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下嫁
“欸,来了来了,别挤别挤,你踩着我了,快起开起开……”
初冬时节,天本就黑得早,此时又已近黄昏,眼看着都要到了坊门关闭的时辰了,天街两旁却反常的围着里三层外三层的百姓,正兴致勃勃、喧喧嚷嚷的一面议论一面往宫门处瞧。
天街向北直通皇城承天门,向南则一路延伸到城南明德门,东西宽度足有六十余丈,偏偏今日两边围观的人特别多,把一条宽阔的天街塞得满满的,让沿途警备的人甚为苦恼。恰在此时,一队羽林卫策马奔来,一边催马一边高声吆喝:“让开让开!休要惊了公主车驾!”
人们这才纷纷往街边后退,又有人感叹:“瞧瞧,这才是官家①嫁女的气魄!前日宜淑公主就没有羽林卫先行开道。”
“老丈你有所不知,宜淑公主虽也是帝女,嫁的不过是李侍郎的公子,哪比得上这位朝云公主,下嫁的可是咱们韩相公②的长公子河西节度使韩将军啊。韩将军上个月刚打了大胜仗回来,正是虎父无犬子,那李驸马如何比得?”旁边一个年轻人兴奋的开口解释。
他说完这番话,周围全是赞叹之声,众人纷纷说起丞相韩广平和他儿子韩肃的事迹,个个赞口不绝,甚至有胆大的还说:“摊上这么一位官家,也亏得有韩相公理事,不然你我啊,连口饱饭也未必吃得。”
此言一出,附和者甚众,哪知冷不防有个清冷的声音接口:“不入京师还真不知道韩相公令名已堪比曹孟德,呵呵。”
先前说话的年轻人读过书,一听此言登时出了一身冷汗,循声望去时,只看见一个白衣男子挥袖而走。他正伸脖探看,身后又有一人接口:“昔王莽‘折节力行,以要名誉,宗族称孝,师友归仁’③,又‘勤劳国家,动见称述’,心机才干,岂是曹阿瞒可比?今韩相公自无曹某之心,倒多有效王莽之意罢。”
年轻人飞快转头,只见身后站了一个青衣学子,正眼带嘲讽向前看,见他看过来也不回避,还说:“韩氏有功,圣上以公主妻之,韩氏却抢先迎娶郑氏女,这样的威风,我大秦又有何人比得?”
那年轻人听他语出不逊,越说越露骨,吓的赶忙往旁边挤了过去,怕有人以为自己识得他,连累了自己倒霉。那青衫学子却冷笑一声,不屑的转身离去。
“快看!那是韩驸马么?”
年轻人刚挤到一个好点的位置,就听人大声嚷着指向前面过来的骑士。他循声望去,眼见一个身穿紫色官袍、头戴进贤冠的男子骑着高头大马在从人簇拥下当先而来,此时日落西山,天已经暗了,两面开路的羽林卫都燃起了火把,映着那男子的面容,隐约能看到他蓄着短须,端坐马上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
两边围观的百姓不由自主的压低了声音,那紫袍男子行到近前来时,虎目一扫,众人都有种泰山压顶的感觉,有些还在私语的也不由停了话音,压低了视线,不敢与他相对。
与此同时,为众人所欣羡的朝云公主杨十娘心里的台词却是:万万没想到,我最终还是嫁给了大反派他儿子。不过没关系,作为一个穿越女,总是要在各种绝境困境之下大展神威,这一定是对我的终极考验。不用多久,我就会收服韩肃、弄死韩广平,打败郑三娘、独占高富帅、走上人生巅峰……
想想还真的有很多点激动呢!!!
咔!杨十娘一不小心,手上用力折断了一直握在手里的扇柄。她郁气难平,索性把团扇往脚底一丢,在心里暗骂卖女儿的皇帝爹杨琰和养母胡昭仪。
她心里根本没有一丁点要嫁给——当朝丞相兼太师之子、凉州都督、河西节度使韩肃——这个“青年才俊”的喜悦。
其中原因说来复杂,总结一下却也不外三点:一,此人丧偶有娃,她嫁过去不是原配,还要当后妈;二,此人在半月前刚娶了世家著族郑氏长房的嫡女郑三娘为二房,那郑三娘是京师有名的美人+才女;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此人和他爹不像好人,有想造反的嫌疑。
穿越到这个历史书上不曾出现过的所谓秦国已经十四年,为了能好好长大、将来有脱离宫廷自由生活的一天,杨十娘一直谨小慎微、低调处事,将一个懦弱无争的公主扮演得入木三分,就是不希望有人记得自己,也好躲过那些后宫倾轧、明争暗斗。
谁知躲倒是躲了个彻底,也好好的活到了十四岁,眼看着要熬出头了,偏偏这时候韩肃在凉州打了大胜仗,而韩家父子官职都已经够高了,可谓赏无可赏。杨琰想来想去,终于想起来韩肃前两年死了老婆,正好自己女儿多,嫁过去一个就当奖赏了。
不曾想这事是他一厢情愿。人家韩广平早跟郑家谈好了,要为儿子迎娶郑家三娘,只是还没有正式下定,想等韩肃打完仗回来再定,杨琰脸皮厚,听说这事居然说:“韩卿青年才俊,多娶几房姬妾也是寻常。”硬要订了这门亲,把个世家贵女郑三娘硬生生逼成了二房贵妾。
亲事定了自然就要选个女儿嫁过去,适龄的公主里分别有胡昭仪所出的八公主、杨十娘和她刚满十三岁的十一妹。胡昭仪听到风声,不知怎么磨得杨琰,居然先把女儿定给了她娘家嫂子的内侄李剑,于是这门“好”亲事就砸到了首当其冲的杨十娘头上。
杨十娘跟别人比不了,她生母早死,便是不早死也不受宠,她自己又在后宫没有存在感,胡昭仪再不为她说话的话,也就没人替她多言了。于是她便被赶着先封了朝云公主,又急匆匆的就这么下降了。
杨十娘觉得自己完全可以参选“史上最悲催公主”。
她爹杨琰是个昏君,看不明白韩家和郑家的事,她却不能不多想。韩广平现在位极人臣,独揽朝纲,他又会做人,笼络了一班寒门士子给他邀名,以致于外面百姓都说“君虽为昏君,臣实为忠臣”,现在他又跟郑家结了亲,以后有朝一日造了反,自己这个前朝公主如何能敌有拥戴之功的郑家女?
到时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公主,前面就到公主府了。”外面随侍的婢女春杏低声提醒道。
杨十娘眉头皱了起来,今天可还有个洞房花烛夜呢,到底要怎么办啊?她纠结的拾起了团扇握在手里,脑子里一时转了许多主意,却都行不通,只能安慰自己说:船到桥头自然直。
很快车到公主府停了下来,杨十娘扶着春杏和另一个婢女夏莲的手下车,以扇遮面,一路进了新房。先夫妻行礼、再坐帐去扇,最后同牢合卺、更衣合发。
此时无关人等都已退散,杨十娘在灯下悄悄瞥了韩肃一眼,她之前已经见过他的面容,不过到底不如现在这么近,看的这么清楚。
韩肃一直面容严肃,脸上棱角分明,显得有些冷硬而难以接近。他也不看十娘,自己伸手解开了头发,站起身抱拳说道:“外面还有宾客,某先出去略陪片刻。”
十娘松了口气,点头说道:“都督且去。”等他出了门,她才大大的出了口气,对随后推门进来的春杏说:“让夏莲在这守着,你陪我去沐浴。”
“我瞧他似乎没有要洞房的意思。”等转进了净房,十娘悄悄跟春杏说道。
春杏听了整张脸就皱了起来,似乎不知道该喜还是该忧。
十娘拉了拉她的手,说:“不论往后如何,眼下能拖一时是一时,我一会儿先睡下,若是他回来,你们就说我睡下了,他若是不回来,那更好。”春杏只得应了。
后来果如她所料,韩肃虽然回来了,却是由人架着送回来的,说是喝醉了,听说公主已经歇下,就到厢房里安顿下,并没有再进新房。
第二日一早,韩肃还没起来,韩广平的夫人就带着郑三娘和韩肃原配妻子留下的两个孩子来拜见朝云公主。
十娘没有托大,穿了礼服又作怯懦状去前厅相见,并不敢受韩夫人的礼,也没有为难郑三娘,只分别给了她和两个孩子见面礼。此时韩肃才姗姗来迟,看她们已经见完礼,就说要亲自送母亲回去,连带着郑三娘和两个孩子都一同带走了。
“驸马也太不给公主留情面了!竟不叫郑氏留下服侍公主!”夏莲愤愤不平的说道。
十娘低头,一路默默的往回走,春杏就推了夏莲一把:“你少说几句吧!”
又指了指前面低头垮肩的公主,夏莲看见公主还是那副软弱样子,不由火气又多了几分,快步上前去扶着她,说道:“公主,您可再不能像在宫里那般了!”话刚说完,就看见公主眼角有泪珠滑落,夏莲愣了一下,也不敢再说了。
当天韩肃直到晚间才回公主府,与十娘一同用了晚饭,两人都沉默不语,十娘一直低着头,韩肃则不动声色的打量她。
正文 冷待
这位默默无闻的朝云公主生得甚是幼小,明明已经十四岁了,却还是一副小女孩的单薄身板,小脸只有巴掌大,眉毛轻淡、口鼻小巧,眼帘总是微微垂着不敢看人,整个人毫无吸引人目光的地方。再回想起艳若桃花的郑三娘,韩肃放下手中的茶盏,终于开口说话。
“早间父亲因紧急军务一早入了宫,所以未能来拜见公主,还请公主恕罪。”
紧急军务?刚跟吐蕃打完仗,哪里又来的军务?不过是懒得来见罢了,十娘心中有数,面上只作柔顺状答道:“我是晚辈,本该我去见相公才是。相公公务繁忙,乃是为国效力,我怎能怪罪?”
声音倒还清脆好听,可惜音量太小,透着一股怯意,更像小女孩了。韩肃想起父亲的话,也不耐烦再应酬这位公主,就起身说道:“某还有军报未看,要回韩府一趟,公主若是累了就先歇息,不必等某了。”
十娘跟着站起来,期期艾艾的答道:“唔,那,那都督,且先去忙。”等看着韩肃大步出了房门,才缓缓坐回去,悄悄松了口气,又在心底不屑冷笑:回去看军报?是去看郑三娘吧!
夏莲匆忙从门外进来,走到十娘跟前停住问:“驸马又走了?他们也太欺负人了吧!”
春杏上前来拉她:“你少说两句,出去看着人,别叫她们乱传话!”说完去扶十娘,“公主,奴婢服侍您进去歇着吧。”
夏莲看公主垂头丧气的跟春杏进去了,恨恨的跺了跺脚,转身出门,到院子里先骂了院门口窃窃私语的守门婆子,又赶了在门前候着的小丫头去干活,才把这口气发了出去。
“公主,这才第二天呢,总这样也不是办法。”春杏悄悄跟十娘说道。
十娘换了衣裳,抬眼看春杏:“不这样还怎么着?叫我去讨好他?”见春杏不说话,十娘叹了口气,解释道:“你也瞧见韩肃的态度了,分明是十足的不情愿。韩广平连见都不见我,也是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父皇只怕连我长什么样子都不记得,我这样一个没有凭恃的公主,还能如何?”
