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月夜来客   初秋时分,皓月当空,夜色深幽。
  一抹白色身影悄无声息地自宋家丈余高的院墙落下,隐在矮树丛后,片刻探出头,左右稍打量辨明方位,曲膝绕过假山,三拐两拐来到一座小院门前,缓步听了听,纵身展臂,轻巧地翻入墙内。
  院内有棵碗口粗的桂花树,正值花期,清香怡人。
  白衣人蹑手蹑脚地走到东次间窗下,不知自何处掏出个铜质吹管,戳破窗纱,伸了进去。
  须臾,收起吹管,矮身,猫行至门口,手里已多了把尖刀,月光照在刀刃上,寒光四射。他熟练地将尖刀自门缝插入,稍稍拨动,再一推,门无声地打开。
  一连贯的动作,行云流水般浑然天成毫无破绽。
  
  屋内一灯如豆,两个值夜的丫头合衣躺在榻上,睡得正沉。白衣人脚步未停,转至内室,借着月光摸到了架子床前。
  月色如水,洒下满室清辉。
  姜黄色的帐帘静静垂着,娴静安然。
  撩起帐帘,入目是满枕墨发,墨发中一张白皙的小脸,眉目如画,俏丽中带着不经世事的单纯,楚楚动人。
  许是做了什么美梦,她的嘴角略略翘起,含着丝丝笑意。
  白衣人怔怔看了片刻,下定决心般掂起几根墨发,轻扫女子的脸颊。
  
  宋青葙觉得腮旁有些痒痒,无意识地嘟哝一句,伸手挠了挠,正欲再睡,猛然意识屋里多了道不属于自己的淡淡呼吸,近在咫尺。
  她一个激灵坐起来,看到床边伫立的挺拔身影,本能地就要张嘴唤人,却生生咽了回去。
  夜半三更,千金小姐的闺房里藏着男人,倘或传出去,她就是跳进白水河都洗不清。
  
  白衣人了然地笑笑,眸光扫过她颈间半截羊脂玉般白嫩的肌肤,往前凑了凑。
  宋青葙闪身避开,口中低喝:“你是谁?想干什么?”
  “唔,”白衣人语气轻佻,“在下是谁姑娘无需知道,至于想干什么,不瞒姑娘,在下想跟姑娘借样东西。”
  素昧平生,又是深夜,他要借什么?
  宋青葙双手紧抓着被子,狐疑地盯着他。
  白衣人俯身,淡淡的男子气息扑过来,“借姑娘清白一用。”
  
  宋青葙大怒,扬手掴向他脸颊,“卑鄙无耻!”
  白衣人一把攥住她的腕,“我再无耻也比不上……”声音低下去,几不可闻,手却用劲将她往怀里带。
  宋青葙挣扎着,张嘴去咬他的手,“我就是拼上一死也不会容你碰我分毫。”
  “那不成,”白衣人蓦地停住,极认真地说:“我意不在伤人,而且你若死了,在下就拿不到报酬。”
  
  宋青葙眸中一亮,他是为了银钱?要银子,那就好办。
  试探着开口:“你要多少银子,我给你。”
  白衣人摇头,“非关钱财,在下所求另有他物,已在别人手中,在下思来想去,得到那物品的唯一办法就是拿姑娘你的清白来交换。”
  宋青葙面上缓缓绽出个笑容,“莫非公子以为我失去清白,还有脸活着?我若死了你不是什么也得不到……不如打个商量,或者我可以帮你得到你想要的。”
  
  看着她笑意盈盈的样子,白衣人有片刻失神——小小年纪,不哭不叫,不惊不惧,还能镇定地讨价还价。
  不枉他好奇之下放低身段亲自出马。
  心里一动,收了方才的嬉笑,摆出长谈的架势,“至少你明天不会死……在下走前会点支安神香,足够让姑娘睡到卯时。卯初,你的丫鬟会进来服侍,明日是你堂姐的及笄礼,该有不少客人……姑娘不可能置宋家颜面于不顾,在这个时候寻死,至于以后……依在下所见,姑娘并非轻贱性命之人。”
  
  一番话听得宋青葙心神俱震。
  他对她的日常起居如此了解,可见势在必得。
  而她自小养在深闺,既无倾国倾城之貌,又无贤良淑德之名,更无吟诗作赋之才,怎会平白招来这种是非?
  强压下心底的激荡,她平静地问:“我与公子前世无仇今生无怨,公子为何这般对我?”
  白衣人目光闪动,“姑娘觉得郑家三郎可是良配?”
  
  顺义伯府的三公子郑德显是她自幼定下的未婚夫,难道是跟他有关?
  宋青葙斟酌着回答,“婚姻大事向来是长辈作主,我一深闺女子岂能乱加妄语。”
  白衣人再问:“若让你退亲,你可答应?”
  宋青葙蓦然心惊,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她不想退亲。
  这些年,全仗这门亲事她才能在宋家立足,否则她一个无父无母、兄长远游的孤女凭什么与堂姐堂妹们平起平坐?
  
  “你看,这也是没法子的事。”白衣人看出她的犹豫,自怀里掏出个瓷瓶,倒出粒黑色药丸,送入口中,“放心,我技术很好,不会弄痛你。”声音低且哑,带着刻意的温柔小意。
  这架势,宋青葙纵没见过,可也猜到了几分,心里急且慌,颤着声低叫:“不要!”
  “不要?”白衣人笑笑,药丸在他舌尖打转,“待会姑娘巴不得要了再要……春宵一刻值千金,再耽搁姑娘可别抱怨无法尽兴……”修长的手指沿着柔顺的墨发滑到她的颈间,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细嫩的肌肤。
  宋青葙浑身汗毛直竖,想躲避,可身子就像定住般动弹不得,眼看着男子的脸越来越近。
  
  月光自他身后照过来,他的面容有些模糊,独一双眼眸甚是明亮,犀利且从容,带着掌控一切的笃定。
  “今夜且恣意行乐……过个三两年,在下定会归还你的清白。”
  宋青葙听到“清白”二字,骤然清醒,伸手抵住白衣人的胸膛,“这清白之身怎么还?”
  白衣人浑不在意地答:“找人娶了姑娘便是。”
  宋青葙目瞪口呆。
  
  找个人娶她,就是所谓的偿还清白。
  要知道,在万晋国,女子命可丢,贞节却不能失。失贞女,要么以死殉节,要么到庵堂清修奉佛,怎么可能嫁得出去?
  除非委身于鸡鸣狗盗之徒。
  而她,凭什么非得因名节而屈就一个下三滥?
  
  只这片刻功夫,白衣人又俯近,低头寻她的唇,口中呢喃,“……我会怜惜……教你欲~仙欲~死……”
  宋青葙冷汗涔涔,心念电闪之间,叫道:“我与郑家退亲。”
  白衣人目光烁烁地望着她。
  宋青葙强作坦然地承接他的目光,“你不就想让我退亲么?我自己去。”
  “姑娘可想清楚了?”
  宋青葙忙不迭地点头。
  白衣人思量片刻,缓缓笑道:“在下姑且信姑娘一回,七日为限,要将亲事退了,否则……在下恼了,可不会像方才这般怜香惜玉。”
  “七日太急,一个月。”宋青葙讨价。
  “十天,不能再久。”白衣人一锤定音,起身,吐出口中药丸,“可惜这千金难求的好东西”,手指用力,药丸旋即变成齑粉,落在地上。
  几乎同时,他身形急转,瞬间消失不见。
  
  宋青葙猛然瘫软在床上,直觉得浑身的力气都消散而去,可随即便想起什么般披衣下地,连鞋子顾不得穿跑到外间。
  黑漆木方桌上烛火飘忽,墙边的矮榻上,碧柳跟秀橙合衣而卧,仍在酣睡。
  窗关得严严实实,门闩好端端地横着。
  窗外,月光如水,枝叶飘摇,隐约有暗香浮动。
  宋青葙神情恍惚,感觉像在梦里。
  冷意慢慢自足底沁上来。
  她稍顿,极快地打开窗户。
  微凉的夜风迎面吹来,消散了萎靡的香气。
  
  月影西移,在静静垂下的帐帘上投下桂花树斑驳的暗影。
  宋青葙看得发了呆,许久,长长地叹了口气。
  答应白衣人的十日之约只是权宜之计,这门亲事她不想退。
  原因不在于郑德显有多好,而在于,亲事是她目前唯一的依靠。
  
  宋家本是京都世家,历代在朝为官,直到宋老太爷时因家境败落,遂变卖了房产离京回了济南府。
  如今重孙辈的还算争气,宋大与宋三均科考举仕,宋大在户部任主事,宋三在潍县任县丞,只宋二也就是宋青葙的父亲不学无术走了经商的路子,偏偏还早早过世了。
  宋青葙有个嫡亲的兄长名叫宋修远,宋修远性随父母,不爱读书就知惹是生非,三年前跟人出门闯荡,如今也没个音信。
  所以宋家二房在老太太眼里就是个摆设,惟独宋青葙还有点脸面。
  
  宋青葙被看重的原因有二:
  其一,她是老太太孙氏亲自养大的。
  宋青葙的生母付氏出身商户,老太太见她教坏了孙子,不愿再让她作践孙女,不等宋青葙周岁,就将她抱在身边养着,直到十岁才搬到桂香院单住。祖孙相处好几年,总有些不同的情分。
  其二,则跟与郑德显的亲事有关。
  郑德显是顺义伯的第三子,原本不过是个普通的富贵子弟,可前几年郑家的嫡长子突染时疾过世了,第二子乃庶出,嫡生的郑德显很有可能承爵。宋青葙的地位自然随之水涨船高。
  也正因如此,宋青葙虽然失怙,在宋家却还占着一席之地。
  
  除开这些,宋青葙不愿退亲还有个原因。
  但凡退亲的女子,不管是主动退的还是被动退的,能保全名声的没有几个。她年已十四,又是丧妇之女,若错过郑家,这辈子别指望嫁个正经人家。
  
  可如何才能保全这门亲事?
   正文 明争暗斗   宋青葙辗转反侧了大半夜,清早起来,眼底两片乌青。
  秀橙抖着双手,“哎呀,这可怎么是好,偏生今日宾客多。”猛地一跺脚,提着裙子往外跑,一面吩咐碧柳,“我去厨房吩咐人煮鸡蛋,你快伺候姑娘洗漱。”
  宋青葙看着她气急败坏的样子,笑骂:“这丫头,蹄子被火燎了?”
  碧柳绞着温水帕子笑道:“也就姑娘受得了她,若在二姑娘屋里,早被打老实了。”拧干水,双手将帕子递给宋青葙,低低道:“昨夜有人进来过。”
  语气笃定而非疑问。
  宋青葙接过帕子,覆在脸上,温热的水汽透过毛孔渗进肌肤里,五脏六腑立时熨贴起来,少顷长舒口气,抿嘴一笑,“怎么看出来的?”
  碧柳指指窗纱,“左下方有个笔杆粗的洞,门闩上有刀痕,另外秀橙半夜习惯起来小解,昨儿却睡得死沉。”
  碧柳的爹曾是镖师,碧柳学过粗略的功夫,这点事瞒不过她。
  
  想起昨夜之事,宋青葙思忖片刻,轻声道:“你抽空出去趟,我有事吩咐全哥……切记要做得漂亮!”
  全哥是碧柳的弟弟,大名张阿全,刚十三岁,在门房干点跑腿的差事。
  碧柳侧耳听了,张大嘴巴半天合不上,“这能行?”
  宋青葙叹气,“顺义伯最看重名声,眼下也没别的办法,只能置于死地而后生。”
  碧柳犹豫会,才破釜沉舟般点了点头。
  
  吃罢饭,宋青葙跟往常一样到慈安堂给老太太请安。
  老太太孙氏起得比往常早,端详着手里的金簪跟许妈妈说话,“……当年祖母给我陪嫁的首饰,只剩这两支簪子,这支蝶穿玉兰金簪给二丫头插头,还有支双蝶嬉戏给三丫头,也就了了。”
  她手中的金簪顶端是朵白玉雕成的玉兰花,周围缠绕着数只金蝶,蝶身乃金线勾勒而成,其中镶嵌了各色宝石,璀璨夺目。
  老太太孙氏出身名门,祖父曾为工部尚书,入过内阁。
  阁老夫人送出的首饰,自然不是凡品,许妈妈赞叹不已:“还是过去的物件实成,如今的簪子看着花哨,根本没什么分量。这支簪拿出去,袁大奶奶也不敢小瞧了……二姑娘有福气,既有贵人来插簪,又有老太太抬举。”
  
