 贴身侍女紫绒和织夜不知被谁打发走了,只有两个陌生的侍女在服侍她,确切说,是在监视她。她们偶尔会在她睡后悄声私语,以为她已睡熟,只有她晓得,她已经很久无法入眠了。 她们说的话,她都听在耳中。 她从她们的对话中,晓得她家如今犯了大案,是要诛九族的,还听说是他在主审这个案子。她不知此事是真是假,但她没有去问她们,她知道她们定不会告诉她实话。何况,就算是真,若由他主审此案,她家定不会有事,因他向来公正严明,而她父亲绝对是清白的。 长夜漫漫,她开始织锦,若再躺在床榻上空想,她会疯掉。 幽冥的烛光映亮了屏风前的织机和半幅未曾织完的锦缎。 机杼的声音,在暗夜里,唧唧复唧唧。 一对鸳鸯的身影在锦面上渐渐成形,一只引颈击水,另一只伸出橘红色的嘴精心地为自己的伴侣梳理着华丽的羽毛。 她干涩的眼睛盯着锦面,鸳鸯的样子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渐渐幻化成一对临波照影的男女。 …… 记忆的泡影,犹若水底的鱼儿般浮了上来。 那一日,他踏波而来,惊散了池中的鸳鸯,她嗔怒地瞥他一眼。他从背后揽住她,压低声音道:“惊散那一对鸳鸯,是我的不是,我赔你一对如何?” 她回首望去,看到他幽黑的双眸中,有灼亮的光芒在闪烁。她的脸烫了起来,一把推开他,伸手道:“那你现在就赔我。” 他似笑非笑看着她,眸中光芒仿若敛尽了世间芳华。 “我们不就是吗?”他低低说道,“愿娶卿,做鸳鸯。” “梧桐相持老,鸳鸯会双死。如果我死了,你也会随我去吗?”她追着塘中那对鸳鸯问他。 他亦步亦趋地追着她,正色道:“如果我们两个有一人注定要先离去,那一定是我。有我在,你就不会先死!” 彼时,她望着身畔男子修长挺拔的身影,忽然觉得,即使有再大的风雨,但只要身畔有他在,就一定不会吹到她身上。 …… 一阵冷风灌了进来,屋内烛火飘忽摇曳,几欲熄灭,她有所感应般骇然回首。 房门开合间,已经有两个人站在了烛火的阴影里。 这是两个戎装军士。他们穿着黑色的束身甲,外罩暗红色的大氅,腰间佩着长刀。 她从服饰上很快认出他们是谁的人,她抚了抚额前的乱发,惊喜地问道:“我就知道,他不会不管我的,是他让你们来救我的吗?” 森冷的目光在她身上逡巡一圈,两人并不说话,其中一人跨前两步,从怀里掏出来一张纸扔在她脚下。 她一眼便认出,这样的纸张,是张贴在城门口昭告天下的御诏,一颗心顿时沉了下去。 窗外风声大作,呜咽的风声,好似无数冤魂哭号。屋内却静得可怕,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她拿起御诏,先看了下右下角的朱红之印,确认是真的无误,这才去看上面的内容。视线掠过一个个熟悉的封号,以及最后三个字:“斩立决!” 她的身子忽然抖了起来,拼了命般去撕那张御诏,一边疯狂撕扯着,一边嘶声说道:“假的,都是假的。别以为我不认识圣上的印章,这是假的!” “你明明知道是真的!”一名军士冷冷说道,森冷的目光中暗含着一丝同情,“来时主子让我告诉你,他从未喜欢你,他心中另有其人!” 她停止了撕扯,抬起惨白的脸望着军士。 死寂的屋内忽然响起了笑声,磔磔的声音好似夜枭的鸣叫。 过了好久,她才发现声音是从她嘴里发出来的。 多可笑啊! 他说他会保护她,可最后,带来风雨肆虐的,不是别人,却是他。 那些她以为,美好的曾经,原来只不过是利用和欺骗盖起来的海市蜃楼,只一个摇晃间,便倾塌得灰飞烟灭。 “他说心中另有其人,是谁?”她眯起眼睛,冷声问道。 军士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她是一位高门贵女,善良温柔,端庄娴静。你不必知道她是谁,主子说了,这一世他对不住你,倘若有来世,他自会回报你!” 来世回报她?! 她只觉得浑身血液逆流,愤怒好似潮水开闸般涌出。 “去他娘的来世,你告诉他,我这辈子就要他血债血偿!”她嘶声喊道,从未想到,平生第一次骂人,骂的竟然是他! “恐怕这辈子,你没有机会了!”军士同情的目光中迸发出杀意,“黄泉路上那么多亲人陪着你,一定很热闹,一路好走啊!” 原来,他还要她死! 真是一出烂戏,和话本子里那些俗得不能再俗的戏差不多。痴情的小姐遭遇美男计,被情郎利用完毕,就像扔掉抹布般将她扔掉了。甚至于,他都不屑于亲自动手。 她挣扎着走到织机前,将织机上的锦缎取了下来,双手托着走到军士面前。 “这是我答应给他的,回去对他说,他虽负了我,我却死也不会欠他任何东西。再告诉他,来世,我不要和他有任何牵扯!”她的声音缥缈如风,没有任何的爱恨,就像在叙述一件很平淡的事情。 可两名久经沙场的军士却听得忍不住心里发酸。 她说完,便默默转身,向桌边踱去。 裙袂拖曳在地上,带着凄美的华贵。 两个军士在屋内洒满了灯油,然后扔出了火折子。大火烧起来前,两个军士身形敏捷地退了出去。 她摔倒在地上,头擦破了,鲜血染红了她的脸,看上去惨不忍睹。 她眼睁睁看着火焰很快烧到了她的衣衫,烧到了她的身子。 这宛若地狱烈火般的焚烧,这深入到灵魂深处的疼痛,让她忍不住嘶吼出声。 烟雾漫了过来,早已经流不出眼泪的双目竟被熏出了泪,滴落在光滑的地面上,竟然是殷红的颜色。 她依然努力地睁着眼睛,可是她什么都看不见,眼前除了血红一片,依然是血红一片。 整个世界都在燃烧! 耳边只有一片空白,好像声音都被抽走了,可偏有一道声音穿过烈火传了进来: “畏罪自尽!” 第一章 妖女本色 一辆青呢马车停在丽京城外官道一侧,车厢外,有数十人在厮杀。 车厢内,秦玖坐在锦绣团垫上,乌发斜绾成倭堕髻,整个人看上去懒懒的。她顺着窗户缝隙看了会儿外面的厮杀,便有些厌倦般放下了帘子,伸手抚摸着怀里红嘴鹦哥儿的羽毛,打了个哈欠,慵懒地闭上了眼睛。 她知道,坐在她对面的侍从榴莲一定又在暗自诅咒她。她忽然睁开眼睛,果然看到了他惊慌失措的脸。她玩味地勾唇,“莲儿,你是否也想出去练练身手?” 榴莲脸色一白,但还是恭敬地说道:“奴才愿保护九爷,万死不辞。” 秦玖眯眼静静望着榴莲。 据说,她杀人时习惯眯眼。榴莲脑中跳出不知从谁口中听到的话,手微微抖了抖,脊背上一股寒意慢慢升起。 他胆战心惊地凝视着对面这双眼。略飞的眼角,密而长的睫毛。眼眸微眯睫毛翘起时,似乎挑起了所有的魅惑。左眼角边一颗嫣红的泪痣,又在邪魅狷狂中平添了一丝凄婉。 这是一双极美的眼睛。可是,榴莲却极其厌恶这双眼睛。确切说,厌恶这双眼睛的主人。 当然,不论是谁,日日和一个妖女待在一起,时时担忧被她吃干抹净再杀人灭口,也会厌恶她。 “莲儿如此忠心,为了你这句话,我也舍不得让你出去送死!”秦玖似笑非笑地说道。她的声音并不清澈,也不娇美,反而似放久了的古琴,几许喑哑低回,几许寂寞高寒,几许魅惑悠长。 