春杏听了这番话,不由难过起来,却还要强打精神劝她:“公主可别这样想,到底是亲生父女呢。”
“呵,亲生父女又如何?五姐还是先皇后所生,父皇唯一的嫡女呢,还不是连面都不肯见?他如今眼里除了贵妃哪还有旁人?别说我们这些女儿了,就连太子……”说到这十娘终于停了下来,她深呼吸了一回,叹道:“我们谨小慎微在宫里挨了这么多年,总不会是为了今天。春杏,我已然是打定了主意,你……”
春杏份外纠结,可又知道这位小主子对外懦弱不争,私下实则是最有主意的,她既然说已经定了主意,恐怕自己也难以劝服,只能说:“奴婢自然都听公主的。公主也别心急,且等张松的消息吧。”
十娘也就没再多说,反正现在时机也还没到,慢慢再说服春杏也不迟。她早早收拾了歇息,第二日一早起来刚梳妆好了,韩肃就回来接她进宫,两人一同回宫去拜见了杨琰和兰贵妃。
到的时候恰好韩广平也在,他一见了十娘就要告罪,谁知不等十娘开口,杨琰就先说:“她既嫁入了韩家,就是韩家妇,卿是长辈,何用再与她行礼?”反叫十娘给韩广平见礼,等她行过礼,也没与她说话就打发她跟兰贵妃出去。
兰贵妃拉着十娘去她那里说话,“公主府住着还习惯么?驸马没欺负我们十娘吧?”兰贵妃刚二十出头,本来生得冰肌玉骨,蜂腰肥臀,可惜此时大腹便便,倒看不出她原来的窈窕身段了。
十娘作羞怯状答了她的问题:“驸马很好,府里,也很好。”然后就低头不说话了。
兰贵妃拢共也没见过十娘几回,确实也没什么话能跟她说,勉强再说了几句,就说自己累了,让十娘回去见胡昭仪。十娘自然立刻起身告辞,带着人去了胡昭仪那里。
胡昭仪带着宜淑公主亲自出门来迎,看见十娘就满脸堆笑:“怎回来得这般早?官家也没留你说话?”
“父皇要与韩相公和驸马说话,让我回来看母妃。”十娘还是一贯的羞怯模样,说到“驸马”两个字的时候还有意压低了音量。
她八姐宜淑公主就拉了她的手跟胡昭仪笑道:“十妹害羞了呢,娘,咱们进去说话吧。”一手拉着十娘,一手扶着胡昭仪进了殿内说话。
十娘还是一贯的微笑静听,问到她就答两句,不问也不说话,胡昭仪嘱咐什么,她就答应,并不肯多说。好在还有宜淑公主在,不时说些新鲜趣闻,好歹挨到了用膳的时辰。
毕竟不是亲生母女,且胡昭仪总觉得是十娘替八娘跳了韩家这个火坑,心里还有些不自在,就没有多留十娘,用过膳就放她走了。
韩肃那边说有公务,并没有与十娘一同回来。夏莲听说就嘀咕了一句:“这才新婚呢,不是还有假么?”春杏使劲推了她一把,拉着她一起服侍十娘上车回了公主府。
回去以后十娘就躲进了房里不出来,外面服侍的人只看见公主垂头丧气一个人回来,然后就闷闷不乐的躲进了房里,又联想到驸马两天都没留宿,今天更是一同出去却不曾一同回来,各自都脑补了一出狗血剧情,偏偏韩驸马也配合,连晚上都没回来,据说是有紧急军务。
有那消息灵通的,就说明明有人看见驸马傍晚回了韩府就不曾出来过,这哪是有紧急军务啊!明显是紧着那边的郑三娘,要冷着朝云公主呢!
就在公主府里各路人马人心浮动,都琢磨着自己的前途是不是不太好的时候,又一个消息传来:凉州附近有突厥人往来袭扰,韩都督要即刻回凉州镇守!
“国事要紧,都督,不用顾虑我。”十娘听完了韩肃的意思,就绞着双手低声说了这么一句。
看她这样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韩肃倒一时有些不忍,略略软了声调说:“那某便去了,公主保重,若有事可遣人回韩府去说。”
十娘微微抬头,怯怯的看了韩肃一眼,问:“都督何时启程?可要我收拾行装?”
“明日一早就走,家里都收拾好了,不用麻烦公主。”韩肃一瞥之间,隐约看到她杏眼里的水光,怕自己会心软,当下快刀斩乱麻:“某还要去召集亲卫,先告退了。”说完就转身离去,再没有停留。
十娘跟着送出了屋子,却在院门处停下了脚步,只远远看着韩肃的背影消失,然后落寞的转身回房。
这次夏莲也没有再多话,只是又出去喝骂了一番外面侍候的人。
第二日十娘并没有出府去送行,她甚至比平日起来的还晚一些,起来以后也是足不出户,就闷在屋子里。整个主院里静悄悄的,外面侍候的人都老实了起来,各自寻了地方躲着,不出来互相传话了。
倒是消息还是一点一点传了进来,“……韩都督带着郑氏和韩家大郎一同去了凉州。”
十娘斜倚在榻上,看着眼前的小个子内侍,问道:“都有谁去送行了?”
“回公主,靖王殿下奉圣命前去相送,还有几位驸马也都去了。”小内侍低声答道。
奉圣命?呵呵,这个昏君爹还真是行啊,女儿卖了就算了,女婿带着小妾上任,他连管都不管的。十娘面带讥诮,又把心里的主意更坚定了一些,“见了你师父了?”
小内侍点头答道:“是,师父命小的回公主,他已经寻到了门路,只是此事不能操之过急,他正在想法子,过些日子再亲自来跟您回报。”
十娘听说有了门路,心下满意,问道:“他手上银钱可还够使?”
小内侍答道:“回公主,师父说他那里什么都不缺,请公主放心。”
“那就好。”十娘呼出一口气,又转头吩咐春杏:“你看着院子里的人,该往外清的都清一清,这事让夏莲去做,与外面的来往交接,也都让她去办。齐禄还是去灶下,有事我会叫你的。”
春杏和小内侍齐禄一起答应了,十娘又想起来吩咐春杏:“人事可让夏莲去管,屋子里的东西和府里的库房你可得留心看着,别叫人浑水摸鱼。”把一些细节又嘱咐了一遍,才放他们去了。
自此十娘开始了死宅生活,从韩肃走后一直到年下,她连房门都少出,更别提出门见人了。不过她一向没什么存在感,除了胡昭仪和宜淑公主母女,跟她能说上话的人寥寥无几,那母女俩看到她现今的处境都有些心虚,自不会主动上门来,因此也就无人来寻她,十娘难得过了两个月清净日子。
韩肃到了凉州以后曾经来过一封信,只说一路平安,过年不回来了,请公主保重,然后再无其他。十娘想了想,提笔回了一封信,也只说自己一切都好,请都督保重。
可惜过年的时候,十娘也不得不进宫。好在兰贵妃临产在即,杨琰没什么心思过年,大家都只走了个过场就罢了。却不想刚出了宫,就有人追过来与她说话。
正文 时局
“七哥?你不是早走了吗?”十娘很意外,兄弟姐妹里面,她与七哥信王算是最亲近的了,可信王比她还会装懦弱,恨不得存在感比她还稀薄,今日早早偷空出了宫竟然没回府去,还在这里单等着她,实在有些奇怪。
信王杨重溜上了十娘的车,也不说话,只跟十娘使了个眼色,十娘会意,让春杏下去坐后面的车,自己单独与杨重说话。
“我下个月就去郁林州就藩。”杨重开门见山。
十娘一愣:“这么快?父皇下旨了?”
杨重点头:“过完年一开印就下旨。十妹,哥哥无能,无法照顾你,此去就是数千里之遥,此生也不知还能不能再见,哥哥也没什么好东西给你留念,这个你收着。”说着从袖子里抽出一个荷包,塞进了十娘手里,“你保重。”说完扬声叫停车,也不待十娘反应,就跳下车走了。
十娘掀开车帘,看见杨重快步走到候着的从人那里上马,在拨马离开前,回头看了她的马车一眼。两下相隔约有十余步,十娘只隐约看出他面有愧色,他就已经转头策马走了。
“走吧。”十娘出声吩咐,等马车重又行走起来,她才打开那个荷包,看见里面似乎是几页纸,她还以为是杨重留的信,打开一看甚是惊诧,竟然是一叠面额皆为一百贯的银票。十娘捻开数了数,不多不少,正好十张。
杨重跟她一样都是丝毫不受宠的,只有人人都有的东西,才能到他们手上,而且到手上之前还必然要打个折扣,所以这一千贯拿在手里,实在有些沉甸甸。
十娘心中五味杂陈。信王杨重比她大六岁,跟她一样生母早死,当时杨重生母死了之后,曾经由十娘的生母白婕妤抚养过几年,因此前些年两兄妹倒比旁人来得亲近。
可惜白婕妤去世得早,那时杨重已经十四岁,替白婕妤服完孝以后就出宫娶妻,而十娘方才八岁,被送到了胡昭仪处抚养,兄妹两个都是一心低调求存活,渐渐往来的就少了。
她真想不到杨重临走还能想着她,且还给她留下这么一大笔钱。十娘不由有些惭愧,自白婕妤死后,杨重很少来看她,她身边的人都多有微词,她却不以为然。在这样一个妖孽丛生的后宫里生存,谁不是处处小心明哲保身?能把自己顾好了就不错,哪还顾得上旁人?
所以她在计划自己以后的生活时,也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位唯一交好的七哥。谁想到七哥终于有了出路、可以远离是非之地的时候,竟还能想着自己,给自己留下一点傍身之财。
回到府里以后,十娘悄悄跟春杏说了杨重要离京就藩的事,春杏听了也叹息:“走了也好,出去好歹能自己做主。”免得留在京里看人脸色讨生活。
“是啊,只有离了这漩涡才能过好日子呢。”十娘说得别有深意,眼看春杏没有再多言,心里有些满意,看来这两个月的工作没有白做。
两个人刚说完话,外面忽然传来夏莲的声音:“公主,张公公回来了。”
十娘看了春杏一眼,春杏忙转身出去迎了张松进来,然后自己在门口守着,让夏莲拿了赏钱去赏院里侍候的下人。
张松先给十娘行礼问安,然后直接说正题:“公主,您交代小人的事,小人已经大体办妥了。已在晋州治下临汾开立了一户市户,按公主的吩咐,户主是周松……”他话刚说到一半,十娘就抬手阻止他不叫他说了。
“隔墙有耳。只要是按我的吩咐办的就成了。”十娘并没有问细节,张松办事一贯精明能干,又十分忠心,要不然十娘当初下嫁之时也不会特意去求胡昭仪和兰贵妃,要把张松跟齐禄带出来。
这事办成,十娘心里一块大石总算是落了地,其余再需要准备的也就是钱财,然后等一个时机就行了。“这是府里内库所有物事的明细单,虽然没什么太好的东西,胜在量多,你先出去找找门路,等我和春杏想法悄悄弄出去卖了。”
当初下嫁,杨琰为了让韩家父子面上好看,倒没少给她准备嫁妆,连食邑都比别的公主多封了两百户。那些大件藏品不能动,小的用具和丝绸布绢总是可以变卖的,至于金银细软等物,到时可以直接打包带走,倒不用另外卖了。
等张松应了,十娘又说:“你再留意一下韩府的动静,还有宫里面的消息也打听打听,贵妃要生了,恐怕安生日子也没几天了。”一旦兰贵妃生了儿子,大风暴就要来了。
结果刚过了半个月,兰贵妃就在宫中生下了一子,让十娘不由感叹,自己还真有球王贝利乌鸦嘴的本事。她只得让张松加快变卖家产的进程,自己在府里面也不停的往外赶人,反正本来也就有些不甘寂寞的另攀高枝了,剩下的想挑过错都容易得很。
很快在十娘住的正院里,除了春杏和夏莲以及另外两个宫里带出来的宫人外,就只剩了两个洒扫的小丫头和两个守门的婆子。
兰贵妃生产之前,果然宫里有旨意下来,命已成亲的诸位亲王出京就藩。已成年结婚且封了王的皇子,现存的还有六个,根据受宠程度的不同,藩地有远有近,其中最远的就是信王,封到了岭南郁林州。不过十娘猜信王一定很高兴,终于可以远离这个腐朽糜烂的宫廷了。
借着这个名义,她让春杏翻拣府库,说要给几个哥哥送程仪,然后又借口东西不好,把一些布匹绸缎都叫张松拿出去换钱。现在公主府的下人少了许多,剩下的都是老实没心机的,也没人多嘴问,至于府内卫队和属官,就更管不着内院的事了。
十娘给每个哥哥都准备了东西,结果最后如期要走的,也只有信王和她九哥兴王。兴王封地在山南巴东郡,他生母也不在了,对京师没有留恋,跟信王选择了同路离京,还可以结伴同行一段,十娘并没去送行,只提前一天分别给两家送了程仪。
她也很实在,挑了十几支实心金钗送给了信王妃,这东西急了可以当钱用,算是回馈信王那一千贯。至于兴王那边,则没有多费心,从备好的礼物里挑了一份送过去也就罢了。
剩下的几个哥哥都留了下来庆贺幼弟出生,杨琰已经过了知天命的年纪,还能生儿子,自己也自得的很,满月的时候在宫里大开宴席,还要封兰贵妃为后。
兰贵妃本是韩广平妻子的远房侄女,因有这一层关系,她又生了儿子,倒是没几个人反对立后。兰贵妃如愿坐上了皇后之位,怀抱着儿子,自然想再上进一些。
“……近来官家时常申斥太子殿下,小人听吕鹏翔说,就这十来天已经当众训斥了足有五次了。”张松悄悄跟十娘回报,“官家拢共也只见了太子殿下五次。小人还听说,皇后曾对官家进言,说太子对她不敬。”
十娘笑了笑,这手段还真是熟悉,“听说皇后又给父皇新选了几个美人?”
