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花案 惊堂木一
隆冬时节,天空灰蒙沉重,鹅毛大雪自空中洋洋洒洒飘落,将整个府院积起绵厚的雪层。
曾诺住在偏院,从清晨开始便听着外头的丫环家丁来来往往忙碌着,催促声不绝于耳,隐隐约约听到管丫头的婆子似乎喊着:“你们都给我麻利点!中午之前必须把三小姐的东西全给整齐了搬到新院子去,要是缺了少了坏了什么,当心点你们的皮!”
听声音,应该是掌管三小姐府院的王妈妈,虽然语气凶了点,可是掩不住的喜悦从话语里飘了出来。
与外界喜庆的气氛不同的是,曾诺的卧房狭小,阴寒。她缩在床头,捏了捏哪怕全部紧紧裹在身上,也不能增加一丝暖意的棉被,抿了抿唇。
她搓了搓已经有些冻僵的手指,冷风从窗外丝丝灌入,让她忍不住打了个颤。
这么冷的天又加上这些完全不能抵御严寒的生活用品,这具身体不冻死才怪。
曾诺是三天前穿到这具身体上来的,断断续续、恍恍惚惚意识到并接受自己穿越的事实后,她这才冷静下心情,随遇而安起来。首先她扫视了下周围的环境。拜自己现代所从事的职业所赐,几乎本能的,她的脑中自动跳出几个词语:
内向、自卑自怜、自暴自弃、不受宠、有轻微自虐倾向、喜欢猫。
这是她给这具身体原身的性格分析。
是的,她是一名现代犯罪心理学家,因为一起意外,掉落到了这个架空的时代,成了曾家不受宠的二小姐。
在外面闹腾不已的时候,她的房间突然传来“吱呀”一声,门从外面被人轻轻推开。
先入眼的是一柄嫩黄色的纸伞,来人踏进来前,先是抖了抖伞上的落雪,再是小心翼翼地迈了进来。
“小姐……”曾诺的贴身丫环红芮探了个脑袋,往门外张望了几下,才安心关上门进来。
曾诺望着她,见她将纸伞靠在墙角后,先是把一个食盒放在桌上,再是朝她的方向走来。
“小姐,刚刚我去厨房了一趟,帮你带了块桂花糕。”她小心翼翼从胸口掏出一块被棉布包的方方正正的桂花糕,桂花糕暖糯香甜,不一会儿整个房间就都是这股甜甜的香气:“小姐,还热乎呢,快吃吧。”
曾诺虽然是曾家二小姐,自小原本也极受老爷疼爱,可自从曾诺亲母萧氏过世后,曾老爷娶柳氏入门,原本就已经被曾老爷娇宠地不像样子,更不用说之后生了三小姐四少爷这对龙凤胎,这下子更是母凭子贵,恃宠而骄起来。也不知她在曾老爷的耳边吹了什么枕边风,愣是将当年年仅六岁的曾诺打发到了别院,过着连下人都不如的日子。
红芮见曾诺只是望着桂花糕,却没有拿起来吃,不由有些奇怪:“小姐,你怎么了?为什么不吃呀?”
自从三天前开始,红芮便觉得自家的小姐脾气变了。
以前的她内向、自卑、不大说话,可也没有现在这么可怕。
现在的曾诺,虽然也不多话,可是一双眸子里藏得不再是悲伤绝望甚至怯怯的模样,更多是探究、了然和冷静。有时候被曾诺瞧得久了,红芮会无端生出一种被对方扒了衣服看得清清楚楚的感觉。
这让她脊背有些凉……
在她一阵紧张中,曾诺却是拿起了她放在左手手心上的桂花糕,细嚼慢咽地吃了起来。
见她吃了起来,红芮心下略安,边叮嘱自家小姐多休息少出来走动以免冻着,边走到桌边,略顿了顿,伸出左手拎起食盒打算离开。
吃完桂花糕的曾诺点了点头,耳边听到红芮又道:“那我现在去给王妈妈送饭去了,小姐你自己小心,我今天可能晚点来给你送饭,王妈妈说三小姐那里人手不够,要我下午帮着去三小姐卧房整理。”
曾诺眯了眯眼,瞧了瞧她的右手,目送她离开了这间破败的屋子。
……
曾诺裹紧被子沉沉睡去的时候,前院却是热闹非凡,与这冷僻之地截然相反。
曾老爷子曾悦康穿着一身褐色祥云纹的罩衫,身披配套白色狐裘披风,将他圆滚滚的身材衬得体面许多、风光无限,他立在前院大厅,迎接一波波前来恭贺他升官乔迁之喜的一众官员。
上个月当今圣上刚给他升了官,并且重新修葺了他的后院府宅,今日后院竣工,柳氏等人忙着搬到新院落去,而他在前院设宴款待,恭贺双喜临门。
“曾大人恭喜恭喜。”伴随着门外一道浑厚的嗓音,曾悦康立马迎了出去,来的人是当今左丞相秋水浅,是一位面相慈眉善目的白须老者,位高权重。
“本来一月前,曾大人你的大女儿出嫁,喜帖呢我是收到了,可惜年关将至,我实在是忙啊,分身乏术,权衡良久,愣是只能忍痛回绝了你。本来还想着将来有机会一定要逮着向你道喜。”秋水浅眯着眼笑道:“可不,现在你升了官,这个机会不是来了么。”
“哪里话,哪里话。”曾悦康搓着一双带满金玉翡翠戒指的胖手,讪讪笑道:“该我向秋大人道谢才是,百忙之中抽出空来,实在是让我曾府蓬荜生辉。”
两人寒暄着进了大厅,曾悦康将秋水浅迎上了上座。
秋水浅刚落座,曾悦康在他身侧坐下,立在一边的丫环极有眼色地在两人面前摆上了两壶雨前龙井。秋水浅托起茶壶,掀起壶盖拨了拨水面上的浮沫,茶叶碧绿清脆、茶水清澈幽香,他不由点了点头,曾悦康还真是下了一番功夫,正对了自己的喜好。
浅咪了一口茶水,唇齿留香,秋水浅托着茶壶,有意无意开口道:“虽说你是顺了时势,圣上提拔了你的官职,要知道,这是圣上为了平衡各派势力才出此下策,大理寺之前缺了领头羊,可谓是是群龙无首。”他微低脑袋,见状曾悦康识时务地立马凑过耳朵去:“我刚得到消息,新的大理寺卿皇上已经拟好了任职文书,就等对方骑马上任,只不过我多方打探,也不知对方身份是谁,怕就怕是皇上拨了自己的人淌进这浑水里来。哎,现在这局势,就怕站错队,一个不小心可就人头不保啊……”
两人又聊了一些朝堂上的事,曾悦康便起身继续迎宾客了。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声高亢的:“骆大人到——!”
这一声骆大人出口,整个厅内的人群突然都不再动作,霎时一静。
所有人不气不敢出,全都目不转睛地盯着门口方向,等待那抹冠绝京都的身影踏进大厅来。
天边的太阳通过院门射进来一道光芒,那人便踏着午日的璀璨缓缓步了进来。人未到,身上的淡香已经袭向了厅内的一众人,使人轻闻浅醉。
来人一身白衣翩翩,宽大的外衫穿在他的身上并不显得宽松无形,反而更衬得他的身姿挺拔修长,腰间是一抹淡绿的玉佩,这样朴素的装扮,在他的身上却相得益彰,完美无比。但若是抬头一望,看见来人的面容,那更是暗惊上天赋予这人的偏爱。
面如冠玉,发如浓墨。一双漆黑的眸子亮如碎星,微薄的双唇淡粉而润,白皙的肤色不饰而淡如美玉。
骆秋枫英姿飒然地走了进来,朝曾悦康雅然地施了施礼,开口后,吐出的话语字字清晰,嗓音温润:“曾大人,恭贺乔迁之喜,骆某来迟,还请大人原谅。”不卑不亢,可又端得是有点疏离的意思。
曾悦康没有听出他话里的意思,他的脑子一直在打转。
这骆秋枫容貌端庄,年纪轻轻任职刑部尚书,比自己的官职还要高一些。况且骆秋枫在京城是家喻户晓,全因一句: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京都人遍称陌玉公子。
想到眼前的人前程不可限量,一直洁身自好尚未婚娶,曾悦康立马联想到了自己的三女儿,一张脸流露出眉开眼笑的表情,亲切地就想拉骆秋枫坐在自己身边。
似是了然曾悦康所想,骆秋枫后退一步,若有似无地挡住他伸过来的手,自动自发地坐在了厅内的某个角落,疏离淡淡地品了丫环递上来的茶水:“骆某喜清静,坐这便可。骆某也不打搅大人招呼客人了。”
这招以退为进,弄得曾悦康有些尴尬,他一只手还呈拉人的姿势悬在面前,余光里扫到似乎又有人来,便圆滑的装作去拉别的大人,来糊弄过去。
这些把戏落在骆秋枫眼里,他眯了眯眼,只是淡淡笑着。
……
午宴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有大人聊起曾悦康后院重新修葺的花院楼阁,这花园楼阁是曾悦康专门请了京都最有名的工艺师设计,当初这后花园尚未完工的时候,就已经传出美名,众人早就已经心痒痒,想去一探究竟是否真的如传言那么华美。
曾悦康那点虚荣心终于得到了满足,又看到大雪已经停了,便应下用完午膳便带众人游玩一番自家后院花园。
曾悦康在前头领路,不停地介绍着花园美景,那些冬日品种的花朵是多么名贵,到时候,不同季节会种上不同季节的花。身边的大臣多是阿谀奉承不断,极少有几个是真的懂得欣赏这些花朵。
骆秋枫走在队伍的最后,姿态闲散地扫了眼周围那些据说是名贵品种的花朵,那大片的花上面还架着一座座精致的木罩,防止被雪压坏冻坏花枝。
他在心里冷冷一笑。
圣上拨给曾悦康的银子,至多只能重新将院落翻新一遍,然而要请专人打造这座奢侈的花园楼台,养殖这些名贵的花朵,按照曾悦康每月的俸禄,应该是不可能足够支付的。
他在刑部翻阅过曾悦康的资料,名下良田私产不多,并没有涉入商业领域,那么,他哪来那么多钱?
答案几乎是呼之欲出的。
骆秋枫扫过几个一直围在曾悦康身边几个小官,看到他们殷勤地阿谀奉承,他继续低下脑袋,赏着身边说不出名字的花来。
就在这时,一道凶狠无比地声音从另一头传来:“臭丫头,你最好从实招来,是不是手脚不干净偷了我的簪子!”
又是一道声音传来,只不过比起之前的,要虚弱胆怯许多,她的声音满含颤抖的哭腔:“三小姐,我真的没有偷……”
“啪!”地一声清脆声传来,在这边赏花的众官员忍不住毫无意识地抚上自己的脸颊,心中不由唏嘘,这一巴掌,打的真狠。
“三小姐,求你不要打我,我真的没有偷您的簪子!”
听到这里,众人几乎瞬间明了是发生了什么事。
隔着一道拱门,一墙之隔,对面就是柳氏等人新搬进的后院宅子。没想到赏花之余还能看这样一场好戏,大多数人看着面色陡然阴沉的曾悦康,好整以暇。
簪花案 惊堂木二
曾诺是被外面的喧闹声吵醒的。
她紧了紧裹在自己身上的薄被,皱了皱眉正要再睡一会,疯狂地拍门声将她从睡梦边缘强拉了回来。
“二小姐……二小姐你醒醒。”门外传来强忍不住的哭咽声,拍门的力道愈发加重。
曾诺无法,只能下床披了一件外衣,打开了门。
门刚刚打开,外面的人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正是大雪刚停,天色灰霾的时候,面前的女孩不过十三四岁,眼眶通红,泪如雨下。
曾诺快速扫了她一眼,看着她与红芮略有相似的面容,脑子里闪过:姐妹、相依为命、姐妹情深、性格怯懦胆小、典型弱势群体——这一系列的词。
可让她觉得奇怪的是,瞧着她的衣衫,做工明显要比红芮上乘一些,深深一嗅,对方身上似乎还有各种花香混合的味道,联想着昨天从红芮口中所知的花园楼阁,明显这丫头是那里的丫环,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曾诺抿了抿唇,突然回想起今日早上观察到的现象,脑中一阵警铃作响,脱口而道:“你姐出事了?”
红霓被她的话问的一阵错愕,她从来没来过别院,今天也是因为姐姐出事才咬咬牙大着胆子过来找二小姐帮忙,可她什么话都还没说,对方怎么知道自己是红芮的妹妹,并且似乎——已经知道姐姐出事了?
可她没功夫去多想这些,只是攥着曾诺的手,哑声哭喊道:“对,我姐姐红芮,被三小姐诬陷偷了她的簪子,现在老爷和夫人都在那里,好多官……都,都在一边看着,老爷说……说今日要当着众人的面清理门户、杖毙……我姐姐。二小姐求您救救我的姐姐啊,她绝对不会偷三小姐的簪子的……”
曾诺本身对这种哭哭啼啼的事就有些不耐,况且她一个从小被丢在别院死活不管的二小姐,有人愿意听她的求情吗?
“对不起,我爱莫能助。”她现在只想安守本分,最好不引人注意,安安分分过完这一生,可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她咬了咬下唇,口腔内似乎还残留着方才那块桂花糕的香气。
一边是自保的想法,另一边是报恩的良知在作祟。
可某一边的天平在自己的心中开始倾倒。
曾诺仔细回想,自她穿越而来,唯一能够接触的只有红芮。她明白自己这个身份,外面的人有多嫌隙,毕竟爹不亲后娘不爱,连别院的下人都势利无比,对她嗤之以鼻。她来了才三天,这个院子的下人甚至连一口饭都没有给她送过,就在她饿的受不了的时候,是红芮悄悄过来,从胸口掏出了几块小点。
人大多是偏感性的生物。曾诺想,自己一向理性,可在这个节骨眼上,红芮曾对她的帮助却成了对方通往自己心口的钥匙。
她迟疑了下,才冷声道:“好,我答应你。”
……
曾诺刚进到花院新楼的时候,远远已经看到三五成群的人聚拢在新院子的拱门外。
从小到大有一顿没一顿的,造成她这具身子又是瘦弱又是无力,几位高大的官员并排站在她的身前,竟似一座大山一般将她笼罩,任凭她和红霓如何在后面推搡,挡在前面的人竟然反应皆无,一点让开的意思都没有。
“死丫头还不承认!”隔着远远地人群,她听到人群深处传来一道凶狠浑厚地声音。
曾诺想,说话的人应该就是这具原身的父亲,可还没等他细想,里面有人似乎又是忍不住朝红芮甩了一巴掌上去,那清脆的声音将她的思绪陡然拉了回来。
她忍不住蹙了蹙眉,有种叫做愠怒的情绪在心头滋长。
心中的恼意渐渐化作手上的力道,她用力推搡着前面那道高大的身影,可那人丝毫未觉得,依旧稳稳立着,宽阔的后背隔着一件白衣便在自己的掌心化作坚实的触感,像是铜墙铁壁一般无法撼动。
曾诺又加大了力道,冷不防前面的人突然转过了身子,她收势不住,狠狠地朝前栽去。
“二小姐!”红霓看到她虚着脚步,似乎有往前栽倒的危险,忍不住急急喊了一声。
那回头的人本不想作何反应,可听到红霓这么一喊,忍不住朝她投去了一抹探究的神色,看到她一脸认真,努力地稳着身子,终是不忍心,快速伸出手,虚虚拉了她一把。
曾诺稳住身子,来不及朝那人道谢,推开他虚虚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朝内院走了几步,快到拱门口时,她朝着内院正拖着红芮上长凳,打算实行杖刑的家丁冷冷喊道:“住手。”
虽然场面此刻有些闹哄哄,可因为她一声不大却略显沉稳冷峻的声音一喊,内院一瞬间安静了下来。
骆秋枫在人群后轻轻瞥了那道瘦削的身影一眼,没有作声,手上似乎还残留着她推开自己的浅浅余温。
一直都知道曾家有个二小姐自小住在偏院,足不出户,今日她一身萧索地赶到这里,难不成是要不自量力地救那个丫环?