榴莲心中一松,这才发觉脊背上全是汗。虽然被耍了,但终归暂时保住了命。他知道自己武功低弱,出去了便是送死。他不想死,为了活下去,他只得去迎合这个妖女。 外面的厮杀声终于停止,秦玖的另一个侍从枇杷在马车外禀告道:“九爷,刺客已经全部被诛杀!” 秦玖喝了一口茶,淡淡说道:“前面就到丽京城了吧,今日是上元节,天黑前务必进城,进城后径直去天一街赏花灯吧!” 榴莲没想到秦玖还有心情游玩,在心里暗暗咒骂了句“妖女不得好死”。 秦玖瞥一眼榴莲,慢悠悠说道:“每年上元节,朝廷都会颁下御旨,入夜后可在天一街尽头的青云楼前燃放烟花。丽京是三朝古都,号称云沧大陆最大的都市,许多国家的贵族、商人都不远千里,慕名云集丽京。在今天这样的大日子,你不光能看到衣履各异的异国人,还会看到来自大皑国的宝马羊毡,槃国的珍贵宝石,烨国的飞禽怪鸟和宝剑利刃,运气好的话,还可以看到异国美女。” 榴莲从未到过丽京,听说有这么多热闹可瞧,顿时打起了精神来,浑然忘记了一路奔波的劳累和方才遭受刺杀的恐惧。 “九爷,您曾经来过丽京?”榴莲好奇地问道。 秦玖敛下睫毛,缓缓道:“少时曾来过。” 马车一路疾行,终于在天黑前赶到了丽京城。马车自宣德门直入丽京,经过德庆坊,穿过几条街,拐过东角楼,到了天一街。 秦玖掀开窗帘凝视着外面的人潮和花灯。冷风透过缝隙灌了进来,她下意识裹紧了身上的斗篷,正要放下窗帘,视线忽然凝注在一盏花灯上面。 “车夫,停车!”秦玖曼声说道。 榴莲初到丽京,对什么都感兴趣,见秦玖要下马车,这正合了他的心意,忙不迭地过来搀扶她。 秦玖扶了榴莲的手出了马车,便径直向那盏花灯走去,她身姿曼妙,行动间带着入骨的优雅,一身石榴红的斗篷在人潮中分外显眼。红嘴鹦哥儿已经睡醒,停在秦玖肩头左顾右盼。 这一夜的天一街上,除了人最多,便是花灯最多,将整条街点缀得如同天上的街市。 灯山火树,绚烂迷离,好一派盛世繁华。 秦玖面前是一座酒楼,酒楼名玲珑阁,楼前挂着许多彩灯,彩灯下面皆吊着谜面。 秦玖看到的那盏花灯就夹杂在众花灯间。 那是一盏六角的花灯,乍一看并不起眼,但是细看会发现与其他花灯皆不同。这个做花灯之人显然用了许多心思,骨架外面装裱的并非是纸而是白绢。绢上的画,不是印染上去的,也不是画上去的,而是绣上去的。 花灯六面绣的全是竹,却每一幅都不同。有风中之竹、雨中之竹、雾中之竹、月下之竹、日下之竹、霜覆之竹。 雨中之竹中的雨丝,是将丝线织在白绢中,被花灯里的灯光一映,便现出若隐若现的雨丝,那种扑面而来的湿意惟妙惟肖。雾中之竹的浓雾更巧妙,是用各种不同的织法,让整幅白绢现出厚度的不同,这种不同被光一照,便显出浓淡不同的雾气来。 榴莲见秦玖被花灯吸引,便也凑近看了看,看到灯上的织锦,他忍不住瞪大了眼睛。他家之前也是富贵之家,但从未见过这样精美的织锦和绣品。 “太让人惊叹了,这盏花灯,堪称珍品啊。帝都真是藏龙卧虎之地,做这盏花灯的女子,不知是怎样心思玲珑剔透的奇女子啊!”榴莲忍不住啧啧称奇。 秦玖冷笑道:“奇女子吗?!你去叫管事的过来,问问这盏花灯哪里得来的?可否出手?” 榴莲见秦玖脸色暗沉,猜她肯定在嫉妒这做花灯的女子。他心情顿时大好,一溜儿烟去找玲珑阁的管事。 玲珑阁的管事是一个年轻男子,就在楼前看大家猜谜,听榴莲说完,遗憾地摆手道:“不瞒你说,这盏花灯,今夜许多人要买了。只是你们就是搬来金山银山,我也是不能卖的。除了这盏竹灯,别的可以随意挑选。” 榴莲奇道:“为何不卖?” 第二章 紫衣男子 管事的压低声音道:“实话说,这盏竹灯不是我们玲珑阁的,而是有人寄放在此处的,一会儿他便会来取。” 秦玖并不放弃,微笑着问道:“不知是何人寄存在此处的?我们想等一等,倘若他来了,我们再从他手中买走。” 管事的男子瞥了一眼秦玖,“我就直说了吧,那位客人肯定是不卖的。因他寄存花灯,也是为了取悦心上人。花灯摆在这儿,一会儿他会带意中人来买。所以,你还是别等了。” 榴莲知道,一些富家公子为了讨意中人欢心,常用一些非常手段。这种高价买走自己的东西,博心上人一笑的,也是有的。 榴莲见秦玖没有离开的意思,试探着说道:“我们等一等无妨。” 管事的朝前方一指,低声道:“他来了。” 秦玖随着管事男子手指着的方向朝街道上望去。 天一街在丽京属于比较宽阔的街道,可容得下八乘并行。碰上今日这样热闹的日子,再是宽阔的街道似乎也不够用,马车穿梭、人流熙攘,人和马各自奔走,贵人和平民都到了街上,更不时有衣履各异的异国之人穿街而过。 秦玖在人流中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男子。 世上就是有那么一种人,无论他走在哪里,都能让你从人群中一眼看到他。 他站在一盏莲花灯前,负手侧对着她这边看着灯。他身材很高,着一袭孔雀紫色的锦绣华服,外罩同色披风,上面用金线纹绣着繁复错杂的图案,看上去幽暗繁丽,贵气凛然。他腰间佩剑,青鲨鱼皮的皮鞘乌沉沉的,剑柄上一颗红宝石在灯下闪耀着冷光,如同主人一般,透着低调的华贵。 莲花灯朦胧的光芒笼罩着他的侧脸,饱满的额头,挺直的鼻梁,非常年轻而俊美的一张脸。似乎感知到有人在注视,他回首朝这边望了一眼。 轩昂的剑眉,冷峭中透着逼人的英气。那双眼很深,透露着与年龄不相称的冷静和锐利。 榴莲专注地盯着紫衣男子看了半晌,甚感疑惑:这样一个翩翩绝世佳公子,还需要费尽心思来博心上人一笑吗?那这丽京城的女子,眼光得多高啊!再回首一瞧,见秦玖也望着紫衣男子目不转睛。 他想:妖女不会看上紫衣男子了吧?倘若真是这样,倒是好事一桩,估计她便不会对自己下手了,但这个男子却实在可惜了。这样俊美冷峻的男子,不知会不会笑?便在此时,紫衣男子侧头朝着前方微微一笑。 榴莲从未看到一个男子可以笑得这么好看! 莲花灯的柔和光芒与他脸上轻柔的笑容交相辉映,耀得人目迷心荡,暖得人心底发涩。 这样温柔和煦的笑容,也只有冲着意中人才会有吧? 秦玖目光稍微一转,便看到紫衣男子目光笼罩的前方,有一个年轻公子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这位公子身材秀挺,但个头有些矮小,身着一袭月白长袍,外披一件白色狐裘披风,墨发梳髻,簪着一支白玉簪。他肌肤白腻,容色绝丽,整个人宛若玉雕一般,有一种自然清冷的神韵。 他似乎猜中了不少灯谜,手中拿着五六盏猜灯谜赚到的花灯,笑得很是欢快。 紫衣男子迎上去,接过他手中的花灯,交给尾随在身后的侍从,“我们到玲珑阁那边看一看。” 白裘公子点点头,两人一道朝玲珑阁这边走了过来。 榴莲看得都傻眼了。他没想到,这个寄存花灯的紫衣男子的心上人也是个男子。他早听说有些男子有龙阳之好,私下里偷着养男宠,只是这种事情本是见不得光的。