张松没想到自家公主连这个都问,略有些尴尬的答:“是,选了五个,当中有一对姐妹最得官家喜欢,已都封了美人。”
为什么兰皇后不自己上阵,要给昏君爹选美人侍候呢?难道是对自己还没恢复的身材不满意?早前怀孕的时候也只是放自己的侍女迷惑杨琰,怎么这会儿竟然认真选了美人?她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你再好好盯着宫里,对了,留意一下御医那边,看有没有私自给父皇进药的。”五十多岁的人了,还夜夜笙歌,铁打的也受不了啊,十娘不信他没有服药。
张松更无奈了,他总觉得看着这样的公主,有些对不起死去的白婕妤。可他也知道,小主子跟婕妤不一样,性子倔强又有主意,自己说了也白说,所以索性直接答应了。
十娘寻思了一会宫里的事,又想起问韩家:“韩广平最近都在做什么?”
“韩相公一如往常上朝理事,并无异常。”
韩肃这一段时间都没有来信,十娘为了演戏,倒是往凉州去了一封信,那边也没有回。她还曾让夏莲去韩家探望过韩夫人,韩夫人也命人来拜见她,还送了些东西,除此之外,她这边和韩家再无联系。
十娘敏感的觉着,那个时机就要来了,可是偏偏现在却抓不住端倪,让她不由有些焦急。这样抓心挠肝的熬了一段时间,等到惊/变发生的时候,十娘反而很淡定,颇有一种“终于来了”的感觉。
三月底,太子宾客张狐上书称太子少傅崔玄怂恿太子谋反,并列出了许多证据。韩广平当机立断,命人前去崔玄家里查抄,竟一举查出了河东节度使王敖与崔玄的往来信件,其中多有不满时政之语,还暗含期待太子早日登基继位的意思。
杨琰看了这些信件勃然大怒,要命人即刻赴太原捉拿王敖,还是韩东平老谋深算,说王敖在河东经营多年,如贸然遣人去抓,恐怕引起哗变,不如令韩肃私下带人前往河东去见王敖,伺机将其拿下,顺便接管河东防务后,再将王敖押解进京。
杨琰自然立刻应允,然后自己亲自带着人去了东宫,命人在东宫里里外外查抄了一遍,除了搜到几纸含义隐晦的诗句之外,倒也没有查到什么实证,可是到了这一刻,就算太子没有谋反之意,杨琰也已经容不得他了。
再加上还有兰皇后一直哭诉说太子不喜她们母子,若有一天杨琰不在了,她们母子也没法活了云云,杨琰终于决心废太子。
四月,太子杨弘被废为庶人,阖家流放琼州。五月,从淮南传来消息,押解废太子的一行人舟行途中遇暴雨,座船破洞漏水沉入运河,船上诸人无一生还。
正文 出逃
消息传开,因受此案牵连被罢官的原太子少师彭定襄自刎相谢。宫里那一位亲生父亲却不为所动,依旧沉迷酒色,并在不久之后就下旨封了兰皇后之子为太子。
太子胞妹永安公主求见杨琰不得,干脆在兰皇后所居住的承香殿大闹了一场,口口声声骂兰皇后是狐狸精,就是她害死了太子杨弘,还高声咒她和新出炉的小太子不得好死。
杨琰恰在此时赶来,听见这话龙颜大怒,当下就命人去捉住永安公主要打,永安公主丝毫不惧,还冷笑着刺杨琰:“父皇急得什么?那孩子也不知道是谁的种,您何必为了这么一个不明来历的孩子大动肝火?”
兰皇后听说这话,二话没说就晕了过去,杨琰又急又气,当下就拔了侍卫腰间的佩刀,要去追杀永安。永安哪会老实站着让他砍啊,仗着自己手脚灵活,婢女和内侍都不敢捉她,一路小跑窜出了承香殿,杨琰追得气喘吁吁,还没等追上永安,自己先累得坐倒在地。
“哈哈,这就是所谓亲生父女、骨肉血亲。”十娘听见张松学完就连连冷笑,还拿眼睛去看春杏。
春杏自然明白她的意思,当下低声说道:“早先是奴婢想岔了,比不上公主见事明白。只是奴婢这些日子私下想起来,总觉得此事极难施行,这院子里人虽少,您也能自由出入,可一旦离开时候长了,总有人会发觉不对劲,不说别个,”她往外面看了一眼,“夏莲第一个就能觉出来。”
十娘倒不担心:“你当我为什么一直由着她,此事还真就得有她才能成事。齐禄说,夏莲近日常往外院跑,跟卫队里的刘都尉来往频繁。”
春杏和张松还等着她继续说下去,她却停住了,伸手端茶喝,喝完也不继续说,只问张松:“马车都备好了?”
“是,已按公主吩咐,都置备下了。前日带出去的东西也都放在了马车上,小人把马车就放在南城,公主放心,无人知道。”
南城多住的是平民百姓和穷人,达官贵人没有往那边去的,确实适合藏这些东西。十娘赞许的点头,又吩咐:“一会儿你再带些东西出去,就说我让你去慈恩寺做七七四十九天道场。”
等张松走了,十娘跟春杏又把细软点了点,单独包了起来。谁想到还没等她这里完全准备好,宫里杨琰忽然病倒了。
宜淑公主来邀十娘一同入宫探病侍疾,十娘无法推拒,只得跟着她去了。不想两人入了宫却并没见到杨琰,只有他身边的中官来传话,说陛下吃药睡下了,两位公主的孝心,陛下都知道,请先回去,过几日再来探。
两人看宫里气氛诡异,都有些狐疑,宜淑还想回去见胡昭仪,那中官也一并拦了,说昭仪正在御前,此刻无暇与公主相见,只催着她们走。两人只得满腹疑虑的往来路走,走到半路,宜淑正跟十娘嘀咕:“不让见父皇也便罢了,如何连母妃也不让见了?”
“还用问么,自然是兰二娘搞的把戏!”
冷不丁一个声音插了进来,把十娘二人惊了一下,抬头望时,竟是五姐永安公主和六姐延福公主联袂而来。宜淑和十娘都非常惊异,面面相觑,一时都住了脚步没有答话。
永安难得放下架子,脸上的冷傲也消失无踪,竟不在意她们二人没有上前见礼,主动招呼说:“两位妹妹也要出宫?不如一道走吧。”
奇怪,实在是太奇怪了。永安和延福两个死对头携手而行就已经很诡异了,现在竟然还来邀请她和宜淑与她们同行,十娘直觉不是好事。不过伸手不打笑脸人,眼下只说一道走,倒也无法拒绝,于是十娘就露出个怯怯的笑容,还扭头看宜淑。
宜淑也没有拒绝的理由,只能跟着两个姐姐一道往外走,走着走着,永安就把侍从都打发远了,先是做愤慨状说兰皇后跋扈,父皇都病了,还不许他们父女相见。延福也跟着帮腔,说不止不让见父皇,连后宫母妃都隔起来,倒不知兰皇后是何用心。
十娘假装不存在,宜淑迟疑着接口问:“几位皇兄可进宫了?也没见到父皇么?”
“就是都没见到呢!不让我们见倒也罢了,连二哥他们都没能见到父皇,你说那一位到底安的什么心呢?”永安拍手接道。
一路说到宫门口,永安和延福就要拉着她们俩一起去永安府上继续谈,宜淑有些迟疑,十娘可不想去,只怯弱的说:“妹妹这几日身子都不舒坦,就不陪三位姐姐了。”
永安听说,挑着眉扫了她好几眼,见她确实脸色苍白,整个人颓唐无力,在自己的目光压力下甚至有些抖,也就放过了她,只是少不得要叹息一句:“十妹啊,姐姐们都知道,韩家实是欺人太甚,奈何父皇不肯为你做主,唉!”
十娘一副受了大惊吓的模样连连摆手:“五姐莫要说笑,我,妹妹先告退了。”说完飞快转身上了自家马车,甚至不曾等三个姐姐先行,就急命马车走了。
永安眼底浮上几许轻视,跟延福使了个眼色,一起劝着宜淑上了她的马车,去了她府里。
十娘回到公主府,首先吩咐找齐禄来:“去给你师父传个信,让他想法往十王府和各公主府门前探一探,让他当心,别让人看见。”齐禄应了去了。
“把东西都收好装起来。”十娘又吩咐春杏,“不能再等了,这一两天我们就走。”
她在屋子里转了几个圈,又让春杏把夏莲叫了进来,“这院子里一向多亏有你管着,我身体不好,春杏要照料我,外面的事都靠你了。”十娘倚在榻上,温言软语的对夏莲说道。
夏莲有些受宠若惊,忙道:“都是奴婢该做的。”
十娘清咳了两声,又说:“你跟着我也有三四年了吧,你是胡母妃给我的人,我总想着要给你寻个好归宿,只是出宫这几个月,我都没有心思,”说到这里故意露出一脸落寞,“唉,不过也不好一直耽搁你,外面的事你多教教她们,若是你有了合心的人,也告诉我,我也好给你做主。”
她说话有些前言不搭后语,可是夏莲还是明白了她的意思,这是说让她教教其余的婢女,免得她有了合心意的人,临时撒不开手走,再耽搁时候。夏莲不由有些喜形于色,当下就站起来行礼说道:“公主厚恩,奴婢粉身难报。”却不肯说要留下来一直服侍公主。
“嗯,那你去吧,真有那合心意的,不好跟我说,也可告诉春杏知道。”十娘打发了夏莲出去,自己托腮又沉思了一会儿,把计划反反复复在心里过了一遍,决定无论如何也要拼一拼。
午后齐禄回来回报:“……十王府门前多了两队千牛卫,五公主和六公主府门前也多了许多千牛卫往来巡视,咱们府门前倒一如往常。”
十娘听了思量半晌,吩咐春杏:“你去叫夏莲安排人请御医来,就说我有些发热头痛。”然后又吩咐齐禄:“给你师父传信,明日下晌我们就走,让他在城南等着与我们汇合。”约好了时间地点,打发齐禄去了。
她自己让春杏服侍着换了衣裳躺下,又用热手巾把头脸捂热,等御医来看。十娘是常三天两头就要御医来看的,御医也很习惯,这样金贵的人多有些富贵病,吹个风闹头疼也是正常,只来请了脉,按惯例开了药就走了。
接着十娘就让人以自己今日出门染了风寒为由闭门谢客,身边只留了春杏侍候,饮食一应事务则交给了齐禄。送走了御医后,夏莲就在门外转圈,春杏看见了出来问,她说想告个假回家里一趟。
夏莲是京郊人,出宫以后曾经讨了十娘的恩典回家去看过,今日十娘跟她提了婚事,她心中意动,想回家去与家人商量一下。“公主的病?”她虽然知道公主一向体弱,此次应无大事,但公主刚看了御医自己就要告假,似乎也不太合适,所以就问了一句。
“无事,公主只是懒得应酬旁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她的脾气,最厌烦这些了。我去跟公主回一下,你等着。”春杏进去跟十娘说了。
十娘正中下怀:“安排人送她回去,就让那个刘都尉带人去送,跟她说,今日可以在家住一晚,明日关门落钥前回来就行。”
等夏莲走了之后,十娘让春杏把院内其余的下人叫来嘱咐了一遍,说公主要静养,让她们无事不得来搅扰,各安其职。然后自己在内室也布置了一番,当晚早早睡了,第二日起来用了早饭,看见春杏青黑的眼周不由失笑:“昨夜没睡好?”