  她口中的贵人袁大奶奶是郑德显嫡亲的妹妹郑德怡。郑德怡前年嫁给了文靖大长公主的嫡孙袁茂,进门有喜,且一举得男,极受大长公主青睐,是京师名媛圈里炙手可热的人物。
  老太太微微一笑,“袁大奶奶还不是看着三丫头的面子?再高贵的女人也需要娘家的支撑,袁大奶奶精明着……说到底,三丫头倒是个有福的。”
  许妈妈奉承道:“三姑娘的福气可脱不过老太太去。若不是老太太将三姑娘养在身边,又拍板定下亲事,哪来今天这显贵的身份……进门就是世子夫人,以后还会是顺义伯夫人……咱家的这几位哥儿也不致于空有才华却无人提携。”
  
  话音未落,小丫鬟彩霞笑嘻嘻地撩起门帘,“三姑娘来了。”
  紧接着,自帘后闪出一张温婉的脸。
  许妈妈看到宋青葙穿的银红色褙子,呆愣片刻,下意识地回过头,只见老太太面容晦涩不明,手里的蝶穿玉兰金簪却不知何时落在了锦褥上。
  
  才进门的宋青葙无端地感觉到异样的气氛,可环顾四周,又想不出到底哪里不同。
  后檐黑漆万字不断头的罗汉床上搭着墨绿色靠枕,床边矮几上摆着青绿古铜鼎,有淡淡的檀香袅袅四散。祖母穿着石青色四合如意纹长袄坐在靠窗的大炕上随意地歪着。
  这场景就像以往的无数个清晨一样。
  她深吸口气,慢慢压下这种不安。
  
  祖母望着她笑,“刚找出支簪子给二丫头添礼,可巧让你赶上了。”将匣子打开,取出支赤金点翠双蝶花钿,“这个给你。”
  花钿是用金丝盘绕成首尾相对的两只蝴蝶,蝶翼镶嵌着细小的红宝石,蝶目用黑曜石嵌成,十分华丽。
  宋青葙见旁边还有支更夺目的蝶穿玉兰金簪,遂未推辞,对着靶镜将花钿戴上。
  铜镜清楚地映出祖母的面容,冷漠疏离,眼里似有若无的厌恶。
  她讶然侧身,却见祖母脸上云淡风轻,依旧是平常的慈祥模样。
  莫非她看错了?
  宋青葙不敢确定,可浑身不自在的感觉却明明白白地提醒她,祖母真的与往常不一样。
  心思转了几转,昨夜之事就要出口,可宋青葙终觉不妥,硬生生咽了回去。
  
  自慈安堂出来,宋青葙径自去了花园。
  花园有面马蹄湖,临湖建了座五角亭,亭边两株紫薇开得正灿。秋风徐徐,吹皱湖面微波似潮,吹落紫薇纷飞如雨。
  宋青葙仰脸望着满树粉紫,笑容浅淡,似被美景醉了心神。
  隔着马蹄湖,对岸就是花厅,二堂姐宋青莼的及笄礼就定在花厅举行。
  花厅前面的小径上不时有身着青色比甲的丫鬟穿梭往来,甚是忙碌。
  秀橙见状不免心急,低声催促道:“快辰正了,姑娘再不过去,大太太怕会怪罪姑娘怠慢。”
  宋青葙不作声,反倒悠闲地攀下一枝紫薇,倚着亭边栏杆慢条斯理地扯花瓣,花瓣落在水里,引得游鱼争相来啄。
  “又不是什么好东西,值得你们都来争?”宋青葙笑骂,抬眸,见对岸二堂姐急匆匆地往外走,少顷,陪着数位衣饰华丽的女子有说有笑地回来。当间那位穿着大红十样锦袄子,月白色的百褶裙,珠翠满头,隔着湖面都能看到金光闪耀。
  宋青葙双眸一亮,不紧不慢地将花瓣尽数扯掉,站直身子,抖了抖裙裾,提着裙子踏上石桥。
  
  及笄礼是女人的事,并无男宾。
  花厅里衣香鬓影,钗环叮当,甚是热闹。
  来宾除了远近亲戚外,多是大老爷宋隶文在户部同僚的家眷。
  正中那群穿着华贵的女子便格外显眼。
  二姑娘宋青莼坐在花厅旁边小隔间的罗汉床上,由杜妈妈陪着,等待着吉时。
  花厅的欢声笑语传到隔间,杜妈妈从门帘的缝儿往外瞧,嘴里啧啧有声,“二姑娘有福气,看看今天来得这些贵客,平常打着灯笼都难找……要知道姑娘家的及笄礼最重要,说出去,姑娘一辈子都荣光,当年太太及笄礼,青州府同知的太太插的簪,你那些姨母们到现在都念叨着……”
  宋青莼禁不住好奇伸长脖子瞅了两眼,蓦地沉了脸。
  杜妈妈忙将帘子掩好。
  
  宋青莼咬着唇,低声问:“三妹妹还没到?”
  “许是到了,方才恍惚看见个身影,瞧着像碧柳。”杜妈妈看看宋青莼,“要不,我出去问问。”
  “不用了。”宋青莼摇头,双手无意识地捋着百褶裙上的褶子,轻轻叹了口气。
  娘也真是,怕三妹妹抢了自己跟四妹妹的风头,旁敲侧击好几回不让她来招呼客人。可刚才瞧见四妹妹在贵客堆里,神情局促,举止畏缩,那份气度只怕连人家随侍的丫头都赶不上。
  
  大太太林氏却不这样想。
  她正捏着帕子满面春风地周旋在亲朋好友中,连她也没想到,今天会有这么多贵人上门捧场。别说二丫头有面子,她这个当娘的更加风光,以后那些太太们谁还敢轻看她?
  尤其四丫头宋青艾已经十二,正是说亲的时候,若能趁机结交些贵女,多出去交际,没准还能说个比顺义伯还要好的人家。
  正得意,眼角瞥见一抹银红的身影,林氏情不自禁地捏紧了帕子。
  她还是来了!
  当初她娘付氏性情张扬,压得她抬不起头,现今她又抢自己女儿的风头,怎就不多守几年孝,老老实实地待在桂香院里?
  林氏正愤懑不已,只听笙竹声响,管事婆子悄悄走过来,“大太太,吉时已到,笙竹声一停,就该您到前头说话了。”
  林氏笑着点点头。
  
  三加三拜后,礼毕。
  宋家准备了席面,席开六桌,就在花厅。
  头戴蝶穿玉兰金簪,身穿大红绣宝相花褙子的宋青莼笑盈盈地走到贵女中,恭敬地行了个礼,“承蒙各位姐姐大驾光临,青莼感激不尽,今日略备薄酒,青莼敬诸位一杯。”
  “这可不敢当,你是寿星老,今儿个你最大。”袁大奶奶客气地应着,朝侍立一旁的丫鬟使了个眼色。
  丫鬟忙将宋青莼扶起来。
  宋青莼给众人一一斟满酒,又给自己倒上,笑道:“我先干为敬,姐姐们随意。”
  饮罢,告了罪,拉起大喇喇坐着的宋青艾道:“你来一下,有话对你说。”
  
  “有什么话快说,我还得招呼客人。”宋青艾被她握得手腕生疼,挣扎两下挣不脱,心中恼怒,却不敢表露出来,话语里尽是不满。
  宋青莼一路笑着,直走到屏风后,才松开手,道:“那桌由三妹妹招呼,你到舅母跟姨母那桌。”
  “凭什么?怎么不让她去舅母那桌?”宋青艾揉着手腕子,低声嚷道。
  “那是你我的舅母,枉舅母平日最疼你,你不过去尽尽孝心?”
  宋青艾想了想,嘟哝道:“尽孝也得看什么时候……我刚分清那些人谁是谁,还没来得及叙话呢……况且,就算我不招呼贵客,你或者娘也可以,凭什么非得让她出头?”
  “娘要招呼爹同僚的太太,我哪有工夫坐,少不得挨桌寒暄道辛劳。”宋青莼看着宋青艾愣头愣脑的样子,虚点着她的头,恨恨地叹了口气,“我明白你的心思,可你想想,爹不过是个六品的主事,人家凭什么来给我做面子,袁大奶奶为何屈尊纡贵做我的赞者?”
  还不是因为宋青葙自幼与郑三郎定了亲,而顺义伯上个月往礼部送了请立世子的折子。
  想到这点,宋青艾不禁脸色灰败,默默地咬紧了下唇。
   正文 端倪初现   宋青莼拍拍她的手,“来日方长,不急在一时……你老老实实地到舅母那桌尽孝吧。”说罢,利落地转了出去。
  宋青艾愣愣地站着,就听到屏风外,传来个清脆爽利的声音,“三娘呢,还不赶紧过来伺候着。你是主,我是客,可容不得你躲清闲。”
  “就是,偏生今儿还来得最晚,先罚你一杯才成。”有人附和道。
  宋青艾忍不住扒着屏风往外看,看到宋青葙正被个红衣女子按着肩膀坐在正对屏风的主人位上。
  
  宋青艾望着宋青葙错不开眼。
  有句古话“女要俏,一身孝”,她一直觉得宋青葙好看是因为服孝之故,可这会儿,她少有地穿了件银红色褙子,梳着复杂的百合髻,发髻正中插了支金累丝蜂蝶赶菊花篮簪,两旁戴着大大小小好几对珠花。这些凡俗的金玉之物衬着她的脸色有几许暗淡憔悴,可却她浑然不知般,一举手一投足仍是随意自在,要多清雅就多清雅。
  宋青艾下意识地学着她的样子挺直了背,唇边噙得一丝浅笑。
  
  宋青葙并不象表面看起来那么闲适,她看着满满当当的一大桌人,心底疑虑重重。
  宋二太太与宋二爷是同一年过世,丧期相隔仅半年,宋青葙服了母孝又服父孝,前前后后四年多,去年冬天才除服。今年开春袁大奶奶开始领着她四处参加花会,她不想去应酬,可为着将来打算却不能不去。
  京都权贵的圈子就这么大,早晚都要结识这些人。晚结识不如早结识,自己出身低,若能遇到三两个情投意合的朋友,日后嫁到郑家也不至于一个门第相当的人说话都没有。而且,少女时代相交比起嫁人之后的交往,更多了几分真情实意在里头。
  
  经过几次聚会,她认识了不少人,可平常说得来话的也就三四个。原本,宋青葙只想请那三四人,但表面功夫要做到,便给认识的都下了帖子,不成想大家跟约好了似的,竟然齐刷刷地全来了。
  尤为让她不解的是,前几次没怎么正眼看她的人,破天荒地对她热忱熟络得很。
  方才借口她迟来闹着要罚酒的丁九娘就是其中之一。
  
  抛开心中疑虑,宋青葙笑着解释,“说来惭愧,本来应该早些恭候各位的,因太过兴奋,夜里竟走了困,交三更才睡着,醒来都辰初了。”说罢,举起面前的酒杯,“是我的错,我认罚。”面不改色地干了。
  众人笑着赞她爽快,丁九娘知她酒量不错,笑道:“一杯太便宜你了,连罚三杯才行。”
  钟琳正坐在宋青葙旁边,拊掌笑道:“正是此理。”也不用丫鬟,自己拾了酒壶替宋青葙倒酒。
  
  便在此时,席间传来个不冷不热的声音:“宋姑娘脸色那么差,别是有什么隐疾吧?”
  说话之人叫修竹吟,出身武将世家,素来眼高于顶,京都诸女能入得她眼的人不多,尤其在宋青葙面前,更是气势凌人,正眼不看一下。
  宋青葙微笑着应道:“多谢修姑娘关心,前些日子刚请了大夫把过脉,修姑娘放心便是。”
  修竹吟怀疑道:“多半请得是个庸医……要真有隐疾还得及早调养才好。”
  此话说得甚是诛心。
  要知道,高官贵胄最重视女子的德行与健康。
  德行有亏,不能孝敬翁姑和睦家宅;身体孱弱,则难以承担繁衍子嗣的重任。
  一时,气氛有些冷。
  