哪里想到,在丽京城竟这般猖獗? 榴莲这边呆呆地正风中凌乱。那两人已经从他身侧走过,径直朝着玲珑阁而去。 白裘公子在看到那盏竹灯时,目光忽地一凝,“这盏竹灯当真别致!” 秦玖冷笑。白裘公子倒是有些眼光。 她早已瞧出来,这个身着白裘披风的公子,其实是一个姑娘。不是秦玖眼厉,而是这女子并没有真心要扮成男子,只不过把女扮男装当作一种风雅之事而已。哪有男子的脸如此白腻,又有哪个男子的腰肢如此纤细,声音如此娇美? 这样的扮相,也只能骗一骗三岁的小孩子和榴莲这样的呆子。 早几年前,丽京的大家闺秀出门,就习惯女扮男装,且将其视为风雅之事。倘若不女扮男装,便会在脸上罩一块面纱。就是青楼里的头牌出门,也会罩一块面纱的。像秦玖这样什么也不罩的,多半会被认为是小家小户的女子或是风尘中混到底层的娼女。 “喜欢吗?”紫衣男子问道。 裘衣女子点点头,伸出白皙的手指温柔地在竹灯上抚过,好似抚摸珍宝一般。 “你既然喜欢,那我无论如何也要为你求到。”紫衣男子盯着裘衣女子的眼睛,温柔地说道。他转身问玲珑阁的管事,“这盏竹灯要如何才能得到?是猜灯谜吗?” 玲珑阁管事微笑着迎上去,“不瞒公子,这盏花灯是难得的珍品,敝阁得来不容易。所以阁主立下了规矩,只要谁能在三百步外一箭射中悬吊竹灯的细绳,这竹灯玲珑阁就送与谁。公子不妨一试,这盏竹灯至今还无人能射中呢!” “三百步?是不是太远了?”裘衣女子蹙眉问道。 紫衣男子勾唇浅笑,“无妨,还难不倒我。杜管事,请将弓箭呈出,我打算一试!” 玲珑阁管事杜月连声道好,命人将早已备好的弓箭取了出来。 “这盏竹灯,我也很喜欢!既然有这样的规矩,那么,我也可以试试了?”秦玖迈步上前说道。 朦胧灯光下,一袭石榴红的衣裙勾勒出她美轮美奂的身姿,鸦黑的倭堕髻低垂,衬托出她细致的面容,柔媚的眼中荡漾着迷人的笑意。 杜月有些惊讶,没想到这个女子对这盏竹灯如此执着。明知竹灯就是紫衣男子的,也知道他是为了取悦意中人才这样做,她竟还要强求此灯。 第三章 箭术之比 紫衣男子也有些惊讶,似未料到有人会和他争这盏灯。他眉梢微挑,慢慢转首,看到人群中的秦玖。清冷的目光在秦玖脸上流转一圈,带着刀锋般的锐利和审视。 “无妨,既然姑娘喜欢,自然可以一试。我让姑娘先请。”紫衣男子淡淡说道。 榴莲也没料到秦玖会这么做,颇有些惊讶。 这边的热闹引起了行人的注意,有人认出了紫衣男子的身份,低声说道:“哪里来的女子,竟然要和安陵王比射箭,这不是找输吗?” 榴莲吓了一跳,纵然他再孤陋寡闻,对安陵王的事迹却是如数家珍。 大煜国当今皇帝庆帝子嗣不多,只两个皇子一个公主。大皇子颜闵,封康阳王。二皇子则是这位安陵王颜夙,在十五岁之前,他都是默默无闻的。直到十五岁那年,他初到刑部历练,便侦破了一宗大案,由此而闻名朝野。但他真正成名却是十八岁时,那一年西疆藩王张成拥兵造反,安陵王奉圣命领兵前去讨伐,当时李良将军围城数日,都不得破城,最后安陵王以智计诱敌出城,以一箭在乱军中射中敌首。自此,安陵王箭术闻名天下。 如今,秦玖却要和他比射箭,无疑是找输没错。况且,三百步基本上是一般弓箭的最远射程,而要在最远射程外射中一根细绳,那无疑是极难的。 榴莲不认为秦玖那三个侍从——枇杷、樱桃和荔枝有这样的射术。当然,他也不认为秦玖有这个能耐。他正想着,却听秦玖道:“莲儿,你站到竹灯下面去。” “为何?”榴莲疑惑道。 “我若射中细绳,花灯掉下来岂不是要摔坏,你站下面接着去。”秦玖笑眯眯过去拿起了弓。 榴莲顿时想哭。 他这才意识到秦玖要亲自射。 不是他小看她,而是这太难射中了。他才不关心她能不能射中,问题是,为吗要让他站在花灯下,倘若她一个射不准,射到了他的脑袋上……可迫于妖女的淫威,他又不敢不从,磨蹭着站在了竹灯下,胆战心惊地看着秦玖迈着婀娜的步子退到了三百步远的地方。 第一次,他诚心地为妖女祈祷:一定要射中竹灯上面的细绳! 秦玖在街道上站定,低头打量着自己手中的弓。 这弓是玲珑阁管事拿过来的,是一张铁胎大弓,这种弓的射程比一般弓要远,射到三百步远不成问题,但这种弓却也比一般的弓沉了不少。 秦玖慢慢把箭搭在弓上,瞄了一眼四周,见越来越多的游人被这边的热闹吸引了过来,窃窃私语声也越来越大。 “这女子是什么人,怎么这么大胆,敢和安陵王比射箭?” “不晓得,估计是京外来的,没见识过王爷的厉害!” “啧啧,太自不量力了!” 窃窃私语声随着风声不断地传了过来。 秦玖慢慢地举起了弓,两只石榴红色的宽大衣袖自然垂落,露出她莹白如玉的手腕。她那葱白的手搭在弓弦上,慢慢地瞄准。 她眯眼,眼角上翘,眼中含着妩媚的笑意。 这个瞄准的过程有点长。 那张弓左边瞄瞄,右边指指,上边挪挪,下边移移。 她一移动到下边,榴莲就额头冒冷汗,急得大喊:“太低了,太低了!”不是瞄他的头好不好! 有几回,这箭头瞄到了安陵王的头部,秦玖看到了他微垂的侧脸,以及唇角那温柔呵护的笑意,他在低声对身畔的白裘女子说:“放心,这灯是你的,谁也抢不走!” 这个时候,她就很想放手,让这支箭就这么飞出去。 过了好久,秦玖终于瞄准了花灯的细绳,准确地说,是瞄准了花灯的上方,到底指的是不是细绳,这就不是眼力能看出来的了。 秦玖的弓终于固定不动,她开始一点一点地拉弦。 窃窃私语声低了下去,渐归于静寂。众人都想看看,这个女子到底能不能射中,八成是射不中。 “阿臭!”在所有人的心神都凝注在弓箭上时,一道奇怪的声音出现。 发出声音的是秦玖肩头上的红嘴鹦哥儿。 这鹦鹉生得漂亮,乃是凤头鹦鹉,一身白羽,头顶上几撮鹅黄色羽毛飘飘,宛若戴着一顶皇冠,它傲然挺胸地站在秦玖肩头上,一对黑眼珠直直地盯着榴莲。 鹦鹉会说话,这不是稀奇事。但所有人都不知道这个时候鹦哥儿为什么会喊:阿臭! 榴莲又想哭! 只有他知道鹦哥儿为何会叫阿臭。 他跟了秦玖后,这个天杀的妖女就给他起了个名字叫榴莲。起初他觉得这名字还不错,后来才知道他的名字和枇杷、樱桃、荔枝一样,是一种水果的名字,据说这种水果会发出一种很臭的气味。后来,八成是妖女教了鹦哥儿这样叫他。它只要见到他就会喊:阿臭! 还有比他更倒霉的人吗?主子欺辱他也罢了,连她的鹦鹉也欺辱他。 他咬了咬牙,喊道:“黄毛!” 鹦哥儿的大名叫凤凰,这名字是由它的凤头而起。它还有一个只有秦玖能喊的名字就是黄毛,因它头顶上有几撮黄色的羽毛。 “黄毛!”榴莲怒道。 “阿臭!”鹦哥儿拍翅膀叫道。 “黄毛!” “阿臭!” …… 玲珑阁管事终于忍无可忍,走上前问秦玖,“姑娘,你还射不射?” 秦玖勾唇笑道:“当然射了!”她伸手拍了拍肩头上的鹦哥儿,“黄毛乖啦!” 鹦哥儿敛起扑腾的翅膀,昂起了头。 秦玖再次挽弓瞄准,夜风吹过,宽大飘逸的衣裙飘舞起来,整个人看上去像一朵夜色中随风招展的红色曼陀罗。