春杏老实点头,有些不安的问:“公主,咱们怎么出去?”
十娘看着端药进来的齐禄说:“跟他一起出去。”
“姐姐放心,都安排好了。”齐禄笑着宽慰春杏,“午后咱们就走。”
好容易挨到了午后,十娘跟春杏都换了衣裳扮作小厮,将细软贴身放好,跟着齐禄一起从后门出了院子,又一路走小道绕到东南角的角门,由齐禄拿钥匙开了门,带着她们出去,快步穿过这条巷子,到了前面街口拐角处上了一辆牛车。
等坐定之后,春杏才捂着胸口大喘了一口气,问十娘:“怎么一路都没遇见人?院子里守门的婆子哪去了?”
正文 变身
齐禄一边吩咐车把式赶车,一边也进了车里,答道:“一个跑肚子,正蹲在茅房里出不来,另一个睡死了。”
春杏眨了眨眼睛,明白了,又有些担心的看了一眼外面,齐禄就笑道:“不要担心,是师父找来的人。”
“那角门那里怎么也没人守着?”春杏又问。
齐禄笑答:“那里是小的每日出去采买行走的角门,钥匙一向只在小的手里,除了按时巡视的校尉,并没安排人值守。”
原来是早就安排好了,春杏拍了拍胸口:“你也是的,怎不早跟我说,害我的心一直跳到现在。”
齐禄笑眯眯的看了十娘一眼,十娘也笑了,接话说道:“我就是想让你练一练,不要总是前怕狼后怕虎。这只是第一步,还在我们能安排的范围内,以后出去了,总有许多我们安排不到,要随机应变的地方,春杏姐姐,你也要胆子大起来才好。”
“是,奴婢知道了。”春杏认真应道。
十娘就拉了她的手,笑道:“以后可不要再称奴婢了,也不要称什么公主了,就叫我十娘,我呢,可要改口叫你阿娘了。”
春杏听了她的话脸上就是一红,不知该如何答话,偏齐禄也跟着凑热闹,开口叫了一声:“阿娘,还有我呢!”惹得春杏抬手就捶了他一记。
昨夜公主就跟她说了,张松已经给他们四人在临汾上了户籍。新的身份,张松是一家之主,化名周松,她则是张松的继妻,就用了她原本的姓氏罗氏,齐禄是周家长子周禄,公主自然是周家女儿,另取了个名字叫周媛。
她不知道的是,十娘为了方便,给自己取的这个名字就是前世的本名,也是因为这个,这个新身份的一家才都姓了周。
牛车走起来没有马车快,但胜在不起眼,虽然需要时常给人让路,却不会引起谁的注意。他们就这样慢慢悠悠的一路到了城南,路上周媛又跟春杏嘱咐了一些细节,让她一定记熟新的身家背景,把以前宫里的一些习惯和称呼改掉。
到了城南以后,牛车拐进了大通坊,在坊中行了一段时间后,向右拐进了巷子里,在一处小院门口停了下来。齐禄先下车接了周媛和春杏下车,院门前一直候着的张松也迎了上来,“进去再说话。”然后自己上前打发车把式走。
从亲仁坊一路行到这里,周媛和春杏都看到了外面环境的变化,可等进了这个院子,还是不由齐齐皱眉。这院子的院墙是矮矮的土墙,有些地方还有豁口,院里有三间老旧的房子,窗户和门都有些破烂。房前有一口水井,院门处种着一颗槐树,微风吹来,还带着些酸臭味。
“公主累不累?可要坐下来歇歇?”张松回身进来,关上院门之后问道。
周媛摇头:“坐了一路车,不累,我们走吧。还有,以后莫要再叫公主了,就叫我十娘。”说完停了一停,打量了一番他的穿着,最后目光停留在他的假胡须上,笑着叫道:“阿爹。”
张松一贯慈眉善目的脸不由抽了抽,清咳了两声,然后说:“那就都改口吧。十娘和春杏进去换件衣裳,咱们从后门出去上马车。”
周媛点头,跟春杏进去房里,把身上的小厮衣衫换掉,穿了张松备好的民间女子服饰。周媛的是一套窄袖襦裙,春杏的衣裙外面还多了一件褙子。
换好衣服以后,春杏先给周媛散了头发,挽了少女常梳的双丫髻。周媛发育缓慢,头发也少,且比一般人的发色浅,下嫁以后,但凡出门想挽个高髻都困难,时常需要蓄进许多假发,倒还是梳这样的小髻更合适她。
春杏自己则把头发都直接绾在头顶,连碎发都一一别住,梳的溜光水滑,然后包了头巾,就如一般的市井妇人一般。她本来就生得十分清秀,此时额前碎发都梳了上去,露出光洁的额头,更显得秀美。
“一会儿上车再绞脸吧。”春杏往镜子里张了一眼,说道:“咱们走吧,公、十娘。”
看她这么快就进入了角色,周媛很是满意,拉着她的手一起出了房门,跟张松,不,现在该叫周松了,一同从后门出去,穿过小巷到街口,又进了一处院落,才见到了准备好的马车和已经换好衣服先行到了这里的周禄。
周媛和春杏上了马车,周松和周禄赶着马出了院门,然后一同坐到车辕上,赶着车出了大通坊,向东转一直行到天街,再折向南,顺着明德门就出了城。
出城以后,车上四个人一起舒了口气。周媛笑着跟春杏说:“我给你绞脸吧。”
春杏点头,寻出丝线来弄好教给周媛怎么绞,外面赶车的周松和周禄则沿着官道向东南一直走,等到感觉距离差不多了才折向东,很快就到了灞桥。
周媛听说到了灞桥,就挑起帘子往外看了看,此时已近申时,灞桥边自然没有了送别的人,只有桥边杨柳随风摆动,似乎还带着离人的叹息。
“走吧,让马儿跑得快点,我可不想今夜露宿野外。”周媛忽然觉得生活充满了希望,精神十足的对周松说道。
周松答应了一声,挥鞭赶马快行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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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莲回到公主府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下来,她这次回去算是不虚此行,既确定了刘都尉的心意,也跟家里人商量好了细节,只待回禀公主做主,那就万事大吉。
这样想着,她的脚步也不由轻快了起来,从二门进到主院竟然没觉得路途远,也丝毫不觉疲累。夏莲走到院门前刚要伸手去推,却发现门只虚掩着,她侧身悄悄进去,果然就看见守门的许婆子正在打瞌睡。
“婶子?”夏莲破天荒的没有大声嚷嚷和推搡,而是轻拍许婆子的肩膀,低声叫她:“怎么你一个人在这里,张嫂子呢?”
许婆子揉着眼睛醒来,看见是夏莲回来了,本有些心虚,却见她并没开口斥骂,心下略安,小心答道:“张家妹子下晌吃坏了肚子,我看她没什么精神,就让她回去歇着了。”
夏莲倒也没说什么,让她关好门就去睡觉,自己往廊下走,却见正房内黑着灯,里面也没有动静,她走到门前,见门都掩着,悄悄叫了一声“春杏”也没人理,寻思了一会儿,转身去了后面寻秋霜问话。
“想是公主睡下了吧。”秋霜刚洗好头发,正坐在窗下擦头,听见夏莲进来就问公主和春杏,随口答道。
夏莲看了看天色,公主这时候就睡倒也不稀奇,就想着不然明天再去回报好了,在秋霜身边坐下,问她今日公主如何了。
秋霜答道:“早起春杏姐姐说公主还是头晕,让我们都当心些,不要弄出声响吵到公主,做完了活就回来歇着便是,我和冬雪下晌就没去院里。”
“你呀,真是能躲懒就躲懒,就算怕吵到公主,要躲着她,你就不能问问春杏可有什么要你帮手做的?冬雪还比你小两岁呢,都比你机灵!”夏莲心思转换,此时也有了心情教导秋霜。
哪知秋霜还不爱听,撅了撅嘴:“机灵又怎样?不机灵又怎样?左不过是闷在这府里过一辈子,我难道还指望着赶上春杏姐姐不成?便是春杏姐姐吧,侍候着我们这位风吹就倒的公主,一辈子可也没什么盼头!”能过一天好日子是一天,何必去挣命?
恨得夏莲伸手戳她:“胡说什么呢!这话你也能说?也就是我们公主不管事,不然啊,你这样的不知挨了多少回打了!”说完也再懒得管她,自己回房去收拾睡下了。
第二日早早起来收拾好了,起身往前面院里去,眼见着小丫头在洒扫庭院,两个看门的婆子也开了院门,夏莲很满意,顺着廊下到了正房门口,立住脚往里面听了听,却没听到什么声息,心想难道公主还没起身?那春杏也该出来梳洗了啊!
她转身走到院里问小丫头:“春杏姐姐起来了吗?”
“没看见春杏姐姐出来。”小丫头怯怯答道。
夏莲蹙眉,回身又往正房走,到了门口寻思了一下,悄悄伸手推门,那门倒一推就开了,她大着胆子顺门缝闪进了堂屋。堂屋里空无一人,夏莲试探着低声叫:“春杏?”
没人应。她终于觉得不对劲了,悄悄迈步往西里间一点一点挪,等挪到了西里间门口,透过珠帘就看见临窗榻上放着一床被子,上面却没人。难道是春杏早起出去,小丫头没看见?
夏莲侧耳往里面又听了一会儿,却什么声音都没听到,她的心跳得越来越厉害,有一个猜想浮上心头,只觉似是半空里响了一个惊雷,吓得她腿都软了。
公主不会有事的,不过是发热头痛,自己才出去那么一天,能有什么事呢?夏莲给自己宽心,又鼓了半天勇气,才拨开珠帘进了内室,又小心绕过屏风,往垂着床帐的床上看了一眼。
帐子在晨光中有些半透,可以清晰的看见床上的锦被,夏莲往前走了两步,终于确认床上并没有人。
正文 事发
与此同时,周媛一行已经从昨夜投宿的新丰县城出发,赶着马车走在了大路上。马车辘辘而行,周媛昏昏欲睡。她昨夜精神太过兴奋,几乎没怎么睡着觉,一方面担心府内有人提前发现了她不在,消息传扬出去,会有人追来,另一方面又是太过激动自己终于离开了牢笼,辗转反侧畅想未来。
春杏看她头一点一点的,索性坐过去让她靠在怀里睡,又让边上坐着的周禄去告诉周松缓行,好让她睡得安稳。
周媛听见了忙制止:“不行,还是得快走,眼下不知京里什么情形,咱们不能松懈。”又叫周禄也眯一会儿,等周松累了,好去换他,然后就靠着春杏阖眼打盹。
一路颠颠簸簸,也不知周媛是不是真的困,还是这种节奏更能让她安心,她还真的就在这么颠簸的情况下睡着了。再醒来的时候已近晌午,周松和周禄也已经换了班,正坐在车内休息。
“你说,要是韩广平看见那封信,他会相信么?”周媛回想自己的布置,忽然有些不确定起来。
周松凝眉想了想,答道:“眼下京中的情形,恐怕韩相公无暇他顾,必会命人先按着公主所说悄悄去找,至于后续么,倒要看永安公主和靖王殿下的本事了。”
确实,杨琰纵欲过度病倒,京里形势不明,永安几个人又串联着有动作,韩广平估计根本没心情管自己的事,周媛略略安心,又问:“这次父皇的身体能撑过去么?”
