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狱火 她从梦中惊醒,身上衣衫皆已被冷汗湿透。她强撑着身子坐起来,摸索着找到火烛,点燃。暗夜之中,那如豆灯火,并不能驱散她心中的惊惧。她忆起方才的梦,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了上来。 她不知自己病了几日,原本还希望一直病下去,最好病到不能拜堂。就是这病,也是她故意挨饿受冻搞出来的,可如今,她不能再病下去了,否则,她可能会死在这里。 这是她的闺房,可她被幽禁了。 贴身侍女紫绒和织夜不知被谁打发走了,只有两个陌生的侍女在服侍她,确切说,是在监视她。她们偶尔会在她睡后悄声私语,以为她已睡熟,只有她晓得,她已经很久无法入眠了。 她们说的话,她都听在耳中。 她从她们的对话中,晓得她家如今犯了大案,是要诛九族的,还听说是他在主审这个案子。她不知此事是真是假,但她没有去问她们,她知道她们定不会告诉她实话。何况,就算是真,若由他主审此案,她家定不会有事,因他向来公正严明,而她父亲绝对是清白的。 长夜漫漫,她开始织锦,若再躺在床榻上空想,她会疯掉。 幽冥的烛光映亮了屏风前的织机和半幅未曾织完的锦缎。 机杼的声音,在暗夜里,唧唧复唧唧。 一对鸳鸯的身影在锦面上渐渐成形,一只引颈击水,另一只伸出橘红色的嘴精心地为自己的伴侣梳理着华丽的羽毛。 她干涩的眼睛盯着锦面,鸳鸯的样子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渐渐幻化成一对临波照影的男女。 …… 记忆的泡影,犹若水底的鱼儿般浮了上来。 那一日,他踏波而来,惊散了池中的鸳鸯,她嗔怒地瞥他一眼。他从背后揽住她,压低声音道:“惊散那一对鸳鸯,是我的不是,我赔你一对如何?” 她回首望去,看到他幽黑的双眸中,有灼亮的光芒在闪烁。她的脸烫了起来,一把推开他,伸手道:“那你现在就赔我。” 他似笑非笑看着她,眸中光芒仿若敛尽了世间芳华。 “我们不就是吗?”他低低说道,“愿娶卿,做鸳鸯。” “梧桐相持老,鸳鸯会双死。如果我死了,你也会随我去吗?”她追着塘中那对鸳鸯问他。 他亦步亦趋地追着她,正色道:“如果我们两个有一人注定要先离去,那一定是我。有我在,你就不会先死!” 彼时,她望着身畔男子修长挺拔的身影,忽然觉得,即使有再大的风雨,但只要身畔有他在,就一定不会吹到她身上。 …… 一阵冷风灌了进来,屋内烛火飘忽摇曳,几欲熄灭,她有所感应般骇然回首。 房门开合间,已经有两个人站在了烛火的阴影里。 这是两个戎装军士。他们穿着黑色的束身甲,外罩暗红色的大氅,腰间佩着长刀。 她从服饰上很快认出他们是谁的人,她抚了抚额前的乱发,惊喜地问道:“我就知道,他不会不管我的,是他让你们来救我的吗?” 森冷的目光在她身上逡巡一圈,两人并不说话,其中一人跨前两步,从怀里掏出来一张纸扔在她脚下。 她一眼便认出,这样的纸张,是张贴在城门口昭告天下的御诏,一颗心顿时沉了下去。 窗外风声大作,呜咽的风声,好似无数冤魂哭号。屋内却静得可怕,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她拿起御诏,先看了下右下角的朱红之印,确认是真的无误,这才去看上面的内容。视线掠过一个个熟悉的封号,以及最后三个字:“斩立决!” 她的身子忽然抖了起来,拼了命般去撕那张御诏,一边疯狂撕扯着,一边嘶声说道:“假的,都是假的。别以为我不认识圣上的印章,这是假的!” “你明明知道是真的!”一名军士冷冷说道,森冷的目光中暗含着一丝同情,“来时主子让我告诉你,他从未喜欢你,他心中另有其人!” 她停止了撕扯,抬起惨白的脸望着军士。 死寂的屋内忽然响起了笑声,磔磔的声音好似夜枭的鸣叫。 过了好久,她才发现声音是从她嘴里发出来的。 多可笑啊! 他说他会保护她,可最后,带来风雨肆虐的,不是别人,却是他。 那些她以为,美好的曾经,原来只不过是利用和欺骗盖起来的海市蜃楼,只一个摇晃间,便倾塌得灰飞烟灭。 “他说心中另有其人,是谁?”她眯起眼睛,冷声问道。 军士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她是一位高门贵女,善良温柔,端庄娴静。你不必知道她是谁,主子说了,这一世他对不住你,倘若有来世,他自会回报你!” 来世回报她?! 她只觉得浑身血液逆流,愤怒好似潮水开闸般涌出。 “去他娘的来世,你告诉他,我这辈子就要他血债血偿!”她嘶声喊道,从未想到,平生第一次骂人,骂的竟然是他! “恐怕这辈子,你没有机会了!”军士同情的目光中迸发出杀意,“黄泉路上那么多亲人陪着你,一定很热闹,一路好走啊!” 原来,他还要她死! 真是一出烂戏,和话本子里那些俗得不能再俗的戏差不多。痴情的小姐遭遇美男计,被情郎利用完毕,就像扔掉抹布般将她扔掉了。甚至于,他都不屑于亲自动手。 她挣扎着走到织机前,将织机上的锦缎取了下来,双手托着走到军士面前。 “这是我答应给他的,回去对他说,他虽负了我,我却死也不会欠他任何东西。再告诉他,来世,我不要和他有任何牵扯!”她的声音缥缈如风,没有任何的爱恨,就像在叙述一件很平淡的事情。 可两名久经沙场的军士却听得忍不住心里发酸。 她说完,便默默转身,向桌边踱去。 裙袂拖曳在地上,带着凄美的华贵。 两个军士在屋内洒满了灯油,然后扔出了火折子。大火烧起来前,两个军士身形敏捷地退了出去。 她摔倒在地上,头擦破了,鲜血染红了她的脸,看上去惨不忍睹。 她眼睁睁看着火焰很快烧到了她的衣衫,烧到了她的身子。 这宛若地狱烈火般的焚烧,这深入到灵魂深处的疼痛,让她忍不住嘶吼出声。 烟雾漫了过来,早已经流不出眼泪的双目竟被熏出了泪,滴落在光滑的地面上,竟然是殷红的颜色。 她依然努力地睁着眼睛,可是她什么都看不见,眼前除了血红一片,依然是血红一片。 整个世界都在燃烧! 耳边只有一片空白,好像声音都被抽走了,可偏有一道声音穿过烈火传了进来: “畏罪自焚!” 第一章 妖女本色 一辆青呢马车停在丽京城外官道一侧,车厢外,有数十人在厮杀。 车厢内,秦玖坐在锦绣团垫上,乌发斜绾成倭堕髻,整个人看上去懒懒的。她顺着窗户缝隙看了会儿外面的厮杀,便有些厌倦般放下了帘子,伸手抚摸着怀里红嘴鹦哥儿的羽毛,打了个哈欠,慵懒地闭上了眼睛。 她知道,坐在她对面的侍从榴莲一定又在暗自诅咒她。她忽然睁开眼睛,果然看到了他惊慌失措的脸。她玩味地勾唇,“莲儿,你是否也想出去练练身手?” 榴莲脸色一白,但还是恭敬地说道:“奴才愿保护九爷,万死不辞。” 秦玖眯眼静静望着榴莲。 据说,她杀人时习惯眯眼。榴莲脑中跳出不知从谁口中听到的话,手微微抖了抖,脊背上一股寒意慢慢升起。 他胆战心惊地凝视着对面这双眼。略飞的眼角,密而长的睫毛。眼眸微眯睫毛翘起时,似乎挑起了所有的魅惑。左眼角边一颗嫣红的泪痣,又在邪魅狷狂中平添了一丝凄婉。 这是一双极美的眼睛。可是,榴莲却极其厌恶这双眼睛。确切说,厌恶这双眼睛的主人。 当然,不论是谁,日日和一个妖女待在一起,时时担忧被她吃干抹净再杀人灭口,也会厌恶她。 “莲儿如此忠心,为了你这句话,我也舍不得让你出去送死!”秦玖似笑非笑地说道。她的声音并不清澈,也不娇美,反而似放久了的古琴,几许喑哑低回,几许寂寞高寒,几许魅惑悠长。 榴莲心中一松,这才发觉脊背上全是汗。虽然被耍了,但终归暂时保住了命。他知道自己武功低弱,出去了便是送死。他不想死,为了活下去,他只得去迎合这个妖女。 外面的厮杀声终于停止,秦玖的另一个侍从枇杷在马车外禀告道:“九爷,刺客已经全部被诛杀!” 秦玖喝了一口茶,淡淡说道:“前面就到丽京城了吧,今日是上元节,天黑前务必进城,进城后径直去天一街赏花灯吧!” 榴莲没想到秦玖还有心情游玩,在心里暗暗咒骂了句“妖女不得好死”。 秦玖瞥一眼榴莲,慢悠悠说道:“每年上元节,朝廷都会颁下御旨,入夜后可在天一街尽头的青云楼前燃放烟花。丽京是三朝古都,号称云沧大陆最大的都市,许多国家的贵族、商人都不远千里,慕名云集丽京。在今天这样的大日子,你不光能看到衣履各异的异国人,还会看到来自大皑国的宝马羊毡,槃国的珍贵宝石,烨国的飞禽怪鸟和宝剑利刃,运气好的话,还可以看到异国美女。” 榴莲从未到过丽京,听说有这么多热闹可瞧,顿时打起了精神来,浑然忘记了一路奔波的劳累和方才遭受刺杀的恐惧。 “九爷,您曾经来过丽京?”榴莲好奇地问道。 秦玖敛下睫毛,缓缓道:“少时曾来过。” 马车一路疾行,终于在天黑前赶到了丽京城。马车自宣德门直入丽京,经过德庆坊,穿过几条街,拐过东角楼,到了天一街。 秦玖掀开窗帘凝视着外面的人潮和花灯。冷风透过缝隙灌了进来,她下意识裹紧了身上的斗篷,正要放下窗帘,视线忽然凝注在一盏花灯上面。 “车夫,停车!”秦玖曼声说道。 榴莲初到丽京,对什么都感兴趣,见秦玖要下马车,这正合了他的心意,忙不迭地过来搀扶她。 秦玖扶了榴莲的手出了马车,便径直向那盏花灯走去,她身姿曼妙,行动间带着入骨的优雅,一身石榴红的斗篷在人潮中分外显眼。红嘴鹦哥儿已经睡醒,停在秦玖肩头左顾右盼。 这一夜的天一街上,除了人最多,便是花灯最多,将整条街点缀得如同天上的街市。 灯山火树,绚烂迷离,好一派盛世繁华。 秦玖面前是一座酒楼,酒楼名玲珑阁,楼前挂着许多彩灯,彩灯下面皆吊着谜面。 秦玖看到的那盏花灯就夹杂在众花灯间。 那是一盏六角的花灯,乍一看并不起眼,但是细看会发现与其他花灯皆不同。这个做花灯之人显然用了许多心思,骨架外面装裱的并非是纸而是白绢。绢上的画,不是印染上去的,也不是画上去的,而是绣上去的。 花灯六面绣的全是竹,却每一幅都不同。有风中之竹、雨中之竹、雾中之竹、月下之竹、日下之竹、霜覆之竹。 雨中之竹中的雨丝,是将丝线织在白绢中,被花灯里的灯光一映,便现出若隐若现的雨丝,那种扑面而来的湿意惟妙惟肖。雾中之竹的浓雾更巧妙,是用各种不同的织法,让整幅白绢现出厚度的不同,这种不同被光一照,便显出浓淡不同的雾气来。 榴莲见秦玖被花灯吸引,便也凑近看了看,看到灯上的织锦,他忍不住瞪大了眼睛。他家之前也是富贵之家,但从未见过这样精美的织锦和绣品。 “太让人惊叹了,这盏花灯,堪称珍品啊。帝都真是藏龙卧虎之地,做这盏花灯的女子,不知是怎样心思玲珑剔透的奇女子啊!”榴莲忍不住啧啧称奇。 秦玖冷笑道:“奇女子吗?!你去叫管事的过来,问问这盏花灯哪里得来的?可否出手?” 榴莲见秦玖脸色暗沉,猜她肯定在嫉妒这做花灯的女子。他心情顿时大好,一溜儿烟去找玲珑阁的管事。 玲珑阁的管事是一个年轻男子,就在楼前看大家猜谜,听榴莲说完,遗憾地摆手道:“不瞒你说,这盏花灯,今夜许多人要买了。只是你们就是搬来金山银山,我也是不能卖的。除了这盏竹灯,别的可以随意挑选。” 榴莲奇道:“为何不卖?” 管事的压低声音道:“实话说,这盏竹灯不是我们玲珑阁的,而是有人寄放在此处的,一会儿他便会来取。” 秦玖并不放弃,微笑着问道:“不知是何人寄存在此处的?我们想等一等,倘若他来了,我们再从他手中买走。” 管事的男子瞥了一眼秦玖,“我就直说了吧,那位客人肯定是不卖的。因他寄存花灯,也是为了取悦心上人。花灯摆在这儿,一会儿他会带意中人来买。所以,你还是别等了。” 榴莲知道,一些富家公子为了讨意中人欢心,常用一些非常手段。这种高价买走自己的东西,博心上人一笑的,也是有的。 榴莲见秦玖没有离开的意思,试探着说道:“我们等一等无妨。” 管事的朝前方一指,低声道:“他来了。” 秦玖随着管事男子手指着的方向朝街道上望去。 天一街在丽京属于比较宽阔的街道,可容得下八乘并行。碰上今日这样热闹的日子,再是宽阔的街道似乎也不够用,马车穿梭、人流熙攘,人和马各自奔走,贵人和平民都到了街上,更不时有衣履各异的异国之人穿街而过。 秦玖在人流中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男子。 世上就是有那么一种人,无论他走在哪里,都能让你从人群中一眼看到他。 他站在一盏莲花灯前,负手侧对着她这边看着灯。他身材很高,着一袭孔雀紫色的锦绣华服,外罩同色披风,上面用金线纹绣着繁复错杂的图案,看上去幽暗繁丽,贵气凛然。他腰间佩剑,青鲨鱼皮的皮鞘乌沉沉的,剑柄上一颗红宝石在灯下闪耀着冷光,如同主人一般,透着低调的华贵。 莲花灯朦胧的光芒笼罩着他的侧脸,饱满的额头,挺直的鼻梁,非常年轻而俊美的一张脸。似乎感知到有人在注视,他回首朝这边望了一眼。 轩昂的剑眉,冷峭中透着逼人的英气。那双眼很深,透露着与年龄不相称的冷静和锐利。 榴莲专注地盯着紫衣男子看了半晌,甚感疑惑:这样一个翩翩绝世佳公子,还需要费尽心思来博心上人一笑吗?那这丽京城的女子,眼光得多高啊!再回首一瞧,见秦玖也望着紫衣男子目不转睛。 他想:妖女不会看上紫衣男子了吧?倘若真是这样,倒是好事一桩,估计她便不会对自己下手了,但这个男子却实在可惜了。这样俊美冷峻的男子,不知会不会笑?便在此时,紫衣男子侧头朝着前方微微一笑。 榴莲从未看到一个男子可以笑得这么好看! 莲花灯的柔和光芒与他脸上轻柔的笑容交相辉映,耀得人目迷心荡,暖得人心底发涩。 这样温柔和煦的笑容,也只有冲着意中人才会有吧? 秦玖目光稍微一转,便看到紫衣男子目光笼罩的前方,有一个年轻公子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这位公子身材秀挺,但个头有些矮小,身着一袭月白长袍,外披一件白色狐裘披风,墨发梳髻,簪着一支白玉簪。他肌肤白腻,容色绝丽,整个人宛若玉雕一般,有一种自然清冷的神韵。 他似乎猜中了不少灯谜,手中拿着五六盏猜灯谜赚到的花灯,笑得很是欢快。 紫衣男子迎上去,接过他手中的花灯,交给尾随在身后的侍从,“我们到玲珑阁那边看一看。” 白裘公子点点头,两人一道朝玲珑阁这边走了过来。 榴莲看得都傻眼了。他没想到,这个寄存花灯的紫衣男子的心上人也是个男子。他早听说有些男子有龙阳之好,私下里偷着养男宠,只是这种事情本是见不得光的。哪里想到,在丽京城竟这般猖獗? 榴莲这边呆呆地正风中凌乱。那两人已经从他身侧走过,径直朝着玲珑阁而去。 白裘公子在看到那盏竹灯时,目光忽地一凝,“这盏竹灯当真别致!” 秦玖冷笑。白裘公子倒是有些眼光。 她早已瞧出来,这个身着白裘披风的公子,其实是一个姑娘。不是秦玖眼厉,而是这女子并没有真心要扮成男子,只不过把女扮男装当作一种风雅之事而已。哪有男子的脸如此白腻,又有哪个男子的腰肢如此纤细,声音如此娇美? 这样的扮相,也只能骗一骗三岁的小孩子和榴莲这样的呆子。 早几年前,丽京的大家闺秀出门,就习惯女扮男装,且将其视为风雅之事。倘若不女扮男装,便会在脸上罩一块面纱。就是青楼里的头牌出门,也会罩一块面纱的。像秦玖这样什么也不罩的,多半会被认为是小家小户的女子或是风尘中混到底层的娼女。 “喜欢吗?”紫衣男子问道。 裘衣女子点点头,伸出白皙的手指温柔地在竹灯上抚过,好似抚摸珍宝一般。 “你既然喜欢,那我无论如何也要为你求到。”紫衣男子盯着裘衣女子的眼睛,温柔地说道。他转身问玲珑阁的管事,“这盏竹灯要如何才能得到?是猜灯谜吗?” 玲珑阁管事微笑着迎上去,“不瞒公子,这盏花灯是难得的珍品,敝阁得来不容易。所以阁主立下了规矩,只要谁能在三百步外一箭射中悬吊竹灯的细绳,这竹灯玲珑阁就送与谁。公子不妨一试,这盏竹灯至今还无人能射中呢!” “三百步?是不是太远了?”裘衣女子蹙眉问道。 紫衣男子勾唇浅笑,“无妨,还难不倒我。杜管事,请将弓箭呈出,我打算一试!” 玲珑阁管事杜月连声道好,命人将早已备好的弓箭取了出来。 “这盏竹灯,我也很喜欢!既然有这样的规矩,那么,我也可以试试了?”秦玖迈步上前说道。 朦胧灯光下,一袭石榴红的衣裙勾勒出她美轮美奂的身姿,鸦黑的倭堕髻低垂,衬托出她细致的面容,柔媚的眼中荡漾着迷人的笑意。 杜月有些惊讶,没想到这个女子对这盏竹灯如此执着。明知竹灯就是紫衣男子的,也知道他是为了取悦意中人才这样做,她竟还要强求此灯。 紫衣男子也有些惊讶,似未料到有人会和他争这盏灯。他眉梢微挑,慢慢转首,看到人群中的秦玖。清冷的目光在秦玖脸上流转一圈,带着刀锋般的锐利和审视。 “无妨,既然姑娘喜欢,自然可以一试。我让姑娘先请。”紫衣男子淡淡说道。 榴莲也没料到秦玖会这么做,颇有些惊讶。 这边的热闹引起了行人的注意,有人认出了紫衣男子的身份,低声说道:“哪里来的女子,竟然要和安陵王比射箭,这不是找输吗?” 榴莲吓了一跳,纵然他再孤陋寡闻,对安陵王的事迹却是如数家珍。 大煜国当今皇帝庆帝子嗣不多,只两个皇子一个公主。大皇子颜闵,封康阳王。二皇子则是这位安陵王颜夙,在十五岁之前,他都是默默无闻的。直到十五岁那年,他初到刑部历练,便侦破了一宗大案,由此而闻名朝野。但他真正成名却是十八岁时,那一年西疆藩王张成拥兵造反,安陵王奉圣命领兵前去讨伐,当时李良将军围城数日,都不得破城,最后安陵王以智计诱敌出城,以一箭在乱军中射中敌首。自此,安陵王箭术闻名天下。 如今,秦玖却要和他比射箭,无疑是找输没错。况且,三百步基本上是一般弓箭的最远射程,而要在最远射程外射中一根细绳,那无疑是极难的。 榴莲不认为秦玖那三个侍从——枇杷、樱桃和荔枝有这样的射术。当然,他也不认为秦玖有这个能耐。他正想着,却听秦玖道:“莲儿,你站到竹灯下面去。” “为何?”榴莲疑惑道。 “我若射中细绳,花灯掉下来岂不是要摔坏,你站下面接着去。”秦玖笑眯眯过去拿起了弓。 榴莲顿时想哭。 他这才意识到秦玖要亲自射。 不是他小看她,而是这太难射中了。他才不关心她能不能射中,问题是,为吗要让他站在花灯下,倘若她一个射不准,射到了他的脑袋上……可迫于妖女的淫威,他又不敢不从,磨蹭着站在了竹灯下,胆战心惊地看着秦玖迈着婀娜的步子退到了三百步远的地方。 第一次,他诚心地为妖女祈祷:一定要射中竹灯上面的细绳! 秦玖在街道上站定,低头打量着自己手中的弓。 这弓是玲珑阁管事拿过来的,是一张铁胎大弓,这种弓的射程比一般弓要远,射到三百步远不成问题,但这种弓却也比一般的弓沉了不少。 秦玖慢慢把箭搭在弓上,瞄了一眼四周,见越来越多的游人被这边的热闹吸引了过来,窃窃私语声也越来越大。 “这女子是什么人,怎么这么大胆,敢和安陵王比射箭?” “不晓得,估计是京外来的,没见识过王爷的厉害!” “啧啧,太自不量力了!” 窃窃私语声随着风声不断地传了过来。 秦玖慢慢地举起了弓,两只石榴红色的宽大衣袖自然垂落,露出她莹白如玉的手腕。她那葱白的手搭在弓弦上,慢慢地瞄准。 她眯眼,眼角上翘,眼中含着妩媚的笑意。 这个瞄准的过程有点长。 那张弓左边瞄瞄,右边指指,上边挪挪,下边移移。 她一移动到下边,榴莲就额头冒冷汗,急得大喊:“太低了,太低了!”不是瞄他的头好不好! 有几回,这箭头瞄到了安陵王的头部,秦玖看到了他微垂的侧脸,以及唇角那温柔呵护的笑意,他在低声对身畔的白裘女子说:“放心,这灯是你的,谁也抢不走!” 这个时候,她就很想放手,让这支箭就这么飞出去。 过了好久,秦玖终于瞄准了花灯的细绳,准确地说,是瞄准了花灯的上方,到底指的是不是细绳,这就不是眼力能看出来的了。 秦玖的弓终于固定不动,她开始一点一点地拉弦。 窃窃私语声低了下去,渐归于静寂。众人都想看看,这个女子到底能不能射中,八成是射不中。 “阿臭!”在所有人的心神都凝注在弓箭上时,一道奇怪的声音出现。 发出声音的是秦玖肩头上的红嘴鹦哥儿。 这鹦鹉生得漂亮,乃是凤头鹦鹉,一身白羽,头顶上几撮鹅黄色羽毛飘飘,宛若戴着一顶皇冠,它傲然挺胸地站在秦玖肩头上,一对黑眼珠直直地盯着榴莲。 鹦鹉会说话,这不是稀奇事。但所有人都不知道这个时候鹦哥儿为什么会喊:阿臭! 榴莲又想哭! 只有他知道鹦哥儿为何会叫阿臭。 他跟了秦玖后,这个天杀的妖女就给他起了个名字叫榴莲。起初他觉得这名字还不错,后来才知道他的名字和枇杷、樱桃、荔枝一样,是一种水果的名字,据说这种水果会发出一种很臭的气味。后来,八成是妖女教了鹦哥儿这样叫他。它只要见到他就会喊:阿臭! 还有比他更倒霉的人吗?主子欺辱他也罢了,连她的鹦鹉也欺辱他。 他咬了咬牙,喊道:“黄毛!” 鹦哥儿的大名叫凤凰,这名字是由它的凤头而起。它还有一个只有秦玖能喊的名字就是黄毛,因它头顶上有几撮黄色的羽毛。 “黄毛!”榴莲怒道。 “阿臭!”鹦哥儿拍翅膀叫道。 “黄毛!” “阿臭!” …… 玲珑阁管事终于忍无可忍,走上前问秦玖,“姑娘,你还射不射?” 秦玖勾唇笑道:“当然射了!”她伸手拍了拍肩头上的鹦哥儿,“黄毛乖啦!” 鹦哥儿敛起扑腾的翅膀,昂起了头。 秦玖再次挽弓瞄准,夜风吹过,宽大飘逸的衣裙飘舞起来,整个人看上去像一朵夜色中随风招展的红色曼陀罗。她眯眼,唇角优美的笑影不在,隐约,有酷冷的杀气在她身体周围流动。 榴莲的腿哆嗦了起来,心中想着,只要她一松弦,他就蹲下。 所有人的心都跟着紧张了起来。 就在这时,秦玖却放下了弓。 “这弓我拉不开!”她颇惆怅地说道。 围观的人轰的一声笑了。榴莲额头上的汗滴了下来,他能说他不认识这个人吗?玲珑阁管事气得说话都结巴了,“你……你……那你别射了。”这不是存心找碴儿的吗? 秦玖却哪肯理睬他的话? 她将弓扔在地上,从宽大的袖子里掏出来一个团扇大小的绣花绷子,上面绷着一块白色寒绢,绣了几朵怒放的曼陀罗,娇美艳丽得似乎能让人闻见花香。 她微笑着将支撑绷子的竹条抽了出来,弯成弓的形状,在两头缠上了丝线,做成一张弓。她将刚才那支箭搭在丝线做的弦上,笑靥如花地说道:“我用这个!” “你当这是小孩玩过家家啊……”管事杜月话还没说完,秦玖已经挽“弓”搭箭,也没见怎么瞄准,嗖就射了出去。 啪嗒一声,花灯落在了榴莲怀里。 围观的人都沉默了。 只有鹦哥儿扑棱着翅膀飞了出去,在花灯上方落了下来,昂首开始踱步。 这个结果太出乎意料,且发生得太快,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待反应过来后,围观的人忍不住大声欢呼起来。 秦玖在欢呼声中漫步走了过去,衣带当风,姿态曼妙。 “榴莲,拿好灯,我们走了!”她勾唇笑道。 “请留步!”身后一道清冽的声音传了过来。 秦玖眯眼瞧了过去,只见安陵王快步朝她走了过来。 他不管走得多快,步子永远很稳,就好似他这个人,永远都成竹在胸,似乎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一样。随着他的逼近,有酷烈的威压无形中迫了过来。 秦玖微微勾唇,这就是安陵王。 他似乎只会对心爱的人笑。旁人眼里,他是冷面的判官,一旦确定了要诛灭你,就永远不会放手,直至让你灰飞烟灭! “请问殿下有事吗?”秦玖翩然回身,头上珊瑚珠钗的红色珠串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摇曳,华美中透着几缕幽艳。 安陵王颜夙微微挑了挑眉,冷声问道:“这盏花灯如今是你的了,不知你卖不卖?” “卖啊!”秦玖想也没想就说道。 “多少银两?”颜夙问道。 秦玖低眸看了一眼榴莲怀里的花灯,颇为踌躇地说道:“卖多少银两好呢?这么好的花灯。” 颜夙冷冷扬眉,准备接受秦玖的狮子大开口。 “可惜我不缺银两,只好不卖了!”秦玖摊手道。 “那你缺什么?”颜夙眯眼问道。 “我缺什么呢?”秦玖问身畔的榴莲。 “缺男人!”榴莲不假思索地说道。 秦玖睨视着颜夙,勾唇笑道:“听到了吗?王爷肯换吗?” 鹦哥儿在花灯上玩够了,忽地飞到秦玖怀里,学着她的话道:“王爷肯换吗?肯换吗?” 倘若是一般的男子,听到这句话,恐怕早就怒了。就连此刻那些围观的人们听到一人一鸟这样说,都有些愤怒。就连榴莲都在心里不断地嘀咕:妖女太无耻了,一盏花灯就想换一个男人。 可安陵王颜夙却不是一般的男人,听到秦玖这句话,连眉梢都未曾抬一下,只唇角的弧度轻扬,扬起一个嘲弄的笑意。 “抱歉,本王已有心仪的女子,怕是无法照顾你的生意,只这盏花灯,我是志在必得,你开个价吧!”他极缓极慢地说道,只是话语里却已经当秦玖是一个青楼的妓子了。 倘若是一般的女子,听到这句话,恐怕也早会怒了。可秦玖也不是一般的女子,她抚摸着怀里鹦哥儿的羽毛,唇角上依然挂着慵懒的笑意,“人不能换,那就换王爷身上的东西吧!” 秦玖说完,便抱着鹦哥儿开始围着安陵王转圈儿。水波潋滟的美眸凝视在他身上,兴味的眸光逡巡了一圈又一圈,最后落在安陵王手中握着的乌金马鞭上。 “这鞭子不错!”她漫步上前抚摸了一下鞭梢。 安陵王眯眼道:“你若是喜欢,自可拿去。” 秦玖摇摇头,“哎……我不爱骑马,用马鞭没用。这把剑不错。”她目光一转,凝注在安陵王颜夙腰间配着的宝剑上。 这把剑的剑鞘是黑色的,透着古朴而酷冷的杀气。可以想象,里面那把剑一旦出鞘,会是怎样的冷厉。 “莲儿,你不是缺一件兵刃吗?这把剑你喜欢吗?”秦玖指着安陵王腰间的佩剑问榴莲。 榴莲冷汗如雨,心说:姑奶奶,你能不能别扯上奴才啊。安陵王的宝剑是谁都能要的吗?借奴才十个胆子奴才也不敢啊! 他算是明白了一件事,跟着这个妖女,早晚不是死在她手上,就是死在她得罪的人手上。 “不喜欢!奴才一点也不喜欢。”榴莲把头摇得拨浪鼓一般。 “这把剑怕是你们要不起吧!”为安陵王牵马的侍从终于忍无可忍,上前说道,“这可是当今圣上赐给殿下的宝剑,剑刃上还雕刻着可以调动兵马的军符,你要得起吗?” “这样啊!”秦玖颇为失望的样子,围着安陵王又转了一圈,眸中忽然一亮,好似发现宝贝一般,凑近安陵王身前,瞪大眼睛看他斗篷里那件孔雀紫色的锦袍。 她凑得很近,头上绾起的发髻蹭到了安陵王的下巴,隐有女子身上的暗香沁入他鼻间,葱白的手指还在他胸前的衣料上摸了摸。 颜夙忽然感觉到自己好似一个等待估价的货物一般。他厌恶地后退一步,一把挥开了秦玖的手,冷眸危险地眯了起来。 秦玖轻扬唇角,缓缓道:“殿下这件锦袍很好看,俗话说,人靠衣装马靠鞍,我就要这件锦袍!我家莲儿穿上这身衣服也一定像殿下一样威风。” 榴莲已经被秦玖打击得麻木了,抱着花灯傻呆呆站着没说话。 颜夙冷笑,“这好办,便是十套也没问题,请姑娘告知住处,明日我派人送到府上。” 秦玖玉手轻摇,眼底满带盈盈笑意,“安陵王殿下可能没明白我的意思,我只要你身上这一件,且现在就要。请殿下脱下,哦,方才忘记说了,里面的中衣也要的。” 鹦哥儿扑棱一声飞到秦玖肩头上,骨碌着黑眼珠,助威道:“中衣也要,中衣也要……脱光光,脱光光……”它也知道脱了中衣就是脱光光了,不仅学得兴高采烈,还一副很期待很兴奋的模样。 这会儿别说围观的众人,榴莲装傻也装不下去了,他几乎想跪下了。 颜夙的侍从忍不住想冲上去将鹦哥儿的嘴缝上,却被他一眼瞪了回去。 颜夙波澜不惊的脸终于像初春湖面的冰一般,呈现出愤怒的裂纹。漆黑的眸中,划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寒意。 “姑娘确定要用我这身衣衫换?”他冷冷问道。 秦玖点点头,鹦哥儿也点点头。 颜夙不再说话,只是伸手解下身上的披风,随手扔给身后的侍从。然后,便开始解腰间的玉带。 “殿下,你不必这样,这花灯我不要了。”扮作男子的裘衣女子从人群外挤了进来,快步走到颜夙面前说道。 “无妨,我说了无论怎样,也一定将竹灯为你求到,你且先退下。”颜夙一边说,一边解开了腰间的玉带,孔雀紫色锦袍敞开,露出了里面雪白的中衣。他冷笑着脱下,随手一扔,衣衫带着劲风向秦玖扑了过来。 这衣衫来势凶猛,夹杂着一丝怒气,吓得鹦哥儿怪叫了一声,浑身羽毛竖了起来。 秦玖伸手,红色的宽大袍袖里,露出一只莹白如玉的手腕,随意一捞,化解了扑面的怒气,将衣衫搭在了肩头上。 颜夙再伸手,雪白的中衣如云朵般飘落而下。 “这样可以了吗?”颜夙望着秦玖,薄削的唇角勾起淡淡的笑意,长眸微合,眸中锋芒隐现,周身更是散发着冷寒彻骨的气息。 但不管他如何冷酷,也不管他脱得多光。 这都不能有损他是个好看的男子的事实。 何止好看呢! 虽然只着一件白色里裤,但是他站在冬日寒冷的街上,丝毫没有畏冷之意。 各色花灯的灯光透过人流的缝隙如轻纱般倾泻而下,笼罩住他白皙修长的身体。他全身上下没有一丝赘肉,灯光勾勒出他身体的线条,那样柔韧而流畅。 他就那样自然而然地站在那里,好似天经地义就应该站在那里一般,那样的遗世而独立,却又和这街上的一切如此契合,一点也不显得突兀。 他唇角挂着轻慢的笑意,长眸微眯,斜睨着秦玖。 秦玖望着颜夙,望着他。 多彩的灯光,熙攘的大街,与这一切融为一体的身姿…… 她好似忘记了自己身处何地。 她只觉得心中虚空一片,隐有冷意弥漫而上。 鹦哥儿站在秦玖肩头,黑豆一般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安陵王,好似喝醉了一般摇摇晃晃,站立不稳。 秦玖伸手拍了一下它的头,笑眯眯道:“黄毛儿,别忘了,你是公的!” 黄毛被秦玖这一拍,犹若受了打击般,一头栽到秦玖怀里一动也不动。 秦玖伸手梳着黄毛翅上的白羽,一双妙目却在安陵王身上瞄了又瞄,撇了撇嘴,叹息道:“殿下还真没有幽默感,小女子只是开个玩笑,您贵为亲王,借我十个胆,我也不敢当真让您脱啊。不过,殿下这胸、这背、这腰、这腿……还真是……啧啧……真是美啊!这可比那盏花灯值钱多了!” 玩笑? 安陵王的侍从几乎要暴走了。他家王爷何曾被个女子如此戏弄过,又何曾被女子如此品评过! 颜夙扬了扬眉,脸上连一丝柔韧的线条都没有,明澈的眸中更是一片肃杀清寒,他伸手接过侍从递过来的斗篷披在身上,遮住了暴露的春光,斜睨着秦玖道:“这个幽默太冷了!花灯!” 秦玖妩媚一笑,“殿下牺牲色相也要得到的花灯,小女子自然不敢不给!”她拍了拍黄毛的鸟头,慢悠悠道:“黄毛,把花灯给安陵王殿下叼过去,记得哦,要完好无缺,不能有损坏!”秦玖说着,葱白的手指在黄毛头上的几根黄羽上使劲一揪。 黄毛浑身一激灵,从秦玖怀里嗖地飞了出去,转瞬就到了花灯前,伸爪一挠,这一爪当真狠,直接捅破了那面绣着“雾中之竹”的锦缎,顺便把里面燃着的蜡烛也推翻了。 在榴莲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怀里的花灯已经燃了起来。