她眯眼,唇角优美的笑影不在,隐约,有酷冷的杀气在她身体周围流动。 榴莲的腿哆嗦了起来,心中想着,只要她一松弦,他就蹲下。 所有人的心都跟着紧张了起来。 就在这时,秦玖却放下了弓。 “这弓我拉不开!”她颇惆怅地说道。 围观的人轰的一声笑了。榴莲额头上的汗滴了下来,他能说他不认识这个人吗?玲珑阁管事气得说话都结巴了,“你……你……那你别射了。”这不是存心找碴儿的吗? 第四章 初露锋芒 秦玖却哪肯理睬他的话? 她将弓扔在地上,从宽大的袖子里掏出来一个团扇大小的绣花绷子,上面绷着一块白色寒绢,绣了几朵怒放的曼陀罗,娇美艳丽得似乎能让人闻见花香。 她微笑着将支撑绷子的竹条抽了出来,弯成弓的形状,在两头缠上了丝线,做成一张弓。她将刚才那支箭搭在丝线做的弦上,笑靥如花地说道:“我用这个!” “你当这是小孩玩过家家啊……”管事杜月话还没说完,秦玖已经挽“弓”搭箭,也没见怎么瞄准,嗖就射了出去。 啪嗒一声,花灯落在了榴莲怀里。 围观的人都沉默了。 只有鹦哥儿扑棱着翅膀飞了出去,在花灯上方落了下来,昂首开始踱步。 这个结果太出乎意料,且发生得太快,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待反应过来后,围观的人忍不住大声欢呼起来。 秦玖在欢呼声中漫步走了过去,衣带当风,姿态曼妙。 “榴莲,拿好灯,我们走了!”她勾唇笑道。 “请留步!”身后一道清冽的声音传了过来。 秦玖眯眼瞧了过去,只见安陵王快步朝她走了过来。 他不管走得多快,步子永远很稳,就好似他这个人,永远都成竹在胸,似乎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一样。随着他的逼近,有酷烈的威压无形中迫了过来。 秦玖微微勾唇,这就是安陵王。 他似乎只会对心爱的人笑。旁人眼里,他是冷面的判官,一旦确定了要诛灭你,就永远不会放手,直至让你灰飞烟灭! “请问殿下有事吗?”秦玖翩然回身,头上珊瑚珠钗的红色珠串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摇曳,华美中透着几缕幽艳。 安陵王颜夙微微挑了挑眉,冷声问道:“这盏花灯如今是你的了,不知你卖不卖?” “卖啊!”秦玖想也没想就说道。 “多少银两?”颜夙问道。 秦玖低眸看了一眼榴莲怀里的花灯,颇为踌躇地说道:“卖多少银两好呢?这么好的花灯。” 颜夙冷冷扬眉,准备接受秦玖的狮子大开口。 “可惜我不缺银两,只好不卖了!”秦玖摊手道。 “那你缺什么?”颜夙眯眼问道。 “我缺什么呢?”秦玖问身畔的榴莲。 “缺男人!”榴莲不假思索地说道。 秦玖睨视着颜夙,勾唇笑道:“听到了吗?王爷肯换吗?” 鹦哥儿在花灯上玩够了,忽地飞到秦玖怀里,学着她的话道:“王爷肯换吗?肯换吗?” 倘若是一般的男子,听到这句话,恐怕早就怒了。就连此刻那些围观的人们听到一人一鸟这样说,都有些愤怒。就连榴莲都在心里不断地嘀咕:妖女太无耻了,一盏花灯就想换一个男人。 可安陵王颜夙却不是一般的男人,听到秦玖这句话,连眉梢都未曾抬一下,只唇角的弧度轻扬,扬起一个嘲弄的笑意。 “抱歉,本王已有心仪的女子,怕是无法照顾你的生意,只这盏花灯,我是志在必得,你开个价吧!”他极缓极慢地说道,只是话语里却已经当秦玖是一个青楼的妓子了。 倘若是一般的女子,听到这句话,恐怕也早会怒了。可秦玖也不是一般的女子,她抚摸着怀里鹦哥儿的羽毛,唇角上依然挂着慵懒的笑意,“人不能换,那就换王爷身上的东西吧!” 秦玖说完,便抱着鹦哥儿开始围着安陵王转圈儿。水波潋滟的美眸凝视在他身上,兴味的眸光逡巡了一圈又一圈,最后落在安陵王手中握着的乌金马鞭上。 “这鞭子不错!”她漫步上前抚摸了一下鞭梢。 安陵王眯眼道:“你若是喜欢,自可拿去。” 秦玖摇摇头,“哎……我不爱骑马,用马鞭没用。这把剑不错。”她目光一转,凝注在安陵王颜夙腰间配着的宝剑上。 这把剑的剑鞘是黑色的,透着古朴而酷冷的杀气。可以想象,里面那把剑一旦出鞘,会是怎样的冷厉。 “莲儿,你不是缺一件兵刃吗?这把剑你喜欢吗?”秦玖指着安陵王腰间的佩剑问榴莲。 榴莲冷汗如雨,心说:姑奶奶,你能不能别扯上奴才啊。安陵王的宝剑是谁都能要的吗?借奴才十个胆子奴才也不敢啊! 他算是明白了一件事,跟着这个妖女,早晚不是死在她手上,就是死在她得罪的人手上。 “不喜欢!奴才一点也不喜欢。”榴莲把头摇得拨浪鼓一般。 “这把剑怕是你们要不起吧!”为安陵王牵马的侍从终于忍无可忍,上前说道,“这可是当今圣上赐给殿下的宝剑,剑刃上还雕刻着可以调动兵马的军符,你要得起吗?” “这样啊!”秦玖颇为失望的样子,围着安陵王又转了一圈,眸中忽然一亮,好似发现宝贝一般,凑近安陵王身前,瞪大眼睛看他斗篷里那件孔雀紫色的锦袍。 她凑得很近,头上绾起的发髻蹭到了安陵王的下巴,隐有女子身上的暗香沁入他鼻间,葱白的手指还在他胸前的衣料上摸了摸。 颜夙忽然感觉到自己好似一个等待估价的货物一般。他厌恶地后退一步,一把挥开了秦玖的手,冷眸危险地眯了起来。 秦玖轻扬唇角,缓缓道:“殿下这件锦袍很好看,俗话说,人靠衣装马靠鞍,我就要这件锦袍!我家莲儿穿上这身衣服也一定像殿下一样威风。” 榴莲已经被秦玖打击得麻木了,抱着花灯傻呆呆站着没说话。 颜夙冷笑,“这好办,便是十套也没问题,请姑娘告知住处,明日我派人送到府上。” 秦玖玉手轻摇,眼底满带盈盈笑意,“安陵王殿下可能没明白我的意思,我只要你身上这一件,且现在就要。请殿下脱下,哦,方才忘记说了,里面的中衣也要的。” 鹦哥儿扑棱一声飞到秦玖肩头上,骨碌着黑眼珠,助威道:“中衣也要,中衣也要……脱光光,脱光光……”它也知道脱了中衣就是脱光光了,不仅学得兴高采烈,还一副很期待很兴奋的模样。 第五章 闹市风华 这会儿别说围观的众人,榴莲装傻也装不下去了,他几乎想跪下了。 颜夙的侍从忍不住想冲上去将鹦哥儿的嘴缝上,却被他一眼瞪了回去。 颜夙波澜不惊的脸终于像初春湖面的冰一般,呈现出愤怒的裂纹。漆黑的眸中,划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寒意。 “姑娘确定要用我这身衣衫换?”他冷冷问道。 秦玖点点头,鹦哥儿也点点头。 颜夙不再说话,只是伸手解下身上的披风,随手扔给身后的侍从。然后,便开始解腰间的玉带。 “殿下,你不必这样,这花灯我不要了。”扮作男子的裘衣女子从人群外挤了进来,快步走到颜夙面前说道。 “无妨,我说了无论怎样,也一定将竹灯为你求到,你且先退下。”颜夙一边说,一边解开了腰间的玉带,孔雀紫色锦袍敞开,露出了里面雪白的中衣。他冷笑着脱下,随手一扔,衣衫带着劲风向秦玖扑了过来。 