周松早就得到消息,杨琰经常服用□□物,身体早都掏空了,这次会突然病倒也是因为纵欲过度。一般这种毛病,只要病倒了都很难真的好起来,如果杨琰这次就这么挂了,那自己逃脱的可能性将大大增加。
“这个,小人偷偷拿病症出去打听过,都说若是好好保养,从此修身养性,倒也可以撑个几年。”周松本来是不愿跟年少的公主说这些的,可他家公主却全无忌讳,他又怕影响了公主的判断,也只能实话实说。
好好保养,哈哈,只怕就算杨琰肯,他身边的人也不肯呢,何况他那样色迷心窍的人,哪还顾得了那么多。周媛心里冷笑,脑子转了一转,又问:“五姐应不会信口胡言的,那位新太子,你可听说了什么没有?”
周松答道:“此事也只是有个影儿罢了,毕竟官家年纪不轻,宫里也有些年没有皇子出生。不过皇后生产前,身边服侍的一个中官不知犯了什么错,被皇后当场赐死。小人听吕鹏翔嘀咕过,说死了的那个中官,本是十分得皇后欢心的,倒不知是如何就犯下了死罪,后来就有人说他是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才被灭口的。”
他说到这里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说了出来:“小人曾跟一个来京贩货的泾州客商相识,他老家正与皇后同县,酒醉之后曾经提起,说兰家实没想到自家女儿有这般造化,原先只是想跟韩家攀上亲,谁想到皇后得了韩夫人喜欢,时常带在身边,后来更入宫随了官家,真是想不到。据那客商说,原本他们只寻思能把皇后与韩相公做个妾侍就是好的。”
兰皇后和韩广平?周媛在脑海里脑补了一下,韩广平比杨琰小八岁,生得广额方颐,细眼长髯,面上常带着笑容,看起来很和气,却又自有一番英豪气概,确实比皮肤松弛、肚子圆滚滚的杨琰更让人倾心。怪不得韩广平一力保举着小娃娃做了太子呢!
“如若当真如此,那韩广平就更没有心思管我们的事了。”宫里有心肝和亲生儿子,可得好好分心打算呢,就不知道韩肃知不知道这事,哈哈,他在外面行军打仗拼死拼活,他老爹却跟别人生了儿子,还要扶那个孩子做皇帝,不知韩肃甘心不甘心。
至此周媛心中大定,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一路按着既定路线前进,当天晚上歇在渭南,从第三天开始向西北行,打算绕到蒲州再向东去洛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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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莲最开始看到床上没人的时候,还以为是公主和春杏起得早,没有惊动人,一起出去散步了呢,这种事以前也是有的。她刚要转身离去,却在桌上发现了用镇纸压着的一纸书信,走近去瞧时,竟发现是写给自己的,不由大为惊诧。
她和春杏在宫里时都陪着公主读过书,所以看信没什么问题,因见到是写给自己的信,她就伸手拿了起来,不想一读之下腿立刻就软了,夏莲哆嗦着坐到旁边的圆凳上,又把信上下仔细读了一遍,待到确认公主是带着春杏走了的时候,整颗心都急促的扑通扑通跳了起来。
这不可能,公主怎么可能有这样的魄力和胆子,竟然就这样带着人悄悄去凉州寻驸马了?一定是张公公怂恿的!她早就知道,张松不是个省油的灯!据说当初白婕妤在世的时候,这个张松就很硬气,若是有人敢怠慢白婕妤,是敢豁出去命来闹的,一般没人敢惹他。
可是从京师去凉州千里迢迢,公主那样的娇弱,如何能撑得住?这样怎么能行?怎么办?要去宫里报讯么?不行,官家病了,宫里没人有空闲管公主的事。那去韩家?对,让韩家想办法去接公主回来!
夏莲攥着手里的信就要出去,却在走到门口的时候又停住,也不行,报给韩家,若是找得到公主还好,万一找不到,自己可就是罪名最大的一个!
她又展开了信看了一遍,咦?公主说允了自己归家自行婚嫁?她忙回头去桌上找,果然发现了另外一纸放奴文书,是已经在衙门里上了档的,落款的日期还是几天前!难道公主早就打算要走?
夏莲又缓缓坐了下来,在桌边沉思好久,终于做了决定。她找到纸笔,将公主留下的信另抄了一份,然后把原信和文书放到了自己袖中,起身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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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月后。
周媛坐在马车上轻轻掀起车帘,看着远处巍峨的城墙,不期然想起了一首诗:“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①”当年杜子美的喜悦跃然纸上,与之相比,此刻周媛心中的欢喜倒也不遑多让。
他们这一路出奇的顺利,虽然路上因为下雨晚到了两天,可是除了天气之外,并没遇到别的什么难处,几个人对新身份适应的也不错。更让人高兴的是,他们在蒲州还认识了一伙扬州客商,周松与他们着意结交,说好了搭他们的船南下,听他们的意思,此次到洛阳只要把货物装上船,不过两三天就可以出发了。
“阿娘,你还记得盐城是什么样子么?”周媛放下车帘,回头问春杏。
从蒲州出来以后,他们一直跟商队结伴而行,周媛怕给人听见什么,索性连私下都改了称呼。
春杏听了脸上露出些迷茫:“不太记得了,只依稀记着那一大片的海面,还有白花花的盐粒。”她本是盐城人,十一岁的时候,朝廷去江南选美人,她因自小生的秀丽,就被选进了宫中,一直到随周媛出宫,中间都没有得到过家里的消息。
周媛当初在选出逃目标的时候,很是费了一番心思。她觉得大的地方不安全,就想选小一些但富庶的地方,这样生活的能舒服一些。要论富庶的话,眼下除了京师和东都洛阳附近,那就只有江南了。
恰好春杏是盐城人,盐城又是沿海城镇,万一将来韩广平篡位、天下大乱的话,自己总还有个后路——可以想法出海呢!于是她就把目的地定为了盐城。
他们在洛阳上船,从运河一路到扬州,弃舟登岸以后,去盐城也不过就是两百余里的距离。之前刚出宫时她曾让春杏给家里写过信,结果一直到今年四月里终于收到一封回信,信是春杏的哥哥请人代写的,说是家里父母都已经不在了,只剩下一个哥哥一个姐姐,俱已成家,得知她还活着并出了宫很高兴。
在当地有认识人,这让周媛又安心了一些,到时到了盐城,就说春杏已经领了恩典被放出来嫁人,和丈夫继子继女一同回去看娘家人,顺便多住一段时间就是了。
周媛在脑子里畅想着以后的生活,他们也终于排着队进到了洛阳城。
商队在洛阳有落脚的地方,但是周媛他们不方便跟着去,就自行找了客栈投宿。这一路行来大家都累得狠了,当天到了客栈只随意吃了些东西就都早早睡下,打算等第二天养足了精神再出去逛逛名闻天下的牡丹花都。
就在这一天晚上,距洛阳六百余里外的长安城内,朝云公主府长史终于发现了自家公主不在府内,慌张的拿着公主留下的书信去寻韩广平。
这些天杨琰的病时好时坏,靖王和永安公主又小动作不断,韩广平已经勒令四面城门戒严,所有人等一律只许入不许出,想等那几位再闹得大一些,好一窝端了省事,没想到自家那个名义上的懦弱儿媳妇竟也出了事故。
“慌什么?出了何事,慢慢说!”韩广平语气一如平日的和缓。
那长史擦了擦额头的汗,将信递给旁边侍奉的侍女,答道:“相公,公主私自出走,去凉州寻都督去了!”
韩广平不信:“胡说什么?公主怎会出走?”她哪有那个胆子?就算有胆子,也不可能悄悄就这么走了,自己连一点声息都听不到。他接过信来扫了几眼,又问:“信是哪里来的?”
长史回道:“是府内侍女发现的。下官已经问过院内侍奉的一干人等,都说有些日子没见过公主了,只是公主平日就足不出户,不怎么见人,一向只由几个心腹贴身侍奉,她们也不觉有异,直到今日发觉连那几个心腹也不露面,这才觉着不对,有人大着胆子进了内室,发现了这封信。”
韩广平只觉脑仁忽然疼了起来,忍不住蹙眉,站起身说道:“走,去公主府看看。”
正文 驾崩
到洛阳之后的第二天,周媛“一家人”出去洛阳街头闲逛。因有洛水从城中穿过,将洛阳分成了南北两部分,使得洛阳的贫富分际比京师长安更加明显。
水北建有行宫,环绕着行宫的自然都是各衙门官署和官宦人家的住宅,于是北面的建筑房屋都很富丽精致,环境也比较清净。
南面挨着南市附近则多住着一些富而不贵之人,街面上也比城北热闹,周媛他们住的客栈就离南市不远,一路慢慢踱过去也不过一刻钟的功夫就到了。
周媛对城北没什么兴趣,倒是想去瞧瞧洛水,因此在逛完南市之后,他们又往北去穿过两座里坊,到了洛水河畔。
时天已至仲夏,从南市人烟密集处过来,四人都已有了汗意,当远远看到河畔的垂柳时,迎面恰有一股凉风吹来,顿觉通体舒畅,不由都精神一震。
“幸亏后面都是坐船,不然这样热的天,再坐几日马车可真要吃不消了。”周媛感叹道。
周松点头,说道:“不过越往南走越热,小、我还有些担忧,不知你和春杏受不受得住船上颠簸。”不常乘船的人,若是在船上晕起来,也够难受的。
周媛也有一点担心,她的身体不算是很好,也没怎么坐过船,还真不知道会不会晕,“等着问一问他们常跑船的人,看看有无缓解之法吧。”反正不能不走。
周松点头应了,几个人慢慢走到洛水边,倚着岸边垂柳遥望沿岸景致。说了一会儿话,汗意渐渐消了下去,四人正觉惬意的时候,身后忽然有人叫了一声:“前面可是周兄?”
这声音听着耳熟,周松转头一看,调整了嗓音应道:“正是,白兄也来游洛水么?”
周媛等人都跟着转过身,只见有一行穿着绫罗之人从来路上行来,当中有两个正是和他们一同结伴从蒲州到洛阳来的扬州客商。
“这可真是相请不如偶遇,周兄,容我为你引荐,这位是欧阳大官人,此番我等下扬州所乘的船队,都是欧阳大官人自家的商船。”那白姓商人将当中一个身型壮硕魁梧的成年男子介绍给周松,又将周松介绍给对方。
那位欧阳大官人穿着一身蓝色锦缎袍子,手中还捏着一柄折扇,等人介绍完了,就向着周松拱手作揖说道:“小弟欧阳明,扬州人氏。几个兄弟爱说笑,称呼什么官人,小弟愧不敢当。周兄若不嫌弃,咱们兄弟相称最好。”
周松也作揖见礼,笑道:“大官人有这么大的船队,可见是有本事的,一声官人有何当不得?”又将身后的周媛等人介绍了一下。
时下民风开化,妇人出行也都不戴幕篱和帷帽了,只因天气炎热,周媛和春杏共撑了一把纸伞出来,此时身在树下阴凉处,伞也收了起来,不曾想乍然见到了外人,春杏有些不适,只得把头压的低低的,行了福礼就算。周媛却没有那么多忌讳,她仗着长得幼小,还抬头打量了一眼那位欧阳大官人。
欧阳明虽是扬州人,生得却很像北方大汉,比周松还高了半个头。他唇上颔下皆蓄有短须,头顶戴着幞头,衣裳纹饰华丽,腰间还有佩剑,看着确实像个富贵公子。
“小弟今日包了一艘游船,正要去游一游洛水,周兄如不嫌弃,就带着嫂夫人和小郎君、小娘子一同上船赏玩如何?”欧阳明倒不见外,也没有拿架子,开口就邀请他们一同游玩。
周松有些犹豫,回头看了一眼,周媛就瞟了一眼周禄,周禄会意,开口说道:“阿娘和妹妹刚就说累了,不如儿先送她们回去,阿爹且去。”
周松顺势点头:“也好。”让周禄送春杏和周媛回去,自己跟欧阳明他们去游河。
欧阳明见状也不勉强,还说自己有马车在路边等候,让从人引着他们去坐车回去,然后就带着那一群人上船去了。
周松一直到了晚间才回来,进门的时候身上还带着酒气,周禄上前扶着他进来坐下,又给他倒了一杯茶,然后就把门开了个缝儿,自己去倚门站着,防外面有人偷听。
“这位欧阳大官人还真是好客。”周松喝完茶,呼出一口气,“游湖吃酒不算,下了船又热情相邀,带着一众客商要去教坊,我百般推脱,奈何实在盛情难却,不得不去坐了一坐才回来。”
周媛听到这忍不住笑了,她想起了那个“一群太监上青楼”的笑话,笑完又觉得不该笑话周松,就正色说道:“那个欧阳明到底是做什么的?他那么年轻,真的有一个船队?”