他吓得尖叫一声,随手就把花灯甩了出去。 一个火球就那样飘荡着,划了一道光亮的弧线,飞速朝着人堆里飞去。它朝着的方向恰巧是裘衣女子那边,人群一阵骚动,都忙着抱头鼠窜。唯有那裘衣女子却呆呆地一动也不动,望着迎面飞来的火球,低低道:“花灯!我的花灯……” 你的花灯?秦玖眯眼。 颜夙脚跟一转,身子前倾,伸手一兜,便把冲着裘衣女子飞去的花灯抓在了手里。他抓着燃烧的竹灯,竟也不怕烧手。低眸扫了一眼燃烧的花灯,便抬头紧紧盯着秦玖,火球映在他漆黑的眼眸中,变成了两簇跳跃不定的火光。 秦玖含笑的目光和他冷厉的目光在空中相撞。 中间,是燃烧着的火球。 两人谁也不说话,默默地对峙恰若一场无声的决斗。 周围的空气似乎也开始一圈圈紧缩。紧张的气氛、凝滞的空气、周围的喧闹似乎再也不闻。 花灯的火苗晃了几下,似乎被两人之间可怕的气势给惊怕了,骤然一黯,恐惧般颤动着,不一会儿便悄然熄灭了。 颜夙看了一眼手中已经燃烧得只剩下骨架的花灯,长眸眯了眯,极其不舍地将花灯的残骸扔在地上。 秦玖忽然嫣然一笑,“殿下您大人有大量,别和一只鸟计较,我回去一定会收拾它,饿它三天三夜!” 颜夙漠然静静站立,夜风侵袭而至,他虽着一件斗篷,但那眸中的寒光却依然冷得彻骨彻心。 这是一个如神祇一样凛然难犯的男人。 “饿它三天吗?”颜夙冰冷的唇角边隐隐浮上丝冷笑,“不如姑娘把那只鹦哥儿交给本王,我一定替姑娘好好管教!” “殿下的好意小女子心领了,但您公务繁忙,实在不敢劳烦大人。”秦玖盈盈笑道。 “无妨!本大人的公务便是惩罚罪人,不劳烦!”安陵王一丝也不让地说道。 那边黄毛浑然不知自己已经处于危险的境地,正在和榴莲干架。 黄毛最宝贝头上那几撮毛了,刚被秦玖一拽,便发了疯,却不敢惹秦玖,只得欺负榴莲,撞翻了花灯后,便跳到榴莲头上乱抓乱挠,将榴莲束得整整齐齐的发髻弄得像个鸟窝一般。 榴莲捧着头叫道:“黄毛,你下来,看我不拔光你的毛!” 黄毛一听,在他头上抓挠得更厉害了。 一人一鸟在那里正打得不亦乐乎。 围观的众人渐渐恢复了心神,开始指点着秦玖窃窃私语。 就在这正热闹的时候,忽听得头顶上的天空砰的一声响动。 “放烟花了!”有人一声欢呼,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转移到空中了。 第二章 吾心如灯 秦玖仰首望向天空,一朵银色的梨花正在墨黑的空中徐徐绽放。 那样绚烂到极致的绝美,让时间瞬间凝固,让世界失去了声音,让人的思绪在过往的美好中沉沉浮浮。 一个接一个的爆响,无数个烟花在夜空中绽放。 天早已全黑了下来,这使得盛放的烟花格外灿烂美丽。各色烟花在夜空中争奇斗艳,将墨黑的夜空渲染成五彩斑斓光影的海洋。 只是,正在众人兴致勃勃欣赏时,热闹的天空忽然归于沉寂。 “下一个烟花一定是今年的重头戏,那最美丽的火牡丹!” “一定是的!不知今年的火牡丹是什么颜色的?” “九爷,什么是火牡丹?”榴莲挤到秦玖身畔,好奇地问道。 秦玖笑吟吟道:“是一种烟花,爆开就如同绽放的牡丹一般,很好看!” “很好看!”黄毛站在榴莲头顶上重复说道。 “来了,快看快看!”人群一阵骚动。 众人翘首企盼着,仰长了脖子,瞪大了双眼,紧紧盯着那束火龙般升上天空的烟花。 那束烟花在全丽京城人们的殷切目光中爆开,一点点绽放。 只是却不是什么火牡丹,也不是火树银花,而是一行字。 “苏挽香,吾心悦汝!——玉衡” 这行字一出,全丽京城的人都沉默了。 榴莲也惊得愣住了。 “这……这……真神人啊!”榴莲惊叹道。 这丽京城果然是物华天宝、卧虎藏龙之地,他今日算是见识了。方才安陵王以花灯取悦心上人,他尚觉得新奇。未料到,“人外有人,山外有山”,更牛的神人在这里呢,他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自叹弗如啊! 以烟花示情,让全京城人作为见证。如此浪漫,再高傲的女子,怕也是要折服的吧! 只不知那位幸运的女子是谁? “九爷,你不是少时在丽京待过吗?那你一定知道这个苏挽香是谁吧?她是谁啊?如此幸运的女子!” 秦玖在灯影里转身,唇角含着淡淡嘲讽的笑意,懒懒道:“你觉得她很幸运吗?” “不是吗?倘若我是那个女子,我无论如何一定要接受这份感天动地的示情。”榴莲羡慕地说道。 “那你知道玉衡是谁吗?”秦玖懒懒问道。 “是啊,他是谁?奴才正想知道呢,真是高人啊!”榴莲好奇地问道。 “当今圣上的七弟颜聿,字玉衡。封号严王,外号阎王。”秦玖一字一句慢慢说道。 榴莲一听颜聿的名字,一张俊俏的小脸顿时垮了下来,“哦,呵呵,那,那这女子,还真是不幸啊!” 榴莲虽然不是丽京人,但却知道这位皇帝的弟弟颜聿,其实不止是知道,简直是如雷贯耳。他只是不知道颜聿的字是玉衡,如今听说颜聿就是玉衡,玉衡就是颜聿,他深深地为那位苏挽香姑娘默哀。 颜聿的名气,一点也不比安陵王颜夙小。说起来,颜聿也是大煜国“名动天下”的人物,在丽京城中,几乎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他这个名动天下和安陵王的名动天下却是有极大的不同。正如天和地之别,南和北之差,正和邪之分…… 倘若,安陵王颜夙是丽京女子梦寐以求想要嫁的男子,那颜聿就是丽京女子唯恐避之不及的恶魔。 颜聿成名比安陵王颜夙更早,如果那也叫作成名的话。 他是先帝的第七个皇子,也是先帝最小的皇子,最得先帝之宠爱。颜聿也确实不负先帝厚望,自小便极聪慧,五岁便能作诗,七岁便出口成章,且小小年纪便懂礼仪知进退。据说,当时教习颜聿功课的于太傅常赞他日后必成国之大器。 于太傅看人极准,却没想到这一次竟走了眼,说起来这大约是他平生第一次看错人。 在颜聿八岁那年,先帝偶感伤寒,原本只是小病,但先帝在寝宫养病时却猝然薨了。颜聿以弑君杀父之罪入了大牢,因先帝最后饮下的那碗药是颜聿呈上去的。先帝用药次次都有人试药,唯有这一次自己最小最疼爱的皇子端来的药,他没有让人试,但就是这碗药送了他的命。 弑君杀父,这是多么大逆不道之罪啊。倘若是旁人,不光自己会被处极刑,九族也会被诛光。所幸先帝临去前免了颜聿死罪,颜聿才免于一死,被关入了刑部大牢。据说,他在牢中被关了数月。一直到新皇,也就是颜聿的大哥、现在的庆帝登基后,才为颜聿平反。据悉,那碗药里的毒并非颜聿所下,而是一个宫人所放。但就算是平了反,那一碗药终究是颜聿亲手奉上且一勺一勺亲自送到他父皇口中的,这弑君杀父的罪名也已在天下人心中成形,无论如何也是抹不掉了。其后,京中容不下一个弑君杀父的皇子。还未曾成年的颜聿便被庆帝封为严王,在北疆赐了封地。 颜聿的封地在麟关,那是一个荒瘠苦寒之地,他一直在那里待了多年,在十九岁那年,庆帝重病,颜聿被允许回到丽京探望皇兄的病,之后便留在了丽京。 据说,回到京都后的颜聿没多久便一跃而成为丽京城中最有名的花花公子、纨绔子弟。他泡戏园捧戏子,逛妓馆包花魁,行径放荡不羁。 丽京是温柔乡富贵地,丽京城的世家公子中,行为放荡的也不是没有,但那样人纵然是敢做,也大多都是偷偷摸摸的,谁也及不上颜聿。他却是明目张胆的,庆帝也曾试图管一管这个皇弟,无奈当时病重,根本就没有精力去管束他。到了后来,颜聿竟还唱起了戏。他并非随意哼哼,而是跑到戏园子里,包了头、化了脸、着戏服,正儿八经地唱了几场。唱戏这个行当是属于下九流的,堂堂的王爷,跑出来唱戏,那可是自甘堕落到极点了。 纵然是这样,丽京城喜欢他的女子还是不少,甚至也有些大家闺秀不顾父母反对,想要嫁给他。但自从出了一件事,那些想嫁他的女子就算再喜欢他,却也绝了嫁给他的念头。 颜聿二十岁那一年,喜欢上了一个女子。那个女子叫白素萱,是英国公白砚之女。说起白素萱,榴莲也是知道的。 他家出事后,他在街头流浪,在酒楼里讨饭时,就听酒楼里说书的先生说起过这个女子。据说,见过她的人都惊为天人。说她不光容貌绝色,且还端庄贤淑才华横溢。当时庆帝因病无法上朝,白素萱在十四岁时便随着姑母白皇后上朝,协助姑母执掌朝政整整三年。 其实白素萱在更小的时候便显示出了惊世的才华,坊间私下里流传着许多她的手抄诗集。那些诗句光是念一念,都觉得口齿生香。 也不知是怎样的机缘巧合,让颜聿认识了白素萱。颜聿便铁了心要娶她,不惜强取豪夺,最后动用了他皇兄的圣旨。但可惜的是,白素萱还未曾过门,白家就出了事,据说是谋反。白氏满门抄斩,白素萱的父母兄嫂皆死在刑场,宫中的白皇后饮鸩酒而亡,白素萱畏罪自焚。当时,坊间纷纷传言,说颜聿命硬,克死了他父皇,克死了白素萱,甚至连白家全家都是因为和他攀了亲戚,才被克得家破人亡的。 自此后,颜聿便得了个阎王的称号,说他就是个勾人魂魄的阎罗王。 这样一个人,但凡被他看上的女子,自然不是幸运而是不幸了。 如今这个不幸的女子,就是苏挽香。 “只不知那个倒霉的苏挽香却是谁?”榴莲叹息一声道。 秦玖凝视着烟花绽放的天空,丹凤眼中似是蒙上了一层淡薄的雾霭,遮盖住她眼神流转间流露出来的情绪,让她看上去有一丝缥缈。 榴莲忍不住在心中想到,若是让妖女遇上阎王,不知会怎么样?最好妖女被克死,那样他便自由了。 他忽然觉得自己和苏挽香一样的可怜,都是被妖孽看上了。 “莲儿,你去把那盏花灯拾起来吧。”秦玖回过神来,脸上又浮起慵懒的笑意。 “都烧成那样了,还拾起来做什么?”榴莲虽然不愿意,却依然乖乖地遵照秦玖的吩咐去拿,他实在搞不懂妖女到底为啥这么稀罕这个花灯,烧成这样了还要,又不是她做的。 秦玖笑吟吟地看着榴莲蹲在地上拾着花灯的残骸,眼角余光却瞥向了安陵王的方向。 安陵王颜夙也看了会儿天空,向来不沾情绪的眸中染上了一丝讶异,最后他皱了皱眉,眸中闪过一丝锋芒。就在此时,有三个军士穿过人群快步走到颜夙的身侧。那三个军士皆穿着黑色的束身甲,外罩暗红色的大氅,腰间佩着长刀。 秦玖一看到那三个军士,柔媚的长眸便眯了起来。 颜夙为了方便和裘衣女子私会,出行只带了一个侍从。如今这三个军士,便是他手下之人。三名军士中的一人垂首向颜夙禀告着什么,颜夙长眸微眯,蓦然向秦玖的方向看了过来,薄冷的唇边忽然浮现起一丝笑意,那笑意透着一丝嘲讽和冷冽的杀意。 方才,无论秦玖如何戏弄他,也未曾见到他眸中有杀意。她暗叫不好,接过榴莲拾起来的花灯零散的骨架,用手帕包好,交给身畔的枇杷,转身便朝停在街边的轿子走去。 “九爷,不看烟花了吗?”榴莲还没看够,慌忙问道。 枇杷冷声道:“再看命都没了,还不快上轿!” 榴莲愣了下,这个枇杷和他一样同为妖女的侍从,虽然说,这个面瘫男整日里冷着脸抱着剑一语不发,但不可否认,他是妖女的侍从中武功最高的。 他都这样说了,榴莲再回想一路上那几回惊险的刺杀,心有余悸,忙向轿子跑去。黄毛似乎也察觉到了危险,扑棱着翅膀追上了秦玖,径直钻到了秦玖宽大的袖子里。 榴莲竖着耳朵,倾听着外面的动静。轿子似乎出了天一街,拐入了比较僻静的巷子里。他有些搞不懂了,倘若为了避免刺杀,应该去人比较多的街上安全点吧! 他万分不解,并且非常担忧,遂试探着问道:“九爷,是有人要刺杀我们吗?” 秦玖斜睨一眼榴莲,似笑非笑道:“谁告诉你有人要刺杀我们了?”说完自顾自去逗弄肩头上的鹦哥儿。 榴莲吊起的心顿时放了下来。 就在这时,正在疾走的轿子落在了地上,榴莲的心瞬间又吊了起来。 秦玖挑开了轿子的窗帘,漫天的烟火在夜空中绽放,有跳跃的光芒映入她眼中,照得她一双上挑凤眼晶亮无比。 这一路上,他们遭遇了好几次刺杀,秦玖都是慵懒地靠在轿中,不是逗弄黄毛,就是闭目假寐,好似人家要刺杀的不是她。这是他第一次见妖女面对刺杀如此有兴致。 榴莲的心吊得更高了。 这是一条僻静的街巷,几乎没有行人。街巷两侧屋宇中灯光稀少,想是住在这里的人家都到天一街看烟花去了。 有四道人影和枇杷、樱桃、荔枝缠斗在一起,他们清一色的黑色紧身衣,脸上蒙黑巾,标准的刺客装束。 秦玖的目光越过四人,凝注在街巷一侧的树影下。 那里有一道人影。 他站着靠在巷子边的矮墙上,状似慵懒,一身黑色大氅将他连头兜住,看不清面貌,只看到高大的身形。 看到轿子出现,他一手按着佩剑,迈着凌迟人心的步子缓步朝这边走了过来。酷烈的杀意在小巷内弥漫,在剑光亮起那一瞬,秦玖从轿子里倏忽跃出,衣袂翩翩如凤舞九天。 她左手执着绣花绷子,右手在花绷子上拨动,数道银光朝着来人飞去。 来人不知是什么暗器,慌忙歪头躲过,但手腕处一痛,有什么东西刺在了手腕上。低头一看,发现竟是绣花针。 他猛一抬头,眼前彩线牵动,数根绣花针又回到了绣花绷子上。 “殿下深夜追来,莫不是看上小女子了?殿下莫非还害羞着,竟想隐藏身份……既如此,这把剑也应该换过!”秦玖的目光落在来人腰间的佩剑上,笑得分外妖娆。 安陵王颜夙伸剑挑开头上的兜帽。他整个人好似一柄出鞘利刃,闪耀慑人的寒芒,而他寒星般的黑眸睥睨着秦玖,看着她,就犹若在看一件死物。 “本王要杀你,无须隐藏身份!”他唇角一勾,浑身上下散发着凛冽杀气,但一笑间却全是晚春的馥郁香气。 寒芒乍起,冷漠而冰冷的剑锋夹着凛冽杀意,向着秦玖逼来。 “王爷这身衣衫也挺不错的!”秦玖笑吟吟说道,手指在绣花绷子上灵活拨动,数根带着丝线的绣花针飞了出去。 颜夙已经知悉这是什么暗器,忙闪身躲避。数根丝线却不是冲着他的身体而去,而是冲着他身后的大氅而去。 他略感迷惑,手下却不停,手中之剑闪着寒光向秦玖劈去。 秦玖却不直接去接他的剑,只是仗着轻功灵活,闪身躲避。同时袖子一扬,两头尖尖的梭子飞了出去,同时右手手指时屈时伸,手指上连着的丝线牵动着梭子。随着她手势的不断变换,梭子在丝线上飞动不停。 颜夙注意到她不断变换的手势似乎是织锦的手势,脑子蓦然一蒙。他似乎看到了和这双手同样纤细的一双手,也在做着这样的手势。 就在这一愣的瞬间,他忽觉得身后披着的大氅在慢慢变短。他并未在意,两人继续游斗,直到他感觉到身上有凉意沁肤。 他低头一看,只见身上的衣衫也在飞速变短,再抬头,发现她手中那交错的丝线变得越来越密。 他忽然醒悟过来。她将他身上衣衫的丝线抽了出来,在织眼前的布。 颜夙太震惊了,可他发现得有些晚了,身上的衣袍已经飞速地消失。 “脱光光,脱光光……”黄毛在轿顶上,适时地叫了几声。然后,刺溜一声,逃一般飞速钻到了轿子里。 颜夙伸剑去划,但锋利的剑尖竟无法划断那匹布。 “王爷,我这丝线里,可是混有很珍贵的南海鲛丝,王爷这把剑怕是划不断的。”秦玖忽然收线,天青色的布便卷在了手中。而颜夙身上,再次剩下了一件里裤。 “多谢王爷这匹布,王爷若是喜欢小女子,尽管追来。”秦玖一招手,正在厮斗的枇杷和荔枝、樱桃会意地随着秦玖拐出巷子,向人多的地方逃去。黄毛和榴莲也忙不迭地从轿子里出来追了过去。 颜夙看了看自己光裸的身子,决定不去追。 他眯眼朝着秦玖消失的方向望着,忽然笑了,这一笑,绝丽的面容宛如无双明珠。 “天宸宗这次派来的对手,倒是值得一斗!” 几名军士不约而同脱下自己身上的衣衫朝着安陵王递了过去,也不敢直视自家王爷的裸体,齐刷刷扭头假装欣赏空中的烟花。 颜夙领兵多年,常和手下军士厮混在一起,冬日里也曾命令手下军士脱了棉衣赤臂练兵,早已见惯了裸体。只自己在手下军士面前裸着还是头一遭,说起来方才那一次还不算丢脸,好歹是他自己脱的。这一次却是被人家连外袍带里衣全部扒下来了,面子上确实挂不住。 他伸手接过军士递过来的衣衫穿上,想到那个女子一夜之间扒了自己两回衣衫,面上虽不动声色,心中早已翻腾不已。 他万万没料到这个女子如此厉害! 男人练武一般要强于女子,概因男子比女子力大,在习武方面有先天优势。女子若想胜过男子,必得付出比男子更多的时间和习练。此女子独辟蹊径,将女红技艺化入武功,当真聪慧到了极点。 秦玖知悉颜夙没有追上来,却还是快速奔跑着,耳边风声快速掠过,好似小刀在刮着自己的脸。 她终于撑不住,扶住街道一侧的白墙,弯腰吐了一口血。左肩一阵抽痛,有鲜血冒了出来,她伸手捂住。右肋处同样的疼痛袭来,鲜血涌了出来,她又伸手捂住。左臂也有血淌了出来,她却再没有手可以去捂。 其实,她早就受了伤。只不过,石榴红的衣裙掩盖了鲜血的颜色,她才看上去没有那么凄惨,她才可以潇洒地笑着离开。 她原以为可以击败他的,至少也可以全身而退,却未曾想到,和他的武功比起来,她还是差了不少。倘若不是她织锦时,他出了一会儿神,她想她根本无法将他身上的衣衫剥落。 枇杷很快追到了她身后,看到她身上的鲜血,满脸担忧地说道:“他没有追来,你又何必跑这么快。这一跑动,血也不好止住了!” “这点小伤,算不了什么,我撑得住!”秦玖强撑着笑道,“这可如何是好?天这么晚了,我们今夜怕是进不了皇宫了,只能找客栈投宿了。” 秦玖抬头一看,见这里正是自己方才比箭的玲珑阁。此刻夜已经深了,玲珑阁门前猜灯谜的游人已经散去了。 “看来,老天是要我们住玲珑阁了。”秦玖淡然一笑,命枇杷搀扶着她向阁内走去。 玲珑阁不光是酒楼,同时也是客栈。 玲珑阁管事杜月正在指挥着阁内的小厮收花灯,看到他们几人前来住店,眉头微微皱了皱,但还是快步迎上来道:“各位楼上请!” 榴莲心想,妖女当众扒了安陵王的衣衫,这样的人物,虽说玲珑阁管事不待见,但还是不敢轻易惹妖女的。 客房都在三层,屋内摆设简洁,一桌一椅一卧榻。 秦玖抚着伤口歪坐在卧榻上,任由樱桃将她身上那袭沾血的红裙褪下,再将她身上各处的伤口清理干净,洒上金疮药,这才止住了血。荔枝又拿出来一个细瓷小瓶,“九爷,也抹一点无痕膏吧,这是宗主特意吩咐,九爷受伤后一定要敷的,否则会留下疤痕。” 秦玖接过无痕膏,淡淡说道:“我知道了,一会儿我自己抹,你们下去吧。” 荔枝目光微凝,小心地说道:“那九爷一定要记得抹,万一身上有了疤痕……” 秦玖凤目一眯,“怎么,你还不放心?” 荔枝忙垂首道:“奴才不敢!”言罢,和樱桃一起退了出去。 秦玖执着无痕膏,樱唇微抿,手中用力,几乎将瓷瓶捏碎。但最后她终究没有捏,只是随手将瓷瓶扔在了桌上,却无论如何也不肯抹。 更漏声遥遥传来,在暗夜之中,显得苍凉而悠长。 秦玖疲累至极,却毫无睡意。 她拿出榴莲捡回来的花灯烧剩下的几根竹条,在灯下摆弄着。竹条已经烧得面目全非,焦黑异常。秦玖摆弄片刻,便沾了一手的黑渍。她拿起一块丝帕,沾了水将竹条一根一根擦拭着。 最后一根竹条擦拭干净,她轻轻抚触着竹条上的几行字出神。 竹条被焚烧,隐约辨得出那几行字是:皎皎吾心,灼灼如灯。不离不弃,莫失莫忘! 那是女子的笔迹,隽秀飘逸。 一笔一画,皆看得出是用心雕刻而成。 谁能想到,在这盏精致的花灯罩住的竹条骨架上,竟然雕刻着这样几行字。 第三章 你是何人 翌日一早,秦玖携枇杷和荔枝乘坐马车前去皇宫。马车行至宫门前停下,枇杷将天宸宗的标志物玉佩呈给守卫的骁骑。 秦玖在马车一侧凝立,见眼前巍峨的屋宇连绵不绝,于金碧辉煌的逼人富贵中,又有一种令人望而生畏的森然肃杀之气。她凤目微眯,黑亮逼人的瞳眸中,像有一小簇火焰在里面燃烧。 玉佩递进去不久,便有景秀宫的太监前来引路。秦玖随着他七拐八弯,终于到了一座典雅的宫院前,抬头只见匾额上高悬着蓝底黑字的“景秀宫”三字。引路太监进去通报,秦玖便和枇杷、荔枝在宫门前等候。 这景秀宫的主子,是当今圣上庆帝的妃子惠妃,同时也是天宸宗的左使。 天宸宗是大煜国江湖上的白道领袖,从建立之初到现在,已经有百多年的历史了。 天宸宗的第一代宗主连司空,在大煜国是赫赫有名的英雄,几乎可以和大煜国的开国皇帝高皇帝齐名。据说,当年正因为有天宸宗襄助,高皇帝才顺利推翻了旧朝,建立了大煜王朝。按说,连司空的功劳不小,但他却拒绝了高皇帝让他入朝为官的盛情,只派了他一个弟子留在朝堂为高皇帝效力,自己依然去做他的逍遥宗主。后来,每隔几年,大煜国都会从天宸宗请一位弟子来朝堂效力。到了最近几年,天宸宗的弟子已经从朝堂上效力到了后宫中。 片刻后,景秀宫的掌事太监出来将秦玖迎了进去。秦玖随着他,缓步登上了宫殿的台阶,来到了宽阔的前殿。 殿中雕梁画栋,正中是一龙凤宝座,旁边一侧座,一溜儿搭着锦绣椅搭的椅子。青绿色鹤形铜鼎中燃着香料,殿内暖香袭人。 一个宫装女子坐在宝座边,秦玖屈膝施礼道:“天宸宗蒹葭门主秦玖拜见惠妃娘娘。” “免礼,平身吧!”惠妃的声音淡淡传来。 秦玖起身,抬眼看她,见惠妃不过三十多岁的年纪,乌发绾成凌云髻,攒着五凤挂珠钗。肌肤细腻白皙,一双杏目不怒自威,于美艳中自有一股凌人的贵气。 “你就是宗主新立的蒹葭门主?”惠妃也暗自打量着秦玖,见她一双凤眸眼角微挑,自有一股天生的柔媚,湛黑的眼珠清澈见底,莹润透着聪慧。 惠妃见了暗暗点头,显得非常高兴,“我得了昔儿的信,说她不愿来丽京,让宗主改派你前来。虽然本宫和你之前并未谋面,但如今见了你,却是喜欢得紧。”说着拍了拍身侧的座位,“来,过来坐。让本宫好好看看你。” 秦玖浅浅一笑,在屋内站定未动,“秦玖谢娘娘厚爱,只是秦玖这一路疾行,路上遭遇多起刺杀,又感染了风寒,生怕过给娘娘,还请娘娘原谅。” 惠妃惊道:“遇到多起刺杀?可知是何人所派?” 秦玖轻声道:“并未查清。不过,昨儿个在天一街,遇到了安陵王,他好似对我们天宸宗成见极大。” 惠妃暗叹一声,“阿玖,到了丽京,不比在天宸宗,你要步步小心。若有事情,尽管来找本宫,本宫会为你出头的。至于安陵王,他的确对我们天宸宗有些成见,你初来乍到,先避开他些。” 秦玖忙施礼应了。 惠妃又问道:“尚且不知圣上为你安排了什么职位,时辰已不早,圣上想必已下朝,本宫这就带你过去拜见圣上!”惠妃说完,便有宫女过来服侍着她穿了外罩,收拾完毕,惠妃携了秦玖,向庆帝的御书房而去。 一行人在宫中的御道上逶迤而行,在御书房不远处,只见一行人也快步前来。 秦玖抬眸一看,认出为首之人,正是昨日在天一街遇到的安陵王颜夙。 秦玖心想:有些人,怕是注定避不掉的。颜夙头戴玉冠,身着朝服,显然是刚刚下朝。他在晨光里慢慢站定,朝着她们这边望了过来。那双笑起来很温暖很和煦的黑眸中,此刻蕴着冰霜。薄而优美的唇线却微微勾起,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纹路。 “拜见惠妃娘娘。”颜夙客客气气地对惠妃施礼道。 惠妃微笑着道了声免礼。 颜夙侧首,挑眉扫了秦玖一眼,挑高的眉梢显得莫测高深。他并未多言,便率先向御书房方向而去。 惠妃脸色有些阴沉,唇角微抿,有些担忧地蹙起了眉头。秦玖也有些担忧,今日在这里遇到颜夙,绝对不是偶然。 庆帝身边的太监总管李英看到惠妃銮驾,快步迎了上来。 “这是天宸宗的蒹葭门主秦玖,今日特来拜见陛下,劳烦李公公通禀一声。”惠妃微笑着说道。 李公公躬身长拜道:“下臣叩见惠妃娘娘。安陵王和苏相及谢家大公子谢涤尘正在御书房面圣,还请娘娘稍候。” 片刻后,小太监过来通传,“宣惠妃娘娘,蒹葭门主觐见!” 秦玖尾随惠妃入了御书房,绕过一道水晶石的屏风,便看到坐在龙案前的庆帝。他着一身明黄色盘领窄袖常服,看上去四十多岁的年纪,依然俊朗优雅,只眼角唇边隐有皱纹,面色有些苍白,看上去身体不是太好。屋内侍从并不多,只有两个小太监,一个捧着杯盏,一个正在研墨。 龙案下首的椅子上,坐了三个人。第一位是安陵王颜夙,挨着他的是一位白须老者,秦玖略略一扫,便知他是苏青苏丞相。另一位身着玄青色衣衫的年轻男子,是方才同颜夙一道进来的,谢家的大公子谢涤尘。 秦玖和惠妃拜见了庆帝,庆帝问秦玖,“不知令宗主可好?” 秦玖垂首答道:“宗主一切都好,谢陛下挂念。” 庆帝颔首道:“我原以为,此番连宗主会派一位男弟子过来,不想竟是女子。” 颜夙微微一笑,“父皇,既然连宗主派了秦门主过来为朝廷效力,想必秦门主在文韬武略上有过人之处,儿臣也很想见识一番。” 苏相也颇感兴趣地说道:“陛下,虽说我朝历来就有天宸宗弟子破格入仕的规矩,但这么多年都是破格录取,无须参加科举和殿试,究竟是否真的有才,老臣很想见识一番。倘若并不如传闻那样,陛下自可请天宸宗再行换人。” 谢涤尘也起身道:“陛下,方才微臣听殿下说起,昨夜他曾偶遇秦门主,当时因不知秦门主身份,两人无意切磋了一番。微臣去年侥幸得了武状元,如今来了秦门主这样的高手,也很想和她切磋切磋,望陛下恩准。” 颜夙含笑道:“父皇就当这是殿试,倘若秦门主赢了,自可留下。倘若输了……” 颜夙并未说完,但秦玖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倘若输了,无外乎是领个闲职或者退回到天宸宗去。当然后者不太可能,毕竟天宸宗无论在朝在野势力都不可小觑,还是要给个面子的。 颜夙和苏相、谢涤尘三人一唱一和,显然,他们出现在御书房是有备而来。 昨晚的一场刺杀,自然不是切磋。那三个军士肯定是向颜夙禀告了她天宸宗的身份,颜夙才动了杀机。以他的性子,自然不会对一个抢了他花灯的女子下手。如今,轻描淡写一句,刺杀便成了切磋。颜夙明明已经知晓她受了伤,如今却带了去年的武状元来考她,显然是要将她逼退了。 惠妃蹙眉,一脸不满道:“陛下,让阿玖和武状元切磋,这未免有些不公平。” 苏相冷笑,“这有何不公平,倘若无法胜过武状元,文韬武略岂不是妄谈!又为何要破格录取天宸宗弟子?” 庆帝哈哈一笑,“朕很久没有看到武试了,不如就切磋切磋,输赢无妨。” 皇帝已经同意,惠妃知道避不过了,无奈地看了秦玖一眼。秦玖心下衡量着,她很清楚自己如今的武艺,倘若她昨夜没有受伤,今日倒可以和谢涤尘放手一搏。只是,有伤在身,恐怕很难胜过了。 “陛下,不知可否将比试的日子推迟?民女一路赶来,身子略有不适,怕是无法全力应对。”秦玖低声道。 颜夙似笑非笑道:“秦门主,倘若敌军要攻城,难道你会因为身子不适不去应战吗?” 庆帝默默听着,轻哼一声道:“秦门主不必太过认真,就当玩玩好了。” 皇帝都如此说了,秦玖晓得自己是推托不过了。倘若早知晓颜夙会有这么一招,她一定会养好伤了再过来觐见庆帝的。还是她思虑不够周全所致,怨不得别人。 “如此,就请谢公子手下留情了!”秦玖施礼道。 说是切磋着玩一玩,实际上皇上一声令下,李公公又支使着小太监在外面摆看台。如此大的动静,很快便传得尽人皆知。也或许,早就有人提前传了话,总之,当秦玖到了比武之所时,便看到那些下了朝还不曾出宫的大臣已候在那里。 秦玖和谢涤尘相对着施礼后,便开始了打斗。 其实呢,这是一场根本就没有什么悬念的打斗,或许说,一开始就注定了秦玖会输的打斗。虽说输赢无悬念,但当秦玖执着绣花绷子,将绣花针刺了出去时。这场景着实让围观的众人惊艳了一把,倘若是以是否惊艳为获胜的标准,那秦玖一定是胜者。 秦玖倒不在乎输赢,因她本也没想着领什么武职。两人游斗了没有多少招,秦玖的丝线就被谢涤尘那把削铁如泥的宝剑给削断了三根。 秦玖的力道比之昨日要差得多了,她不光受了外伤,内力也受了损伤。这种丝线是鲛丝做成,倘若灌入足够的内力,它可以将宝剑削断。但倘若没有足够的内力,便只是比一般的丝线要韧一点,还是很容易被削断的。秦玖心疼地捧着断了的几根鲛丝,这种鲛丝可不是那么容易得到的。当她还在心疼时,谢涤尘的宝剑便带着风声到了她的身前。 秦玖一拧身子,避开了。 “我输了!”秦玖举着绣花绷子说道。她身上的伤口早已经裂开了,动一动都疼得厉害,她是个最怕疼的人。何况,她也不想再损失鲛丝了。 谢涤尘收了剑,转首看去,秦玖已经开始举着绣花绷子开始数还剩下几根鲛丝。 “秦门主,你当真是玩玩啊?你还没输!”谢涤尘冷声说道。 秦玖眯着眼道:“我的兵刃已经没有了,怎么不是输?”难不成真要让她死在他的剑下才算输?她快步走到庆帝面前,施礼道:“秦玖技不如人,甘愿服输。” 苏相苏青立刻接道:“陛下,看来天宸宗的弟子也并非都是出色的。” 庆帝眉头微凝,似乎在踌躇着到底该如何处置这件事。 颜夙上前禀道:“父皇,儿臣观秦门主武功路数于织锦方面有些技艺,不如,先让她到司织坊效力吧!” 司织坊虽说不是一个闲职,但管的也就是织锦裁衣,去了那里,秦玖再有能耐,怕也翻不起风浪了。 庆帝颔首道:“如此也好。” 秦玖领了职,谢恩时问道:“陛下,不知微臣可否参加今年的春闱大试?”她要的是文职。 庆帝愣了一下,没想到秦玖会提出参加春试,思索片刻,应道:“准了。” 司织坊的主事历来由宫人担任,但秦玖不是宫人,皇帝便为秦玖在丽京赐了住处。秦玖在回住处前,要去玲珑阁接榴莲、樱桃和黄毛,今早去皇宫前,她将他们留在了玲珑阁。 马车还未到玲珑阁,秦玖便看到榴莲耷拉着脑袋蹲在玲珑阁门前,黄毛蜷着身子卧在他头上。一看到秦玖的马车驶了过来,榴莲和黄毛就好像被遗弃的流浪儿找到了爹娘一般扑了过来。 “九爷,你可算回来了。玲珑阁的管事说我们房费不够,将我们赶出来了,我们早饭都还没有吃呢。九爷,你走的时候,怎么没有付房费呢?”榴莲拉长了苦瓜脸道。 秦玖蹙起眉,眼波流转,双眸中潋滟着看不出的情绪,忽然笑道:“房费不够只是借口吧。玲珑阁好大的胆子,竟敢这样对待我们天宸宗之人。” 榴莲一听天宸宗,忽然恍然大悟。想必是玲珑阁的伙计知晓他们是天宸宗的人,便借口房费不够将他和樱桃赶出来了。 原来玲珑阁也不喜欢天宸宗的人。虽然被赶的是他,但是被嫌弃的却是天宸宗的妖女,榴莲觉得心情大好。 “敢这样对莲儿和黄毛,我听说玲珑阁的菜肴是丽京城最有名的,比皇宫御膳房做的还要好,今儿我们的午膳就让他们请了。” 榴莲听秦玖那意思是要去玲珑阁吃霸王餐了,忙道:“这……这不太好吧!”正说着,自己的肚子不争气地咕噜了一声,引得黄毛一阵讥讽的怪笑。 秦玖斜睨着榴莲,笑道:“莲儿,你当初是怎么做乞丐的,怎么没有饿死呢?” 榴莲一本正经地说道:“既然是做乞丐,自然是吃别人施舍的剩饭了。” 秦玖回首望着榴莲,漂亮的眉眼绽放出绚烂的笑意,好看得如同春花初绽,让人恍惚。可榴莲还没来得及恍惚,就听秦玖道:“原来莲儿这么喜欢吃剩饭,那一会儿,我一定让玲珑阁的管事多为你备些!” “吃剩饭,阿臭吃剩饭!”黄毛耀武扬威地说道。 榴莲气得默默在心里流泪! 好似知晓他们是要吃霸王餐一样,玲珑阁管事杜月客气地说道:“不好意思,酒楼客满了,几位到别处去吧!” 秦玖唇角含笑道:“二楼也客满了吗?” “实在不好意思,二楼被贵人包下了。”杜月万分歉意地说道。 “这样啊……既如此,我们就委屈一点,勉强在你们阁主的屋内用饭吧。”秦玖眨眼道。 “这怎么行,没有这样的规矩。” “没这样的规矩吗?”秦玖手一弹,一根竹条从袖中射了出去,直取杜月的额头。杜月躲闪不及,竹条径直插在了他的发髻上,正是那根被烧坏的花灯骨架,斜斜插在他头上,恰似一支竹簪。 杜管事脸色发白,转身进去通报,片刻后,便有伙计出来将几人引至三楼。 