这衣衫来势凶猛,夹杂着一丝怒气,吓得鹦哥儿怪叫了一声,浑身羽毛竖了起来。 秦玖伸手,红色的宽大袍袖里,露出一只莹白如玉的手腕,随意一捞,化解了扑面的怒气,将衣衫搭在了肩头上。 颜夙再伸手,雪白的中衣如云朵般飘落而下。 “这样可以了吗?”颜夙望着秦玖,薄削的唇角勾起淡淡的笑意,长眸微合,眸中锋芒隐现,周身更是散发着冷寒彻骨的气息。 但不管他如何冷酷,也不管他脱得多光。 这都不能有损他是个好看的男子的事实。 何止好看呢! 虽然只着一件白色里裤,但是他站在冬日寒冷的街上,丝毫没有畏冷之意。 各色花灯的灯光透过人流的缝隙如轻纱般倾泻而下,笼罩住他白皙修长的身体。他全身上下没有一丝赘肉,灯光勾勒出他身体的线条,那样柔韧而流畅。 他就那样自然而然地站在那里,好似天经地义就应该站在那里一般,那样的遗世而独立,却又和这街上的一切如此契合,一点也不显得突兀。 他唇角挂着轻慢的笑意,长眸微眯,斜睨着秦玖。 秦玖望着颜夙,望着他。 多彩的灯光,熙攘的大街,与这一切融为一体的身姿…… 她好似忘记了自己身处何地。 她只觉得心中虚空一片,隐有冷意弥漫而上。 鹦哥儿站在秦玖肩头,黑豆一般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安陵王,好似喝醉了一般摇摇晃晃,站立不稳。 秦玖伸手拍了一下它的头,笑眯眯道:“黄毛儿,别忘了,你是公的!” 黄毛被秦玖这一拍,犹若受了打击般,一头栽到秦玖怀里一动也不动。 秦玖伸手梳着黄毛翅上的白羽,一双妙目却在安陵王身上瞄了又瞄,撇了撇嘴,叹息道:“殿下还真没有幽默感,小女子只是开个玩笑,您贵为亲王,借我十个胆,我也不敢当真让您脱啊。不过,殿下这胸、这背、这腰、这腿……还真是……啧啧……真是美啊!这可比那盏花灯值钱多了!” 玩笑? 安陵王的侍从几乎要暴走了。他家王爷何曾被个女子如此戏弄过,又何曾被女子如此品评过! 颜夙扬了扬眉,脸上连一丝柔韧的线条都没有,明澈的眸中更是一片肃杀清寒,他伸手接过侍从递过来的斗篷披在身上,遮住了暴露的春光,斜睨着秦玖道:“这个幽默太冷了!花灯!” 秦玖妩媚一笑,“殿下牺牲色相也要得到的花灯,小女子自然不敢不给!”她拍了拍黄毛的鸟头,慢悠悠道:“黄毛,把花灯给安陵王殿下叼过去,记得哦,要完好无缺,不能有损坏!”秦玖说着,葱白的手指在黄毛头上的几根黄羽上使劲一揪。 黄毛浑身一激灵,从秦玖怀里嗖地飞了出去,转瞬就到了花灯前,伸爪一挠,这一爪当真狠,直接捅破了那面绣着“雾中之竹”的锦缎,顺便把里面燃着的蜡烛也推翻了。 在榴莲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怀里的花灯已经燃了起来。他吓得尖叫一声,随手就把花灯甩了出去。 一个火球就那样飘荡着,划了一道光亮的弧线,飞速朝着人堆里飞去。它朝着的方向恰巧是裘衣女子那边,人群一阵骚动,都忙着抱头鼠窜。唯有那裘衣女子却呆呆地一动也不动,望着迎面飞来的火球,低低道:“花灯!我的花灯……” 你的花灯?秦玖眯眼。 颜夙脚跟一转,身子前倾,伸手一兜,便把冲着裘衣女子飞去的花灯抓在了手里。他抓着燃烧的竹灯,竟也不怕烧手。低眸扫了一眼燃烧的花灯,便抬头紧紧盯着秦玖,火球映在他漆黑的眼眸中,变成了两簇跳跃不定的火光。 秦玖含笑的目光和他冷厉的目光在空中相撞。 中间,是燃烧着的火球。 两人谁也不说话,默默地对峙恰若一场无声的决斗。 周围的空气似乎也开始一圈圈紧缩。紧张的气氛、凝滞的空气、周围的喧闹似乎再也不闻。 花灯的火苗晃了几下,似乎被两人之间可怕的气势给惊怕了,骤然一黯,恐惧般颤动着,不一会儿便悄然熄灭了。 颜夙看了一眼手中已经燃烧得只剩下骨架的花灯,长眸眯了眯,极其不舍地将花灯的残骸扔在地上。 秦玖忽然嫣然一笑,“殿下您大人有大量,别和一只鸟计较,我回去一定会收拾它,饿它三天三夜!” 颜夙漠然静静站立,夜风侵袭而至,他虽着一件斗篷,但那眸中的寒光却依然冷得彻骨彻心。 这是一个如神祇一样凛然难犯的男人。 “饿它三天吗?”颜夙冰冷的唇角边隐隐浮上丝冷笑,“不如姑娘把那只鹦哥儿交给本王,我一定替姑娘好好管教!” “殿下的好意小女子心领了,但您公务繁忙,实在不敢劳烦大人。”秦玖盈盈笑道。 “无妨!本大人的公务便是惩罚罪人,不劳烦!”安陵王一丝也不让地说道。 那边黄毛浑然不知自己已经处于危险的境地,正在和榴莲干架。 黄毛最宝贝头上那几撮毛了,刚被秦玖一拽,便发了疯,却不敢惹秦玖,只得欺负榴莲,撞翻了花灯后,便跳到榴莲头上乱抓乱挠,将榴莲束得整整齐齐的发髻弄得像个鸟窝一般。 榴莲捧着头叫道:“黄毛,你下来,看我不拔光你的毛!” 黄毛一听,在他头上抓挠得更厉害了。 一人一鸟在那里正打得不亦乐乎。 围观的众人渐渐恢复了心神,开始指点着秦玖窃窃私语。 就在这正热闹的时候,忽听得头顶上的天空砰的一声响动。 “放烟花了!”有人一声欢呼,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转移到空中了。 第六章 吾心如灯 秦玖仰首望向天空,一朵银色的梨花正在墨黑的空中徐徐绽放。 那样绚烂到极致的绝美,让时间瞬间凝固,让世界失去了声音,让人的思绪在过往的美好中沉沉浮浮。 一个接一个的爆响,无数个烟花在夜空中绽放。 天早已全黑了下来,这使得盛放的烟花格外灿烂美丽。各色烟花在夜空中争奇斗艳,将墨黑的夜空渲染成五彩斑斓光影的海洋。 只是,正在众人兴致勃勃欣赏时,热闹的天空忽然归于沉寂。 “下一个烟花一定是今年的重头戏,那最美丽的火牡丹!” “一定是的!不知今年的火牡丹是什么颜色的?” “九爷,什么是火牡丹?”榴莲挤到秦玖身畔,好奇地问道。 秦玖笑吟吟道:“是一种烟花,爆开就如同绽放的牡丹一般,很好看!” “很好看!”黄毛站在榴莲头顶上重复说道。 “来了,快看快看!”人群一阵骚动。 众人翘首企盼着,仰长了脖子,瞪大了双眼,紧紧盯着那束火龙般升上天空的烟花。 那束烟花在全丽京城人们的殷切目光中爆开,一点点绽放。 只是却不是什么火牡丹,也不是火树银花,而是一行字。 “苏挽香,吾心悦汝!——玉衡” 这行字一出,全丽京城的人都沉默了。 榴莲也惊得愣住了。 “这……这……真神人啊!”榴莲惊叹道。 这丽京城果然是物华天宝、卧虎藏龙之地,他今日算是见识了。方才安陵王以花灯取悦心上人,他尚觉得新奇。未料到,“人外有人,山外有山”,更牛的神人在这里呢,他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自叹弗如啊! 以烟花示情,让全京城人作为见证。如此浪漫,再高傲的女子,怕也是要折服的吧! 