  袁大奶奶夹了口菜细细嚼了,用帕子沾了沾嘴角,吩咐侍立的丫鬟,“去,给那些人都满上,一桌子好菜还堵不住她们的嘴。”
  丫鬟忙答应着,捧起酒壶,挨个斟满了酒。
  钟琳催促宋青葙,“快喝,还差两杯,别指望蒙混过去。”
  宋青葙连忙告饶,“好姐姐,一杯都快要了命了,连干三杯,姐姐得到桌子底下找我了。”
  众人齐笑不已。
  钟琳笑道:“看你说得可怜,饶过你这会,赶紧把那干贝鲍鱼伺候我吃两口。”
  便有人打趣道:“一听杨二奶奶就是个惯会支使人的。”
  席间重新热络起来。
  袁大奶奶不动声色地放下筷子,闲闲地说了句,“赶明儿请宫里的周医正来瞧瞧。”
  声音不大,席上的人正斗酒多半没理会,宋青葙却听得清清楚楚,微微点了点头。
  
  筵席未初方散,观礼的宾客纷纷告辞。
  钟琳跟着宋青葙回桂香院喝体己茶。
  钟琳是浙江布政使的嫡长女,五月初嫁给武康侯的嫡次子杨靖康。出嫁时,钟家足足陪送了一百二十八抬嫁妆,轰动了大半个京都。
  因来自江南,钟琳的官话不太标准,带着股江南女子独有的韵味。
  宋青葙与她只见过一次,却难得的极为投契。
  
  初秋的午后,四周静谧无声,凉爽的风透过半开的窗棂带来桂花淡淡清香。
  宋青葙坐在妆台前,将满头的金钗珠簪一一褪下,重新簪了平常戴的玉簪。
  钟琳斜靠在贵妃榻上,突然说了句:“周医正医术高明,为人最是端方耿直,三娘大可放心。”
  宋青葙故作不解地。
  钟琳指着妆台上的玉瓶,笑:“脂华斋的妆粉很提肤色,你怎么忘了用?还偏偏穿件银红色褙子,银红色可是最挑人。”
  宋青葙浅笑,“就属你机灵,什么都瞒不过你。”却不开口解释这样做的用意。钟琳并不在意,转而谈起今天的宾客来,“你还不知道吧,顺义伯请立世子的折子批了。”
  宋青葙恍然,原来郑德显已经是顺义伯世子了,难怪丁九娘她们一股脑都来了。
  钟琳笑笑,“皇上一早下的折子,还有清平侯长宁侯世子一并都批了。”
  
  宋青葙顿时来了精神,问道:“清平侯世子是哪个,秦大爷还是二爷?”
  钟琳斜睨着她,“秦镇再怎么不堪,也是嫡长子,长幼有序、嫡庶有别,乱不得。”
  秦镇是清平侯府秦大爷的名讳,此人荒淫无度,蛮横跋扈,所作的风流韵事就连内宅深居的妇人都知道。
  宋青葙好奇地问:“上次你说过清平侯上折子请皇上收回爵位,难不成是假的?”
  “除爵怎会那么容易,秦家先祖当年有从龙拥立之功,连续三代清平侯战死沙场,皇上倘若真夺其爵位岂不令天下将士心寒?不过,这百年世家也日渐没落一代不如一代,秦镇更是……”钟琳压低声音,轻笑,“前阵子翠花胡同那事你可听说了?”
  宋青葙悄声道:“京城都传遍了,说是争夺一个小倌。”
  钟琳声音越发的低,“那小倌是个绝色,先是被安国公府里的丁二爷瞧中,养在鸣翠阁里,后来却不知怎么入了秦镇的眼,来了个横刀夺爱。两人各带着小厮家丁打得不可开交,只苦了顺天府跟五城兵马司的人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就差跪在地上求他们停手……”钟琳笑着端起茶杯啜了口茶,忽而“哎呀”一声,“光说这些没用的,正经事差点忘了,二十八日我家秋宴,你可记得早些去。”
  
  宋青葙心里藏着事,不太想去,面上便显出几分犹豫。
  钟琳看她神情,想到方才宋四姑娘削尖了脑袋往前凑的样子,遂道:“这次连你大伯母跟堂妹一道请了去,决不会让你为难。对了,你大堂哥的名讳是什么,回头我就让人连他的帖子一并送来。”
  武康侯府的秋宴很有名,花会连着文会,内院是京城名媛贵女赏花赏景顺便被未来的婆婆相看,外院则是朝中清贵博学之人及各府交好的公子哥联诗对句。
  大堂哥宋宁远明年要下场,正埋头书习经文制艺,一场文会下来,即便不能崭露头角,至少也可历练一下人情世故,更能多认识几个志同道合之人,或许还能打听到主考官的喜好,会试的把握更大。
  钟琳如此做不外是为了她在宋家能好过些,宋青葙念着她的情意,感激地点了点头。
  
  送走钟琳,碧柳闪身进来,低声道:“刚才见到阿全,他说已按照姑娘的吩咐准备妥当了,这两天就能见着动静。”
  宋青葙点点头,挥手让碧柳退下了,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暮色里,将整个事情思量了好几个来回,总觉得有点不对劲,仿佛遗漏了什么似的,可又想不出到底哪里不对,只翻来覆去折腾手里的帕子,一会缠绕在手指上,一会松开,一会又缠上……低喃道:“天无绝人之路,不管怎样,日子总得过下去。”
   正文 心比天高   想通此节,宋青葙安安稳稳地睡了个好觉,第二天醒来,顿觉神清气爽。
  跟往常一样,上午抄经,下午绣花,绣花架子就支在桂花树下。
  碧桃帮着分线,碧柳在旁边守着茶炉。
  茶香袅袅,花香幽幽。
  宋青葙神情专注,葱管般细长的手指如同翻飞的蝴蝶忽上忽下,耳垂上吊着的南珠坠子也随着她的动作晃动不已。
  
  门口的脚步声打破了这份宁静,林氏身边的严妈妈陪着两个婆子走了进来。
  那两个婆子虽是下人打扮,可身上穿着潞绸褙子,头上戴着赤金簪子,甚是体面。
  严妈妈笑着介绍,“武康侯府二奶奶身边的妈妈。”
  说话时,婆子已将宋青葙打量了个仔细。
  家常的湖绿色杭绸小袄,姜黄色的百褶裙,墨发上不插金不戴银,只用了两支南珠花簪,耳垂上吊着南珠坠子,一双眼眸沉静如水,明澈纯净。
  婆子恭敬地行礼,“我家二奶奶请宋大太太跟姑娘们来府上玩,请姑娘务必赏脸。”
  “劳姐姐记挂着,到时一定去。”宋青葙忙令丫鬟扶起两人,又笑着给她们让茶。
  
  婆子甚是健谈,看到桂花树便提起钟琳幼年之事,“……院子里新种了棵树,姐儿几个都不认识,这个说是枣树,那个说是石榴,还有的说是柿子树,各有各的理,争得不可开交,夫人知道了,训斥她们说:‘有什么吵的,反正树还在这里,等它开花结了果子不就清楚了。’”
  宋青葙抿嘴一笑,“要是我,才不理会它是什么树,看着顺眼我就留着等结果子,若不顺眼,趁早让人砍去当柴火烧了才算干净。”
  婆子将此话回给钟琳,钟琳“咯咯”地笑,“那蹄子想得倒通透,亏我还在这替她瞎操心。”
  杨靖康也在屋里,听到这番话,笑道:“这个宋姑娘就是与郑三郎定亲的那个?嗯……有点意思。”
  
  武康侯府的婆子走了之后,桂香院复归平静,各人按部就班地该干什么干什么,林氏所在的贞顺院却像一锅沸腾的水,动静大得几乎翻了天。
  四姑娘宋青艾缠在林氏身上不住嘴地问:“娘,我要不要去锦绣坊做两件新衣?现打首饰不知道能不能赶趟?到时您得让严妈妈给我梳头,春燕手艺太差了……”
  二姑娘宋青莼看着好笑,“依咱家这地位,去了也是靠边站,只要穿着得体大方就行,用不着特意添置那些花哨,平白惹人笑话。”
  宋青艾不爱听,撅着嘴小声嘀咕,“那可未必,我又不见得比别人差到哪里去?”
  林氏爱抚地拍拍她,“就是,咱们艾姐儿要模样有模样,要人才有人才,到哪儿都是个出挑的……三丫头平时走动的人家都是达官显贵,要是她肯带着你一起去,你这亲事早就成了……唉,靠人不如靠己,赶明儿娘就跟你去锦绣坊裁衣裳。”转头瞧向宋青莼,叹口气,“可惜你的亲事定得早,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跟那种不入流的小官吏结亲。”
  
  宋青莼的亲事是宋大爷顶头上司左侍郎的太太做的媒,男方是青州府知州的小儿子,论品阶,知州只比户部主事高半级,但人家是一州的父母官,关上门就是个土皇帝,油水可比宋大爷捞得多多了。
  当初林氏可是满心愿意,恨不得立马就嫁过去,这还没到两年,三姑娘刚跟着袁大奶奶四处走动,林氏就开始眼高手低,连从五品的知州都成了不入流的小官吏。
  宋青莼只听得不敢置信,可话出自亲娘之口,依林氏的脾性,她就是说什么,林氏也听不进去,只好掂着婆子才刚送来的请柬细细端详着。
  
  宋青艾正憧憬着无限美好的未来,无意瞧见宋青莼盯着请帖看的起劲,遂笑道:“二姐姐看了这许久,看出花来不曾?”
  宋青莼笑笑,“不看不知道,原来武康侯府连请柬都这般讲究。”
  “这还叫讲究?”宋青艾嚷道:“这次咱们家送出去的都是大红洒金帖子,还特地熏了香,这个既不好看也没香味,哪里讲究了?”
  宋青莼瞪她一眼,解释道:“普通玉版纸五分银子一张,这上面拓着流云暗纹,还有武康侯府的印鉴,价钱只能更高。写的字是正楷不必提,墨却是极好的,该是顶级的松烟墨,你闻闻,有没有松枝的清香?”
  宋青艾半信半疑地接过请柬凑在鼻端嗅了两下,“看上去不起眼,怎么会这么贵?”
  宋青莼趁机道:“真正的世家都讲究低调的奢华,且不说别的,昨儿那位杨二奶奶,一身素淡青衣,不显山不露水,我听老太太提了才知道,她那褙子上的暗纹是用同色丝线破成十二股绣的,单绣工就顶好几件刻丝。”
  宋青艾惊叹一声,随即撇嘴,“花了银子别人却看不出来,这银子不白花了,还不如多裁几件鲜亮的,天天换。”
  宋青莼彻底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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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既然决定了去武康侯府赴宴,宋青葙打算做些点心带过去。钟琳是个吃货,她嫂子,武康侯府的世子夫人也好吃。
  宋青葙手头有不少糕点方子还有菜谱之类的手札。方子是付氏写的。
  守孝的四年里,宋青葙闭门谢客将爹娘的遗物整理了一遍,该烧的烧,该埋的埋,暂时用不着的就分门别类装进大木箱锁在库房里,现用的,宋青葙都收在自己房里,其中就包括付氏写的点心方子、画的花样子还有经商时领悟的心得笔记等等。
  整理过程中,宋青葙常常为母亲奇特的想法惊叹,惊叹之余却又心酸不已,这般兰心蕙质冰雪聪明的母亲为何会投湖自尽?而且,死的好像还不甚光彩。
  通过这些笔记,她知道母亲明明是在乎自己的,可为何,每次见面,母亲总是冷淡疏离?
  