三楼的走廊上,一个年轻的男子快步迎了上来。 他二十三四岁,或许更小一点,身着一袭非常普通的天青色长衫。他唇角带着笑意,那是发自内心的一种笑意,确实是很欢畅的,就如同……入骨的思念蓦然得到了纾解。 他有一双星眸,很黑,他笑的时候,里面闪着点点细碎的星光,似乎能耀花人的眼睛。他的模样不算俊极,但他的气质非常阳光洒脱,一举一动带着蓬勃的青春气息。 他的目光殷切地从几人身上划过。 一点一点。 及至最后,眸中的星光乍然黯淡,原本看上去非常阳光的他,好似忽然被阴云笼罩。就如同沐浴在阳光下的青竹,乍然被雨水淋湿,沾染上了忧伤的泪。笑容还挂在嘴边,但眸中已经染上了重重刻骨的忧伤。 “想必这位便是阁主吧?”秦玖站定脚步问道。 青衣男子皱眉淡淡说道:“在下正是玲珑阁阁主,慕于飞。” “慕阁主,今早你们阁内伙计将我们赶出了阁内,不知此事阁主如何解释?”秦玖弯唇浅笑,轻轻慢慢地问道。 慕于飞保持着温和的笑意,十分客气地说道:“很抱歉,早上我们阁内伙计对各位多有无礼,还请各位海涵。本阁主已经备下佳肴,权作赔礼,请各位入席。” “既如此,我们就不客气了。”秦玖随着慕于飞进了一间雅室。 这雅室布置得极是别致,古色古香,玲珑剔透。墙上挂着字画,榴莲虽认不出,但可以肯定绝对是名家珍品。 “各位稍坐,饭菜马上送来。”慕阁主含笑说道。 榴莲没想到他们真的能吃霸王餐,且还是阁主亲自招待。不一会儿,饭菜已经上来了。 一大盘香草炖羊排,热气腾腾,看上去肉汁鲜美。一盘地锅鸡,即用耳朵铁锅炒鸡,在铁锅周边贴上面饼,在炖制的过程里把饼子烤熟,就着带煳嘎渣儿的面饼子,吃香辣的鸡肉。还有一盘茄汁大虾,一盘玉子豆腐,一砂锅鳝鱼粉丝煲,一砂锅罗宋汤,一大盘杏仁蜜桃酥,一盘清炖蟹粉狮子头,一盘黄金元宝饺。 玲珑阁的饭菜果然不愧是丽京最好的,光看着就让人觉得食指大动,更别提闻着那香味儿了。 “菜已上齐,你们都坐下,今儿不用伺候我。”秦玖道。 樱桃和荔枝面面相觑。榴莲望着佳肴垂涎欲滴,看了看枇杷,只见他抱着剑一动不动。 秦玖莞尔一笑道:“慕阁主,麻烦你再开一间雅室,再备一桌菜,这桌让他们用,我在这里,他们会吃得不自在。” 榴莲觉得妖女很过分,人家请一桌就不错了,却没想到慕于飞竟然答应了。榴莲心中大喜,秦玖一走,他便忙不迭地执起竹筷,正要大快朵颐。 没想到黄毛煞风景地喊道:“吃剩饭!”猛地冲到他面前啄掉了他手中的竹筷。 榴莲:“……” 另一间雅室内。 慕于飞手中拿着方才秦玖簪到管事杜月发髻上的竹条,一字一句问道:“你是谁?” 这是间向阳的雅阁,日光充沛。 雅室内的陈设简约而典雅,有一架四扇的锦绣屏风,上面用双面绣了各色牡丹:嫣红如霞的珊瑚红、粉白娇嫩的童子面、灿烂如金的姚黄、紫红高雅的酒醉杨妃。 秦玖纤细的手指沿着屏风上的牡丹缓缓滑过,只觉朵朵栩栩如生,仿佛有暗香破绢而出。 屋内摆着一张雕花大床,床头摆放一张书架,上面摆满了各种书籍。书架前一张紫檀木的书桌,摆着一个细腰瓷瓶。那瓶中插着几枝花,看样子有些日子了,已经成了干花。 书桌前有一个青玉案,摆放着一本摊开的书卷。床尾靠东墙处摆着一个梳妆台,随意放着一支白玉点翠金步摇。 秦玖缓步走到青玉案前,伸手拿起了摊放在青玉案上的书卷,手指沿着书页轻轻抚过,目光扫过一行行的墨字,轻轻念道:“叶下洞庭初,思君万里馀。露浓香被冷,月落锦屏虚。欲奏江南曲,贪封蓟北书。书中无别意,惟怅久离居。” 她低低念完,抬头望向慕于飞。 时值正午,铄金的日光透过雕花窗棂倾泻而入,将慕于飞的脸映得辉光一片。他看上去似乎很平静,可眉宇间却带出了似有若无的焦躁。他看似漫不经心地将秦玖手中的书卷拿了过来,含笑再次问道:“姑娘究竟是谁?” “我是天宸宗的蒹葭门主秦玖,现任司织坊的主事。”秦玖的目光掠过他手中的书卷,“你这里私藏了逆贼的手书,不怕被人知晓吗?” 慕于飞皱眉敛下长睫,随后又扬眸望向秦玖,攥紧手中的书卷,含笑道:“纵然是逆贼,却也不能磨灭她的诗才。我仰慕她的才华,不怕被人知晓。” 秦玖挑眉,“你不怕因此获罪?” 慕于飞呵呵笑道:“听说,你们司织坊到如今还保留着她当初独创的斜纹镂空织锦的技艺,为何不禁用呢?难道就不怕圣上怪罪?” 秦玖叹息一声,坐到床榻上,低声说道:“宣离,你这又是何苦呢?” 慕于飞正将书卷放到桌上的抽屉里,闻听此言,宛若被雷击了一般。 她叫他宣离。宣离是他的字,这般叫他的从来就只有一个人。 他的手指僵住了,身子僵住了。他怀疑自己耳朵出现了幻听,慢慢转身,回望着坐在床畔的那个女子。 一身胭脂红的宫裙,广袖阔带,红色的锦底儿上织绣了白色的花纹,从裙摆一直延伸到腰际。一根玉色的腰带勒紧细腰,显出她窈窕的身段。双肩上围着一条水红色貂裘,随着她的一举一动,流淌着动人的光泽,颇有波光流动之感。乌发梳成堕马髻,发髻中央缀了一朵嫣红的红玛瑙花朵儿。 风从窗子里吹来,带来清新而幽冷的寒意。长裙随风散开,在她逼人的妩媚中平添了一种乘风归去的仙气。 这个女子,很美。 可是,却并非那个人。何况,那个人,她从来都不会穿这样艳丽的衣服。 这个女子,有一双上挑的丹凤眼,柔媚到极致,只是细看之时,只觉那眼神背后,似乎蕴着无穷的心事。 那个人,也不是这样的眼睛,她的眼睛永远是清澈明丽的。 “你……你方才叫我什么?”他颤着声音问道。 “宣离,是我!”秦玖含笑望着他,“你手中拿的那根竹条,是我做的那盏六角竹灯的骨架,还是你到丽京郊外的九蔓山为我砍回来的老楠竹做的。你忘了吗?你说老楠竹做花灯的骨架最结实。” 啪的一声,慕于飞手中的书卷落在了地上。 “这间屋子,还是我离开时的样子,只有一处改变,就是我离开时,这里插着的那朵夜光白还是娇艳欲滴,如今却已经成了一朵干花。” 慕于飞的手开始不可遏止地抖动,原本黯淡的星眸重新焕发了光彩。 “这根白玉点翠金步摇是你送我的,你说我总戴白玉钗,太素了。” “宣离,我回来了。”秦玖一字一句说道。 “白大人,真的是你?”慕于飞蓦然转过身去,伸手伏在了桌案上,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他的肩头不断耸动着,有冰凉的水珠落在桌面上。过了好久,他才转过身,望向秦玖的星眸中水光一片。 他拿着那根竹条,摩挲着上面的花纹,含笑道:“我看到这竹条上雕刻的这个花纹,就知道是大人你回来了。这世上除了大人,没有人能雕出这样的花纹。可我没想到,大人变了模样。” 秦玖抚了一下额前垂下的一绺秀发,笑道:“哦,我这样,是比先前要美了吧?” 慕于飞望着她笑靥如花的脸,只觉得心口处一阵锐疼。 他知道,她变成如此模样,一定受了非人的痛楚。可是她在笑,他就不能哭。他望着她良久,终认真说道:“大人这个样子,是比以前,呃,妖孽了。” 秦玖:“……” “我两年前得到你的信,就一直在等待你归来。可我怎么也没料到,你会以天宸宗门主的身份而来,为何要以这样一个身份呢?”慕于飞问道。 “只有这个身份,才可以让我迅速地接近权力中心,且不会引人怀疑。宣离,我知道你恨天宸宗,可你也不能做得太明显。今日将我的侍从赶出去之事,是你的主意吗?”秦玖静静问道。 慕于飞摇摇头,“是我的管事杜月。” “你该好好管教管教,另外,”秦玖的目光在雅室内环视一周,慢慢说道,“这个房间,不要再留了。” 慕于飞一惊,万分不舍地摸了摸房内的屏风,终点头道:“我将这里所有的摆设全部烧掉,都换新的。大人偶尔来这里,总要有住处的。” 秦玖点点头,“记得把那本书卷也烧掉。” 慕于飞原本想将那本书偷偷留下,没想到被秦玖看破了心思。 “不过,我不会常来的。最好避免让别人知晓我和你熟识。我手下的侍从,如今只有枇杷和榴莲还可信,倘若有事,我会传他们两个过来联络你的。” “那如今,可有事情需要我办?”慕于飞问道。 秦玖勾唇,似笑非笑道:“眼下,确实有件事,需要你帮我办一下。” “何事?属下一定尽心为大人办好。” 秦玖抚了抚身上的伤口,方才在来玲珑阁的路上,荔枝已经为她再次包扎了一回,但仍是很疼。 “我要你为我找四个男人,要十七八岁的,童男子之身。”秦玖慢条斯理说道。 慕于飞简直不敢相信这是她说出来的话,“童男子之身”这种话,以前是绝对不会从她口中说出来的。他稳了稳心神,低声问道:“大人要找四个男人是做护卫的吧?我这里有的是,都是当年你要我培养出来的,个顶个武艺高强,做侍卫绰绰有余……” “宣离,我不是找他们做护卫,我要用他们练功。记住,一定要童男子之身,相貌美一点更好,相貌一般的我可看不上眼。”秦玖正色说道。 慕于飞僵住了。 他凝望着秦玖,目光灼灼,眼波如同利剑,在秦玖脸上来回逡巡,想要辨别秦玖这句话的真伪。那眼光所到之处,几乎能将秦玖身上戳个窟窿。最后,他万分失望地垂下头,似乎终于知晓,秦玖并非在开玩笑。 “大人,你……找四个男人,要如何练功?”慕于飞问道。 秦玖把玩着青玉案上鹅毛小扇,嫣然一笑道:“宣离,我现在是天宸宗的蒹葭门主秦玖,人家都叫我九爷。但我还有一个外号,你或许不知道,就是勾魂红衣。” 慕于飞听到“勾魂红衣”这四个字,感觉脑中嗡一下,一瞬间有些喘不过气来。他拖了一条椅子在秦玖面前坐下,将青玉案上原本置着的茶杯拿起,将里面放凉了的茶一饮而尽,这才觉得脑子清醒了些。 他对于天宸宗蒹葭门主秦玖不太熟悉,可是天宸宗的勾魂红衣,他却是听说过的。 曾经,有一个来玲珑阁投宿的客商说起过勾魂红衣。那客商说,有一年,他带着商团途经凤县在客栈投宿时,遇到一个红衣女子也在那家客栈投宿。那女子容颜绝丽,行动间似弱柳扶风,自有一股魅惑人心的风韵。他们商团内有几个男子对红衣女子极有兴趣,多看了几眼。那红衣女子也毫不忌讳他们的目光,还朝着他们暗送秋波。他们商团的人走南闯北,见识不少,看出这女子不像良家女子,皆以为她是暗娼。 当夜,便有几个大胆的男子去那女子的睡房寻她,但那女子只对其中两名年轻的男子有兴趣。当时,他们商团的人都艳羡那两个年轻男子的桃花运。可是到了第二日,便再也无人艳羡了。只因那两个年轻男子竟然气绝身亡,而红衣女子不知所终。此事惊动了官府,经过查验,确定是死于勾魂红衣之手。 这个客商这才知晓,江湖上有勾魂红衣这么一个人物。据说,勾魂红衣修习了一种奇怪的武功,这种武功具体叫什么他不清楚,只知道这种武功修习起来进境很快,能在两三年的时间内让一个从未练过武功的女子将内力提高到江湖上一流高手的水平。但这种武功的修习却很淫邪,据说,要靠吸纳童男子的阳气来修习。 勾魂红衣就是这样一个女子,她貌美如花,让人一望之下,失魂落魄。她身姿窈窕,一夜风流,便能勾走你的魂魄,让你下地府见阎王。 慕于飞当日听说这件事后,对天宸宗更加愤恨,对勾魂红衣这个狠辣的妖女更是鄙夷至极。但是,他从未想到,勾魂红衣竟然会是她?! 这怎么可能呢?他绝不相信!他了解她,她无论如何也不会做出那种事情的。 “你绝不会是勾魂红衣,我知道。”当心头的惊涛骇浪退去,慕于飞抬眸静静望着秦玖。星眸中无波无浪,只是笃定。 秦玖笑了。她早就知道他不会相信的,他太聪明了,也太了解她了。 “宣离还是太聪明了。你说得对,以前的勾魂红衣不是我,那个勾魂红衣已经死了,是练功走火入魔死的。我不是勾魂红衣,但是,我练的武功却和她的一样,现在人们都以为我就是她。” 慕于飞原本听到秦玖前半句,心中暗暗松了口气,及至听到后半句,心蓦然好似被揪了一把般疼痛。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练这种武功?”他嘶哑着声音几乎要喊出来。 “你知道的,以前的我没有武功。可我现在,必须要有武功。”秦玖懒懒地说道,好似说的是别人的事情。 慕于飞沉默了。 他忽然执起秦玖的手腕,望着她昔日织锦绣花、写诗作画的纤手。这双手当初是多么的细腻白嫩,而如今却布满了细小的老茧。他的手不可遏止地颤了起来,蓦然转身,“那四个少年,你何时要用?” “今夜是十六,月亮升起时,为我寻一处隐秘的温泉。”秦玖轻轻说道。 “我这就派人去办。”慕于飞转身飞也似的开门离去。 “哎,慕阁主,让人上菜啊,再来一坛秋叶红。”秦玖朝着慕于飞的背影大声喊道。 房门开合间,秦玖看到榴莲抱着黄毛张着大嘴立在门口,遂招手道:“莲儿、黄毛,进来!” 黄毛扑棱着翅膀飞了进来,径直立在秦玖面前的青玉案上。 榴莲还保持着抱着黄毛,张着嘴的姿势。他被吓傻了,脑子里还回旋着他听到的那几句话。 “那四个少年,你何时要用?” “今夜是十六,月亮升起时,为我寻一处隐秘的温泉。” …… “莲儿,进来啊!”秦玖笑道。 榴莲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磨磨蹭蹭地进了屋,却无论如何不敢再向里走。 玲珑阁的伙计开始为秦玖上菜了。待饭菜上齐,伙计又送来一坛秋叶红,拍开了封泥。 榴莲额头上的汗终于拭净了,他大着胆子过去,为秦玖斟了一杯。 “九爷,你……你喝酒。”榴莲哆嗦着说道。 秦玖接过酒盏,慢慢品了一口,忽然笑吟吟地问道:“莲儿,你还是童男子之身吧?” 榴莲吓得手一抖,手中的酒坛歪了,胭脂红色的酒水开始外溢。 “九爷,奴才……奴才早不是了。”榴莲哆哆嗦嗦地说道。 “哦,真的?”秦玖玩味地直视着榴莲,唇边漾着一抹笑意,慢条斯理地说道,“那我算算我家莲儿是何时破了童子之身的。” 榴莲苦着脸,哆嗦着将酒坛放在案上,他生怕自己不小心将酒坛打碎了。 秦玖唇角的笑意更深了,“据枇杷的调查,莲儿是在三年前家中出事后,就流落到街头做了乞丐。做乞丐这三年,你又没有银子,肯定去不了青楼。估计也没有哪家女子看上你,所以一定不是那时候。枇杷带你入天宸宗后,你就一直跟着我了,我没有动你,旁人知道你是我的人,自然不会动你。这么说来……”秦玖拉长了声音,一副惊讶的样子,“莲儿竟然是在三年前……你今年十七岁了吧,三年前,你十四岁。十四岁啊……莲儿,你十四岁就……” 榴莲一头冷汗。“奴才不是!”他气得反驳道。 “不是十四岁?那是十三岁?或者更小?”秦玖笑嘻嘻继续问道。 榴莲满脸窘相,偏又不知如何反驳她。他觉得他将酒坛放下是明智的,不然他说不定会砸到妖女身上。 “哈哈哈……”秦玖看到榴莲的傻样,忍不住仰面大笑。她斜靠在床榻上,捞起桌上的酒壶,优雅地仰面,高举的酒壶倾斜,酡红的酒液在空中划出一道澄澈的弧线,精准地落入她的檀口中。她仰起的脖颈线条优雅流畅,如上等羊脂白玉雕琢成的尖尖下巴微扬,透露着矜贵的倨傲。 屋内光影流连,胭脂红的衣衫包裹的身影,是那样绝美而妖娆。她略带沙哑的笑声,明明是那样放诞,却偏又那样荡人心魄。 榴莲望着饮酒的秦玖,再次呆住。 “九爷,喝酒,喝酒,黄毛要喝酒……”黄毛被酒香熏得忍不住了,跳到青玉案上,冲着秦玖讨要美酒。 秦玖嫣然一笑,执起酒杯倒满了,抬头一扔。杯子划了一道弧线朝着黄毛飞去。黄毛瞪着黑豆眼,扑棱着翅膀探头一接,正好将杯子叼在口中,然后一仰脖,咕噜咕噜喝了下去。它喝完了,嘴一张,杯子掉在了案上。 “还要,还要。”黄毛扑棱着翅膀继续乞讨道。 秦玖拍了拍黄毛的头道:“这秋叶红虽然是出了名入口绵软、醇香甘甜,可是有后劲,你不能再喝了。倒是莲儿,也过来喝点吧。我以为你还是孩子呢,原来你十三岁就是男子汉了,男子汉哪有不喝酒的。” “奴才哪有十三岁就……奴才没有,奴才到现在还没有。”榴莲苦着脸喊出了真相。 榴莲一把捧起案上的酒坛,举起来咕咚咕咚地喝了起来。假若被妖女欺负了,反正活不过今夜了,他不如醉死算了。 秦玖淡淡地望着喝酒的榴莲,只见半坛子酒下肚,他就开始晃悠了。酒坛顺着他身体滑落在案上,他满脸酡红地瘫倒在地面上。 黄毛原本好好的,这会儿也开始醉醺醺地摇晃,步履不稳地走了几步,最后一头栽倒在榴莲身上。 秦玖轻轻叹息一声,身上伤口撕心裂肺般的疼痛,因为这两场厮杀,费尽心机蓄起来的内力,在她体内不听话地流窜。今夜,她不得不修习内力了。她将酒壶放在案上,翻身从床榻上站了起来,嫣红的衣裙翩然垂落,好似冬日雪地里那最后一抹红。 第四章 目盲心傻 庆帝赐给秦玖的住处是朝廷专门为历代进京效力的天宸宗弟子准备的住处,当初惠妃就曾在这里居住过。这处宅院占地不算太广,但布置得却独具玲珑匠心。 早在几日前,朝廷早已派人过来收拾了一番,所以,秦玖到了后,无须派人打扫,便直接住下了。 当夜,秦玖早早用罢晚膳,借口受伤要早点歇息,将樱桃和荔枝打发走了,她自己则带着枇杷从宅院的后门出去,乘马车直奔丽京的宣德门。出了宣德门,便沿着官道向九蔓山而去。 天色已黑,官道上除了秦玖这一辆马车,并无其他车马,周围一片幽静。秦玖倚靠在马车内的软榻上,淡淡地望向天空。墨黑的天幕中一轮满月已经高高挂在天边,在它的清光普照下,周围的星已经黯淡得若隐若现。 慕于飞为秦玖安排的温泉在昭平公主的别宫内。 昭平公主颜水璇是庆帝的第三个孩子,是安陵王颜夙的三妹。她在庆帝十二年时招了谢涤尘为驸马,在宫外辟了驸马府。原本夫妇和睦,琴瑟和鸣,但庆帝十三年,昭平公主不知为何,竟以体弱多病为由,向庆帝请旨和驸马谢涤尘和离。在获得庆帝恩准后,自己又自请到九蔓山别宫去养病。 秦玖抵达九蔓山时,遥遥便看到一辆马车停在山脚下,负手站在马车旁抬头遥望天边的人,正是慕于飞。他听到马车的行驶声,缓缓转过身来。 那一瞬,虽然隔着一段距离,但是秦玖还是借着皎洁的月光看到了慕于飞星眸中浓重的哀伤。 她认识慕于飞有六个年头了。 她记得他是一个阳光洒脱且沉稳睿智的男子。所以,她才放心地将玲珑阁及其他名下的生意都交到了他手上。也正因为这些生意都是记在慕于飞名下的,所以,当初她家出事后,这些生意才没有被朝廷没收。 她原以为他永远都是阳光洒脱的,可今日重逢的一日内,她几次从他眸中看到这样哀伤的情绪。她知晓他是在为她担忧,却没有办法。她缓步下了马车,走到他面前。 “大人,真的要这么做吗?”慕于飞最后还是忍不住再问了一次。 秦玖点点头道:“宣离,你知道的,这种功夫一旦开始练,便不能中途停止。” 慕于飞眼眸由原本的深幽变得更为黯沉,他长长地叹息一声,那声音里带着不可言喻的痛楚。 “大人随我来吧。昭平公主如今不在别宫居住,我着人去请示了她,拿了她这块玉佩。” “你没有把我的事告诉昭平吧?”秦玖问道。 慕于飞颔首道:“没有,我知道你不欲让她知道。” “你记住,不要让任何人知道。这世间已经没有白素萱,白素萱已死,如今活着的,是代替万千冤魂而活的秦玖。”秦玖一字一句说道。 山间的风极烈,吹起她的衣衫,在风里翻卷着,犹若无数怨灵在翩舞。 秦玖微微皱眉问道:“我记得九蔓山还有别的温泉。” 丽京城周围多山,但唯有九蔓山有温泉,大大小小四五处。最大的一处温泉在庆帝的别宫明月山庄,另外两处分别在安陵王颜夙和颜夙的大哥康阳王颜闵的别宫内。昭平公主别宫内的温泉并不算大,但秦玖记得,山上应当还有两处和这差不多的温泉。秦玖不太想到昭平公主的别宫内,虽然去她的别宫比较安全,但万一昭平知道了此事,一定会怀疑她的身份。这个世上,知晓她和慕于飞关系的人并不多,偏偏昭平公主就是其中一个。当初她不想让人知道玲珑阁是她的,便让昭平公主一直在幕后暗助玲珑阁。 慕于飞知晓秦玖在担心什么,“其他几处温泉已经被引至皇帝的别宫内,再没有我们平民百姓可以沐浴的温泉了。我知晓大人在担心什么,我向昭平公主讨要玉佩时,她并未细问我要做什么。倘若大人怕给昭平公主带来麻烦,我们可以翻墙进去,万一被宫人发现,再出示玉佩。” 秦玖思索片刻道:“既然要翻墙进去,就算被发现,我看最好也不要出示玉佩了。” 慕于飞点点头,让抬着四名少年的轿子先行过去,他领着秦玖和枇杷尾随其后沿着山路向上行去。拐过一道弯,便看到了掩映在林木之中的别宫。一行人绕到后门的白墙边,慕于飞先派人将轿内那四名少年送到了别宫的温泉内。 秦玖在进去之前,让慕于飞派人将他们来时乘坐的马车及那四名少年坐的轿子都藏好了。同时告诫慕于飞,无论她发生了什么事,都不要出来,最好不要让旁人知晓她和他的关系。 慕于飞无奈之下只好答应。秦玖和枇杷翻墙到了院内,别宫内并没有宫人,想必都被昭平公主带回府内了。所以,他们进来时并未有人阻挡。她以前常来此处,对院内布局极是熟悉,带着枇杷在曲折的回廊穿梭来往。 不一会儿,便觉迎面而来的风已经不再森冷,而是如阳春三月的杨柳风一般煦暖。她眯眼望去,眼前一间竹子搭就的宽大房屋。秦玖命枇杷守在外面,她推开竹门走了进去。 方才慕于飞进来时,已经点亮了烛火,屋内灯火明亮。 秦玖一进去,入眼处便是冒着热气的池水,白雾蒸腾,一片朦胧缥缈。池子边放着许多盆花木,因屋内暖和,有的已经绽放,那星星点点的艳丽和暗香把雾气朦胧的屋内点缀得犹如人间仙境。 弥漫的雾气中,秦玖看到那四名少年一字排开站在池边,有些惶恐地望着秦玖。 秦玖微微一笑,将足上的石青色羊皮小软靴踢落在地,赤着白玉般的足踏着微凉的大理石地面走向池畔,伸手探了探温泉的水温,冷热适宜,温度正好。她仰头望向天幕,从竹条搭就的圆弧形的顶棚缝隙中望见了圆月。 黑沉沉的天幕上,那一轮冰轮清光正好。 温泉、圆月、少年,修习“补天心经”的必备条件,缺一不可。 秦玖站起身来,慵懒地坐在一侧的竹凳上,微笑着问向四名少年:“你们四人,想必已经知晓今夜到此是要做什么了。我问你们,可是自愿来的?” 四名少年忙点了点头,其中一名向前一步道:“奴才知道。奴才自愿献身帮您练功,纵死不悔。”其余三名少年也点头附和。 秦玖已经听慕于飞说过,这四名少年都是他的属下,他曾于他们有救命之恩,四名少年都是甘愿献身的。 “既如此,我自然舍不得让你们死!”秦玖从挂在腰畔的锦囊中掏出来四颗嫣红的药丸,“你们别怕,将这个药丸先吃下,会让你们更舒爽。”言罢,优雅地挥袖,四颗药丸分别向四人飞去。 四名少年忙伸手接过药丸,捏在手中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犹豫片刻,终将药丸吞了下去。 “把你们的衣衫脱去吧!”秦玖伸指拔下头上用来绾发的珊瑚凤尾珠钗,如水似墨的青丝瞬间披垂而下,宛若墨色流泉一般淌至腰间。她纤细的手指一勾,身上披着的大红色莲纹镶白绒斗篷便褪落在竹凳上。她又极其慢条斯理地伸指去解束腰。 她的动作极慢、极雅,透着无边的魅惑。 她解开了束腰,身上白底红花的中衣襟便微微敞开,露出了里面桃红色的抹胸,整个人看上去既狂放颓废,又香软馥郁得好似要融在那里了。 她葱白的指掩在胸前,微微侧首。 只见四个少年已经将外衫脱了下来,披着中衣站在那里偷眼瞥她,又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眸中皆是惊艳的神色,而脸上皆已红透。 秦玖从竹凳上缓缓站起身来,长而黑亮的墨发柔顺地披散在身后,她缓步向前走去,完美到近乎邪异的脸上挂着妩媚的笑意。 一步、两步、三步、四步。 口中默念着:一,二,三,四,倒! 四名少年同时摇晃着扑倒在地上,昏迷了过去。 秦玖蹙眉望着他们,漆黑的凤眸深处划过一丝悲凉。她站定,伸手撩开宽袖长袍,光滑柔软的锦绣衣衫便如云朵般堆落在脚边。 她伸指挑开抹胸,褪下底裤,皎白如白玉雕琢般的女子胴体便暴露在空气中。虽说身上有几处疤痕,还有未曾愈合的伤口,但并不影响她的美感。 她跨过衣衫,走向池水中。 热气氤氲的水流过她纤细的足腕,漫过她不盈一握的腰肢,没过她胸前的娇柔,犹如绸缎一般柔软丝滑。淡淡的明月清光透过棚顶的缝隙落在她光裸的肩上,她浮在水池中,闭目,吸气。 外间的一切都在刹那间隔绝开来,而自身的一切却格外地清晰起来。心脏的跳动、血液的流淌、呼吸的吐纳,都纤毫毕现。一股暖流从丹田缓缓升起,在全身经脉开始流淌,而照映在她肩头上的月光好似生出了一股寒意,那股寒意开始慢慢向下散开。 温暖和寒冷,冰与火,内力中冷与热开始交缠。 “补天心经”是女子修习的一种内功,它奇在进境极快,但是必须在修习之时,同童男子同房,借他们身上的阳气驱走身上的阴寒之气。这种练法对女子无伤害,但却对男子伤害极大,有时不慎,会让男子丧命。 但另外还有一种练法,即用少年男子身上的血。这种方法相对而言简单,且对男子没有太大伤害。但是,这种方法对女子的伤害却极大。也就是这种方法可以让人在极短的时间内获得极大的内力,但是却也让人的健康提前透支。 换言之,这其实是一种自杀。秦玖用的便是这一种方法。 没有哪个人会用这种方法,可是她必须要用。她没有足够的时间去练武,可她必须要获得武功,但她不能伤害无辜的人。 她没有选择!因为她活着,不是为了她一个人,而是为了万千冤魂而活。 没有人知道她用的是这种方法,包括枇杷。所以她给四名少年吃下的药里面有能产生幻觉的药物,他们昏迷前看到的一切,会让他们产生和她在一起的幻觉。这样,慕于飞也就不会怀疑。她不能让他为她无谓地担忧。 冷汗从秦玖的额头渗出,身上的血管一条条凸显出来,诡异地跳动着。她移动身子,慢慢挪至四名少年仰躺的地方,开始去褪其中一名少年身上的中衣,准备从他身上取血。 “哎哟,这是什么鬼世道,连睡个觉也要被强迫听活春宫吗?”一道慵懒邪魅的声音忽然从水池边传来。 秦玖这一惊非同小可,原本放在少年身上正在解衣的手猛然一顿。 电光石火间,她已经随手执起了放在地上的绣花绷子,猛然在水中一卷一甩,水花四溅中,她整个人已经腾空而起,向着发出声音的地方扑去。 晶莹剔透的水珠从水面上纷纷溅起,再化作霏霏细雨飘落。缥缈蒸腾的雾气,犹若透明的轻纱在池水上袅袅飘荡。 一道绝美的人影破雾而来。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七彩的丝线,妃红、艾绿、月白、鸦青、黛蓝、流黄、明紫…… 其后便是一双妩媚的双眸,漆黑眸底的星辉映着室内烛火,燃烧着酷烈的杀气。 一头美丽墨发被真气激荡得在身后张扬着四散开,如一朵怒放的墨莲。 秦玖这一出击,原本是下了杀手的,但是她却突然收了手。光裸的纤足在池壁上一点,她生生刹住了步子,飞扬的墨发流泉般前倾,再徐徐飘落在身前。 淡淡烛光流转,映出她出水芙蓉般夺目的风华。 她看到了那个人。 偌大的竹屋内再无一丝声音,只有池壁上冒出的泉水,发出咕嘟咕嘟的轻响。 昭平公主这间竹屋很大,竹屋内除了中央这个白玉栏杆围着的浴池,屋内摆设还着实不少。池畔四周摆满了花盆,盆中花木有的只有尺许高,有的高盈三四尺。 在一盆红芙蓉后面,铺着一块厚厚的毛织毡毯,有一个人侧卧在毡毯上。 那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他慵慵懒懒地以手支着下颌侧卧,一袭炫黑色绦丝织锦宽袍随意披在身上,襟口半敞,露出里面肤呈蜜色的宽阔胸膛和优雅的脖颈。未曾束发,一头漆黑的墨发随意地披散在身上,透着散漫的不羁。 修长的眉、绝美的眸、挺直的鼻、薄削的唇,这一切构成一张犹如白玉雕琢般精致到绝美的面庞。 秦玖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 这人竟是庆帝的七弟,颜夙的七叔,严王颜聿。他身侧放着一个小小的黑檀木案,上面放着一只上好的白釉酒壶、一碟子糖醋花生拌熏干、一碟子泡椒凤爪、一碟子紫薯春卷。 那人手中执着高脚酒盏,盏中盛着橙红色酒液。 秦玖万万没想到,她那边赤身练功,调戏少年,这边有人喝着小酒,吃着花生米,当看傻子般看戏。 他何时来的? 显然人家已经沐浴过了,那一头墨发明显是半湿的。 秦玖可以肯定,他比她来得早,甚至比慕于飞来得都早。慕于飞来这里探察时,他可能躲开了,及至她来后,又出来了。 秦玖恨得牙痒痒,但手中的绣花针终究没有刺过去。之所以没刺过去,一是因为此人着实杀不得;二是因为他那双极其漂亮的眼睛看上去竟然毫无神采,极其空洞。 很显然,他是瞎子。 秦玖不知他是何时瞎的,但他瞎了,也算老天开眼,不然不知这人还要祸害多少清白的女子。 颜聿大约听到秦玖跃过来的声音,修长的手一歪,酒盏中的水酒便倾洒在身上。他慌忙放下酒盏,伸手开始在地面不断地摸索着,似乎在找什么东西。 秦玖目光流转,看到距离他手掌不远处有一杆竹枝削成的长枪。 “你什么时候进来的?”秦玖冷声问道。 她手指一弹,手中的十二根绣花针嗖嗖嗖飞了出去,刺中不远处秦玖脱下的衣衫。秦玖再一用力,衣衫隔着水池被拽了过来。秦玖一展臂,红衣翩翩披落在身上,将妖娆动人的身躯完全裹住了。 秦玖上前一步,伸足一勾,将那杆长枪踢到了颜聿身前。 颜聿摸到竹枪,舒了一口气,拄着竹枪从毡毯上慢慢站起来。淡淡灯光下,整个人好似从画里出来的一般,虽说双目并无神采,但眼角眉梢却处处都是魅惑的风华。他双眸微眯,唇角勾出一抹笑意来,看上去……勾魂摄魄。 “来得不早,但足够听到一切不该听到的。”低醇的声音,带着难以名状的魔力。 秦玖气得挑眉,终压住了心头的怒火,忽然想起,他看不见。这样他就不知自己是谁,管他听到了什么都无妨。这样想着,心头的怒气渐消。 “无妨,随你听多少!”秦玖淡淡说道。 “那个,姑娘,方才听你们的话音,似乎是要做什么风月之事。方才听那几个少年如此心甘情愿,感觉姑娘一定很美……其实,其实我也……”颜聿顿了一下,修长的眉挑了挑。 “你也什么?”秦玖有些疑惑地问道。 “我也是童男子之身!不知姑娘可否让我也……” 颜聿的话还未曾说完,秦玖气得几乎暴走。 我也是童男子之身?你还能再无耻一点吗? 颜聿要是童男子之身,母猪也能上树了。 “对不住,你太老了!”秦玖压下心头的怒气,笑吟吟地说道,“本姑娘喜欢年龄小一点的童男子。” 颜聿叹息一声,“你确定不考虑我吗?” “确定!”秦玖黑着脸道。 “既如此,真是太遗憾了。这里是昭平公主的别宫,想必你是她的客人,我就不打扰了。你放心,我目盲心傻,我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不知道,你继续,继续!” 颜聿说完,手持着长枪,梆梆梆敲击着地面向前摸索着走去。 “前面是水池,左转,向前,是竹门。”秦玖眼看着他一路向水池走去,原本冷眼旁观,及至看到他走到池边了,还在向前走,竹枪几乎将池边的花盆扫落到水中,这才开口提醒他。 “多谢,请问姑娘,这里可有一盆紫牡丹?”颜聿微笑着问道。 这竹屋内很暖,昭平种了不少名贵的花木,其中包括春日盛开的牡丹。秦玖目光一扫,便看到不远处果然有一盆紫色牡丹。 “的确有一盆。” “可否麻烦姑娘帮我搬过来,昭平答应送给我的。”颜聿展颜一笑,笑容璀璨而动人。 秦玖只想着赶紧将这个碍眼的魔头打发走,好快些练功。方才猛然被打断,经脉中真气加速流窜,很是不舒服。