只不知那位幸运的女子是谁? “九爷,你不是少时在丽京待过吗?那你一定知道这个苏挽香是谁吧?她是谁啊?如此幸运的女子!” 秦玖在灯影里转身,唇角含着淡淡嘲讽的笑意,懒懒道:“你觉得她很幸运吗?” “不是吗?倘若我是那个女子,我无论如何一定要接受这份感天动地的示情。”榴莲羡慕地说道。 “那你知道玉衡是谁吗?”秦玖懒懒问道。 “是啊,他是谁?奴才正想知道呢,真是高人啊!”榴莲好奇地问道。 “当今圣上的七弟颜聿,字玉衡。封号严王,外号阎王。”秦玖一字一句慢慢说道。 榴莲一听颜聿的名字,一张俊俏的小脸顿时垮了下来,“哦,呵呵,那,那这女子,还真是不幸啊!” 榴莲虽然不是丽京人,但却知道这位皇帝的弟弟颜聿,其实不止是知道,简直是如雷贯耳。他只是不知道颜聿的字是玉衡,如今听说颜聿就是玉衡,玉衡就是颜聿,他深深地为那位苏挽香姑娘默哀。 颜聿的名气,一点也不比安陵王颜夙小。说起来,颜聿也是大煜国“名动天下”的人物,在丽京城中,几乎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他这个名动天下和安陵王的名动天下却是有极大的不同。正如天和地之别,南和北之差,正和邪之分…… 倘若,安陵王颜夙是丽京女子梦寐以求想要嫁的男子,那颜聿就是丽京女子唯恐避之不及的恶魔。 颜聿成名比安陵王颜夙更早,如果那也叫作成名的话。 他是先帝的第七个皇子,也是先帝最小的皇子,最得先帝之宠爱。颜聿也确实不负先帝厚望,自小便极聪慧,五岁便能作诗,七岁便出口成章,且小小年纪便懂礼仪知进退。据说,当时教习颜聿功课的于太傅常赞他日后必成国之大器。 于太傅看人极准,却没想到这一次竟走了眼,说起来这大约是他平生第一次看错人。 在颜聿八岁那年,先帝偶感伤寒,原本只是小病,但先帝在寝宫养病时却猝然薨了。颜聿以弑君杀父之罪入了大牢,因先帝最后饮下的那碗药是颜聿呈上去的。先帝用药次次都有人试药,唯有这一次自己最小最疼爱的皇子端来的药,他没有让人试,但就是这碗药送了他的命。 弑君杀父,这是多么大逆不道之罪啊。倘若是旁人,不光自己会被处极刑,九族也会被诛光。所幸先帝临去前免了颜聿死罪,颜聿才免于一死,被关入了刑部大牢。据说,他在牢中被关了数月。一直到新皇,也就是颜聿的大哥、现在的庆帝登基后,才为颜聿平反。据悉,那碗药里的毒并非颜聿所下,而是一个宫人所放。但就算是平了反,那一碗药终究是颜聿亲手奉上且一勺一勺亲自送到他父皇口中的,这弑君杀父的罪名也已在天下人心中成形,无论如何也是抹不掉了。其后,京中容不下一个弑君杀父的皇子。还未曾成年的颜聿便被庆帝封为严王,在北疆赐了封地。 颜聿的封地在麟关,那是一个荒瘠苦寒之地,他一直在那里待了多年,在十九岁那年,庆帝重病,颜聿被允许回到丽京探望皇兄的病,之后便留在了丽京。 据说,回到京都后的颜聿没多久便一跃而成为丽京城中最有名的花花公子、纨绔子弟。他泡戏园捧戏子,逛妓馆包花魁,行径放荡不羁。 丽京是温柔乡富贵地,丽京城的世家公子中,行为放荡的也不是没有,但那样人纵然是敢做,也大多都是偷偷摸摸的,谁也及不上颜聿。他却是明目张胆的,庆帝也曾试图管一管这个皇弟,无奈当时病重,根本就没有精力去管束他。到了后来,颜聿竟还唱起了戏。他并非随意哼哼,而是跑到戏园子里,包了头、化了脸、着戏服,正儿八经地唱了几场。唱戏这个行当是属于下九流的,堂堂的王爷,跑出来唱戏,那可是自甘堕落到极点了。 纵然是这样,丽京城喜欢他的女子还是不少,甚至也有些大家闺秀不顾父母反对,想要嫁给他。但自从出了一件事,那些想嫁他的女子就算再喜欢他,却也绝了嫁给他的念头。 第七章 深夜来追 颜聿二十岁那一年,喜欢上了一个女子。那个女子叫白素萱,是英国公白砚之女。说起白素萱,榴莲也是知道的。 他家出事后,他在街头流浪,在酒楼里讨饭时,就听酒楼里说书的先生说起过这个女子。据说,见过她的人都惊为天人。说她不光容貌绝色,且还端庄贤淑才华横溢。当时庆帝因病无法上朝,白素萱在十四岁时便随着姑母白皇后上朝,协助姑母执掌朝政整整三年。 其实白素萱在更小的时候便显示出了惊世的才华,坊间私下里流传着许多她的手抄诗集。那些诗句光是念一念,都觉得口齿生香。 也不知是怎样的机缘巧合,让颜聿认识了白素萱。颜聿便铁了心要娶她,不惜强取豪夺,最后动用了他皇兄的圣旨。但可惜的是,白素萱还未曾过门,白家就出了事,据说是谋反。白氏满门抄斩,白素萱的父母兄嫂皆死在刑场,宫中的白皇后饮鸩酒而亡,白素萱畏罪自焚。当时,坊间纷纷传言,说颜聿命硬,克死了他父皇,克死了白素萱,甚至连白家全家都是因为和他攀了亲戚,才被克得家破人亡的。 自此后,颜聿便得了个阎王的称号,说他就是个勾人魂魄的阎罗王。 这样一个人,但凡被他看上的女子,自然不是幸运而是不幸了。 如今这个不幸的女子,就是苏挽香。 “只不知那个倒霉的苏挽香却是谁?”榴莲叹息一声道。 秦玖凝视着烟花绽放的天空,丹凤眼中似是蒙上了一层淡薄的雾霭,遮盖住她眼神流转间流露出来的情绪,让她看上去有一丝缥缈。 榴莲忍不住在心中想到,若是让妖女遇上阎王,不知会怎么样?最好妖女被克死,那样他便自由了。 他忽然觉得自己和苏挽香一样的可怜,都是被妖孽看上了。 “莲儿,你去把那盏花灯拾起来吧。”秦玖回过神来,脸上又浮起慵懒的笑意。 “都烧成那样了,还拾起来做什么?”榴莲虽然不愿意,却依然乖乖地遵照秦玖的吩咐去拿,他实在搞不懂妖女到底为啥这么稀罕这个花灯,烧成这样了还要,又不是她做的。 秦玖笑吟吟地看着榴莲蹲在地上拾着花灯的残骸,眼角余光却瞥向了安陵王的方向。 安陵王颜夙也看了会儿天空,向来不沾情绪的眸中染上了一丝讶异,最后他皱了皱眉,眸中闪过一丝锋芒。就在此时,有三个军士穿过人群快步走到颜夙的身侧。那三个军士皆穿着黑色的束身甲,外罩暗红色的大氅,腰间佩着长刀。 秦玖一看到那三个军士,柔媚的长眸便眯了起来。 颜夙为了方便和裘衣女子私会,出行只带了一个侍从。如今这三个军士,便是他手下之人。三名军士中的一人垂首向颜夙禀告着什么,颜夙长眸微眯,蓦然向秦玖的方向看了过来,薄冷的唇边忽然浮现起一丝笑意,那笑意透着一丝嘲讽和冷冽的杀意。 方才,无论秦玖如何戏弄他,也未曾见到他眸中有杀意。她暗叫不好,接过榴莲拾起来的花灯零散的骨架,用手帕包好,交给身畔的枇杷,转身便朝停在街边的轿子走去。 “九爷,不看烟花了吗?”榴莲还没看够,慌忙问道。 枇杷冷声道:“再看命都没了,还不快上轿!” 榴莲愣了下,这个枇杷和他一样同为妖女的侍从,虽然说,这个面瘫男整日里冷着脸抱着剑一语不发,但不可否认,他是妖女的侍从中武功最高的。 他都这样说了,榴莲再回想一路上那几回惊险的刺杀,心有余悸,忙向轿子跑去。黄毛似乎也察觉到了危险,扑棱着翅膀追上了秦玖,径直钻到了秦玖宽大的袖子里。 