  记忆里,她跟母亲从来都不亲。
  她跟着祖母住在慈安堂,每天辰时,母亲来给祖母请安,有时是跟父亲一起,有时跟二哥一起。
  二哥是任意妄为的性子,天不怕地不怕,常常惹得祖母发怒。
  母亲气急,伸出食指戳他脑门,“再如此,你便不用回家了。”
  二哥弯着眉眼贴心贴肺地笑,母亲的面容便松缓下来,两个人勾着头窃窃私语,母亲眉梢眼底尽是欢喜。
  母亲却从没这样对她笑过,也不曾有如此亲密的举动。每天见面,她按着规矩地行礼,母亲客气地敷衍一句夜里睡得可好,再无别话。
  还不如父亲来得亲切。
  可父亲是男子,常在外院,一日也只能见一面。
  所以,对于童年,她记得最多的就是祖母,祖母教她描红,教她女红,教她认识绫罗绸缎,教她分辨雨前茶跟明前茶……
  
  十岁那年,二姑娘穿了件颜色鲜亮的桃红色通袖袄,说是温州运过来的瓯绸,很难得。她一时口快,道:“瞧着纹路质地不太像瓯绸,怕是府绸。”
  府绸又称茧绸,多产自鲁地。
  府绸跟瓯绸都是极好的织物,而且府绸更轻软细腻。
  她本是无意,林氏却变了脸色,若有所指地看着母亲笑,“到底家学渊源,我都瞧不出有何差别……弟妹后继有人。”
  她立时涨得满脸通红。
  母亲出身商户,外祖是靠经营织物起家。
  林氏向来看不起母亲。
  母亲成亲时陪嫁了四个丫鬟,分别以绫、绢、绮、绒为名。林氏便取笑母亲,“她婶娘真有心,给丫头取名都离不开本行,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家做何生意。”
  
  “姑娘,姑娘,不好了。”
  急促的喊声唤回了宋青葙远去的思绪。
  宋青葙疑惑着望去,就看见秀橙提着裙子一路飞奔而来,因跑得急,她的脸泛着红润,连带着眼角也有些红。
  “哎呀,姑娘,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有闲心做这个,您不知道外面都传开了……”
   正文 意料之中   “你这蹄子,有话好好说,什么传开了?”碧柳叱道。
  秀橙拍着胸口呼哧呼哧地喘气,“老太太屋里的彩云告诉我,大太太得了消息说顺义伯府要退亲,大太太正跟老太太讨主意。姑娘,咱们该怎么办?”
  宋青葙掂起块刚出锅的点心,细细嚼了,“嗯,酥软香脆,就是稍微有点甜,下次少放糖,杨二奶奶不喜甜,祖母倒是喜欢。”
  碧柳点头表示知道了。
  秀橙急得跺脚,连连朝碧柳使眼色。
  宋青葙看在眼里,笑着叹气,“男不亲求,女不亲许,婚姻大事自有祖母跟大伯母定夺,咱们该干什么还干什么。”
  
  慈安堂里。
  老太太孙氏眼波静寂,面上带着淡淡笑意,可这笑意却让林氏心里越发没底。老太太一生经过无数大风大浪,幼时住在京都阁老府邸,后因阁老卷入贪墨案被罢黜回乡,孙氏原本定的亲事也黄了,直到年近二十才千挑万选嫁给了宋老爷。可没过几年宋老爷就去世了,孙氏独力拉扯三个儿子长大成人读书科考,这其中的辛苦,不说也能想到。
  漫长的岁月练就了老太太处变不惊的淡然,可老太太再怎么沉着,对这门亲事还是相当在意的,否则当初郑家长子早夭,老太太也不会脱口说出“阿弥陀佛”四个字。
  如今听到这消息,老太太还不知该怎么生气。
  
  林氏斜坐在炕沿上,心里思忖着应对之策,就听老太太沉声问:“你从哪里听说的?”
  林氏忙道:“先前跟艾姐儿去锦绣坊听了一嘴,今儿我娘家嫂子还有前头王大娘过来说话,都提到这事……娘,要不去顺义伯府问问,他们是不是真要退亲?”
  “蠢货,谁去问?问谁?怎生个问法?咱们宋家门户低,可不下贱。”老太太一掌拍在炕桌上,手背上的青筋都突了出来,震得桌上的杯盏当啷作响。
  林氏一个激灵站起来,沉默着不敢作声。
  杜妈妈轻手轻脚地上前,扶起被震倒的茶杯。
  老太太深吸口气,“你去桂香院看看三丫头在干什么?”
  “哎。”杜妈妈答应着,走了出去。
  
  林氏站在屋子中间,坐也不是走也不是。
  老太太看着局促的长媳,揉揉额角,无力地说:“今儿若是街上传言青州府的贾家要来退亲,你会怎么办?”
  “他不敢。”林氏本能地否认,随即道:“咱家女儿可不能由着他说求就求,说退就退,总得等他们上门来给个说法。”
  老太太低声道:“你明白就行。”
  “可是……”林氏胆怯地说:“郑家又不是贾家,咱们怎么好等着人家上门?”
  老太太一口气险些没上来,正要发火,眼角瞥见杜妈妈的身影,生生将心中的怒气压了下去。
  
  杜妈妈手里捧着只红色匣子,笑道:“三姑娘在做点心,正好这头一锅的说给老太太尝尝。”
  这孩子倒沉得住气。
  老太太微微颌首,眼底不经意地露出丝笑意,伸手取了一块,“看着挺新奇,口味也不错,这点心有什么名堂?”
  杜妈妈见老太太眉目舒展,笑得更开,“三姑娘提过,说是叫什么奇奇还是曲曲的,听着倒新鲜。”
  老太太接连尝了两块,才对林氏道:“你先下去吧,这两天郑家就会来人,你想想该怎么应对。”
  林氏慌忙答应着告退出去。
  
  老太太叹口气,重重地倚在靠枕上,疲倦地说:“一个两个都不省心,这个心眼就芝麻大点,遇上点事就不够用了。那个心眼倒多,可是都钻进钱眼去了,除了银子什么都看不上。”
  杜妈妈赔笑道:“不过二奶奶的确眼光好,做哪行哪行赚钱。”
  老太太不屑道:“……那时三丫头才多大,不满周岁,她一手抱着襁褓一手拨弄算盘珠子跟掌柜对账,要三丫头真跟着她,只怕早就教残了……商户人家,到底眼皮子浅,看不上郑家人多口杂,又嫌弃人家是武将,死活不肯结这门亲。你说,当初真依着付氏退了亲,哪有三丫头日后的荣华富贵,咱们宋家还指望谁去?”
  杜妈妈不语,心道:若今日付氏仍在,恐怕还会变着法儿退亲吧?
  
  为着宋青葙的亲事,付氏曾闹过两回。
  第一回,宋家还在济南府,郑大人时任正三品的指挥佥事。
  有天付氏跟二爷去看货,途经西郊,恰遇到郑家三公子落水。郑三公子被救上来时已没了气息,付氏对着他的嘴吹了两口气,将人救活了。郑夫人感念付氏恩德,知其家中有个两岁的女儿,先后三次上门提亲。
  付氏觉得郑家人多杂乱,单是嫡系子女就三四个,庶出的更多,郑夫人面相寡淡,看着不太好相与,若宋青葙嫁过去既要孝顺严苛公婆又要应对数不清的妯娌小姑,日子定然不好过。
  老太太却认为郑家是大族,亲朋好友中在京为官者不在少数,能结亲对大爷的仕途及三爷的科考益处很大。
  付氏拒绝了两次,第三次老太太拍板应了亲事。
  
  第二回则是郑大人得爵不久。彼时郑家跟宋家已先后搬至京都。
  郑家嫡长女刚晋位淑妃,皇上对其恩宠有加,遂授其父伯爵之位。 没过几日,郑家嫡长子染时疾卒去,郑德显行三,其上的嫡长子既死,第二子为庶出,郑德显无疑就是袭爵之人。消息传来,宋家上下都欢喜得很,老太太更是开心,直说宋青葙有福。
  惟独付氏心里不安,她认为郑家越发达,宋青葙的日子越难过,思量好几天决定退亲。
  老太太大怒,罚她在慈安堂门口足足跪了两个时辰。
  
  这些陈旧的往事,宋青葙自然不知道。她做完点心,正由碧柳伺候着换掉沾染了油烟的衣服。
  碧柳犹豫地问:“郑家这两天真会遣人来?会不会弄假成真?”
  宋青葙笑笑,“顺义伯以前掌军政,驭下甚严,如今又亲自掌家,郑家从无仗势欺人横行霸道之举,素日在高官贵胄中也是礼数周全不曾出过半点差错,在京都口碑极好。这样爱惜声名的人,会背负背信弃义之名?而且这么大张旗鼓弄得无人不知?
  “自然不会,顺义伯只会晓之以理诱之以利,然后许以重金高位,教你乐呵呵地退亲半分怨言都没有,甚至会觉得退亲是沾了大便宜,反而对他感恩戴德。
  “所以,顺义伯绝不会在这个当口退亲。为了消弭流言,他只能遣人安抚宋家没准还会过礼。”
  
  宋青葙要张全做的事,就是散布郑家嫌弃宋家门楣低,要退亲另娶的谣言,而且谣言要出自郑家人的口。
  现在,流言已散布出去,只等着郑家上门了。
  
  过了一天,郑家果然来了人。
  同时来的还有周医正以及郑德怡身边最得力的周妈妈。
  恰好,钟琳也遣了婆子送贡梨,见状,婆子就笑嘻嘻地道:“我家奶奶也惦着宋姑娘的身子,周医正在,奴婢就等有了消息一并回二奶奶。”
  宋青葙心知肚明,让武康侯府的婆子在侧屋坐了。
  郑德怡的小姑嫁给了武康侯世子杨靖益,跟钟琳是妯娌。周妈妈对钟琳身边的婆子并不陌生,便客气地笑了笑。
  
  隔着绡纱,周医正低缓的声音清清楚楚地传来,“姑娘脉象沉稳有力,和缓有度,从脉象来看并无病症在身。”
  碧柳脆生生地说:“好叫太医知道,我家姑娘前两日夜里偶有不眠、咳嗽之症。”
  周医正细细地再把遍脉,“姑娘身体底子甚好,不眠咳嗽许是秋燥之故,姑娘多用些败火之物即可,若不放心亦可稍服点杏苏散。”
  杏苏散适用于轻宣凉燥止咳化痰,是极常见的方子。
  碧柳依照宋青葙的叮嘱厚厚打赏了周医正。
  武康侯府的婆子笑着自侧屋出来,“姑娘康健就好,奴婢正好回去给我家奶奶复命。”
  
  客走屋空。
  秀橙四下张望一番,鬼鬼祟祟地溜进来,“顺义伯夫人身边的管事妈妈来了,在大太太屋里说了会话,这会给老太太磕头呢。”
  “瞧你这模样……”碧柳又好笑又好气,往门口一站,笑道:“我给你把门,你正常说话就行。”
  秀橙白她一眼,声音仍是压得极低,“郑家带了四只红漆礼盒,也不晓得是什么,那个管事妈妈说过两天媒人上门商量过大礼,赶年前把成亲的日子定下来。”
  宋青葙点点头。
  当初两家定亲,因孩子年纪都小,六礼只进行到纳吉,大礼也就是纳征还没过。
  如此看来,郑家果然是不打算退亲的。
  
  那么,白衣人为何不惜毁她清白也得让她退亲?
  伯父宋隶文升官心切,向来行事谨慎,绝不会平白得罪人。
  会不会有人相中了郑德显的人品家世,嫌她从中碍事,想除掉这块绊脚石?
  宋青葙没见过郑德显,可听大堂哥无意中提起,郑家三郎气度高雅丰姿秀美,颇有魏晋名士之风。
  想起以往花会里那几张尖酸刻薄的面容,宋青葙唇角弯了弯。
   正文 山雨欲来   京城素有西贵东富之说,尤其什刹海与积水潭附近更是寸土寸金,一屋难求。武康侯府作为百年世家,却在仁宗皇帝时卖了位于鼓楼附近的宅子,改在黄华坊的柳树胡同另置一宅。
  宋家位于南薰坊的白家胡同,乘马车不过一刻钟的路程。
  
  宋青艾身穿桃红色西番莲纹褙子,油绿色湘裙,头戴新打制的金镶玉嵌宝蝶赶花头面,脸上脂粉明艳眉目如画。
  透过晃动的窗帘缝隙,她看到外面停着的一长溜马车,强健雄壮的骏马、宽大阔气的车厢,车身车头缀着银色螭龙绣带或素色狮头绣带……宋青艾看直了眼,低头瞥见娘亲压着自己的裙角,她的绣鞋抵着三姐的脚尖,严妈妈跟两个丫鬟缩手缩脚地挤在角落里。
  生平头一次,宋青艾感觉自家的马车是如此逼仄与拿不出手。
  