果不其然,看到一身陈旧单薄的曾诺立在面前,曾悦康的脸色立马大怒,可碍着那么多人在场,也不好直接发作,只能压低声音道:“你来这里做什么,这里不是你该呆的地方,赶快回去!”
曾诺却没有理睬他,自顾自走到趴在长凳上的红芮边,蹲下/身,一把将她拉了起来就往门口的方向走去。
曾悦康和柳氏有些错愕,以往一向怯懦的曾诺跑来已经实属奇怪,居然还无视曾悦康的话,要把人带走?
这下曾家三小姐曾颜不干了,她匆匆跑过去,拦在曾诺的面前:“谁允许你带她走的?!她还没承认偷了我的簪子,来人,把红芮给我继续压在长凳上!”
曾诺抬眼看向自己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几乎不带感情的说:“你也说她没承认,凭什么用私刑。”
“什么?”没想到自己这个一向怯懦的姐姐居然敢当着众人面回嘴反驳,曾颜一时愣住,片刻后一张娇俏的小脸上划过恼怒:“一个小小丫环,我想干嘛就干嘛,用得着你来管我?”
“她是我院里的。”曾诺不想再多说什么,扶着红芮就要离开。
这话也许对曾颜和曾悦康是不管用的,可今日时势不同,一众官员都围在外面看好戏。俗话说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虽说曾诺在曾家不受宠,可她好歹辈分在曾颜之上,再加上红芮是曾诺院子里的丫环,曾颜更是没有道理越权去责罚曾诺的人。
可是有人不懂这个道理,仍旧死死拦住曾诺不放:“是你院里的又怎样,偷了东西一样该罚,哦!我懂了!”曾颜灵眸一动,一张红艳的小嘴张成圆形,涂了粉色丹蔻的食指指在曾诺的鼻头:“你们俩是串通好的吧!曾诺是不是你指使红芮偷了我的簪子好拿去变卖?”她眉头一挑,又转而盯住红芮:“红芮,如果真是曾诺指使你的,我可以考虑让爹爹饶你一命,好好想想,是不是她指使你的!”
红芮被这么一逼问,一双眸子惊慌地抖动着。
她是曾诺的丫环,忠心如她绝不会昧着良心去指使曾诺,可是若是不承认……她咬了咬唇,望了望身后的长凳和那些铁棍,这杖刑之事恐怕是不能简单了事了。
她闭上眼,想到了一向胆怯无声的二小姐今日居然赶到了这里救下自己,还当着众人的面反驳了三小姐,她心里忍不住一阵酸酸的疼,只觉得说什么也不能冤枉了二小姐。她咬了咬牙,就要跪下承认自己偷了簪子……
可在这时,左手传来一股拉力,将红芮半蹲的身子拉了起来。
红芮疑惑地抬头望去,却见灰暗的天幕下,她家二小姐的脸冷若冰霜。
“你要知道是谁偷了你的簪子是么。”曾诺眸色冰冷,定定望着眼前那张嚣张无比的脸袋:“那我就指给你看!”
……
正是大雪停了一段时间,隆冬的天气还是十分寒冷,轻哈一口气,白色的雾气便在眼前飘散。
虽然新后院刚命人往两边清扫过一地的积雪,可仍旧有些残余的雪层堆在院落的角落里,从最底下开始结冰。
曾悦康有些不耐,他其实并不想知道谁是真的偷簪子的人,也根本不在乎。
他一开始只想顺着曾颜的气,反正不过是个丫环,死了便死了,也不会有人追究什么。可没想到,这半路杀出个程咬金,非要把人带走,这下曾颜不甘心,跟曾诺卯上了,曾颜没觉得什么,可现在当着那么多官员的面,他的脸往哪里搁?
他干咳两声,朝一边的柳氏使了个眼色。
柳氏会意,上前拉住曾颜,好言劝说道:“好啦,也别跟她争啦,不过是根簪子,娘明天便带你去买新的不成?俗话说,什么样的人教出什么样的丫环,我们也别跟她们一般见识,不要失了气度。”
这话里的意思是指责曾诺主仆两人,没教养、没气度。
“不行!”曾颜没听出柳氏话里的意思,只当她要息事宁人:“今日我倒要看看,她能有什么本事指出谁偷了我的簪子!”她扬起下巴,斜睨着面前的曾诺:“你若是真有本事,就指出是谁,若是没本事,今儿个,你们两主仆都要罚!”
“可以。”曾诺寻思后,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公平起见,你错了当如何?”
“要是我冤枉了你们,我就跪下给你们认错!”
“好。”曾诺侧脸朝立在一边的几个官员望去:“记住你的话,他们都是见证人。”
事态这样发展下去,完全出乎曾悦康的意料,他觉得今天面子里子都丢尽了,完全成了众官看好戏的对象。
曾诺问曾颜:“簪子什么时候发现不见的,你最后一次看到是什么时候。”
曾颜冷冷一呲,没好气道:“刚刚我从娘那里回来打算带的时候发现不见了,中间不超过半个时辰,今早将首饰盒搬过来的时候,我明明还看见过。”
曾诺想,那就是搬东西到整理的这段时间簪子被人偷了。
曾颜冷笑:“王妈妈可说这首饰盒是你家丫环最后一个搬过来的,她走后也没有人搬什么进来了,不是她还会是谁?”
“首饰盒在哪?”
“在屋里。”曾颜说着,看到曾诺已经自顾自走进了屋子。
她在门槛的地方停了下来,扫了一眼,心下了然,然后跨了进去。屋内和屋外是两个世界,屋外中央已经燃起了火盆取暖,火焰烧的有些高。曾诺没去管梳妆台上面开着的首饰盒,算了算从梳妆台到这里的距离,然后目光放在那燃着木柴的火盆里。
思索片刻后,她这才来到放着首饰盒的梳妆台,她朝一边的红芮淡淡道:“有棉手套吗?”
红芮想了想,今早上为了防着下人的手污了主子的衣裳,王妈妈给每个人都发了一双棉手套,自己的那双刚才脱下放在了袖口里,于是便拿了出来,递给了曾诺。
曾诺利索地戴上了手套,一只手托着漆了棕漆的木质首饰盒下端左右看了看,起初只发现首饰盒的右下角的棕漆被蹭掉了一块,然而她突然觉得这首饰盒上有股油腻腻的味道,便走到透光的窗台下,举起首饰盒对着微光一阵细看,突然,她的瞳仁一缩,放下了首饰盒,脱下了手套。
曾悦康和柳氏看到曾诺和以往大相径庭的模样,也不知道她葫芦里卖了什么药,面面相觑,同时也在对方的眼里看到了疑惑和奇怪。
曾颜看着曾诺一进屋子便左看看右看看,不由觉得她一定是在故弄玄虚,于是双手环抱,奚落道:“看了这么久,看出什么名堂了没。”
曾诺没理睬她,悄悄在红芮的耳边耳语了一句,红芮得令,匆匆跑了出去。
“搬东西的时候你一直在房内吗?”
“这倒不是,娘说给我买了一件新衣,让我过去一趟,所以之后我才想回来找这只簪子配上是否衬我。”
“你到底在搞什么?”见她问了那么多问题,曾颜有些不耐烦:“若是指不出是谁,就别在那浪费时间。”
“我已经有了嫌犯的初步形象。”曾诺沉默良久,一脸认真:“女,四十到五十岁,偏胖,手汗重。性格爱慕虚荣,心高气傲,但又胆小怕事。穿翠绿外衣,在这个院子地位应该不高,却也不低,恐怕是掌管仆人的管事。她的外衫下摆有个烧焦的洞,鞋底不沾雪,偷东西时候,吃着或刚吃好葱油饼。”她抿了抿唇,在一众人疑惑的面色下继续道:“偷簪子的想法恐怕是临时起意,第一次施行偷窃。近期家中一定遭逢巨变或是欠了巨债,丈夫不在曾府做事。”
这话一出,先不管真实性,曾颜的心中一跳,曾诺形容的这个人,怎么有点像……
她转过头,发现曾悦康和柳氏也都朝着一个方向看。
那个方向站着的人,一脸惊慌,一只手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将右侧外衫的下摆拉到身后,另一只手还油腻腻的残留了饼屑——可不就是王妈妈?
“二小姐不要血口喷人!”还没等曾颜他们发话,王妈妈已经两眼虚闪地上前咋呼道:“我尽心尽力服侍曾家多年,怎么可能会偷三小姐的簪子!”
可这话一出,曾诺忍不住挽起略带讽意的笑:“没有人说是你,你那么激动是为什么?”
王妈妈一愣,高声掩住话语里的心虚:“你这话里的意思不就是在说我?!谁一听都会认为是老婆子我!”
一句话重复两遍,再加上边说话边躲闪眼神,未与她正面直视过,明显是心虚撒谎的表现。
“没关系。”曾诺敛了敛眸子:“是不是你,一会就知道了。”
簪花案 惊堂木三
红芮拿着曾诺要的东西气喘吁吁跑回来的时候,不经意看到一个长相俊美的白衣公子笑盈盈地立在屋外,他随意站在一个相对空旷的地方,内院的屋外已经围满了嘴里啧啧称奇的官员。
她正要喊借过一下,右手腕陡然一紧,她一声闷哼呼痛。
拉她的人见她一张脸皱着,似乎是痛极,有些惊讶,随后自语道:“我下手很重吗……?”
“不是的,公子你误会了。”红芮连忙摆手:“我这右手,是昨晚因为一个不慎,在冰上滑了一跤,才摔伤的,跟公子你无关。”
“右手受伤……”骆秋枫重复了一遍她的话,皱眉深思,突然脑中灵光一闪——难怪她会说这是一场临时起意的偷窃案了。
骆秋枫忍不住在心里想,这个足不出户的二小姐,哪里来那么缜密的心思分析出嫌犯的特点?有些特征,饶是办案无数的他细想,都要绕几个圈子。
“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受了伤。”骆秋枫这才回过神道:“虽然提这个有点冒昧,但我很好奇,你家小姐叫你去拿了什么过来?能不能……给我看看?”
见骆秋枫一脸真诚,又如此俊秀出尘,红芮忍不住红了脸,递了左手握着的小盒过去。
骆秋枫连忙道了声谢,然后接了过来打开,看到里面那几样东西的时候,却一时有点摸不着头脑。
“公子,你看完了吗?我还要给我家二小姐送去。”红芮怯怯地望着一脸思索,半天没动静的男人。
“不好意思。”听到红芮的催促,骆秋枫连忙把手上的东西还了回去。目送着红芮一路小跑进了屋子的身影,他不由想到了某个人,那人与他从小一起长大,玩世不恭、潇洒不羁,从来没个正形。然而他的脑子又是无比睿智、敏锐非常,比之自己厉害太多,他低低叹道:“淮之,若是你在,不知是否很快便能参透那丫头的玄机。”
……
曾诺看到面前的一幕,不耐地皱了皱眉。
从她说完之前的话开始,王妈妈便一直跪在地上,哭天喊地地求曾颜为她做主,自己可以发誓绝对没有偷过曾家一分一毫的东西。
曾诺是个喜欢以证据和事实说话的人,发誓这种迷信的东西,她从来不会为之动容。
“二小姐,我来了。”红芮拨开人群,急急跑到她的身边,然后她望见了哭得波涛汹涌、肝肠寸断地王妈妈,不由奇怪:“二小姐,这是……怎么了?”
红芮莫名其妙地看着王妈妈,她没有听到曾诺对嫌犯的侧写,所以压根不明白自己只不过去拿了些东西的空挡,怎么回来就变成了这样。
“曾诺,没凭没据就不要乱说。”曾颜听到脚边的哭声,忍住想踢上去的冲动,头也开始发涨发疼:“况且你刚才说的那些一套一套的,谁信啊?!诓人的吧。”
曾诺没有理睬她,却问红芮:“胭脂粉拿来了吗?”
红芮点了点头,取出了盒子里已经碾碎的胭脂粉放在曾诺的手里。
曾诺再次戴上手套,先观察了胭脂粉碾碎的颗粒大小。古代的科技没有现代好,胭脂大多是泥状的,红芮能找到碾成这样细密的胭脂粉,算是很不错了。
曾颜等人看着她鼓捣胭脂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想要阻止她做下去,可偏偏又抵不过好奇心,想看看她到底会弄出什么。
就连王妈妈也停止了鬼哭狼嚎,含着两泡泪看着曾诺。
曾诺又从小盒里面拿出了一只细细的狼毫,毛笔的尖头被一刀剪平,成平坦的蓬松状,类似于现代的腮红刷。
她用狼毫蘸了一些胭脂粉在上面,将首饰盒平放在桌上,将狼毫置于首饰盒的上方,她举起左手,隔着一段距离弹了弹狼毫的笔端,细细的胭脂粉从狼毫上掉落,渐渐积聚在首饰盒上。
“你做什么!”曾颜看到她往自己的首饰盒上撒胭脂粉,气急败坏地想冲上来拉开她,曾诺斜眼看着她,这一瞬间,曾颜想要往前迈出的脚步僵住。
她觉得曾诺变了,变得冷漠可怕,一双漆黑的眼眸里闪动的是冷漠睿智的光芒,再也不像以前那个面含胆怯,一直缩在后面的胆小鬼,可怜兮兮的鬼样子看了就让人来气。她搞不懂自己刚才一瞬间为何会觉得曾诺身上的气场骇人无比,抖动着唇正要说话,却看到曾诺弹完胭脂粉后轻轻一吹,那些聚在首饰盒上的粉末随风一吹……
剩下的粉末居然黏在了首饰盒上成了一个个手指印!