榴莲竖着耳朵,倾听着外面的动静。轿子似乎出了天一街,拐入了比较僻静的巷子里。他有些搞不懂了,倘若为了避免刺杀,应该去人比较多的街上安全点吧! 他万分不解,并且非常担忧,遂试探着问道:“九爷,是有人要刺杀我们吗?” 秦玖斜睨一眼榴莲,似笑非笑道:“谁告诉你有人要刺杀我们了?”说完自顾自去逗弄肩头上的鹦哥儿。 榴莲吊起的心顿时放了下来。 就在这时,正在疾走的轿子落在了地上,榴莲的心瞬间又吊了起来。 秦玖挑开了轿子的窗帘,漫天的烟火在夜空中绽放,有跳跃的光芒映入她眼中,照得她一双上挑凤眼晶亮无比。 这一路上,他们遭遇了好几次刺杀,秦玖都是慵懒地靠在轿中,不是逗弄黄毛,就是闭目假寐,好似人家要刺杀的不是她。这是他第一次见妖女面对刺杀如此有兴致。 榴莲的心吊得更高了。 这是一条僻静的街巷,几乎没有行人。街巷两侧屋宇中灯光稀少,想是住在这里的人家都到天一街看烟花去了。 有四道人影和枇杷、樱桃、荔枝缠斗在一起,他们清一色的黑色紧身衣,脸上蒙黑巾,标准的刺客装束。 秦玖的目光越过四人,凝注在街巷一侧的树影下。 那里有一道人影。 他站着靠在巷子边的矮墙上,状似慵懒,一身黑色大氅将他连头兜住,看不清面貌,只看到高大的身形。 看到轿子出现,他一手按着佩剑,迈着凌迟人心的步子缓步朝这边走了过来。酷烈的杀意在小巷内弥漫,在剑光亮起那一瞬,秦玖从轿子里倏忽跃出,衣袂翩翩如凤舞九天。 她左手执着绣花绷子,右手在花绷子上拨动,数道银光朝着来人飞去。 来人不知是什么暗器,慌忙歪头躲过,但手腕处一痛,有什么东西刺在了手腕上。低头一看,发现竟是绣花针。 他猛一抬头,眼前彩线牵动,数根绣花针又回到了绣花绷子上。 “殿下深夜追来,莫不是看上小女子了?殿下莫非还害羞着,竟想隐藏身份……既如此,这把剑也应该换过!”秦玖的目光落在来人腰间的佩剑上,笑得分外妖娆。 第八章 玲珑阁中 安陵王颜夙伸剑挑开头上的兜帽。他整个人好似一柄出鞘利刃,闪耀慑人的寒芒,而他寒星般的黑眸睥睨着秦玖,看着她,就犹若在看一件死物。 “本王要杀你,无须隐藏身份!”他唇角一勾,浑身上下散发着凛冽杀气,但一笑间却全是晚春的馥郁香气。 寒芒乍起,冷漠而冰冷的剑锋夹着凛冽杀意,向着秦玖逼来。 “王爷这身衣衫也挺不错的!”秦玖笑吟吟说道,手指在绣花绷子上灵活拨动,数根带着丝线的绣花针飞了出去。 颜夙已经知悉这是什么暗器,忙闪身躲避。数根丝线却不是冲着他的身体而去,而是冲着他身后的大氅而去。 他略感迷惑,手下却不停,手中之剑闪着寒光向秦玖劈去。 秦玖却不直接去接他的剑,只是仗着轻功灵活,闪身躲避。同时袖子一扬,两头尖尖的梭子飞了出去,同时右手手指时屈时伸,手指上连着的丝线牵动着梭子。随着她手势的不断变换,梭子在丝线上飞动不停。 颜夙注意到她不断变换的手势似乎是织锦的手势,脑子蓦然一蒙。他似乎看到了和这双手同样纤细的一双手,也在做着这样的手势。 就在这一愣的瞬间,他忽觉得身后披着的大氅在慢慢变短。他并未在意,两人继续游斗,直到他感觉到身上有凉意沁肤。 他低头一看,只见身上的衣衫也在飞速变短,再抬头,发现她手中那交错的丝线变得越来越密。 他忽然醒悟过来。她将他身上衣衫的丝线抽了出来,在织眼前的布。 颜夙太震惊了,可他发现得有些晚了,身上的衣袍已经飞速地消失。 “脱光光,脱光光……”黄毛在轿顶上,适时地叫了几声。然后,刺溜一声,逃一般飞速钻到了轿子里。 颜夙伸剑去划,但锋利的剑尖竟无法划断那匹布。 “王爷,我这丝线里,可是混有很珍贵的南海鲛丝,王爷这把剑怕是划不断的。”秦玖忽然收线,天青色的布便卷在了手中。而颜夙身上,再次剩下了一件里裤。 “多谢王爷这匹布,王爷若是喜欢小女子,尽管追来。”秦玖一招手,正在厮斗的枇杷和荔枝、樱桃会意地随着秦玖拐出巷子,向人多的地方逃去。黄毛和榴莲也忙不迭地从轿子里出来追了过去。 颜夙看了看自己光裸的身子,决定不去追。 他眯眼朝着秦玖消失的方向望着,忽然笑了,这一笑,绝丽的面容宛如无双明珠。 “天宸宗这次派来的对手,倒是值得一斗!” 几名军士不约而同脱下自己身上的衣衫朝着安陵王递了过去,也不敢直视自家王爷的裸体,齐刷刷扭头假装欣赏空中的烟花。 颜夙领兵多年,常和手下军士厮混在一起,冬日里也曾命令手下军士脱了棉衣赤臂练兵,早已见惯了裸体。只自己在手下军士面前裸着还是头一遭,说起来方才那一次还不算丢脸,好歹是他自己脱的。这一次却是被人家连外袍带里衣全部扒下来了,面子上确实挂不住。 他伸手接过军士递过来的衣衫穿上,想到那个女子一夜之间扒了自己两回衣衫,面上虽不动声色,心中早已翻腾不已。 他万万没料到这个女子如此厉害! 男人练武一般要强于女子,概因男子比女子力大,在习武方面有先天优势。女子若想胜过男子,必得付出比男子更多的时间和习练。此女子独辟蹊径,将女红技艺化入武功,当真聪慧到了极点。 秦玖知悉颜夙没有追上来,却还是快速奔跑着,耳边风声快速掠过,好似小刀在刮着自己的脸。 她终于撑不住,扶住街道一侧的白墙,弯腰吐了一口血。左肩一阵抽痛,有鲜血冒了出来,她伸手捂住。右肋处同样的疼痛袭来,鲜血涌了出来,她又伸手捂住。左臂也有血淌了出来,她却再没有手可以去捂。 其实,她早就受了伤。只不过,石榴红的衣裙掩盖了鲜血的颜色,她才看上去没有那么凄惨,她才可以潇洒地笑着离开。 她原以为可以击败他的,至少也可以全身而退,却未曾想到,和他的武功比起来,她还是差了不少。倘若不是她织锦时,他出了一会儿神,她想她根本无法将他身上的衣衫剥落。 枇杷很快追到了她身后,看到她身上的鲜血,满脸担忧地说道:“他没有追来,你又何必跑这么快。这一跑动,血也不好止住了!” “这点小伤,算不了什么,我撑得住!”秦玖强撑着笑道,“这可如何是好?天这么晚了,我们今夜怕是进不了皇宫了,只能找客栈投宿了。” 秦玖抬头一看,见这里正是自己方才比箭的玲珑阁。此刻夜已经深了,玲珑阁门前猜灯谜的游人已经散去了。 “看来,老天是要我们住玲珑阁了。”秦玖淡然一笑,命枇杷搀扶着她向阁内走去。 玲珑阁不光是酒楼,同时也是客栈。 玲珑阁管事杜月正在指挥着阁内的小厮收花灯,看到他们几人前来住店,眉头微微皱了皱,但还是快步迎上来道:“各位楼上请!” 榴莲心想,妖女当众扒了安陵王的衣衫,这样的人物,虽说玲珑阁管事不待见,但还是不敢轻易惹妖女的。 客房都在三层,屋内摆设简洁,一桌一椅一卧榻。 秦玖抚着伤口歪坐在卧榻上,任由樱桃将她身上那袭沾血的红裙褪下,再将她身上各处的伤口清理干净,洒上金疮药,这才止住了血。荔枝又拿出来一个细瓷小瓶,“九爷,也抹一点无痕膏吧,这是宗主特意吩咐,九爷受伤后一定要敷的,否则会留下疤痕。” 秦玖接过无痕膏,淡淡说道:“我知道了,一会儿我自己抹,你们下去吧。” 