  其实按宋大爷宋隶文的意思,连马车都不想买。白家胡同离户部很近,只隔了两条街,他走路上衙才一炷香功夫,根本用不着,且养马花费颇大。
  当初付氏经常外出巡察店铺,为着方便遂用私房钱买了匹便宜的蒙古马。
  宋二爷夫妇相继去世后,养马的费用便从公中开销,林氏几次生出念头想将马卖掉,怎奈时不时要出门办事、探亲访友,还真离不了它。
  譬如今日,即便南薰坊离黄华坊不远,可若步行来,岂不被人笑掉了大牙。
  
  柳树胡同本就窄小,加上宴客,停着不少马车。车夫费了好大劲将马车驾到武康侯府门口不远处,就再也动弹不得了。
  林氏没办法,眼看着两位姑娘整好裙裾戴好帷帽,带着她们下了马车。
  早有眼尖的管事妈妈跟丫头紧挪着小碎步迎上前。
  宋青葙跟在林氏身后,刚走两步便鬼使神差地停下来,侧头看了看。
  细长的胡同里,除了挤得密密匝匝的马车,就是跟她们一样戴着帷帽、小心翼翼遮住容颜的千金小姐。
  可就在这喧嚣纷杂中,宋青葙隐隐听到一阵脚步声,极轻极慢,正合着她的步伐,就像特意追随她而来。
  这种感觉让她毛骨悚然,心莫名地跳得厉害。
  
  进门后,男客在小厮的引领下径直往外院去,女客则由穿官绿色比甲的丫鬟引着沿抄手游廊往内院走。一路上回廊连着回廊,飞檐接着飞檐,更有数不清的流水竹桥假山亭台穿插其中,奢华又清雅。
  宋青艾不错眼地四处打量,游廊里挂着半旧的五角串珠宫灯,院中堆着嶙峋的太湖石假山,亭边斜着枯瘦的苍松……无一处不匠心独具,无一处不彰显着百年世家的底蕴。
  宋青艾看得入神,宋青葙却始终忐忑不安,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郑家已明确表态过两天会纳征,她无需为此事担心。
  退亲的流言仍传得沸沸扬扬,白衣人不会听不到,这足以应付他了,难不成他还会亲自察看退亲文书?
  
  一路怔忪着,直到看到钟琳明朗的笑脸,宋青葙才安定下来。
  钟琳握着她的手,眨眨眼,“待会有话跟你说。”说罢,带着林氏与宋青艾去见世子夫人。
  世子夫人袁氏二十出头的年纪,穿着大红色宝瓶纹褙子,笑容矜持,“早听弟妹说起宋家的几位姑娘个个人品出众,今日见了果然如此。”一手拉着宋青葙,一手拉着宋青艾,又不迭声地催人取见面礼。
  宋青艾眼尖,早瞧见丫鬟端来的托盘上摆着两块羊脂玉,分别刻着竹报平安和流云百福的图案。
  玉在墨绿色绒布的衬托下,温润莹透,光泽柔和,一看就是上品。
  
  这见面礼太贵重了,接还是不接?
  宋青艾紧盯着宋青葙,见她曲膝道谢,然后随意挑了一块递给碧柳,便也学着她的样子,拿了另一块,没给丫鬟,自己紧紧地握在掌心。
  玉质细腻滑嫩,触手沁凉,可她的心却热得像煮沸的水,难以平静。
  这样品相的玉,送出去眼睛都不眨一下。再想到一路过来所闻所见,均是想也想不到的富贵。
  如果以后能过上这种日子,今生便再无所求。
  宋青艾紧握着玉牌,暗暗下定了决心。
  
  见过世子夫人,钟琳又替她们引见了几人。
  定国公家的窦七娘身量不高,肤色却极好,白里透红,能发光般。
  威远侯府罗大奶奶是个瘦瘦高高的年轻妇人,目光很犀利。
  忠勤伯府的梁四奶奶体态丰腴,看样子是个心宽体胖之人。
  宋青葙微微笑着,一路行礼,宋青艾一面学着她的样子,一面将各人的身份相貌以及权贵间盘枝错节的关系狠狠地死命记着。
  
  转过一圈,宋青葙不出意外地见到了修竹吟。
  修竹吟坐在团花椅子上,身姿笔直,下巴高高地抬着。一旁丁九娘正小心地说着什么。
  丁九娘是诚意伯的女儿,诚意伯如今不得圣恩,丁九娘行事就很谨慎,只敢在宋青葙面前摆摆谱。不过,自从郑德显立了世子,丁九娘言谈明显热情了许多。
  此时见到宋青葙,丁九娘很有几分惊讶,“咦,你也来了?”
  宋青葙笑道:“杨二奶奶下帖子请,怎好不来?”
  修竹吟急匆匆地过来,上下打量宋青葙一番,“唔”一声,“气色不错,不是打肿脸充胖子强撑的吧?”
  宋青葙抿嘴一笑,“还得感谢周医正,他开的杏苏散很有效用,要不我把方子抄给修姑娘?我看你面颊跟眼角都有点发红,还长了两粒小痘痘,怕是肝火太盛。”
  “你!”修竹吟猛地转身,昂首离开。
  
  恰钟琳招呼完客人走过来,对丁九娘笑道:“王家二姑娘正找你问青梅酒的方子,却原来你在这里。”
  丁九娘“呀”一声,“差点忘了这事,我这就寻她去。”挪着小碎步袅袅婷婷地走了。
  宋青葙轻舒一口气。
  钟琳笑道:“等你出了阁,这种日子且得过着。”说罢,拉着宋青葙往屏风后走,“咱们找个清静地儿说说话。”
  屏风后有道木门,出了门是游廊,再过去有个不大的偏厅,厅里摆着紫檀木的桌椅,墙角矮几上有只掐丝珐琅的双耳圆肚香炉,有青烟袅袅散开。
  钟琳吩咐丫头,“沏壶茶,不拘什么点心端两盘来。”
  丫头很快端来茶点摆置好,掩上门出去了。碧柳也极有眼色地跟了出去。
  
  宋青葙今天穿了件莲青色绣疏影素梅的织锦褙子,钟琳穿得是黛青色云雁纹对襟素缎褙子。素缎是苏州特产,寻常也要十两银子一匹,染成黛青色比织锦缎更贵。
  宋青葙暗叹,果然是世家子,分明富贵得不行,偏要做普通低调状。
  钟琳冰雪聪明,见宋青葙瞅着自己的衣衫笑,岂不知怎么回事,遂道:“不是笑我装腔作势罢?打小就这么穿,早养成习惯了……倒是你,摆什么龙门阵?女大不中留,是恨嫁了?”
  宋青葙听这话就知道钟琳猜到流言是自己放出去的,遂将白衣人原话一字不漏地说了,“……你也知我的情形,没有这桩亲事,我在家中很难立足,别人指望不上,只能自己谋算。要退亲,莫不从三方面找漏子,一个是八字,一个是健康,一个是妇德。当年定亲时八字就合过了,这个没处挑。论妇德,我每天在桂香院绣花习字,出门次数一只手能数过来;可做文章的就是身子好坏,我知道自己没事,可总得找人给我做个凭证。”
  所以,宋青莼及笄那天,她故意穿着极挑肤色的银红色褙子,使得脸色憔悴不堪。袁大奶奶是郑家闺女,不管郑家想退亲还是不想退亲,她都会找个太医过来瞧瞧。
  可巧,钟琳遣了婆子送梨,正好做个见证。
  
  钟琳凝神听着,半晌才道:“倒是为难了你,这种事你伯母是指望不上,怎么不商量一下老太太?”
  宋青葙想起那天早上祖母眼中突然流露的厌恶,摇头苦笑,“祖母身子不好,早半年大夫就说不能教祖母受着刺激,我怕祖母出事,再担个不孝之名。”
  夜会男子,是为不贞。
  累及祖母,是为不孝。
  不贞不孝,宋青葙乃至宋家姑娘这辈子就全完了。再连累伯父跟叔父丁忧三年,届时宋家上下都要恨死她。
  
  两人絮絮说了会闲话,只听外面有人笑道:“二奶奶可在这里,厅里要摆饭了。”
  钟琳扬声道:“回去回世子夫人,说我跟宋三姑娘这就过去。”转头笑道:“待会少不得被嫂子排揎,到时我就推赖在你身上。”
  宋青葙知她玩笑,应道:“行,让世子夫人骂我好了。”
  袁氏管着庶务当家做主,钟琳很聪明,就当个甩手掌柜诸事不理,妯娌两人很和睦。
  
  回到朝阳厅,客人们大都已经就坐只等着开席,宋青艾与新结识的乔静正谈到酿酒,乔静低声道:“我是头次酿,不知道好不好,过几天我家里办花会,到时请你指点一二。”
  宋青艾笑道:“我也只酿过两次,指点谈不上,咱们一起试试,没准配出个绝妙的新方子。”
  乔静是工部乔尚书的孙女,性情温柔不善交际。宋青艾察言观色,一味投其所好,拿言语哄着她,倒让乔静生出几分知己之情。
  
  见到两人,袁氏果然嗔道:“让你招呼客人,却自己玩到现在才来,反让客人等你。”
  钟琳言笑晏晏,“有嫂子在,我是万事不用愁,只等着吃就行。”
  袁氏一脸无奈状,钟琳吃吃地笑。
  客人免不了夸赞世子夫人能干,夸钟琳有福。
  这空档,杨家的丫头引着宋青葙到席上坐了。
  刚坐好,便有个身穿天水碧比甲的小丫头犹犹豫豫地过来,打量宋青葙几眼,问道:“可是宋主事家的三姑娘?”
  小丫鬟约莫十二三岁,声音清脆嘹亮,顿时吸引了满屋人的视线。
   正文 身败名裂   宋青葙含笑点头。
  丫鬟神情顿时转为不屑,一脸嫌弃地将手里的东西塞给她,“有人带话给姑娘,承蒙姑娘错爱相赠此物,那人愧不敢受,现物还原主,望姑娘见谅。”
  
  寥寥数语犹如晴天霹雳当空炸开,喧闹的朝阳厅顿时一片静寂,连端茶倒水的丫鬟都木木地愣在当地。
  宋青葙全身的血往上涌,只觉得整个人绵软无力,她拼命抵住椅背,睁大眼睛看着手里的挂件。
  大红丝绦编成平安结,里面缀着个晶莹透明的圆球。
  没错,这东西是她的。
  是付氏留给她的,一直锁在匣子里,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宋青葙满脑子空茫茫的,仿佛被抽空了般,只有不知何处传来的声音在耳边越来越响,越来越急:私相授受,私相授受,私相授受……
  死命咬了唇,疼痛让她清醒了些。
  
  眼看着传话的丫鬟曲膝福了福正要离开,宋青葙哑声拦住她,“等等。”
  钟琳蓦地清醒过来,喝问:“你叫什么名字,在何处当差?这东西从哪来的,谁托你带的话?”
  小丫鬟跪在地上,腰杆挺直,“回二奶奶,奴婢新月,在世子爷书房当差,今儿五爷寻世子爷说话,世子爷说不用奴婢伺候。东西是五爷身边的扶葛给的,说是替褚先生传的话。奴婢所言俱是事实,并无半句谎言,二奶奶若不信可使人唤扶葛来对质。”
  钟琳的心慢慢沉下去,五爷生性冷傲,不喜交际,惟与世子爷交好,两人在书房会面时,从不留人伺候。
  再加上新月神情坦荡……此事八成是真的。
  宋青葙呆愣着,俏脸先是紫红而后煞白,最后是死灰般颓败。
  
  “呵,难怪传言顺义伯要退亲,这样的人家谁敢娶?”突兀的声音在沉寂的厅里显得格外刺耳。
  宋青艾应声望过去,正瞧见修竹吟唇角一抹讥笑,再旁边是丁九娘幸灾乐祸的眼神,还有几位目露轻视的妇人。回过头,对上乔静的目光,乔静不动声色地低头盯着桌上的茶杯,像是要看出朵花儿来。
  完了,这下全完了,这辈子她别指望嫁个显贵人家了。
  都怪宋青葙,都怪这个不要脸的贱货。
  宋青艾气得浑身打颤,拳头捏紧了又松开,松开又捏紧,恨不能立时冲过去掴她几个嘴巴子。
  
  宋青葙自然也听到修竹吟的话,她垂眸苦笑,这算不算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算不算是自己挖坑自己跳?
  深吸口气,挤出个浅浅的笑容,对钟琳歉然道:“多谢盛情相邀,我先走一步。”
  钟琳握着她的手,环顾一下四周,声音肃然有力,“清者自清……此事,我定会查个水落石出,还你清白。”亲自将她送出二门。
  宋青艾扶着林氏灰溜溜地跟在她们后面。
  
  刚坐上马车,宋青艾抑制不住满腔的失望与愤怒,抬手往宋青葙脸上挥去,“你不守妇道自毁前程,何苦连累我们?这下倒好,以后我们还怎么见人,脸都被你丢尽了。”
  宋青葙抬手隔开她,“还轮不到你来教训我。”
  “你!”宋青艾还欲动手,林氏喝道:“大街上,消停点吧。”忍了会,终是没忍住,气呼呼地盯着宋青葙,眼中似乎要飞出刀子来,“那个姓褚的是什么人?”
  宋青葙仍是满脑子浆糊理不出头绪,烦恼地说:“五爷的人,是个幕僚。”
  “幕僚,只是个幕僚,你竟跟个幕僚勾搭在一起,他难道比郑家的世子爷还好?”
  