曾诺又从小盒里拿出一张纸,上面轻轻刷了一层很薄很薄的胶水,纸被轻轻覆盖在那些沾了胭脂粉的指印上,牢牢按压之后,再把那张纸揭下,竟将上面的指印清晰地拓印了下来。
这是她在现代刑侦大队里面学到的粘附着色法。这种方法是通过残留了汗液或是油的手指印具有了“粘滞力”,从而再现凶犯的指纹或掌纹。
油印一般很难洗去,她今早也看过红芮的手指,她的手指一点都不油,身上也没有油腻腻的味道,当然,现在证据确凿,凶手是谁,一对比,很快可以一目了然。
“红芮,除了你,还记不记得有人碰过这个首饰盒?”曾诺转过头,问向红芮。
红芮扬着脑袋,想了会:“今早我给王妈妈送了早膳后,就去三小姐房里帮忙了,搬了很多的东西,有些什么我自己也记不清了,后来差不多都快收工了,我是最后一个出三小姐旧房要去吃午膳的,但是——哦,对了,我突然发现有人忘记搬三小姐的首饰盒了,我怕被王妈妈骂,所以就拿了起来,想早点弄完早点吃饭。后来……”
说到这,她抚了抚自己的右手,欲言又止。
曾诺了然,明白眼前人是怕自己担心,所以不敢说自己受伤的事情,于是替她说了下去:“后来因为你的右手伤了,所以在搬去的路上,首饰盒摔了对不对?”
红芮有些惊讶,曾诺说的就像一切都早已了然。她重重点了点头:“对对!首饰盒很沉,我只能两只手拖着抱在胸口,可是右手实在太疼了,一个没当心……”她怯怯地看了眼面色愠怒的曾颜,声音越来越轻。
“因为右手受伤,首饰盒摔了。如果我推测没错,这一幕恰好被王妈妈看到了,她那时正边吃着葱油饼,边到处闲逛,你被她看见摔了首饰盒,以为自己死定了,可是她看了摔了满地的首饰,只是随便骂了你几句,叫你快点处理好,对吗?”曾诺平平的声音在整个房间回荡,跪在地上的王妈妈听到她一番话,双目圆睁。
“对对对,小姐你怎么好像都知道……”红芮并不知道这是曾诺在脑中做的案件过程分析和回顾,只是顿了顿:“当时我还纳闷,今天王妈妈是不是心情很好,若是以前……”她咬了咬唇,没说下去。可是其他的人都心知肚明,王妈妈仗着在曾府侍奉多年,如今混上三小姐院里的管事一职,仗着人势就爱欺负手下的人。
“放下首饰盒,你最后一个离开的对吗?”
“对,我看东西都齐了,就最后一个离开了。”
曾诺点了点头:“你们下人今日的午膳,有葱油饼吗?或是其他油腻的食物?王妈妈在场吗?”
“小姐你说笑了。”红芮淡淡一笑:“我们做下人的,哪里能吃到沾油的食物呢,不过清粥窝窝头,随便糊口的。”她皱了皱眉,似乎在回想:“一开始王妈妈来过一次,然后很快又走了。”
这下一切明了,下人没有吃过带油的食物,曾悦康一众人又在前厅,事发的时候曾颜又在柳氏的房里,其他院子的下人都被调配到前厅伺候众官员了,唯一没有不在场证明且能在首饰盒上留下油手印的就只有王妈妈了。
“红芮,你不要污蔑我!”王妈妈突然嘶吼起来,双目通红:“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作什么要害我!”
红芮被她一瞪,吓得缩到了曾诺的身后。
曾诺居高临下地望着地上的王妈妈,有些近乎冷酷的道:“是不是你,一会都能弄清楚。”她让红芮拿出了小盒中的红色印泥和一张新的宣纸。
她一步步稳稳踱到王妈妈面前,王妈妈闪着眼睛:“你要做什么!要杀人灭口是不是!”在她惊呼间,曾诺却是一把抓住她的手,快速在她的五指上按上印泥,印在了宣纸上。
她的速度太快,众人还没有反应过来,她已经捻起了两张印了手指印的纸张展示在曾颜、曾悦康和柳氏的面前:“通过对比,一模一样。”
曾颜之前被红芮的证言一说,她心下已经有不详的感觉,这下一看,从首饰盒上拓印下来的指印和王妈妈的确实一样,她突然意识到曾诺推测的也许是真的,王妈妈就是偷簪子的人,可是骄傲如她怎么可能会承认曾诺是正确的?她扬着脖子,依然质问,虽然气势已经弱了不少:“不过几个手指印而已,一模一样多得是。”
“你错了。”曾诺放下两张宣纸:“这世上绝对没有拥有一模一样指印的人。不信,你可以来试试。”
她把印泥放在桌上,一边是几张新的宣纸。
“但凡有不信的人,都可以来试试。”她这话是对着外面的众官说的,果不其然,有些人因为好奇已经跃跃欲试。
曾颜不服气地嘀咕:“试试就试试。”她大步走过去,按了指印,却发现,完全不一样。
柳氏拉着曾悦康也去试了试,想要证明曾诺说的是错的,可是结果也是完全不一样,甚至和曾颜的也不一样。
“曾大人,这主意挺新奇,让秋某也试试吧。”秋水浅看了半天,早已心痒难耐。曾悦康今日刚巴洁上秋水浅,怎么敢拒绝?只能讪讪一笑:“秋大人随意。”心里对曾诺是恨得牙痒痒,怪秋水浅多事。
有了秋水浅带头,后面几个官员都进来纷纷按上了指印,他们互相对比,啧啧称奇,他们这群近二十个人,还真的没有一模一样的指印。
曾颜不服气,又找了整个曾府上下所有有可能偷簪子的丫环来试,还逼着红芮去试,结果自然是让她心中气闷。
“若是还有疑问。”曾诺看着曾颜:“簪子还在她的身上。”
曾颜和曾悦康气急,既然这样,一开始搜身不就好了,何必搞出这么多事,弄得自家白白给外人看了一场好戏。
曾诺似是看出了两人所想,认真道:“我只以事实和证据说话,况且……”她看了看曾家父女两:“嫌犯也是有人权的。”
此话一出,曾悦康和曾颜一口老血都快喷了出来!
……
事情水落石出,王妈妈痛哭流涕,道出事情原委,原来是家里的儿子不孝,前阵子出去跟人玩赌钱,欠了一屁股债,她家老王为这个不孝子所气,怎么打怎么骂都不听,前几日更是一口气差点喘不上来,病倒在床上,昨天有人上门讨债,把他们家里的家具都给毁了个精光,儿子更是被捉走。对方扬言,要是再不还钱,就一天割掉儿子的一根手指给他们送过来。
她看到红芮不小心摔了三小姐的首饰盒,那时候所有的珠宝首饰撒了一地,满目珠光宝气、黄金璀璨迷了她的眼,也魔怔了她的心。
人会犯罪,有时候是因为一个契机,导致一念之差。
犯罪心理学里面有一句话,当自我的需求因为自己的能力或是经济情况不能得到满足时,就会产生偷窃。
王妈妈的需求,是儿子的平安健康,可她负债的家庭经济情况和自己的能力已经不能满足她儿子平安的条件,于是一念之差,堕入地狱。
簪花案 惊堂木四
暮/色/降/临,空气里有股湿冷的味道。
在这样寒气逼人的日子里,曾悦康一张脸却是涨得通红,五脏六腑似是燃了一把柴火,烧的他心头发烫发闷。
下了令让人把王妈妈杖刑五十后丢出府,他阴鸷的眸子沉黯,一直打量着立在对面的曾诺。
这个已经十一年没有放在心上的女儿,何时变得如此聪明、如此大胆?他细细回想,曾诺六岁前因为生母在世,他还会碍于萧氏的面子请老师教她一些课业,可六岁后,他几乎对她不闻不问,她哪来的能力和精力学会这些旁门左道的东西?
没错,在曾悦康的心里,早就将刚才曾诺这些刑侦手法和犯罪心理画像定义成了旁门左道的东西。管她说的对不对,管她是不是抓到了偷簪子的人,让他曾悦康丢了面子、让曾颜不顺心,就等于触到了他的逆鳞。
他宝贝曾颜,视为掌上明珠,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曾颜下跪跟曾诺这个贱丫头道歉而不出来有些作为?
他环顾四周,看到秋水浅和其他几位官员笑意盈盈地立在曾诺身边,眉目慈爱:“小丫头哪来那么多鬼点子?”
曾诺不咸不淡道:“学的。”
“哪里学的?”
曾诺这才抬眸望了他们一眼,淡淡道:“书上。”
“噗……”骆秋枫在宣纸上按下手印,仔细对比,心想着这不失为一个查案的好办法,正想着有没有必要争得刑部同意推行下去,冷不防听到曾诺和秋水浅的对话,差点岔了气。
该说曾诺是真的单纯还是……故意装傻?
他细细品味方才曾诺的分析,有一个点他还是百思不得其解,正要转过身询问她,余光里不经意瞥见一边的曾悦康黑眸沉沉,面色不善地盯着曾诺,他复而看向咬着唇,缩在柳氏身后的曾颜,思绪在脑中一转悠,瞬间了然。
他难得没有像往常立马转身走人。长身玉立、风姿卓绝的他淡淡立在一边,静观曾悦康接下来会做什么。
他眯了眯眼,观察曾诺轮廓秀美的侧面。
小丫头,就当做今日我无心绊了你一下,还你一份人情吧。
曾悦康对柳氏使了个眼色,柳氏眼里传达着“你绝对不能让宝贝女儿受委屈”的意思,才不情不愿地让曾颜跟着曾悦康去了曾诺面前。
“好啦好啦,既然水落石出,一切都过去啦。颜儿,还不跟你姐姐道声歉,说声好的?”曾悦康突然凑了过来,拍了拍曾颜的肩膀自顾自道:“你姐姐宽宏大量,刚才不过是跟你赌气,不会要你真的下跪的。”
曾诺抬起眸子,疏离地望了眼曾悦康和曾颜,没有说话。
她没有那么大的仇恨心理,当时也不过是被曾颜嚣张的样子刺激到,一时气上心间,自尊心作祟。
她是一名现代犯罪心理学家,职责就是干预可能发生的犯罪,分析已经发生的凶案,让一切罪犯无所遁形,她为自己的职业自豪和骄傲,可曾颜居然指责她和红芮合伙偷了她的簪子,曾诺自尊心极强,以前在警校大队,她的专业成绩就是班里最出色的,哪怕是之后到了刑警大队,谁不是尊称她一声曾队长?
污蔑她清白的事情,在曾诺眼里等同于人格侮辱,因为她一向认为最不可能犯罪的,就是她自己本身。
不过她听到曾悦康如此维护曾颜,想来是要大事化小,将下跪道歉的事略过不提。
她正要张口回答,身后突兀地传来一道清朗好听的声音,如泉水淙淙:“道歉的确是应该的,不过曾大人,亲兄弟也要明算账,何况是姐妹?最主要的是……”他侧头瞥了一眼曾诺,笑的坦然又带点无可奈何:“二小姐可是让我们做见证人的。”
曾悦康看到骆秋枫出面替曾诺说话,一时有点摸不准到底骆秋枫是因为一向刚正不阿的性子践行承诺,还是……
“可是颜儿最近腿脚不方便,不能下跪……”慌张地找着借口,曾悦康微侧脸,居然发现身边的曾颜早已摒弃了一脸懊恼的模样,沉醉痴迷地望着骆秋枫,两颊酡红,比上了胭脂还红润。
他的眸子转了转,再次想起了之前迎接骆秋枫时打的主意。
不过就是跪一下,若是因为这一跪,在众人乃至骆秋枫的眼里落下个愿赌服输,知错就改的温婉形象,不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这样一思量,他连忙堆起和善的笑脸,将身畔的曾颜拉到面前:“骆大人说得是,颜儿从小乖巧懂事,说到做到。颜儿,给你姐姐跪下认个错吧。”
柳氏在一边竖着耳朵,冷不防听到曾悦康不顾曾颜的面子要她给那个贱种下跪,一口气堵在心间上不上、下不下,差点咬碎了一口的利齿。
但是她现在碍于面子不能出面。
骆秋枫面如冠玉,温文儒雅,原本沉浸在他俊美外貌下的曾颜因为父亲反转的态度立马回了神:“你说什么啊爹,谁要给那个贱……”后面难听的话未来得及说完,曾颜突然觉得膝盖一痛,噗通一声向前栽倒,头栽在地面上,身子趴在了地上,像是朝曾诺行了个跪拜的大礼。
曾诺眉毛一挑,刚才……
“三小姐真是爽快诚实的大家闺秀。”骆秋枫无瑕一笑:“说到做到,不得不让骆某钦佩。”
……
后院的闹剧结束,曾颜在骆秋枫面前丢了这么大一个脸后,情急之下索性装晕被送回了房间。曾府一阵鸡飞狗跳后,曾诺却是敛了敛眉目,趁着混乱拉着红芮离开。
天色昏沉,星光黯淡。
这天气时好时坏,走到一半,阴霾的天空又开始下起了雪花。
身上的衣服太过单薄陈旧,没有保暖的作用,没过多久,曾诺就冷得抖了抖身子,双手忍不住环住双臂,使劲搓了搓。
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如颗颗细白的棉絮一样落在她乌黑的发间,成了发间点缀着的别样风情。
身子一暖,陡然有什么东西罩上了她的外衣。
她回头,见刚才在后院中帮了自己的白衣男子浅笑盈盈地立在她的身后,一脸的真诚。
他现在只着薄薄的外衫,将自己身上那件白色的毛领披风罩在了她的身上。
“啊,是刚才那位公子……”红芮也转过身,认出了骆秋枫。
“刚才?”曾诺蹙了蹙眉,正要询问,骆秋枫立马接着开口,语气里竟然带了一点虚心好学的意味:“曾二小姐,骆某这厢追随而来,可能有些唐突,可我实在想不通一件事,想请教一下二小姐你,不知方便否?”
曾诺扫了一眼骆秋枫,见他腰间一抹翠绿的玉佩此刻翻转了过来,上面刻了一个“刑”字,结合他的谈吐气质,一瞬就明了了他的身份和意图,考虑了片刻便额首答应。
“方才二小姐你的分析句句精辟,却也不是胡乱猜测的,可我想不通一点,你是如何知道王妈妈的衣衫下摆处有个烧焦的洞?”方才他仔细观察了被拖出的王妈妈,右侧的衣服下摆果然有个烧焦的小洞。
曾诺认真解释,平平的声音缭绕在骆秋枫的耳边:“曾颜房里放了一个火盆,我观察到,里面放了大量的木柴,所以导致火焰烧的很高,木柴在盆里烧,免不了会有些烟灰落在地上,可我方才进去看到,火盆下的烟灰有朝右边拖过的痕迹,烟灰拖拉的痕迹很新,应该是不久前刚出现的。再估算了梳妆台到火盆的距离,我推测,也许是王妈妈在偷了簪子后,本身做贼心虚,又加上她天生胆小怕事的性格,所以在慌乱间,撞到了火盆,因为速度快,所以火焰只在她的外衫下摆烫出了一个洞。”
这番话说完,骆秋枫望着曾诺的目光中渐渐涌出一股钦佩和崇敬。
骆秋枫自小到大,受了某个男人的启发和带领,便一心钻研在各种案件之中。等到他当上了刑部尚书,他便越加沉迷其中,无法自拔,所以导致他现在仍然孑然一身。
然而曾诺让他看到了另一种破案的技巧。这让他的心有些隐隐兴奋,就好像学武的人突然发现了一本失传多年的武林秘籍,又像寻宝者突然发现了藏宝地图,让他兴奋又雀跃。
“多谢二小姐指点迷津。”
“不客气。”曾诺抿了抿唇,突然想到了方才曾颜摔在地上的一幕,嗫喏着唇,轻轻的说了一声:“我才该谢你。”她分明看到曾颜想要反抗骂她贱人,可一边的骆秋枫极快地自袖中弹出一粒珠子,成功阻止了曾颜对自己的辱骂。
她一声谢如此清淡雅然,却又带着一点女子的轻软,点点轻压在骆秋枫的心间,他心里一动,明白她指的是什么,露出一抹微赧的笑意:“你不必谢我,这种阴人的招数,我可是跟另一人学的。”
另一人?是谁?