她快步走过去,将花盆搬起来,送到了他手中。 颜聿抱过花盆,推开竹门走了出去。 守在外面的枇杷看到里面出来一个人,吓得一激灵,隔着竹门问秦玖有事吗。秦玖扬声道:“无事,你好好守着。我马上就好。” 秦玖将屋内检查了一遍,确定再无人后,便开始重新练功。 她用绣花针在少年身上不引人注意的地方扎破血管取了血,待到终于半个时辰过去,终于快要练好时,忽听得外面人声喧闹,似乎有大批的人过来了。 竹屋外,枇杷抱着宝剑守在门口,听到声音,一双原本就清冷的黑眸陡然迸发出冷冽的光芒。 在天宸宗,他像这样守在密室门口算来也有十几次了,每当这个时候,他整个人就极其警觉。他守在门口,从来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尽管隔着一重门,他还是会怕细微的声音惊扰了她。她究竟有多么不容易,这个世上,或许只有他最清楚。他只想尽一切能力,保护好她。 对于这乍然出现的声音,枇杷心中极是深恨,生怕在这关键时刻,让在内练功的秦玖走火入魔。 这竹屋建在昭平公主别宫的后院,昭平公主现今不在别宫住,后院原本只有朦胧的月光笼罩着亭台楼阁。 而此时,有一点灯光亮了起来,向着他这边移动过来。 然后是其后不远处亮起了第二点、第三点…… 那灯光很快一个一个地聚集,最后汇集成流动的光的河流,向着这边蜿蜒而来。 距离一点点逼近。 枇杷终于看到了那些提着灯笼的人。 他们皆身着黑色的束身甲,外罩暗红色大氅,足蹬黑缎靴,腰间悬着长刀佩着宝剑。 枇杷倒吸了一口冷气,暗叫不好。他认得这些装束,这是安陵王麾下金吾卫的装束。昨夜在天一街上安陵王颜夙手下那三个金吾卫便是这般装束。 金吾卫到了,看来,今日之事,恐怕也瞒不过安陵王了。 枇杷的手缓缓按在腰间的佩剑上,一点一点地拉开,漆黑的眸子慢慢瞪圆,浑身上下杀意凛冽,好似一只随时出击的猎豹。 无论如何,绝不能放这些人进去,绝不能让大人功亏一篑。 那一行人很快到了眼前,明亮的灯光汇聚,映照得竹屋前亮如白昼。虽然说只有二十多个金吾卫,但浑身上下带着的煞气却让人胆寒。他们来到竹屋之前,很快散开,将竹屋包围得水泄不通。另有几个人凝眉伫立在竹门两侧,手中高挑着灯笼。 谢涤尘从光影中快步走了过来,冷瞥了一眼枇杷,“这不是秦九爷的护卫吗?昭平公主的别宫何时换你来守卫了?还不赶快闪开?” 枇杷并不说话,只是缓步走到竹门前面,高大的身躯将竹门挡得严严实实,而右手则越来越紧地握住了宝剑。 “怎么,殿下来公主的别宫沐浴,什么时候轮到你拦着了?”谢涤尘的声音越发冰冷。 枇杷依然不语。 谢涤尘冷哼一声,“莫不是这竹屋内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龌龊事?” 枇杷依然不语,只是一双黑眸却泛着血光,死死盯着谢涤尘以及他身后的金吾卫。 “来人,把这个夜闯昭平公主别宫的贼人拿下!”谢涤尘一声令下。 “慢!”清冷的声音如流泉泻地。 枇杷瞪眼瞧着前方,只见安陵王颜夙从中间缓步踱了过来。 在他出现那一瞬,似乎无形的煞气和杀意蓦然消散了。那从灯笼里映照出来的光轻飘飘散开,似乎也变得迷离朦胧起来,人朦胧,夜朦胧。 从光影中走过来的他身上仿佛带着一抹光,让人错觉天上地下各有一轮月。 那人,一步一步,悠然踱近。 玄红色的绦丝织锦朝服,贵气逼人。束发的金冠,倒映着朦胧的灯光,映得一张俊颜辉光一片。 他负手缓步走到枇杷面前不远处,负手而立。 深邃的眸光轻瞥过枇杷按着宝剑的手,忽笑道:“难得秦九爷有这么忠心的奴才。”低醇的略带磁性的声音,却分明蕴含着一种力量,能让人不寒而栗,“也好,就看在你这个忠心的奴才面上,本王就等一等你的主子。” 枇杷额头上慢慢冒出了冷汗。 安陵王颜夙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他是知道的。颜夙眼里是容不下任何奸佞之事的,此刻他可以清清楚楚看到颜夙眸中那倨傲的、厌恶的神色。很显然,颜夙已经知道了大人用童男子在练功,恐怕今夜之事很难善了。可如今又没有别的办法,他只盼着大人听到门口的声音,能够想法逃走,可他也清楚这似乎不太可能。 有一个金吾卫搬了椅子过来,颜夙悠然坐下。冷眸微眯,潋滟的眸中光芒掠动,灼灼迫人。 他打量着枇杷。 眼前这个护卫不过十八九岁的样子,身着一袭青衣,生得眉清目秀,看上去低眉敛目,但浑身涌动的杀气却不容忽视。妖女竟然还有一个这么忠心的护卫,倒是令他有几分讶异。 枇杷有些心神不定。 安陵王堵在这里,他倒是很希望秦玖现在还没有练功,那样,秦玖不动那四个少年,安陵王就抓不住证据。 枇杷这边正胡思乱想,忽听得竹屋内发出砰的一声。他心中一紧,忙敲门道:“九爷,枇杷可以进去吗?” 秦玖方才被外面的声音所扰,体内气血翻腾,吐了好几口血。她慌忙又运气调息一个周天,才将体内流窜的真气压制下去。如今,体内的冰冷寒气已经渐渐蒸发,内力终于冲破了阻塞,只是体内还是有些微的余痛和冰冷。 到底是受到了外面的干扰,她急急收功,受到了影响。 她披了衣服从水池中起身,只觉得身上有说不出的倦怠和难受,竟然足下一滑,摔倒在地上。她已经听出来外面来的是颜夙,冷笑一声,强撑着从地面上爬了起来,挪到竹凳前坐下,方才懒懒说道:“枇杷,进来吧!” 枇杷一脸担忧闯了进来,看到秦玖无恙,这才快步走到她身后驻足而立。 一个金吾卫推开竹门,几个金吾卫提着悬刀佩剑率先走了进来,其后颜夙漫步走了进来。 原本雾气腾腾温暖如春的竹屋内,瞬间充满了冷肃之气。 颜夙冷锐的目光从秦玖身上掠过,再转到躺在地上的四个少年身上,剑眉微皱,黑眸中掠过一丝冷意。 秦玖歪在竹凳上,一袭白底红花的衣裙半掩半敞,半湿的墨发披垂而下。她手中拿着那个团扇大小的绣花绷子,上面绣着一朵怒放的曼陀罗,娇美艳丽得似乎能让人闻见花香。而她的人比曼陀罗还要娇艳,整个人散发着出水芙蓉般的娇媚。 “殿下真是好兴致,这深更半夜风尘仆仆来到此处,莫非打听到小女子在此沐浴,这么说,殿下对小女子真的有意了?”秦玖懒懒一笑,眉间眼梢都是令人迷醉的风华。只是,朱唇因为刚刚吐过血,竟然嫣红得令人心碎。 颜夙连看都不看秦玖一眼,冷声吩咐刚到屋内的谢涤尘,“看看这四名少年可还有救?”他望着躺在地面上只着一件里裤的四名少年,俊美无双的脸变得极其难看。长眸中锋芒隐现,周身似有冷意迸出。 谢涤尘领命,俯身先探了探四名少年的口鼻,又派人翻来覆去地检查他们身上是否有伤口,末了起身禀告道:“殿下,还有气息,似乎只是昏迷过去了,身上也没有伤口。” 秦玖淡淡挑眉,多亏了她用的是绣花针,针口又是在隐秘的地方,再是仔细怕是也看不出来。 “哦?”颜夙淡淡挑眉,似乎早就料到了。 秦玖笑靥如花地仰起脸,迎着黯淡的烛光,坦然望向那站在面前的人,“殿下莫非以为小女子要害这几位小哥儿,你可真是多虑了,我哪里是这么狠毒之人!” 颜夙的目光轻轻扫过秦玖的脸,长眸中有潋滟的波光闪过,他微微地眯了下,下颌绷起,绷出一抹冷酷的线条,“我也希望秦门主是慈悲良善之人。”顿了下,他不经意地笑道:“今夜真正好兴致的是秦门主吧,这深更半夜偷偷到昭平的别宫来沐浴,又有这么如花似玉的四名小哥儿服侍,真是艳福不浅。” 颜夙微抿的唇很薄,黑眸狭长。 据说长了这样的唇和眸的人通常都很冷酷无情。她原本不信,以为他终是有情的。如今方知,他自里到外,处处凉薄无情。 秦玖唇角的笑意缓缓隐退,她眨了眨水漾般的大眼,收回与他对视的目光,垂下眼皮,目光凝视着自己手中的绣花绷子,慢条斯理道:“殿下真是说笑了。就这四个,也算如花似玉?倘若换了殿下,我才算是真正的艳福不浅。” 颜夙闻言,不怒反笑。低醇的笑声里隐含的冷意却宛若冰箭一般刺向秦玖,他扬了扬眉,用凉凉的淡薄的语气说道:“本王还想多活几年,秦门主这样的艳色,本王可消受不起。倒是要问问秦门主,这四名男子为何昏迷?”他笑容一收,剑眉深凝,凛凛的目光扫过秦玖,盯得她几欲窒息。 “他们啊?”秦玖抬指捋了下半湿的秀发,脸上绽开一朵白莲花般纯洁的笑容,口中说出的话可一点也不纯洁,“自然是服侍我服侍累了。” “这四名男子为何昏迷,是否有性命之忧,本王还待调查。如今,麻烦秦门主随本王走一趟吧!”颜夙语调平静地说道。 “殿下的意思是要抓我了?我犯了何罪?”秦玖无辜地瞪大眼睛,仰着脸哀怨地问道。她刚刚沐浴过的肌肤上蒙着一层薄薄的水汽,被屋内的灯光一照,整个脸庞细致而白腻,散发着淡淡的柔光,越发衬得眉眼黑得浓重,朱唇红得绯丽,而她左眼角那颗泪痣也显得更加嫣红如血,宛若相思子。 颜夙的目光移开,唇角浮起一抹嘲讽的笑意,“秦门主虽初到丽京,但如今已是我大煜官员,虽说是小小的一个司织坊管事,但也应当遵守我大煜律法。我大煜律法里有一条,便是不允许伤害无辜者以习练邪功。” 秦玖将脸颊边散落的发丝别到耳后,软软的嗓音里隐隐有几分唯恐天下不乱的意味,“殿下是说我练邪功吗?” 颜夙横睨了一眼秦玖,眸光深奥难测,语气纵然平静,笑意却暗藏着咄咄逼人,“希望你不是!”他说完,以极慢的速度微微眯起眼,神色平静如水,一步一步缓慢走出了竹屋。 谢涤尘派人将那四名少年也抬了出去,回身弯腰伸臂请道:“秦门主,请吧!” 秦玖嫣然一笑,“谢大人稍等片刻。”她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衫,又慢条斯理地将墨发松松绾了一个堕马髻,这才起身将方才脱下来的软靴穿上。 从方才她和颜夙的对话,她清楚地确定,颜夙知道她来这里是习练邪功的,他也知道那四名少年的用途。所以她觉得颜夙不是派人跟踪她来到此地的,倘若只是派人跟踪,他不会这么清楚地知道自己在此地做什么。 从颜夙身上尚未换下的朝服可以看出,他是从皇宫直接过来的。这么说,就是有人给他传了信。 会是谁呢? 秦玖冷冷眯起了眼。颜聿?她很快否定了,因为时辰对不上,倘若是他,颜夙不会来得这么快。 那么是谁? 秦玖忽然想起了一个人,她慢慢合上眼睛,唇角溢出一丝沉重的叹息。 真是疏忽啊! 倘若她真的是用童男子的精血来习练“补天心经”的话,恐怕就很难脱罪了。 秦玖悄声示意枇杷去告诉慕于飞,不要轻举妄动,便漫步走出了竹屋。 屋外的灯笼朦胧的幽光下,负手背对着她而立的颜夙慢慢转过身来,淡淡一笑。即刻便有两个金吾卫走上前来。 秦玖冷笑着漫步向前走去,“放心,我不会逃的!京府尹的大堂是个什么样,我也很想见识见识呢!” 夜色诡谲而美丽。 天上明月并不因人世间的纷争而有丝毫黯淡,它散发着清冷的幽光,普照在每个人身上。 秦玖在金吾卫的押送下,沿着山道向山下而去。 山间的空气是冰冷的,吸入肺腑间让人一阵心悸般的幽寒。蜿蜒的山路被灯笼的光芒照亮,映出两侧黑黝黝的山石和光秃秃的树木。 颜夙在秦玖前面控马慢慢前行,一头乌发和锦袍被山风吹得猎猎翻卷,恍若谪仙欲飞。他的背影挺拔而消瘦,自有一股与生俱来的慑人气势,令人想要情不自禁地仰视。 秦玖眯眼望着前方,眼前这一道挺拔的背影和另外一道身影渐渐重合。 少年跨坐在照夜狮子白上,一身明紫色绦丝骑马劲装,腰间系着玉带,足蹬绦丝黑底马靴,披着同色的绣云纹的披风。少年眉目俊美,英气逼人,神采飞扬。手中拿着弓箭,眯眼,瞄准,拉弓。一箭射出,少年唇角绽开的笑容是那样璀璨,仿若有光在流动。那时候,她的心,似乎就是被这一箭给射中了。 “秦门主,请上马车吧!”耳畔传来谢涤尘的声音。 秦玖这才发觉一个恍惚间,已经下了山路,面前停着一辆马车。马车一侧,颜夙勒马而立,回首朝着她看了过来,月光下,他明眸锋锐,淡漠清冷得令人窒息。 秦玖眯眼笑道:“我这样的罪犯还有马车坐,多谢殿下了。”秦玖微笑着钻到了马车中,倚坐在马车的团垫上,闭上了眼睛。 今日之事,说起来不算大,但因她身份特殊,又犯在了颜夙手中,这案子便不算小。 她着实累了。明日恐怕还有一场硬仗要打,此刻,最重要的是养精蓄锐。 第五章 刑堂受审 辰时已过,朝阳高升。京府尹大堂的大门洞开,衙役们分立两侧,随着一声“升堂”,衙役们高呼“威武”。低沉而充满威严的声音一波波传了出去,让外面看热闹的人们心头一阵阵发怵。 秦玖就跪在大堂下,眯眼研究着黑色石砖上的花纹。 堂上坐着的,是丽京城的府尹孟怀和听审的安陵王。 孟怀是一个精瘦的老者,看上去五十来岁,一双小眼睛透着精明世故的光芒。丽京城中多权贵,在京城做府尹,没有几分左右逢源的本事,是绝对混不下去的。孟怀捋着胡须,望了望下面研究地砖花纹的秦玖,又望了一眼身畔脸色冷峻的安陵王,心中直打鼓。 他自然知晓安陵王和天宸宗向来不对眼。如今,这位新来的天宸宗弟子一到京城,便被安陵王抓了过来,罪名是奸淫良家少年习练邪功。倘若此事属实,天宸宗只怕颜面扫地,每隔几年派一个弟子为朝廷效力的制度怕也会因此而取消。只是,如今,天宸宗在朝廷势力正盛,宫中那位惠妃也不是好对付的,此案他办起来实在有些为难。但眼前这位安陵王,他万万得罪不起。 孟怀想了想,此案既然是安陵王亲自送审,只怕自己势必要严办这天宸宗弟子了。他眯了眯眼,一拍惊堂木大声喝问道:“罪女秦玖,你逼迫良家少年,行奸淫之事,还逼迫他们习练邪功。你可知罪?” 秦玖慢悠悠抬头,上挑的眼角扫了一眼孟怀,笑吟吟道:“孟大人此话从何说起,小女子只不过在昭平公主的别宫洗了个温泉,怎么就犯了奸淫之罪了?” 秦玖的语气如沐春风,笑容纯洁如莲,可孟怀却隐约感觉到这双柔媚的眼中那暗隐的威压。孟怀扫了一眼颜夙,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珠,继续喝问道:“好大的胆子,人证物证俱在,岂容你狡辩?来人,传人证。” 公堂上一阵脚步声,秦玖眯起眼回首望去,只见她的侍女樱桃被带了上来。 秦玖心内一阵冷笑,终于露出狐狸尾巴了,真是以为这次一定能将自己扳倒了吧! 樱桃是秦玖的侍女,她在天宸宗服侍了秦玖两年。一直以来,在秦玖面前表现得都极是忠心,但秦玖因了自身经历,很难轻易相信人,不久就发现,她其实是关雎门门主姚昔儿安插到自己身边的细作。自己每日的一言一行以及宗主待她的态度如何,都经由樱桃传到了姚昔儿的耳中。 此番来丽京,原本不是秦玖要来。宗主派的是关雎门的姚昔儿。 秦玖知道,姚昔儿对宗主一片痴心,自然不愿意到丽京来。因为历年来到丽京的天宸宗女子,多半都会嫁给当朝权贵进入内闱之中,譬如惠妃。姚昔儿自然万分不愿意。 秦玖进入天宸宗,原本就是想经由天宸宗来到丽京,哪里肯放过这个机会。遂趁着宗主闭关练功的机会,利用樱桃这个细作,将宗主对自己万分宠爱这个消息零零碎碎地传给了姚昔儿。姚昔儿很快便以生病为由,求着右使将自己打发了过来。 这还不算,来丽京这一路上,他们遭到的几起刺杀,秦玖敢保证,一定少不了姚昔儿所派的刺客。恐怕在姚昔儿心中,自己就是最妨碍她的情敌了。秦玖身边除了榴莲和枇杷,大多都是宗主的人,所以秦玖也懒得回击,就让他们自相残杀。 这一路上樱桃也没少对自己做小动作,但最终都没有得逞。如今,怕是姚昔儿下了最后通牒,樱桃才会趁着这次机会,借了颜夙的手,要除掉自己。只是,她们想得太美了。 樱桃低头默默跪在了大堂下,俯身磕头道:“奴婢樱桃叩见安陵王殿下,叩见府尹大人。” “樱桃,你和秦玖是什么关系?”孟怀喝问道。 秦玖侧首望向樱桃,唇角勾着淡淡的笑意。 “回大人,奴婢是伺候秦门主的侍女,已经服侍秦门主两年了。”樱桃垂首盯着地面说道。 “昨夜,你家主子去温泉,为何没带你去伺候?” 樱桃低着头,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秦玖,秦玖回她一个疏懒至极的笑意。樱桃忙垂下眼皮,娇俏的脸慢慢变得苍白。她俯身回道:“回大人,只因秦门主每次去温泉,都是带着年少男子前去习练邪功,所以,才不曾带奴婢去。” “你如何得知你家主子是去习练邪功?” “回大人。在天宸宗时,秦门主每隔一段时日便会去温泉沐浴。且每次都是在月圆之日前去,后来奴婢无意间发现,秦门主功力增长得极快。我们天宸宗有一门邪功,就是需要在月圆之日,配合温泉和童男子之身的精血来习练。那时,奴婢便猜测,门主可能是在习练邪功。这邪功在我们天宸宗也是禁止习练的,奴婢虽然怀疑,但因门主每次去温泉都派人把守,奴婢并不能接近。奴婢手中没有证据,并不敢去禀告宗主。没想到,这次到了丽京,门主因为在宫内和武状元谢大人比试武功时受了内伤,昨夜很早就打发了我们。她自己却偷偷出了府,奴婢悄悄跟踪,才发现她是去昭平公主的别宫,奴婢听说昭平公主别宫内有温泉,且昨夜恰巧是月圆之夜,所以才怀疑她又是去练功了。大人如需确认此事,只需要确认那四个少年是否还是童男子,是否有精血流失,便可确定此事。”樱桃一字一句缓缓说道。 “你是说,这种邪功,需要在月圆之夜习练,且需要童男子的精血和温泉来配合?” 樱桃颔首道:“是的。” “在天宸宗时,秦玖每一次温泉沐浴,可曾召年少男子前去服侍?” “有的,有时是三人,有时是四人。” “事后那些少年都是什么样子的?” “习练邪功,这些童男子身上精血和阳气迅速流失,身体会迅速衰退,有时会严重到有性命之忧。在天宸宗,秦门主每一次沐浴完,那些服侍的少年男子都会人事不省,想必是活不下去了。” 在天宸宗时,秦玖便开始了习练“补天心经”。她在天宸宗自然更加小心谨慎,因为此事万万不能让天宸宗宗主知晓。樱桃说她在天宸宗便怀疑自己在习练“补天心经”,根本是在胡诌,否则,以姚昔儿的心性,就算没有证据,怕也早就到宗主那里密告此事了。倘若真是在天宸宗开始怀疑的,只怕也是在临来丽京前才刚刚开始怀疑。 孟怀听罢樱桃所述,冷声喝问秦玖:“秦门主,如今你可还有话说?” 秦玖瞥了樱桃一眼,笑意盈盈地说道:“孟大人,这就是你所谓的证人吗?她可曾亲眼看到奴婢习练邪功?可曾亲眼看到奴婢奸淫那四名少年?难道说,每一个在月圆之夜去温泉沐浴又恰巧召了少年男子服侍的都是习练邪功吗?倘若如此,那岂不是人人都在习练邪功了。大人,难道你就没有在月圆之夜沐浴过温泉,没有召少年服侍?” 孟怀脸上一僵,冷声道:“本大人召人去,只是擦背而已,和你自是不同的。” 秦玖眯眼笑道:“小女子召那四名男子前去,也不过是擦擦背,搓搓腿,递个锦帕而已。这难道都不行吗?” 坐在孟怀一侧的安陵王颜夙,见秦玖此时还嘴硬不肯承认。他缓缓侧首,日光透过窗棂,从侧面投射到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映得半张脸华美璀璨。他微微眯眼,眼波中闪过刺骨寒意。 “孟大人,昨夜之事樱桃虽然未曾亲见,但有一人却是看见了。孟大人,传本王的七皇叔吧!”颜夙慢条斯理说道。 “殿下说得是,这就传严王上堂做证。”京府尹孟怀毕恭毕敬地说道。 “传严王上堂!” “传严王上堂!” …… 随着衙役们一波波的声音传出去,秦玖的心蓦然提到了嗓子眼。 颜聿来做证? 她没料到颜夙传了颜聿做证,细细一想,昨夜颜聿走了后,八成在下山时遇到颜夙了。颜夙看到颜聿怀里的紫牡丹,肯定知晓颜聿也去过昭平的温泉了。可是颜聿明明看不见的。 秦玖蓦地坐直身姿,眯眼朝大堂外望去。 大堂内极其安静,就连外面看热闹的人群都无人说话,众人的目光都盯在了大堂门口。 过了好大一会儿,还不见那个被传唤的人露面,只听得低低的调笑声传了过来。 是女子的声音,听上去不是一个人的声音,似乎是好几个。清脆娇音,莺鸣燕啼般,好不动听。随后,那被传唤的人终于慢悠悠地出现在大堂门口。 不是一个人,是五个。 秦玖待看清了中间那个被众星捧月般拥来的人,脑子里轰然一声,感觉到手不可遏止地颤抖了起来,费了好大的劲,才阻止住自己想要冲上去的念头。 好想,好想,好想,戳瞎他啊! 一阵环佩叮当,颜聿被四个侍女簇拥着一步步悠然踱近。 那四个侍女,都很美,她们身着同款式的侍女衣衫,颜色却不同。红绿蓝紫,走到公堂上,这公堂上瞬间便似盛开了四朵娇艳的花儿。 被她们众星捧月般拥簇着的颜聿,身着一袭炫黑色绣大红花纹的宽袍,腰间系金丝镶珠玉带,狷狂中透着华贵。 他徐徐而来,整个公堂上,似乎独他一人灼灼耀目。 秦玖眯眼盯着这一行人渐行渐近,侍女再是如花似玉,主子再是俊美倾城,在此刻的秦玖眼中,都看不到,她能看到的,只有颜聿的那双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略微飞扬的眼尾,带着一丝邪魅和狷狂。眼底深而黑,犹若无月的子夜。最主要的是,那双眼很亮,堪比宝石璀璨,眼波流转间闪耀着令人无法形容的神韵,是那样的魅惑人心。 早已不是昨夜那般毫无神采,极其空洞。 有那么一瞬,秦玖的脑中是空白的。 倘若,此刻颜聿少了条胳膊,或者断了条腿,甚至于,他全裸着出来,她觉得她都不会反应这么大。颜聿居然装瞎,居然给姑奶奶装瞎! 这样的一双眼,怎么可能是目盲? 昨夜在温泉里的每一幕犹如闪电般再一次在脑中飞速闪过,她忽然觉得自己犹如一个被点燃了的炮仗,随时都会爆开。 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他装瞎将她看光光,末了,她还好心地递给他那盆紫牡丹。然后,今天,他过来到堂上来证明她昨晚确实奸淫了那四名少年。 这世上,还有比颜聿更无耻的人吗? 有吗? 秦玖斜着眼睛望着颜聿,眼中好似能射出冰刀子,扑哧扑哧一刀刀似乎都戳在颜聿身上。 颜聿却似乎根本就没有感受到秦玖目光中的杀意,他居然勾唇浅笑着回视秦玖。 两人的目光相遇,颜聿的眼睛似乎会说话,说的还都是甜言蜜语。倘若有人看不到秦玖的表情而是只看到他的神情,铁定会以为此刻的秦玖是含情脉脉地盯着颜聿的,铁定会认为两人正在眉目传情。 秦玖握拳,松开,再握拳,再松开,呼了一口气,才压下胸臆间那股戾气。 颜聿走到秦玖面前站定,薄唇一勾,惫懒一笑,略带惊奇地说道:“原来是你,怎么这么不小心被抓了?” 秦玖强迫自己垂下头,不去看他那双波光潋滟的双眸,她觉得她再看他一眼,手中的绣花针估计就会不听使唤地飞出去戳瞎他的眼。她还没有昏头,此处是公堂,倘若此刻和颜聿斗上了,吃亏的人只能是自己。但是,这笔账,她记下了! “请严王堂前上座!”京府尹孟怀忙恭恭敬敬地说道。 颜聿却连眼睫都不抬一下,自顾自在秦玖面前俯身,凑到秦玖耳畔低语道:“你还嫌本王我老吗?” 颜聿不说还好,他这一说,秦玖又记起昨夜,他说自己是童男子的事。敢情到了此刻,这人还记挂着昨夜秦玖说“嫌他老”那句。 秦玖压下心头的怒火,抬首朝着颜聿微微一笑,这笑容如初绽的优昙,带着迷离的娇媚。 “王爷正值青春年少,自然是不老!”秦玖一字一句咬牙说道。 颜聿似乎对秦玖的话十分满意,他浅浅地笑了起来。倘若不知他的为人,肯定会被他此刻迷人的笑脸萌得神魂颠倒,可惜,秦玖早已经看穿了这无耻之人的本质。她此时宁愿去看一头猪笑,也不屑于看他一眼。 秦玖冷哼一声转过头。 颜聿这才满意地向堂前走去。 堂前早就为他备下了座椅,颜聿俯身盯着座椅看了一瞬,长眉皱了起来。 四个侍女见状,忙趋步上前,一女掏出帕子擦椅,一女拿出新的锦绣坐垫铺上,一女奉上茶盏,一女跪下为其捶腿。 “貂蝉,这公堂我们还是第一次来,挺好玩的。”捶腿的女子一边捶一边说道。 “是啊,挺好玩的,玉环你说是吧?”奉茶的女子笑吟吟道。 “是呢。只不知这女子犯了何罪?” “听说是奸淫之罪。” “真的吗?昭君?” “听西施说的。” “哎呀,还有这样的女子啊!” 四个人旁若无人地开始唠嗑,公堂上的肃穆威严的气氛,瞬间消失殆尽。 貂蝉?昭君?玉环?西施? 秦玖侧目,这名字起的,足以看出其主子的为人,那该是多么的好色啊! 这四大美人在公堂上你一言我一语,完全破坏了公堂上的肃穆气氛,连衙役都憋不住想笑。这种状况,秦玖虽未曾料到,但并不曾感到多么惊奇。毕竟,主子的为人在那里摆着呢,什么样的主子调教出什么样的奴婢,还真是没错。 京府尹孟怀似乎根本未曾料到这种状况,他咳嗽了一声,意在提醒几个美人收敛一下,谁知道他的咳嗽声根本压不过四女的说话声,没起什么作用。孟怀只得赔着笑脸向颜聿说道:“王爷,严王爷,您……” 颜聿斜靠在椅上,一手支着下颌,薄唇轻勾,一双慑人的魅眸中琉璃之光璀璨流转,他笑吟吟望着四个美人在那里玩闹,竟丝毫没听到孟怀的话,连眼风都没扫他一下。 孟怀噎住了,脸色变得很难看,但又不敢轻易惹恼眼前之人。 严王颜聿,外号阎王。他这个外号,可不光是因为他命硬克死了人,更多是因为他本人行事不按常理出牌,是一个擅长惹是生非的魔头。 孟怀偷眼望了望安陵王。 颜夙似乎早就料到请他这位皇叔前来,会是这种状况,似乎早已司空见惯。他微微眯眼,深邃犹若寒星般的眸光自孟怀脸上凌厉地划过,孟怀额头上冒出了汗。 安陵王颜夙他更开罪不起了,忙哆嗦着执起惊堂木,啪地狠狠一拍。 “肃静!”孟怀冷喝一声。 “威武!”衙役们齐声喝道。 “七叔,这里是公堂。”颜夙淡淡说道。 颜聿慵懒闲散地哦了一声,脸上笑容一收,眯眼对四个美人斥道:“这里是公堂,你们不知道吗?再胡闹,回去仔细你们脸上的胭脂。”虽然是淡淡的调笑的语气,说的也是玩笑的话,但四个美人瞬间噤声,悄无声息地站在颜聿身后,一言不发。 颜聿伸指在腿上闲闲敲了几下,薄唇一勾,惑人一笑,“夙儿,这一大早,让我来这公堂做什么?若是无事的话,我回去还要补觉,昨夜没睡好啊!” “七叔,正是要问你昨夜之事。昨夜在路上遇见七叔时,我见七叔马车中有一盆紫牡丹,是在昭平的别宫得的吧?你昨夜到过昭平别宫后院中的温泉吧?七叔当时还警告我不要到昭平别宫的温泉去,说是去了会污了眼睛,七叔可否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颜夙闲闲问道。 “不错,我昨夜确实去昭平别宫了,这紫牡丹之事夙儿可千万不要告诉昭平才是。” 颜夙唇角勾着风度翩翩的轻笑,“七叔,此事我不会说的。七叔在温泉可曾遇见此女,当时她正在做什么?” 颜聿缓缓侧首,眯眼凝视着秦玖,唇边笑意渐渐扩大,望之有一股惊心动魄的味道,狭长的眸中,却含着嗜血的冷意。 “夙儿不说,我倒差点忘记了。昨夜在温泉,原本只想搬这盆紫牡丹回去,谁曾想到,遇到这个女人,害得我……差点丢了……嗯,差点被……这个女子强迫了。” 秦玖面色瞬间冷到了极点,其实早就想到了他不会有什么好话,但听到颜聿这么诽谤自己,还真是让人……受不住啊。 秦玖冷嗤一笑道:“严王真当自己玉树临风潘安再世?你这种货色,本门主可瞧不上眼。” 颜聿蓦然起身,快步走到秦玖面前,墨色锦袍上的血色花纹浓艳到极致,带着无以言喻的妖冶。他挑眉居高临下说道:“潘安是什么东西,本王比他有魅力多了。”说着俯身迫近她,贴近她耳畔,诱惑般低低说道:“怎么样,你若不嫌我老,我今日就救了你。” 秦玖慢慢地捏紧了拳头,回了他一个灿若娇花的笑意。心想:这可是你给我机会的,怪不得我。她蓦然出拳,砸向了颜聿的眼睛。 其实,这一拳早在三年前,她就想给他了。不过那时候她是端庄贤淑的大家闺秀,是丽京城第一才女,不屑于和他计较。可如今她是妖女,被扣了奸淫之罪的妖女,她还有什么好顾虑的?! 秦玖原本冷着脸,眸中淬着冰。 这乍然一笑,就如同一朵含苞待放的蓓蕾,在一瞬间忽然盛放一样。何况,这朵笑容之花还浓艳娇媚,绝美至极。 颜聿猝不及防,被摄了一下心神。也就是这一瞬间,秦玖的拳头到了。 砰的一声,这一拳积攒了数年来的积怨和惊怒,挥出时,人们甚至能听到拳风掠过空气的声音。 沉闷的声音击碎了公堂上刚刚凝聚起来的肃穆和威严。随着这一声,颜聿的鼻血流了下来。他一仰头,躲过了眼睛,却没有躲过鼻子。 这一拳倘若真的砸在他眼睛上,搞不好他真的瞎了。 “啊!”“哎呀!”“天啊!”“王爷!”…… 四大美人的惊呼声震天动地。 “你这个不要脸的妖女,你敢打我们王爷?”四女高声呼喊,几乎要和秦玖拼命。 公堂上瞬间又乱成了一锅粥。 秦玖冷眼望着这骚乱,胸臆间的怒气终于消淡了些。她昨夜既然根本就没有把四个少年怎么样?她自然也用不着他来救! 颜聿浑然没料到他会受到这么一拳,且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近在咫尺间,他漆黑的眸中好似点燃了毁天灭地的火焰和冰冷的怒意。但也就那么一瞬间,他冷眸一眯,便转为复杂难解的光亮。他一把夺过貂蝉手中的锦帕,伸手按住鼻孔,缓步踱回到椅子旁,慢慢坐了下来。 颜夙也浑然没有料到,秦玖到了此刻还敢发威。他瞥了一眼颜聿,薄唇边勾起一抹淡笑。 “七叔,你没事吧?” 颜聿按着鼻孔,瓮声瓮气道:“没事。夙儿,这个妖女你一定要治罪。我告诉你,昨夜她不光想强迫我,还想强迫四名少年。” “秦门主,你还有什么话说?”颜夙眯眼问道。 秦玖慢慢抬起头,冷笑道:“请问严王爷,你哪只眼看到我强迫他们了?” “夙儿,我没亲眼看到!我只看到她要去解那几个少年的衣衫。本来打算看一会儿的,但是,她忽然相中了我,我只好吓得跑了。”颜聿慢悠悠说道。 秦玖刚听到他前半句,有些稀奇地扬了扬眉,等听到后半句,唇角漾起冷笑来。颜聿没有说亲眼看到她强迫那四个少年,倒是令秦玖有些意外的。原本以为她打了他一拳,他会在此处趁机报复的。 颜夙也有些意外,昨晚之事,在他心中,自然已经笃定那四位少年被秦玖夺了童男子之身以修炼邪功。而今日,他之所以早早派人去请颜聿过来做证,不光是因为他认为颜聿目睹了此事,更因为他知晓颜聿和他一样,深恨天宸宗。所以,对于颜聿方才说没亲眼看到,他有些不解。 “七叔,此事事关天宸宗,事件重大,你千万要考虑清楚,莫非你记错了吗?确定没看到吗?”颜夙直直望向颜聿,皱眉问道。他刻意加重了“天宸宗”三个字的语气。 颜聿低眸,唇边忽浮起一抹奇异的笑容,“还未隔夜,自然记得清楚,我确实没看到。” 颜夙伸指揉了揉自己的额头,不再看颜聿,而是转首问孟怀,“去问问那四名少年如今怎么样了?张御医可到了?”他原以为有了樱桃和皇叔做证,会很容易定罪,孰料,事情比他想象中难办,如今只希望那四名少年不要有事,能早点苏醒过来做证。 孟怀忙命人去请张御医。 秦玖听到颜夙的话,微微一笑。原本孟府尹这里,应当有仵作的,没想到颜夙竟召了宫中御医过来,可见这次是决意要给她定罪了。秦玖眯眼笑道:“孟大人,既然请了宫里的御医过来,不如请御医查看一下他们的身体,还本门主一个清白。”男子元阳是否已泄,还是不是童男子,可以通过查看身体知悉。 秦玖这番话一出,不光孟怀惊讶,颜夙和颜聿也极是惊异。他们不是没想到这个法子,而是此法对他们判定秦玖有罪无用。