  勾搭?
  伯母也认定她行事不端,私相授受?
  连一同生活了十余年的家人都不相信她。
  宋青葙突然有些心凉,冷冷地回答:“我根本不认识他,也从没见过。”
  “不认识?不认识这东西怎么就到了人家手里?”林氏点着宋青葙手里的挂件,满脸的不信。
  “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宋青葙也是极为不解。
  
  褚先生名褚永,字观涛,是五爷身边最得力的人,没有之一。
  与五爷的淡漠疏离不同,褚永风流倜傥温文尔雅,一双桃花眼迷倒无数京城贵女,上进得去公侯王府,下出得来秦楼楚馆。据说连安宁公主都对他青眼有加。而秦楼楚馆的那些女子更视他为知己,新得了唱词,新排了歌舞,莫不先请他一睹为快。
  褚先生名动京都,人人已结识他为荣。
  可自己只是个深居简出的平凡女子,跟他八竿子都打不着,褚先生缘何平白无故地辱她清白?
  
  莫非,也是为了退亲?
  果然齐大非偶,看这门亲事不顺眼的大有人在,偏自己和宋家还死抱着不放。
  宋青葙紧抿着嘴唇,眸中闪过丝讽刺的笑。
  
  林氏愁得脑仁疼,一来宋家姑娘的声誉算是败坏了,可怜四丫头无缘嫁入名门望族;二来不知怎么跟老太太交待。作为主持中馈的当家主母,家里出了这样的糟心事,她难逃其咎。
  冷不防瞧见宋青葙的笑容,刹那间,林氏想起了付氏。
  付氏身材高挑,性格爽快,一双杏仁眼犀利敏锐,带着咄咄逼人的气势。她喜欢鲜亮的颜色,最常穿的就是海棠红、石榴红以及樱桃红。每当夏日,付氏会穿着蝉翼纱裁成的褙子,在二门旁的听风阁里,拨弄着算盘珠子与掌柜对账。
  蝉翼纱极轻薄,袖子又短,露出半截白皙的手臂,腕间笼着大红琉璃手串,刺得人眼痛。
  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有那样不守妇道的娘才生出这种伤风败俗的闺女。
  一路上,林氏银牙咬得粉碎,心底将付氏母女骂了一遍又一遍。
  
  武康侯府的朝阳厅。
  众人表面上仍是端庄优雅,对方才的事情只字不提,可内心却是汹涌澎湃,恨不得立时回去跟亲朋好友分享这难得一见的狗血场面。
  因此宴席刚撤,大家便纷纷告辞。
  内院一散,外院得了消息,也就散了。
  
  夜里,钟琳求证杨靖康,“五爷当真来了?传说褚先生不是一向怜花惜柳,怎么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让人难堪,真正是要人命。”
  杨靖康捧着半杯清茶,闲闲地啜,“这有什么奇怪?褚永性情狷介狂放不羁,只要他想,没什么做不出的。”
  钟琳手指“笃笃”地叩着黑檀木桌面,神情悲悯,“只可怜三娘,不管这事是真还是假,郑家必定要退亲,她的日子好过不了。”
  杨靖康撂下茶杯,着意地看她一眼,“你对宋姑娘倒是上心,又是张罗着给宋公子下帖子,又是打听周医正的行踪。”
  钟琳解释道:“难得遇到个谈得来的。”
  “就是谈得来?”杨靖康轻笑,掂起钟琳鬓边一缕散发,绕在手里把玩,语气倒是正经,“郑三郎并非良配,这亲事不要也罢,免得牵扯……”
  钟琳凝视着他等待下文,杨靖康却又绝口不提,一把抱起钟琳往床边走,“今儿忙了一天,早点安置吧。”顺手挥落了帐帘。
  
  此时的宋青葙已跪了足足两个时辰。
  老太太听说武康侯府发生的事一口气没上来,晕了过去。宋家一边派人到户部叫宋大爷,一边派人请大夫,闹了个人仰马翻。
  慈安堂人来人往,进进出出,谁都没有搭理跪在桃树下的宋青葙。
  有的是无心理会,有的却是不敢理会。
  刺骨的寒意从冷硬的地面慢慢沁上来,宋青葙摇晃了一下,却没有倒下。
  
  记忆中,母亲付氏也曾在慈安堂门前跪过。
  那天,似乎在下雨,满地都是桃花残红,母亲跪在落红里,脊背挺直,二哥陪在旁边,撑把油纸伞,遮在母亲头顶。
  母亲跪了多久,二哥就陪了多久。
  那时候,她约莫七八岁,已开始学女红。祖母翻着《般若心经》,半天抬起头,闲闲地说:“真是母慈子孝,可惜没一个……”
  声音极轻,她没听清,却是看着窗外跪着的妇人与少年,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
  
  老太太不喜付氏,宋家人都知道。
  宋青葙也有意无意地避开与母亲类似的地方。
  母亲喜欢爽朗大笑,而她从来就是抿着嘴微笑;母亲喜欢鲜艳明亮的衣饰,她则只穿天青、湖绿、冰蓝等素淡颜色。
  宋青葙突然有些明白,二堂姐及笄那日,祖母看她为何会是那般掺杂了厌恶疏离的情绪。
  那天,她少见地穿了件银红色的褙子。
  而母亲投湖那日,就穿的是银红色。
  
  夜露渐深。
  慈安堂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外面却是昏暗一片,唯门檐处两盏即将燃尽的灯笼被秋风吹拂着摇晃不止,连带着宋青葙的影子也忽左忽右忽长忽短。
  不远处的小径上,一名二十出头的少妇躲在树后焦虑地踱着步子,不时朝这边看上一眼,“大半天了水米未进,再跪下去,铁打的人也受不了……我去求求大太太。”说着就往慈安堂走。
  旁边的丫鬟忙拦住她,“大太太正在气头上,求也没有用,说不定还连累到姨娘。若姨娘也被罚跪,三姑娘更没人管了。”
  少妇急道:“那怎么办?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
  “哎呀,三姑娘晕倒了。”丫鬟惊呼。
  少妇忙从树后探出头,破釜沉舟般道:“走,管不了那么多,帮我将三姑娘扶回去。”
   正文 雪上加霜   桔黄色的光温暖静谧,柔柔地打在宋青葙脸上,黑亮的睫毛密密地散开,遮住了那双素来沉静的眼眸。
  “姨娘,药好了。”丫鬟双手端着托盘快步走了进来。
  少妇接过药碗,用羹勺搅了几下,放在唇边试了试,行至床前,柔声唤道:“三姑娘,三姑娘。”
  
  宋青葙睁大眼睛,眼前一片模糊,瞧不真切,只感觉有团桔色的火焰散发着光芒。
  她用力眨眨眼,听到身边有人长透了口气,“姑娘,您可算醒了。”
  声音不算熟悉,却蕴含着令人无法忽视的欣喜。
  她循声望去,一张娇弱柔美的脸在视野里慢慢清晰起来。
  那人是玉娘,父亲的小妾,府里的人都称她玉姨娘。
  玉姨娘向来蜗居在自己的小院吃斋茹素,几乎从不出门。
  
  宋青葙闭上眼睛,又睁开,“我怎么在这里,现在什么时辰了?”
  “快酉时了,昨儿姑娘跪得太久撑不住晕过去了,老太太让人送过来的,还特地请大夫诊了脉。”玉娘拔下头上的银簪拨了拨烛芯,屋里顿时明亮了许多。
  “老太太醒了?”宋青葙急切地问。
  “醒了,回春堂的大夫来扎得针,只是精神还不好,需要静养些日子。”
  宋青葙舒口气,祖母没事就是大吉。
  玉娘俯身扶她,“姑娘饿了吧,先将药喝了,灶上煨着小米粥,一会就给您端来。”
  宋青葙别过脸,“你去忙吧,让我的丫鬟来伺候就行。”
  玉娘微顿,不自然地说:“她们都忙着,这两天府里乱糟糟的,又得煎药,又得做饭,还要应付杂七杂八的客人……您先喝了药,我让人唤她们。”
  
  宋青葙听出不对劲来了,家里厨房有六七个人,慈安堂也有专门煎药的婆子,根本用不上她的丫鬟,至于迎来送往,向来是林氏那边应酬,完全跟她不沾边。
  何况,她自己还病着,没有丫鬟们不管她先顾着别人的理儿。
  想到此,沉声问道:“碧柳她们在哪里?”
  玉娘端来药碗,“姑娘喝了药再说。”
  宋青葙使力坐起来,只举得眼冒金星,头皮针扎一般痛,她顾不得别的,接过药碗,咕咚咕咚喝了个见底。
  玉娘沉默片刻,才开口:“秀橙上吊自缢了,碧柳碧桃她们关在柴房。”
  
  “啊!”宋青葙惊呼,身子一晃,软绵绵地向后倒去。
  玉娘手疾眼快,一把揽住她肩头,轻轻靠在靠枕上。
  两行清泪慢慢自宋青葙眼角沁出,顺着腮旁滑落。
  玉娘拿帕子将眼泪擦了,劝道:“姑娘若真挂着那三个丫头,就该早早养好身子,早日将她们放出来。”
  宋青葙心里明白,碧柳她们是受了自己的牵连。不管是簪缨之家还是寻常百姓,但凡主子犯错,先要拿跟随的下人开刀。
  家里一应仆妇丫鬟均是林氏的人,自己不出面,旁人没人在乎她的丫鬟。
  就是玉娘也才算半个主子,而且是极不受宠的半个主子,老太太不待见的人,谁也不会把她当回事。
  
  宋青葙安下心,平静地说:“这几日便叨扰你了。”
  玉娘哽咽着,泪水扑簌簌流下来,“姑娘别这么说,是我害了二奶奶和二爷,要不是我,二奶奶不会投湖,二爷也不会生病,我就是一辈子给姑娘作牛作马也赎不完我的罪孽……”
  “恩是恩,怨是怨,一码归一码。”宋青葙不想听这些旧事,遂打断她的话,问道:“家里到底怎么样了?”
  玉娘连忙抹干眼泪,“老太太睡的时候多,醒的时候少,今儿傍晚让大爷写信说让三爷回来,又说想把二姑娘的婚期提到年前。”
  宋青莼原定的婚期是来年三月。
  看来老太太的身子真是不好了,怕坚持不到三月,耽误宋青莼,因此才说要提前。
  宋青葙顿生愧疚,只听玉娘又道:“武康侯府的二奶奶遣人来看过姑娘。”回春堂的大夫就是她给请的,看过老太太后又给三姑娘诊了脉。否则宋家的人哪会想起三姑娘?
  这话,玉娘却咽在肚子里没说。
  