……
当天夜晚,夜色黑暗,冷意刺骨。
京都城的郊外,一人裹着漆黑的斗篷,头戴扇形的蓑帽,骑着箭步如飞的良驹,在官道上疾驰而去。
他抖了抖落在身上的雪,雪花便自他趴在马背上那条修长健硕的弧线滑落。
戴了面罩的他,仅有一双星眸露在外面,漆黑冗长的道路上,他的眸光似鹰隼,动作潇洒利落。
人过此处,踏马落雪,一地无声。
……
骆秋枫回到府里的时候,贴身伺候的下人小丁恭敬走到他的身侧,谨慎又轻声地告诉他有一封信今早被送了过来。
小丁跟着骆秋枫走到书房门口,在骆秋枫进门的一瞬间从怀中掏出了信递到了他的手中,木门一开一合的声音响起。小丁深深吸了一口气,耳听六路、眼观八方的守在了骆秋枫的书房门口。
骆秋枫坐在书案之后,信封上“枫弟”两字写得潇洒俊逸,显示着写信人的不羁和随性。
枫弟……骆秋枫盯着这个称呼,默了半响。
最后他微蹙着眉,难掩面上的无奈,拆开了信封。
枫表弟亲启:
枫弟莫急,烟城一切安好,为兄写信之时,母亲和姨母两人还在一边品茶聊天。
说到这隆冬时分的天气,她二人嘱我告诉你,原话如下:秋枫性子贪玩,莫要在这冷天着了凉。
二人又聊到秋枫你的婚姻大事,她二人让我警告你,原话如下:若是来年还找不到成亲的对象,不如绑了秋枫上马,随便娶一个了事。
看到这里,骆秋枫一阵头疼。说他贪玩?他天天忙公务都来不及,办的桩桩都是人命案子,如何去玩?成亲这事就更是好笑,排在他辈分前的方淮之都没有成亲,怎么就急急轮到他了?想来又是那心思深沉到极点的方淮之瞒着他对那二人说了什么,推他入了火坑!
于是他忍住想撕了信的冲动,看看他方淮之还能厚颜无耻地写些什么!
枫弟,即便嘴上如此说,可母亲和姨母还是操心你的婚姻大事,为兄在她二人面前为你美言几句,说你一心为民,勤勤恳恳,简直是把嘴皮子都快磨破了,看在为兄如此为你设想、牺牲的份上,你是否该对为兄说一句多谢?
骆秋枫揉了揉额角,无视掉这句话,继续看了下去,然而后面的内容差点让他一口气缓不上来。
商量许久,母亲和姨母觉得还是为兄我比较让她二人省心,遂恳请为兄上京都助你一把,早日觅得贤妻。为兄实在挂念烟城的一切,却又不忍姨母为你伤心担忧,只能勉为其难的答应,枫弟,为兄如此仗义,你可要做好替为兄接风洗尘的准备啊。
你收到信的时候,想来为兄已经快到京都了,为兄一路风尘仆仆,记得为为兄烧好洗澡水,备好美味佳肴,也算是报答为兄了。
你一定会问为兄,为何要你准备这些?那为兄就告诉你,这是姨母对你这个常年不在身侧侍奉的不孝子的命令,她让为兄日后就住在你的府院,让你一切事务都得听为兄安排,不得有反抗违背之意,直到觅得贤妻之前,你不得拒绝为兄的任何要求,否则,就算作顶撞长辈,未将姨母这做母亲的放在眼里。
表哥淮之落笔。
骆秋枫看完了信,整个人倚靠在椅背上,闭上眼,揉着太阳穴,久久不语。
方淮之要来京都了——他满脑子回荡的都是这句让他惊悚的话。
簪花案 惊堂木五
是夜,夜色阴沉,曾府一片万籁俱寂。
后院柳氏的房间,淡淡的橘黄色烛光从纸窗内透出来,伴随着嗯嗯啊啊的声音。
曾悦康餍足无比,搂着娇喘不已的柳氏,柳氏良久没有搭理他,一双柔软的手轻轻推开曾悦康汗湿的胸膛。
“怎么了,还在生气?”曾悦康没有在意她的动作,再次舔着脸搂抱过去。
柳氏瞟了曾悦康讪讪笑着的脸,抿着嘴不做声。
曾悦康伸出胖手抚上柳氏白皙嫩滑的大腿内侧,却被对方一巴掌拍掉。可他还是锲而不舍,口中满是讨好的语气:“你也别气了,我让颜儿跪,不也是为了给骆秋枫一个好印象吗?你难道不希望颜儿嫁户好人家?”
“可我就是不爽。便宜了那个丫头!”柳氏脸色沉沉,不爽地睨了曾悦康一眼:“什么时候把她赶出府,占了偏院也有十多年了,你可答应过我的,那个偏院以后是要拿来给颜儿做个莲花池的。”
“别急,我不正愁找不到什么好的理由嘛。”曾诺不比前段日子嫁出去的大女儿曾斐。曾斐是萧氏生前的闺中好友田氏托付给他们的,自小与骠骑将军的小儿子连月凯有过婚约。曾悦康要巴结连家,从小自然是好吃好喝地养着曾斐,即便心中有过不耐和不爽,可为了之后的锦绣前程,他不得不做这些表面功夫。
曾斐一嫁人,曾悦康和柳氏觉得身上的包袱终于移去,一阵自在,转而将下一个目标放在了曾诺身上。
至于曾诺呢?
在曾府内,曾悦康不喜曾诺,曾家如何冷落她都是曾家内院的事情,本来无伤大雅,却没想到今日偷簪子的事情一闹,她居然会私自从偏院跑出来为自己的丫环一证清白,多少官员看到了曾诺的睿智和心细如发,又有多少人对她秀美淡然的容颜报以窥探。
这样,他要用什么样的理由,才能正大光明的把曾诺赶走?
似是看出了曾悦康的为难,柳氏狡猾一笑,这个主意,早就在她心里打转许久了,若不是看出了今日曾悦康对于曾诺所作所为的厌恶,她又怎么敢在这个节骨眼上说出来?
“相公,交给我吧。”她附在曾悦康的耳边嘀咕几句。曾悦康紧皱的眉头顿时舒展开来。擒住她的双唇就是一阵啧啧亲吻:“宝贝儿,你真是太聪明了!”
……
“红霓,你是怎么知道我右手伤了的?”安宁静谧的夜晚,红芮刚从曾诺的房内出来,就看见红霓悄悄从花园楼台那溜了过来,递给了她一瓶红花油。
“嘘!”彼时曾诺在房内已经睡下,红霓拉着红芮走到一边:“是二小姐告诉我的,今早我求二小姐救你的时候,她在赶来的路上嘱咐我的。”
红芮一阵惊讶,忙捂住了嘴,以免惊呼出声:“二小姐今天怎么好像什么都知道,之前王妈妈偷簪子的事,她说得也像自己亲眼看到了一样。”
红霓找了块地,拉开红芮的衣袖,轻倒些红花油在自己的手心,帮她开始缓缓揉搓起来。没过一会,红芮就感觉自己的手臂火辣辣的烫,见红霓又要倒一些,忙阻止道:“你省着些用啊,我这小伤没什么关系的,浪费太多,你要是磕着碰着哪了咋办?”
红霓却是不顾,依旧又倒了一些,帮红芮搓着手臂。
“你怎么了?怎么不说话了?”红芮见红霓自为她涂红花油后,便不再做声,有些不明所以,以前这丫头只要逮着空见了自己,哪次不是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今天是怎么了?麻雀难道也会咬到舌头?
“姐……”红霓抬起头,将红芮的袖子拉好。她努力忽视刚才看到的景色——她的姐姐,手臂上到处是新旧交错的鞭痕,虽然没有破皮,但是已经形成了一道道红紫色的瘀痕。
“姐,你吃苦了。”红霓一把抱住红芮,哭得涕泗横流。当年原本应该是自己来这偏院照顾二小姐的,姐姐看自己年幼,求老爷跟自己作交换,才使自己免于受苦,现在她看看花,弄弄草,倒也没吃什么苦。
可是姐姐她在这偏院……
“别哭啦。姐姐不苦,真的。”红芮环抱着趴在她膝上哭得一抽一抽地红霓,心里一阵酸涩和欣慰。什么苦痛都比不上红霓在自己眼前落泪更让人心疼,她拉起红霓,动作轻柔地为她擦拭泪水,只觉得什么天寒地冻、什么虐打饥饿都比不上姐妹情深来得重要。
她的视线透过红霓看向了那个漆黑一片的屋子。
“对了,姐,我来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红霓抽了抽鼻子:“我刚来这里的时候,经过三小姐的院子,三小姐因为今天的事大发雷霆,二小姐人好,也没个心眼,在这里也没什么人帮衬,姐你要时刻叮嘱二小姐,三小姐今天吃了那么大的亏,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我以后也会多注意点三小姐那的风声。”
红芮摸了摸红霓的脑袋,点了点头。
……
晨光微现的时候,早朝刚刚结束。冬天的白昼总是来得特别晚,进入大殿的时候还是一片昏暗,下了早朝已经是朝日当头。
骆秋枫坐在回府的轿子里,打算小憩一下,一会他要回府嘱咐一些事宜,还要赶回刑部办公。
昨晚因为得知方淮之要来的消息,让他失眠了一个晚上。
阖着眸子浅眠,却没能睡着,右边的眼皮一直在跳,骆秋枫叹了口气,方淮之还没有来,自己就已经身心疲惫,要是来了,该如何是好。
没多久到了骆府。
小丁唤醒骆秋枫,骆秋枫抻了抻衣摆,进了府里。
刚踏入府里,他便觉得气氛有点不对,以往骆府一向清静,连下人也不多,今天的大堂一隅,嘈杂闹哄哄的声音渐渐传来。
他心下有些不详的预感,一步步朝大堂的方向走去。
刚迈过门槛,进入大堂,大堂霎时一静,里面的人全都转头朝他看来,在对视了几秒后,那些人“哄”地一声如潮水一般朝他围拢过来。
“听闻陌玉公子孑然一身,都二十一了还未婚娶,言妈妈手头这里有好几个千金小姐,容貌绝伦,身姿雅然,家室富足,为人贤淑,一定符合骆大人的喜好!”
“走开走开。你那点乡野村姑也好拿上台面显摆?我这有……”
骆秋枫被吵得大脑有些涨,看着面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红娘,忍不住摆手拒绝。他唤来一边的小丁,让他送走这些人,然后自己走到大堂一处角落,找来了管家张叔冷声询问情况。
张管家低着脑袋,将事情大概告诉了骆秋枫。心下早有猜测的骆秋枫眯了眯眼——果然,方淮之已经到骆府了。
当骆秋枫推开客房大门的时候,里面的人还捂在被窝内,睡得酣畅淋漓。
“方淮之,你给我起来!”骆秋枫皮笑肉不笑地走到床边,冷冷道。
见被窝里的人良久没有反应,也没有任何的呼吸声,骆秋枫蹙眉抿了抿唇,一把掀开被子,里面果然只裹着两层棉被,方淮之人早就不在了。
“躲到哪里去了?”酝酿好的怒意没处发,激动中的他捏了捏拳头,快步离开了客房,朝外面走去。
在他走后没多久,在那两层棉被裹着的中心,突然有一个人从里面钻了出来,他望着骆秋枫怀着怒意而去的背影,脸带坏笑地从床上坐起身。
墨黑的长发松松散散地系在脑后,他慵懒地伸了个懒腰,晨曦的光芒透过纸窗照在他高高的眉骨和长长的睫毛上,在眼下投去一抹淡淡的阴影。
“还真是一如小时候的单纯。”他轻笑一声,再次窝进了被窝,调整最舒服的睡姿,睡前迷迷糊糊道:“跟我斗,还早着呢。”
……
一早,曾诺早早就醒了过来,红芮几乎是立马就敲门就来,两手端着洗漱用品。
曾诺闻到了她身上的红花油味道,淡淡看了她浅笑的面容一眼:“手好多了?”
“多谢二小姐。”红芮放下了洗脸盆,回想着昨晚思考好的话语,突然一下子跪在了曾诺的脚边:“昨日多亏二小姐,才让红芮免于遭受杖刑,红芮做牛做马无以为报。”
曾诺看到红芮感激且真诚的面容,心中难得地涌出丝丝酸酸的感觉。
无论是前世的现代,还是初来乍到的古代,她一向理智、寡情、严谨。很多时候她破案,并不是出于拯救某人的意图,而是她认为,这是她的职责、她的本能驱使她这么去做。在现代的时候,她每一次捉到凶犯,死者家属会赶到刑警大队,诚恳的对她道谢,对于曾诺来说,这并不是什么值得要道谢的事情,这只是她的工作,她的职责和义务。
然而现在不同。
如今她脱去了现代犯罪心理学家的外衣,她只是个曾家不受宠的二小姐。她要救一个府里的人,谈何容易?再也没有那份职业带给她的便利,也再也没有周围人的配合,她昨天,只是依靠自己的能力和大胆,与曾颜、曾悦康等人做抗争,才还了红芮一个清白。
她拉起跪在地上眼眶通红的红芮,即便心中的感情让她觉得复杂到难以表达,她也只能故作冷冷地用官方语言回了声:“不用谢,应该的。”
红芮看出她在别扭,没多说什么,拿起帕子沾了沾水,递给曾诺擦脸,在曾诺擦脸的间隙,她打开门瞧了瞧外面,发现没人,才附在她耳边轻声道:“二小姐,昨天晚上,红霓来找我,说三小姐大发雷霆,她怕三小姐可能会找你麻烦,让我支会你一声。”
曾诺点了点头,没说话。
那天曾颜摔在地上的时候,她就发现曾颜眸中一闪而过的恨意,她也读过心理学,曾颜这不过是典型的心里不平衡,寻找发泄对象。
见曾诺没有多大的反应,红芮便出门去灶房端早膳来。
等她端着昨晚好不容易让厨娘多预留的两份清粥小菜的时候,她一把推开门,嘴上含笑:“二小姐,快来喝粥啦,这粥可香啦。”
话音刚落,整个房间一片寂静。
她感到不对,正要抬头去看,冷不防耳边响起一个威严熟悉的女子声音:“怎么做奴才的,一点礼貌规矩也无。”
红芮心中一跳,抬眸看去,可不就是柳氏本尊?