因他们已笃定秦玖之罪,早已断定那四名少年已非童男之身,所以检查结果若非童男之身,并不能证明就是昨夜因秦玖而失去元阳的,或许是早就失去了的呢。但反之,若四名少年依旧是童男之身,却足以证明秦玖无罪。 他们万万没有料到秦玖会提出要用这个法子。 颜聿轻扯唇角,似笑非笑道:“此法极妙,不妨一试!”孟怀望了眼颜夙,见他以极慢的速度微微眯起眼,抬头直直盯着秦玖,神色平静如水。 “如此甚好,孟大人,就请张御医前去查看。”颜夙静静说道。 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张御医被衙役带了上来。他快步走到堂前,“老臣叩见殿下,叩见王爷,见过孟大人。” 颜夙问道:“张御医,把你查看那四名少年身体的情况一一道来。” 张御医沉声禀道:“殿下,微臣查看了四名少年的身体,发现他们皆是中了一种奇怪的药物,所以陷入昏迷,状若危急。老臣为他们服下醒脑丸,不到一炷香,四人俱已醒来。体内精力渐渐恢复,无丝毫异状。” 颜夙挑眉,眸底波光明明暗暗。颜聿已经止住了鼻血,靠在椅子上慵懒问道:“那他们不是童男子了吧?” “禀王爷,四名少年俱是童男子!”张御医沉声说道。 公堂上因这句话再次陷入到死寂中。片刻后,颜聿闻言拊掌而笑,笑声中有着令人不可捉摸的意味深长。 颜夙肃峻的脸上惊异的神色再次掠过,长眸中光芒极快地凝聚,似化作利剑向秦玖破空刺来。 秦玖缓缓站起身来,伸出葱白的手指弹了弹衣裙,迎视着颜夙冷峻的眸光,朱唇一勾,笑眸中一瞬间流光溢彩。她缓缓转首问孟怀:“小女子可以走了吗?” 孟怀不可置信地望着秦玖,看了一眼颜夙,再看了一眼颜聿,见两人均未有话说,只得草草说道:“既然四名少年已无事,秦门主自可离开。” 秦玖却站立不动,倘若她如此好打发,她就不是秦玖了。 她唇边笑容隐去,冷冷盯着颜夙问道:“殿下,此番你这般大张旗鼓将本门主擒来,又在这里公开审案,早已对本门主的名节造成了极大的损害。要知道本门主尚未婚配,原本到丽京是要找个好人家嫁了,此事一出,恐怕本门主不好嫁出去了。殿下,你说这可怎么办呢?” 颜夙长眸一眯,眸色幽烈深沉。 “秦门主的意思,是赖上本王了?” “小女子哪里敢呢。只求殿下还小女子一个清白的名声。倘若小女子名声就此坏了,若是嫁不出去,还要劳烦殿下做个媒呢!”秦玖侧眸挑衅地望着颜夙,笑靥如花道。 颜夙好似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唇角笑容若隐若现,却未有一丝漫到眼底,“你还有贞洁吗?早八百年前就没有了吧。勾魂红衣!你以为本王这次没抓到把柄,你就是清白的了吗?” 秦玖听到勾魂红衣四字,唇角笑容忽冷,“殿下对本门主倒是知之甚多啊!” “孟大人,退堂吧!”颜夙淡淡说道。 秦玖漫步出了公堂,门外日光璀璨,映照在衣衫上。身上暖暖的,可心中却一片幽冷。她轻轻叹息一声,知晓自今日起,昨夜之事必会传遍丽京,她的名节怕不会因为没有被定罪而稍有好转。 第六章 寒心暖绢 “九爷!”一辆青呢马车停在府尹衙门不远处,枇杷和榴莲站在马车前,喊话的是枇杷。榴莲抱着黄毛垂头站着,望着秦玖的目光几许飘忽。 他们显然在此已等候多时,看到她出来,黄毛怪叫一声,展翅飞到秦玖肩头上站定。 “枇杷,你去传话让那四个少年自行离去吧,回来时,把樱桃带过来。”秦玖淡淡吩咐完,缓步登上了马车。 秦玖既然无罪,樱桃便还是她的侍女,这一点就是安陵王也无法改变。 榴莲在马车外磨蹭着不肯上车,求着枇杷道:“枇杷你到马车中,我在外面驾车。” 秦玖笑吟吟道:“莲儿,到车厢里来。”这声音娇美动听,但听在榴莲耳中,不亚于催命魔音。他额头上冷汗不断冒出,被日光一照,闪耀着微光。他哆嗦着抬起手,掀开车帘钻到了马车中,瞧准距离秦玖最远的位置,胆战心惊地坐了下来。片刻后,樱桃被枇杷拎了进来,随后马车开始辘辘前行。 秦玖掀开车帘,只见颜夙负手凝立在衙门门前,整个人冷傲如霜,玄红色织锦朝服被日光一照,闪着刺眼的光芒。但这光芒再是刺眼,也及不上他眸中那势如破竹般的寒芒。秦玖心头漫起无边无际的凉意。她缓缓放下车帘,侧首望向樱桃。 樱桃显然被枇杷封了穴道,此刻正僵直地坐在车厢内,唯有眼珠能转动。她死死盯着秦玖,漆黑的眸中一片血色。 秦玖微微眯眼,眼波中的刺骨寒意让樱桃瞬间苍白了脸。秦玖伸手拂开她的穴道,冷声道:“樱桃,你跟我时日不短了,你真当你做的事我毫不知觉?你是我身边之人,我若是不了解你,那我岂不是自寻死路?你说,这进京的一路上,你主子刺杀了我多少次?真当我以为是朝廷派人刺杀的?” 樱桃冷冷一笑,眸中闪过一丝决绝之色。秦玖凤目一眯,蓦然出手捏住樱桃的下巴,微一用力,便卸掉了她的下颌。 死寂的车厢内,这轻微的咯一声,吓得榴莲一哆嗦。 “想死?哪那么容易!”秦玖抡起手臂狠狠打在樱桃左脸上。这一拳比打在颜聿脸上那拳一点也不轻,只听得一声闷哼,樱桃被打得偏过了脸,口中随之喷出一口鲜血。混在鲜血之中的,还有几颗牙齿和一颗包着纸的小药丸。鲜血恰好溅了榴莲一脸,那颗药丸好巧不巧地恰好落到了榴莲大张的口中。 榴莲跟了秦玖这么多时日,一直从别人口中知晓她多么狠辣,但从未亲眼见过。因秦玖对他,向来都是温和至极,此刻乍见她如此狠辣,只觉得脑子嗡的一声,感觉那拳头似乎正砸在自己身上一般。 “莲儿,吐出来!你想死吗?”秦玖转首慢条斯理道。 车厢内光线黯淡,榴莲盯着秦玖冷意凛然的双目,只觉得从头到脚从内到外都是一股冷意。他恨不得自己咬了这颗药丸即刻死去,那便不用再受妖女的折磨了。这颗从樱桃口中被打出来的药丸,无疑是毒药。可他哪里敢,哆嗦着手将药丸从口中掏了出来扔到车厢内。 秦玖侧首,如画的眉眼隐没在暗影里,眸中寒意凛然,整个人如勾魂使者般让人胆寒。她伸手,将樱桃的下颌咯的一声接上,懒懒问道:“樱桃,我只问你,你如何得知我昨夜去了九蔓山,公堂上你说是跟踪所至,旁人相信,九爷我却不信。说吧,是谁给你透了风?你供出了他,我就饶了你。” 昨夜她说身子不适,早早歇息了。倘若无人透露风声,樱桃不可能知晓她会出去,更不可能跟踪她至九蔓山。倘若如此,以她和枇杷的功力,早就发觉了。 秦玖不动声色地侧眸瞧了一眼榴莲,榴莲额头上冷汗冒得更快了。她故作温柔地冲着他笑道:“莲儿,你很热吗?怎么出了一头汗?” 榴莲飞快瞥了一眼秦玖,见她笑吟吟望着自己,脸上没有丝毫暴虐之色,心头更惧,抬袖抹了抹额头,颤抖着说道:“是啊,热……真是太热了!” “我不会告诉你的,要杀要剐随你便!”樱桃嘶哑着声音道。 “随我便?真的随我便?”秦玖微微一笑,“我倒是听说过很多种杀人的法子,其中有一种,倒是蛮好玩的。那便是剥皮,据说在头顶上开一个口子,将水银灌进去,人身上的皮就会和血肉分开。最奇的是,人不会立刻就死,会一直痛上好几天。要不我们试试怎么样?莲儿,届时让你亲自动手如何?”秦玖忽然回首问榴莲。 榴莲听得毛骨悚然,他扑通一声跪倒在秦玖面前道:“九爷,别杀她,求你别杀她,是……” “妖女,你们天宸宗没有一个好东西,我就是做了鬼也不会饶过你们的!”樱桃显然已经被秦玖方才残忍血腥的描述吓坏了,脸色惨白如雪,但纵使如此,却依然截住了榴莲的话头。这让秦玖颇惊讶,更让她惊异的是,樱桃说天宸宗没有一个好东西。 天宸宗没有一个好东西吗? 秦玖讶异地挑了挑眉。 从连司空建立天宸宗传承至今,天宸宗英雄辈出,在朝堂上建功立业的也有不少,天宸宗的势力也越来越强。在大煜国,天宸宗是白道领袖,是很多人艳羡的一个门派。有不少子民是以能入天宸宗为荣的。樱桃身为天宸宗弟子,却说出这样一番话,秦玖极是诧异。这有两个可能,一是,樱桃真的深恨天宸宗;二是,被她方才剥皮之说吓住了,要趁机激怒她,好求个速死。到底是哪一种呢? 秦玖挑眉,慢条斯理道:“天宸宗没有好东西?嗯?” 樱桃望着秦玖唇角那抹春花般的笑意,再联想到这个妖女有可能将自己剥皮,只觉得心中的恐惧不断在滋长,身子止不住地哆嗦了起来。她猛然扑倒在地上,去捡那粒被榴莲丢在车内的药丸。她身子方动,便觉得双手手指剧痛,低头一看,只见十根手指的指尖皆被绣花针刺穿。都说十指连心,她微微一用力,就痛得厉害,哪里还拿得起东西。 那连着绣花针的丝线五彩缤纷,艳丽得让人心悸。 秦玖左手持着绣花绷子,伸出纤白如凝脂般的右手,在丝线上好似弹琴般轻轻拨弄几下,樱桃便痛得叫了出来。 “胆敢诽谤天宸宗,你就是叛逆,死十次都不够,看我如何收拾你!”秦玖笑吟吟说道,“黄毛,好久没跳舞吧?来一曲凌波踏步!” 黄毛一听凌波踏步,兴奋地怪叫一声,扑扇着翅膀落到了丝线上,踩着十根丝线颤巍巍地跳了起来。丝线随着黄毛跳动,不时地下沉,勒紧了樱桃的手指。偏绣花针刺穿了手指,根本就无法拔出来。 樱桃疼得撕心裂肺地喊叫,榴莲在一侧都吓傻了。 “樱桃,你知道吗?我还有一种更厉害的杀人法子,黄毛,你来告诉她。”秦玖眯眼说道。 “织布!织布!”黄毛道。 秦玖温婉一笑,“这织布可不是脱你的衣服,我对女人的身体不感兴趣。而是用你的血肉来织布,你信不信?我现在扔出梭子,它刺穿你的皮肉,将你的血肉和丝线凝在一起,你说,这匹布织完,你身上会成什么样子呢?现在你说,天宸宗还没有好东西吗?” 榴莲凝视着秦玖唇角的笑意,眼睛一翻,几乎要昏过去。 樱桃倒是硬气,嘶哑着声音道:“你就是将我杀了,天宸宗还是没有好东西。天宸宗早有了谋逆之心,当我不知道吗?你们最后都不得好死,会比我今日更惨。” 秦玖黛眉一凝,笑着对黄毛道:“黄毛,回来吧,你好像又胖了,这凌波踏步舞得像跳大神一样。” 黄毛被秦玖的话打击得不轻,扑棱着翅膀飞到秦玖肩头上,开始歪着头打量自己的鸟身。最后大概觉得自己真的胖了,心情郁闷之下,飞到榴莲头上开始练习舞步瘦身。榴莲早被吓得浑身发软,黄毛这一扑来,他承受不住,整个人咚的一声摔倒在地上。 秦玖朝着樱桃微微一笑,“你倒是硬气,冲着这一点,我再给你最后一个机会,你若供出为你透露风声之人,我便饶你一死!” 樱桃淡淡说道:“没有人告诉我,我是猜到的。” “看来你是一心求死了,也好,我便成全了你。”秦玖残忍一笑,声音幽冷。她从袖中将梭子掏了出来,正要掷出,就听榴莲颤声喊道:“九爷,饶了她吧,是我告诉她的!” 秦玖侧首朝着榴莲宠溺一笑,“莲儿心肠太好了,这罪名可不是胡乱能认的。你对我的忠心我是知道的,怎么会背叛我呢。” 榴莲从地上爬起来,好似突然得了力量一般,俊脸上一片狰狞之色,指着秦玖骂道:“谁说小爷我对你忠心耿耿了,那是因为你奸诈狠辣,小爷我怕你。今天我豁出去了,谁不知道你就是勾魂红衣,你用童男子练功,害了多少好男儿的性命。我就是揭发你,利用安陵王除掉你,谁知道你昨夜竟然没有动那四个少年,算你命大,小爷我认栽。你不是要织人皮布吗?用我吧!你放了樱桃!” 秦玖扑哧一笑,手指拨动,微一用力,十根绣花针便飞了回来。她真是没看错,在她每日里欺压恐吓下,这小子还保持着一颗纯真正义之心。她憋住笑,做出一副极受伤的样子,直视着榴莲道:“莲儿,你在胡说什么?你可知道,你这番话会让你丢掉性命。我是真心喜欢你,才没舍得让你去陪我练功。可我最恨身边人的背叛,倘若你真背叛了我,我也只得忍痛下杀手了。” 榴莲一脸恐慌,偏做出不怕的样子,“昨日之事,都是小爷之错。小爷在玲珑阁醉倒在地,但没有完全迷糊,听到慕阁主告诉你,说童男子已备好,要你到九蔓山昭平公主别院去。我以为这童男子包括小爷呢,就打算偷跑,不想碰到了樱桃,我就把此事透露给樱桃了,让她和我一起逃。樱桃说我们逃不掉,她让我别怕,说她会救我的。樱桃只是为了救我,并未背叛你,你不能杀她。” 樱桃捂着手指说道:“榴莲,我知道你是好人,但也用不着把罪名揽在自己身上,我不用你救。” 榴莲挺直脊背,一字一句道:“小爷的罪小爷来担,妖女,你出手吧!”这一副坦荡荡视死如归的样子,让榴莲的身上充满了一种正义的气质。这个向来在秦玖面前唯命是从的少年,忽然间就变得高大了起来。 秦玖唇角笑意一敛,黑眸中凝起了冷冽的杀意。她慢慢抬手,车厢内响起丝线掠动的声音。榴莲闭上了眼睛,等着绣花针刺在自己身上,过了不知多久,意料中的疼痛并没有传来。他壮着胆子慢慢睁开眼,看到妖女坐在美人靠上品茶。 榴莲一下子蒙了,“你不杀我?” 秦玖的凤眼在水汽氤氲中微微一眯,“杀了你多没趣?我还要留着你的命好好折磨呢。我刚又想起一种新的死法……” 榴莲只觉得脊背后升起一股凉气。其实,人有时候不怕死,怕的是等死。那种折磨,只有体验过的才会真正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恐惧。 回到光宅坊的秦府,秦玖派枇杷将榴莲和樱桃关在了一起。 秦玖没有再审问樱桃,因她早已知晓樱桃在为姚昔儿做事,樱桃欲杀她,也是在服从姚昔儿的命令。樱桃对天宸宗确实深恨,这一点秦玖已经确信。自然,这种恨,不光如她说的那样,因天宸宗有谋逆之心,应当还有别的。既如此恨,何以对姚昔儿如此卖命呢?这件事,秦玖不能直接去问樱桃,因为樱桃尚不知秦玖已经知晓她是姚昔儿的人。所以,她将樱桃和榴莲关在了一起,希望榴莲能从樱桃身上得到更多线索。 第二日,秦玖审问了榴莲。从他口中知悉,姚昔儿看中了樱桃习武的资质,为了收她入宗,便将她全家杀害了,只留了她的弟弟。说若是她表现不好,就要对她弟弟下手。天宸宗如此行事,秦玖这两年也听说过,倒是没想到樱桃也是受胁迫入宗的,也怪不得她虽恨天宸宗却也不得不为姚昔儿做事。 秦玖轻轻叹息一声,“我早听闻宗中有些人如此行事,也怪不得樱桃如此,此事我会派人前去调查,假若确实属实,我会派人将樱桃的弟弟救出来。” 榴莲经历一夜恐惧的折磨,今日明显憔悴,已没有了昨日在马车上那咄咄逼人的气势。听到秦玖如此说,不可置信地张大嘴,“九爷,你真的要放过樱桃,放过她弟弟?” 秦玖摇了摇手中的绣花绷子,“是啊,樱桃如此有情有义,就算被威胁,也不愿将你供出来,我很欣赏她。但是,莲儿背叛了我,又骂我狠辣奸诈,你说我该如何惩罚你呢?” 榴莲额上冒出了汗,双腿哆嗦着,却依然梗着脖子道:“要杀要剐尽管来,小爷我不怕!” 秦玖笑吟吟地品了口茶,“莲儿啊,你今年也十七了。有些事,不要光用耳朵听,还要用眼睛去看。” 榴莲惊讶地望着秦玖,品味着她这句话的意思。 “你下去吧!”秦玖言罢,懒懒闭上眼睛。 榴莲站在那里半晌没动。 “你……你不杀我?”榴莲小心翼翼问道。 秦玖睁开眼睛,斜睨着他问道:“原来莲儿这么希望被杀啊。如此,我那个新想起来的杀人方法……”话未说完,榴莲跳了起来,“九爷,我刚才什么也没说。”言罢,好似兔子般蹿了出去。 暖阁外的走廊上,黄毛正站在架子上晒着日光打盹。榴莲心情好,忍不住摸了摸黄毛头上的毛。黄毛一下子醒了,浑身羽毛竖起,歪着脖子说道:“滚开,别动小爷我的毛!” 榴莲傻了。黄毛昨儿个跟着他学会了,现在也自称小爷了。 樱桃和榴莲之事,就这样被秦玖放了下来。至于樱桃要如何去向姚昔儿交代此事,那就是她的事了,但秦玖想,樱桃肯定会隐瞒此事。 秦玖伤好后,便每日到司织坊去做事。 司织坊下面分三个局,分别为针工局、织染局和采买局。秦玖为司织坊的掌事,统领下面三个局的管事。其中针工局和织染局的管事皆是宫中女官,一名宁淑,一名李湘容。采买局的管事是一名太监,名曹福顺。司织坊三个局每日里都挺忙,但秦玖这个掌事却是一个闲职,每日里只需去转一趟便可。 这日,秦玖在织染局的织坊内看到一匹正在织的白绢。这匹白绢是双层丝线织就,布料很厚实,其质地却轻柔温软,色泽晶莹如玉。 秦玖对于织染刺绣可说是内行中的内行,一摸这匹白绢,心中便微微一动,难道这匹白绢的丝线是出自云韶国的暖丝? 云韶国位于大煜国南面,国内湖河纵横,气候温和,适于植桑养蚕,所以云韶国盛产丝绸。而这种暖丝,却是云韶国特产,是由一种生于湿热地带的暖蚕所吐,这种丝不似其他丝摸上去寒凉,而是带着丝丝暖意,最适宜做冬日的裙袄。但这种蚕极难养活,所以这种丝线产量极低,致使暖绢这种丝绢到了千金难求的地步,也只有云韶国的皇室之人才有缘得到。 当年她特别想得到这么一件暖绢做成的衣衫,可终究是无缘得到,没想到今日竟在织染局看到了。 “李管事,这匹白绢的丝线是产自云韶国的暖丝吧,不知采买局是如何采买到的?”秦玖有些惊异地问紧随在她身后的织染局管事李湘容。 李湘容不过二十多岁的样子,生得很秀丽,听到秦玖问话,忙清声答道:“秦掌事,这暖丝曹公公可没那个本事采买到,听说这是安陵王殿下送来的,要我们织染局织成双层白绢,再由针工局做件衣裙。” “原来是安陵王送来的,这么说,他定是要为他母妃裁制衣裙,你可要好好督促才是。”秦玖笑吟吟说道。 “秦掌事这次猜错了,娴妃娘娘一向礼佛,这种衣裙她是穿不着的,这衣裙安陵王是为苏小姐而做。正月二十是丽京有名的祈雪节,苏小姐是要上台祈雪的。秦掌事,你初到丽京,一定不知道祈雪节吧!” 秦玖眯眼,祈雪节,她太知道了! 或许,这个世上,再没有人比她更知道祈雪节了。可是,她竟忘记了祈雪节快要到了。 那延绵数里的香雪海,已经开花了吗? 那蜿蜒绕过梅林的镜湖,此时还是冰封中吗? 才不过三年,一切,似乎都恍如隔世的烟云。 李湘容看秦玖神色有些恍惚,以为她没听说过祈雪节,压低声音,有些神秘地说道:“说起来,祈雪节也是丽京城一大盛事,它的由来,还有一个典故呢。” 秦玖侧首打量着李湘容,见她虽一脸神秘,但杏目中却含着一丝谨慎。她微微一笑,故作惊讶地问道:“祈雪节还有典故吗?说来听听。” 李湘容笑吟吟道:“其实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典故。就是六年前,京畿一带自从秋收后便再不曾降雨,这年冬天,也是一冬无雪。上元节后天气愈加干冷,既无转暖也无转阴的迹象,京畿四野土地干裂,无一丝回春的迹象。九蔓山脚下有一大片梅林,往年这个时候梅花也该绽放了,那一年却迟迟不开。当今圣上极重与民休息,所以早在腊月起,便颁布了祈雪的告示,但并无效果。正月二十日那日,一位官家小姐出城到九蔓山脚下的梅林中抚琴一曲,那首曲子叫《悯民》,后来,你猜怎么着?” 后来怎么着?秦玖自然比谁知道得都清楚,但还是微微一笑,故作惊异地挑眉,“莫非后来便天降大雪了?” “正是。秦掌事猜对了。那官家小姐接连抚曲五遍,便有雪粒子从空中飘落,其后便转为雪片,纷纷扬扬下了一日一夜。而且,更奇的是,第二日一早,绵延数里的梅林竟悉数开花,当真是香雪如海。这消息引得京中贵族纷纷到香雪海踏雪赏梅。当今圣上听闻此事,龙颜大悦,遂将正月二十日定为祈雪节。每年这一日,让京中的大家闺秀到梅林去抚琴奏乐,久而久之,这一日便成了丽京城大家闺秀斗乐的日子。祈雪倒在其次,斗乐才是主要。” 秦玖抚摸着暖绢,缓缓说道:“其实也不过是巧合罢了,倘若琴曲能让老天开眼,这世间当会少一些冤魂。” “秦掌事说得是!”李湘容微笑着说道。 “这么说,祈雪节倒真是一场盛事。只不知那位官家小姐是何人?”秦玖漫不经心地问道。 李湘容眼角一扫,谨慎地笑道:“这个人,秦掌事倒无须知道,只因她早已犯了重罪,在三年前已经畏罪自焚了,她的名讳,我们都是不敢说的。” 秦玖没想到,过了三年,京中人谈起她还是讳莫如深。 畏罪自焚! 这四个字就好似一个淌着鲜血的魔咒,牢牢吸附在白素萱这三个字上。 秦玖凝起眉头,微微眯眼,羽睫低垂处,清冷的眸中划过一丝若有似无的哀凉。 “原来如此,那我是无福得见了。”秦玖淡淡说道,看到李湘容恭谦地笑着,似乎不欲再谈这个话题,遂话锋一转问道:“方才李管事说这匹暖绢是安陵王殿下打算送给苏小姐的,这位苏小姐是不是让严王烟花示情的苏相千金苏挽香?听说她也要登台?” “不错。正是苏相的千金苏挽香小姐。”李湘容说道。 秦玖怎么也没有想到,原来,安陵王颜夙喜欢的人,也是苏挽香。这么说,在上元节他用竹灯来取悦的女扮男装的那位裘衣公子,便是苏挽香了。果然是一个标致的人儿。 “难得安陵王殿下喜欢苏挽香小姐。我们做奴婢的,定要将这件衣裙裁制得漂亮别致。你们今日务必把这匹暖绢织好,尽快送到针工局去,两日后便是祈雪节了,别赶不及了。”李湘容吩咐织布的女子道。 秦玖闻听此言,眸光一凝,笑吟吟问道:“这么说来,安陵王殿下还未曾得到苏小姐的芳心?” “据说是呢,这位苏小姐才华出众,尤善乐器和刺绣,京中无人出其右。这两年祈雪节上的斗乐,皆是她拔得头筹。可是她心气也极高,这两年到苏府求亲者快要踏平苏府的门槛了,可她谁都没看上眼。” 秦玖讶异地挑了挑眉。没想到苏挽香如此出众,可为何当年她从未听说过此人? 秦玖巡视完织染坊,便乘马车去了玲珑阁。她没有直接去见慕于飞,而是在一楼的大厅中找了座位坐下,暗中命枇杷去向慕于飞打探关于苏挽香的消息。片刻后,枇杷悄无声息地回来对她说:“慕阁主说,苏挽香是苏相的三女,自小体弱多病,一直寄养在苍梧山的庵堂里。五年前才从苍梧山接回来,但她因体弱鲜出门。两年前病好后,才在京城崭露头角。” 苍梧山的庵堂。 秦玖微微苦笑。 她记得,颜夙的母妃尚佛,每年都会到苍梧山的白云庵去修行。 这么说,颜夙是在去白云庵探望母妃时认识苏挽香的? 这么说,他和苏挽香认识很久了? 或许是五年,或许是七年,甚至更久?怪不得那两个金吾卫告诉他,说他从未喜欢过她,他心中早已另有其人。 秦玖唇边慢慢浮起一抹淡得让人难以察觉的清冷笑意。 这一次的祈雪节,倒是很值得期待啊! 榴莲自从上次来过玲珑阁后,便对这里的美食念念不忘。此时坐在桌畔,眼巴巴等着秦玖点菜。秦玖原本到玲珑阁只想打探苏挽香的消息,看到榴莲的馋样,微微一笑,遂叫了小二过来,换到了二楼的一间雅室。 秦玖点了玲珑阁最负盛名的几道招牌菜,又要了一坛秋叶红。 刚才在一楼的大厅内,她发现玲珑阁中宾客盈门,比之三年前还要热闹。当年,她在机缘巧合之下,遇到了慕于飞,发现了他的经商才能。朝廷不允许官员经商,于是秦玖自己投了银两,瞒着家里人开了玲珑阁。这件事,除了昭平公主,再无人知晓。她建立玲珑阁时,从未想过它会这么兴旺,更未曾想到,它会成为自己在这丽京城中,唯一可靠的落脚之地。 玲珑阁位于天一街最繁华的地段,但里面的装潢却以朴素静雅为主,极重视情调,这让玲珑阁在丽京城那些以豪华富丽为宗旨的酒楼中脱颖而出。当然,光是因为这些,玲珑阁也不会这么兴旺,酒菜一流才是王道。一入门,那飘浮在空气中,引人食指大动的香味,是最大的吸引。 一杯秋叶红还不曾饮完,就听得雅室门口有人说道:“怎么回事,这间雅室被人包了?你不知这是我家主子常来的雅室吗?” 小二忙微笑着赔礼道:“实在对不住,小的这就再安排间雅室。” “那怎么行?我家主子就要这间雅室,你速速让这几个人换走!”极是骄横跋扈的声音。 秦玖眉头轻皱,放下手中酒盏,扭头望了过去。 只见一个小厮打扮的下人气势汹汹地站在他们雅室门口。小二颇为难地走了进来,“姑娘,实在是对不住,有老主顾非要在这间雅室,还请姑娘行个方便。” 其实换个雅室不是难事,何况,秦玖还是这玲珑阁的主人。但是,她对这个来玲珑阁撒野的主子很感兴趣,遂笑微微对小二道:“不知小二哥说的老主顾是哪家公子?” “少废话,还不快滚!”那小厮大步走了进来,伸手在桌案上狠狠一拍,震得酒盏中的秋叶红溅了出来。 随着一个滚字方出口,拍在桌上的手还未曾收回来,小厮便觉得脖颈上一凉,有勃发的杀意透肤而来。他惊骇地低眸看着抵在自己脖颈上的剑,再望向面前持剑的男子,只见他面庞白净,模样犹如女子般俊秀。但面色却冷酷至极,漆黑的双眸中闪耀着迫人的辉光。 这小厮也是练家子,却根本就不知道这男子是如何出手的,对方的身手真是神鬼莫测。他虽极是害怕,可仗着自家主子的身份,依然嘴硬地说道:“你们是什么人,知道我家主子是谁吗?你们敢动我根指头试试。这位姑娘,看你长得还不错,赶紧放了老子,老子一会儿在我家主子面前替你美言几句,兴许,我家主子会收了你。” 枇杷冷眸一眯,正要给小厮点苦头吃,却听秦玖笑道:“你家主子若是容貌够美,我倒是不介意收了他!” 小厮气得叫道:“你这女子,太不知羞了吧,还想收我们主子?” 榴莲颇同情地看了小厮一眼,看这小厮的样子,是第一次见识到妖女的厚脸皮吧。 小厮哇哇乱叫着,就在此时,只听门口有人说道:“怎么回事?” 秦玖抬头望去,只见雅室门口站着两个人,前面一人锦绣华服,长眉星目,模样英武,只是浑身散发出的气势有些阴冷。后面那人是一位年轻的青衫文士。 秦玖看到锦衣男子,凤眸微眯,原来竟惹上了他,她回首示意枇杷将那小厮脖颈间的剑收了起来。小厮抹了一把脸上的汁水,跪倒在地哭诉道:“主子,奴才说是您订的雅室,他们还赖着不走,根本就不将您放在眼里,他们还想杀了奴才。” 锦衣男子冷哼一声,眸中厉光一闪,一脚将小厮踢在地上,冷声道:“没用的东西。” 小厮吓得噤若寒蝉,不敢再说话。 锦衣男子阴冷的目光从秦玖的脸上扫过,眸中闪过一丝惊艳,他唇角轻勾笑道:“家奴多有得罪,还请姑娘海涵,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秦玖知悉自己早晚得和他认识,今日既然碰上了,也没必要避开。遂端起酒盏,细细品了一口,笑吟吟道:“公子客气了。小女子天宸宗秦玖,如今在司织坊供职。” 锦衣男子闻言眸光一亮,哈哈笑道:“原来你就是秦门主,早就听闻秦门主大名,今日才有缘得见。” 锦衣男子身后的青衫文士也有些惊异地漫步上前,在秦玖面前施了一礼,微笑道:“在下是天宸宗李云霄,见过秦门主。”说着指着锦衣男子道,“这位是康阳王殿下。” 秦玖闻言,放下酒盏站起身来道:“原来是康阳王殿下,失敬失敬。早知是殿下常来的雅室,小女子万万不敢来的。” 康阳王颜闵是庆帝的大皇子,他母妃早已故去,自小由出身天宸宗的惠妃抚养,他手下的谋士都是出自天宸宗。庆帝虽还未曾立嗣,但他是长子,身后又有天宸宗支持,无疑是太子的人选之一。 颜闵呵呵笑道:“家奴不懂事,方才得罪了。本王一直想去拜访秦门主,可叹这些日子事务繁忙,今日可巧儿在这里遇上了,说什么本王也要做东,希望秦门主不要客气。” 秦玖自然不会客气了,何况她知道,颜闵最是要面子,他做东请客你若推辞,反倒会惹恼他。难得来了一个给玲珑阁送银子的,她自然不会错过,懒懒一笑,不客气地扬眉道:“能得殿下做东请客,真是三生有幸。既如此,那就让小二将这桌菜撤下去,再上一桌新的。” 榴莲和枇杷早已从座位上起身,侍立在秦玖身后。颜闵踱步到秦玖身侧坐了下来,“请秦姑娘随便点。” “那我就不客气了!”秦玖歪头笑道。 榴莲看到秦玖的笑容,颇同情地看了一眼康阳王,真心为这个肥羊默哀。 “那就要玲珑阁最贵最美味的菜肴,只要菜单上有的,一样也不能少,就这样吧!殿下看如何?”秦玖扫了一眼菜单,慢悠悠合上道。 榴莲冷汗,早知道妖女会宰康阳王,怎么也没想到她将玲珑阁所有的菜肴都点了。他偷眼看可怜的康阳王,只见他脸色初时有些黑,难得马上便神色如常,笑吟吟一拍桌道:“好,甚合我意,本王来过玲珑阁多次,都没有尝遍这玲珑阁的美食,今日托秦姑娘的福,本王要好好尝一尝。对了,再上两坛子秋叶红,小二,还不传菜去!” 小二也冷汗。这所有美味都上,百种也不止。别说这两个人,就是几十个人,怕也吃不完。要是寻常人点了这么多菜,他肯定不敢上的。但眼前之人是康阳王,不怕他付不起银子。小二冷汗过后,便咧开了嘴笑着,随后飞一般地去传菜了。片刻后,各色美食便陆续上桌了。煎炸烹炒,生冷荤素,一样也不少。天上飞的地下跑的水里游的土里钻的,一样也不缺。 有的菜秦玖感兴趣便尝一口,不感兴趣便径直给了榴莲和枇杷。每一盘菜都是随上随撤,不然这桌上可放不下。 颜闵几乎没怎么动菜,只一双漆黑的眸颇感兴趣地望着秦玖,唇角漾着若有所思的笑意。 “这顿饭,九爷可还满意?”颜闵捧着酒盏,含笑问道。只一顿饭工夫,颜闵对秦玖的称呼,已经从秦门主到秦姑娘,再到九爷了。 颜闵心中打的是什么主意,秦玖多少能够猜出来。 惠妃出自天宸宗,当年庆帝还未曾登基时,她便已经做了庆帝的侧妃。庆帝能够坐上这九五之尊的宝座,恐怕也有天宸宗的功劳。颜闵如今已经二十有三,府中已经立有侧妃,但正妃之位却一直空悬。这一次,天宸宗原本要派关雎门主姚昔儿到丽京。宗主和惠妃肯定是有将姚昔儿嫁给颜闵的打算。但因事情有变,秦玖顶替了姚昔儿,惠妃和姚昔儿很亲近,对秦玖却不太了解,所以是否还有此打算,秦玖不太清楚,但颜闵有此打算是肯定的。 秦玖反手扣杯,抬袖举杯,笑靥如花道:“甚是满意,多谢殿下,我敬殿下一杯。”她优雅执杯,脸颊淡红若胭脂轻敷,朱唇轻勾,笑容慵懒,眸光淡扫处,勾魂摄魄。 颜闵望着秦玖的笑容微微愣神,半晌说道:“一饭千金,能博九爷一笑,本王知足矣!”他仰面饮尽杯中酒。 “殿下,这些饭扔掉太可惜了,不如请殿下做主,将这些菜肴和还未曾上桌的都赏给在外面乞讨的乞丐们吧。”丽京城虽然是京都,但在各酒楼饭庄门前,也不乏乞讨的乞丐。 颜闵扫了一眼秦玖用了没两口便摞在一侧的碗盘,笑道:“九爷当真不同凡响,你这个朋友,本王交定了。云霄,你去传本王的话,就说,秦玖秦姑娘说了,大家讨饭不容易,这些菜肴就都赏给他们了。” 青衣谋士李云霄深深望了秦玖一眼,领命而去。 “九爷,本王听说,父皇只给九爷安排了一个司织坊的职位,不知九爷在司织坊可习惯,日后可有何打算?倘若九爷待不惯,本王可上奏父皇,为九爷再谋一职位。”颜闵问道。 秦玖手中执着酒盏,随意把玩着,闻听此言,笑吟吟道:“多谢殿下好意,我初到丽京,很多事情都不了解。司织坊还不错,很是轻闲,我觉得甚好。” “那样就好,本王听说,九爷奏请父皇,要参加今年的春闱大试?九爷当真要在朝廷效力吗?”颜闵目光灼灼地望着秦玖道。 颜闵话中的意思,秦玖可以猜得出来,他大约也想让她效仿惠妃。 秦玖故作不懂地说道:“我到丽京,原就是想为朝廷效力。幸好圣上恩准可以参加春闱,我不敢辜负圣上期望,自然是要参加的。” 颜闵淡淡一笑,气质阴沉的他,笑起来给人有几分不怀好意的感觉,“那本王就提前预祝九爷科考顺利了。” 秦玖微笑着道谢,回首问榴莲道:“莲儿、枇杷,你们可吃饱了?” 榴莲的肚子早已经吹气般鼓起来了,要不是玲珑阁的菜肴实在太美味,他早就饱得吃不下了。“奴才饱了!”榴莲打着饱嗝说道。枇杷也点点头。 秦玖敛衣起身道:“多谢殿下款待,天色不早,我这就告退了。” 颜闵颔首道:“九爷慢走!日后但凡有用得着本王的,尽管来找本王,本王定鼎力相助。” 秦玖一招手,黄毛飞了过来,秦玖抱着黄毛,施礼向门口走去。 在门口,秦玖与匆忙回来的李云霄走了个对面。 李云霄垂首站定略略施礼,低声道:“秦门主,门外那些乞丐聚集着不肯走,说一定要谢谢秦门主。” 