  到底是年轻,身体底子好,宋青葙只休养了两天就差不多恢复了。
  下床的第一件事就是到慈安堂。
  林氏不信她,可祖母是亲眼看着她长大的,应该明白她的品性。
  杜妈妈守在门口拦住了她,“真是不巧,老太太才刚喝过药睡下。”
  宋青葙神情一黯,关切地问:“祖母可好些了?”
  “好多了,就是精力不比往日。大夫说,老太太已是风烛残年,至关重要的就是保持个好心情,万不能听到一星半点糟心事,否则气急攻心说不准哪天就……”
  宋青葙垂眸,黯然离开。
  
  许妈妈进屋对祖母道:“三姑娘总归是一片孝心,进来陪老太太说会话也好。”
  祖母半眯着眼倚在弹墨靠枕上,半晌才道:“我不想见,看到她就想起她娘。”
  许妈妈低声道:“三姑娘是老太太一手教养的,断不会像二奶奶那般……”
  “三姑娘表面老实本分,可心里主意大着呢,你没看她的眼睛,跟付氏一样不安份……她这些年装的累,我装的也累。”祖母叹口气,声音苍老而疲倦,“这辈子我最后悔的就是不该因一时贪念求娶付氏,要不老二也不能去那么早,好好的孙子也不能如此不成器。你说,她怎么气性就那么大,说投湖就投湖……”
  许妈妈陪着叹了会气,伸手扯过石青色锦被搭在老太太身上,悄悄退了出去。
  门外,宋青葙已没了踪影,只有满院的桃树在风中摇曳,洒落一地枯叶。
  
  许妈妈清楚地记得,四年前,也像今日这般刮着大风,不过那会是春天,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满树满地尽是桃花。
  身穿银红色宝瓶纹褙子的付氏纤手指着二爷,气势锐利逼人,“宋行文,你当初怎么说的?你说,我们结成夫妇就要白首同心,一起教养儿女孝敬老人,我们之间不会有别人插足,可现在……你说过的话,都忘了吗?”
  二爷唯唯诺诺地低着头,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老太太捧着茶盅轻蔑地笑:“少年夫妻的闺阁戏语,你还真当真了?”转向二爷,声音却骤然拔高,“玉娘怀了老二的骨肉,不让她进门要让她到哪里去?宋家人的血脉岂能流落在外……付氏容不下玉娘容不下孩子,就是犯了七出之罪,你休了她就是。玉娘是我娘家侄女,难道还配不上你?”
  
  听到祖母的话,付氏笑得前仰后合,发髻上凤钗口中衔着的串珠一摇一荡,衬着她的脸晶莹润泽,明媚鲜艳。她凝神望着二爷,轻声问:“元吉,你是要休了我么?”
  元吉是二爷宋行文的表字。
  二爷畏怯地瞧老太太一眼,摇摇头,“怎么会,我从没想过跟你分开。”
  付氏低头,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地往下掉,却是带着笑,牵他的手,“那我们回房去,不是还约了布庄掌柜说话?”
  二爷脚步顿了顿,视线看向跪在老太太脚前嘤嘤哭泣的窈窕身影,又转回来,长揖到地,“玉娘本是清清白白的女孩子,都是我不好,酒后乱性……传出去我的面子往哪里搁?就是你,你的颜面又岂能好看……你我夫妻这么多年,付溪,看在往日的情分上,你帮我一把……”
  付氏缓缓松手,启唇一笑,“要我怎么帮你,等孩子生下来去母留子还是落了胎堂堂正正让她过门?”
  
  “去母留子?!”二爷惊得目瞪口呆,“付溪,你向来胸襟宽广仁慈大度,怎会变得如此恶毒?”
  “在你眼里,我是仁慈大度的人么?”付氏仰头看着二爷,腮旁珠泪点点,分外动人。
  二爷不明所以却坚定地点头,“你一向大度,从不像别的女子那样唧唧歪歪胡搅蛮缠。”
  “好,那我便依了你。”付氏笑笑,笑容比桃花更多三分娇艳,“具体事宜你跟娘商量吧,我回去了。”
  “你答应了?”二爷惊喜交集,俊俏的脸上挂着明亮的笑容,是打心眼里高兴。
  付氏点头,“我成全你……我回去了。”
  二爷拉着付氏的手,柔声道:“就知道你最能体谅我,我安排好了很快就去陪你。”
  
  付氏又笑着看了眼二爷,才转身离去,对于旁边的老太太跟玉娘,却自始至终没放在心上。
  透过薄薄的窗纱,看到付氏婀娜的身影隐在满天飞舞的桃花里,许妈妈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正要追出去,却听“当啷”一声脆响,祖母手拍桌子,带倒了茶盅。
  “就这么个生性嫉妒举止无礼的妇人,你还整天当成宝捧着惯着……宋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二爷尴尬地笑,弯腰扶起玉娘,“你有了身子,别跪太久。”
  玉娘红着脸,半是害羞半是娇怯,声若蚊蚋,“玉娘日后定尽心尽意地服侍二爷与姐姐。”
  许妈妈忙着收拾满地的瓷器碎片,未等擦干地面,有下人急急跑来……二奶奶投湖了。
  
  付氏是背着善妒的恶名走的。
  二爷跪在付氏的棺椁前三天三夜水米未进,最后晕倒在地。付家大舅兄千里迢迢自济南府赶来时,宋家大爷在书房接待了他。
  两人谈了一个多时辰,大舅兄摔破了一套甜白瓷的茶具,气冲冲地出门,到灵堂待了两刻钟。
  从此付家的人再也没有来过。
  
  老太太不顾宋二爷的反对,给了娘家嫂子五十两银子算做聘礼,玉娘以姨娘的身份留在宋家。
  宋二爷缠绵病榻近半年多,终于撒手人寰。当天,玉娘小产了,是个男胎,将近八个月,活了不到半个时辰。
  玉娘自小产后就躲进自己的小院里吃斋茹素。
  祖母白发人送黑发人,眼看着二房凋零不堪,将怨气尽数归于付氏,连带着玉娘也不讨喜。
  也是那一年,祖母以宋青葙年满十岁为由,将她从慈安堂搬到桂香院。
   正文 静波暗涌   宋青葙自慈安堂出来转身去了柴房,柴房就在厨房旁边,门口挂了把铜锁,一个姓王的婆子专门看守着。
  王婆子见到宋青葙,二话没说就把锁开了。
  宋青葙看到了挤在一起蜷缩在稻草堆里的碧柳、碧桃跟秀橘。
  碧柳脸色还算平静,秀橘双眼肿得老高,跪在地上抱住宋青葙的腿,哭得喘不过气来,“……以为再也见不到姑娘了,那些婆子凶得吓人,拎着木棒二话不说劈头就打,秀橙跑进屋里闩上门,两个婆子一齐撞,撞不开,她们又去找斧子,等把门劈开,秀橙已没气了。”
  碧柳弯腰拉秀橘,“行了,别折腾姑娘,姑娘受不住。”
  秀橘这才注意到宋青葙脸色的苍白,急忙站起来,问道:“姑娘生病了?”
  宋青葙伸手拭去她的泪,“不妨事,已经好了。”又转向碧桃,“你能不能走得动,咱们回桂香院。”
  碧桃抻了把皱巴巴的裙子,拍掉上面沾的稻草,笑道:“开头饿了两天,昨儿二姑娘让人送了饭还有被子来,没冷也没饿,就是睡床睡习惯了,躺在地上硌得慌。”
  宋青葙忍不住笑,笑着笑着眼圈红了。
  
  不过数日,桂花树的花皆都落尽,叶子也黄了不少。
  秀橘屋里的门仍是坏的,并没人来修。宋青葙就让秀橘跟碧桃挤在一处,碧柳则睡在宋青葙的外间值夜。
  烛光闪烁,宋青葙撩起碧柳的衣袖,嫩白的臂上赫然数道红印,有几处似是破了皮,有深褐色的血污。
  宋青葙一边上药一边数落,“你会拳脚功夫,怎么不就势逃了去,就直愣愣地站着傻等着挨揍,也不知道躲避?”
  碧柳正色道:“我爹临终时嘱咐过让跟着二奶奶,二奶奶不在了,这不还有姑娘。我要真逃就回不来了……我这两下三脚猫把式虽不中用可也不能轻易显露,留着关键时候保命。”
  宋青葙不作声,只用力将药揉得更开更匀。
  碧柳疼得倒抽冷气。
  
  上完药,碧柳将被褥铺在架子床前,吹熄了蜡烛。
  繁星点点,两人就着暗淡的星光悄声说话。
  碧柳问:“褚先生就是夜里闯进来那人?”
  “不知道,”宋青葙答,“我没见过褚先生,那天来的白衣人我也没看清,他背着月光站着,我瞧不清他的脸,只记得他的声音。”
  “阿全说了,他认识的人有限,那些达官显贵的事情根本打听不到。”碧柳叹气,“姑娘打算怎么办?”
  宋青葙沉吟道:“没什么打算,走一步看一步吧。这次是我大意了,以为放出风去,那人听到消息也就作罢了。早知道,就该求了伯母上门退亲……只是时间太仓促,当年的媒人还在济南府,一时半会赶不来,再说,单是说服伯母也得费尽口舌。”
  碧柳又叹气,“没有天大的理由,别指望大太太退亲。”翻个身,又道:“可惜姑娘费那么多工夫学习经史子集,学习女红烹饪,有那个工夫还不如学两路拳法。”
  宋青葙“扑哧”笑出声,“我哪有你那个本事……艺多不压身,以后穿衣吃饭不用求人,自己动手就行。”
  
  隔了会,碧柳道:“我刚才清点过,除了那只挂件,姑娘小时候戴的一对金镯子和一支赤金簪子也丢了,定是秀橙一并偷出去卖了。”
  宋青葙思量片刻,问道:“秀橙家里还有什么人?”
  “本来有个哥哥在二院当差,因为赌钱输了不少银子,又喝酒误事,去年春天被赶出去了,现在不知在哪里,一年到头不着家。她嫂子带着孩子住在后街,平常给人缝缝补补赚点零碎钱,秀橙的月钱几乎都给她嫂子了。”碧柳叹道,“秀橙一向伶俐,怎么竟做出这种糊涂事来?害人害己!”
  宋青葙轻叹:“人都死了,说什么也没用了……赶明儿照着挂件画个样子让阿全四处打听打听,有没有人卖这个,被谁买了去?秀橙嫂子那边,你去问问,就照实了说,问问她哥现在哪儿……顺便拿十两银子给她吧。”
  碧柳一一应着。
  ————
  
  连续三日,宋青葙去慈安堂请安都碰了钉子。
  杜妈妈悲悯地笑:“老太太知道姑娘是好孩子,可身子骨实在不利索,不能见人。”
  宋青葙便微笑着点头,离开。
  碧柳陪在旁边不作声,她耳力好,分明听到里面二姑娘宋青莼吃吃的笑声。
  身子骨不利索固然是原因,更多的是,老太太压根不想见她。
  宋青葙心里明镜般透亮,只是老太太不见她,可她却不能不来请安,这是做儿孙的本分,误一天都不行。
  
  再过几天,青州府那边来信,婚期改在腊月初二。只有两个多月的时间准备,很是紧张,可宋家人却极为欢喜。对方不退亲已是极好的了,出阁的日子早一天晚一天不算什么。
  宋青葙没送首饰,让碧桃送去一匣子徽墨,两刀洒花笺作为贺礼,宋青莼竟然亲自来道谢,“纸的颜色极好,还带着股甜香,是妹妹自己熏的?”
  宋青葙笑道:“夏天时揉了花汁染的,没特地熏香,就是本来的花香,姐姐若喜欢,我这里还有几刀一并拿去,自己用也好,送人也成。”
  碧柳取了纸来,宋青莼不客气地收了,又道:“上次你带的那个蓝底白花的香囊很别致,把花样子借我描一描,我也绣一个。”
  香囊上绣得是风信子,是当初付氏用炭笔画的,宋青葙没见过这种花,可一眼就喜欢上了,照着样子临摹下来当成花样子。
  