她怎么……来了?
簪花案 惊堂木六
曾诺看着桌上柳氏带来的精致早点,冷冷瞧着她故作真诚的笑容,没有动手。
“怎么不吃?不合你胃口吗?”柳氏笑眯眯地,夹了一块松糕在曾诺的碗里。曾诺撇了撇自己碗里的食物,顿了顿,拿起了筷子。
“二小姐……”红芮看到曾诺似乎要吃那块松糕,不由惊呼出声。曾府人人都知道柳氏不喜曾诺,昨天曾颜颜面扫地,谁知道她会不会为女报仇,下毒害曾诺?
红芮怀着忐忑的心情看着曾诺缓缓将那块松糕吃了下去,一颗心被揪得紧紧的,然而曾诺施施然坐在那里,一脸平静,什么事情都没有。
“你们先下去。”柳氏见曾诺吃完,红唇微弯。命令身后的下人到外面去等:“红芮,你也是。”
红芮担心曾诺的安危,本来不愿意走,曾诺朝她投去一抹安心的眼神,红芮才不情不愿地跟着其他下人走了下去。
开门关门声响起,整个阴冷狭小的房间内只剩下曾诺和柳氏两个人。
柳氏看着坐在对面一脸冷然平静的曾诺,心下还是略略闪过错愕。从昨天开始,这个被她和曾悦康故意丢弃在偏院的萧氏亲女,就像突然变了个样子。她在奇怪,这一段时间,在曾诺的身上发生了什么,才能将一个人转变的如此彻底?
柳氏心里在疑惑,面上却还是一副平静温和的笑意:“曾诺,昨天的事,我为我家颜儿跟你道个歉,她就是被我和你爹宠坏了,才会那么莽撞。”
曾诺浅浅看了眼柳氏一脸愧疚的模样,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曾诺早在昨天第一眼见到柳氏时,就给她下了骄傲、爱慕虚荣、自视甚高、领袖型人格等一系列的性格标签,柳氏来找她,绝对不会是来单纯道歉的。
果不其然,这话只是个引子,柳氏渐渐把话题引到了别处:“想来最近,你爹被提拔了官职,本来是件极喜庆的事,却没想到后院会发生下人手脚不干净的事,当真是晦气。”
柳氏微微叹了一口气,一脸无奈看向曾诺:“前不久我出门的时候,巧了,碰到了一个算命的,说我们曾府这段时间家宅不宁,我本来不相信,现在想想,也还是有些道理的。”
“你想要我做什么。”等到柳氏默不作声望着她的时候,曾诺一边抻了抻衣摆,一边随意问道。这句话不是疑问句,而是陈述句。柳氏说了那么多,目的不就是要将她赶出府?
“你这孩子,怎么能这么说呢。”柳氏为她直白的话语弄得一阵尴尬:“我还能要求你做什么呢。”
“既然不要求什么,那请便。”听到柳氏一副伪善的语气,曾诺的眸中闪过点点不耐,指了指门外,示意柳氏可以离开了。
这句明显不耐的逐客令弄得柳氏心里一阵气颤,她在心里将曾诺骂了个千遍百遍,艳红的丹蔻指甲因为捏成拳,深深的扎在掌心里。她在心里恨恨道:贱种,现在就让你得意个够,等把你赶出去,我让你哭都来不及。
“你这孩子惯会开玩笑,呵呵。其实呢……我还真有件事要请你帮忙。”柳氏放在桌下的手指搓了搓:“发生那样的事情,昨晚上我寻思着呢,再去找那个算命的一次,要真是家宅不宁,一定要趁早防着啊。好在那算命的也实在,他跟我说,曾府女眷过多,阴气太重,需家中有一名未出嫁的少女,去京都郊外的龙吟寺吃斋念佛半年,才能化解这家宅不宁。”
曾诺敛了敛眉,垂下眸子,也不知听进去多少。
柳氏话里的意思很明白,曾府女眷太多,不过是暗指她曾诺多出来了而已,想来这吃斋念佛不过是个赶她出去的借口。
也许一般的人会觉得气愤和伤心,可曾诺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对她来说,出了曾府,不失为一件好事。在这里,挨饿受冻,一点自立的能力也没有,碍着曾二小姐的名头,她被束缚限制,很多的事情不能做到随心所欲,她之前就早有离开曾府的打算,只是没等到自己开口,柳氏就给她找了这么一个台阶。
只是留下红芮一个人……罢了,红芮不还有红霓?
“何时起程?”思量好一切,曾诺不咸不淡地问向对面的柳氏。
柳氏以为曾诺相信了自己的话,心中不由一阵窃喜。只要寻个漂亮的理由把曾诺弄出府去,什么吃斋念佛,庇佑家宅的,等到半年后,什么事还能说得准?她以为她还回得来?
“三日后吧,三日后日再启程。”柳氏委婉一笑,面上表露出一副感激的模样:“曾诺,委屈你了啊,算命的说因为要心诚才灵,可能要你一个人徒步去龙吟寺,不能带丫环侍奉左右,你应该……可以的吧?”
……
三日后的一大早,曾诺收拾了几件衣服便上了路。
曾悦康一早上朝去了,曾颜还在房内呼呼大睡,只有柳氏立在曾府门口,一脸故作的不舍和担忧。但是相比红芮在一边哭得泣不成声的伤心难过和滔滔不绝的叮嘱,便显得柳氏的这份“关心”尤其的单薄。不过她也不在乎什么,反正曾诺马上要走了,她也懒得再装什么了。
曾诺自始至终神色淡淡,看着面前哭得眼眶发红的红芮,她轻轻握住她的手:“一切小心,自己照顾好自己。有事就去龙吟寺找我。”
红芮点了点头,望着曾诺背影卓卓地朝着大街走去,渐渐隐没在人群里。
“好了好了,人都没影了,还看什么看。”柳氏见她还立在门口,不由厌恶地撇了撇嘴,朝一边看门的家丁使了个眼色:“趁早去把木工师傅找来,曾诺走了,偏院也该变变花样了。”
“夫人?你在说什么?”红芮这才回过神,急急问道:“你要对二小姐的偏院做什么?二小姐半年后还要回来……”
“小贱丫头少多嘴!”柳氏狠狠一巴掌打在红芮脸上:“你家二小姐,呸,现在她也不算曾家小姐了,那个贱种离开了曾府,以后就休想回来,你呢,识相点就在曾府好好做,要是胆敢跑去跟曾诺告密,不止你,我连你妹妹——也不会放过!”说罢让家丁将曾府大门关上。
铁门重重地在红芮面前合上,她捂着疼痛不已的脸颊,望着柳氏嚣张离去的背影,只觉得一瞬间四肢冰冷。
二小姐,怎么办,柳氏这是要彻底斩断你和曾家的联系了……
……
前几日下了几场大雪后,这几天,天色稍霁,带着暖意的阳光照在大地上。
曾诺并不知道龙吟寺在哪里,便朝路边贩卖物什的小贩询问,一路磕磕绊绊地终于朝城门方向走去。
时至中午,她找了一家路边的小店坐下,叫了一壶清茶几个白馒头吃了起来。
天空澄净,一抹碧色,她终于呼吸到一种叫做自由的味道。
“翠儿,你也来这吃茶?”她正慢慢咀嚼着嘴里淡而无味的白馒头,邻桌的一个婆子突然朝店门口的一个姑娘吆喝起来。
“是呀,张嬷嬷也在?”那叫翠儿的姑娘盈盈一笑,一双水灵的眼弯成了月牙。
“过来坐,过来跟嬷嬷说会话。”婆子一脸热情,拉过翠儿就坐了下来:“好久没见,越发水灵了,以前成天不见你出来,今天是吹得哪里的风,把你招出来了?”
翠儿羞涩一笑,指了指东面的方向,婆子会意一笑,眯了眯眼:“可是陌玉公子那阵风?”话落,翠儿点了点头。
“听说最近陌玉公子府里来了一位远方表亲,张罗着给陌玉公子寻觅良妻,说来也奇怪,这陌玉公子以前对婚姻之事一向兴趣缺缺,我都为几家千金小姐上门好几次了,连人家陌玉公子的脸都没见到,就被赶了出来。这表亲一来,还真想通了?”
“嬷嬷,翠儿可否求您帮一件事?”
“嬷嬷还能不了解你么,是不是想要借嬷嬷的口,替你上门试试给陌玉公子说亲?”
“嬷嬷聪明。”翠儿红着脸,低下了脑袋。
“这还能不答应你么,不过嬷嬷我丑话说在前面啊,人家陌玉公子好歹任职刑部尚书,许多大家闺秀、名门千金都看不上,也不知你这种民间小菜是不是合他的胃口。”
刑部尚书……想到刑部,曾诺的脑子里突然浮现出那日雪天之下,为她披衣暖身的人。她摸了摸自己身边的包袱,犹记得自己打包行李的时候顺便将那人的毛领披风也包在了里面。
想到一离开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现在天色又早,自己是否该去归还这件披风?
这么想着,她自动开始在脑中勾勒有关骆秋枫的信息——
自称骆某。玉佩质地上乘,气质卓绝,对待曾悦康依旧不卑不亢,在刑部地位应该不低,应该就是婆子口中的刑部尚书。性格谦恭好学、温文尔雅,通常这样的人喜清静,住在比较清幽的地方,再加上他喜好破案,宅子落座的地方应该离工作之地刑部不远。居住之地的建筑风格应该是传统风格,又不失刑部任职人员的严肃和庄重。近日他的表亲为他寻觅良妻,以他的样貌和地位,府院门口应该人满为患,而且以中年女子居多。
打定主意,曾诺拿起包袱,朝着东面走去。
半个时辰后,她果然找到了骆府所在,只是门外人群喧闹,拥挤不堪。
曾诺立在离那些人有一米远的树下,想干脆上前去把披风交给家丁代为转交,可是看到那些疯狂叫嚷的红娘们,一时有些望而却步。
若是要等到这些红娘散去,不知是何年马月,况且天色一暗,出了城门后,她要赶去龙吟寺的路可就崎岖艰难了。
想到这,她叹了口气,将手中的披风拢了拢,回过身子就要离去。
这时斜旁里伸出来一只手,捏住了她手上的披风,曾诺反应速度极快,以为是有人要抢这件披风,于是两手相对一压,将披风连同那只偷窃的手都牢牢压制在自己怀里。
龙吟狗头案 惊堂木七
曾诺心中一阵奇怪。
那人被当场抓了个现行,手臂还被自己牢牢压制着,一般的偷窃者应该会使劲往外抽,迅速逃跑,可这人,为何一点动静也没有?
她抬起头,却见来人一身黑衣,身材高大修长,长身玉立,头上戴着一顶蓑帽,逆光而立。
曾诺看不清来人的长相,只能看到藏在蓑帽下的那双眼,漆黑深邃,波光湛湛。
“二小姐,你这样抓着骆某的手,不怕别人误会?”那人声音磁性温和,谦谦有礼,与骆秋枫的声音相差无几。
曾诺一愣,眼前的人是骆秋枫?
一向敏锐的直觉和判断却让她觉得面前这人和那日的骆秋枫根本无法重叠起来,于是她抿了抿唇,松开了手,一脸坦然:“骆公子,我是来归还披风的。”
“这样啊,那真是劳二小姐费心了。”对方有礼应答,接过了她手里的披风。
“不客气,那一日真是不好意思。”曾诺无意一说。
“无事。那日雪天骆某见二小姐身子单薄,才唐突给你罩上了自己披风,二小姐不嫌弃骆某的披风如此陈旧,实乃已经是骆某的荣幸。”那人淡淡一笑,不仅说话的内容与那日的情况一模一样,就连话语里带着的点点温和都和那日的骆秋枫没有丝毫区别。曾诺心中一紧,难道自己的判断错了?
她心下思考片刻,突然想到了什么,一瞬明白,脸色便有些清淡:“那我就不打搅骆公子了,先行告辞。替我向骆公子的表哥问好,就说人扮得很像。”说罢,便越过那人,从他的身边直直走了过去。
看到曾诺的身影渐渐融入一片百姓之中,那人轻轻一笑,笑中带着耐人寻味的意思,声音已然醇厚性感,与方才是天差地别。他压低蓑帽,急急越过堵在骆府门口的那些人群,骆府家丁看到他,也没有阻拦,任凭他坦然进入。
进了骆府,他才摘下蓑帽,阳光照射下,他的墨色长发折射出深蓝色的光芒,纤长的睫毛如震颤的薄翼,眸子清亮逼人。
一旁有小厮经过,恭敬地唤了声:“方大人。”方淮之点了点头,拎起手中的披风,交给了那名小厮,他清浅一笑,意味不明:“把这个送到刑部你们大人手中。”
目送小厮得令离去。他慵懒地朝自己的客房悠然走去。
自他来到京都,严格遵守姨妈的命令,努力完成自己的任务,当然也没少参杂自己某些恶趣味,骆府整日人满为患,骆秋枫不堪忍受红娘们的折磨,两日前连夜搬去了刑部住。刚才自己去找他,还被拒之门外。
方淮之想到了方才送去的披风,不无得意的挽起唇角。
骆秋枫,有了这个作鱼饵,还怕你今晚不上钩?
看你还能躲到什么时候。
……
果然如方淮之预想的一样,骆秋枫收到披风后,当晚就回了府。
他一进门,就朝大堂内四处张望,满目期待下却没见到自己预想中的那摸瘦削人影,眼前,只有让他恨得磨牙的方淮之翘着二郎腿,悠闲地坐在上位品着茶。
“就猜到是你用这招引我回来。”见状,骆秋枫也不多说什么,坐在了方淮之另一边的木椅上,神色淡淡:“曾家二小姐的事,是小丁告诉你的?”
“这还用告诉吗?”方淮之放下茶杯,懒散地靠在椅背上,黑眸狡黠睿智:“这披风一看就是你的,前不久曾府又宴请了你,曾大小姐已经出嫁,曾三小姐还没落魄到需要你赠衣取暖,剩下的,不就只剩曾二小姐?”
他们都是聪明人,有些事情,不需要询问,不需要探究,便能猜到个七七八八。
“真没看出来,你一直长居烟城,对京都的事情也知之甚广。”骆秋枫侧身望着他,眸中满含深意。
他其实早就怀疑了,方淮之绝对不会单纯因为自己母亲的嘱托,才大老远跑来京都,想来,还是另有原因的吧?
方淮之坦然一笑:“姨母担心你这个儿子,让我多注意点,有什么问题?”
“你来真的不是因为别的事?”骆秋枫不信。方淮之的为人他还不知道?潇洒不羁、心思深沉。即便如此没有正形,他从小到大却是没有做过一件没有意义的事。他的心埋得如此之深,所有的谋划和智慧都掩藏在桀骜的外表之下;他的心又是如此之大,所有人的心思在他的窥视下无所遁形。
都说方淮之不正经,可谁又能比他更正经?