秦玖凝视着这个与她一样出自天宸宗的弟子,挑眉笑道:“我只说了一句话,花银子的可是殿下,他们应该谢殿下才对,怎么反倒谢起我来了。” 秦玖漫步出了玲珑阁,在大门口被一群乞丐围住了。领头的乞丐是一个年约三旬的汉子,衣衫褴褛,手中拄着拐杖,看到秦玖出来,抱拳道:“这位便是秦姑娘?多谢秦姑娘赐饭!小的周胜,姑娘日后若有事,小的愿为您效劳。小的别的本事没有,倒是有几手三脚猫的功夫。” 秦玖打量了周胜几眼,见他虽落魄,但目光灼亮,说话挺有气魄,显然是这些乞丐的头领,只不过一饭之恩而已,没想到竟让这些生活在饥寒中的人们如此感动。她颔首道:“不客气,这里有些银子,各位拿去花吧!”秦玖命枇杷将身上的所有银子都散了出去。 第七章 袍袖猎猎 九蔓山位于丽京城西面三十里之外,虽不高险,但因山中温泉颇多,因此,是大煜一处不可多得的风景名胜。但近些年来,到九蔓山游玩的人,多是冲着山脚下那大片的梅林而来。 这处梅林绵延数里,绕林而过有一大片湖泊,此湖虽不似山上温泉那般暖,但却于三九寒天不结冰。每到正月,梅林花开,香雪如海,湖水如镜,娇花照影,因而这梅林得名香雪海,湖泊得名镜花水域。 每年祈雪节,用来斗乐的高台便建在镜花水域之畔。今年也不例外,早在一个月前,皇帝便命工部派人搭建而成。 倘若只是祈雪,丽京城中的百姓大半不会将之当回事儿,可伴随着这祈雪的,是天朝贵胄家千金小姐的斗乐。因此,这祈雪节的盛况便不亚于上元节,概因烟花易赏,梅花不常绽。乐姬的乐曲再是千金一曲也可以求到,但天朝贵胄家千金小姐的乐曲,却是千金无处求的。 因此,正月二十这一日,各条通往九蔓山的道路上,车马如织,人流不绝。 榴莲早在两日前听说祈雪节后,就多次在秦玖面前试探,得到秦玖会带他们去的许诺后,他这两日很快活。但终于等到了这一日,眼看着日头已经升了起来,秦玖却还没有动身的意思,而是坐在暖阁内绣花。他心急如焚,却还是故作淡定地跪坐在毡毯上,在黄毛的监视下为秦玖分丝线。 自从那日他对秦玖一番大义凛然的咒骂后,不知为何,忽然觉得自己不是那么厌烦她了。或许是因为她手下留情饶了他和樱桃吧。 这七彩丝线极细极滑,莹润而透亮,光溜溜的,拈起来很费劲。榴莲记得以前他母亲绣花时,买的丝线颜色本就是分开的,不知道秦玖从哪里买的,这些丝线竟然是杂在一起的。 秦玖放着樱桃和荔枝不用,偏让他来干这女子的活计。还派了黄毛做监工,黄毛的黑豆眼好似火眼金睛,一看到他分错线便扑过来啄他,看到他手慢了也扑过来啄他。 榴莲觉得自己再这样下去,这双手怕是练得和女人一样灵巧了。他真怕妖女接下来要教他绣花。 “九爷,我们不去祈雪节了吗?”眼看着日头升得越来越高,再不去怕是赶不及了,榴莲终于忍不住催促道。 秦玖懒懒睨了他一眼,挑起眉,显得很是悠闲,“莲儿在急什么呢?” “奴才听说去得晚了,会占不到前排的位子。”榴莲踌躇着说道。 秦玖弯唇浅笑道:“位子有人替我们占,还有人会来接我们去的。” 榴莲稍一想便道:“是康阳王殿下吧!” 自从那日康阳王在玲珑阁宴请了秦玖后,这件事便被当作佳话传遍了全丽京城。毕竟能一掷千金每样菜都点,只为了博红颜一笑这样的事情,实在不多。最关键的是,请的还是前几日在温泉带领四男服侍的天宸宗妖女。虽说没抓到具体证据说明此四男已经被妖女蹂躏,但这比抓到了证据还引人遐想。 秦玖摇摇头道:“康阳王殿下会不会来我不清楚,但有一个人一定会来接我们。” “那是谁?”榴莲实在想不出来,除了康阳王还有谁愿意来接她。他正绞尽脑汁地猜,就听得守在门外的荔枝大声禀告道:“九爷,安陵王殿下前来拜访。” 秦玖微笑着拈针,“莲儿,接你的人来了。” 榴莲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安陵王会来请秦玖,不是听错了吧?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一串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门帘被一股大力掀开,一股带着寒意的风灌了进来。 颜夙大步走了进来,他走得很急,在室内脚步骤停,紫色衣摆荡起的风凛冽作响。隔着一段距离,那冷风便顺着衣袖迅速浸到秦玖的手臂上。 秦玖盘膝坐在锦垫上,罗袖低垂,露出半截玉白的手臂,葱白的指拈着针线笑道:“莲儿,将门帘关好。”她侧眸望向安陵王,俏脸上笑容柔媚,好似一朵乍放的牡丹,“是什么风将安陵王殿下吹来了,荔枝,快上茶。” 这轻柔的笑意,绵软的语气,只怕换了另外一个男人,定会怦然心动的。 只不过,这个男人偏偏是颜夙。他的目光犀利如剑,其寒若冰,眼眸开合处,天生一番不言而喻的威仪。 “不用了。”颜夙一摆手,毫不留情地拒绝,“秦玖,不用装蒜了,本王今日来,是要拿回那件暖绢做的襦裙。” 秦玖慢慢收起了笑,望着颜夙清冷的面容,微微颦起了眉。 两人对视了片刻,秦玖拈起手中正在绣的衣裙道:“我说殿下怎么得空来府上了,原来是为了这件事。你要的裙子在这里。我听说,这是你要为苏小姐送的礼,早就吩咐针工局日夜不停地赶工了。可殿下也知道,你这绢丝送来时,就已经不早了。光织这匹布就花了不少时日,昨晚上,针工局裁缝绣工们赶了一夜,才做成这件裙子。就最后还有几朵花没绣上,她们实在是眼睛肿痛得无法绣了,我无奈便亲手接了过来。这不,原本我是要去看祈雪节的,为了赶你这活儿,连去祈雪节都迟了呢,原本待绣完就给殿下送过去的,不想您亲自来取了,那就劳烦殿下稍等片刻,我马上就为殿下绣好。” 颜夙听罢秦玖的话,冷峻的脸色没有丝毫改变,只有目光在接触到秦玖手中的襦裙时,犀利如剑的目光,才变得柔和了几分。 他昨日便派人到针工局去取这件襦裙了,针工局的管事宁淑说裙子还未曾做好,说明日一早便着人送去。他一早打发了人去取,却被告知裙上的花未曾绣完,且被秦掌事拿回家里绣了。他当时听了便勃然大怒。 他交给织染局时特意嘱咐过,一定要赶在祈雪节前做好。未曾想到,不仅没做好,还被秦玖这个妖女给拿回去了,而且,他莫非听错了,秦玖要在这裙子上绣花。他不是觉得秦玖的技艺不好,而是觉得,让这个妖女在罗裙上绣花,岂不玷污了这件襦裙。挽香若是知晓,肯定不会穿的。 秦玖知晓颜夙是在嫌弃她,心内微微冷笑。 颜夙啊颜夙,你的求妻路漫漫兮。 颜夙眼眸中涌起暗沉之色,他将秦玖逼到司织坊时,可没有想到有一日会在她这里吃暗亏。倘若这暖丝再早得一个月,他也不用送去司织坊了,光他府中的侍女也可以做好了。但如今事情到了这田地,暂时也没有别的办法。倘若是别的丝绢,这襦裙他就不要了,可这是暖绢,他特意给苏挽香求来的。 “不敢劳驾秦掌事,这件襦裙,本王这就拿走,还请秦掌事奉还。”颜夙轻瞥秦玖,长睫下掩映的墨色轻扫过她拈针的手,眸底沉冷的光泽倏忽而过。 秦玖提起手中的襦裙,指着裙角上正在绣的一朵芍药,轻笑道:“殿下是怕赶不上苏小姐登台抚琴时穿吧?殿下的心情我可以理解,只是这朵芍药才绣了两个花瓣,这种绣法是我独创的,旁人也续不上。不如这样,我和殿下一起去祈雪节,这一路上差不多也就绣好了,又能赶上祈雪节呢。正好一举两得,殿下觉得如何?” 颜夙微微眯眼,冷哼道:“来人!” 门帘掀开,两名梳着双螺髻、身着淡粉衣裙的侍女走了进来。 颜夙冷声吩咐道:“玉冰、粉雪,你们两个去看看,秦掌事正在绣的那朵花,你们能不能续绣。” “奴婢遵命!”两名侍女齐声应道。 两人转身对着秦玖屈身行了一礼,便缓步上前去查看秦玖正在绣的花。 秦玖保持着柔和的笑意,伸指将手中正在绣的襦裙展开搭在手腕上,举到两名侍女面前道:“是叫玉冰、粉雪是吧?你们可看仔细了!” 秦玖的目光从两女俏丽的脸庞上掠过,凤目微眯。 玉碗冰寒滴露华,粉融香雪透轻纱。 玉冰!粉雪! 当初她随意吟了这句诗,颜夙便用作了这两名侍女的名字。没想到过了三年了,竟然没改。 玉冰和粉雪的目光专注地凝视在秦玖绣的花上,脸上闪过疑惑的表情。 “不知这种绣法是何绣法,看上去与旋针有些像,可又不是。”玉冰道。 秦玖挑眉,笑吟吟伸指点着那朵花道:“确实不是旋针。这花瓣,是旋针和铺针相结合起来衍生的一种新的绣法,意在表现花瓣舒展的韵致。至于这花蕊,绣法倒不奇巧,只是这手法要巧,不然绣不出这花蕊的绒绒的鲜活效果。” 玉冰和粉雪微微蹙眉,面上浮出恍然大悟之色。两女回身面对颜夙,有些惭愧地说道:“殿下,奴婢技不如人,倘若续绣,恐怕绣不好。请殿下恕罪。” 颜夙微微眯起双眼,长睫掩映下的眸光微微黯淡。研判的目光掠过秦玖,似乎在臆测她这么做的意思。他自然知晓秦玖不会安什么好心,但她这样做的意图究竟为何呢?如今,他总不能将没有绣好的襦裙送出去,唯有看牢秦玖,让她无法耍花招。 “也罢,既然如此,那就有劳秦掌事了。秦掌事,那就请上车吧,本王亲自带秦掌事去九蔓山。”颜夙轻描淡写说道,脸上保持着冷肃的神色,挑眉的眉梢显得高深莫测。 榴莲惊异地瞪大眼睛,没想到安陵王果然要送他们去祈雪节。 秦玖懒懒一笑,执着绣花绷子,命榴莲将盛放丝线的竹箩拿上,吩咐荔枝捧了衣裙,又从内室取了一个包裹命樱桃抱了,也不知里面装的是什么。枇杷抱着宝剑,连黄毛也不甘示弱地叼了一根带着珠子的绒线边玩边飞,几个人谁也没空着手。 一行人鱼贯而出。 大门外,王府的马车停在那里。 马车很宽大,深蓝色华盖,深蓝色的车身,深蓝色帷幔款款遮住车身,看上去如颜夙的人一样,极是低调。倘若车身上没有雕刻着那些细致繁杂的花纹,倘若拉车的四匹白马不是脚程极快的汗血宝马,倘若车前车后没有持枪的金吾卫,恐怕谁也想不到这是安陵王的马车。 王府的侍卫长李瑞看到鱼贯而出的秦玖一行人,惊讶地挑了挑眉。 “让秦掌事上我的马车,其他人骑马。”颜夙凝眉命令道。 李瑞也不多问,命人掀开车帘。 秦玖攀上了马车,撩开车窗上的帘子,笑吟吟道:“我家莲儿还得为我分丝线呢。” 颜夙一皱眉,摆手道:“也上去吧!” 榴莲带着黄毛也爬到了马车上。樱桃、荔枝和枇杷则分别骑马跟在后面。 车厢内有一小几,上面放着一只玲珑精致的描金青铜鼎,镂空的盖子上,有袅袅香气溢出。颜夙斜倚在小几一侧,手中捧着玉冰刚沏好的茶水。袅袅蒸腾的水汽遮住了他俊美的面容,唯有一双眸子犀利明亮如坠落凡尘的星子。 秦玖也不说话,只是坐在车厢的团垫上,玉指飞舞,手中绣花针上下穿梭在绢布间,绣出一瓣瓣花瓣。 车厢内异常寂静,气氛沉闷如绷紧的弦。 榴莲和玉冰都感到了一丝紧张,唯有当事的两个人似乎毫无所觉。一个悠然品茶,一个淡然绣花。 不到一个时辰,马车终于快到九蔓山了,榴莲听到外面越来越喧闹的人声。他扫了一眼秦玖手中的襦裙,最后一片花瓣只差几针就绣好了。 便在此时,就听得骑马跟在外面的王府侍卫长李瑞道:“殿下,前面的路被昭平公主的马车挡住了。” 颜夙皱了皱眉,放下手中的茶盏,不悦地问道:“离镜花水域还有多远?” 李瑞沉声禀道:“不到一里地了。” 颜夙冷声吩咐道:“把马车停在路旁,稍后我们骑马过去。” 李瑞依言而行,将王府的马车驶向路旁荒地之中,马车才停稳,就听马车外传来一道娇俏的声音,“二哥哥,怎么看到皇妹的马车你就躲开了,难道还怕皇妹不给二哥让路吗?” 话音方落,马车车帘被一只纤白的手掀开,外面明澈的日光笼罩下,一个女子俏生生地站在马车外。 她大约二十岁,身着一袭黄金底色的锦绣宫装,外罩着一件棕褐色的狐狸毛裘衣,脸上蒙着半透明的白色披帛。露在外面的额头肤白如瓷,眉若刀裁,眸如秋水。一头乌黑如炭的长发梳作乐游髻,发间偏簪一朵镏金的玉簪花。 颜夙看到她,脸色微微沉了下来。他皱眉问道:“璇儿,祈雪节快开始了吧,你怎么还不过去?”他的音质低醇,流泉般干净,清风般和煦,语气柔和,只不过,脸色却隐约浮现出了一些不对劲。 昭平公主颜水璇眨着慧黠的大眼睛,笑吟吟问道:“二哥哥,你就这么不待见我吗?好不容易见面就要赶我走?二哥,你这么急匆匆地赶路去祈雪节,去看谁啊?” 颜夙抚了抚额头,俊美的脸上渐渐笼上了一层寒霜。 “我只问二哥哥,没有了素素的祈雪节还有什么看头?”昭平公主颜水璇静静问道,原本慧黠灵动的眼眸显出一丝凄楚,让人看了生出无比的心疼。 秦玖听到昭平公主提到了“素萱”二字,她飞针走线的手顿了一下,敛下睫毛,视线凝注在手中快要绣好的襦裙上。这是她此番回到丽京后,第一次从旁人口中听到这个名字,这个已经成为丽京城所有百姓禁忌的名字。 颜夙长眸微合,敛尽眸内摄魂绝色,冷如流泉的声音淡然流泻,“璇儿,别胡闹了,今日我没空和你周旋!” “胡闹?二哥,很不巧,我偏生就今日空闲得很,有的是工夫胡闹。”昭平公主一字一句慢慢说道。她妙目流转,视线凝注在秦玖脸上,冷笑道:“哎哟,我说二哥哥这么不耐烦,原来是我打扰二哥哥的好事了吗?我才听说二哥哥恋上了苏相的千金,怎么这会儿又换人了?” 颜夙斜靠在小几一侧,修长的手执起茶盏,慢悠悠品了一口,不再去理会昭平公主的挑衅,而是气定神闲地侧首问秦玖:“秦掌事,快绣好了吗?” “还差最后一片花瓣,请殿下稍等。”秦玖拈着绣花针,针尾上穿着浅红色丝线,飞针穿过锦缎。 “秦掌事?!”颜水璇目光一凝,勾唇笑道:“原来你就是那个偷偷潜入本宫别院去洗浴的天宸宗秦玖?” 慕于飞从昭平公主那里借了玉佩,但并未告诉昭平公主借这个是做什么的。秦玖后来没有用那枚玉佩,便特意嘱咐慕于飞,让他编一个玉佩的其他用途。所以,昭平公主并不知那夜慕于飞借玉佩是为了带秦玖去别院,所以也不知秦玖和慕于飞相识。 秦玖微微一笑道:“我初到丽京,并不知那处别院是公主的。倘若知晓,一定不会那样做,还请公主恕罪!” 昭平公主冷哼了一声道:“本宫今日没有闲工夫向你兴师问罪。”慧黠的眸光轻轻一瞥,凝视在榴莲身上,“这个小白脸就是你的男宠吧,你下来。还有玉冰,你也下来!本公主有话和二哥说。” 榴莲正看得热闹,没想到战火忽然烧到了自己头上,还被骂成了小白脸,哭丧着脸道:“昭平公主,我不是男宠。” 黄毛偎依在秦玖怀里,听到男宠这个词很新鲜,一边玩着穿着珠子的绒线,一边说道:“男宠,阿臭是男宠!” “不是!”榴莲回首朝着黄毛凶神恶煞地吼道。 “男宠!”黄毛不屑地斜睨了榴莲一眼,继续说道。 榴莲气得挠头,昭平公主扑哧笑道:“小白脸,做男宠这么委屈啊,你赶快下车。” 于是,榴莲背着男宠的黑锅欲哭无泪地爬下了马车。玉冰望了颜夙一眼,见颜夙点了点头,便也钻出了马车。 昭平公主悠然上了马车,在秦玖一侧的锦绣团垫上慢慢坐下,目光掠过秦玖正在绣的襦裙,漆黑的眸中乍然迸发出冷绝的光芒,她挑眉问道:“二哥哥,这件襦裙,是你要送给苏挽香的?” 颜夙俊美的脸依然平静如水,只是脸色似乎因昭平公主的问话而微微泛起一丝铁青。他目光凌厉地扫了一眼昭平,眯眼道:“不错!”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昭平公主望着颜夙凄然而笑,起先是单个的一个音,其后便连成了一串,笑得眼泪几乎流下来,“二哥哥,你好!”这个“好”字,她是咬牙切齿地说的。 “三年,素素才去了不过三年,你就另觅新欢了。这我不怪你,毕竟你也要娶妻生子。可你怎么能在这里,在这片香雪海中去送给另外一个女子这样的礼?又怎么能在这一天,在祈雪节这一天去讨好另一个女子?”昭平公主内心酸楚无比,话一出口,泪水便滚落如雨,顺着脸颊流下来,弄湿了蒙在脸上的披帛,“如果,你忘记了祈雪节每一年都是素素拔得头筹,如果你忘记了这个节日的由来,难道,你也忘记这里是你们初遇的地方,是你们定情的地方,这里的每一朵梅花,都见证了素素对你的痴情,而你,你竟然忍心,在这样的日子,在这个地方,去向另一个拔得头筹的女子献礼?怎么能?二哥哥,你怎么能这样?” 颜夙脸色微微一变,他伸手想要去擦昭平脸上的泪珠,可终究未曾伸出手去,任凭她的泪水扑簌簌地直往下落。他眯起眼睛,眸中只有深不见底的黑。他张了张口,半晌慢慢说道:“璇儿,当着秦掌事,你就少说几句吧!”他说话的语气没有丝毫波动,淡漠得,就好似这一切和他没有一丁点儿的关系。 昭平公主仰起布满泪痕的脸,秋水明眸狠狠瞪着颜夙,冷冷说道:“当着全天下人我也要说,颜夙,你……你无耻!” 颜夙潋滟的双眸中光芒掠动,他端起茶盏,敛下睫毛饮了一口茶,在水汽氤氲中眯眼瞧着昭平公主,漠然说道:“璇儿,二哥知道你和她感情好。可那些事情早已经过去了,她也已经去了三年。逝者已矣,你这般闹又能改变什么?你明明知晓父皇不愿意再提当年之事,可你却总是念念不忘。为了当年之事,你甚至和驸马和离。你这样做,到底有什么用呢?璇儿,我劝你,忘了吧!白氏一门,终究是……罪有应得!” 秦玖的指尖乍然被绣花针刺中,一滴血珠慢慢沁了出来,有些刺痛。她将手指含入口中,用舌尖慢慢舔去沁出来的血珠。 她眯着眼,唇角慢慢绽出一个淡得几乎看不出来的浅笑。 昭平公主听到颜夙的话,眸中的泪水奇异般地不再流淌,可她的身子却开始抖了起来,就连发髻上簪着的发钗都颤抖起来。她还是倔强地仰起了头,那张沾满了泪痕的脸上,依旧是三年前她经常腻着颜夙撒娇时的模样,只是她的目光,却犹若看陌生人一般看着他。 这个人,是她的二哥。 她静静看着他。 看着他清隽如莲的俊颜,看着他散发着沉稳果决的挺拔身姿,看着他英气逼人的飞扬轩眉,看着他笑容里的优雅和淡漠。 她喜欢这样的二哥,可同样也恨这样的他。 “我知道你眼里容不得任何阴暗污秽之事。你在刑部历练时,一月破案数宗,斩杀了三十七名罪有应得之人,下到狱中七十九人。就连江湖上的大盗悍匪,你也会抽调金吾卫前去剿杀。这样正义凛然的二哥哥,曾让我很崇拜。可是,三年前那件事发生后,我就一直在恨这样的你。就算白氏一门真的有罪,我也无法相信素素有罪!” “璇儿,当年的事证据确凿,且已经定案!你不甘又能如何?”颜夙拨弄着茶盏的盖子,拨去上面漂浮着的茶叶,面无表情地说道。 “好,好!”昭平公主的脸色随着自己从唇缝中挤出的话语而变得苍白,唇角挂着凄楚的笑容,“我不会再和你理论,我只求你,不要在镜花水域去取悦另一个女人,这样可以吗?” 秦玖颦眉,她从未听昭平对何人说过如此低三下四的话,就算是对她的二哥,也不曾说过。 在昭平公主的话语里,颜夙暗了眸色,他压低了语气,声音柔和地说道:“璇儿,只不过是一件裙子,你又何必计较。” 这意思就是拒绝她的请求了。 昭平公主终于在颜夙面前败下阵来,自小,她就知晓她说服不了他。她红着眼眶,紧紧抿着唇,睫毛轻颤,粉脸上透着一丝清寒。她本是想哭的,此时却死死咬牙忍着。 马车外面,李瑞低声禀告道:“殿下,祈雪节已经开始了,请殿下移步过去!” 颜夙淡淡应了一声,侧首对昭平公主道:“璇儿,你还是早些回府吧,不要在外面游荡了。” “我为什么要回去?我偏要去和那个苏挽香比一比去!”昭平公主愤愤说完,敛衣起身,便要下马车。 秦玖收了最后一针,勾唇笑道:“公主殿下慢走,这件襦裙,公主可喜欢?” 昭平公主收住了脚步,蓦然回首望着秦玖,冷笑道:“怎么,我喜欢又怎样,这又不是送给我的。” 秦玖娴静而温柔地笑着,柔媚的脸上,那自然的风韵竟让人错觉是雅致。 “公主若喜欢,这件襦裙,我就送与公主了。我的技艺拙劣,还请公主不要嫌弃。”秦玖抖开刚绣好的襦裙,刹那间,黯淡的车厢内光华潋滟。 这件襦裙的底色原本是梨花白,很素淡。如今,在梨花白的曲裾衣角上,疏落有致地绣着朵朵浅色芍药,也许是绣工精致,也许是丝线颜色配得得当,总之,这件襦裙于素雅之中彰显华贵,看上去流光溢彩。 昭平公主忍不住心内赞叹。 听到秦玖说这件襦裙要送给自己,她诧异地扫了一眼颜夙,看到他脸色骤变。虽然还搞不清这件襦裙秦玖为何能做主送给她,还是忙不迭地点头应道:“那多谢了。” 昭平公主伸手去接秦玖递来的襦裙,手还未曾触到,一只修长的手赶在她前面拦住了她。 颜夙伸手压住了秦玖手中的襦裙,抬眸瞥向秦玖,眼睫挑起,眸底闪耀着沉冷的光泽,他一字一句说道:“秦玖,你莫非忘记了,这件襦裙是本王的,何时轮到你做主了?” 秦玖慵懒而笑,那笑容里带着孑然傲气,蚀骨一般地迷惑着颜夙的神思。 “殿下,这件襦裙我自然可以做主。因这件襦裙是我亲自购置的湘绢,由我亲自裁制亲自刺绣,我若做不得主,那谁人还可以做主?” 颜夙闻言,如水似墨的黑眸中突绽逼人寒芒。他伸手抚过襦裙,细细摸了摸,脸色乍然而变。孔雀紫的衣袖如云般袭来,秦玖微微抬起的下颌在转瞬间便被颜夙修长白皙的手攥住了。他五指微微使力,迫使秦玖望向他。 两人眸光相对,秦玖清晰地看到他长眸中的凌厉和怒意。 “你竟敢骗本王?!” 冰凉的指腹在秦玖下颌上缓缓蠕动,手指再次用力,五指几乎陷入秦玖肌肤之中。 痛!非常痛! 只不过,倘若一个人承受过超越人体极限的疼痛,那么,这种程度的疼痛简直就是小菜一碟。 秦玖忍着痛,眼眸微眯,一眨也不眨地望着他,笑微微道:“我哪里敢骗殿下,殿下那件暖绢做的襦裙确实是我拿回府中了,只不过,我手中绣的这件不是而已。殿下的东西我们司织坊哪里敢怠慢,其实早在昨晚已经做好了。” 其实那件暖绢做的襦裙针工局昨日已差不多做好了,秦玖带回去扔给荔枝把剩下的做了。她可不愿亲自为苏挽香刺绣。她手里绣的这件襦裙,和暖绢那一件颜色相同款式一样织绣一样,所不同的只是这是湘绢,而那件是暖绢而已。 颜夙冷冷一笑,笑里藏刀,“暖绢在哪里?说!” 秦玖不疾不徐地说道:“殿下那件暖绢,今日一早,我已经派人以殿下的名义送给苏小姐了。这会儿,想必苏小姐已经穿上了吧!” 颜夙这才意识到他被秦玖耍了,冷笑道:“你有这么好心?你最好不要再说谎!” “殿下倘若不信,自可去问!”秦玖淡淡说道。 颜夙五指慢慢松开,正要放开手,秦玖怀中原本正在打盹的黄毛浑身羽毛突然奓起,嗖地飞了起来,直直冲着颜夙的手背啄去。 “黄毛!”秦玖惊惧地喊道,伸手便去拦。 可惜还是晚了一步,只见得紫光潋滟,袍袖猎猎,袖风过处,黄毛被拍了出去。 “嘎……”黄毛被颜夙袖风袭击,发出一声怪叫,直直向着车厢一角撞去。这一下若是撞上了,这小鹦哥儿就必死无疑。 昭平公主都忍不住遗憾地啊了一声。 可谁也没料到,就在黄毛的头快要撞到车厢壁上时,这红嘴白羽的鹦哥儿不知如何忽然扭转了身子,双爪抵在车厢壁上,借力一蹬,整个鸟影如一道白虹般再次向颜夙的手腕啄去。 颜夙眸中掠过一丝诧异,似乎未曾料到这样一只鹦哥儿动作如此灵巧。他冷冷一笑,伸掌就要再拍过去。黄毛似乎早料到颜夙这一招,翅膀一扑扇,竟是转头向他头顶上飞去。 与此同时,秦玖一晃手中的绣花绷子,妃红、艾绿、月白、鸦青、黛蓝、流黄、明紫,七色丝线带着锐不可当的去势,向着颜夙的双手飞去。 颜夙伸手在身侧的青玉案上一拍,青玉案旋转着挡在身前,一阵咄咄声响,秦玖的绣花针皆射在青玉案上,在青玉案的旋转下,七彩丝线拧成了一股细细的绳。因为她这一出手,颜夙暂时无暇出手去收拾飞向他头顶的黄毛,只得低头躲避。他原以为黄毛要去啄他的眼睛,没料到黄毛的目标却是他的头顶。这一低头,黄毛趁势啄住他簪发的碧玉簪,一用力便拔了出来,扑扇着翅膀从窗子里逃之夭夭。 颜夙一头乌发瞬间犹若山间瀑布一般自上而下舒缓流泻,让原本清隽冷然的他看上去平添了一丝柔和。他看上去没有丝毫狼狈,反而更显飘逸清隽,只是他一双墨黑的眸中,却闪耀出一抹灼亮的光,像极了一朵暗夜之花,在幽暗的车厢内灿然绽放,散发着逼人的冰冷…… 他未曾料到一只小小鹦哥儿竟如此奸诈狡猾,看身手似乎还是一只练家子。恐怕也只有妖女这样的主子才养得出这么无耻的鹦哥儿。 秦玖下颌被颜夙捏得生疼,白皙的脸上已经留下了几道红色的印子,她疼得忍不住颦眉。但看到颜夙冰冷的目光,生怕他再对黄毛不利,抚着下颌笑道:“我这小鹦哥儿就是淘气,它有个怪癖,就是喜欢模样俊美的男人。它定是喜欢殿下,所以才忍不住抢殿下的碧玉簪做见证。殿下不要介意啊!” 颜夙剑眉一扬,面无表情地说道:“是吗?倘若是如此,本王是否也可以要它一个见证呢?”虽然语气平静,只那隐抑的怒气却是任谁都听得出来的。 秦玖以绣花绷子掩面笑道:“好说好说,殿下想要什么呢?” “我要它全身的羽毛。”颜夙冷冷说道。 秦玖还未曾答话,就听得车厢上面传来黄毛愤怒的声音,“爷才不喜欢他,爷是公的!” 颜夙脸色微微一黑,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 昭平公主捂着嘴笑了。 二哥竟然吃瘪了,最有趣的是,对方是一只鸟,只是一只鸟啊。 黄毛一说话,嘴里叼着的碧玉簪便沿着车顶骨碌碌地滑下。榴莲站在马车外,本能地一伸手,便接住了碧玉簪。 榴莲执着碧玉簪教训黄毛道:“黄毛,乱拿别人的东西不好,知道吗?倘若掉下去摔坏了,拿什么赔人家?” 黄毛被榴莲教训得不高兴了,在榴莲手背上啄了一下,歪头道:“小爷就喜欢拿别人的东西。” 榴莲摸着手背上的伤痕,欲哭无泪。 秦玖眼见颜夙眸中的冷意越来越深,忙浅浅一笑道:“莲儿,将殿下的碧玉簪送进来吧!” “不必了!”颜夙冷冷扬起下颌,目光自秦玖脸上滑过,唇边倏然勾起一抹冷笑,笑容中的寒意合着从窗子里流泻进来的日光,映出冰一般的色泽,“它既然喜欢,就送与它吧!本王还不至于和一只扁毛畜生计较。” 他振衣而起,弯腰下了马车。 王府侍卫长李瑞见状忙牵马过来,颜夙接过缰绳,翻身上马。 一头墨发在日光下轻轻飘拂,宛若一匹上等黑缎光华潋滟,与他身上那件孔雀紫的长袍相互衬托。他在马上回首,居高临下望着秦玖,漆黑的眸中隐隐透出一丝冷色,端的是摄人心魄。 “秦玖,你最好所言非虚,否则,别怪本王不留情!”言罢,他一拉缰绳,带领金吾卫们纵马而去。 铁蹄铮铮,震撼大地,扬起烟尘无数。那一抹紫影,很快消失在视野之内。 秦玖淡淡收回视线,下了马车,将自己刚绣好的那件芍药衣送到昭平公主手中道:“方才听说公主今日也要参加祈雪节,这件衣衫倘若公主不嫌弃,就请公主收下吧。” 昭平公主原本以为这件衣衫是颜夙准备送给苏挽香那件,所以方才便答应收下,原是为了不让颜夙送给苏挽香的。此时知晓这件襦裙不是那件,便淡淡说道:“多谢了。你倒是个有趣的人,只可惜是天宸宗的。你这个礼本宫不能收。” 秦玖微微一笑道:“公主,这件襦裙,我是照着安陵王殿下送给苏小姐那件襦裙的花样做的,我以为公主喜欢。” 昭平公主闻言心中一动,吩咐自己的侍女接过衣裙,“既如此,那本宫便收了。本宫不白收你的礼,就送你到镜花水域一程吧。”颜水璇说完,转身朝着公主府华丽的车辇走去,几名男装侍女簇拥着她上了马车。 秦玖执着绣花绷子,榴莲端着丝线箩筐,樱桃抱了一个大包裹,荔枝抱着黄毛,枇杷抱着宝剑,一行人坐在昭平公主后面那辆马车上,向着镜花水域而去。过了不多时,便有阵阵幽香扑鼻。 秦玖掀开车窗上的帘子,便见前方正是一望无际的梅林。此时,正值花开,遥遥便能看到团团香雪粉绒般的梅花,越近香气越是沁人心脾。 她遥望着这片香雪海,犹若隔着时光在看自己的一个梦。 幽幽梅林,脉脉花香,风扫瘦枝,千古寂寥。 马车在梅林边停下,秦玖下了马车,别过昭平公主,带着榴莲、枇杷、荔枝和樱桃步行穿过梅林。 千树梅花,竞相绽放。花吐胭脂,香欺兰蕙。 从林中小径经过的行人,无人大声喧闹,似乎怕惊走了林中的花神。 静默中,一行人到了镜湖畔。 湖水静平犹若一片琉璃做的镜子,淡淡日光映照在湖面上,闪耀着碎金子般流动的微光,流光溢彩,晶莹剔透。临水的老梅树,遒劲的枝干临水曲斜,梅花的影子映照在湖面上,似真似幻,美不胜收。 镜湖对面有大片平地,搭着一个高台。 此时,祈雪节已经开始,那里聚集了熙熙攘攘的人群。 秦玖命枇杷前去打探消息,不一会儿,枇杷回来说,他打听到苏挽香已经穿上了安陵王所送的那件暖绢做的芍药衣。 秦玖遂命樱桃打开她抱着的包裹,将里面的衣衫全拿了出来,里面是数十件芍药衣。 这些芍药衣和安陵王送给苏挽香那件款式花色皆一样,所不同的就是这些芍药衣上面的花朵儿却不是绣的,而是染上去。只因染色比刺绣要节省工夫,不过,乍看上去,却是一样的。 秦玖命樱桃和荔枝将芍药衣给一些穿不起绫罗衣衫的平民百姓家的女子送了过去。 数十件衣裙很容易便送了出去。虽说,秦玖为了赶工,这些衣裙上面的芍药都是命织染局着色织染的,但秦玖选的布料极易着色,因花色搭配得当布料华贵,衣衫华美中透着雅致。平民家的女子很少有机会穿这么精致的衣裙,自然是欣喜收下。 这日的天色虽晴好,但空气却是冰冷彻骨的。那些女子得了新衣后,忙不迭地套在了身上,融入了人流中。 第八章 牡丹示情 斗乐的高台是早在一个月前就已经搭建好了,与这高台一起搭建的,是环绕高台的木棚。这些木棚是供皇室贵族们以及官员及其家眷们观赏斗乐所备,棚顶和四周皆围着毡毯,以抵御冰冷的寒意。 秦玖是司织坊掌事,她的地位还没资格坐在棚中。而棚外但凡能落脚的地方,差不多都站满了人。榴莲望着熙熙攘攘的人群问道:“九爷,你不是说位子有人替我们占吗?在哪里?” 秦玖抚摸着怀中黄毛的羽毛,目光望向榴莲身后不远处,悠然笑道:“那不是已经来接我们了吗?” 榴莲回身,只见一个身着青衣的侍从快步走了过来。榴莲认得他,正是那日在玲珑阁被他泼了一脸麻辣莴笋的小厮,他是康阳王颜闵的侍从。他走到秦玖近前,一改之前飞扬跋扈的态度,毕恭毕敬地施礼道:“九爷,我家王爷在棚中为九爷备了酒水,特命小的前来请九爷小坐。” 秦玖唇角含笑道:“那真是多谢康阳王殿下厚爱了。” 一行人随着小厮来到了康阳王颜闵的木棚中。 要说皇室贵族就是会享乐,只是一个临时搭建的棚子,里面也布置得花团锦簇。地面上铺着毡毯,正中席地放着一张木案。 康阳王颜闵席地坐在正中位置,天宸宗谋士李云霄坐在他下首,两位梳着垂挂髻的侍女肃立在他们身后添茶倒水。 颜闵看到秦玖进来,脸上倏然绽开一抹笑容,似乎极是开心,“九爷到了,快请进。原本要去府上亲自接九爷的,听说九爷坐了二弟的马车,就没去打扰。方才我还担忧九爷不肯来,正要亲自去请呢。” 秦玖听得出颜闵话里的意思,他是生怕自己和安陵王走得近了。看样子有一个惠妃支持,颜闵还觉不够。她侧身脱下外罩的红色狐狸毛风氅,递到荔枝手中,缓步走到矮桌前坐下,“听到殿下传唤,我这不忙过来了,哪里敢劳驾王爷去请。” 两人寒暄了几句,就听得方才引秦玖过来的侍从进来禀告道:“殿下,祈雪节就要开始了。” 康阳王颔首道:“打开门帘吧。” 侍从依言将木棚的门帘掀开。 这木棚只搭建了三面,另一面则是毡毯垂挂,此刻一掀开,外面的景物则一览无遗。 前面正对着高台,只见丽京府尹孟怀站在高台上,将当今圣上御笔亲书的祈词朗声念完,祷告完毕,便将祈词焚化。其后便由巫师们在台上跳了一曲“竹枝祈雪舞”。 巫师们下去后,底下的人群开始沸腾了,秦玖知道,今日的重头戏——斗乐,就要拉开序幕了。 这种场面榴莲是第一次看到,眸中满是兴味。