周松点头:“原来这欧阳家是扬州城的首富,家中产业遍及衣食住行,这船队还真就是他们欧阳家的。座中叙了年齿,那欧阳明今年方才二十有六,只因他父母都亡故了,不得不早早接了这偌大家业,此番倒是头一遭亲自来洛阳。”
又说了些席间听来的消息,周媛看他酒意上头,似乎有些困意了,就说:“早些回去睡吧,有话明日再说也不迟。”
“唔,对了,欧阳明说,已定了后日一早启程。他还邀我们乘坐他自己的座船。”周松摇摇晃晃站起来,扶住来搀他的周禄说道。
无缘无故的,这人怎么这么热情?周媛有些狐疑,但是周松此刻不太清醒,实在不适合商量事情,就让他先回去休息,第二天才问他缘故。
周松寻思半晌,说道:“据我昨日所见,这个欧阳明似乎平日里就是这般爱结交的人。昨日一同坐船游河之人,也有许多只是小客商,欧阳明喜言:相逢即是有缘,人在异乡更要多互相照应。那些扬州客商也都说,但凡在外面遇见难处,去寻欧阳家的人求助,能帮的他们都会伸手。”
“可我们跟他又不是同乡,不过萍水相逢罢了,他这样热心,倒让我有些犯嘀咕。”周媛皱眉说道。
周松又仔细回想了一番,确定的说道:“昨日并没露出马脚,这一路行来更是半分破绽也没有,京里也没有别的消息传来,应不至于是识破了什么。许是因那白辛多说了几句好话,当时又多喝了酒,欧阳明随口说的也不一定。”
他跟市井中人打交道惯了的,寻常人都看不出他与旁人有不同,加上他自己平时就很鄙夷有些内侍那副娘们兮兮的腔调,总觉得切掉的是命根子,又不是切掉了那颗男儿心,做那副样子也不嫌恶心?所以自己一向都很注意维持男子的豪气,在宫里时为了韬晦,隐忍一下也就罢了,出来以后是一定要恢复本性的。
周媛想想也是,自己确实太紧张了,“不过这欧阳家这般做法,倒不似是普通商户所为了。”一个商户,再有钱也用不着这样收买人心吧?
“你说的是,下次见面,我会再小心应对。”周松也把戒心提上来了一些。
没想到等到启程的时候,欧阳明还是热情邀请他们一家上他自己的座船,“别的船上人多眼杂,周兄还带着女眷,多有不便,我这船有上下两层,下层是极清净的,正适合嫂夫人和小娘子住。”
主人盛意拳拳,周松实在无法拒绝,最后还是一家人上了他的船。周媛听见他的话,不由心中腹诽,这家伙直接跟周松平辈论交,还管春杏叫嫂夫人,那自己不是被他占了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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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广平到了公主府,把府内下人拷问了一遍,却无人看到公主是何时走的,只都说好些日子没见过公主了,上一次还是公主进宫探病。但是细问起来,他们平日本来也就没怎么见过朝云公主,所以公主到底是何时离府的,竟没人能确定。
等核对了公主府的人数,发现朝云公主一共带了五个人走,其中两个是从宫里带出来的内侍,另两个也是宫里带出来的婢女,还有一个护卫。再打开府内库房核查,发现少了些细软,大件却没动。
韩广平终于相信,这位貌似软弱的公主真的带人去凉州了。会咬人的狗不叫,他心中这样想。
“先去四面城门悄悄查问有无特别情形,再带着人往西沿路搜寻!”韩广平咬牙吩咐,又让人悄悄接管了公主府,对外还是宣称公主在养病,每隔几日还叫请御医来。
他想着这一行人肯定走不远,很快就能找到带回来,谁知派出去的人一连找了三天,愣是一丝踪影也无,韩广平无奈,只得给儿子写了一封信,让他那边往京师方向找一下,然后自己又加派了人手去找。
又寻了两天,依旧没有消息,靖王和永安公主那边却有动作了。韩广平由着他们带人冲进了宫,让他们一路顺利闯进了杨琰养病的寝殿,等靖王宣称要杨琰下诏禅位当太上皇,把杨琰气得晕死过去之后,才“忠心耿耿”的带着人“浴血奋战”进去救驾,将一干谋逆的皇子皇女拿下问罪。
杨琰昏睡了两天才醒,醒过来听说儿子和女儿真的要谋反篡位,后宫诸嫔妃也有牵连,气得先呕了一口血,又欣慰皇后和太子无事,最后临终托孤,将皇位传给太子,并命丞相韩广平和中书令苗广、尚书令陈云辅政。遗诏写完,杨琰扛不住又昏迷了过去,到夜里忽然开始呕血,没等天明就驾崩了。
韩广平长舒了一口气,一面安排杨琰的身后事,一面命有司查办涉及谋逆案的人等。
自来谋逆案查下来,总是牵连甚广,这一次又是由靖王和永安公主牵头,牵涉进去的宗室子弟无数,而韩广平又是攒足了劲要一网打尽的,一点也不肯宽纵,连各驸马王妃以及后宫嫔妃的家族都牵涉了进来,尤其是前皇后的娘家、前太子和永安公主的母舅家卢家,此番更是举家入罪,株连三族。
最后案情了结的时候,杨琰的子女,除了韩家一直称病足不出户的儿媳妇朝云公主和已就藩的信王、兴王幸免,只余病了几个月的诚王杨川和两个尚未出嫁的公主,当然,还有那六个月大的小太子——新登基的小皇帝。
除此之外,几个参与其事的皇子和公主之生母也都被赐死,案子办完,连后宫里都空荡荡的,更不用提牵连更广的朝堂了。
正文 下船
周媛到了楚州才知道杨琰驾崩的消息,顺带也听说了所谓谋逆案的始末。可以说,是这些人的死去成全了她的出逃,让她获得了拥有新生的机会,可是她似乎也不需要为此而有什么不安。她只是抓住了这个机会而已,该作死的人,从来不会因为谁就不作死。
这一路船行还算顺利,除了刚开始那段时间周媛和周禄轮流晕船之外,其余都还好。倒是春杏出乎大家意料之外的完全没有反应,她自己后来想了想说,可能跟她从小出生就长在船上有关系。
本来到楚州他们就可以下船了,从楚州去盐城跟从扬州去的路途长短差不多,可是前两天周松从欧阳明口里听说,现在盐城不是很太平,他们就有些迟疑了。
盐城遍地皆为煮盐场,到处都有盐河,不太平的原因自然就跟盐有关。本来盐业之利都归国家,但架不住官盐昂贵,私盐有利可图,在江南私盐泛滥尤其严重,朝廷虽多番整顿,却收效甚微。
直到文宗皇帝在位时,将最宠爱的小儿子吴王封到了扬州,命他监管淮南盐业,情形才好了起来。吴王减免各项课税,将官盐价格压了下来,同时又大力打击贩私盐,捉住的只要到了规定的数量,一律处绞刑,并籍没家眷、发配子孙,一时倒把这贩私盐之风压了下来。
可是近两年朝廷不知怎地又打起了淮南盐场的主意,光巡盐御史就派了好几个过来,这些年来,盐城当地可是只知有吴王,不知有朝廷的,如何能听御史的指挥?于是那边就闹了起来。
周媛一听这个缘故,立刻就不想去盐城了,她想到这一定是韩广平想插手盐务。她原先忘了考虑盐利之大,没人会不动心,也没料到韩广平这么早就往江南布局,毕竟在周媛考虑要出逃的时候,杨琰还活蹦乱跳的,一点也不像随时会驾崩的模样。
欧阳明也建议他们暂时先别往盐城去,因周松说的下江南缘由,是与族人闹掰,想去投靠岳父一家,欧阳明就说不如先到扬州落脚,往盐城去一封信,了解了那边的情形再做打算。
周松闻言面露难色,说在扬州人生地不熟,还真有些心慌。
欧阳明发挥一贯好客爱结交的本色,拍胸脯说包在他身上,让周松一家只管放心跟着去就是了。
“你觉得他这样热情正常吗?怎么我总觉得不□□心?”周媛问周松。
周松笑了笑:“你是宫里住久了,笑里藏刀看得多了,自然戒心就重。我总在外面行走,多见了些人,像欧阳官人这样急公好义的实不在少数。况且我们一行都谨慎小心,穿着打扮都称不上富贵二字,实没什么值得这位欧阳官人图谋的。”
是这样么?周媛觉得有些道理,点头道:“也对。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我怎么把这句话忘了!人家是扬州首富,也许只是想邀买个人心呢?”好吧,她还是没法把人想的大公无私。
于是大家就决定了同去扬州。从楚州开船去扬州,快则两日即到,慢也不会超过三天,所以周媛就开始筹划到扬州的生活。
她手里除了一些带出来的金银首饰,还有当初变卖东西折出来的金银和两千贯银票。
从京师出来以后,周媛为了以防万一,把金银分了四份,每人带了十两金子十两银子和一些散碎铜钱在身上,余下多出的银子都让周松放在了身上,至于银票则是自己贴身藏了。
她已经让周松跟欧阳明和其他人都打听过了扬州的物价,知道跟京师相差不大,有些时鲜吃食比京师还便宜,当然,房价与京师比起来也是低的。
现在他们还不确定要在扬州定居,所以打算到了以后先赁一处房子住着,周松在打听价格的时候,被欧阳明听到,直接就允诺说,他正有两处临街的屋子出租,既可居住也可以临街做点小生意,到时随周松挑选,至于价钱都好商量。
周媛就按市价大概计算了一下所需花费,然后再对比一下自己的身家,心里觉得稳当了许多。她早就算过,以他们带出来的这些钱财,四个人衣食无忧过一辈子,也未必能用完,当然,是在天下没有大乱的情况下。
说起来当初她把剩下的银子交给周松保管的时候,周松还少有的表现出了惊异,也许是没有想到自己肯这么信任他?