“要说有事,还真的有。”方淮之挑了挑眉,看向骆秋枫,一脸促狭:“姨母听说京都的龙吟寺求姻缘挺灵验的,她知道你事务繁忙,让我抽空替你去求个姻缘,哎,这种苦差事怎么尽交给我……”方淮之一脸无奈,慢悠悠地晃回了客房,在快离开的的时候,他突然转头,对骆秋枫道:“我想洗澡。”
骆秋枫莫名:“你洗澡关我什么事?”
“我记得某人应该帮我烧洗澡水的。”他浅浅一笑:“既然不愿意的话,我看我还是下个月把姨母大人请来京都吧,有她的督促,还怕你找不到老婆?我也可以安安心心回烟城洗个舒心澡……”
没等他说完,骆秋枫立马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往灶房走去,离去前狠狠剜了一眼面含得意的方淮之,咬牙切齿:“你引我回来,不会就是为了给你烧洗澡水吧?”
方淮之耸了耸肩,一脸随意:“也许吧。”
骆秋枫气急,果然又被这家伙阴了!
……
曾诺在龙吟寺住了下来。
龙吟寺的见空住持是个慈眉善目的七旬老者,身披暗红袈裟,长长的白色胡须垂落到了胸口,一张脸温和笑着,听闻曾诺的来意,也没有多说什么,令手下的小沙弥带着曾诺住到了东面的一间厢房。
曾诺想着不能在这里白吃白住,好在柳氏在她临走前给了她一些微薄的银两做盘缠,便绞了一半交给那小沙弥做香油钱。
日子就这么安定下来了。
白日里曾诺睡到自然醒,躺在床上听着从大殿那里传来的诵经念佛的声音,闻着寺庙独有的檀香味,脑中一片清明。起床后曾诺有时无所事事,会来到后山采摘一些野菜和一些常见的草药,拜前世某件中药杀人案所赐,她那时几天几夜不睡,彻夜研究了几类比较熟知的中草药。现在她细细研磨那些药草,偶尔给练功受伤的小沙弥包扎伤口,倒也和那些年纪不足十岁的小沙弥们打成了一片。那些孩子大多都是无家可归或是被爹娘丢弃的,性子淳朴善良又单纯,曾诺对他们的悉心照料,俨然成了他们眼中的诺姐姐,一旦下了早课,就喜欢跑到曾诺这里玩。
日子就这样过去了几天。
某天早晨,曾诺正在房里用药臼细细捣碎药缸里的草药,门从外面被推开,几个光光的小脑袋从门后钻了进来。
曾诺一瞧,便发现这几个小家伙的神色跟前几日有些不同,几张白净的小脸袋一起低垂着,欲言又止地望着她,挠着自己光光的小脑门。
“怎么了?主持让你们来转告什么?”曾诺继续手里的活,眉眼淡然。
小家伙们早就领略过曾诺识脸会意的本事,倒也不好再踟蹰下去,他们推了推站在中间胆子一向最大的小清妙,让他去说。
小清妙冷不防被推了出来,一时有点发怔,毕竟年纪还小,布衣下的小手互相摩挲着,走到了曾诺的身侧,轻软地唤了声:“诺姐姐……”
孩子的声音总是特别的稚嫩和让人心尖发软,以前没时间接触孩子的曾诺不觉得什么,自从在这里和这些孩子接触后,她发现自己以前冷硬的心总会在他们一声声绵软的“姐姐”下化为点点轻柔,她无法,停下了手里的活:“是不是有什么事?”
小清妙乖乖地点了点脑袋,皱着眉回想着主持让他们来说的话:“诺姐姐,住持说,后日有贵客来访,可能要住几日,寺庙上房不够,要……要委屈诺姐姐去师兄他们的僧舍住几日。”
龙吟寺给暂居的客人准备了东西两座厢房院落,每边十个房间,容纳二十多人是绰绰有余,可听说这次来的贵客不止这些,他们身份又十分尊贵,不得已只能委屈曾诺去住僧舍。
曾诺一愣:“那你师兄们住哪?”
小清妙单纯一笑:“师兄和我们挤一挤住,反正我们也习惯啦,师兄来还热闹呢,会给我们讲很多故事,逗我们玩。”
曾诺这才稍显放心,只是觉得心底有些闷闷的愧疚,她摸了摸小清妙的脑袋:“委屈你们了。”
当晚,曾诺整理好了东西,住进了小清妙师兄他们的僧舍,僧舍数量不多,所以分隔在禅院的几处,倒也显得清静。
第二日的下午开始,曾诺就听见外面的寺庙大殿,隐隐的喧闹声传来,想来是那些贵客陆陆续续地住进了这里,果然,她去后山采摘药草的时候,经过东厢房的院子,看到了一些家丁和小沙弥扛着包袱,安放进每一间房间。
曾诺余光一撇,突然身子一顿。
她刚才似乎无意间看到了一抹熟悉的影子进了自己原本住着的那间厢房。那人形单影只,没有随伺的小厮,一身闲散地推门进了自己的房间。
曾诺没在意,去了后山摘草药。
途径一处山窝,她发现在山窝的缝隙内生长了一株罕见的药草。这药草的量不多,却是治疗伤筋动骨的圣草,显然十分紧俏。她放下了后背上的箩筐,一只手扒在山壁上,另一只手使劲地往缝隙内处够着,却还是差那么一些距离。
“诺姐姐,你在干嘛?”听到身后有声音,曾诺一转头,发现小清妙就站在他的身后。
看他一脸灰尘,手上还有提绳勒出的红印,曾诺知道他一定是方才在搬东西的时候看到了自己,才过来找她的。
“姐姐去摘草药,你乖乖的别跑开。”这后山她来过好几次了,山域广阔,树木茂密深幽,遮天盖地把后山朦成一片灰黑色,现在又快傍晚,一个不慎,她怕小清妙摔着碰着了。
嘱咐好小清妙,她回过身继续去够那株药草,就在她堪堪拔起了药草时,不远处一声啼哭响起,她心下不妙,暗怪自己粗心,小清妙一定是乱跑的时候伤着了。
她急急循着声音去找,在一处山坑里面发现了哭得嘶哑的小清妙。
她急忙伸手去拉,却无论如何也够不到小清妙的手。
没多久,天色就昏暗了起来,整个后山笼罩在一片黑暗阴森的氛围里,不远处似乎还有狗吠的声音响起,乌鸦被惊起,从树枝间飞过,抖落一地的怪叫声。
“诺姐姐……救我……我好怕……”小清妙呼喊着,山间阴寒的冷风刮过他小小的身体,他瑟瑟发抖,泪水流个不停。
曾诺心想,如果现在回寺庙找人帮忙,把他一个人丢在这,这骇人阴森的氛围可能会给年纪还小的小清妙带来莫大的恐惧和阴影,再加上后山似乎生活着夜间出没的野兽,她不敢走,只能大声呼喊着:“有没有人,来帮帮忙啊!”一边间或安慰着山坑下的小清妙。
时间长了,小清妙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曾诺有些急,正想着该怎么办的时候,眼前突然掠过一道矫健的身影,潜入了山坑,黑暗的天色下,曾诺只看见来人一双明亮的黑眸波光湛湛,他速度很快,动作很利落,抱起了小清妙脚踩坑内的石子,飞身掠了上来。
那人把已经呈现半昏迷状态的小清妙交到了曾诺的手上,一句话都没有说,很快又消失地无影无踪。
龙吟狗头案 惊堂木八
把小清妙托付给住持之后,小清妙发起了高烧,曾诺想了想,打算去灶房烧一碗退烧药给他。
龙吟寺的灶房在西厢房的院落后面,要去灶房必须要穿过那里的西厢房。
曾诺甫一踏入西厢房的院落,清脆的声音在她脚边炸响,伴随着一道怒意冲冲的声音:“什么狗东西,这是给人吃的吗?!”
淡淡掠过脚边摔得四分五裂的瓷碗和撒了一地的素面,曾诺正要离开,那道声音突然满含疑惑,却是对着她说的:“你是谁?来这里做什么?”
曾诺还没回答,那人身后几间厢房里的人大约是听到了方才的声响,不约而同地打开了门,两个风格迥异的少年从里面走了出来。
最左边的少年一脸闷闷,看到和曾诺面面相对的那个少年立在那里,走过去捂了捂打了哈欠的嘴,扫了一眼满地狼藉:“就知道周大少爷你吃不惯这些和尚的东西,这不你瞧我,干脆眼不见为净,先去睡一觉才是真!”
周寻没有看他,一双三角眼却是将目光直直放在曾诺身上,毫不掩饰目光里的赤/裸裸的直白:“问你话呢,说话啊,哑巴?”他拿肩膀捅了捅一边睡眼惺忪的少年:“我说陆秦,难道这和尚庙里开‘荤’了不成?哪里来这么标志的小娘子。”
“周大少爷艳福不浅,又看中哪家娘子了?”听闻周寻的声音,斜旁里走来的少年声音斯文优雅,他手执一把纸扇,轻摇微晃间,一张脸唇红齿白。
“哪里是艳福,是我摔碗摔出来的!哈哈!”周寻瞥了一眼曾诺,语气粗鄙,嚣张一笑,瞄着曾诺的身子舔了舔唇。突然他抢过那人的纸扇,一合拢,就朝曾诺的下巴伸去。
曾诺没来得及反应,只觉得下巴一重,有什么东西把她的脸抬了起来。她用力抵抗下巴上那人加诸在纸扇上的力道,微敛的双眸上那对纤长的睫毛一颤一颤,这一幕看得周寻心痒难耐,其余两人也是面带戏谑。
曾诺一双柳眉蹙了起来,这一群少年无礼又顽劣,所说所做让她心头闪过丝丝怒意,一双冷眸就直接扫了过去,然而这一双眸子看在周寻眼里只剩下欲拒还迎的娇嗔,让他心上的猫爪挠的更是难忍。
曾诺挣扎间,余光里看到又是一间厢房的门被打开,有一个一脸病态般苍白的少年,被随伺的小厮一点一点地扶了出来。隔着远远的距离,曾诺就闻到他身上一股浓浓的药汤味飘来。
“咳咳……周寻你……你们……又在做什么?还……还没吃够……咳咳……苦头?若……若是被叔叔们……发现你们在佛门清净地……咳咳……调戏良家之女……一定……咳咳……一定又要惩戒……你们了。”
“切,病秧子也要来插一脚?”周寻眼里闪过厌恶,冷冷呲笑,对着身边两人边说话边指指那个病态少年:“他啊,就是嫉妒,谁叫他一身病,不能人道,那番销/魂滋味恐怕是一辈子都尝不到咯。”
话音刚落,他身后的陆秦和张末初吃吃笑了起来,笑中有几分讥讽几分瞧不起。
男人最恨别人拿他那方面说事,尤其还是当着一个女人的面,很快,那个面色苍白的少年便气得重重喘着气,像是快要呼吸不上来的样子,嘴唇青紫,瘫倒在身侧小厮的身上。
“沈如桑,你真是没用,几句话都说不得!也不知道爹和叔叔几个带着个病秧子出来干嘛,一路上尽添麻烦!”周寻眸中闪过不耐,今天来龙吟寺的路程,明明只消一个上午,就因为这个病秧子发病了两次,导致路程被延长,硬是拖到了下午才到。
见那四个少年有开始吵闹起来的趋势,曾诺趁他们没注意便快速溜到了灶房,烧着自己配的退烧药。
扇了扇下面燃起的火苗,曾诺的眼皮开始有些犯困,她晃了晃脑袋,才勉强抵抗这股睡意。今日后山忙活了一阵,又遭逢小清妙遇险,着实把她这具本就虚弱单薄的身子给累坏了。
也不知什么时候睡着的,曾诺的脑袋突然从撑着下巴的手背上滑落,她晃了晃脑袋,一双眸子慵懒微眯,里面蕴藏着朦胧雾气。
她突然想到退烧药还烧着,连忙打开药罐拨弄几下底部,还好,看来她只是小睡了一会,药并没有煮干。
就在她打算往后靠去时,余光里瞥到她前方的地板上,有一枚揉成球的纸团。
曾诺心下思索,这纸团方才她睡前还没有,现在突然出现在这里,是什么人落下了或是谁来过了?可晚膳时间已经过了,灶房也没有人在短时间内踏入的痕迹,那么排除这些因素——这枚纸团,是有人在距离灶房不远处丢进来特意给她的?
她捡起了纸团,张开,随后扫了一眼上面的内容,半响后曾诺的神色微微一怔,而后将纸团塞在了衣袋内。
……
将退烧药给小清妙喂下,曾诺连晚膳都没有吃,早早回了房便睡下了。
第二日一早,曾诺代替忙碌的住持照顾小清妙,早课结束,龙吟寺的沙弥们都纷纷过来看望小清妙,一直到傍晚,住持接替曾诺,曾诺才得以回房休息。
晚膳是一位沙弥送来的,曾诺让他把饭菜放在桌上,等人离开后,她才慢慢走到桌前,拿起碗碟,放在鼻下一闻。
她微微蹙眉,放下了碗碟,再也没动一口。
随后她躺在了床上,拿棉被盖住自己的身体,却是睁着大大的眸子,望着床顶不语。
她在回想昨天拿到的纸团,上面写着:“明忌晚膳,内有蹊跷。”她方才闻了一下今晚的饭菜,的确在里面隐隐闻到了迷药的味道,味道很浅,如果不是最近几日接触草药颇多,她可能很难发现。
可那个告密的人,是谁?又是谁要对她下迷药?目的是什么?
心中已经隐隐有了猜测,曾诺想着,不如来个顺水推舟,她倒要看看,那下药之人被当场捉住后,还能如何狡辩。
没过多久,她听到房门外一声悉悉索索的响动,门从外面被人推了开来。
曾诺闭上眼,装作睡过去的样子,一只白藕般嫩滑的手搭在被窝外面,引人无限遐想。
那人轻阖上门,踮起脚尖轻手轻脚地来到了她的床边。他在床边站定,看着曾诺两颊透着粉嫩的颜色,一张小嘴染满水润的光泽,长长的睫毛乌黑纤长,白皙滑嫩的藕臂——这一切都刺激着来人的视觉感官,他只觉得血脉喷张,全身的血液都汇集到了下/腹的某一点,让他无法再忍,急急地开始解着自己的腰带。
“小娘子,还是乖乖睡着最可爱……”他声音沙哑低沉,果然如曾诺所料,是周寻。
周寻脱光了衣服,正欲扑下去亲吻曾诺,两人的脸相聚不过一指,眼前睡得恬静的女人突然睁开了一双冷眸,一脸冰冷地望着他。
周寻没料到眼前人居然没中迷药,一时有些惊吓地往后退了几步,想了想,反正自己有爹这座靠山,不过是玩弄一个寺中女子,谅这女人也没什么本事搞得翻天覆地,于是胆子一大,他又往前一扑,压着曾诺的身子打算亵/玩起来。
曾诺挣扎,开始大声呼喊,僧舍和僧舍间相聚较近,应该会有沙弥过来救她,她想着一石二鸟,只要当场抓住周寻,证据确凿后他便无所遁逃。
门再次被推开,曾诺心中一喜,向着门口的方向张望,然而来人却让她一阵错愕。
为何是——陆秦?