黄毛亦然,瞪着黑豆眼立在榴莲肩头,一人一鸟伸着脖子一起朝着高台上观望。樱桃和荔枝也满是兴味地望着高台,唯有枇杷站在秦玖身侧,注意力始终在秦玖身上。 苏挽香是第五个出场的。 当司礼官报了下一个出场的是苏挽香时,底下的人群开始耸动起来,甚至有人高喊:“苏小姐,苏小姐……” 大煜人重织绣好乐曲,京都人尤甚。 如此欢呼,想必苏挽香琴艺确实不错。 “殿下,听说去年拔得头筹的便是苏小姐?不知弹得如何?”秦玖微笑着注视颜闵,清声问道。 颜闵目露赞赏,有些痴迷地说道:“一曲《喜折梅》,听着热闹,实是愁怨,清如流水,涩如冰泉,令人如痴如醉。” 秦玖扬眉浅笑道:“殿下如此喜欢,听说苏小姐又貌美如花,为何殿下不和苏家结秦晋之好?” 颜闵神色一正,压低声音道:“九爷说笑了,苏相不将天宸宗放在眼里。苏小姐纵然貌美如花,本王又哪里看得上,更何况,她哪里及得上九爷之风采。” 秦玖闻言,大声而笑,她的笑声张扬明媚,却丝毫无损于她的妩媚。 她隐约听得出颜闵话语里的酸意。可见,这个苏挽香的确是男人的克星。 上元节那一夜,她一心对付颜夙,并未将女扮男装的苏挽香放在眼里,今日倒是要好好观摩下苏小姐的风采。 看台下的喧嚣逐渐低了下去,渐渐静而不闻。 就在这寂静之中,一缕缥缈的琴音响了起来,这琴音如此缥缈,仿若从天边传来。虽然低微,但却清澈纯净,如同山间清泉潺潺而流。渐渐地,琴音逐渐浩大起来。 随着澎湃的琴声,一道纤细的人影登上了高台。她一手抱着七弦琴,仅用一只手在琴弦上拨弄,便奏出了优美的乐曲。 待到她将琴放在琴案上,腾出双手来演奏,乐音顿时比方才更加繁复动听。 她身上穿着的,正是安陵王送给她的那件芍药衣。梨花白的底色,上面绣着朵朵芍药。罗裙随风飞舞,裙摆上芍药摇曳,飘展出一身的清丽风华。 她肌肤白腻,容色绝丽,神色温婉清冷,正是上元节在天一街和安陵王在一起的女扮男装的裘衣女子。 上元节那日,苏挽香是女扮男装,扮相洒脱高贵,今日换了女装,于清冷高贵中又增添了几分女子的柔婉。只不过,她的身材有些单薄,站在高台上似乎随时都会被风吹走。脸庞也略显消瘦,称不上珠圆玉润,特别有楚楚可怜之姿。 她坐在琴凳上,十指轮动,琴音更加澎湃,似乎江河湖海都在呼啸着向大海奔腾而去。 榴莲看到苏挽香一出场,忍不住发出咦的一声轻呼,疑惑地说道:“这不是安陵王喜欢的那个男子吗?”随后恍然大悟道:“原来她就是苏小姐,原来她是女的啊,原来她穿上女装这么迷人啊!” 秦玖微笑不语,拿出一根银钎,开始细心地修剪起自己的指甲。过了一会儿,举起手问黄毛道:“黄毛,我的指甲漂亮不漂亮?” 黄毛飞到秦玖肩头上,歪头审视着秦玖的指甲,末了拍着翅膀聒噪道:“不够漂亮!再修修!” 旁人都在专心致志听琴,唯秦玖和黄毛一问一答,说得热闹。这自然影响了众人听琴,榴莲小心翼翼地提醒道:“黄毛,小声点,大家要听琴呢!” 黄毛不高兴了,“小爷就要说话。” 秦玖轻笑道:“看来莲儿也喜欢苏小姐啊,不如,我将你送与她如何?相信苏小姐待你一定极好。” 离开秦玖这个妖女是榴莲的夙愿,可真的听到秦玖说要送走他,虽然知悉是在调侃他,但榴莲心中还是生出一丝若有似无的不舒服之感。他撇嘴说道:“奴才怕是配不上服侍苏小姐这样仙子一般的人。” 秦玖眯眼道:“这么说,你只配得上服侍我,那我是妖女了?” 榴莲自知说错了话,忙摆手道:“不是!不是!九爷才不是妖女,九爷也是仙女,是奴才更愿意服侍的仙女。” 秦玖这才满意地笑了笑,将手指举在眼前,反复审视着涂满蔻丹的指甲。终究觉得不完美,又开始继续修剪。 高台上,泠泠琴音铮铮流泻,由澎湃再次转为轻灵。 就在此时,秦玖清楚地听出苏挽香演奏了一个错音。 榴莲跺脚叹息道:“怎么可能,怎么会这样?怎么可能出现错音呢?” 秦玖顺着苏挽香的目光望去,自然就明白了怎么回事。 那数十个身着芍药衣的女子混杂在人群中,若是身处人群之中,自然不易看到。但若是处在高台上,目光随意向高台下一扫,自然很容易便能注意到。 苏挽香看到那么多人和她身上的衣衫一样,心神难免受些震动,所以才会弹错了音。不过,她很快便恢复了镇静,琴音也趋于正常,那一个小小的错音,不精于抚琴者,绝对听不出来。 终于一曲而终,苏挽香捂着嘴低低咳嗽了两声,两名梳着双丫髻的侍女忙走到高台上,为苏挽香披了一件月白色镶纯白色狐狸毛边的风氅。 琴音一消失,高台下的听众便出声叫好,纷纷鼓掌赞叹。可见,这人群中真正懂得乐音者,也并不多。 颜闵饮了一口酒,低低叹息道:“苏小姐真是不同凡响啊,今年的琴音犹胜去年!比之当年的白……”此语一出,他慌忙顿住,悠悠道:“怪不得去年一曲后,她便名列当世丝竹四大家之一啊。” 要说当世的丝竹四大家大煜国占了两名,原本分别为皇宫中侍奉皇上的乐师萧乐白,以箜篌闻名。当年的白素萱,以抚琴闻名。而如今,白素萱已故,这四大家之一的空缺,便由苏挽香补上了。 秦玖悠然微笑,一边修剪着自己的指甲,一边道:“苏小姐的琴技确实不错,只不过,要名列丝竹四大家,却不一定够格,我就知悉,有一个人比她的琴技更高。” 康阳王颇诧异地问道:“真的,不知是哪位?” 秦玖斜睨了一眼直直盯着高台的榴莲,微笑不语。 两人说话间,忽听得外面传来轰然喧闹声。 秦玖诧异地扬眉,抬眸望向高台上。只见严王颜聿大步向高台上的苏挽香走去。 他身着一袭炫黑色缎袍,上面绣着繁复的红色纹饰,墨发梳成发髻,簪着一支白玉簪。 他快步向苏挽香走来,手中捧着的是一个花盆,在他身后,尾随着六名侍从,手中也各端着一个花盆,里面清一色栽种的花是——牡丹。 牡丹原本开在四五月份,这个时候原本是没有牡丹的,而偏偏他们手中捧着的是牡丹,而且正在灿然绽放。 那是七盆品种不同花色不同的牡丹,冰清玉洁的“夜光白”,嫣红如朱的“状元红”,金如皇冠的“姚黄”,墨红如夜的“青龙卧墨池”,紫色高贵的“葛巾”,翠如碧玉的“绿香球”,粉白娇嫩的“童子面”。 那一盆紫色的牡丹,秦玖认得,正是颜聿从昭平公主别院的温泉里偷走的那一盆,还是秦玖亲自端了送到颜聿手中的。 想不到颜聿是为了送给苏挽香。 秦玖终于知晓颜聿为何夜里出现在昭平的别院了,想必就是为了偷这盆牡丹,他若是去向昭平要,昭平若是知晓她要送给苏挽香,是铁定不会给他的。 最初的哗然后,高台下的人们归于默然。 如果说,上元节颜聿放烟花示情令人震惊。那么,今日颜聿送牡丹除了令人震惊外还多了份悸动。 先不说如今尚且寒冷,纵然是四五月份,要集齐七种不同颜色的牡丹也并非易事。更何况,这七色牡丹还恰巧在今日此时同时灿然绽放,芬芳吐艳。 这份心意,何其可贵。倘若不是十分用心,又如何做得到?! 纵然颜聿是丽京城女子避之不及的恶魔,但看到他亲手捧着牡丹送至苏挽香面前,每一个在场的女子,心中无不艳羡万分。 “苏小姐收下吧!”也不知是谁喊了一声,紧接着便有人跟着喊了起来。 高台上,颜聿端着牡丹站在苏挽香面前,唇畔漾着令人惊心动魄的绚烂笑意,深邃的黑眸中,却流转着令人难以揣测的莫测高深。 苏挽香终于止住了咳嗽,拥紧了罩在身上的风氅。她抬眸望了一眼颜聿,便将视线凝注在颜聿怀里的牡丹上。 颜聿手中捧着的花盆中,栽种的是一株白牡丹。 三两朵灿然盛放,三两朵含苞待放。 绽开的花朵儿,花大如盘,色白如玉,在风中铺洒着绚丽,绽放着婀娜。未绽的蓓蕾,若掩面含笑的美人儿,藏在碧绿的叶间,犹自暗吐芬芳。 苏挽香的目光从花朵儿移到绿叶上,只见片片叶子似乎有些委顿,有一朵藏在叶间的蓓蕾,看上去也略显纤弱苍白,犹若水墨画的留白。她并未去接颜聿手中的牡丹,而是黛眉微蹙。 看热闹的人们原本都在等着苏挽香去接颜聿手中的花,遥遥看到她似乎神色不快,都有些不解。 “她为何不高兴啊?”榴莲不解地问道,“难道她不喜欢牡丹?” 秦玖执起桌案上的琉璃盏,慢慢饮了一口。琉璃盏轻轻滑过她的唇,朱红的唇色映着嫣红的酒色,衬得她越发妩媚。 “或许,这位苏小姐是真正的爱花之人。”秦玖勾唇,一抹微笑挑起在唇际,明澈的眸微眯,漾出一丝锋锐。 “真正的爱花之人?”榴莲很快恍然大悟。这样的天气,那本该开在五月的牡丹,必是不胜寒冷的。苏挽香此刻不高兴,只怕是在怜惜牡丹。 果然,高台上,苏挽香捂着唇咳嗽了两声,也不去接颜聿手中的牡丹,而是随手解下方才侍女刚刚为她披上的风氅,细心地罩在了颜聿手中那株白牡丹上。 她退后两步,朝着颜聿微施一礼,“多谢严王。只是挽香却无法接受王爷这一片厚爱。相府内没有暖棚,也没有专门侍弄牡丹的花匠,这些牡丹花若是到了挽香的府上,不出今夜恐怕就会凋谢夭折。挽香喜爱花木,但从未拿花木当玩赏之物。花木有灵,王爷既然能在严冬种植出牡丹,想必用了极大的心思,王爷也是爱花之人,必也不忍见这些牡丹被寒风冻死。还请王爷速速将这些牡丹花移回到暖棚,挽香感激不尽。”苏挽香缓缓说道,眸间隐见一丝凄楚。 她声音不算大,但此刻四野一片寂静,这些话还是随风传入高台下人们的耳中。人群一片静默,谁也没料到苏挽香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愣怔了片刻,很快便响起了掌声。 颜聿在众人的掌声里,修眉舒展,黑眸直直凝视着苏挽香,眸中暗彩流转,瞬间绽放出灼灼情意。 苏挽香站在颜聿面前,寒风吹起她的水袖,愈加显得她身形单薄,整个人就像一朵开在枝头随时会被吹落的颤巍巍的花。她朝着颜聿再施一礼,便要退下。 颜聿却飞快跨前两步,高大的身形很快挡在了苏挽香面前。他将手中的牡丹花递到身后侍从手中,将自己身上的风氅解了下来。 “牡丹花虽贵,却哪里及得上苏小姐。苏小姐怜惜花木,也要怜惜自己的身子才是。苏小姐的风氅既然给了牡丹,那本王这件风氅还请苏小姐收下,希望能为苏小姐遮挡寒风。”颜聿说完,上前便要亲手将风氅披在苏挽香身上。 苏挽香慌忙后退两步,微笑道:“多谢王爷厚爱,只是男女授受不亲,王爷的风氅挽香不能受。”言罢,她便在侍女的搀扶下快速下了高台。 颜聿捧着风氅,整个人就好似钉在了高台上一般。 寒风荡起了他的衣衫,他似乎丝毫不觉,灼烈的目光一直追随着苏挽香,直到她下了高台。他才摆手命侍从们捧着牡丹花,随他下去了。 木棚内,榴莲低低叹息一声:“没想到苏小姐竟如此纯善!” 秦玖笑吟吟饮酒不语。 李云霄道:“殿下,如此看来,皇叔对苏小姐,倒是一片真心。” 颜闵若有所思地颔首,眸中闪耀着一丝遗憾之色。 秦玖放下琉璃盏,笑吟吟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何况严王还是一位多情男儿,自然是真心了。只不过,看样子,苏小姐似乎对严王无意呢!我怎么听说,安陵王似乎很喜欢苏小姐?” 颜闵听了,眉间隐现一丝郁色,他放下酒盏道:“这本王也听说了。老二这些年清心寡欲,没见喜欢过谁。如今竟恋上了苏挽香。本王倒是情愿苏小姐跟了皇叔,也千万别跟了老二。” 秦玖自然知晓颜闵为何会如此说。 苏相苏青原本就和安陵王颜夙走得比较近,倘若颜夙再和苏家结亲,自然更是亲上加亲,对颜闵更加不利。但若苏家和颜聿结亲的话,便对他影响不大。 “殿下不必担心,以我看来,苏小姐花落谁家,只怕还很难说呢!就让严王和安陵王去争吧,说不定,最后得利的……”秦玖说到这里止住了话头,拈了一块糕点放在了口中。 秦玖虽未说完,颜闵也立刻会意。倘若两人谁都争不下,而他若是早一点登得大宝,或许,他也有机会。思及此,颜闵忍不住站起身来,在木棚内来回走动起来。 “多谢殿下款待,严王那些牡丹花怪好看的,小女子想过去看看。顺便为严王出出主意,不能让严王泄了气才是。”秦玖慢悠悠说道。 颜闵闻言大喜,大步将秦玖送了出去,压低声音道:“有劳九爷了。”他从秦玖话中听出来秦玖有意帮他,自然欣喜万分。 秦玖微笑颔首,离开了颜闵的木棚。 颜聿的木棚实在太好寻了,秦玖很快便找到了。只因为颜聿的那四个大美人正在棚外伫立着,一色的绿衣,很亮眼。木棚前的帐幔此时是垂下来的,想必苏挽香演奏完了,颜聿觉得接下来也没什么可看了吧! 秦玖抱着黄毛在门前站定,榴莲忙上前说道:“我家九爷要见严王,还请四位姐姐通报一声。” 貂蝉瞥了榴莲一眼,捂着嘴笑道:“姐姐?谁是你的姐姐呀?玉环,我们何时有这么一个傻弟弟了,我怎么不知道。” 玉环温柔地浅浅笑道:“我也不记得有这么一个弟弟。” 西施冷声道:“我家王爷今日没空,九爷还是改日再来吧。” 昭君蹙眉,淡淡道:“想必秦门主找王爷确实有事,貂蝉,还是去通报声吧。” 看来昭君是这四个侍女之首,貂蝉闻言,朝着榴莲做了个鬼脸,掀开帘幕进去通报了。片刻后,貂蝉走了出来,冷声道:“我家王爷有请,不过只请九爷一人进去。” 枇杷闻言皱眉,有些担忧地望向秦玖。秦玖笑道:“无事,不必担心。” 秦玖掀开垂挂在木棚大门的锦绣帐幔,里面竟还有一层厚厚的棉帘。她再掀开厚重的棉帘,入眼处,是大片盛开的牡丹。 在光线黯淡的木棚内,悄然绽放,仿佛一幅绚烂的织锦。 猩红、茭白、姚黄、墨青、明紫、碧绿、淡粉。不同的颜色,层叠的花瓣,重叠相映,绽放在桌案上、毡毯上、卧榻上、颜聿的怀里、颜聿的手畔、颜聿的唇边…… 秦玖是好不容易才从花海中看到颜聿的。 他其实就侧卧在木棚当中铺着的厚厚的手织毡毯上,怀里抱着一盆“绿香球”,手边放着一盆“青龙卧墨池”,紧擦着脸侧放着一盆“夜光白”。 一枚白玉簪斜斜坠落在他微微敞开的衣领上,长发散落在肩头,被秦玖带进来的风撩起,他却浑然不觉。 牡丹花是美的,比花更美的,是人。 那人侧卧在那里,秦玖进来,他连睫毛都没抬一下,只是凝视着他面前那一株夜光白,那目光很深情,就如同在看着他最爱的女子。 那株夜光白开在颜色娇艳的花海中,显得格外的清高寂寥。 颜聿手中斜握着一尊雪白的云瓷杯,杯中盛放着嫣红的酒液。他睫毛低垂,看不清眸中的神色。但是他全身上下散发的颓废与寂寥,却是那样明显,令秦玖想要忽略都不能。 这木棚内比之颜闵那里要暖和多了,显然是为了给这几盆牡丹保暖。在棚内的每一个角落里,都放着火炭盆,里面上好的木炭噼啪燃烧。秦玖本能地想要离火盆远一点,可是这狭小的棚内,正当中躺着的这人和那些花占据了整个空间,秦玖一时无法下脚。 “王爷可真有闲情逸致。”秦玖缓缓开口道。 颜聿懒懒瞥了她一眼,手中的云瓷杯倾斜,酒液竟浇在了花盆里。 秦玖微微有些吃惊,颜聿竟用酒来浇花?! 花如何承受得住? 她向前再走了两步,从空气中弥漫的淡淡酒香,认出颜聿饮的酒是“相思”,由红豆酿成。据说,相思有多浓,这酒便能有多烈。秦玖曾经饮过,醉了好久。其实就算不是烈酒,也不可以用来浇花的。 “王爷对这些牡丹花倒真是用心,只是,用相思来浇它们,怕是它们承受不住吧!”秦玖悠然道。 颜聿懒懒瞥了秦玖一眼,勾唇一笑,“九爷来找本王有何事,莫不是想念本王了?”他口中调侃着,手下却不停,自顾自地斟酒、饮酒、浇花。 他的语气是邪邪的,笑容是懒懒的,眸光是魅惑的,说出的话是无耻的。 秦玖完全怀疑方才看到的那个颓废寂寥的他,只是自己的错觉,绝对是错觉。她挪动脚步,走到放着一盆状元红的卧榻上坐下,深情万分地说道:“是啊,自上次一别,我就开始思念王爷。相思难熬,就忍不住过来瞧瞧王爷。”对付颜聿这种无耻之人,就是比他更无耻,秦玖只恨以前自己不懂这个道理。 颜聿从毡毯上盘膝坐起,唇角勾起不羁的笑意。他抬手从桌案上提起酒壶,这次却并未斟到酒杯中,而是从酒壶中直接浇到了花盆中。夜光白、绿香球、葛巾、姚黄……最后到了秦玖怀里这株状元红。 秦玖几乎可以看得出,这些花,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下去。她实在不解,颜聿为何要用酒浇花,这无疑是在给花浇灌毒药。 “王爷,这是为何?牡丹花浇酒,可要枯死的。”秦玖捧着状元红浅笑着问道。 “若不能博佳人一笑,要它们又有何用?”颜聿懒懒说道,唇畔邪魅不羁的笑意更炽,只是狭长冷魅的眸中,寒光如刃划过。 “不过,九爷若是喜欢,这盆状元红倒可以为九爷留下。”颜聿斜睨着秦玖,深情地说道:“九爷你真是太美了,比这盆花都要美,这盆状元红倒是和九爷很配。” 倘若是以前的秦玖,为了保住这一盆状元红,只怕就将这盆花留下了,如今的她,不会! 秦玖捧着开得正盛的火红色牡丹花,嫣然一笑,也深情地说道:“我从不喜花花草草的。王爷不必为了我留下。王爷待我真是太好了。其实王爷才是最美的,这盆青龙卧墨池也及不上王爷万分之一的风采。” 颜聿眯眼望着秦玖,薄唇勾出完美如雕琢的笑意。 秦玖却感觉有些冷。要收集这些牡丹,再在暖棚中侍养,不知会费多少财力心力和时日。如今,颜聿说不要就不要了,倒真是舍得下。一旦不喜,便立即毁去。只是,他真的是因为苏挽香没有收下而迁怒这些牡丹吗? 秦玖眼睁睁地看着颜聿抬手,将酒壶中剩余的酒液尽数倒在了她怀中这盆状元红中。最后,颜聿摇摇酒壶,再也倒不出一滴酒液了,他举起酒壶便狠狠掷了出去。 酒壶在空中划起一道弧线,恰巧扔在了屋角的火盆中,细白瓷的酒壶哐当一声碎在了火盆里。碎片和火炭的碎屑四溅开了,有火星溅到了秦玖如云般低垂的衣袖上。 秦玖脸色忽白,不动声色地拂了拂衣袖,熄灭了火星,但锦袖上还是留下了一个个烧灼的细小窟窿。 颜聿回身发现,戏谑地挑眉道:“九爷可真是艳光四射,连火星都喜欢九爷。” 秦玖叹了一口气,浅浅笑道:“只可惜我的衣袖承受不住这样的喜欢,瞧,烧坏了,王爷要如何来赔?”秦玖抬起手,水红色的宽袖垂落而下,如绢画般美丽。只是,这美丽此时却被那几个或大或小的窟窿破坏了。 颜聿慵懒地抱胸而立,一双墨黑长眸肆无忌惮地打量着秦玖的宽袖,唇畔勾起一抹似笑非笑。深黑如渊的眸底,却又有着睥睨天下的不以为然。 “难不成九爷也要本王身上的衣衫来赔?本王可是与夙儿不同,巴不得九爷将本王剥光呢!”那一夜,秦玖在天一街剥去了颜夙身上的衣衫这件事,早已传到了颜聿耳中。这也是他对秦玖有些兴趣的原因。这个世上,敢这样戏弄颜夙的人,并不多见。 “我哪里敢要王爷身上的衣衫,我只想……”秦玖嘴角渐渐绽放出一抹隐秘的笑意,目光流转,凝注在颜聿身后衣架上。 衣架上挂着的,是苏挽香方才用来罩夜光白的那件风氅。皎白如月的衣,上面镶着纯白色狐狸毛边,纯净而华贵。 颜聿的目光从风氅上掠过,马上了就领会了秦玖未曾说完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他悠悠道:“这件风氅,不行!” 他抬手将风氅取了下来,搭在手臂上,伸出修长的手指从风氅上一点点缓缓抚过,眸底划过一丝幽光,他托着风氅慢慢走近屋角的炭盆边,蓦然松手,那件风氅如同方才的细白瓷酒壶一般,落到了炭火盆中。火盆上方,腾起一股青烟,火盆中的火舌吞吐着变大,摇曳着在风氅上添了一个大窟窿。 秦玖再也未料到颜聿会舍得将苏挽香的风氅扔到火盆里,很是意外。 颜聿在火盆前倾下身,秦玖以为他终舍不得要将风氅拿起来。不想,他竟是将未曾燃着的边角全都拨到了盆中。炭火的光芒照进他的眸中,他慵懒的眸子宛若一面镜子,照出了繁花落尽时的苍凉。 不过片刻工夫,那件风氅便化为了灰烬。 秦玖眉头蹙了蹙,勾唇笑道:“王爷这是为何?我可没说要用苏小姐这件风氅来赔。就算是我想要,王爷若是不给,我能有什么法子,难不成我还和王爷抢不成?好端端的衣服,就这么烧了,怪可惜的!” 颜聿眯眼,唇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讥诮,“不过一件衣服,有什么怪可惜的。九爷若是想要,司织坊还不是任由你做。那数十件的芍药衣你都做了,还有什么衣衫不能做!” 颜聿方才在高台上为苏挽香送牡丹时,只怕看到了下面人群中那些身着芍药衣的女子。只是秦玖未曾想到,颜聿竟这么快便知悉那些芍药衣是自己做的了。 秦玖心中微微一凛,唇角却漾起一抹醉人的浅笑,“原来王爷已经知道那些芍药衣是我做的了。其实,我这样做,都是为了帮助王爷的。上元节那一夜,王爷以烟花示情,那份痴情真是感天动地。所以,我自从知悉安陵王要送苏小姐芍药衣后,就在想着如何助王爷一臂之力。” 颜聿挑眉,像是听到最可笑的笑话,忍不住长笑出声。片刻后,唇边笑容忽凝,虽依然抱胸恣意地打量着秦玖,只一双魅眸却如冰霜般冰冷。 “一直以来,本王一直以为自己是最无耻之人,却未曾想到,遇到九爷是小巫见大巫了。九爷对皇侄有兴趣,想要阻断苏小姐与夙儿的姻缘,直说无妨,何必拿本王来当挡箭牌!”颜聿懒懒说道,唇角浮起一丝鄙薄。 秦玖有些不解。 将送给苏挽香的牡丹花浇灌了酒水弄死,将苏挽香的风氅烧毁。这匪夷所思的举动,像是颜聿做的,因他做事向来令人难以理解。可倘若他真的喜欢苏挽香,怎么会舍得呢?可是说他不喜欢苏挽香,却又不像! 秦玖怅惘一叹,俯身从怀里的花盆里拾起了一片花瓣,这株状元红的花瓣开始枯萎,已经开始凋零了。她拈着夭红的花瓣,美眸流转道:“既然王爷这么说,那我就承认了吧。我确实对安陵王有意。只可惜,我们天宸宗支持的却是康阳王,而安陵王又这么喜欢苏小姐。要靠我一个人之力,怕是难以讨得安陵王欢心。恰好王爷又这么喜欢苏小姐,我们联手,各得所喜,不是一举两得之事吗?” 颜聿眼眸倏然眯起,他走到卧榻一侧坐下,语气漠然地说道:“本王喜欢苏小姐不假。可谁告诉你,喜欢就一定要娶回来呢?有时,或许放手,她会更幸福。” 秦玖听到颜聿这句话,无比震惊! 放手! 原来,他烧掉风氅,浇死牡丹,只因为他是有放手之心了。 好一个放手啊! 如今,为了苏挽香,他终于懂得,何为放手,何为成全了!倘若当年,他也能放手,她也不至于落到今日这般田地! 颜聿说完,便端起案上酒坛,径直将酒液倒入云杯中,仰面饮尽,凑近秦玖身侧,眸光肆意轻慢自秦玖朱颜上掠过,语气忽又变得慵懒轻佻,“九爷如此花容月貌,何必去喜欢夙儿那个不解风情的冰块,不如,我们两人凑作一对如何?”他端起酒坛,又倒了一杯酒,送到了秦玖唇边。 秦玖浅浅笑道:“我倒不介意和王爷凑成对,只是,王爷真确定要放手吗?不怕日后后悔吗?我怎么觉得,苏小姐并非喜欢安陵王。” 颜聿笑了笑,神色平静,只是眸中却有暗彩华光闪过。 “九爷此话从何得来?”他静静问道。 便在此时,就听外面侍立的昭君低声禀告道:“王爷,昭平公主上台了!” 秦玖这才意识到,在她和颜聿说话这工夫,已经有好几个人登台演奏了,这会儿终于轮到昭平了。 颜聿并不答昭君的话,他的心意不在这里,他还在回味秦玖方才那句话,见秦玖不语,眉头不动声色地挑了挑,漫不经心地再问秦玖,“九爷方才那句话,从何而来?” 秦玖柔柔而笑,慢慢说道:“只是凭我们女子的感觉。”其实秦玖哪里知晓苏挽香喜不喜欢颜夙?但她心中却明白,要令颜聿相信,长篇大论反而更令他起疑。她若说出个事情证明苏挽香不喜欢颜夙,反倒也会被颜聿驳倒。 唯有这一句模棱两可的——女子的感觉,最是有效。因颜聿是男子,他没有女子的感觉。 果然,颜聿微微皱眉,沉默不语。片刻后,他命昭君等人将遮得严严实实的门帘尽数掀开,用钩子挂好。 门帘一打开,便看到外面斗乐的高台上,昭平公主颜水璇翩然而立。 昭平穿的衣裙,正是秦玖送的那件芍药衣。 这件芍药衣和苏挽香那件布料虽不同,看上去倒一模一样。只不过,因为人不同,所穿出来的风韵也不同。 苏挽香偏于瘦弱,罗裙在她身上比较飘逸。 昭平比较窈窕,衣衫穿在她身上极是曼妙,更显风姿绰约。而且,细看就会发现,昭平这件芍药衣上的芍药似乎更逼真,一阵风吹,会让人产生衣裙上的芍药花正在随风摇曳的错觉。 颜聿的视线掠过昭平身上的芍药衣,眉头跳了跳,眸底掠过一道异芒,他偏头望向秦玖,散漫地说道:“这也是九爷的杰作吧?!”不是询问的语气,而是肯定的语气。 秦玖浅笑道:“难不成安陵王就不能也送公主殿下一件衣裙吗?” “会,只是不会送这件。”颜聿魅惑逼人的目光在秦玖脸上流转一圈,冷嘲道,“九爷倒真是用心了。” “谢王爷夸赞!”秦玖厚颜无耻地答道。 昭平这一现身,台下的人们都有些意外。 大煜皇朝出过不少公主,只是大多都刁蛮任性,高傲跋扈,娶了公主的人大多被践踏折磨。而到了这一代,庆帝却只得昭平一女。虽也极受宠,生得也极美貌,但难得的是,性子温柔娴静,没有一丝跋扈之气。昭平公主如今虽独身,毕竟曾嫁过谢涤尘,已不是未嫁女子。但这并不影响一些年轻的贵胄男子对她渴慕。只是,她自从和谢涤尘和离后,这三年来,鲜在外露面。今日,难得露面的昭平公主竟然出现在祈雪节上,自然令人振奋。 昭平公主并不多言,而是从袖中掏出一支竹笛,开始吹奏。 曲子的前奏一出,令人群顿惊。 昭平公主演奏的曲子是——《悯民》。 这首曲子,是当年白素萱在镜花水域演奏的曲子。那时,丽京还没有祈雪节,只因为她这一首曲子,冬雪飘下,梅林花开。后来,才有了祈雪节。 这首曲子,已经是丽京城百姓耳熟能详的一首曲子,只不过,这三年来,这首曲子不再出现在祈雪节上,人们只在私下里演奏演奏。 谁也没料到,昭平公主会在祈雪节上吹奏这首曲子。最惊愣的还是秦玖。因为她知道昭平并不善乐器,只能吹奏几支简单的曲子。而这首《悯民》,她竟吹得极好,不知她私底下练了多少遍。 清澈的笛音在镜花水域里悠悠回荡,低回的调子合着缓慢的音律,透露出无奈的悲怆,带着无法言喻的忧伤,漫衍成曲。 颜聿唇角慵懒的笑意慢慢凝结,他坐在卧榻上,整个人在笛声中缄默了。他端着酒杯良久都没有动,似乎生怕惊扰了这低回悲怆的箫声。 唯有秦玖,面无表情地端着茶盏,唇角边挂着一抹笑意,好似天生镌刻到唇边一般。棚内的光线有些黯淡,左眼角那颗泪痣在阴影中嫣红如朱。 昭平公主一曲而终,颜聿眯眼望向秦玖。只觉此女子不愧为天宸宗之人,果然凉薄无情,堪比木石。 秦玖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淡笑着问道:“王爷觉得,公主殿下和苏小姐哪个会赢?” 颜聿转动着酒杯,慢条斯理道:“只怕昭平要输了。昭平的笛音虽动人,只可惜选的曲子不好。” 秦玖沉默,面无表情地望向外面高台上。那里坐着的,是庆帝皇宫内的乐师们,其中为首的便是丝竹四大家中的萧乐白。 秦玖的唇角慢慢浮起一丝冷笑,冷得像是一根刺。昭平就算会输,她苏挽香也同样赢不了。 今日,或许,也该让煜国的人们见识见识别样的乐音了。她瞄了一眼榴莲,这个傻小子,也该在人前露露面了。 秦玖嘬唇一呼,正在榴莲肩头上跳来跳去的黄毛扑棱着翅膀飞了进来。秦玖抱住黄毛,抚摸着它头上的黄羽,诡笑着轻声问道:“黄毛,想不想听阿臭抚琴?” 黄毛歪头答道:“想!” 秦玖拍了拍黄毛的头道:“那就去告诉大家,阿臭的琴技是最高的。” 黄毛正要得令而去,黑豆眼忽然瞅住了颜聿。它扑棱着翅膀跳到几案上,踩倒了姚黄,撞翻了葛巾,最后跳到青龙卧墨池上。 这几盆牡丹原本就被颜聿浇得快要枯死了,如今又被黄毛踢倒了一片。 肥胖的黄毛站在那株青龙卧墨池的一朵正在枯掉的花朵儿上,花枝颤巍巍地一上一下地颤动,黄毛学着秦玖的语气道:“其实王爷才是最美的,这盆青龙卧墨池也及不上王爷万分之一的风采。” 颜聿冷不丁被一只鸟儿调戏了。向来无耻的他觉得很没面子,还不及反应,那只鸟儿已经展翅飞走了。 跑得比兔子还要快。 高台上的斗乐已接近尾声,所有人都在等待着最后是谁拔得头筹。 镜花水域一片寂静。 就在这寂静之中,一道不合时宜的声音忽然响起。 “难听,难听,小爷我听过更好听的曲子。” 声音是从高台上传来的,众人皆抬首寻找说话者,可高台上除了那些乐师,再无旁人。 说话者到底是谁? 众人正疑惑间,又一道声音传来,“看什么看,小爷在这里。” 众人随着话音目光下移,这才看到高台上伫立着一只鹦鹉。 这鹦鹉生得漂亮,乃是凤头鹦鹉,一身白羽,头顶上几撮鹅黄色羽毛飘飘,宛若戴着一顶皇冠,它傲然挺胸在高台上踱步。 众人绝倒。没想到说话者竟是一只红嘴鹦哥儿,怪不得方才看不到说话之人。 只不过,这鹦哥儿说出的话,着实惊世骇俗! 什么叫难听?什么叫听到过更好听的?还说自己是小爷?! 其实,自从榴莲那次和秦玖争执,一句一个小爷后,黄毛就学会了称自己“小爷”。 高台下有人觉得黄毛有趣,高声喊道:“小鹦哥儿,你说的弹得最好听的那个人是谁啊?” 那人其实只是想逗一逗黄毛,没料到黄毛竟然恼了,晃了晃自己凤头上的黄羽,鸟气十足地说道:“小爷不是小鹦哥儿,小爷是凤凰,凤凰。阿臭弹的曲子最好听!” 人群轰的一声笑了,没料到这只鹦哥儿这么有灵性,能和人对答如流,还说自己是凤凰。 “谁是阿臭啊?”有人又喊道。 榴莲囧了,他方才听到秦玖和黄毛嘀咕着说什么了,似乎隐约和自己有关,但没想到竟然是说自己抚琴,难不成妖女要让自己上台上抚琴? 榴莲回首惊异地看向秦玖,只见妖女笑盈盈地伸了个懒腰,朝着他诡笑。 榴莲冷汗。 妖女到底是怎么知道自己会抚琴的?他可没记得自己入了天宸宗后抚过琴。 妖女太可怕了,且够无耻。 大约是嫉妒人家琴艺好,而她自己不会抚琴,便拿自己出来去献丑。 黄毛优雅得意地在空中盘旋着,最后飞到榴莲肩头落下,拍着翅膀道:“阿臭,弹一曲。” 榴莲是站在颜聿木棚门前的,这边位置靠前且开阔,众人的视线很快便随着黄毛的飞翔落到了榴莲身上。 只见这是个清贵俊雅的少年,看上去还不到弱冠之年,身着侍从服,个头不算高,显见得还没有长开。他的容颜十分俊秀,虽然神色有些呆呆的,但一双黑眸却清澈至极,带着逼人的正气。 榴莲打小没被人这样围观过,那些挤在后面看不到他的人,还跳着脚看。榴莲被看得心头发慌,忙摆手道:“我是会抚琴,不过,我不参加祈雪节的。” 但黄毛已经当众放了大话,将所有参加祈雪节的大家闺秀都得罪了。有几个女子不甘示弱,在丽京府尹孟怀面前,强烈要求榴莲上台演奏。 孟怀觉得这简直是胡闹,不过是一只小鹦哥儿说的话而已,如何能当真。 皇宫御用乐师萧乐白却淡淡说道:“那只小鹦哥儿是从皇叔的木棚里飞出来的。” 孟怀闻言擦了擦汗,准许榴莲上台演奏。于是,榴莲只得硬着头皮上台去。他临去之前,秦玖叫住了他,淡淡挑眉说道:“莲儿一定会赢的,对吧?” 榴莲望着秦玖含笑的双眸,只得点了点头。 颜聿斜倚在卧榻上,炫黑色绣着夭红花纹的衣衫垂落,云杯握在手中,尽是慵懒的风情。他冷眼看着这一切,并未多言,只是俊魅双眸微眯,居高临下地打量着秦玖,似乎要将她由内而外看个透彻。 榴莲慢慢登上了高台,坐在琴凳前,先是打量了一番七弦琴,调整了一下气息,然后将手指抚在琴上,开始弹奏。一连串的琴音从他的指尖下流泻而出,在摸到琴的那一瞬间,榴莲便犹若换了一个人一般。 整个人似乎完全沉浸在乐音中,再没有一丝呆气,一双清眸灵气逼人,双手十指灵动异常,在琴弦上飞舞拨弄着。 从他指下飞出的乐音是流畅华丽的,很欢快。 就像一阵熏熏暖风轻拂过,眼前忽现满树琼花绽放,又像美人疾旋舞步时,那飞扬的衣袂。 