其实周媛虽然轻易不肯相信别人,但一旦付出了信任,就不会再多疑。
当初白婕妤初入宫的时候,周松就已经到了她身边服侍。白婕妤原是民间女,帮着兄嫂卖伞的时候被杨琰相中带回了宫,也曾受宠过一段时日,身边前呼后拥,从人不少。
可后宫从来不缺美人,杨琰的宠爱更是来得快去得也快,白婕妤刚生下周媛,杨琰就有了新欢,再没有来看过她们母女。当初捧场的人纷纷散去,仅余真正忠义的奴仆。周松就是其中之一。
周松本是蜀地人,少年时因受流民叛乱牵连,被罚没入宫净身成了内侍。他心里瞧不起那些阿谀谄媚的中官内侍,更不屑和他们同流合污,在白婕妤入宫之前一直被排挤去做粗活。恰好那时宫内缺人手,白婕妤又不是什么名门淑女,内侍省在选人的时候也不精心,就把周松也安排了过去。
白婕妤是个好主子,她本就是温婉善良的性子,得势时不张狂,失势了也未见歇斯底里,只一直安守本分。对待身边的侍从也是从始至终和煦,有要走攀高枝的不拦着,愿意留下的也不曾另眼相待感激涕零;好好服侍的就留着,奴大欺主的,她也不会一味容忍,自会禀告皇后处置。
周松觉得自己跟对了主子,难得的开始表现起来。不受宠的嫔妃在宫里受欺压是难免的,一般不过分大家也就都忍着了,可万一有连饭食都不好好送,御医也请不来的时候,周松就拿出他混不吝的本事,开始去跟管事的人作。
俗话说,软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周松就是那不要命的,他闹起来,总是非要闹出个结果不可的,而且回回都要往大了闹,皇后在的时候就闹到皇后面前,皇后去了,四妃理事,就闹到四妃面前,最后他虽然少不了挨顿打,但白婕妤那里总归是不会太吃亏。
于是白婕妤死的时候,不少人都推他去殉葬,要不是当时八岁的周媛哭闹着非要他抱,他早活不到今天。若是这样的人,还不能相信他的忠心,周媛也没谁再可以相信了。
“十娘,前面就是扬州了,你和阿娘要不要上去瞧瞧?”周禄小跑下来寻周媛。
周媛笑着点头:“好啊。”起身去找春杏,两人戴了帷帽,跟周禄一起去了船头。
比起周松来,春杏到周媛身边的时日就短了许多,那年采选入宫后,她并没得到杨琰的青睐,只是作为普通宫人给分到了白婕妤那里,白婕妤看她年小,就让她陪着周媛玩耍,也不曾给她安排什么活计,后来白婕妤去世,身边大部分宫人都殉葬了,只因春杏是一直照顾周媛的,才留了下来。
十年相伴,周媛和春杏于主仆之外,更有一份姐妹情谊。
两人相互扶持,站在船艄往岸边遥望,远远能看到高耸的城墙,虽不及京师城高池深,却也齐整坚固。
“我们是在城外下船?”周媛问旁边的周禄。
周禄点头:“是,不过码头离北城门不远,下船坐半个时辰的车也就到了。”又引她们往另一面走,指着对岸说:“听欧阳大官人说,扬州世家多喜在城外运河沿岸置宅院,那边景致更好一些。瞧,那处重楼就是谢家的宅子。”
周媛循着他指的方向望去,见沿岸连绵的白墙黑瓦间,有一处高塔耸立其间,在周围伸出墙头的繁茂花树掩映下,颇有一种遗世独立的感觉。她听说是谢家的宅子,不由心中一动:“这便是江南第一名门谢家的宅子?”
“正是。公、你还记得前两年有位谢大才子入京,连官家都亲自设宴款待吗?那位谢大才子,就是谢家长房二公子谢希齐。”周禄暗自掐了自己一把,怎么又差点叫出“公主”来。
当然记得,当时这位谢大才子还是韩广平花了大力气请来的,为他博了不少礼贤下士的名声。而且韩广平还建议杨琰留谢希齐做了中书侍郎,不过好像这位大才子就职之后,并没什么建树,这两年偶尔听说他,都是些花边新闻,全是他如何受京中仕女追捧的消息。
三人又看了一会儿景致,船已经进了码头等候靠岸,周媛就和春杏一起回了船舱,把东西收拾拿好,跟周禄一起出来,寻到周松一同下船。
欧阳明此次也运了不少货回来,要在码头多留一会儿,就安排了身边从人送周松他们先进城,让他们先去选好房子,今日暂时先安顿在欧阳家开的客栈里。
进城的时候已经将到申时,今日就算是选好了房子,也无法入住,所以周媛对这个安排也没有异议。给他们带路的是欧阳明身边一个管家,姓刘,大概有四十岁上下,也是舌灿莲花的人物,一路进城就没停了嘴,一直给周松介绍扬州城的情形。
周媛坐在车里也听了一耳朵,原来扬州城自第一代吴王就藩之后,也曾重新规划扩建过,并改建成了如京师一般四四方方的模样。吴王府就建在城东北,他们路上还遥遥看见了王府的屋顶。欧阳家的祖宅则在所行街道的西面,城中西市的北面。
欧阳明空着要租给他们的房子,一处是在西市那边,他自家开的酒楼珍味居后身。据刘管家说,珍味居是扬州城最好的食肆,每日客似云来,不是事先预定或为熟客,一般直接去的客人都不接待。
珍味居的店面与西市只隔着一条城中河,前面是二层小楼,楼后有个小院,东西各有厢房,是给特别客人备的雅室,再往后则是厨房。那处房子就在小楼后院西厢的隔壁。
正文 新居
刘管家说,当初珍味居前面的二层楼并没这么宽,只是因食客越来越多,实在是盛不下了,才把旁边的店面也买下来,接盖了过去,可是后院却不需要这么大的地界,就把后面单隔成了一处宅院打算出租。
原本这里也是前店后宅的格局,前面改了酒楼之后,只在酒楼后加了一堵墙,从东侧开门,里面的结构都没动。周媛等人进去看了一番,见院内面南背北有座二层小楼,共有五间半屋子,挨着西面墙还有两间厢房,院内有水井,还种有一颗桂树。
房子里面桌椅板凳都有,只是有些陈旧,上面或多或少都有些污迹。二楼最里一间看起来是卧室,里面靠北放着一张四柱床,南边朝阳的地方有槅扇门可以打开,外面有个悬空露台,用围栏围着,还做了美人靠。
隔墙的外间则是起居室,有坐榻和椅子。挨着楼梯靠东另有一间小屋子,可以作书房、或是住人都可。楼下则只在西面隔了一间屋子,外面留作堂屋待客。
西厢房是小小的两间,其中一间原来应是作为厨房的,里面垒着灶,墙壁也都黑乎乎的,另一间像是做了储藏室,也不太干净。
“若是周郎君相中了这里,小人可以着人过来收拾。”刘管家看周松皱眉,忙说了一句。
周松点点头,说道:“再去看看另一处吧。”
刘管家答应了,带着他们出门穿过西市又向南走,过了好几条街才在一处幽静的巷子里停了下来,命跟着的人打开一扇乌漆门,引着周松“一家”进去。
这处屋子也是典型的前店后宅,前面有三间临街的屋子,可以开铺子,后面穿过天井也是一座小楼,左右两边还另有连通的屋子,像是一个人张开两条手臂一般。这样一来屋子就多了,将楼上楼下合算起来,足有八、九间房的样子。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院子很小,而且为了隔开后面的住宅,中间还立了影壁,更显得整座院子逼仄狭小。但是这座房子显然新收拾过,比先去看的那一处干净整齐。
刘管家见看的差不多了,就带着人去外面等,让他们一家人商议。
“欧阳大官人说,两处房子都是一样的价钱,赁一年租金,若是给银子,就要五两,若是铜钱,则须六贯。我看刚才那一处在西市旁边,还挨着食肆,恐怕有些吵闹,倒不如这里清静。屋子也不如这边齐整,你看呢?”周松问周媛。
周媛四处又瞄了瞄,答道:“这里倒是清静了,但只怕前面的铺子生意就不好,而且这院子太小,我站在这里总觉喘不上气。先头那一处虽然有些脏乱,可收拾一下、重新漆了墙也就好了。加上那里挨着食肆和西市,想必生意更好做。实话说来,这一处要银五两,也就是市价,那一处却当真是欧阳明大方了。”
周松有些意外:“难不成还真要做生意?”他可没这个准备,也对商贾之事不太懂行呢。
“若是只住几个月就走,做不做什么也不要紧,可若是时候长了,我们什么也不做,一样吃喝穿戴,能不让人起疑?咱们要扮什么,就得像什么。既说了是市户,做过小生意的,就要再拿起来。”所谓“小隐在山林,大隐于市朝”,也说的是这么个道理。
几个人一商量,觉得周媛说的有道理,最后就达成一致,要租最先看的房子。刘管家带着他们又回去西市那里,到了欧阳家开的一处客栈,让他们进去安顿了,才拿了契约来与周松签,又说好了,等欧阳家先派人去收拾屋子,将墙壁重新粉刷好了,再与他们住。
周媛就让周松跟他们说,粉墙壁之前,先把西厢的锅灶拆了,然后在靠着院子南墙和东墙的位置,单垒一间屋子用来做厨房,在里面再给垒好新的锅灶,这垒房子和锅灶的钱,他们自己出。
刘管家记下了回去。这一日大家也都累了,用过晚饭就早早歇了。第二日刘管家又来寻,说大官人说了,既是修房子,钱合该东家出,让周松不用管了,等房子收拾好了,再来通知他们搬过去。
于是在收拾房子的期间,周媛就和春杏、周禄一起出门去逛,想给新家添些东西。她看那房子里的桌椅板凳都太旧了,让周松跟刘管家说了,将那些家具都拿走,只留下了两张床一张榻,剩下的他们自己添置。
他们四人商量好了,等搬进去以后,春杏和周松住在二楼,周禄住一楼西面那一间,周媛则住在西厢房。这样一来,就需要再给周媛买一张床,剩下的就是桌椅和其余日常用具了。
除此之外,几个人还商量了到底要做什么买卖。周媛不想拿出太多钱来引人注意,自然也就不想做什么大买卖,于是想来想去,决定做点心。
周禄本身在宫里时就学会了厨下的各种活计,在周媛下嫁后还专门负责她的饮食,做些小点心算是不在话下。加上春杏也会做一些精致的点心,能帮周禄的忙,他们又挨着食肆住,前面就是西市,应该不愁卖,所以就这么愉快的决定了。
等到定好了床和家具,那边的新厨房也盖好了,周禄过去看着垒灶,就算不能照着宫里的标准,可也不能太差,不然到时做点心不得用,也不行。
欧阳家的人办事很麻利,他们到扬州的那天是七月二十二,第二天才开始找人收拾,竟然在八月十二那天就全都收拾好了。
接着将家具和各种用具送到宅子里,一一摆好拾掇完了,周媛他们就在八月十三这天正式搬进了新居。
“这刘管家做事真周到,竟然想到在这里留个活窗!”周媛指着新盖的厨房东面墙上对周松说。
周松点头:“是我跟他说打算做些吃食生意,他就让人在这里留了个小窗,又在中间做了间隔,把厨房分作了两间。”
周媛真是不能再满意了:“真是太好了,比我想象的还好。对了,你让刘管家传个话,咱们明日请欧阳大官人来吃个饭答谢一下吧。”
四个人四处看了一圈,都觉得这个新居虽小,却很舒适合意,就是春杏觉得有些委屈周松,“外间那张榻好像短了些,怕他睡不舒服。”她悄悄跟周媛说道。
“嗯,暂时先凑合吧,我已经让周禄去买个长而宽的竹榻了,只是眼下没有现成的,要等人做,恐怕得晚些日子才能送来。到时候把那张榻放在外间窗下正好。”周媛莫名有一种装修自家房子的感觉,总想添置东西来获得那种满足感。
等把东西归置好了,又把新买的被褥都铺好,周禄那里也做好了晚饭,招呼大家去吃。
第一次开火,周禄做的也简单。他擀了面皮切作宽面,煮熟以后过了水,然后另用肉末和豇豆做了汤卤浇在面上。余外只凉拌了一盘菠菜,调好味滴了几滴香油就端上了桌。
饭食虽简单,四人却都吃得香甜,周媛还说:“总算是能踏踏实实吃一顿家常饭了。”四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起笑了起来。
吃完饭商量第二日宴请欧阳明的菜单,“阿爹也把白辛他们一同请来吧,到了扬州地面,以后少不得要他们这些地头蛇照应。”
周松应了:“我这就去写帖子。”写好了帖子以后,下楼来又笑道:“可真昏了头,我们是不是该买两个小子和小丫头?这样送帖子跑腿的事总不能我和四郎去。”
因将户籍挂在了临汾那边一个大家族的旁支上,出逃路上在商量称呼的时候,周媛就还是如旧称十娘,周禄则取了他在家的排行,称四郎,免得有人起疑。
“买人容易,住在哪啊?”周媛接道,“况且咱们这情形,也不方便有人在家里行走。”还有两个真太监在呢。
周松也觉头痛:“那就容后再说吧,此番我先去央烦刘管家。”这段时间他和刘管家来往频繁,关系也亲厚起来,因此先想到寻他帮忙。
他自去忙送帖子的事,周媛则与周禄和春杏商议菜单:“眼下正是板栗面市的时节,正鲜甜香糯,做个板栗烧鸭吧。昨天我看见有卖蟹子的,蒸上几只,再做个蟹黄豆腐,鱼么,清蒸个鳜鱼如何?”