片刻后她反应过来陆秦应该是为周寻把风的,曾诺开始奋力挣扎起来,再次呼喊,却听到陆秦走到周寻身后,一脸闲适:“这小娘子还挺聪明,如果不是我提前做了准备让张末初寻个理由叫走了附近几间僧舍里的沙弥,恐怕就要坏事了!”
周寻一脸不耐,两只大手压制着曾诺:“他妈的废什么话,快过来帮忙压着她,身板挺小,力气倒挺大!一会老子弄死你,看你还有没有力气这么使劲折腾!”
曾诺怒极,趁着陆秦走过来的当会,抬膝一顶,耳边一道闷哼声响起,周寻捂住下/体倒在一边,她急忙起来,趁着陆秦来不及反应,一巴掌扇了过去,陆秦被打闷,突然腰间一痛,整个人歪倒在地上。曾诺片刻间把人撂倒后急忙跑到门边,推开门跑了出去。
刚才陆秦话里的意思明显不过,附近的僧舍沙弥都不在,她就算躲进别的僧舍,不消一会那两人缓了过来,她还能如此侥幸再次逃脱?
慌乱中她突然想起了昨日经过东厢房时瞥到的那抹熟悉身影,她调转方向,朝那里奔去。
……
方淮之昨日下午赶到了龙吟寺后,先是去替骆秋枫求了一只姻缘签,庙祝这样解签道:寻寻觅觅良久,终天涯海角,咫尺天涯。
方淮之一愣,无奈地摇了摇头,想来骆秋枫的姻缘并不顺当,姨母的心愿又要泡汤了。他正要离开,无意中不小心甩到了签筒,唯有一只签一枝独秀地从里面摔了出来。
他捡起那只签,正要还给庙祝,那庙祝微微一笑:“施主,既然这签随你而落,也算与你有缘,不妨听听自己的姻缘如何?”
方淮之洒然笑道:“姻缘之事,我本无心,又何来缘分之说?”
庙祝摇了摇脑袋,一脸高深:“你虽无心,可这缘却对你上了心。我也不勉强你,你何日想解签,何日来找我便可。”
方淮之对这种事并不上心,摆了摆手便先行离开了。
这晚,奔波了一天的他脱去衣裳,踏入木桶,两手张开搭在木桶边,袅袅热气从木桶里冒出,模糊了他一张俊美无邪的脸。
点点晶莹的水珠自他的脸颊滑落,滚过线条优美的下巴,再顺着曲线完美的脖子掉落,水珠渐渐速度加快,最后自他紧实宽阔地胸膛坠落,隐没在水泽之中。
他的睫毛还沾着湿润,一双黑眸隐在水雾之后,沉黯朦胧。
门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和叩门声,方淮之一挑眉,这个时辰会是谁造访?
“进来。”他一动不动,依旧泡在木桶内,惬意地闭上眸子,脖子扬起,靠在木桶边缘上。
他的耳力极好,他听见对方在他的允诺下不假思索地就打开了门,那人打开门后,看到眼前的场景,似乎有些迟疑,但没有离开,而是慢慢走了进来,坐在了离他最远的地方。
良久他都没有听到那人说话,在这段时间内,对方的呼吸由奔跑的急促转为平缓,那细细小小的喘息声,让方淮之觉得像是只小猫儿。
他浅浅一笑,真是意外的让人心痒。
他睁开眸子,看到那个不算熟悉的人影坐在最里面,与他隔着一座屏风。
“今天你还扮骆公子吗?”半响,对方疏淡的声音从那一端飘来,带着沉静的疑问。
他想过无数的开场话,却没想到曾诺会如此问,这一下方淮之来了兴趣,促狭一笑:“是不是骆秋枫,有什么分别?”
“如果扮作是他,依他的为人,你不得不帮我。如果不是,要不要帮我,就全凭你自己的意愿。”曾诺缓缓道。那日无意一瞥,她看出这人就是那日骆府门口,扮作骆秋枫的那位远房表哥,她虽然不知对方为何会在这里,可这是她唯一能够下赌注去投靠的人。
“先说说你有何要我帮忙的,我再考虑是否有必要。”方淮之一笑,伸手将自己的墨色长发朝后捋去,动作洒脱性感,可惜隔着屏风的曾诺看不到。
曾诺斟酌着该如何开口,陡然面前的屏风一暗,她一怔,下意识抬头望去,却见隔着薄薄的绢纱,方淮之精硕挺拔的身子就在另一面,他不知何时踏出了木桶,细细的落珠从他的身上流淌而下,微黄的烛光照射过来,曾诺仿佛看见那些水珠肆意地划过他平坦却有张力的小腹,隐没在下端……
接下来曾诺没来得及看,对方已经将一身白色内衫罩在了身上,衬托着他的身材更加修长笔挺。
他的双腿很长,十分修长有力,曾诺在心底暗暗道,附加一项,体力和耐力,似乎也不错……
“怎么不说了?”方淮之突然从屏风另一面转了过来,曾诺这才第一次看清他的面容。
面目白皙英俊,黑眸波光湛湛,也许是刚沐浴完,眸中带着一点未退的潮湿。他只罩了一件纯白的内衫,修长的身子散发出熏染的热意和雾气。
曾诺回过神,想着这个时间,周寻和陆秦找不到自己应该已经跑开了,按照陆秦的谨慎,那碗加了料的饭菜也一定会被处理干净,他们又没得手,可谓是人证物证都不全。她如果告诉方淮之这事,对方恐怕也帮不上什么忙。
可曾诺不知道的是,方淮之绕过屏风后,看到曾诺一身狼狈的样子,衣衫多处人为撕裂,头发凌乱,他微微蹙眉,已经猜到了事情的七/八分,可他却不说。曾诺若想告诉他,一定会说,若是不想,他多说又有什么意义?
不过他倒是有些诧异,寻常女子遇到这事,不哭哭啼啼要死要活也至少满脸慌乱,可她一脸镇定,像是无甚在意。
曾诺想着,再过一会,沙弥们就该回僧舍来了,周寻他们也就不能轻易再下手,就是日后保不准他们会伺机再来,思索之后,她对着方淮之道:“我的请求是——让我在这休息一会,然后再劳烦你送我回僧舍。你在龙吟寺的日子里,若是我只身一人,有事寻你一起,你又恰好无事的话,希望能跟我结伴一起。”
这话曾诺说得坦然,可狡黠如方淮之却是忍不住促狭一笑。
结伴一起……方淮之忍不住心下啧啧。
曾诺对这方面并不太擅长,见方淮之一脸笑意,只能故作平常,一脸冷然从容,心里却计较起来,刚才是否有说错话?不然对方为何笑的古怪?可偏偏对于他,曾诺却难以分辨他面上的意思。
“可以。曾二小姐的要求,方某岂能不从。”他温温答道,坐在了曾诺对面,为她倒上一壶热茶。
……
月光皎洁,夜色静好。
幕天席地之间,只有一前一后、一高一矮两道人影,静静走在去往僧舍的路上。
两人一路无话,曾诺无意间低头掠过,突然浑身一怔。
她在方淮之的脚后跟发现了粘附的湿泥滑草,量虽然微少,可根据干燥的程度,应该是昨日晚间沾上去的。本来并没有多大的意义,然而曾诺对这却是熟悉无比,龙吟寺没有土壤杂草,只有后山那里才有,每次她采完野菜和药草,回去后鞋底必定也沾满这些。
她突然回想起昨晚救起她和小清妙的人,那人一双黑眸湛湛,会不会,就是眼前的方淮之?
还没细想,曾诺突然在空气中闻到了一股血腥味。
走在前面的方淮之似乎也闻到了,他身子突然一顿,转头对曾诺严肃道:“你在这等着,不要乱跑,我去看看!”
方淮之急急朝着血腥味的源头跑去,越接近目的地,血腥味越加地浓郁,他突然停下脚步,眼前曾诺住的那间僧舍门房半掩。
他眉目皱紧,心下突然有不好的预感。
他一步一步,慢慢走近那间僧舍,他靠近房门,谨慎如他并没有立马推开,他透过虚掩的门缝朝内一看,更加浓郁的血腥味从里面冲来,里面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他掏出一方帕子,隔着手推开了房门,门后——血腥恐怖的一幕陡然映入他的眼帘。
龙吟狗头案 惊堂木九
月有残缺,森冷惨白的月光此刻仿佛罩上了一层血红。
方淮之闻着鼻息间浓郁到让人作呕的血腥味,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身子,正要跨步进入僧舍,身后传来一道疏淡的声音:“是谁死了?”
方淮之一愣,第一反应是转头,对曾诺冷声道:“你别过来。”
曾诺却没有理睬他,她一步步靠近僧舍,心下想得却是如此浓郁的血腥味,尸体该是流了多少血。冷不防眼前一黑,往前迈去的步伐突兀地停了下来……
罩在眼睛上的掌心微凉,两人的距离贴的极近,方淮之微微发烫的胸膛就贴在曾诺的脑门后面,她有些尴尬,身子瞬间有些僵,方淮之注意力全在尸体上,显然没有发现曾诺的异常,他沉稳低闷的声音就在耳畔之上,在曾诺耳边洒下阵阵痒绒绒的感觉:“别看,尸体样子太骇人。”
曾诺不知道为什么,其他再恐怖的尸体她都看过,可她却破天荒的没有动。
饶是方淮之在烟城办案多年,也是第一次看见如此血腥残忍的一幕。
惨白的月光自打开的房门倾泻在屋内,微弱的月光下,屋内的木桌上坐着一个漆黑的人形轮廓,他保持坐着的姿势,衣衫上满是鲜血,方淮之顺着身体往上看……
一片黑云从月边散开,屋内的情形又明朗了许多。
方淮之看到尸体的脑袋,瞳仁一阵紧缩。
房中情况惨绝人寰,尸体的脖子上,顶着的居然是一只被割下的血淋淋的狼狗脑袋。而尸体坐着的地方,旁边倚靠了一张木桌,木桌上有一个圆滚滚的东西隐藏在阴影之中。
方淮之眼眸锐利,心中猜到了那是什么,然后看清楚的刹那,他将被自己捂住眼睛的曾诺转向自己:“曾二小姐,麻烦你去通报住持和寺中所有宾客,周寻被杀了,让人去城里报官。”
那圆滚滚的东西,是被凶手割下的周寻脑袋,那张脸已经扭曲无比,双目圆睁爆出,面色青紫惨白,头颅下面还有鲜血,方向正对着尸体的身躯。
被捂住眼睛的曾诺一愣,有些不敢相信。
方才还欲轻薄自己的周寻,居然……死了?
……
很快,住持带着几个沙弥和一众的宾客全部赶来了。
周寻的父亲是京都盐运使,是朝廷官员,当他和自己的正妻赶来的时候,简直不能相信眼前所见。周寻是他老来得子,宠上天的宝贝儿子,如今死于非命,死相还相当惨烈,怎能不叫他心痛!
看着自己的正妻已经哭晕在地上,他眉毛一竖,眼眶因为愤怒悲痛而通红欲裂,吼声震天:“谁都不准离开这里!”他颤抖着手指着一名家丁:“你给我马上下山去!立刻,马上!不管如何,给我把刑部骆大人请来破案,必须抓到杀了我儿子的凶手!”
家丁领命,带了人风风火火地就离开了。
这个时间点,城门应该早就关了,曾诺想着,这里的宾客似乎一个个身份都不低,想来有得是办法去打点这些。
她望了一眼在另一边低眉深思的男人。
他刚才冷静沉着地封锁了整间僧舍,不让任何人进入,周寻的父亲周通国本来正要发怒,方淮之却眉目冷意森森,一时间身上气势凌然:“你若想凶手逃之夭夭,尽管去破坏现场。”随后走到了一边不再多管,这话气的周通国咬牙,却实在有道理,他没法,瞪着方淮之,脚步踟蹰几下,不得不泄了口气,走向了另一边等待。
曾诺望着方淮之,发现他保持站立在一边的姿势很久了,她慢慢走到他的身侧,仰起脸望着他:“在想什么?”
方淮之本来正在思索为何凶手要大费周章地把周寻的头切下来换成狼狗脑袋,陡然觉得身侧传来一股暖融融的感觉,曾诺身上淡淡的少女馨香在他鼻尖萦绕,他朝右手边低头,发现曾诺扬着一张小脸,虽然面色疏淡,却容貌秀美绝伦。
曾诺身子矮小纤瘦,只到他的胸口位置,方淮之不由地想,那么小小暖暖的一团窝在他身侧,扬着一双大大的眸子望着他,真的好像一只小猫儿。
“没什么。”他随意道,瞥了眼曾诺的神情,依旧是面色如常:“你胆子倒挺大。”刚才所有人赶来这的时候,不少人吓得瘫软在地,几位夫人和随侍的丫环都面如土灰,忍不住在一旁作呕起来,唯有她——
想到这,方淮之有点无可奈何的笑意。
他方才都蒙住她的眼睛了,她居然还敢当着他的面在门外瞄着尸体,然后面色不改地去通知住持他们,真是只胆大的小猫儿。
回过神来,两人没有过多交流,却默契地同时观察在场众人的表情。
首先是周寻父母,周寻父亲是京都盐运使,生母是元氏,两人自案发后到现在面上的悲痛愤怒不假,周寻遇害后的反应也合理,之前元氏哭晕在地上,已经被丫环扶到东厢房休息去了。
再者是张末初和他的父母,张末初略带惊慌恐惧,一张白皙的脸现在更加惨白,他往后退着,不敢去看尸体的惨状,微颤的手握着的纸扇半掩住脸色,显然是有逃避、难以接受、恐惧的情绪在,曾诺发现,张末初掩藏在纸扇后的眸子左右恍惚,偶尔会朝自己这里瞥来两眼。
张末初的父母也是京城官宦世家,地位略次于周寻的父亲周通国。父亲张子玄,母亲是张家的第三房夫人赵氏,这次只有她跟着张子玄来龙吟寺,两人虽然面色还算平静,但是僵硬的身体和眸中点点恐惧,都说明了内心的震惊和慌张。
再者是沈如桑和他的父母,沈如桑听闻周寻遇害的消息后,本来坚持要小厮扶着来见一面,半路却不知道是不是遭受刺激过大,发起了羊癫疯,他的商人父亲沈言和母亲孙氏因为担心儿子的身体,连忙把他送回了房去,命人进城找大夫过来。
然后是陆秦——
“秦儿,秦儿去哪了?!人呢?!”陡然响起了呼喊声,方淮之和曾诺循着声音望去,却见只有陆秦的父亲陆正一人,到处抓着人就问有没有看见陆秦。陆正是个小小的武官,职位并不高,但是人高马大,身材十分魁梧,这次他只带了儿子来龙吟寺,并没有带妻子一道前往。
听闻呼喊,两人这才发现陆秦从方才开始,便一直没有出现过。
这时候周通国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猛然从一边跃起,扑向陆正,一手拽住了他的衣领,面目狠决:“是不是你们父子俩杀了我儿子!?是不是!我就说么,你们有那么好心来帮我?是不是还惦记着几年前那事,伺机向我儿子报仇!?”