乐音逐渐激荡,铮铮声犹若银河乍泻,溅玉飞花。 天上微云舒卷,林中花枝摇荡。 这欢乐的琴音带来的不光是听觉上的欢乐,还有心灵上的愉悦,给人带来心灵深处的宁静。 榴莲一曲而终,却无人察觉到琴声已经停了下来,人们的神思还沉浸在曲子之中,他们从未听过这么浸润心灵的乐音。 榴莲起身,冲着高台下的人群施了一礼,再转身朝着高台一侧的萧乐白微微施礼,然后,他缓步走下了高台。 然后,掌声在他身后响起。再然后,有人开始悄悄议论,这个少年是谁?他原本是站在严王的木棚前,那么他是严王的人?皇叔那样的混世魔王何时得了这么一个纯净如莲的侍从? 萧乐白坐在高台一侧不起眼的地方,他身着一袭雪色衣衫,领口和袖口上皆绣着银色的花纹,腰间悬着一枚水青色玉佩。高台上有风,雪色衣衫云朵般轻舞飞扬。 他长得很好看,这种好看并非指的他的仪容。要说他的仪容并非多么出色,长眉细目,鼻直口阔,勉强称得上一般,不会令人惊艳,也不惹人讨厌。 这好看指的是他的气质,其人清傲,温润,皎洁如月,飘逸如风。 细长的目中,总是带着温和的笑意。 不过,这样的萧乐白指的是他清醒的状态下,一般人很少见到。只因他是很少清醒的,因为他嗜酒如命,是一个名副其实的酒鬼。 有酒的地方不一定有萧乐白,但有萧乐白的地方,必有好酒。 他总是随身挂着一个酒葫芦,葫芦里总是有好酒。他喝醉了酒并不发酒疯,而是谱曲、奏乐、作诗。 他所作的几首脍炙人口的曲子,皆是他醉中所谱。 大煜人好乐,当今天子也好乐,并不计较他的孤高清傲,也不计较他的嗜酒,反而对他恩宠有加。 当今朝廷礼乐为太常寺所掌,共分两坊,分别为司乐坊和司舞坊。司乐坊计有乐师一千五百人。 萧乐白便是司乐坊的掌事大司乐,官居四品。 此时,他手中握着一个精致的酒葫芦,眯缝着一双细目望着漫步下台的榴莲。他仰面将酒葫芦中的酒水饮尽,原本清醒的眸中便有了几分醉意。温润如风的气质不再,反而多了几分狷狂的孤傲之气。 他微醺的目光追随着榴莲,看到了坐在颜聿木棚中的一抹人影。 那人影身着一袭夭红色衣裙,就像天空中不期而至的霞彩,比枝头上堪堪绽放的胭脂色梅花还要艳丽。萧乐白的视线在人影身上停留了一瞬,慢慢举起酒葫芦,仰面饮了一口烈酒。 “好酒啊!”他慢条斯理地说道。 “大司乐,还请您和各位乐师商议一下,最后该让谁拔得头筹。”丽京府尹孟怀问道。 在孟怀眼里,萧乐白这个乐官整日里弄些靡靡之乐讨得皇上欢心,因宠而贵,无疑是弄臣,但这个弄臣却是最能揣测圣意之人。现在最有希望拔得头筹的有三个人:苏挽香、昭平公主,还有那个横空杀出来的少年。到底谁可以拔得头筹呢?孟怀很庆幸这个难题与自己无关。 萧乐白拎着酒葫芦,带着几分醉意,慢悠悠道:“苏小姐琴技精湛,昭平公主笛音动人,但都不及那位少年的乐曲浸润灵魂,好的乐曲就应当是这样洗涤人心的。”人是醉了,话却非醉话,没有什么犹豫,他点了演奏最好的榴莲。其余乐师自然唯萧乐白马首是瞻。 至此,这一年一度的祈雪节便落下了帷幕,拔得头筹之人,是在朝在野都默默无闻的榴莲。 颜聿早已料到,倘若榴莲没有一点真才实学,秦玖也不会让他出去献丑。但他真没想到,这小子的琴技如此高,看来,这丝竹四大家,恐怕又要易人了。 “不愧是九爷的侍从,调教得果然出色。本王一直纳闷九爷何以寻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做侍从,却原来,他还有这样一个妙用,怪不得九爷对他宠爱有加。”颜聿笑吟吟道。 榴莲赢了。 倘若不是秦玖非要他赢,他绝对不打算赢的。此时,他正在愧疚,觉得对不住苏小姐和昭平公主。听了颜聿的话,觉得他将自己说成秦玖的男宠了,心中更加不高兴,低声道:“我才不是她调教的呢。” 颜聿不动声色地笑道:“想必九爷的琴技更高了。” “王爷猜错了,我只会听乐,不会弹奏。”秦玖淡淡说道,“王爷不恼吗?我家莲儿胜了王爷心爱之人。” 颜聿淡笑,一双似醉非醉的魅眸中波光璀璨流转,“苏小姐本是心性淡泊之人,是否拔得头筹,她不会放在心上。她不会恼,本王自然也不会恼。” “原来王爷和苏小姐心意相通,这么说,王爷是该好好考虑我方才的话,王爷和苏小姐当真绝配,千万莫要错过。今日打扰王爷很久了,这就告辞。”秦玖抿唇浅笑,起身告辞。 颜聿恣意地伸出双臂舒展着枕在脑后,懒懒抬起睫毛地望着秦玖的背影,唇角挂着风度翩翩的浅笑,只眸中却含有一丝冷意,“九爷慢走!本王还是觉得,我们两个才是绝配,请九爷也认真考虑考虑。” 秦玖回眸笑道:“我一定认真考虑,也请王爷认真考虑。” 她知道,颜聿早晚会找她的。 第九章 苦涩回忆 榴莲名声大震,当他随着秦玖向外走时,路被堵住了,人流潮水般涌了上来,他被挤在人群中寸步难行。 也有那好色的纨绔公子,不知天高地厚地挤在他面前,小声说道:“瞧这小子脸皮嫩得,都能掐出水儿来,又这般好琴技,啧啧……做一个侍卫可惜了,不如随了本公子!如何?” 也有那丽京城的小姑娘小媳妇羞羞怯怯挤在人群中对榴莲观望,有个女子被挤到了榴莲面前,大着胆子挺胸对榴莲道:“小哥儿,我爹有钱,你不如别做侍卫了,招赘到我家吧!”此女粗壮肥胖,挺胸在榴莲面前,胸前那“波涛汹涌”几乎将榴莲撞倒。 榴莲哪里见过这种阵仗,当下脸也红了,额头上汗也下来了。他眸光流转寻找秦玖的身影,却见她抱着黄毛站在人群中满怀兴味地看热闹。 黄毛还好奇地问道:“阿臭的脸怎么红了?” 秦玖微笑:“那是害羞,因为有人要嫁他。” 黄毛再问:“阿臭怎么出汗了?” 秦玖莞尔一笑:“那是高兴,因为要做新郎官了。” 嫁个头,新郎官个头。 榴莲几乎要暴走。 枇杷、樱桃皆同情地瞧着他,荔枝还掩唇而笑。 榴莲求助地叫道:“九爷,帮帮奴才!” 秦玖叹息道:“莲儿还真是不让人省心啊,也好,回去每日为我演奏一首曲子,我就帮你。” 这都是谁害的啊,还说他不省心。但榴莲哪里敢再和秦玖分辩,老老实实答应了。 秦玖这才慢悠悠一扬手中的绣花绷子,七彩丝线射出,将靠近榴莲的人的手腕缠绕住,微一用力,只听得一阵惊呼声,离榴莲最近的胖妞和那些个纨绔公子便如同傀儡般被丝线牵引着摔了出来。 绣着大红色曼陀罗的绣花绷子,在秦玖手中熟练地转动着。她抬起头,唇角扬着最温婉贤淑的笑意,迎着众人愤怒的目光,慢慢说道:“对,是我干的。” 人们望着这个模样绝美妖娆的女子,迈着最优雅的步子慢慢走近,明明唇角的笑意那般温和,众人心中不知为何,升起了丝丝惧意。在她走来时,人们如避瘟疫般自动让出了一条路。 秦玖似乎很是满意这种效果,抱着黄毛率先而行,榴莲忙尾随而上。 因为秦玖这个妖女,众人不敢再去骚扰榴莲,只好望着他的背影兴叹。 天空不知何时阴沉了下来,乌晦云脚在天幕上层层堆积。 秦玖微微一笑,看来榴莲运气不错,今日或许会有一场雪。她原本要回去,但榴莲却对梅林中景色十分留恋,她不忍心拂他的意,便答应到林中去赏梅。 以前的她,最爱赏花,赏牡丹、芍药、梅花…… 梅花是开在早春,纵然天再冷,她也会披上雪裘,捧着手炉,坐上软轿,在连天白羽中穿梭近一个时辰来到这片香雪海踏雪赏梅。 那个时候,随在她身边的是侍女紫绒和织夜,还有绣锦。 绣锦是她的义妹。在她十三岁那一年,她爹爹白砚从外面救回来的可怜女娃。 据爹爹说,她是他一个至交好友的千金,她父亲因触犯圣意,已经被流放至北地,她全家女眷都要到掖庭充作罪奴。绣锦的父亲临去之前,不忍女儿在掖庭受苦,将绣锦托付给白砚。白砚通过关系,将她从掖庭中救了出来。他不忍绣锦做他们家侍女,便收她做了义女,改姓白,就叫白绣锦。 其实绣锦本名不叫绣锦,这个名字,也是白砚起的,寓意自此后,远离劫难,前程似锦。可惜的是,她终究没有得到什么锦绣繁华,得到的反而是更大的劫难。 大厦倾倒安有完卵。因为白家,她反而被连累得丢了性命。如若早知如此,当初待在掖庭也是好的。 前面有几株红梅,开得极是俏丽,榴莲和樱桃、荔枝奔过去赏梅,秦玖对枇杷道:“你随他们待在这里,我到那边去看看,一会儿回来寻你们。” 枇杷点点头,秦玖沿着蜿蜒通过香雪海的镜湖向前走去。穿过架在镜湖湖面上的汉白玉石桥,秦玖看到了那株遒劲的白梅树。 这一株白梅树是香雪海中最老的一棵梅树,它的花是多重瓣的,开得又大又艳。 那一年雪后,白素萱坐着软轿,带领紫绒、织夜和绣锦一起到这里画梅,便是选中了这株白梅作画。 那时,她坐在镜湖畔的石头上,一幅白梅图才画了一半,就听得前面林中一阵犬吠声传来,打破了梅林的寂静。 白素萱颦眉向前望去,只见一队人马跟着猎犬从林中奔了过来,前方一头黄色的野鹿跳跃着东躲西藏,一双鹿目中含着惊慌和恐惧,径直朝着她们这边逃了过来。鹿儿慌不择路,一头撞翻了她作画的青玉案,吓得紫绒和织夜忙过来扶着她。 这时候,犬吠声愈盛,两只猎犬冲了过来。其后几匹骏马出现在视野之内,如雷般的马蹄声以及马上少年们的肆意喝笑声,将梅林中的寂静彻底打破,惊得林中鸟雀纷纷逃窜。 那几匹马从梅林中的小径上飞速奔来,不一会儿便到了眼前。 白素萱看到当先一匹照夜狮子白上,跨坐着一个身着明紫色绦丝骑马劲装的少年,他腰间系着玉带,足蹬绦丝黑底马靴,披着同色的绣云纹的披风。少年眉目俊美,英气逼人,神采飞扬。 他手中拿着弓箭,眼看着野鹿被他们几人逼到了包围圈中,他在马上拉开了大弓,狭长的凤目微眯,瞄准了那只野鹿。 鹿哀鸣着四处逃窜,每一次逃窜都被猎犬阻住了去路。 白素萱执着画笔,望着张开的大弓和快要离弦的利箭,惊呼道:“别射!” 丽京城的高门贵公子们喜欢打猎,几乎日日结伴到这九蔓山斗猎相游取乐。眼下还不到春猎之时,遇到这样一头鹿着实不易。所以这些少年喧嚣着、呼哨着,根本没有听到她的喊声。 唯有那个紫衣少年似是听到了,他偏头朝白素萱遥望而来,狭长的凤目中闪耀着琉璃般璀璨的笑意,在看清凝立在那拿着画笔的她时,少年有些愣怔。 “你,能不能不射它?”白素萱也知道自己阻拦人家打猎有些不妥,但那只小鹿求助哀怜的眼神让她心中不忍,她不能眼睁睁看着它在她眼前殒命。 那个时候,她并不知,身着一袭纯白色衣裙、外罩雪色大氅的她,俏生生立在雪地之上,身后是闪耀着璀璨波光的镜湖和满树如红云般绽放的寒梅做背景,那样的她,冰清玉洁堪比白梅,又绝色出尘胜过仙子。 紫衣少年望着她,挑了挑墨黑的长眉,他不敢再直视白素萱那双似乎会说话的漂亮眼睛,而是慢慢放下了手中的弓箭。 呼哨声四起,尾随在后面的少年们也策马跟了过来,其中一个身着青色劲装的少年搭弓也要去射。 紫衣少年阻止道:“涤尘,先别射!” 白素萱的心原本又提了起来,见紫衣少年阻止,心中这才微微一松。 那叫涤尘的少年会意地垂下手,瞧见了白素萱,惊艳过后,会意地眨了眨眼道:“二爷这是要讨姑娘欢心吗?” 被称为二爷的紫衣少年俊美的脸竟有了一丝可疑的微红,俊目中忽然闪过一丝促狭之色,他将手中轻弓上的箭取了下来,在手中滴溜溜玩转了几下,忽从马鞍一侧取出了三支箭搭在了轻弓上。再次张弓搭箭,瞄准了四处奔走却无论如何都被猎犬和马匹阻住去路的野鹿。 白素萱脸色顿时白了,她原本以为紫衣少年不会再去射那只野鹿了,却没想到他竟然出尔反尔。 这一下猝不及防,白素萱来不及阻止,那三支长箭已经射了出去。 紫衣少年的箭术精准,三支长箭分别射在野鹿的胸腹处。野鹿哀鸣着倾倒在地上,早有侍从翻身下马,过去将野鹿擒了起来。 白素萱以为野鹿已经死了,心中极是难过,跺脚狠狠说道:“哼!一群混蛋。” 紫绒和织夜早已将青玉案再次摆放好,白绣锦低声问道:“姐,还画吗?” 素萱哪里还有心情画画,扔下画笔道:“不画了,紫绒,织夜,把东西整理下,我们离开这里,免得看到些不该看到的人,污了眼睛。” 紫绒和织夜掩唇而笑,却没有动手,就连白绣锦眸中也闪过一丝讶异之色。 就在这时,素萱听到身后传来一道粗嘎的声音,那是属于少年男子变声期的声音,带着一丝喑哑,却分明很好听。 “姑娘,你喜欢这只鹿,那就把它送给你吧。” 素萱蓦然回首,视线撞到一双清亮明澈的眼眸中,那眸中闪耀着点点光华,温柔而迷人,还有一丝得意之色。 原来那紫衣少年已经下了马,牵着那只野鹿不知何时来到了她身后。 那鹿竟没死,素萱很惊异。因为她明明看到那三支箭射在野鹿前胸的,但是此刻看去,这野鹿竟是毫发无损。 紫衣少年看穿了素萱的疑问,微笑道:“我那三支箭是折了箭头的,只为了擒住它。喏,这只小鹿,就送给姑娘你吧。” 素萱看到鹿没事,顿时感到刚才自己骂人家的话有些不妥。此时抬头看去,看到少年眉眼俊美,如琢如磨。一袭紫色骑马装在雪地里飞舞,通身的贵气逼人。 他殷切地望着她,咫尺之间,她甚至还能从他眸中看到小小的自己,素萱白瓷般的脸上悄悄染上了晕红。她恼恨少年方才骗了她,倔强地翘着下巴,脸色分明柔和了,声音却依旧是硬的,“我才不稀罕要呢,谁要你的东西,还不快牵走!别影响了我作画。紫绒,研墨。” 白素萱傲气十足地再次坐到石头上,打算再作画。眼角余光却忍不住斜睨了过去,见紫衣少年牵着野鹿的手僵住了,俊脸上闪过一丝失落。 “哎呀,我说你是哪家的小姐啊,我家二爷可从来没送过哪个姑娘东西。这只野鹿,可是二爷答应了要为他妹子猎了养在花园里的,如今肯给你,你竟然不收?”那个叫作涤尘的青衣少年说道。 “收下吧!哈哈……”其余的少年打着口哨起哄。 梅林中皆是少年男子的喧嚣声。 “谢涤尘!”紫衣少年忽冷声说道。 谢涤尘立刻闭了嘴,那些聒噪的少年也住了口,林中顿时静悄悄的。 白素萱正在作画的手微微一顿。她没想到这个叫涤尘的少年姓谢。谢家和白家都是大煜国的世家大族,谢涤尘这个名字隐隐有些耳熟,她细细一想,便想起他是谢家的长孙。她知道谢涤尘如今在皇宫里做二皇子伴读,这个被他叫作二爷的紫衣少年,莫非就是二皇子颜夙? 怪不得他,通身的贵气。 素萱每年都会随母亲白夫人进宫去觐见姑母白皇后,曾听姑母夸赞过二皇子颜夙,说他文韬武略如何如何出色。 素萱此时猜着了他的身份,却故意不去理睬他,只坐在青玉案前提笔开始挥洒。她原本故意冷落颜夙的,但一提笔,便忘了周遭之事,她下笔或轻或重,磊落挥霍,如痴如醉。 飞白、沉墨、中锋、散豪,各种笔法变换着,在宣纸上画出遒劲的枝干,浓墨淡彩的梅花。 当天空中第一片雪花飘落到宣纸上时,素萱这幅画已然作好。 她低眸看去,淋漓的墨韵中,隐有雾气氤氲,墨华飞动。远山大气磅礴,笔锋嶙峋,近水静雅秀丽,笔锋恬淡,梅林浓墨淡彩,笔法颖脱。 她搁下笔才忽然醒悟到身侧还有人在看。颜夙站在她身侧,手中依然牵着那只野鹿,但视线却定定地凝注在素萱的侧脸上,察觉到她看了过来,目光便移动到她的画作上。 他修长的身姿站得笔直,清冷艳绝的双眸中,闪耀着灼灼光华。 素萱故意不去理他,命绣锦将画收起来。 颜夙的唇动了动,似要说话,却忽然眼波一转,淡淡对谢涤尘道:“涤尘,你不是早就想吃鹿肉吗?这只小鹿的肉一定很嫩,你派人去烧火,我这里备了作料,我们这就烤鹿肉。一会儿烤好了,也分给这几个姑娘些。”说完,便将手中牵着的野鹿交到了谢涤尘手中。 谢涤尘愣了一下,随即笑笑道:“是啊,好久没吃鹿肉了,还怪想念的。”他接过野鹿,便命人拿刀子来杀鹿。 素萱闻言心中一沉,忙阻止道:“你们,不是说要养着的吗?” “谁说要养着的?本来要送给你的,你不要,只好杀了。”颜夙笑嘻嘻道。 素萱蹙眉道:“那,那就送给我吧。” 颜夙大踏步而去,命手下侍从在镜湖畔开始烧火,随风送来他的话,“这会儿不送了,要姑娘拿画来换。” “姐,你万万不能应,闺阁女子的画作可不能轻易传出去,倘若他是登徒浪子,拿了你的画到处浑说,岂不败坏了姐姐的名节。”白绣锦压低声音道。 这个道理,白素萱如何不知,她并不理会白绣锦的劝告,拿了画快步追了上去,冷声道:“这画给你,鹿儿给我!” 颜夙回身望住她,唇角边笑意如春风般动人。他命侍从将野鹿牵了过来,亲自送到素萱手中。 素萱接过拴着野鹿的绳索,回身交到白绣锦手中。颜夙大步迎上去,伸手去接她手中的画。 白素萱如何不知他说杀鹿其实就是为了得她这幅画,她歪着头嫣然一笑,就在画即将递到他手中时,她却忽然抬手一扬,将那幅寒梅图朝着他身后的镜湖扔去。 颜夙明显愣住了,望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有些好笑地瞧了她一眼。忽然一跺脚,一个鹞子翻身,整个人便向后跃去,伸手去抓那幅画。 他们距离镜湖虽近,但依白素萱的力道,这画根本就扔不到湖中。但有冷风肆虐,竟将那幅画飘飘摇摇吹到了湖面上空。 一幅画,白素萱原本也没再当回事,扔了过去后,提了裙子回身便走。她命白绣锦将那只野鹿脖子上套着的绳索解开,将那只野鹿放了,一直到野鹿奔入山中再不见踪影,她才回首望了镜湖畔一眼。 她看到他手中举着画,从湖中钻了出来,他身上那袭紫衣显然湿透了,这寒冷的天气里,不知有多冷。他却并不在意,只捧着那幅画坐到湖畔的石头上,低着头在看。似乎是感知到她的目光,他蓦然抬起头来,一双俊目紧紧攥住了她的视线。 白素萱望着他堪比宝石璀璨的双眸,只觉得心忽然慌乱了起来,忙转过身,逃也似的走了。 回忆犹若一碗黄连药汤,散发着苦涩的药香。 三年了,秦玖已经习惯了遗忘。但自从决定再次踏入丽京城,秦玖便做好了面对的准备,她不介意,再将所有的痛苦回味一遍乃至百遍。时时刻刻将苦涩噙在唇边,久了,也许味觉就会麻木。 雪花不知何时飘了起来。 这天地间的至纯至洁之物,一片一片又一片,好似翩跹的白蝶,从云层中无声无息飘落。 以前她也最爱赋诗,遇此情此景,必定诗兴大发。如今,她却最厌这等附庸风雅之事,她也没有闲暇没有心情没有精力去做。 秦玖转身离去,行了没几步,隐约瞧见前方有一道人影,隐约还伴有低低的咳嗽声。她忙闪身躲在一棵粗壮的老梅树后,不一会儿,便隐约听到有细碎的脚步声传来。 秦玖屏住呼吸,探头朝前方望了过去。透过枝叶扶疏的梅影,她看到身披一袭雪氅的苏挽香。只见她驻足在一株梅树下,抬头望着一树寒梅,低低吟道:“耐得人间雪与霜,百花头上尔先香。” 这句诗作得倒不错。 秦玖眯眼。 便在此时,又一阵脚步声从不远处传来,颜夙出现在梅林中。 他身上穿的,依然是那袭孔雀紫的长袍,只是外面却披着白色狐裘大氅,白色绒毛领扫过他线条优美的下巴轮廓,让他看上去如此温雅。他的眉眼很长,浓浓的墨色,好看到极点。 他绕过石桥,慢慢走近苏挽香。 不远处便是湛蓝的镜湖,那株遒枝老梅,似梦一般幽幽绽放,清冽的梅香扑鼻而来,馥郁沁冷到骨髓里。 梅树下,一男一女相携而立。 苏挽香正攀住一枝开得最艳的枝桠,螓首微仰,凑近一朵花轻轻嗅着。看到颜夙出现,她慢慢地放开了花枝,捂住嘴咳嗽了两声。 颜夙大步上前,一伸手便抓住了那根缀满了花朵儿的枝桠,“我折了给你带回去插瓶。” 苏挽香忙摇了摇头,“难道因为喜欢便要折了它们吗?让它们在枝上自在芬芳多好。殿下约挽香来这里,可有什么事?若无事,挽香这就要走了。” 颜夙慢慢将花枝放开,大跨步便挡在了她面前,幽静的眸中深情如斯,“挽香,我是来向你道歉的。” 苏挽香唇角扬起淡淡的浅笑,慢慢说道:“殿下,你认识挽香也有不少时日了。何曾见挽香如此小心眼过。不过是几件芍药衣,别说不是你送的,就算都是你送的,那又如何。我只知道,你送我的是最好的就够了。” 秦玖遥遥望见颜夙唇角绽开如月华般清朗的微笑,墨色深瞳中那一抹暖意,似乎能将漫天飞雪融化,他低头说道:“那我送挽香回去吧。” 苏挽香仰首微笑道:“相府里有现成的马车,就不劳殿下了,挽香先走了。” 佳人说完,便沿着梅林中的小径慢慢去了。只余下千树万树绚烂绯红,以及,树下那一抹挺拔的身影,孤高而落寞。 秦玖冷冷眯眼,苏挽香对颜夙的态度有些暧昧不明。这对她而言,倒是好事。无论如何,她绝不能让颜夙和苏家联姻。 秦玖沿着另一条小径寻到了榴莲他们。 此时,榴莲正在和荔枝争执。 荔枝要折梅回去插瓶,榴莲不许。樱桃是站在榴莲一边的,枇杷抱着剑保持中立的态度。 荔枝一看到秦玖,杏眸一亮,喊道:“九爷,这梅花好看,我们折几枝回去。” 榴莲大声道:“不行,糟蹋了花木。” 秦玖笑微微道:“莲儿,你难道不知,这些花木每年都需要修剪的,若是任由这些枝桠生长,梅树反倒长不高。就如那桃树,若是不修剪掉多余的花,满树的花便结不出大桃子。荔枝,你尽管折吧。” 荔枝朝着榴莲娇俏一笑,折了好几枝开满了花朵儿的梅枝。最后,榴莲被迫扛了一枝红梅,一行人说笑着走出梅林。 乍然看到伫立在梅林边的人影,说笑声戛然而止。 梅林外停着一辆华丽的马车,大司乐萧乐白站在马车边。 参加祈雪节的人们看到天降瑞雪,皆以为老天开眼,纷纷感谢上苍后,大多都驱车四散离去了。也有些风雅之人留了下来,要到梅林中徜徉赏花。 萧乐白无疑是风雅之人中的风雅之人,他或许是要到林中赏梅。 白素萱和萧乐白虽说曾同为丝竹四大家之一,但萧乐白却是在她出事后,才到朝廷效力的,所以秦玖并不认识他。 萧乐白倚在马车一侧,手中执着一枝红梅,有两尺来高,五六尺长,其间小枝横逸斜出,疏密有致,极是美观。上面梅花红如胭脂,芬芳暗吐,比之榴莲扛着的那一枝更美了几分。 他口中正在吟咏一首诗:“空山身欲老,徂岁腊还来。愁怯年年柳,伤心处处梅。绿蔬挑甲短,红蜡点花开。冰雪如何有,东风日夜回。”清雅醇厚的声音,伴随着风过,悠悠传来。 飞雪,红梅,花影,白衣。 这闲闲倚着车辕而立的白衣男子,眉目温雅,带着一种不羁的风情。他浑身上下没有练武之人的凌厉之气,倒像一个书生。 秦玖来京后,对庆帝身边之人都一一打探过。 说起萧乐白,他也算是近两年来,朝廷炙手可热的红人,是很多人巴结的对象。他除了嗜酒,为人还极孤傲,对朝中权贵也不假辞色。据说,康阳王颜闵曾在寿诞那日向萧乐白求乐,但却被萧乐白拒绝,听说,是嫌弃康阳王俗气。连康阳王都不放在眼里,这样的人,着实太过恃才傲物,虽是弄臣,却也有几分气节。 秦玖漫步走了过去,微笑道:“原来是大司乐,这枝红梅当真好看。” 萧乐白的目光从红梅之上转移到秦玖身上,有些疑惑地问道:“你是何人?” “我是天宸宗秦玖,初到丽京没几日,如今在司织坊任职,还不曾见过大司乐。” “秦玖。原来,你就是近日名满京都的秦九爷。”萧乐白声音低沉悦耳,语气隐有调侃,但并没有轻视之意。 说起来,秦玖确实算是名满京都了,不过,自然却不是好名声。听到萧乐白调侃,秦玖不以为然地笑了笑。 “方才我还叹息这枝红梅虽美,却鲜有配得上之人。没想到,这么快就遇上了,这枝红梅,就送与九爷吧!”萧乐白一双细目淡淡凝视着秦玖,慢悠悠说道。 秦玖没想到萧乐白会将这枝红梅送与她,她妖娆一笑,伸手接过萧乐白手中的红梅,交予枇杷手中道:“多谢大司乐。只大司乐想必也是喜欢梅花的,这枝白梅就送与大司乐插瓶吧。”秦玖说完,示意荔枝将手中拿着的那枝白梅递了过去。 萧乐白倒未曾推辞,派侍从接过,微笑道:“九爷真是客气了,你们来时没有乘坐马车吗?不如在下送九爷一程。” 秦玖她们来时坐的是颜夙的马车,原本回去要雇辆马车的,只是没料到此时下起了飞雪,马车想必很难找。眼看空中雪片飘得越来越急,而她也感觉身上越来越冷,几乎无法抵御这山野之中的寒气。 这些日子,秦玖隐约察觉到她每次修炼“补天心经”后,内力确实增进了不少,只是那股阴柔的内力,似乎也在侵蚀着她的身体。武功虽是提高了,只是不动用内力时,就会感觉身体极易受寒。今日在山野吹了一日冷风,有些承受不住了。她抱紧了怀中的黄毛取暖,笑着说道:“那就有劳大司乐了。” 榴莲眼看着秦玖这么快又勾搭上一个男人,且谁的马车都上,忍不住撇嘴想:妖女对于萧乐白这种容貌一般的男人也有兴趣,还真是饥不择食啊。 一行人上了马车,向山下行去,渐渐地离镜花水域越来越远。就在马车快要行至官道上时,秦玖隐约听到前方有打斗声传来。她如今耳力极好,已经分辨出是有人在厮打。 马车停了下来,赶车的侍从禀告道:“大司乐,前面有打斗,好像是相府中的马车遭到了埋伏,将道路阻住了。” 秦玖闻言一愣,苏挽香遭劫?她裹紧身上的衣衫,似乎还不能驱走身上的寒意,她知道自己一定感染风寒了。 萧乐白放下手中的酒葫芦,叹息一声道:“真是,想安安静静饮个酒都不行。” 秦玖蹙眉,示意枇杷出去打探一下情况。片刻后,枇杷回来道:“有三个人袭击了相府的马车,欲要置苏小姐于死地,如今,已经被安陵王的手下制服了。” 秦玖抚摸着黄毛身上的羽毛,心想:这光天白日的,谁会派人去刺杀苏挽香呢? “安陵王可查出刺杀之人是何人?”秦玖淡淡问道。 枇杷沉默了一瞬,慢慢说道:“九爷,都是死士,在刺杀前就服了毒,被抓后即刻便死去了。听那些人说,他们身上都有天宸宗的标记。” 秦玖蹙眉,竟是天宸宗的人干的?那会是谁派来的? 惠妃?她没必要用这种手段去除掉苏挽香。 颜闵身边的李云霄?以颜闵对苏挽香的心思,绝对不可能是李云霄。 朝中其他天宸宗的官员?秦玖想了个遍,都觉得没有人会这样做。 “道路通了吗?”萧乐白淡淡问道。他似乎除了对乐曲和诗词以及酒有兴趣外,对什么都不放在心上。 赶车的侍从道:“已经通了,不过……我们的路被安陵王的人堵住了。” 秦玖微微一笑,慢慢地靠在了马车上,颜夙为何而来,她已经猜到了。 萧乐白眉头一皱,细目中闪过一抹幽光,他侧首对秦玖道:“九爷,安陵王怕是来找你的吧?” 秦玖涩涩一笑,连萧乐白都猜到了。看来,她和颜夙之间的梁子结得是天下人皆知了。“大约是的,我这就下马车,不会给大司乐添麻烦的。”秦玖刚刚挪动身子,还不及掀开车帘,马车的车帘便被人挑开了。 外面的飞雪还没有停,地面上已经铺了一层白。马车所停的山道位于一片凹地,两侧地势稍高,想必那三个刺客便是从上面跃下来的。此时,那三个黑衣人皆趴倒在山路上,身下一片凝固的黑血,显然已经毒发身亡。 秦玖动了动身子,只觉得寒风夹杂着纷飞的雪片从敞开的车门吹了进来,真是冷到了骨髓里。她挪动了两步,便停住了。真冷啊!秦玖缩了缩脖子,出去会被冻死的,于是,她换了个姿势重新歪在了马车中。 十几个金吾卫已经如临大敌般围住了萧乐白的马车,他们保持着右手握刀鞘的动作,似乎刀随时都会出鞘。只不过,当他们寒意凛冽的眸光望向马车中时,都微微有些惊愣。 萧乐白的马车中,除了坐满了人,还开满了红红白白的梅花,这抹娇艳之色多少为这种肃杀的场面增添了几分喜剧色彩。 过了大约一炷香的工夫,秦玖看到颜夙迈着大步向这边走来。 他似乎是刚从苏挽香的马车车厢中出来,他走得凛然霸气,白色狐裘披风在风里翻卷着,卷起周身无数碎雪纷飞。走得近了,秦玖发现他披着的那件白色狐裘风氅上,沾染了星星点点的血迹。 颜夙自然不会受伤,而刺客身上的血,也轻易难以溅到他身上。这血毫无疑问是苏挽香的,否则,他不会这样冷冽。 是的,冷冽! 安陵王颜夙一箭在乱军中取敌首的狠绝和冷酷,她以前只是听别人说的。她却从未亲眼见过那样的他,而今日,她想她是见到了。 他唇角勾着一抹笑,虽笑,却无笑意,极冷,极绝。而他的目光,看着她,就犹若在看一件死物。 死物啊! 秦玖真是有些忧伤了! 颜夙对苏挽香,真是当作自己的心啊肝啊眼珠子啊地在呵护着。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在当自己的命呵护着。 “秦玖!这三个天宸宗的刺客,你作何解释?”颜夙一字一顿,缓缓问道。 秦玖眉峰轻锁,美眸流转道:“殿下,这三个刺客是不是天宸宗中人,我不知道。但就算是天宸宗中人,就一定是我派人做的吗?我可是与苏小姐无冤无仇的。” 颜夙冷然而笑,他在刑部历练过多年,自然知悉那三个刺客已经死无对证,并未拿住秦玖任何证据。但他阻住她的马车,不是为了拿她。他长眸微眯,凌厉的目光流连在秦玖的眉间眼梢,倏忽而笑道:“秦玖,你最好祈祷挽香没有事,倘若挽香有任何不测,我必叫你犹若此花。”话音方落,他伸手凌空一拂,秦玖放在车中的那株红梅便被他的袖风裹了出去,外面有丝丝缕缕的雾气,那株红梅在空中滴溜溜打转之时,颜夙一掌拍在梅枝上。 刹那间,朵朵红梅在半空中如同燃放的烟花般蓦然爆开。然后,一片一片的花瓣,从高处徐徐飘下,犹若下了一场花瓣雨。 这情景美得凄凉。 在秦玖眼中,这纷飞的花瓣飘落的动作变得很慢很慢…… 以至于她在漫天花雨中看到一张俊美的脸,唇角边含着潋滟的笑意:“素素,这梅花给你插瓶!” “天这么冷,你怎么又跑去镜花水域了。我说了,我不喜梅花插瓶,他们开在树上自在芬芳多好。再说了,这家里也有现成的梅树,哪里用你跑那么远。” …… 秦玖摇了摇越来越晕的头,眯眼望着雪白的地面上,那已经被挫骨扬灰的红梅。 枇杷冷哼了一声,起身似要冲出去,秦玖一把按住了他。她抬眸望着颜夙,眸心一簇火,映得面庞灼灼明艳,如怒绽的蔷薇。抱着黄毛的身子,隐隐有些发抖。天气还真是太冷了,她觉得头也有些眩晕。 良久,她轻轻叹息一声,无奈地摊摊手,“苏小姐那样如花似玉的人儿,我哪里下得了手。殿下非要说是我干的,我也没办法。” 萧乐白扫了一眼秦玖,忽然对颜夙道:“安陵王殿下,请听在下一句话。祈雪节结束后,我就遇到了秦门主,她一直在林中折梅,并未有机会去吩咐什么人做什么事。殿下一直公正严明,这件事,还是要调查清楚才好,不能冤枉了人。” 颜夙冷冷一笑,转身匆匆去了。对他而言,此刻最应该做的事,是去陪伴受伤的苏挽香。 “九爷,你怎么样?”枇杷满面忧色问道。 秦玖摇摇头,头越来越重,身子却似乎飘了起来,她无力地睁开眼睛对着萧乐白虚弱一笑道:“萧司乐,这次真要麻烦你送我们回府了。” 她裹紧了身上的衣衫,迷迷糊糊睡着了。 她做梦了。抑或不是梦,而是曾经的现实。她听到枇杷的声音,央求的语气,带着一丝哭腔,还伴有“咚咚”的叩头声,“求求您了,求求您一定要救救她。” 一道轻淡的声音伴随着低低的叹息,“你们能遇到我,也是你们的造化。我的确可以救她,只是,她如今这种情况,倒不如归去,何苦要受那炼狱之痛。” “不!您一定要救她。我们不是偶然遇到您的,我们在这山中找了您十天。她苦苦撑着,就是为了要活!”枇杷继续咚咚地叩头。 “要活?她真的已经撑了十天吗?”那平静无波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丝波动,那人走上前去,开始查看她身上的伤势,末了,淡淡说道:“既如此,也罢,那我就救她一命。” 然后便是疼痛。 深入骨髓的疼痛。 撕心裂肺的疼痛。 疼痛,永无休止…… 熬了多久呢,她也不知道。 眼前似乎出现无数光点,秦玖慢慢地睁开眼睛,入眼处是绣着鸟雀的烟罗云纹纱帐。 她动了动手指,手指是灵活的。动了动腿,腿也是灵活的。她舒了一口气,才意识到自己只是感染了风寒,并不是再次被包裹成了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