荔枝目光微凝,小心地说道:“那九爷一定要记得抹,万一身上有了疤痕……” 秦玖凤目一眯,“怎么,你还不放心?” 荔枝忙垂首道:“奴才不敢!”言罢,和樱桃一起退了出去。 秦玖执着无痕膏,樱唇微抿,手中用力,几乎将瓷瓶捏碎。但最后她终究没有捏,只是随手将瓷瓶扔在了桌上,却无论如何也不肯抹。 更漏声遥遥传来,在暗夜之中,显得苍凉而悠长。 秦玖疲累至极,却毫无睡意。 她拿出榴莲捡回来的花灯烧剩下的几根竹条,在灯下摆弄着。竹条已经烧得面目全非,焦黑异常。秦玖摆弄片刻,便沾了一手的黑渍。她拿起一块丝帕,沾了水将竹条一根一根擦拭着。 最后一根竹条擦拭干净,她轻轻抚触着竹条上的几行字出神。 竹条被焚烧,隐约辨得出那几行字是:皎皎吾心,灼灼如灯。不离不弃,莫失莫忘! 那是女子的笔迹,隽秀飘逸。 一笔一画,皆看得出是用心雕刻而成。 谁能想到,在这盏精致的花灯罩住的竹条骨架上,竟然雕刻着这样几行字。 第九章 宫中面圣 翌日一早,秦玖携枇杷和荔枝乘坐马车前去皇宫。马车行至宫门前停下,枇杷将天宸宗的标志物玉佩呈给守卫的骁骑。 秦玖在马车一侧凝立,见眼前巍峨的屋宇连绵不绝,于金碧辉煌的逼人富贵中,又有一种令人望而生畏的森然肃杀之气。她凤目微眯,黑亮逼人的瞳眸中,像有一小簇火焰在里面燃烧。 玉佩递进去不久,便有景秀宫的太监前来引路。秦玖随着他七拐八弯,终于到了一座典雅的宫院前,抬头只见匾额上高悬着蓝底黑字的“景秀宫”三字。引路太监进去通报,秦玖便和枇杷、荔枝在宫门前等候。 这景秀宫的主子,是当今圣上庆帝的妃子惠妃,同时也是天宸宗的左使。 天宸宗是大煜国江湖上的白道领袖,从建立之初到现在,已经有百多年的历史了。 天宸宗的第一代宗主连司空,在大煜国是赫赫有名的英雄,几乎可以和大煜国的开国皇帝高皇帝齐名。据说,当年正因为有天宸宗襄助,高皇帝才顺利推翻了旧朝,建立了大煜王朝。按说,连司空的功劳不小,但他却拒绝了高皇帝让他入朝为官的盛情,只派了他一个弟子留在朝堂为高皇帝效力,自己依然去做他的逍遥宗主。后来,每隔几年,大煜国都会从天宸宗请一位弟子来朝堂效力。到了最近几年,天宸宗的弟子已经从朝堂上效力到了后宫中。 片刻后,景秀宫的掌事太监出来将秦玖迎了进去。秦玖随着他,缓步登上了宫殿的台阶,来到了宽阔的前殿。 殿中雕梁画栋,正中是一龙凤宝座,旁边一侧座,一溜儿搭着锦绣椅搭的椅子。青绿色鹤形铜鼎中燃着香料,殿内暖香袭人。 一个宫装女子坐在宝座边,秦玖屈膝施礼道:“天宸宗蒹葭门主秦玖拜见惠妃娘娘。” “免礼,平身吧!”惠妃的声音淡淡传来。 秦玖起身,抬眼看她,见惠妃不过三十多岁的年纪,乌发绾成凌云髻,攒着五凤挂珠钗。肌肤细腻白皙,一双杏目不怒自威,于美艳中自有一股凌人的贵气。 “你就是宗主新立的蒹葭门主?”惠妃也暗自打量着秦玖,见她一双凤眸眼角微挑,自有一股天生的柔媚,湛黑的眼珠清澈见底,莹润透着聪慧。 惠妃见了暗暗点头,显得非常高兴,“我得了昔儿的信,说她不愿来丽京,让宗主改派你前来。虽然本宫和你之前并未谋面,但如今见了你,却是喜欢得紧。”说着拍了拍身侧的座位,“来,过来坐。让本宫好好看看你。” 秦玖浅浅一笑,在屋内站定未动,“秦玖谢娘娘厚爱,只是秦玖这一路疾行,路上遭遇多起刺杀,又感染了风寒,生怕过给娘娘,还请娘娘原谅。” 惠妃惊道:“遇到多起刺杀?可知是何人所派?” 秦玖轻声道:“并未查清。不过,昨儿个在天一街,遇到了安陵王,他好似对我们天宸宗成见极大。” 惠妃暗叹一声,“阿玖,到了丽京,不比在天宸宗,你要步步小心。若有事情,尽管来找本宫,本宫会为你出头的。至于安陵王,他的确对我们天宸宗有些成见,你初来乍到,先避开他些。” 秦玖忙施礼应了。 惠妃又问道:“尚且不知圣上为你安排了什么职位,时辰已不早,圣上想必已下朝,本宫这就带你过去拜见圣上!”惠妃说完,便有宫女过来服侍着她穿了外罩,收拾完毕,惠妃携了秦玖,向庆帝的御书房而去。 一行人在宫中的御道上逶迤而行,在御书房不远处,只见一行人也快步前来。 秦玖抬眸一看,认出为首之人,正是昨日在天一街遇到的安陵王颜夙。 秦玖心想:有些人,怕是注定避不掉的。颜夙头戴玉冠,身着朝服,显然是刚刚下朝。他在晨光里慢慢站定,朝着她们这边望了过来。那双笑起来很温暖很和煦的黑眸中,此刻蕴着冰霜。薄而优美的唇线却微微勾起,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纹路。 “拜见惠妃娘娘。”颜夙客客气气地对惠妃施礼道。 惠妃微笑着道了声免礼。 颜夙侧首,挑眉扫了秦玖一眼,挑高的眉梢显得莫测高深。他并未多言,便率先向御书房方向而去。 惠妃脸色有些阴沉,唇角微抿,有些担忧地蹙起了眉头。秦玖也有些担忧,今日在这里遇到颜夙,绝对不是偶然。 庆帝身边的太监总管李英看到惠妃銮驾,快步迎了上来。 “这是天宸宗的蒹葭门主秦玖,今日特来拜见陛下,劳烦李公公通禀一声。”惠妃微笑着说道。 李公公躬身长拜道:“下臣叩见惠妃娘娘。安陵王和苏相及谢家大公子谢涤尘正在御书房面圣,还请娘娘稍候。” 片刻后,小太监过来通传,“宣惠妃娘娘,蒹葭门主觐见!” 秦玖尾随惠妃入了御书房,绕过一道水晶石的屏风,便看到坐在龙案前的庆帝。他着一身明黄色盘领窄袖常服,看上去四十多岁的年纪,依然俊朗优雅,只眼角唇边隐有皱纹,面色有些苍白,看上去身体不是太好。屋内侍从并不多,只有两个小太监,一个捧着杯盏,一个正在研墨。 龙案下首的椅子上,坐了三个人。第一位是安陵王颜夙,挨着他的是一位白须老者,秦玖略略一扫,便知他是苏青苏丞相。另一位身着玄青色衣衫的年轻男子,是方才同颜夙一道进来的,谢家的大公子谢涤尘。 秦玖和惠妃拜见了庆帝,庆帝问秦玖,“不知令宗主可好?” 秦玖垂首答道:“宗主一切都好,谢陛下挂念。” 庆帝颔首道:“我原以为,此番连宗主会派一位男弟子过来,不想竟是女子。” 颜夙微微一笑,“父皇,既然连宗主派了秦门主过来为朝廷效力,想必秦门主在文韬武略上有过人之处,儿臣也很想见识一番。” 苏相也颇感兴趣地说道:“陛下,虽说我朝历来就有天宸宗弟子破格入仕的规矩,但这么多年都是破格录取,无须参加科举和殿试,究竟是否真的有才,老臣很想见识一番。倘若并不如传闻那样,陛下自可请天宸宗再行换人。” 谢涤尘也起身道:“陛下,方才微臣听殿下说起,昨夜他曾偶遇秦门主,当时因不知秦门主身份,两人无意切磋了一番。微臣去年侥幸得了武状元,如今来了秦门主这样的高手,也很想和她切磋切磋,望陛下恩准。” 颜夙含笑道:“父皇就当这是殿试,倘若秦门主赢了,自可留下。倘若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