几年前那事……?方淮之和曾诺对视一眼。
陆正听闻周通国的话后,错愕之下有些愤怒,一把甩开他的手,满心想的都是自己儿子的安危:“放屁!我们怎么可能杀人!”
“不是你们还会有谁!不然陆秦为何到现在也不见人影?”
眼看两人就要争吵起来,见空住持连忙出来打圆场,一阵劝慰之后,周通国只能含泪要求住持为自己死去的儿子超度念经。
已经夜半时分,众人在惊吓之后都有了疲态,周通国命几个小厮守在僧舍门口,防止有人破坏现场和尸体,除去陆正继续寻找自己的儿子,其余众人便陆陆续续的回房等骆秋枫来。
望着周通国渐渐远去略显萧瑟佝偻的背影,几人心下都有些怜悯心酸的感觉。
毕竟唯一的儿子惨遭杀害,这几个做父母的,谁能不懂他的心情?
等到众人离开后,方淮之瞥了一眼曾诺,将她拉到了一个角落。
“现在没有别人,你把今晚找我之前发生的事全部告诉我。”他虽然已经猜出大概发生了什么,可如今周寻死在她的房内,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了。
实际上,明早骆秋枫来了后,只要盘问一下,最大的嫌疑人可能就会落在曾诺身上。
周寻欲轻薄她,她完全有动机去杀人,甚至可以杀完人后装作惊慌地跑来找他,导演这一切,再加上今晚僧舍这里的沙弥全部被调走,陆秦现在又不见踪影,在她跑来找自己之前,这中间一段的空白期内,曾诺是完全没有人证可以为她做不在场证明。
“你是怀疑我吗?”曾诺听出他话里的意思,面色有些冷。
龙吟狗头案 惊堂木十
月色寂寥,夜色昏暗,深夜的天空呈现出一种浓稠的黑。
方淮之低头望着曾诺冷然的面容,突然挑眉一笑:“怀疑你的只会是别人,我只在乎事实真相。”
曾诺一怔,这话……和自己以往挂在嘴边的多么相似。
她抬起眸子,面色有所舒缓:“我没有杀人,从手法的使用和罪犯的心理状态两方面看,都不可能是我。”
方淮之早前便听骆秋枫说过曾诺那一套神奇古怪的破案方法,于是弯了弯唇:“哦?那你觉得是谁?”
曾诺敛了敛眉目,默不作声。
就在方淮之以为她不会回答的时候,她突然抬起眸子,蹙起了眉:“现在还不好定论,办案官员没来,为了现场的完整性,我不能去勘察实地,目前唯一我能给出的结论是——凶手是男性,年龄十八岁至三十五之间,有组织能力,这场凶杀案恐怕蓄谋已久。”
方淮之黑眸湛湛,突然挑眉接道:“和我想的不谋而合,同时我认为还有一个可能。”下一秒两人同时开口:“陆秦也可能遇害了。”
方淮之微微有些错愕——他们两人,还真有点默契。
两人沉默良久,曾诺突然道:“骆公子大概何时能到?如果陆秦真的也死了,时间拖得越久,尸体和现场被破坏的可能性越高。”
方淮之深深望了眼曾诺,摸了摸下巴:“依他的速度,应该还有一个时辰左右。”
“要不,我们自己去找?”她指的自然是找陆秦,一个时辰太久了,况且等骆秋枫到了龙吟寺,再派人搜寻,还需要时间,对于查案来说,时间可谓是争分夺秒。
然而两人找遍了整座龙吟寺和空房,也没有找到陆秦,想来他还在凶手手中,被藏了起来。
“不觉得奇怪吗,照我们的推测陆秦已经遇害了,既然周寻的尸体轻易就昭示在众人面前,凶手为何却一直藏着陆秦的。”
曾诺蹙起了眉:“除非……陆秦或‘他’在这段时间内出了意外情况。”她顿了顿:“还有一个可能,就是陆秦的尸体对他来说,还有价值。”
方淮之额首点头,同意曾诺的观点:“我更倾向后者。”
曾诺瞥了他一眼,眉色浅淡,面色舒缓。
方淮之看着她的表情,不知为何想到了愉悦两个词。从第一次遇见她开始,她的表情便一直淡淡的,很少有什么强烈的情感和表情,然而相处久了,不知不觉中,他也能从她眉眼的细节处看出她的心情了。
曾诺此刻的心情的确是愉悦。从前她给出犯罪人物的画像,一群人追问原因,她还要挨个解释。可此时此刻身边这人,不但不会,甚至有时候与她默契无比,所思所想与自己不谋而合。
……
五更的时候,相当于现代的凌晨三点至五点,骆秋枫终于带着一众衙差衙役和仵作,赶来了龙吟寺。
周通国一听到消息,赶快跑出了房门。晨曦微现下,骆秋枫一人领头,长身玉立,青白色的圆领长衫加上一件兔毛披风在清晨的冷风下翩翩扬起,显得他的气质更是卓绝,丝毫没有连夜赶来的颓废和憔悴。
周通国携妻子元氏扑通一声跪倒在骆秋枫面前,两行清泪再也忍不住落下:“骆大人,你可要为我死去的小儿做主,他死的好惨……”
骆秋枫紧紧蹙起眉,命人将周通国夫妻两人扶了起来,在这间隙里,他余光里看到了站在一众人堆里的方淮之和曾诺,两人正静静望着他。
他心下有些纳闷,这两人,什么时候凑到一起去了?
然而他也没有时间去问,步履匆匆地在周通国等人的带领下来到了之前曾诺住的那间僧舍。
经过了一晚的沉淀,血腥味已经带了点臭味,房间内到处溅落的血液已经开始呈现发黑的模样。
骆秋枫没有听人描述过周寻尸体的模样,冷不防看到也是倒抽了一口冷气,微微一愣。即便天色已经微亮,他还是觉得脊背有些发凉。
他让仵作进去验尸,自己和一些衙役观察起了现场,突然,他想起了什么,对着外面淡然立在一边的方淮之轻咳一声道:“你,一起进来。”
周通国不解:“骆大人,这位是……?”
骆秋枫一脸坦然:“我的帮手。”
听闻他的回答,方淮之微微挑眉,曾诺望着他,认真问道:“你不是他表哥么?”
方淮之无奈一笑:“他在报仇呢,以前的账。”
方淮之迈进了僧舍,他先是观察了一遍地面,然后站在了房中的木桌前,没有动。桌上的头颅已经被仵作拿走了,木桌上面洒落了斑驳血迹,还有放了饭菜的盘托。骆秋枫也正好走到这边,看到他拿起了那些饭菜放在鼻下一闻,悄悄凑到方淮之的耳边,轻声问道:“这饭菜有什么问题吗?”
方淮之斜睨了他一眼,轻描淡写道:“我不是骆大人的帮手吗,所有的推测还该由大人做决断才是,怎么问起小人了?”
骆秋枫晒笑两下:“难道要我说是表哥,然后落人话柄么?”
方淮之没再跟他耍嘴皮子,一脸严肃:“饭菜里下了迷药。”接着他将昨日曾诺差点被周寻轻薄的事情告诉了骆秋枫:“即便没有得手,周寻和陆秦为了不落人手柄一定会把这下了药的饭菜处理掉,现在饭菜还在这,说明他们未来得及处理。或者我们可以大胆假设一下,曾二小姐被轻薄的时候,其实凶手一直都在这附近守着,曾二小姐刚逃走,凶手可能就进来行凶了。”
想到这个可能,方淮之不由地眯了眯眼,他心下有些怀疑,总觉得连曾诺被轻薄的事,也在凶手的利用和算计之中。
本以为听闻曾诺差点被轻薄的事,骆秋枫会把怀疑的矛头指向曾诺,然而他却是一脸着急,赶紧小心翼翼询问:“曾二小姐她……没事吧?”
听到他话里的紧张,方淮之突然把放着桌上的目光转移回他身上,深深望了几眼,才用轻飘飘的语气道:“好着呢。”
她都逃到他那了,有他在,她怎么可能出什么事?
这时候仵作走了过来:“禀报骆大人,死者死于昨晚申时至戌时,身上没有防御伤,在脖子和死者头颈之间有拿线缝合的痕迹。现场之所以会流那么多的血,是因为凶手使用锋利之物一刀将死者的头砍下,这也是死亡原因。”顿了顿,他道:“至于那狼狗头,死亡时间比死者还要早几天至一周,是死后砍下的脑袋。另外,死者身上和现场,都没有凶器。”
既然选择在龙吟寺杀人,凶手应该不会大费周章从城内带死了的狼狗过来,骆秋枫沉吟道:“龙吟寺有养狼狗吗?”
等在僧舍外的见空住持道:“阿弥陀佛,寺里是没有,不过后山夜晚时分会有狗吠声传来,想来有可能是那里的。”
观察完现场,骆秋枫命手下衙差分一波人去后山找寻砍了头的狼狗尸体和凶器,又分了一拨人去寻找失踪的陆秦,剩下的人开始分批审讯当晚在龙吟寺的人。
骆秋枫想另外找一间干净的房间审讯,然而方淮之望着已经被抬走周寻尸体的空落落的僧舍,淡淡道:“不如在这审讯吧。”骆秋枫一细想便了然,同意了方淮之的建议。
第一个进来的是曾诺,虽然方淮之和骆秋枫直觉里都相信她不会是凶手,但僧舍是她暂住,又有杀人动机的可能和无不在场证明,所以公正起见,还是需要进行审问。
曾诺甫一踏入僧舍,才第一次完整地扫了眼现场。
半响,她垂下眸子,心下的猜测越发肯定。
“二小姐,别来无恙。恕骆某直言,你的供词可能关系到你自身的清白和案件的任何一个线索,所以以下的问题,请二小姐如实以告。”骆秋枫嘴上挽起一抹温和的笑容:“二小姐,事发当日,你都做了些什么?”
曾诺了解这些是办案必经的流程,于是认真地将那一日的事情复述一遍,说到前一日熬药时收到的纸团警示她提防那碗饭菜,方淮之和骆秋枫对视了一眼,骆秋枫道:“二小姐能把那张纸给骆某看一下吗?”
曾诺点了点头,将纸递给了骆秋枫。
方淮之立在骆秋枫的身侧,也垂下眸子,细细将纸上的内容扫了一遍,这警示之人会不会有可能……是凶手?想来有必要去对下字迹。
曾诺继续说着,当她提到她逃出僧舍躲进了方淮之的房内时,骆秋枫瞟了身边的男人一眼,轻轻问道:“什么时候和二小姐如此热络了?”
方淮之听闻后露出一抹淡淡的却有些得意的笑:“在你不知道的时候。”
骆秋枫:“……”
回答完这个问题,曾诺沉默立在那里,不再言语。
骆秋枫望了一眼她冷静沉着的面容,接着问道:“你从僧舍逃走的时候,有没有遇见或是看见其他人?或者有什么奇怪的人出现吗?”
曾诺细细回想,最后摇了摇头。
骆秋枫和方淮之不由地蹙起了眉,提这个问题,不仅是为了查明案发当日是否有另外的嫌疑人出没,同时也是为曾诺的不在场证明寻找人证。可惜,此路不通。
这样一来,即便他们二人再相信曾诺是清白的又如何?其他人会信吗?没有证据拿什么说话?
似乎是看出了两人神情背后的意思,曾诺抿了抿唇:“你们若信我,我可以为你们提供一些线索。”
骆秋枫有些迟疑,这毕竟是人命关天的命案,不同于曾府的簪子案,就在他犹豫的时候,方淮之却是很爽快地回道:“请二小姐赐教。”他其实很好奇,同时也有些期待,这个淡若流水的女子,到底会找到什么被他们忽略的线索。
曾诺略略思索,将之前观察到的东西在脑中细细整合了一遍,才缓缓道:“凶手是男性,年龄十八至三十五之间,有组织能力。个性心狠手辣,残忍无比,但是不排除是早年受过刺激导致。凶手和死者之间有过过节……”
说到这,骆秋枫突然打断:“你如何知道这些?”
曾诺眉色淡然,细细解释:“凶手的心理轨迹和发泄诉求,最终都会在尸体上体现。刚才仵作把尸体移走的时候,我看到尸体的脖子上,缝上了狼狗脑袋。头是一个人的本源,甚至是构成一个人或是人格的关键,凶手将头砍下,换成狼狗脑袋,并且用针线缝上,紧密两者之间的关系,是将死者的人格转变成动物,我们不妨解读一下凶手暗含在这背后的意思。”曾诺闭上眸子,突然一字一句,声音冷酷阴寒,像是在模仿凶手的语气道:“周、寻、你、这、个、畜、生。”
骆秋枫一怔,若真有这样的恨意那又该会是怎样的过节所致?可方淮之却是很快联想起了昨晚,周通国盛怒中拉着陆正的衣襟喊道:“你们有那么好心来帮我?是不是还惦记着几年前那事,伺机向我儿子报仇!?”他抚着下巴,姿态潇洒闲适,心下不由琢磨,会是‘那事’引发的仇恨吗?
方淮之思及此处,抬起波光浅浅的黑眸,眸中闪着睿智的光彩:“那另一边的头颅又作何解释?”
曾诺突然朝他望去,眸中闪过了然:“你没发觉头颅眼睛的方向是正对尸体身躯吗?凶手虽然替换了死者的人格,却没有摧毁他的人格,‘他’觉得,对死者最大的折磨不是毁掉他,而是让他亲眼见证自己变得畜生不如的过程却无能为力,‘他’认为,这是报复死者最好的办法,同时,‘他’在这起谋杀中为自己赋予了惩戒者的身份,‘他’一定会觉得,这不是一起谋杀,而是——惩罚。”
曾诺说完,整个飘满血腥味的僧舍寂静良久,三个人久久都没有说话。
“二小姐,你是不是知道凶手是谁?”良久后,骆秋枫才从喉间挤出这么一句话。如此细致的罪犯心理描写,如果不是相处过一段时日的人,怎么可能会透析地如此清楚、明了。
曾诺瞥了他一眼,一脸认真和诚实:“不知道。”
骆秋枫:“……”
曾诺轻吁了一口气,接着道:“凶手有轻微地强迫症,是个易怒的偏执狂。可同时他又很心细聪明。从房中那么多的鲜血凶手却没有留下一点脚印和手印可以看出,他很谨慎和耐心。易怒又耐心,这样一个矛盾的人能够不让人注意到,我想,他应该还很善于‘伪装’。至于他伪装成什么样,抱歉,我暂时无法作出判断。”
虽然曾诺觉得这些侧写并不算完整,毕竟古人有很多方面和现代不同,有些现代研究的数据无法用在古代社会,可这些内容,对骆秋枫和方淮之来说,简直是领略到了一种全新的查案技巧盛宴,给他们破案敲打出了一个全新的方向。
骆秋枫突然作出一个决定:“二小姐,你可愿意和我们一起审讯其他人?”他总觉得,有她在,再扑朔迷离的事情,都能被她抽丝剥茧,直到坦露真相的那一刻到来。
曾诺一愣,下意识看了一眼方淮之,但见他舒心一笑,如一树梨花绽开,英俊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