  宋青莼见了大喜,也不用丫鬟,自己取了纸笔俯在炕桌上描。
  宋青葙笑道:“二姐姐要是自己用,花瓣用玫瑰红配着石榴红绣也好看。”
  秋阳透过雕花窗棂斜照下来,屋子里暖意融融。
  宋青莼神情专注,乌黑的长发随意挽了个纂儿,头低着,露出颈后半截白皙的肌肤。
  宋青葙陪在旁边绣前日裁好的帕子。
  碧柳端来两杯茶,屋子里便弥漫起馥郁的香气。
  美好而静谧。
  
  宋青莼描好,细细地折起来收好,突然就叹了口气,“也不知以后能不能有机会,再这般凑在一起做针线?”
  话听起来如许伤感。
  宋青葙手一抖,针刺破了食指,沁出一滴血,她忙吮掉。再抬头,对上宋青莼的目光,那眸子里有关切有怜悯还有……内疚?
  两人对视片刻,宋青莼走近前,掌心握着个红玛瑙的禁步,“姐妹一场,这个你留着。”
  宋青葙呆住。
  这个禁步是四年前宋青莼生病,林氏特地请潭拓寺的方丈开过光的。
  她推辞不收,宋青莼却很坚持:“据说能保平安清泰……听说要分家,你收着是个念想,万一有难处……当了也能换点银子。”
  
  要分家?
  宋青葙还不曾听到这种传言。
  事实上,没了秀橙,宋青葙已很少打听外面的消息,当然也不会再有人像以前那样有事没事地跑来桂香院说闲话。
  分家,应该是林氏的主意吧?
  以前林氏管着家中的庶务,付氏跟二爷管着外面的铺子,付氏做生意是把好手,两间铺子供着一大家子吃好喝好还有余钱干点别的,比如宋大爷淘弄点古玩、林氏到寺庙捐点香油,还有给姐儿几个请夫子讲授妇德妇容。
  二爷夫妇先后过世后,因无人打理,铺子的收益一日不如一日。
  宋大爷自幼读圣贤书,视金钱如粪土,下面的几个哥儿也都埋头做学问,没人理会经济庶务。铺子不但不赚钱反而赔了个底儿掉,掌柜月月到家里哭穷,宋大爷不胜其烦,索性连店面带货物一股脑顶了出去,再不受这腌臜气。
  如今,一大家子人都指着宋大爷的俸禄过日子,若不是宋青葙有头富贵亲吊着,林氏早就将二房踢开了。
  现在,郑家已辗转露出退亲的意思,林氏也就没什么可顾忌的了。
  
  宋青葙挑亮烛芯,摊开一张澄心纸。
  碧柳极有眼色地研好了磨。
  宋青葙却不动笔,盯着跳动的烛光看了半天,低低道:“你说大舅舅会不会来?”
  按理,分家时,娘舅是要上门坐镇的。可付家舅兄四年前已撂下狠话,这辈子再不登宋家的门,而且,他走时,带走了付氏陪嫁的六间店铺两个田庄。
  宋大爷自然不肯,说付氏的陪嫁应留给宋修远跟宋青葙。
  宋青葙年纪小,没人问她的意见,可宋二爷跟宋修远都同意,付氏的陪嫁由付家舅兄代为掌管。
  从情分上,自打付氏去世,付家跟宋家就没了瓜葛。
  舅舅应该不会来了。
  
  宋青葙犹豫片刻,黯然地将纸笔收了起来,嘱咐碧柳,“明儿让阿全赁处宅院,不用太大,也别离闹市太近,要有合适的,让他跟我说声,先赁三个月。”
  碧柳点点头,又道:“上次姑娘吩咐那事,阿全已去打听了,附近的当铺都说没见到那东西。”
  宋青葙微微一笑,“别只拘在当铺,那些卖古玩珍宝的铺子也一并打听着……事已至此,这事倒不急了,用不着特地办,平常多留点心就行……你拿二十两银子给他,赁房子许是要定钱。”
  碧柳点头应了。
  
  再过两天,宋家三爷宋楷文带着发妻颜氏及七岁的四少爷进了京。
   正文 各有算计   宋三爷约莫三十五六岁,穿着绣黄鹂鸟补子的绿色官服,皮肤微黑,额头眼角挂着细细的皱纹,宋青葙眼尖,发现宋三爷鬓角处已有若干白发。
  想必,他在潍县的日子并不太好过。
  三爷一家进门后先到慈安堂说了会话,颜氏跟四少爷因旅途劳累去歇中觉,宋楷文却不辞劳苦地到了外院书房。
  
  宋大爷已备好茶水等着了,见了三爷,将侍候的小厮丫鬟都遣了出去,随手掩了门,靠在官帽椅上,沉声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宋三爷在另一侧椅子坐下,摇头晃脑似乎在斟酌言词,片刻才回答:“接到信后我们就收拾行李赶着进京,途经德州偶遇济南府的沈同知,他们一家要到永清探亲,我们两家便结伴同行,不料在霸县竟遇到了贼寇。”
  宋大爷“哦”一声,盯住三爷细细打量一番,“你伤着没有?”
  三爷摇头,“贼寇没伤人,单抢财物,我丢了两只装衣裳的木箱,说不上损失。沈同知却被抢不少财物,我看他的脸都白了,当场晕了过去,在客栈将养了两天才强些,我不好撇下他独自上路,只好也等了两日。”
  宋大爷皱紧眉头,“万晋国海晏河清这么多年,竟然还有贼寇当道?你们报官不曾?”
  “没报官,沈同知不想多生事端,”宋三爷神情晦涩,“我却是不能。”
  宋大爷愕然,端着茶碗的手停在半空,凝神等着下文。
  宋三爷艰涩地开口,声音极低,“为首的贼人是修远。”
  
  “当啷”甜白瓷茶碗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宋大爷“腾”地站起来,逼近三爷,“你可看得真切?”
  “真真切切!”宋三爷颓然长叹,“修哥儿眉眼酷似二哥,即便多年不见,我也敢保不会认错。”
  宋大爷一拳捣在桌上,咬着后槽牙恶狠狠地道:“这个孽畜!”少顷,吐出一口浊气,问道:“他认出你来了?”
  “嗯,当时他背对着众人,警告我不得报官,还特意将脸上蒙着的黑布扯下半幅,我惊得立时说不出话来,沈家太太以为我受了惊吓,赶着让大夫也给我瞧了瞧。”宋三爷掌心满是汗水,仿佛仍然置身在那个惊愕的场景。摇摇头,伸手将汗水在膝头抹去,问道:“当贼寇是砍头灭门的罪,大哥,你说该怎么办?
  
  该怎么办?
  宋大爷背着手满屋子走得飞快,恨不得立时赶到霸县将宋修远那个小子揪回来,不留神差点撞到书架上,唬了他一跳,这一吓倒教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点,回头看宋三爷正弯腰捡地上的碎瓷片。他稍愣,稳下心神问:“三弟有什么打算?”
  宋三爷抬眼,慢悠悠地说:“这几天我想了一路,办法倒是有,可娘那边,还得大哥去周旋,万万不能让娘再受刺激……我这两年考核均是优,明年可望擢升一级。”
  守制可得三年,等三年回来,别说升迁,就是现在的职位也没了。
  宋大爷浸淫官场多年,心里有数,了然地点头,“你说。”
  宋三爷凑近宋大爷,低语几句。
  
  这边宋家两兄弟为二房的糟心事焦头烂额,那边位于鸣玉坊绒线胡同的顺义伯府也不太宁静。
  顺义伯和夫人、世子郑德显以及袁大奶奶正商议退亲之事。
  顺义伯五十多岁,身体硬朗,满面红光,因多年执掌军政,浑身上下流露出一种令人无法忽视的威严。
  郑夫人是个急脾气,耐不住首先开口,“亲事坚决要退,我们郑家不能容这种伤风败俗的人进门。”
  郑德显年方二十,眉宇间干净舒朗,穿一身素银暗纹圆领衫,右手里攥着把古朴的扇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敲打着左手心,听到娘亲如此说,他甩开扇子,嘟哝道:“我不退亲。”
  
  声音虽低,郑夫人却听得清清楚楚,劝道:“宋三娘有什么好,不过中人之姿,宋家门楣又低,根本指望不上,等退了亲,娘再替你选个好的。”
  “既然她家这么不好那么不好,当初娘定亲时可是先后跑了好几趟。”郑德显反驳道。
  郑夫人无奈地说:“你幼时体弱多病,请高僧看过说你命里缺木,正好宋三娘名字带木,八字又好,旺家旺财,是个富贵命。现在看来,根本是一派胡言,这么多年也没见宋家兴旺过,老一辈的不说,就说这小的,哪个有出息?宋家长子宋宁远考了三回才考出个举子,想让人帮扶都没法帮扶……宋三娘根本就是八字硬,克夫克母,连兄长也被克得没了音讯。”
  郑德显拧着眉毛,道:“我不管她八字硬不硬,反正不退亲。”
  
  郑德怡瞧瞧郑夫人,又瞅瞅郑德显,叹了口气,“平常看着宋三娘并非轻浮无状之人,别是另有隐情。”
  郑夫人气呼呼地打断她,“不管有什么隐情,这门亲事我早就后悔了,只愁没个借口推掉,正好送上门现成的理由。”
  郑德显却也固执起来,梗着脖子道:“便是退了亲,我也不会另娶他人。”
  郑夫人气得拍桌子。
  郑德怡慢悠悠地说:“娘说的也是,不管有没有隐情,她这名声都毁了,前天我婆婆还跟长公主谈到这事,见我走过去就没再说……若真娶她过门,咱家少不得被人议论。”
  “被些三姑六婆议论几句怕什么,又死不了人。”郑德显不屑道。
  
  “嗯,嗯,”许久没作声的顺义伯重重咳嗽一声,“都是些内宅妇人!只看到眼前三尺远的地儿,你也不想想,褚先生风流却不下流,仰慕他的女子多得是,他何曾对别人如此不留情面过?”
  “莫非是五爷的意思?”郑德怡仿佛想到了什么,讶然道:“五爷是想探探咱家的态度?”
  “不错,”顺义伯赞许地点点头,“假如五爷真安得是这份心,你打算怎么做?”
  郑德怡喃喃自语,“平常百姓遇到这种事都会退亲,又何况咱们家?要为了不被猜疑而执意不退亲反倒是落了痕迹,还不如正大光明地该干什么干什么,再寻个门当户对的人家也在情理之中。”
  顺义伯频频颌首,郑夫人虽没明白,可也知道顺义伯的打算正合了自己心意,顿时松了口气,惟有郑德显拉长着脸,眉头紧紧地蹙了起来。
  
  出了书房,郑德怡到郑夫人的院里说体己话。
  郑夫人烦闷地说:“你说显哥儿跟宋三娘是不是私下见过,有了首尾?”
  郑德怡唬了一跳,叫道:“娘,这话可不能乱讲,关着三娘跟咱家的名声。你不相信宋三娘,难道还不信三哥,他连房里的大丫头都没碰过。”
  郑夫人摆着手,“这我知道。可你说要是两人没见过,显哥儿怎么就铁了心非要娶她?看来这女子真不能要,还没过门呢,显哥就跟我顶着来了,要是真娶回家,指不定怎么撺掇他。”
  郑德怡拍拍着她的手安慰道:“娘尽管放宽心,三哥不是没有分寸的人,何况爹已经拍板拿定了主意,您就按照爹说的办就行了。”
  郑夫人叹着气:“这孩子就让我宠坏了……唉,你帮我合计合计去宋家带什么东西,虽说不是咱家的错,可依着你爹还是要尽到礼数,免得被人指着脊梁骨骂。”
  郑德怡笑道:“爹思虑得向来周全,就是几十两银子的事儿,传出去人家只能说咱家厚道,这样显哥儿也好再说亲。”
  郑夫人脸上露出笑来,“这两年明里暗里打听显哥儿亲事的人着实不少,还真得好好合计合计,找个有助力的,以后不管是对显哥儿还是对你大姐姐都好。”
  郑德怡低声问道:“大姐姐那里还瞒着?”
  “嗯,”郑夫人顿时精神起来,“头几个月最要紧,等过两天胎坐稳了也就不必瞒了……我这儿天天供着菩萨,你得空也得去庙里拜拜,给你大姐求个平安。”说罢,往香案处对着观世音菩萨深深作了个揖。
  
  郑家既已做了决定便不耽搁,第二天一早就置备了重礼悄悄去宋家换回了庚帖及定亲信物。