这几样菜周禄都做过,当下就点头,又说:“再加个排骨山药汤?”
“好啊,其余明日一早你去看看有什么时鲜菜蔬,或清炒或凉拌都可。反正我们在自家请客,都是家常菜,倒也不算失礼。”周媛说完了又想起,“明日还真得雇几个人来照应,来的都是男客,总不能我和阿娘亲自去上菜。”
等周松回来又跟他说这事,周松就笑道:“我去跟刘管家一商量就想起来了,他答应帮我先找两个使女和小子支应过明日。”
周媛听说就放了心,又把定好的菜单跟周松说了,当天下午周禄就出去买齐了需要的调味品和一些做菜的材料,剩下的螃蟹、鳜鱼等活物,打算等第二日一早再去买。
“对了,明日该当做些点心出来,让他们尝尝口味,等客人走的时候,再给他们都带一些,也算是帮我们宣扬宣扬。”周媛想起来跟春杏说。
春杏也觉得好,当下就去了厨房,可是周禄不在,她不会用灶生火,自己试了几回,把脸熏得黑了一块,还差点燎了眉毛也没点着火,倒把周媛笑得够呛。
后来还是等周禄回来了,去把火点着,跟春杏一起将新买的栗子去皮蒸熟,然后将栗子切碎捣成泥,另将糯米加糖和水煮到粘稠,再把栗子泥和糖桂花加进去搅匀,倒出后用刮板刮平,拿刀切出各种形状的栗子糕来。
周媛趁着还热乎,捏了一块来吃,一边吃一边赞:“软糯香甜,比我们从前做的都好吃。”她以前在宫里无事可做,就盯着周禄研究各种点心,做出来的东西有时候好吃,她就送去给胡昭仪母女尝,有时候不好吃,那也只能让自己身边的人捏着鼻子吃了。
于是又多了许多忍受不了这种荼毒的人去盯着周禄,倒让周禄的手艺一日千里,越做越好吃了。
正文 惊鸿
当天晚些时候,各个收到邀请的人都遣人来回话,说明日必到,欧阳明也让刘管家亲自跑了一趟,说他明日会来,又问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
“使女和跑腿的小子我都给周郎君寻好了,明日你且用着试试,若是觉得合手,以后有事尽可找他们。他们这些人都不签长契,只在谁家临时有事需要的时候,才上门帮佣,周郎君且放心,这些人都是扬州本地人,又是我引荐来的,断不敢手脚不干净。”刘管家拍着胸脯保证。
周松笑道:“我还能信不过刘管家你么?”把雇佣人需要的钱给了刘管家,又让周禄装了一匣子新做的栗子糕给刘管家带回去,“自家做的,拿回去尝个新鲜吧。”
刘管家接过那串钱就知道周松多给了,心知是给他的好处,脸上笑得越发亲近:“周郎君真是客气,以后有什么需要小人做的,尽管开口。”拿到了好处,自称就又变成了“小人”。
周松也不在意,亲自送走了刘管家,回去又跟周媛交代了一声,就上楼去安歇了。
这一晚周媛睡得份外香甜,竟然一夜无梦就到了天亮,起来梳洗过后,出去看周禄和春杏都是神采奕奕,只有周松略有些没睡好的样子。
“昨夜郎君是不是掉到了地上?”春杏笑着问他。
周松讪讪笑了两声:“一时不惯。”
只有周禄不敢笑,说道:“要不阿爹去我那里睡,我去睡榻吧。”
没等周松说话,周媛就说:“也好,你个子小,总比阿爹睡的舒服一些,等那竹榻送来就好了。”反正家里没有下人,晚上怎么睡谁知道?
周禄一早已经出去买了今天要用的食材,吃过早饭就开始去收拾,周松、春杏也跟着去打下手,他们都不让周媛沾手,周媛就只能自己上楼,到美人靠上坐下发呆。不一时帮佣的人来到,连周松也不用插手了,去换了衣裳等着待客。
这一日大家都很捧场,早早的都到了,小院从安静渐渐变得喧闹起来。周媛和春杏都进了楼上内室回避,一边说话,一边侧耳听下面传来的声音。
一开始不外是些寒暄之声,等到菜上去以后,赞叹声就开始不绝于耳,那欧阳明最夸张,扬声追问周松到底藏了个什么样的大厨,竟比他珍味居的名厨做的菜还美味,惹得一众人等都起哄,笑闹成一片。
这顿饭从申时一直吃到了戌时,下面说话的人舌头都渐渐不灵活了,才有散的意思。欧阳明愣是呆到最后才走,还拉着来送的周松说:“我听刘静说周兄想开个点心铺子?”
“是有这个打算,今日这点心就是犬儿所做,大官人觉得味道如何?”周松笑问道。
欧阳明频频点头:“好。周兄,我就是觉得不错,才想与你说,我珍味居没有点心师傅,做不来好吃的点心,我就想着,周兄若是开□□心铺子,能不能专供我珍味居。此事周兄不忙答我,且先思量着,今日酒喝得有些多,我这脑子里也浑着,改日我做东,咱们再详谈。”说完就告辞走了。
周媛听说他有这个意思,倒有些惊讶:“原以为只是个纨绔,倒不想还有这份头脑。也好啊,借着珍味居的大旗,咱们也好闯出名号。我们可以这样,一共做五样点心,其中两样或三样专供珍味居,剩下的自家临街卖。”她怕珍味居要的量少,撑不起来生意,也不愿意一棵树上吊死。
周松跟她商量了一下细节,过了几日,等欧阳明请他去,就与欧阳明谈了他们的想法。
回来跟周媛学:“他说:‘我还怕你们人手不够,供不上珍味居里的客人,不想周兄倒更有雄心。’我瞧他虽面带笑容有调侃之意,实则却不太乐意,身边凑趣的人也纷纷劝我,说珍味居那么大的食肆,我们都未必能支应下来,竟还贪多。
当下只能借故说,听闻珍味居不是随意招待客人的,恐每日客人有限,倒不知细节如何,他这才接口,叫我放心,说他不止珍味居一家食肆,只要我们做得出,他就能卖出去。”
“这才是首富的气魄。”周媛听了也不生气,反而笑道:“那好呀,就这么着,我们不管他卖给客人多少钱,只定我们自己的价钱,然后与他签个契约,你记得,千万不能答应要给他供应多长时间,只说但凡我们做一天,就卖给他一天。”既到了扬州,就少不得要托赖欧阳明照应,自然还是好好哄着他为好。
接着就跟周禄和春杏开始把会做的各式点心尝试了一遍,定了几种工序不麻烦、味道又好、且可以四季常做的,核算了成本,又上浮了百分之二十五的利润,将这个价格给了欧阳明。
没想到欧阳明竟不还价,直接就答应了,很快就签了契约,约定九月起开始供应。至于供应的量,则没有做具体要求,只说待三个月后,再看实际情形来定。
趁着还有些天才到九月,春杏和周禄都忙着练习速度。以前他们做点心都是只求精致好吃,做的量既少、速度也慢,现在却不能像以前一样了,总要琢磨一些更省时省力的法子。
周媛看他们俩辛苦,想伸手帮忙又被拦着不许,只能每日傍晚强制他们休息,还拉着他们出门去闲逛。春杏不喜欢出门,她在宫里住久了,看见外面那么多的生人有些不适应,而且她想着已到深秋,也该给周媛做几件新冬衣,就不肯出去,让周禄陪着周媛出门。
出去转了几回之后,周媛找到了一个傍晚饭后散步的绝佳地点。从他们家门出来,沿着珍味居前面的路向西走到头,过一座小桥,再折向南走不远就有一个小湖。湖里面植有荷花,可惜此时花已凋谢,只有新结的莲蓬浮在水面。
但难得的是,湖西建有一座小小的六角亭子,亭内各边都有椅子可供坐下休息。亭外四周还种植了修竹,坐在亭子里静听水声和风过竹林声,总是能让人觉得宁静平和。而且在那亭子里还能时常听到不知自何处传来的琴声,这对没有MP3和手机的古代,绝对是难得的消遣。
周媛在宫里的时候,也曾跟着学过音律,实际上她前世就学过笛子,但是架不住她懒,想听不想吹,最后也真给她想出了办法,那就是教身边人学乐器。
可惜的是音律这东西,还真得有天份才能学好,最后她身边的人里,只有周禄学会了吹笛子。于是每次出来散步的时候,周媛都让周禄带着横笛,如果有人弹琴不缺背景音乐,就不让他吹,如果没有琴声,那也只能辛苦周禄了。
这一日两人出门稍有些晚,走到湖边的时候,发现湖面泛着雾气,朦朦胧胧的,更多了些美感。周媛就到了湖边的石头上坐下,叫周禄:“吹个梅花三弄。”
周禄从腰间解下横笛,坐到她身边,运了运气吹了起来。
眼前湖面水汽氤氲,对面的竹林似隐似现,笛声合着水声,一切都那么和谐美满……,等等,“好像下雨了?”周媛抬头,一颗大雨点直接打在了脸上,“真的下雨啦?”
周禄放下横笛,也伸手去接,“是下雨了,要不回去吧?”
“我看下不大,咱们去亭子里坐会儿躲雨,过会再回去。”周媛刚出来,还不想回家去,就拉着周禄一路小跑去了亭子那边。
因为有水雾遮掩视线,所以直到跑到亭子外面,周媛和周禄才发现里面有人。眼前小小的亭子里,有一人背对他们坐着,旁边还立着两个小僮,周媛就有些犹豫该不该进去。
就在她犹豫的功夫,亭子里的小僮闻声转头看了过来,又低头跟那坐着的人说了一句话,然后就快步出来向着周媛二人行礼:“我家主人请二位进来避雨。”
周禄道了一声谢,跟周媛一起进了亭子里。
进去以后,周禄看见坐着的那人穿了一件黑袍,身前还放了琴案,案上摆着一架琴。周禄看见有琴,不由就有些赧然,他自知学艺不精,吹来给公主听听解闷还好,让行家听见,未免有些贻笑大方。
好在那人也并没有要与他们打招呼的意思,只冲着他们二人微微点头致意,然后就侧头看着湖面,静静坐着不理会他们了。
此时天色将晚,夕阳也隐在了乌云里,亭子里光线暗淡,可就在那人冲他们点头的一刹那,周媛却觉得好似凭空有一道光照了进来,将那男子清俊的容颜照得一清二楚,让她在猝不及防之下惊艳了一回。
这、这个家伙是谁?竟然自带光华出场!在这样的地方,怎么会有这样一个美男子?
惊鸿一瞥之下,周媛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神清骨秀”,什么叫“龙章凤姿”,什么叫“可远观而不可亵玩”,呃,等等,为什么会有这句?周媛有点凌乱了,反正这个人就给人一种“明明人在你眼前却不在凡尘中”的感觉!
周媛盯着那人的侧脸看了好一会儿,直到周禄拉了她一把才回过神,然后立即悄悄把目光也转向了亭外湖面。她还是第一次看见陌生人这么失态,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只能安慰自己说:咱长得小,就让他以为自己年少无知没见过世面好了。
亭子里没有人说话,只能听见外面的雨声。那人一直维持一个姿势不动不言,周媛却慢慢有些受不了了,她怕冷,这会儿本就凉气上升,又下了雨,凉意更甚,一阵微风吹来,她不由自主打了个喷嚏,周禄立时有些紧张:“冷了么?”
周媛点头:“我看雨不大,要不咱们跑回去吧。”
周禄看了一眼外面,还是有些犹豫,他怕淋了雨回去,周媛会生病,正纠结间,对面的小僮提着一把伞走了过来:“这雨恐一时不会停,这把伞送与两位用吧。”
周禄忙道谢,又问对方家住在哪,要去哪里还伞,小僮却说不必还了,也不肯答住处在哪,就退了回去。周媛看出是那人不欲与自己两人多有交集,就拉住周禄一同道了谢撑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